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恨

时间:2021-01-29 09:34:23 

王永坤

信王选妃,三女入宫。初时推心置腹,后来针锋相对;

田妃得专宠,袁妃暗生妒;老妪频挑拨,帝后终反目;

王朝气数尽,天家殉社稷;深宫多少恨,难消万千愁!

明朝天启六年一开春,天启皇帝就下旨为唯一的弟弟信王朱由检选妃。

待选妃嫔均是采自民间的良家女子。两京十三省的各级官吏广选年方十五六岁的少女,齐聚京师,然后宫中的太监和嬷嬷们依每个淑女的体貌标准,过五关斩六将之后,选出五十名淑女,用舆车载入皇宫,由掌摄太后宝玺的刘太妃主持倒数第二关——“选三”,也就是从这五十名淑女中再选出三名来,作为信王妃的候选人。

辰时,五十名淑女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的安排下,列坐于慈宁宫大殿前,每人面前放上一个小案几,由尚艺局的女官孙嬷嬷出题,进行书法、算术、作诗、画画、弈棋与操琴等闺艺的考试……

其实,这次选三与其说是刘太妃主持,倒不如说是王体乾主持,因为王体乾是九千岁魏忠贤的第一号亲信,孙嬷嬷又是王体乾一手指派的,而刘太妃向来在宫中与世无争,且年已七旬,耳聋眼花,无论王体乾和孙嬷嬷说什么,她都点头称好。

不一时,孙嬷嬷挑选出了两个格外出色的淑女:袁氏女小娥和田氏女秀英。刘太妃只打量了袁小娥和田秀英两眼,便笑呵呵地点了点头,袁、田二女即跟随引道宫女走向了殿侧的暖阁。

兴许是挑花了眼,或是这剩下的四十八名淑女几无差别,孙嬷嬷一时倒拿不定主意了,致使第三个王妃候选人迟迟选不出来。

午时,水晶帘后传来一阵环佩之声,天启皇帝的张皇后在众宫女的簇拥下盛装莅临。作为皇嫂,张皇后向来对小叔子格外关照,今日为信王选妃,她自然也要过来帮着拿个主意。拜见礼毕,孙嬷嬷灵机一动,禀请刘太妃下旨“赐饭”——她要品一品这四十八名淑女的吃相。

不一时,小太监们便在四十八名淑女面前的桌上都摆上了几碟饭菜。

众淑女不曾见过如此场面,大都吓得哆哆嗦嗦,哪有胆量动碗筷?只有一个淑女躬身行礼,朗声道:“谢皇后、谢太妃恩典!”坐下后就執筷端饭,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口中咀嚼有声……

孙嬷嬷眉头一皱,对着牌号一看,上面写着“周氏女玉凤”,又见刘太妃和张皇后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神,心中有了底,便要将这周玉凤喝退下去,却听刘太妃说道:“今日选三,不是尚差一个吗?依哀家看,就是此女了。”

孙嬷嬷忙上前一步,禀道:“太妃,这周氏身姿容貌在这些淑女中算不上一等标致,还不会作画和操琴,现在她的吃相又不雅……”

“什么吃相雅不雅的,她喜欢吃我朱家的饭就行了!”刘太妃突然提高声音,挥了挥手,对殿下的其余淑女道,“你们无缘吃我朱家的饭,都请回吧!”

孙嬷嬷怔住了。

不一时,居住在冒勤宫的信王也在两个小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慈宁宫。袁、田、周三名淑女又依次从暖阁中被宫女引领着,迈着婀娜碎步向殿内陛前走过来。水晶帘已被撤去,刘太妃端坐正中,张皇后和信王则左右侧坐。

年方十六岁的信王头戴剪翅翼善冠,一身刺眼的大红织金缎衮蟒袍,贵气逼人。他容貌英俊,眉毛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眼睛微眯着,虽说还是个少年,脸上却笼罩着一层忧愁之色。

虽说贵为亲王,但朱由检自幼便生活在忧郁和恐惧之中。他的父亲朱常洛虽为太子,却不为祖父万历帝所喜——万历帝喜欢的是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福王朱常洵,朱常洛惶惶不可终日,整个慈庆宫也因此常年沉闷而压抑。朱常洛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便不明不白地死去,继位的天启皇帝、信王的哥哥朱由校痴迷木匠工艺,将国家大事抛在脑后不顾,成了名副其实的“木匠皇帝”。他的乳母客氏倚仗身份,趁机撺掇天启将她的老“对食”、奸诈而贪权的魏忠贤升为最有实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魏忠贤借机把持朝政,遍植党羽,在朝廷陷害忠良,在宫中则戕害妃嫔乃至皇子——天启帝所生诸子尽皆莫名夭亡。魏忠贤野心膨胀,自称“九千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信王所居的冒勤宫内外尽是魏忠贤布下的密探。如今宫中为他选妃,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高兴——选妃之后大婚,自己有了王府,就可从宫中迁出,远离是非之地!

王体乾干咳一声,对恭立殿下的三名淑女拂尘一甩,操起公鸭嗓喝道:“尔等前来,依次参拜信王殿下!”小太监将一对金跳脱和一对玉跳脱敬呈给刘太妃,以备赏赐给即将选定的信王正妃。

袁小娥首先来到殿前参拜。只见此女着玫瑰紫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纱裙,身姿高挑,略显丰腴,面似芙蓉,眼如水杏眉如柳。张皇后望向信王,却见信王盯着袁小娥的一双大脚,微微摇了揺头。

第二个盈盈上殿参拜的是田秀英。张皇后不由眼前一亮:此女身量适中,丰盈而又窈窕,身穿绣着淡粉色荷花的抹胸,腰系百花曳地裙,风鬟雾鬓间插着几朵珠花,如玉的肌肤透着绯红,明净清澈的杏核眼流盼生光,衣饰素而又雅,容貌娇而不媚。张皇后一觑信王,只见信王早看得有点儿痴了。

张皇后目示刘太妃:是时候赏赐金玉跳脱了!刘太妃却目若未见,微微笑道:“甭急,还有一个未上殿拜见的呢。”

周玉凤上殿了。她长得较瘦弱,腰不盈一握,如弱柳扶风,着一身淡绿长裙,配一件素淡的白纱衣,是极为普通的秀女装束。她肤如凝脂,脸上不施粉黛,双眸似水却透着淡漠的神情,中规中矩地面向殿上行过礼,便侧身一转,立于殿旁。

张皇后见信王只对周玉凤轻扫了一眼便垂下了眼皮,知道他满腔的心思全在田秀英身上,便再次向刘太妃使眼色。

王体乾见状,干咳一声,狗仗人势的孙嬷嬷会意,走上前道:“太妃,袁小娥是老婢千挑万选出来的,实在是珠玉之貌,金玉跳脱该赏赐给她啊!”

今日为信王选妃,魏忠贤对王体乾早有交代,决不能让张皇后插手,须压她一头,因此他见张皇后要选田氏为信王正妃,便打定主意要抬举袁氏,来个分庭抗礼。

信王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田秀英,脸憋得通红,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一语不发。刘太妃见状,揣度形势,终于发话了,对手捧银盘的小宫女道:“把金跳脱和玉跳脱给周玉凤,她是最合格的信王妃!”

张皇后大惊,信王也浑身一震。张皇后道:“奶奶,这周氏太瘦弱了,只怕将来……”

“怕她将来不好生育是不是?”刘太妃毫不客气地把张皇后半遮半掩的话说了出来,笑道,“她现在年龄还小着呢,将来长好了,会生一串龙子凤女的!哀家见的人多了,这事料得准。”

王体乾也没想到刘太妃居然出来打横炮,便拂尘一甩,道:“太妃娘娘,袁氏确实如孙嬷嬷所言,有一身宜人之相啊!若是今天为信王选妃有差池,九千岁不满意,老奴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刘太妃也动了气,收敛起笑容道:“哀家在这宫中五十年,凡事都由别人说了算,可今天这事,哀家偏要作一回主!”

张皇后知道魏忠贤一伙心毒手辣,怕刘太妃吃亏,忙道:“奶奶,王公公,都莫动气,这事咱们再斟酌斟酌……”

“不要再斟酌了,既然奶奶发了话,孙儿自然要遵行,不然便是不孝!”信王站起身,拂袖而去。

小太监不再迟疑,手捧金玉跳脱向周玉凤走去。

张皇后见信王言语果断,一锤定音,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平常默然不语的少年丝毫不畏一手遮天的权阉,又能压抑自己的喜好之情,着实心中有主见而又明达事理,远比自己那个糊涂度日的皇帝丈夫强多了!思量至此,张皇后折中道:“如此甚好,周玉凤为信王正妃,田、袁二人为信王侧妃,一同进信王府。”

选定王妃之后,信王即搬出了皇宫,住进了由原十王府翻盖的信王府,而周玉凤、袁小娥和田秀英三个淑女则被安排住进元晖殿,由资深的太监和嬷嬷服侍并教导礼仪。不过,皇宫大内是天下最势利的地方,这些太监和嬷嬷认定她们不过是亲王未婚妃嫔、皇宫过客而已,对她们极为冷淡,每天来到元晖殿敷衍一番后便不见了踪影。

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又都远离父母家乡,同处于如此凄清陌生之地,三个女孩儿很快熟识起來,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觉亲热。相较而言,周玉凤显得稳重文静,田秀英活泼开朗,笑声如铃,而袁小娥则老实木讷,寡言罕语,周、田两人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向来只听不说,偶尔点点头道个喏而已。

三个女孩相互倾吐身世和心曲,才知参选淑女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而她们内心里都不愿意来到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

田秀英快人快语,眉头一皱,小嘴一嘬,操起一口扬州话首先开口埋怨道:“哎呀,我本来是要跟着我姆妈把《绕梁曲》学完的,可我那做事糊恰恰(糊里糊涂)的爹爹硬是把我塞进了官府的轿子……”

田秀英的父亲田弘遇是富商,性情豪爽,喜欢结交名士高人,有感于自己虽富却不贵,怏怏不乐。他的妻子病故以后,遗下三子一女,三个儿子都粗蠢愚笨不成器,唯有女儿田秀英不仅聪明伶俐,而且是个美人胚子,田弘遇便把一腔希望全寄托在女儿身上,精心培育。有一年他到金陵经商,在秦淮河畔遇到了一位精通琴棋书画、姓薛的女琴师,大喜之下把她请到家里,教授女儿。薛琴师见田秀英秀外慧中且悟性极高,便倾心相授,日久天长,两人感情便如母女一般。田弘遇见状,便把她纳做继室,成了小女的姆妈。不久前朝廷下诏为信王选妃,扬州知府撺掇田弘遇道:“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如今信王选妃,你女儿不应选,更待何时?莫非将来要嫁个田舍郎吗?”田弘遇茅塞顿开,回家后即把女儿用轿子抬了,送入扬州府衙。轿外的薛氏伤心欲绝,轿内的田秀英更是啼泣不已……

听田秀英说罢伤心事,袁小娥也是眼圈一红,道:“俺也是被官府用官轿子硬抬来选王妃的,只是俺爹可不太情愿……”

袁小娥的父亲袁祐本是大同府威远卫的“官家猎户”,全家人常年窝在深山中,每年要供奉官府不少虎豹狼虫。袁小娥虽是个女孩儿,也自幼随父兄狩猎,能骑马会射箭,身手矫健,且面容娇美如花。去年冬天,袁祐因为打猎受伤,卧病在床。威远卫的指挥使到袁家催差,一见袁小娥,惊为天人。这指挥使见袁祐实在打不了猎,又想起信王选妃,威远卫也摊了一个淑女的名额,眼珠一转为他出了个主意:“如今朝廷为信王选妃,何不叫你女儿应征淑女呢?若是进了信王府,哪怕只做个等级最低的答应、常在什么的,你这要命的官差也能免了,岂不是一件美事?”

