大年三十的这天是个大晴天。许是冥冥之中对这个节日的特殊安排吧，接连呼号了几天的北风停止了，天地间忽然静了下来。太阳笑眯眯地挂在半空，照耀着这座母子二人生活的农家小院画一般的安宁。
儿子这天起得很早，打扫庭院，劈柴生火，里里外外忙了个不亦乐乎，忙完又来到母亲的小屋，把一盘花花绿绿的糖果端给母亲，捧来了炒得喷香的瓜子。
妈，今年的年饭由我来做吧，以前都是您做给我吃，这回妈也享受享受。您先歇着，我去准备年饭。
母亲慈祥地笑着，花白的短发显得倍加庄重，满脸的皱纹在微笑里是那样的亲切，使得儿子克制不住自己而一次次地回头顾望。
北方的深冬白天过得很快，太阳在头顶一晃便遥遥西沉了。儿子经过大半天叮叮当当地操作，终于做好了一桌较为丰盛的年饭，又到小院中点燃了几样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装点着这个古老的节日热闹非常。
儿子把母亲请到桌前，挨着母亲坐下，给母亲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满了一杯。
妈，过年了，儿子敬您一杯。
儿子双手捧着酒杯，与母亲的杯子碰了一下，叮的一声响，一饮而尽。
您看，这些菜我都是按着您的口味做的，这酱猪肘看着就有食欲，您牙不好，我就把它烀得烂烂的。不知为啥，一看到满桌的酒肉，就会不自觉地想起过去的事情。过去咱们家吃肉总和过年联系在一起，也只有过年时才舍得买上几块肉，可口吃两顿，剩下的就拿到外面的缸里冻起来，留着招待客人了。
我小时候就盼着过年，因为一过年就有好吃的了。十二岁那年是我第一个本命年，记得那时我的饭量就大得可怕，只要有好吃的就觉得无比幸福了。那个年夜里，我提着红灯笼在外边玩了很久才回家，您和父亲正在灯下包饺子，看到饺子，我顿时就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您帮我擦去脸上的尘土，然后端进来一个盘子，盘中之物让我垂涎欲滴，那是一大块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瘦肉。我知道那是您给我开的小灶，于是我就大口地吃起来，您在旁边边给我拆肉边说，慢点吃，别噎着。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那顿饭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顿，每次回忆起来，嘴里就会泛起浓浓的肉香，那香味一直持续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妈，今天的酒也好，菜也好，如果那些饥荒的年月能有这样一桌年饭该多好啊。嗯，这条红烧鲤鱼有点咸了，不过就着这盘香辣肉丝吃还可以，做香辣肉丝时我忘记放盐了，也怪我以前没好好跟您学做菜。
好想再吃一顿您亲手做的年饭啊。
实行土地承包后，我们生活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家里渐渐有了些余钱。我十五岁那年咱家头一回杀了头年猪，用当时的话说，能过一个肥年了。不料年底时，父亲的肺病又犯了，咳痰常常带血。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积蓄全花光了，几家亲戚也都借过，父亲的病仍未好转。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咱娘俩就把冻好的年猪肉用大柳条筐抬着在村里挨家挨户去卖，说是卖，其实就和乞讨一样，卖不出去就降价，期间得到了许多同情，也遭到了更多的白眼，总之肉都卖掉了，可换来的钱还是没能留住父亲。
算了，大过年的，别再提那些伤心的事了，毕竟都过去了。妈，别光是喝酒，多吃点菜，还有几样菜没动筷呢。儿子将菜盘依次往母亲跟前挪了挪，自己则以一杯又一杯的白酒悠悠地陪着母亲。
落日的余晖在窗外慢慢隐退，天暗了下来。儿子有些不胜酒力，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妈，请允许我再唠叨上几句吧，有些事情憋在肚子里是很难受的。那年父亲辞世以后，咱家的经济就极度窘迫了，过年时没有一点荤腥，多亏了那只老母鸡才使得年饭桌上不至于太寒酸。吃饭时您把好吃的鸡肉全部留给了我，说自己不爱吃。我自然是吃了一肚子。妈，原谅我的没心没肺吧。吃完饭您收拾碗筷的那段时间，我到外面转了一圈，当我再进屋时，却发现您站在锅台前，默默地啃食着那些由于我吃得急而没啃干净的鸡骨头，我也第一次细看您的鬓角上又新添了许多白发，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了。我当时没有惊动您，悄悄退出身来，蹲在阴冷的屋檐下，我哭了。我的脑子里好像忽然换了一片天地，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忽然懂得了许多许多，也真正理解了父亲在病重时对我说的那句“母在儿不远游”的话的深刻含义。
儿子双手捂着脸，使劲搓了两下，又猛地摇了摇头，似乎要摆脱什么。
好了，不说了，往事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您咋还不舍得吃菜呀，您不要再惦记我了，我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傻小子了。两个月以来，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撑下去，为了我自己，也为了爱我疼我的人。妈，过完这个年我就走了，虽然我舍不得离开这里。来，趁着这酒菜尚温再喝一杯，为了咱娘俩能过上这样一个团圆年喝最后一杯。
儿子把桌上的酒杯斟满，先敬了母亲，随着自己便干了下去。
妈，咱们这顿饭吃的时间也不短了，您吃饱了吧?我想你一定很累了，那好，就这样结束吧，我扶您回去休息。
儿子摇晃着站起来，净了手，捧起母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挂到了山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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