朴实的袁祐不肯,道:“不行的,这不是卖女儿吗?”

指挥使勃然大怒,道:“既然如此,你现在就起来领着你的儿子们进山喂老虎去吧!”

“且慢!不要为难我爹爹,小女子……小女子跟你们走就是了。”袁小娥从门帘后走出来,跪倒在指挥使面前……

袁小娥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田秀英和周玉凤也都忍不住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好半晌,周玉凤抽噎着道:“咱们仨,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周玉凤本籍苏州府所辖的嘉定县,父亲周奎,原是个走村串乡的游方卜医,略有积蓄之后,举家来到苏州,改行经商,由于周奎精通坑蒙拐骗那一套,很快发了大财。饱暖生淫欲,没多久,周奎又强行将还不起他债务的丁姓人家的女儿强纳为小妾。丁氏只生一女,重男轻女的周奎懒得为女儿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只呼女儿为“小丫”。丁氏母女本就受周奎正妻的排斥和欺负,又不被周奎所喜,独居于大院的西北角门房后。后来丁氏病死,周奎生意失败,家道中落。去年冬,朝廷下诏为信王选妃,周奎见女儿出落成人,为图富贵,将小丫送往大兴官府选秀。大兴知府对端庄俊秀的周小丫自是满意,只是苦于她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落笔写年庚帖子的时候一番沉吟,对周奎道:“本官看你女儿肤白如玉,而你又望女成凤——如此,你女儿就叫周玉凤吧!”周奎点头哈腰连声称好……

叙罢身世,三人又互叙起年庚来,居然都是出生于辛亥年,最大的周玉凤也只不过比最小的田秀英略大几个月而已。田秀英眼睛一亮,提议道:“二位姐姐,咱们学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结拜为三姐妹,如何?”

周玉凤毫不迟疑地一口赞同,倒是袁小娥眼巴巴地望着周玉凤,为难道:“田妹妹,你我结拜为姐妹未尝不可,只是周姐姐将来要做正妃的,名分已定,咱们怎好……”

周玉凤轻轻拍了袁小娥一巴掌,嗔怪道:“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我母亲都受尽了我家大娘的腌臜气,最恨那些仗着自己名分高去欺负别人的人!以后进了信王府,咱们仨依旧是好姐妹,谁都不许欺负人!”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说真心的,在王府当什么正妃侧妃,虽说锦衣玉食,真不如民间的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呢!”

“哦,你当初在大殿里大口吃饭,我们都认为你胆子大,原来你是想让那孙嬷嬷把你刷下去,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家了?”田秀英恍然大悟。

周玉凤被说破心事,羞涩地点了点头。

当下,三人就在殿堂正中供奉的观音菩萨像前,撮土焚香,互相拜了八拜,结义金兰。拜毕,周玉凤不由分说把金跳脱给了袁小娥,把玉跳脱给了田秀英,以表姊妹情义。

天启七年二月初七,信王大婚。三顶披红挂彩的銮轿在太监宫女和老嬷嬷们的簇拥下,从皇宫被抬到了信王府,一路礼乐轿马,吹吹打打,热闹至极。

原来形影相吊的一个人突然变作妻妾满堂,信王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欢乐。这三个貌美如花、娇俏活泼的女子是他可信赖的人!这王府上下,上至总管大太监徐应元、下至服侍他的太监宫女,大多是魏忠贤派来监视他的,现在总算好些了,至少能关起门来同三个妻妾说几句体己话,遇到为难的事,也有个商量的人了。

新婚燕尔,尽享鱼水之欢的信王沒有别的企盼,只希望早点儿带上自己的妻妾,离开危机四伏的京城,到封地去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太平王爷!不过,这奸细重重、危机四伏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有一天天刚亮,周玉凤亲到书房,为信王送来一碗莲羹汤补身子,却见信王一个人独坐在书案旁,眉头紧皱,长吁短叹。周玉凤放下羮碗,关紧房门,悄声询问信王有何心事。

“还不是因为那该死的魏忠贤,奴大欺主,包藏祸心!”信王愤懑至极,把自己的处境兜底向周玉凤吐实,最后道,“别的不说,只说这书房里的小书办王承恩,也是魏忠贤的眼线!”

“王承恩,那个为您研墨裁纸的小太监?”周玉凤失声接口道。

“对,就是他。他把本王写的字纸一片不剩地全收集起来,偷偷送给魏忠贤他们……”

“收集您写的字纸有何用?”周玉凤大惑不解。

“哼!以后魏忠贤找一个善书的高手,模仿本王的字体,写首反诗,便可给本王安一个谋逆大罪!朝中的不少大臣就是这样遭他们陷害的。”

周玉凤倒抽一口冷气,好半天才定下神来,一番思忖,低声劝道:“信王,臣妾听说王承恩自幼丧父,得了重病的母亲迫不得已把他送进宫中当太监,他只求有口饭吃,活个命而已。如今大冷的天,可臣妾看他脚上的鞋还露着脚趾头呢,怪可怜的……”

“他可怜,谁又可怜本王?你怎么反帮他说起话来了?”信王不满地拧起了眉头,横了周玉凤一眼。

周玉凤连忙道:“信王,臣妾的意思是我们有对付王承恩的办法……”说着把声音压得更低,伏在信王的耳边一番耳语。信王听了,眉头渐渐舒展。

几天后,依旧在书房里,王承恩研好墨正要离开,却见周玉凤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双崭新的棉皂靴,塞在他手中让他换下来。王承恩呆住了。周玉凤柔声柔气地道:“我娘家有个小弟,也像你这么大,我就比量着他的尺寸为你做了这么一双棉靴子,也不知合不合脚?快坐下来换上!”

王承恩手捧着厚实又软乎乎的棉皂靴,浑身发抖:长这么大除了母亲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怜惜过自己!

一向不苟言笑的信王也面露微笑,掏出一块五十两的银锭,和蔼地对他道:“本王听说你母亲殁了八年了,本王赐你这锭银子,准你两个月假,你回家把你母亲的坟墓修葺一下。”言至此,信王也不觉眼圈一红,“承恩,本王也是没娘的孩儿——没娘的孩儿,苦啊!”

王承恩眼含泪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王爷,奴才对不住您……”怀里的纸片撒了一地。

王承恩从此以后反戈一击,成了对信王忠心耿耿的耳目,将魏忠贤一伙的动静主动告知信王,让信王有所准备。

就在此时,皇宫中出了大事,天启皇帝病危,有“大渐”之象!野心勃勃的魏忠贤便将心腹兵部尚书崔呈秀秘密招进宫中,密谋大事……

自天启皇帝生病以来,张皇后随时在侧,眼见丈夫一日不如一日,张皇后想到了未来——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大明江山的未来!魏忠贤虎视眈眈,绝不能让他得逞!

张皇后想起了信王,她避开魏忠贤的耳目,对丈夫大吹“枕头风”,终于使迷迷糊糊的天启皇帝明白了现实,口述将皇位传给信王的遗诏。另一方面,张皇后通过信得过的太监,将宫中的实情暗中告诉信王……

八月二十三日一大早,魏忠贤的干儿子、御马监太监涂文辅带着一队大内侍卫来到了信王府,诏传信王立即进宫。从涂文辅面若寒霜、一脸凝重的神态上,信王顿时明白宫中发生了什么:皇兄驾崩了!他心中悲酸交集,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对涂文辅道:“涂公公,本……本王要换一下衣服,另外,本王可不可以带几个亲随入宫?”

涂文辅谅几个亲随碍不了大事,便答应了。

信王急命王承恩传自己的一妻二妾速来书房——如今只有这三个小女子自己最信任,可以商量生死大事!

片刻之后,在涂文辅的一再催促下,换上了丧服的信王走出了书房,坐进了入宫的銮轿,四个亲随则紧跟在銮轿后面。涂文辅瞟了一眼,只觉得其中一个亲随格外眉清目秀,身材也有些娇弱,便向一旁的王承恩递了个询问的眼色。王承恩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这四个人都是信王身边的亲随,不必大惊小怪,涂文辅方才放下心来。但涂文辅想不到的是,那个娇弱的“亲随”是信王的侧妃田秀英女扮男装,要冒险入宫舍命保护信王!

第二日昧爽时分,以三朝元老、英国公张维贤为首的众王公大臣,在王承恩的引导下直奔文华殿,只见信王安然而坐。魏忠贤、王体乾手捧着大行皇帝的继位遗诏也赶来了,众臣呼啦啦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中,向信王劝进登基……

信王继位之后,年号崇祯。几个月后,崇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了不可一世的阉党集团,魏忠贤、崔呈秀自尽,奉圣夫人客氏被锦衣卫抓去一顿板子打死,王体乾、徐应元被驱逐出宫,其余阉党或刑场授首,或充军发配,尽皆覆灭。

天下臣民无不称赞新皇英明果断,欣然望治。与崇祯同生共死的三位妻妾重返皇宫,周玉凤成了皇后,主掌坤宁宫;田秀英和袁小娥都被册封为妃,一个居于永宁宫,谓之东宫,一个居于翊坤宫,谓之西宫。王承恩也摇身一变,成了大内总管。

周皇后年纪虽轻,但处事干练,立身端正,有母仪天下之风,三人本就情同姐妹,相处融洽至极,令崇祯大为欣慰:家和万事兴,自己后宫安然,可以安心治国平天下了!

明宫惯例,凡有封号的妃嫔均各居一宫,宫中设有一名掌管妃嫔生活起居饮食之类琐事的女官,人称“管事嬷嬷”。坤宁宫的管事嬷嬷姓吴,永宁宫的管事嬷嬷姓郭,翊坤宫的管事嬷嬷姓赵,三人原本也是交情颇厚的老姐妹,但如今各为其主之后,为了使主子得宠,明争暗斗起来。

崇祯性格有点儿迂腐,囿于要做个明君、不可做好色昏君的礼法成见,每夜除在乾清宫旁的养德斋独宿外,只去坤宁宫歇卧,极少涉足永宁宫和翊坤宫,因此几年之间,周皇后连生皇太子朱慈烺、皇二子和皇三子,而田妃和袁妃的肚皮则毫无动静。吴嬷嬷仆随主荣,兜里的银子流水一般淌来,颇为得意,便瞧不起郭嬷嬷和赵嬷嬷,令二人大为不满。

怎么样才能让主子得宠呢?郭嬷嬷和赵嬷嬷都没少费脑筋,各自琢磨主子身上能吸引皇上的“亮点”。

郭嬷嬷发现田妃不仅才艺出众,更是心灵手巧,随手裁剪几样颇具江南风格的便服,整理两个别出心裁的发簪鬓钗,都令人见之忘俗。

一天晚上,田妃嫌书房里的那盏铜鎏宫灯不亮,灵机一动,将宫灯的四周镂开一方木桃形的口子,再绷上轻细的湖纱,顿时灯光四澈通透,作起画来纤毫可见!手捧宣纸服侍的郭嬷嬷见状,两眼一亮,建议田妃将永宁宫门檐下的那两盏四角宫灯也如此改造一番,来个大放光明。田妃略一沉吟道:“这有何难?我看咱们这宫中的宫灯样式虽然多,但都很呆板,不如索性都改一改吧。”

郭嬷嬷鼓掌称善,心中暗笑:傻妮子有所不知,宫门上那两盏宫灯,其实是得到皇上“临幸”的信号灯呢!明朝宫禁,皇帝晚上去某宫临幸某个妃嫔,便有掌管皇帝起居的敬事房太监秉笔记录,将妃子宫门上的两盏宫灯首先熄灭,其余宫殿方可依次熄灯。

几天后的晚上,在武英殿忙碌了一天的崇祯拖着疲乏至极的身子,回到后宫,一进乾清门,便看到东六宫中有一处宫殿一片辉煌,光射夜空,不似其他宫殿荧荧朦胧,略略一辨,知是田妃所居的永宁宫。大奇之下,崇祯手一挥,命王承恩在前引道,来到了永宁宫,只见宫殿门檐下挑着一对圆形宫灯,不仅格外明亮,夜风一吹还叮当作响,成韻如琴,原来是宫灯上系有翡翠玉佩,自然鸣奏呢!

宫门虚掩,崇祯信步入内,迎头便见门内两旁各挂一盏惟妙惟肖的童子举灯,似在含笑欢迎,过了拱门,又见宫道上立着一盏栩栩如生的鹤形灯,憨态可掬,逗人一乐。郭嬷嬷带领一队眉清目秀的太监和宫女磕头迎驾,见崇祯对宫道上的宫灯大感兴趣,便笑吟吟地在前面一边导引,一边为之一一介绍,什么一团和气灯、和合二仙灯、三阳开泰灯、四季平安灯等等,并说这些灯全是田娘娘亲手所制。

这些造型新颖生动、名称吉祥形象的宫灯,令崇祯龙心大悦,连声赞叹。郭嬷嬷将崇祯引进后院的一间配殿,此殿殿门上悬着一盏粉红色蝴蝶双飞灯,纱罩内并燃两根红烛。“万岁爷,这宫灯叫夫妻灯。瞧,无论外面的风有多大,这对红烛总是烛芯相望,烛苗同向,脉脉情深,多像万岁爷和田娘娘啊!”趁着崇祯高兴,郭嬷嬷大胆逗弄道。

崇祯听了倒有些腼腆,掩饰道:“爱妃何在?”郭嬷嬷笑而不语,手一伸推开了殿门,只见殿内侧有一架画台,一旁竖着一只撑杆的二龙戏珠宫灯,明亮而温馨的灯光下,田妃正在画台前俯身掂笔作画。崇祯探身一看,田妃画的是兰花图,已近完工,正要落款题字呢。

田妃乍见崇祯走了进来,吃了一惊,忙搁笔行礼。崇祯素喜丹青,今见田妃能画,颇是喜出望外,不觉欣赏起兰花图来,点首赞许。刚赏毕兰花图,郭嬷嬷又带着几个小宫女,适时送来了点心,让二人品尝,随又在案几上摆好一架冰蚕丝弦的伏羲琴。田妃自然明白郭嬷嬷的心意,又见崇祯也是用颇有兴致的目光望向自己,略一迟疑,便抚琴弹奏起来,只见一双纤纤素手在琴弦上灵活地跳跃,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便在殿内欢快流淌。

一曲《良宵引》奏罢,给了精通音律的崇祯又一个惊喜,他放下了帝王的尊严,忍不住上前抓起田妃的双手,一边欣赏一边含笑问道:“爱妃有如此妙技,怎么这么长时间秘而不露呢?”

田妃连忙盈盈跪奏:“皇上操劳社稷大事,日理万机,臣妾岂敢以贱艺干扰圣心?”

崇祯心头一热:好个善解人意的田妃!他叹道:“朕固然日夜为国事忧心如焚,且不顺心之事十有八九,但今天偶然听爱妃雅奏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也足以抒解郁闷、一畅胸怀了!你就不必过谦了,以后朕倒是想常来你这儿听琴呢!”

田妃听了好不娇羞,低了头,红晕泛上脖颈脸腮。“山顶舟中观云霞,灯前月下看美人”,崇祯本就对田妃十分满意,如今田妃灯下别具情态的朦胧之美,更使他陶醉,怎么望也望不够,再也把持不住,将田妃揽入怀中。一时间,殿内春情融融,识趣的郭嬷嬷早已紧掩殿门……

从此,政务之余的崇祯隔三岔五总要来永宁宫赏灯、听琴。一年后,田妃生下了皇四子,崇祯大喜,不仅升田妃为田贵妃,而且把永宁宫的宫名也改了,改为承乾宫,极尽荣宠。

见郭嬷嬷捷足先登,承乾宫的红纱宫灯总是率先而灭,翊坤宫的赵嬷嬷大为着急。这赵嬷嬷与袁妃算是同乡,都操着口音近似的大同话,两人颇是说得来。日久天长,两人名为主仆,情似母女。私下里,赵嬷嬷亲昵地称袁妃为“妮子”,袁妃则娇嗔地把赵嬷嬷称呼为“娘”。赵嬤嬷见翊坤宫成了冷宫,很是为主子抱不平,一个劲地在袁妃耳边絮叨:“一样是信王府的旧人,凭什么田娘娘能得皇上的青睐,而咱就不能呢?如今田娘娘的父亲田弘遇可威风了,听说皇上给了他很多赏赐,他便自作主张迁居最繁华的狮子胡同,盖的府邸比王府还高大,文武百官知道他女儿得宠,送银子,送财宝,口口声声叫他‘田国丈,好不风光。可您娘家袁府寒酸得很!妮子,咱也得动动脑筋,让皇上到咱们翊坤宫里来,你以后也生龙育凤,光耀门庭!”

赵嬤嬷聒噪久了,袁妃就有了心思,辗转反侧,渴盼皇帝的临幸,渴盼怀抱婴儿当母亲。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交九月,劲烈的朔风一夜而至,宫中水瘦林寒,叶落花凋,一片肃杀单调的景象。不承想到了第二天,一个消息在各宫不胫而走——翊坤宫依旧春驻人间,花红叶绿,简直成了“百花宫”呢!宫女和太监们争先恐后,结伴而至看稀奇,连周皇后和田贵妃也都被惊动了。

午后,将大臣们的奏章批阅完毕,崇祯信步来到了永宁宫,不承想田贵妃却不在,留守的宫女说是随周皇后去翊坤宫欣赏百花去了。正是菊花凋谢的秋末冬初,还能欣赏什么百花?崇祯辇轿往西一拐,即又来到了翊坤宫,一进宫门,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庭院内,几株垂柳和西府海棠碧绿滴翠,宫道旁、殿廊下,粉红的桃花、艳红的芍药,丁香酱紫、金银花淡紫,白玉兰如玉、梅花似雪……真个是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周皇后及田、袁二妃在树下花前说笑,真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袁妃见皇上驾临,不由激动难遏,连忙带领翊坤宫的宫人迎驾叩拜。见崇祯一脸疑惑,袁妃在赵嬤嬷的一再目视下,硬着头皮上前,磕磕巴巴地解释道:“皇上,这是臣妾领着宫婢们做的像生花,用蜡汁灌绳融作枝梗,将生绡裁剪出叶和花,撒抹上南海所贡的百花蜜香,最后用丝连线缀……”

崇祯一笑,终于明白了:所谓像生花,其实就是绢花!赵嬷嬷忙又将一把剪刀和几片生绡递了上去,让袁妃当众裁剪给皇上看。

袁妃接过剪刀,一双玉手在生绡片上上下翻飞,左旋右转,很快一朵俏生生的牡丹花便呈现在崇祯面前,只是她太紧张了,额头鼻尖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娇憨之态,令人生怜。

崇祯见袁妃窘相可爱,不由得将她上下一番细细打量,只见袁妃乌发如云,面如满月,体态稍丰却不失窈窕。崇祯心中一阵燥热,不意当崇祯看到袁妃裙下那一双大脚时,顿时一腔热望化作了冰水,随之眉头皱起,脸上的微笑倏然而逝——崇祯偏好小脚女子,袁妃的一双大脚使他觉得格外别扭。

崇祯倒背起手,冷哼一声道:“你这也太奢靡了!什么像生花,不就是绢花吗?昔年隋炀帝剪湘绮为花瓣儿,裁绸缎为花叶,装饰宫廷,人斥为昏君。朕可不愿意做隋炀帝!你速带宫人将这些像生花全毁掉,片叶不留!”

见崇祯突然变了脸色,众人大惊,袁妃更是骇然,伏地请罪。周皇后连忙解劝道:“皇上,其实这些像生花只不过费一些燃剩的蜡烛头,而生绡远非丝绸可比,内府库中堆积如山,值不了几个钱的……”

“那也不行!”崇祯厉声道,“此风不可长。若是别的宫人都模仿,再传到宫外,该浪费多少蜡烛丝绸?而今国敝民穷,应节俭为本!”言毕,拂袖而去。

赵嬷嬷暗自垂泪,心中嗟叹:什么太奢靡了,分明是皇上不喜俺妮子的一双大脚,可嘆俺娘儿俩枉费几多心思,自己手把手教会了妮子学会裁剪像生花,却空欢喜了一场!

众人无趣地散去了,只留下袁妃和赵嬷嬷对坐流泪:这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这天午后,崇祯处理完如山的案牍公文,不觉头昏眼花。国事越来越艰难,关外的后金自皇太极继位后,改国号为大清,整军经武,屡犯辽东,边塞警报不断,关内农民起义军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壮大。王嘉胤战死后,义军推举高迎祥为“闯王”,已成烈火燎原之势,官军屡剿屡败。崇祯八年一开春,高迎祥率张献忠、李自成等部,兵分四路出击,突破重重封锁,一路杀向中原,竟取朱明老巢凤阳府,将皇陵一火焚之。崇祯闻讯,几欲惊死,素服哭告祖庙,又下罪己诏。内外交困的局势,令崇祯焦头烂额,当初的雄心壮志早已灰飞烟灭!

出了文华殿,在王承恩的扶掖下踏上辇轿,崇祯本能地要命太监抬去承乾宫,让田贵妃奏个曲子小憩片刻,忽又想到自己有好长时间未去坤宁宫了,不觉心中有点儿惭愧——自己近来频频临幸田贵妃,岂不有失偏颇?思忖至此,崇祯手指向坤宁宫一点,辇轿便转了向。

来到坤宁宫,只见坤宁宫庭院内外很寂静,只有廊庑下值班的几个太监和宫女垂手而立,其他的宫女和太监都已在各自的房中午休——周皇后向来极是体恤下人的。崇祯下了辇轿后,也不觉放轻了脚步,随他来的王承恩则在宫殿门外等待。崇祯蹑手蹑脚来到周皇后歇息的东暖阁,伸头一看,只有周皇后一人端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菱花镜画眉呢。

放下眉笔,周皇后又轻轻褪去青织金妆花鸾凤罗衣,换上一件玉色素纱、缀满了珍珠的单衫,下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的锦绣褶裙。珍珠衫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日影映射下衫内肌肤隐约可见。周皇后本就肤白如雪,近几年安享富贵的皇后生活,身子日渐丰腴起来,再无当初的消瘦模样,加之珍珠衫开胸很低,更衬托得周皇后乌发如瀑、脖颈如玉。

崇祯向来是以严肃而古板的帝王威仪示人的,但他毕竟是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看到周皇后如此模样,热切的欲望在他体内不可遏止地沸腾起来,冲动之下,他悄悄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周皇后。周皇后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不觉“啊”了一声,扭头一看是崇祯,顿时羞赧万分,更显俏丽可人。崇祯再也把持不住,紧紧地把周皇后揽入怀中,一双大手在她那晶莹的后背肌肤上抚摸起来。

“皇上!大白天的,不可以、不可以……”周皇后本能地连连推手抗拒,但抵不住崇祯力大,身不由己,又且独居多日,也渐渐动了情欲,不觉星眼朦胧,含情脉脉,任由崇祯轻薄,双手去解珍珠衫……

忽然,周皇后从菱花镜中瞥见内侍小秦捧着一个盛满香瓜和荔枝的水果玉盘从宫外走了进来,乍然看到帝后如此香艳的场景,顿时呆住了,尴尬不已,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

周皇后从镜子中窥得清楚,大窘之下连忙从崇祯怀中挣脱出来,又向后挥掌猛推,不意崇祯情热之际,偏偏要去吻周皇后的粉颈,恰被周皇后“啪”的一巴掌甩在脸上!

“你……你怎么敢打朕?”崇祯脸上火辣辣地疼,跳了起来。

“您……您是皇上,是天下之主,岂能如此轻薄?而我是一国之母,传扬开去,颜面何在?为人主者,当正心修身,方可齐家治国平天下!”周皇后变了脸色,羞恼万分地呵斥道。

崇祯哑口无言,一腔情欲早跑到了爪哇国,讪讪地道:“皇后所言甚是,朕……朕知错了。”

周皇后再一瞥镜子,已不见了小秦的踪影——小秦也是机灵人,已轻轻放下玉盘自去了。崇祯本欲和周皇后唠唠家常话,但面对正色端庄、一脸凛然的周皇后,一番徘徊,不知说什么才好,终觉无趣,连连叹气,转身缓步走出了坤宁宫。正在廊前同吴嬷嬷交头接耳的王承恩一见崇祯出来,连忙推开吴嬷嬷,上前请示道:“皇上……皇上要去哪里?”

“去承乾宫,不,还是回养德斋吧,朕小憩一会儿即可。”崇祯无精打采地道。

从此之后,崇祯和周皇后之间开始有了隔膜。

崇祯虽高居九五之尊,但多年来心中始终有两大心结难以解开,都是关于生母刘氏的。其一是母亲的身世和死因,其二便是想为母亲画一帧朝服画像。

崇祯出生于偏僻的慈庆宫,排序为皇五子。崇祯一出生,便被父亲朱常洛安排给别的宫妃轮换抚育,他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在他五岁那年,被一个老太监在黄昏时领到一个低矮昏暗的房间,如豆的油灯下,一个面容浮肿、口角结满血痂的宫女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张破床上,盖着污旧发臭的薄被。那宫女见了崇祯,泪流满面,从被子里伸出枯瘦的双手要去抱他。不知为什么,崇祯对这个陌生而又可怜的宫女并不害怕。那宫女抚摸着崇祯的发髻和脸孔,哽哽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崇祯心中也莫名悲伤,跟着流下了泪水。房间外面突然传来呵斥声,老太监慌忙把崇祯从那宫女手中拽出来……

第二天,老太监悄悄告诉崇祯,那宫女便是他的生母刘氏,而就在崇祯走后的当日半夜,刘氏便咽了气。崇祯哭得气噎声吞,昏死在地,病了大半年。在宫妃们踢皮球似的轮换抚育下,受尽敷衍和冷淡、呵斥和白眼的崇祯终于长大了,他一直怀念生母,千方百计打听到母亲刘氏被安葬在西山,曾拜托那老太监和王承恩悄悄去西山祭奠母亲,追谥生母刘氏为“孝纯皇太后”,将她从简陋的坟墓中迁出,与父亲光宗合葬庆陵,又封尚在人世的外祖母为瀛国太夫人,封舅舅刘效祖为新乐伯,入居皇城,安享富贵。

明宫祖制,凡有封号的妃嫔都会留下一帧由皇家画师描摹的宫装画像,谓之“朝服像”,悬挂在奉先殿里以供祭拜。但刘氏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哪里来的朝服像?因此,每次在刘氏的忌日祭奠母亲的时候,面对灵牌后空白的挂幛,崇祯心中总是无比遗憾!

崇祯传来曾在慈庆宫服侍过的资深老太监和老宫女,又传来武英殿待诏、最擅画人物肖像的画师梁祝,命梁祝根据老太监和老宫女的描述,画出孝纯太后的朝服像来。梁祝费尽心血连画十几稿,但每稿都总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当年刘氏只不过是个宫女,胆怯而又内向,因此,慈庆宫众人对她的印象都很浅,何况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这一年又逢刘氏的忌日,崇祯正在祭台前默默流泪,新提拔的神宫监总管太监王之心走上前来,悄声对崇祯道:“皇上,奴才倒有一个主意,也許能让皇上一睹圣太后的面容。”

“哦,说来听听!”崇祯立马道。

“奴才早年间服侍过傅老娘娘,曾听傅老娘娘说起过,她当年做宫女时与圣太后同居一室两年,同圣太后交情似姐妹。奴才想,傅老娘娘一定会记得圣太后的面容,只是这两年傅老娘娘年纪大了,又深居简出,没人把皇上要为圣太后画像的事告诉她罢了。奴才想,若是让她把圣太后的面容说给画师……”王之心小心翼翼地道。

“你这主意不错!”崇祯大为高兴。这傅老娘娘与刘氏一样,本是慈庆宫中的一名淑女,也曾被先皇临幸,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只是她熬到了朱常洛做皇帝,被封为懿妃,而后天启和崇祯相继继位,傅懿妃作为前朝妃嫔,移居于仁寿宫后面的一个最偏僻的殿内养老,被尊称为傅老娘娘,实际上无人理睬、饱食终日而已。

当下,崇祯立刻传见傅懿妃。傅懿妃一听崇祯向她打听刘氏的音容笑貌,大为激动,抖着瘪嘴唇道:“孝纯太后啊,当年我与她是好姐妹,她比我还要小五岁呢,可惜她先我而去二十年了!那时候,她总是‘姐姐长‘姐姐短地叫我,我叫她‘翠香妹子,论起来我们都是河间府人……”

乍听到母亲的乳名叫“翠香”,崇祯心头不由涌起一阵莫名的温暖和感伤。可是要傅懿妃描摹刘氏的长相时,却稀里糊涂不得要领:“翠香妹子她长得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面容也很俊,那眉那眼就是与众不同,要不然怎么能生下皇上呢?不像我只会生女儿,没有那个富贵命!哦,对了,她的脖颈后面长了颗大痣,有鸽子蛋那么大,有人说那叫‘凤冠痣——贵相呢!”

崇祯没有轻易相信傅懿妃的话,而是让王承恩立刻到新乐伯府邸向外祖母瀛国太夫人打听母亲幼年时的情况。王承恩回来后禀告,瀛国太夫人说圣太后的乳名确实是叫翠香,脖颈后面也确实有痣,只是没有鸽子蛋那么大……

这下崇祯对傅懿妃的话不再怀疑,但是根据傅懿妃的描述,再高明的画师也是画不出母亲的朝服像的。又是王之心提了个建议:“皇上,不如让傅老娘娘坐凤辇到各宫中走一趟,让各宫的宫女都出来拜见,若是傅老娘娘看到哪一个宫女与圣太后的体态面容相似,就可以让梁待诏以这宫女为原型画像,初稿画出来以后,再敬呈给瀛国太夫人审察指正,加以修改添补,这样便可以定稿……”

崇祯连声称赞,当即命王之心一手操办此事。不承想,傅懿妃坐着凤辇在宫中转了一月,遍看三千宫女,竟无一人的面貌得似孝纯太后,崇祯颇感失望,但念在傅懿妃不辞年高奔波各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设宴盛情款待,又传周皇后及田、袁二妃前来作陪,为其斟酒。

谁知傅懿妃一见田贵妃,惊得两眼瞪得溜圆,从座位上拍着巴掌下来,惊呼道:“可真是巧了,这田娘娘的面容,简直是与孝纯太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像太像了!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崇祯喜出望外,立传梁祝精摹田贵妃的宫装画像。田贵妃的画像画好以后,王承恩领着梁祝带上画像初稿,来到了新乐伯府邸,年过七旬、老眼昏花的瀛国太夫人一见画像,直抹眼泪,道:“像老身的女儿,像老身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眼睛没有这么大,鼻子也稍平些。可怜我的翠香十岁便离了娘,没想到她也有戴凤冠霞帔的一天……”新乐伯刘效祖也装模作样抚摸着画像,泣不成声地道:“我姐姐光耀门楣,刘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呢……”其实,姐姐被征入宫当淑女那一年,他才三岁!

画师梁祝却将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黏”在了瀛国太夫人和刘效祖母子俩的脸上。临来新乐伯府邸的前一晚,王之心悄悄来到梁祝的家中,塞给他一千两雪花银,叮嘱他务必牢牢记住瀛国太夫人和刘效祖的身姿相貌,以便揣摩出孝纯太后的真实相貌——毕竟睹母如见女、姐弟神情酷肖三分呢!梁祝隐隐猜知王之心在此事上别有用意,但雪白的银子使他哑口无言,也有利于自己早日摆脱这桩苦差事!

回到武英殿后,梁祝关起门来将绘像一番修改,然后再次敬奉至新乐伯府邸,这下瀛国太夫人和刘效祖连半个不是也挑不出来了。画像又传至慈庆宫,那些老太监老宫女一见,尽皆下跪叩头——人家太后的母亲和弟弟都认可了画像,谁还敢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自寻不自在?崇祯闻听,十分欣慰,郑重其事地命按太后礼仪,备法驾由正阳门迎入母亲的朝服像,亲跪午门迎接,最后送至奉先殿供奉。

此事办妥,崇祯重赏王之心,提拔他担任了东厂提督太监——这可是能对文武百官敲诈勒索的肥职啊!而傅懿妃则被加封“温定”二字徽号,礼遇等同皇太后!

王之心提了美职之后,径去大内最东北角、最冷清的景阳宫,在一间不引人注目的偏殿与郭嬷嬷笑呵呵地相会了。原来,借田贵妃的形貌给孝纯太后画像这么一出移花接木的戏,全是郭嬷嬷出的主意!

虽说巧借“宫灯计”引得崇祯常来承乾宫临幸田贵妃,但郭嬷嬷深知“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的道理,只怕天长日久田贵妃失宠,最好再使个妙方儿,使皇上对田贵妃情有独钟!为此,郭嬷嬷千方百计打探崇祯的爱好,得知崇祯一直为得不到母亲孝纯太后的朝服像而伤神,她心中顿生移花接木之计。风韵尚存的郭嬷嬷本想勾搭上皇上的贴身太监王承恩,不料王承恩对她不理不睬,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拉拢近来行情看涨、隔三岔五也能接触到皇上的王之心,很快和他结成了“对食”。成了“对食”的王之心自然对郭嬷嬷言听计从,随后两人暗中去串通傅懿妃,让她扮演孝纯太后的“好姐妹”。身居冷宫的傅懿妃听了两人的撺掇,一拍即合——她本来与孝纯太后也就是个点头之交而已,但如今只需撒个谎,便可自抬身价,何乐而不为?至于傅懿妃能一口说出孝纯太后的乳名以及脖颈后有粒肉痣,不过是王之心借自己的职务之便,翻阅了当年选淑女时刘氏的“行述”和验身的详细资料而已,最后再用银子封了画师梁祝的口,孝纯刘太后的朝服像就这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被他们描摹出来了……

从此以后,因为容貌酷肖孝纯太后,崇祯再看田贵妃时,眼中自是多了一样特殊的、类似嫡骨亲情的情愫,亲手为田贵妃雕刻了一方印玺,上有四个朱红篆字“玉妃宝玺”。郭嬷嬷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明朝宫中有“端午射柳”之俗,即在端午节这天,皇帝与皇后率领六宫,驾临西苑或万岁山,观看众人玩乐之后,举行“射柳”竞技。射柳一般有两种形式:其一是以手帕系于柳枝,并在枝下将柳皮削出一块白来,三丈外放无羽箭,手接断柳为胜,谓之“剪白”;其二是将装了鸽子的葫芦高挂于柳枝之上,弯弓射中葫芦且鸽子飞出为胜,谓之“飞鸽”,也是皇家乐不忘忧、常思武备之意。

不觉又至端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祯与周皇后率六宫妃嫔及太监宫女,浩浩荡荡出了玄武门,来到了西苑,登上团城承光殿,先观赏了太液池赛龙舟,又看了御马监的武太监们跑马走解。崇祯不觉动了驰骋之兴,御马监早为他准备好了一匹名为“太平骏”的骏马,崇祯纵马跑了一圈,王之心走上前扶着崇祯下了马,大拍马屁道:“皇上真是天纵英武!”

崇祯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兴致很高,登上团城后,想起田贵妃也会骑马射箭,有意让她中个彩头,便命田贵妃下去表演一回。田贵妃赶忙躬声说:“领旨!”便在郭嬷嬷和贴身宫女的簇拥中下了团城,挑选了一匹名叫“玉龙媒”、通体雪白的骏马。

田贵妃脱下了凤冠霞帔,更显蛮腰窈窕,风姿俏美。她轻拢玉腕,一纵身上了马,扬鞭抽马,殷红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同马体的莹润之色互相映衬,红红白白,煞是好看!田贵妃爽性丢了缰绳,身子一纵跳上马背,弓背伏身,只以尖尖一足踩在马鞍鞯上,双臂一展,来了个“飞燕踏马”的姿势,引得团城上下一片喝彩之声。

田贵妃下了马,三寸金莲迈着盈盈碎步上了团城,再次叩拜皇上和皇后。崇祯即命御用监总管太监将被称为“花红”的织金妆花缎和纱罗各十二匹,赏赐给承乾宫,承乾宫众人一片欢跃——今年夏天的夏衣有着落了!其他各宫的宫人无不羡慕……

本就酷好女子小脚之美的崇祯望着田贵妃枝摇叶颤的娇弱模样,诗兴大发,口占一首:“凌波微步身自轻,红装马上舞长缨。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马上行?”站在周皇后身侧的袁妃一听,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将一双大脚往裙摆里缩了缩。偏偏崇祯早已瞧见,哈哈笑道:“袁爱妃之足,堪比男子,虽不能凌波微步,总也可以沙场马上行呀!”

袁妃脸涨得通红,嗫嚅不敢应声。周皇后有点儿生气,叫了声:“皇上!”崇祯方才意识到自己当众讥笑袁妃,毕竟有失皇家体面,忙住了口。这时只听一声大叫:“皇上,休要小看我们袁娘娘的一双大脚,我们袁娘娘騎马射箭可比田娘娘强多了!不信,请皇上下旨,也让袁娘娘试一回——”

众人闻声看,乃是翊坤宫的管事婆婆赵嬷嬷忍不住了,操着山西口音大声嚷嚷。

周皇后早知袁妃出身猎户,自幼随父兄骑马出没于荒山莽林,追豹猎狮,有心为她挣回面子,当即向崇祯提议:“既然如此,也让袁妃射一回柳吧!”崇祯碍于周皇后的面子,顺水推舟同意了。

袁妃本不欲抛头露面,但已被赵嬷嬷和周皇后逼上梁山,只得咬一咬牙,向崇祯和周皇后拜谢之后,也下了团城“射柳”。她挑了一匹毛色枣红、看上去有点烈性、被称作“火云照”的御马。

袁妃甩脱凤冠霞帔,健步跨上了马鞍。“火云照”欺生,又尥蹶子又甩尾,猛地前蹄腾空,昂身而立,大有要将马上之人甩脱之势。团城上下鸦雀无声,众人都替袁妃捏了一把汗。袁妃却不慌张,只紧紧地勒住马缰绳,双腿紧夹马腹,伏贴在马背上,随之高低起伏。十几个回合下来,“火云照”变得温顺了。袁妃心中有了底:毕竟御马都是经过驯服的,比当年在大青山所骑的蒙古马好驾驭得多!

袁妃仰望蓝天白云,仿佛回到了跟随父兄打猎的日子,精神大振,索性松开缰绳,放开手脚,就在团城下面不太大的草坪上兜起圈子来,先是在马上做出引、立、蹁、跳等动作,然后飞仙搏马、镫里藏身、苏秦背剑、倒挂金钟……一招又一招,轻捷娴熟的马上功夫令人叹绝,整个团城上下一片喝彩之声!

袁妃勒马立定,从郭嬷嬷手中接过一张开元弓和一支四扣马箭,气定神闲,张弓引箭,瞄向御柳上那个细颈葫芦,心中默念父兄所教“急搭弦、稳按扣”的射箭要诀,将弓弦拉得如满月一般,只听“咚”的一声响,箭镞恰中葫芦的细颈,葫芦口破碎,一只鸽子从葫芦腹中飞了出来,直冲云空而去!

这下团城上下又是一片沸腾,叫好声、拍掌声、呼喝声轰然雷动,直惊得太液池边芦苇丛中的鸟雀群起而飞!

待袁妃健步上了团城,田贵妃迎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手,呵呵笑道:“好个袁姐姐,你可真是个女中豪杰呢!我那点儿雕虫小技和你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什么时候你能教我两招马术呢?”

崇祯也很惊奇:没想到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闷葫芦”,竟有如此出色的马上功夫,想来古时候那“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花木兰也不过如此尔尔!又见袁妃面色微红,双眸闪亮,昂首挺胸,其飒爽英姿的女子健壮之美令人眼前一亮,不由得着实细细一番欣赏。当看到袁妃裙下那一双大脚时,崇祯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袁妃顿时气馁,低头弯腰,重新缩回周皇后的身侧。

周皇后觑得清楚,话中有话地对崇祯道:“想当年皇太祖创业,马娘娘也曾创建两个健妇营,运送粮草,缝衣做鞋,疗救伤兵……”

语未毕,兴奋万分的赵嬷嬷拍着巴掌抢过了话头道:“是呢,太祖得天下,多亏了马娘娘的一双大脚!”

周皇后连忙呵斥,但为时已晚。崇祯面色已变得阴沉严峻起来,厉声对周皇后道:“宫人当众咆哮,目无尊卑,当受何罚?请皇后正法!”言毕,径自上了辇轿,到武英殿处理朝政去了。

周皇后无奈,只得命人将赵嬷嬷拖下去掌嘴二十,望着赵嬷嬷被打嘴巴的狼狈模样,吴嬷嬷和郭嬷嬷别提多开心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当夜崇祯竟然前来临幸袁妃,翊坤宫前高挂的宫灯终于率先而灭……第二天皇帝离去,一脸春色的袁妃叫来了赵嬷嬷,交给她五十两银子,说是皇上特意赏赐给她的。双颊肿胀的赵嬷嬷实在笑不出来:皇上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打一顿巴掌又赏个红枣!不过,袁妮子若从今能得了恩宠,自己情愿再挨一顿巴掌!

临近仲夏,天气燠热难耐,周皇后挂心在钟粹宫读书的太子,便命宫女们将地方新呈进的碧螺春茶和时新鲜果各整了四盘,派了四个小宫女给太子送去,以清热解暑。这四个小宫女出了坤宁宫竟似出笼的小鸟一般,格外兴奋,起初还能把持住脚步,等走到去往钟粹宫的必经之处承乾宫门前时,便彻底放松下来,又说又笑,左顾右盼。承乾宫院西侧,田贵妃带领太监和宫女们建起了一座颇有江南风格的玩月台,四个小宫女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贪玩的年龄,顿时被玩月台吸引住了,便将盘子一放,驻足流连,嘻嘻哈哈,闹作一团。其中一个叫紫鹃的宫女见假山旁有一尊汉白玉石狮子,雕刻得摇头晃脑,憨态十足,煞是可喜,东拍拍西摸摸,又招呼其他三个宫女共同来推玩石狮子。四人喊着号子合力猛推,不料紫鹃手一滑,脚下一个闪失,跌倒在地,额头磕在了石狮子底座的石棱上,流出血来,疼得号哭起来,另外三个宫女则全吓傻了。

说来也是巧,田贵妃近日因为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夭折,伤痛万分,日夜饮泣,服侍她的宫女们也一连几夜都没有睡好觉。今天上午,田贵妃服了太医开的安神药,难得睡了个午觉,承乾宫的宫女们也都屏声敛息,在宫廊庑下小憩。紫鹃她们的哭闹声惊醒了承乾宫的宫女们,众宫女气坏了,冲出宫门训斥紫鹃等人。紫娟仗着是皇后的宫女,哪肯服气,双方高一声低一声地先是互怼,然后对骂,最终推搡厮打起来。毕竟承乾宫的宫女多,很快占了上风,把紫鹃等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更有嘴馋的乾清宫宫女见了放在地上的时新鲜果,趁机抢夺。

田贵妃被惊醒了,强支病体来到宫门外,忙喝令宫女们都停止叫骂厮打。紫鹃她们因为人少吃了亏,又见时新鲜果少了不少,难以交差,口口声声要田贵妃赔,直把田贵妃气得浑身发抖。

恰在这时,在朝堂受了一肚子气的崇祯走了进来,目睹这些宫女没大没小的样子,勃然大怒,命宫中执法的司设太监将紫鹃四个宫女拖下去重重掌嘴,另外又赏赐了四盘茶果给田贵妃,以示安慰。

紫娟她们挨了打,狼狈而回。周皇后见她们四人披头散发、面肿破相的,大为诧异。面对周皇后的质问,紫鹃她们哭哭啼啼半遮半掩,只说承乾宫中的宫女们眼红她们为太子送的茶果,硬要截下两盘来,她们不依才吵闹起来,田贵妃闻知后偏向自己宫中人,还向皇上告状说皇后娘娘偏心眼,最终使她们挨了打,四盘茶果也被全送到了承乾宫。

周皇后听了心中一沉,大为不悦!这时,吴嬷嬤从周皇后身后走过来,撺掇道:“娘娘,這对咱们坤宁宫可不是个好兆头呢!”

这吴嬷嬷从十二岁入宫,宫中掌故也知之甚多。望着周皇后的脸色,吴嬷嬷小心翼翼地悄声道:“想当初,万历皇爷在位时,赐给福王和太子爷的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宫内宫外的人们都说郑贵妃和福王母子想夺嫡,幸亏外臣仗义争了十五年,太子爷才算正了位。如今田娘娘也是贵妃,皇上也赐给她同样的四盘茶果,莫不是另有意思呢?还有,皇上把她所住的永宁宫改名为承乾宫,依老奴婢看来,怕也有另一层意思——承乾承乾,莫不是要继承天下?”

周皇后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呆了半晌,呵斥吴嬤嬤道:“休得多嘴多舌!”

吴嬷嬷不服气,依旧唠唠叨叨地道:“娘娘,老婢可是为您好呢。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老婢看那田娘娘这回打紫娟她们,定是冲着您来的,眼里已经没有您这个正宫娘娘了,说不定她是想在试探……”

“住口!”周皇后喝止道,“田贵妃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误会而已。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得再嚼舌头,不能给皇上再添乱了!”

吴嬷嬷听得出周皇后色厉内荏,底气并不足。

崇祯十年一入春,川陕之地的农民军如洪水四处蔓延,崇祯对前线剿匪的官兵屡下诏书,但收效甚微,崇祯焦急,迷信起“鬼神之道”来了,把国运的兴衰寄托在神灵的保佑上。

七月下旬的一天,崇祯下旨,命皇后以下妃嫔皆斋戒沐浴三日,随他到大光明殿烧香求签。一大早,崇祯和后妃们乘坐辇轿来到大光明殿,跪倒在七宝云龙牌位前,然后从住持跪捧着的签桶里抽出一根签。一看之下,竟是下下签,崇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周皇后等人见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抽签之后,众人被住持引入天元阁。此阁金碧辉煌,为两层木楼,上层祭祀斗姥元君,下层则供香客小憩。住持又殷勤地摆上一个嵌金线的沉香木棋盘和一副象牙棋子,供帝后消遣。崇祯忽生一念,抬步径自更上一层楼,重新净手拈香,对斗姥元君塑像拜了三拜,一番默祷之后方才下楼,正襟危坐于棋盘前,对后妃们正色道:“你们谁陪朕下一盘棋,一炷香之后分胜负!”住持忙不迭地就在香炉里燃上一炷香,稽首而退。

周皇后与田贵妃对视一眼,明白崇祯这是要借棋局卜吉凶,断断不能赢他!崇祯勤于政事,日理万机,偶尔才和后宫的妃嫔对弈两局,众人常常故意输给他,反使他认为自己棋艺非凡。当年在信王府,新婚燕尔之时,周皇后曾赢过崇祯,而这两年田贵妃倚仗宠幸,也曾大胆赢过两局。两人的棋力均为崇祯所知,如果在一炷香之内轻易“输棋”,恐怕要引起崇祯的怀疑,如此便只能由从未和崇祯对弈过的袁妃“输棋”了。

棋局摆好之后,袁妃手执红棋来了个“当头炮”。崇祯即跳马应对。周皇后不放心,转头对吴嬷嬷使了个眼色,吴嬷嬷会意,偷偷用一炷足以燃烧一个时辰的长寿香,将那炷燃时短的安神香替换了下来。

不一时,红棋和黑棋双方的兵马齐拥楚河汉界,崇祯的黑棋率先发动凌厉的进攻,没几步便干脆利落地拿掉了红棋的一个炮,占了上风。袁妃托起香腮皱眉思考,拱了个马前卒。崇祯一笑:一个小卒,即便过了河,又能如何?遂拈动黑棋一路攻杀,车马炮齐上,势如破竹。红棋左支右绌,接连损兵折将。围观的众人心中都轻松了下来:只怕再有十来个回合,红棋就要一败涂地了。

这时,袁妃突然跃马过河,而且是连环马。崇祯以为她这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仍只顾一味奋力攻击,执车当头一将,显然是要一举擒获对方老将!不料袁妃趁黑棋后方空虚,连环马过河之后,互为奥援,左踏右踩,八面威风,而那个过了河的马前卒也变成了“奇兵”,步步紧逼中宫,逼得黑棋老帅不得不连忙闪避,却又处于红棋连环马的攻击范围之内。这下棋局风云突变,崇祯转攻为守,落子越来越慢。

阁里的空气紧张起来,又闷又热,似乎有粒火星便能点燃。“袁妹妹呀袁妹妹,你今天怎么傻到家了,竟然想赢皇上!”周皇后暗暗叫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向坐在袁妃上首的田贵妃使了个眼色。田贵妃忙在桌下去碰袁妃的脚尖,无奈袁妃浑然不觉。

长寿香燃去大半了,崇祯的棋势仍无起色,十分焦急,脸色更加难看。其实,刚才他在楼上斗姥元君塑像前默祷时所许之愿,便是赢了棋就会从陕西方面传来官军的捷报,否则就是贼军突围的噩耗!这盘棋实在输不得!

周皇后又气又急,正无计可想,却见袁妃的一枚马贪吃对方的象,被眼疾手快的崇祯一个回头炮给敲掉了。顿时,棋局又是一个突变,红棋溃不成军,中宫无兵可守,只几招过后便束手就擒!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那炷长寿香望去,只见香仅余一指长。

经过苦战,转败为胜,崇祯特别高兴。他抬头一看对面的袁妃,只见袁妃满脸懊丧失落之态,顿足长叹,道:“我真傻!不该贪吃那个象……”简直是憨态十足!崇祯忍不住发笑,倒觉得她那双大脚不那么惹人烦了,看起来挺顺眼的。

就在这时,阁外值守的王承恩和王之心一前一后跑进来,用激动得变抖了的声音高叫:“皇上,大好消息,大好消息!陕西巡抚孙传庭报,高迎祥带几万贼兵从子午谷偷袭西安,在子午谷口黑水峪遭到孙巡抚两万官军的埋伏,激战四昼夜,高迎祥被俘,不日孙巡抚将献俘京师……”

片刻的沉闷之后,阁子里欢声雷动,众人一片声地高呼:“皇上万岁,大明江山万万年!”

崇祯更是激动,这是他继位十年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一阵忍不住地放声长笑之后,他还是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无上威严的面孔,对王承恩道:“传朕的谕旨,命孙巡抚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将李自成、张献忠二贼也一起捉拿。凯旋之日,朕将在京城为他建凌烟阁,永记其功勋!”

话音未落,只见赵嬷嬷拍着巴掌叫起来道:“我们袁娘娘今日输给皇上一盘棋,却让官军赢了反贼!老婢早说过,大脚的女人旺夫……”

周皇后因近日与袁妃格外亲近,有心抬举她,也对崇祯道:“这老婢说话虽然太村太粗俗,却也不无道理,想当年就是皇祖奶奶马娘娘辅佐太祖,打下了大明的江山……”

“就是、就是!我早说过马娘娘也是一双大脚哩。皇上,您今日总得要赏赐袁娘娘吧?”赵嬷嬷有点儿忘乎所以了,挤上前向崇祯摊开双手。她后面的吴嬷嬷和郭嬷嬷忍不住互相递了个幸灾乐祸的眼色:姓赵的真是记吃不記打,上回挨了嘴巴,只怕这回皇上再赏给她一百大杖都是轻的!

然而,龙心大悦的崇祯并不计较,而是连声答应:“赏,当然要赏!承恩,回头你告知内帑的管事牌子,无论如何要挤出五千两银子赏给袁妃。对了,再拨五十两银子赏给赵嬷嬷,朕看她护主有功!”吴嬷嬷和郭嬷嬷闻言,两眼几乎冒出绿光!而王承恩听了,眉头一皱,低着头退去传旨了。

田贵妃快人快语,对崇祯打趣道:“皇上,看来今晚您不会到坤宁宫,更不会到臣妾处歇息了!”崇祯被道破心事,不由涨红了脸,袁妃更是粉面通红,娇羞不已。吴嬷嬷却对周皇后咬起了耳朵:“皇上好久不到咱们坤宁宫里来了,总是在承乾宫歇息,田娘娘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啊!”周皇后心里泛起一股苦涩,幽怨地瞟了崇祯一眼……

当夜,崇祯径去翊坤宫中,袁妃极力迎合,御榻上几番折腾,令崇祯销魂蚀骨。这个猎户出身的女子,今日下棋时略施小计便牵着皇上的鼻子走,不由得信心大增:皇上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六根清净的神,自己要像在大青山中猎取狍子那样俘虏皇上的心,让父兄过上富贵无比的日子!

一年后,袁妃产下一女,因为诞育在昭仁殿,被称为昭仁公主,袁妃也被封为贵妃。

一天,崇祯又在武英殿为国事发愁,长吁短叹。王承恩建议道:“皇上,叫田娘娘为您奏个曲子,解解闷,如何?”

崇祯默许:暂得片刻之欢吧!王承恩一边命小太监向田贵妃传旨,一边摆好皇上那架名为“翔凤”的御琴。不一时,田贵妃坐着凤舆到了,崇祯抬眼一看,惊讶地发现田贵妃不仅换了顶新轿子,而且抬轿的居然是八名宫女——要知道向来宫中的轿夫都是由年轻力壮的小太监充当的。崇祯眉头一皱,问道:“为何换了小宫女抬轿?”

田贵妃脸上一阵尴尬,小声地道:“臣妾讨厌抬轿的那些太监,他们……他们行事放肆无状……”

崇祯执拗之心大起,追问道:“他们怎么放肆无状的?”

田贵妃勉强一笑道:“家丑不可外扬,还是算了吧。”说着坐在琴桌前就要弹琴。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崇祯已被“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话激怒了,一拍龙案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爱妃,今日也无外人,你就把这家丑说一说,不然,朕是无心听琴的!”

田贵妃无奈,示意王承恩掩了殿门,红着脸嗫嚅道:“小太监们心术不正,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不得人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田贵妃嘴巴张了几张,怎么也说不出口,郭嬷嬷大起胆子跪下道:“皇上息怒,老婢替田娘娘说了吧。一个月前,皇后娘娘传懿旨,命四个公公抬了顶小辇轿,要接田娘娘去坤宁宫教小宫女们做秋天穿的比甲小袄。来到坤宁宫后,那四个公公弯腰落轿,却有个叫小良子的公公衣袋里突然掉下一件东西,那东西一拃多长,好似牛角一般。田娘娘很奇怪,问小良子这东西是什么,小良子扭扭捏捏怎么也不肯说,倒又引得围观的公公和几个宫女都偷偷地吃吃发笑……后来还是老婢悄悄打听,才知道那东西叫什么‘角先生……坤宁宫的好多结成了‘对食的公公和宫女都有呢。田娘娘弄明白后,心中厌恶,遇到出行之事,便不肯使唤这些公公了,老婢便为田娘娘想了用宫女抬轿这么个法儿……”

一听“角先生”三个字,崇祯的脸色更阴沉了,而他身后的王承恩则脸色变得煞白。刚继位的时候,崇祯曾同王承恩一起悄悄出宫,到京城市肆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在一家药铺,他见过那些名称古怪、形状丑陋的“角先生”、“双头龟”、“锁阳”之类,好奇之下一打听,才知道尽是民间寡妇夜间排遣寂寞时所用之物,实乃淫邪狎具。万不料今日这些狎具已进入了皇宫大内,真乃秽乱宫廷的“家丑”!

是可忍,孰不可忍!崇祯当即传来了东厂提督王之心,命他和郭嬤嬷二人速带一队东厂太监和尚宫局的宫女,搜查坤宁宫的太监和宫女们的住处,以正宫中闺闱之风!

王承恩心知皇上此举大谬——偌大皇宫,宫女数千,但“真男人”只有皇上一个,岂可雨露同沾?而太监们虽然去了势,但男女之欲依旧难断,旷怨之下,便有些太监和宫女出于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抱团取暖,结成类似夫妻生活的“对食”关系,自然,这样的“夫妻”是离不了“角先生”、”双头龟”之类狎具的。对此,历代皇帝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承恩走上前,怯怯地道:“皇上,这宫女和太监结成‘对食,历代都不禁的,再说此举针对坤宁宫,传扬开去对皇后娘娘大为不利啊……”

“住口!”暴怒之下,崇祯拍案而起。王承恩不敢吱声了。王之心使眼色,意思是求他高抬贵手。不料,王之心早就垂涎王承恩的司礼太监掌印之位,意欲取而代之,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他根本不理睬王承恩,倚仗圣旨在手,由郭嬷嬷领路,带着搜查队如狼似虎扑向坤宁宫。

推开坤宁宫的庭院大门,王之心先向周皇后行跪拜大礼,然后展开圣旨将来意禀告。

周皇后听了,直气得身子打颤:这不是怀疑自己这个皇后不贞吗?心中暗叹崇祯太不明事理!但她依旧强自镇定,对王之心淡淡地道:“搜吧,每个人都要搜,连本宫的卧房里也要搜……”王之心口里说着“岂敢,岂敢!”手却一挥,搜查队便径直冲向坤宁宫下人们所居的各个偏房。

不一时,搜查队在坤宁宫各房间隐密处,掘地三尺,搜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狎具,用几个包袱包了径回文华殿向崇祯邀功请赏。

周皇后望着搜查队远去的背影,眼也直了,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气血翻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后暈了过去,慌得几个小宫女忙为她捶背揉肩,好大一会儿才悠悠醒转,被搀扶进殿内暖阁,躺在御榻上直喘粗气。吴嬷嬷密奏道:“娘娘,奴婢打听清楚了,这都是田娘娘挑起来的……”

周皇后喘息半天,牙齿咬得咯咯响,道:“好个歹毒的田秀英,我从不以小人之心度你,你……你却要置我于死地,我与你从此情义一刀两断!”

再说田贵妃见崇祯如此大张旗鼓,从坤宁宫搜出几包袱狎具,心中懊悔不该听郭嬤嬤的话,忙向崇祯建议道:“皇上,不如今日把臣妾的宫中也搜一搜,顺便一块整治!”崇祯盛怒之下,一口赞成。很快,王之心他们也从承乾宫中搜出了一大堆狎具,众太监和宫女们个个面红耳赤!

至此,崇祯默然:此事果如王承恩所言,偌大皇宫中几乎人人都有,搜之不尽,禁之难绝!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他决定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下令把这些淫邪之物全都销毁,凡与此事相关的太监宫女笞打五十大板,任何人不得再提起!

经此一番折腾,崇祯再无听琴的雅兴,又投身于如山的案牍之中。田贵妃出了武英殿,急忙去坤宁宫要向周皇后解释并道歉,不料周皇后命吴嬷嬷出来挡驾:“皇后娘娘病了,不见任何人!”

田贵妃一番徘徊,黯然而回。

周皇后躺在榻上,思前想后,格外伤心,恨崇祯无情,更恨田贵妃无义!皇上偏爱田贵妃,自己一味忍让,田贵妃却居心叵测,败坏自己的名声,让自己还如何母仪天下?莫非真如吴嬷嬷所言——田贵妃起了觊觎中宫之心?正难过着,忽听榻旁有人啜泣,一睁眼只见袁贵妃双目红肿如桃,掩面而泣!

见周皇后醒来了,袁贵妃哽咽道:“娘娘,你快快好起来吧,你若不好,臣妾便连个撑腰说话的人都没了……”

周皇后心头一热,不觉欠起身子,一把攥住了袁贵妃的手。赵嬷嬷又将两个精美药盒呈上前,道:“皇后娘娘,听说您吐了血,我们主子可急坏了!幸亏主子身边一直珍藏着这两盒益元葆真熊胆丸,当即命老婢全带过来了,让娘娘滋补滋补……”

周皇后更是感动:百兽之中,唯有熊胆最为难得,也最珍贵,就是大内御药房内也拿不出几盒熊胆丸,这真是患难见真情!周皇后眼角溢出泪花,将袁贵妃的手拉得更紧,道:“小娥妹子,咱们八拜之交,仍然是姐妹……”

“就是哩!依老婢看,偌大的皇宫,只有袁娘娘和皇后娘娘着实有姐妹缘,不像有的人明面上亲热,背后却暗箭伤人!以后呢,袁娘娘便也是老婢的主子。”吴嬤嬷一边接过药盒,一边抱怨,“袁娘娘,恕老婢大胆说句不见外的话,您和皇后娘娘都是不招皇上待见的主儿,同病相怜呢!在这坤宁宫内,您俩便是嫡亲的姐妹一般!”

赵嬤嬷索性挑明了道:“说得是!皇后娘娘和袁娘娘家世清白,行得端站得直,只有田娘娘自命清高,嫌什么抬轿的公公龌龊,假撇清呢!”

“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狐媚子,妖妖娆娆,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的——她娘家是扬州人,古来扬州出‘瘦马,保不准她就是个被养的‘瘦马!”吴嬷嬷和赵嬷嬷一唱一和。

见周皇后默然,吴嬷嬷胆气更壮,双手一掐腰道:“依老婢看来,咱坤宁宫和翊坤宫联起手来还斗不过她一个承乾宫吗?老婢就不信了,她还能翻了天?!”

“住口,不得胡说八道!”见吴嬷嬷越说越露骨,越说越放肆,周皇后连忙喝止。

几人察言观色,便不再多言。

一个多月后,适逢九月初一。按宫规,这一天各宫殿前摆上了地方进献的菊花,帝后妃嫔都换上了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设宴于玉熙宫,吃天下第一口花糕——谓之“花糕节”,而民间则要到九月九日重阳节才能吃花糕,而花糕也改口称作“重阳糕”。

吃过花糕,宫女又奉上武夷水金龟香茶,让帝后消食。田贵妃起身含笑奏道:“皇上、皇后娘娘,时辰尚早,臣妾弹个曲,权作消遣,如何?”崇祯难得浮生半日闲,便点了点头。

田贵妃先弹奏崇祯自谱的琴曲《崆峒引》,然后面对周皇后,再弹古琴曲《梅花三弄》的尾曲《欲罢不能》,此曲源自姑苏名曲《紫竹调》,旋律跌宕,轻盈清雅,余音袅袅,恍惚间,周皇后仿佛回到了姑苏城,水巷小桥、江枫渔火、万树桃花……

奏完此曲,田贵妃又从郭嬷嬷手中接过一张琵琶,冲袁贵妃一笑,弹起了《平沙落雁》。袁贵妃虽然不懂音乐,但悠扬明快的琵琶曲让她置身于风静沙平的边塞青山中,高空中鸿雁成阵,此呼彼应……

显然,田贵妃不惜自降身份,是以曲中之意讨好周皇后和袁贵妃,想重拾三人的姐妹情。弹完琵琶曲,她已累得两臂发酸,额上细汗涔涔。

崇祯忍不住赞叹道:“爱妃的《梅花三弄》有绕梁三日之妙,《平沙秋雁》则穿石裂云,而朕的《崆峒引》与之相比,简直是班门弄斧了!”

见崇祯心情大好,一直察言观色的吴嬷嬷上前道:“老婢当年曾在尚仪局当过司乐,对丝竹之事略知一二,老婢敢说,即使是钟鼓司的那些乐师也不如田娘娘今日弹奏得好呢!”然后眉毛一挑,又道,“老婢记得《梅花三弄》又名‘玉妃引,玉妃便是那孤寒傲雪、迎春第一枝的梅花;《平沙落雁》又名‘海青拿鹅,曲子中那小鹅儿飞得高却被海东青一爪儿挠了下来……”

周皇后和袁贵妃听了,心头都大为不乐:闹半天《梅花三弄》是田贵妃以“玉妃”自矜——皇上不是曾赐给她一块“玉妃”印玺吗?而《平沙落雁》中被海东青拿住了的小鹅,不就是暗指袁贵妃的名字小娥吗?好你个田秀英,仗着我们不懂乐曲,欺负人呢!

崇祯哪里听出吴嬷嬷的言外之意,只听她把高雅之曲解说得村村俗俗的,煞是有趣,便笑道:“你这老村婆,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好好的曲子让你说得大煞风景!”又转头对周皇后道,“袁爱妃出自猎户人家,无什么才艺,也就算了,皇后是书香门第出身,不知会弹曲子吗?”

这下惹恼了周皇后,但她强压住心中的怒气,饮了口茶水,淡淡地道:“臣妾只晓得桑蚕纺织、绣花女红之事,闲暇时读些书,如《女戒》《烈女传》之类,牢记书中一句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不曾学得什么舞和曲。倒是听人说揚州有一类女子,自幼被人买来包养,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或秦楼楚馆,以此从中牟利,谓之‘养瘦马,那类女子才需要能歌善舞,别的良家女子,都是学习女红的!”

袁贵妃插了一句:“是哩是哩,臣妾家乡在定州,邻近的大同府也多有此类婆姨,人称为‘大同婆姨。哦,对了,这些大同婆姨的才技都是男人调教的……”

这下,崇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只觉得茶杯里的水金龟无甚滋味,不由瞟了田贵妃一眼,沉吟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田贵妃,你的琴是何人所授?”

田贵妃不以为意,坦然道:“是臣妾母亲所授。”

周皇后茶盅一放,追问:“你我当年同在元晖殿时,我曾听你说起过,你母亲好像是继母,对不对?”

“不错,臣妾自幼丧母,后来家父再娶琴师薛氏,薛氏视臣妾如亲生。”田贵妃道。

周皇后冲崇祯意味深长地一笑,再不言语。崇祯的脸色更阴沉了:即便田贵妃不是自幼养的“瘦马”,她的继母却十有八九是“瘦马”出身——“瘦马”又岂能教育出好女儿来?若田贵妃真是出自“瘦马”之家,这脸丢得就大了!

只说田贵妃身后的郭嬷嬷听了几人的对话,早品出周、袁二人夹枪带棒的弦外之音,又见田贵妃浑然不觉,不晓得其中利害,不由得暗暗发急!

吃过花糕各自回宫以后,深感疲乏的田贵妃正要歇息,郭嬷嬷却将几个小宫女全支开,门一关,把今日之事从头到尾细细剖析,终于使田贵妃明白了周皇后和袁贵妃的“微言大义”。田贵妃悚然而惊,又回味起皇上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是惊惧,忙道:“待皇上再来咱们承乾宫,我定向皇上解释,我的姆妈真不是什么‘瘦马……”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郭嬤嬷手摇得似风吹荷叶,“皇上的心性您又不是不晓得,您越向皇上解释,皇上越是不信,反会认定咱们试图遮掩!”

田贵妃更慌,道:“这下如何是好?”

“莫慌莫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郭嬤嬷胸有成竹地道,“娘娘,这回您只须听老婢的安排,保管化险为夷!”

见田贵妃犹然不信,郭嬷嬷先卖了个关子:“记得有一回,皇上说他此生在丝竹之事上最为遗憾的是再也听不到《广陵散》了,老婢见您闻听后欲语未语。事后,您对老婢解释,说恐怕只有您姆妈会弹奏《广陵散》,只是怕耽误皇上的政事而不令皇上知晓而已。这支曲子可是能让我们大做好文章呢!”说着附在田贵妃的耳边,如此这般一番……

过得几日,田贵妃正儿八经地用宫妃专用的花笺奏疏向崇祯上奏,说自己的生日要到了,希望母亲薛氏能来宫中“会亲”。崇祯正为薛氏之事纠结着呢,心道也好趁便亲自了解一下薛氏到底是不是什么扬州“瘦马”,当即准奏。

到了田贵妃生日那天,崇祯将如山的案牍推开,不到午时便回到后宫,下辇后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来到承乾宫。

一进承乾宫宫门,便听到从里面传来一阵琴音,崇祯不由驻足细听,随之心头一震:好熟悉的韵律!

崇祯当年还是信王时,宫中乐师杨正奉命教授信王琴技,杨正某次带着好友薛培之一同前来,薛培之弹了一段《广陵散》,那琴音起初如泉出谷壑,珠玉落盘,但几小段之后,音调一转为哀郁悲愤,壮烈激烈似金戈铁马,慷慨淋漓若暴风骤雨,正所谓“大音镗如钟鼓,细音琤琮如泣诉”!信王惊为天人。只是这薛培之为人忠义,痛恨魏阉一伙所作所为,曾多次表示要学习战国时的义士高渐离,做一个为天下除大害的刺客。狡诈的魏忠贤闻言大为惊恐,派锦衣卫将薛培之暗杀了……信王至此大为遗憾:只怕此生难再听到《广陵散》了!

承乾宫内一曲终了,殿外驻足的崇祯很是激动:此曲与当年薛培之所弹的一模一样,正是《广陵散》!

进到承乾宫,只见田贵妃和一个中年妇人迎上来接驾,那妇人气质不凡,叩拜之后脆声称:“民妇薛氏恭祝圣驾万安!”

崇祯不动声色地道:“不意夫人琴技如此高超,令人闻之忘俗。”

薛氏忙又拜谢道:“民妇不知皇上驾到,有扰圣听,罪该万死。”

“快快起来,休要多礼!”崇祯即命赐座,“天启年间,宫中有个叫薛培之的乐师也会弹奏《广陵散》,只是后来他去世了,朕以为这《广陵散》要成绝唱了,难得夫人竟然会弹,真是意外之喜!”

薛氏含泪跪禀道:“薛培之正是家兄!我们薛氏祖居广陵,世代操琴为业,家兄与民妇秉承家父所传琴技,家兄聪慧过人,琴技与才华均十倍于民妇,只可惜家兄疾恶如仇,壮岁之年被魏阉所害……消息传到民妇的家中,一家人唯恐魏忠贤赶尽杀绝,只得飘零四散,各自谋生。民妇流落至金陵街头卖艺,幸而被愚夫看中,纳为家室……”薛氏说着,哽咽难语。田贵妃更是悲伤,顾不得皇家礼仪,哭倒在母亲的怀中,母女俩紧紧抱在了一起。崇祯听薛氏与薛培之是一家人——薛培之乃忠义之士,其妹定然也是品行高洁的淑女。他不觉对薛氏肃然起敬,同时又为自己对田贵妃的猜忌而心怀惭愧,忙命宫女赐茶,以示抚慰。

崇祯见薛氏言语端正,举止知礼,又且薛氏忠义,心中对田贵妃出身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赐过酒宴之后,崇祯又亲赐给薛氏好些礼物,送她出宫。

此后崇祯更是宠爱田贵妃,两人情浓日甚,堪称如胶似漆。

不觉到了腊月三十,天降瑞雪,朔风呼啸,格外寒冷,一直到第二日还未停。

宫中角楼上传来卯时的更鼓声,刚生下六皇子的田贵妃强支虚弱的身体,唤醒了郭嬷嬷和几个宫女,让她们帮自己穿戴好节日的正装,整理好凤冠霞帔。今天是正月初一,按惯例,皇帝今日要去金銮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而后宫的妃嫔们则要到坤宁宫拜见皇后,谓之“朝正”。

郭嬷嬷眉头微皱,为田贵妃系好衣带,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宫中都是依次让位份低的妃嫔先去朝正,最后才能轮到娘娘您——要知道,您已经是皇贵妃,位份在袁贵妃她们之上,只比皇后娘娘低半个肩膀罢了。依老婢看,您身子还弱,不如现在榻床上歇一会儿,过了巳时,您再去坤宁宫朝正也不遲。”

田贵妃微微叹了口气,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还是早些去为好。近些日子,皇后娘娘对我的态度大不如以前!皇上这些年来咱们承乾宫勤了些,皇后娘娘虽然不是小气的人,可时间长了,心中也难免有些不爽利,听说最近她和皇上还拌了几次嘴——当今四海沸腾,天下大乱,皇上日理万机,若是咱这后宫再闹腾起来,皇上的日子就会更难过了。我思量着,不如借今日朝正之机,第一个去坤宁宫,向皇后娘娘敞开心扉,让皇上也少些后顾之忧!”

郭嬷嬷听了,目光变得灰暗了许多。

辰时不到,田贵妃乘着小銮轿已来到了坤宁宫的宫门外。此时,雪下得更紧了,被风吹起在空中飘飞打旋。一下轿,扑面而来的雪团便塞满了田贵妃的袖口和领口,慌得随来的郭嬷嬷忙上前为她扑抖。吴嬷嬷似笑非笑地迎上来,道:“皇贵妃娘娘来得好早啊!皇后娘娘还在梳洗,待老婢进去禀报。”言毕,斜睨了郭嬷嬷一眼,便走了进去。田贵妃由吴嬷嬷引道进了宫门,立在殿前的廊庑下等待。

田贵妃在宫殿的廊庑下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吴嬷嬷出来,倒是从两旁侧室里走出十几个手拿笤帚的宫女,为首的正是紫鹃。紫鹃她们嘻嘻哈哈地打扫着庭院的积雪,对田贵妃视若无睹,连个招呼也不打,分明仍记恨着她!而几位位份较低的妃嫔也陆续到来,一看这势头,都去偏殿暂且躲一躲了。

田贵妃很是尴尬,加之朔风阵阵,只觉得全身如入冰窖一般,从头冷到脚,只能强自忍受。正拘束着,袁贵妃的小辇轿也到了。袁贵妃下轿看见田贵妃忍风挨冻的样子,叫道:“哎呀呀,皇贵妃怎么傻傻地站在这儿呢?”又呵斥小宫女快快进去禀报。很快,吴嬷嬷出来了,面对二妃立定行礼道:“皇后娘娘传见!”

田贵妃正要动身,却见吴嬷嬷笑着对她摆摆手道:“是传袁娘娘先朝正。田娘娘,您就再等一会儿吧。”田贵妃一怔,尴尬不已。

“吴嬷嬷,莫不是你听错了?皇贵妃先来呢!”袁贵妃假意叫道。

“袁姐姐,咱们姐妹还争什么先后?皇后娘娘先传你,你就先进去吧!”田贵妃善解人意地道。

袁贵妃入殿后,立马就听殿内周皇后和她一阵嘘寒问暖,两人的说笑声不时传出来。田贵妃的脚站得麻木了,也不见吴嬷嬷再出来。期间倒有个小宫女手捧着茶盘出殿往外走,殿外扫雪的紫鹃打趣道:“你忙着干什么去?”那小宫女大声回道:“皇后娘娘说天气太冷,命我去茶药局要两包上好的碧螺春,让袁娘娘暖和暖和,两人好叙叙旧呢。”

田贵妃听了,只觉得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心里一阵阵发冷:周姐姐呀周姐姐,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不知过了多久,袁贵妃总算出来了,田贵妃以为要轮到自己朝正了,忙强打起精神,抖抖身上的雪花,准备入殿,不料吴嬷嬷只对她摆摆手,一个挨一个传那些躲在宫女房间里的妃嫔!这些妃嫔平常对田贵妃很是嫉妒,今天见周皇后如此薄待田贵妃,无不向她投来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一瞥,偌大的殿廊下只剩下田贵妃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宫墙下满身积雪的郭嬤嬷她们早冻僵了,都低头弯腰地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直到日近午时,吴嬷嬷才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掐着腰对田贵妃拉长嗓音道:“传皇后娘娘懿旨,田氏进宫朝正——”

田贵妃忙抖落身上的雪花,跟着吴嬷嬷进了殿,抬头一看,只见周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大袆衣朱罗朝服,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高高的銮凤椅上!

田贵妃对着周皇后行三跪九拜之礼。叩拜毕,周皇后依旧板着脸,端起白玉茶盅品茗,一语不发。田贵妃强颜笑道:“周姐姐,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啪”的一声,周皇后猛一顿茶杯,呵斥道:“大胆,你叫本宫什么?你懂不懂礼节,当初你是怎么学的宫规礼仪?”

田贵妃一怔,连忙改口道:“皇后娘娘,臣妾知道您一直在生臣妾的气,可是……”

又是“啪”的一声,周皇后再蹾茶盅,道:“吴嬷嬷,你把太祖的后宫遗规讲给她听听,让她知道应该对本宫如何称呼!”

吴嬷嬷有板有眼地道:“当初皇太祖有规定,凡宫中妃嫔在皇上皇后面前,都要以‘女儿自称,因为皇上是一国之父,皇后是一国之母!”

屈辱的泪水终于从田贵妃眼眶中流了下来。其实,这一典故她也知晓,只是当初太祖下这道旨,是为了让后宫妃嫔敬重马皇后,但这规定对后来庶出的皇帝而言,有些违背人伦,因此,自明成祖以后,宫中即无人理睬这条规定,妃嫔们在正宫面前多以“臣妾”自称,私下里则姐妹互称。万万没想到,周皇后今日竟捡起了这条两百多年前的太祖遗规!

面对咄咄逼人的周皇后,田贵妃几乎昏厥过去,半晌,她艰难地道:“女……女儿知道错了……”

“既然你知道错了,本宫也不计较了。”周皇后这才放缓了语气,抿了口茶水,“你要明白上下尊卑之礼,万万不可妄自尊大,下去吧!”

吴嬷嬷立即接腔道:“皇后娘娘法外施仁,还不快快谢恩?”

田贵妃哆嗦着身子,又一次三跪九叩……

田貴妃挨了半天冻,又受了窝心气,回到承乾宫后即卧病在床,前后一番思量,终于明白了:周皇后和袁贵妃今日故意羞辱自己,三人的姐妹情彻底断了!

当天晚上,崇祯依旧来承乾宫歇息,见田贵妃躺在榻上,浑身哆嗦不已,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由大为诧怪。田贵妃哭得梨花带雨,急得郭嬷嬷忙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田贵妃大诉冤情。崇祯勃然大怒——他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容貌神态酷似母亲的田贵妃!

第二天,崇祯在交泰殿传周皇后前来,斥责她不该苛责田贵妃。周皇后早有准备,怼了过去:“臣妾主理后宫,让她明尊卑有礼、上下有序,有何错?倒是皇上过分宠爱她,就像商纣王纵容苏妲己……”

崇祯怒不可遏,胳膊一抡,打了周皇后一个耳光,并把她推倒在地,大步往外走去。

“皇上!”倒在地上的周皇后悲愤地大叫,“难道……难道您忘了在信王府艰难的日子了吗?我是一国之母,遭您如此侮辱,岂能苟活于世?”崇祯不由顿足,当年在信王府两人同甘共苦的一幕幕情景浮现在眼前,但最终他还是咬着牙拂袖而去。

倔强的周皇后开始绝食,无论吴嬷嬷和前来探望的袁贵妃怎么劝说,整整四天滴水未进,整个后宫对此事议论纷纷!崇祯心中烦乱不已,没想到宫闱之乱比天下之乱还堵心!

王承恩委婉劝道:“陛下,都说家和万事兴,再说,若是皇后娘娘有个三长两短,载入史书,后世人将怎样看陛下呢?圣德有累啊!”

崇祯总算心回意转,叹气道:“那朕该如何?”王承恩为他出了个主意:赐给周皇后一件极为珍贵的貂皮裘衣,也算变相向周皇后认了错,如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周皇后虽然收下了貂皮裘衣,依然不罢休,非让崇祯治田贵妃的罪不可。

崇祯又发了愁,田贵妃在此事上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治罪呢?恰在这时,从承乾宫送来了一份田贵妃的奏疏,奏疏中写了一大堆周皇后的不是,什么纵容下人为非作歹、仪容不整等等,尽是明显的不实污蔑之词。王承恩连叹田贵妃冰雪聪明——这分明是主动“犯错”给皇上一个台阶下呀!崇祯更是明白田贵妃的良苦用心,眼圈一红,拿起御笔,朱批道:“妃嫔岂可无礼妄议皇后?大违皇祖之制,着将田氏迁居启祥宫省愆,以示惩戒。”

周皇后终于消了气。

北地春迟,进入夏历四月,方可真正称得上春暖花开,每年的四月初四浴佛节这天,宫中的后妃都要脱下厚重的冬装,换上轻曼的纱衣,涂脂抹粉,来到御花园,与百花争芳斗艳,实在是宫中最热闹、最轻松而又最香艳的日子。到了午时,皇帝也要亲自来御花园,品花赏景,帝后同乐,并在午宴时品尝“不落荚”——宫中独有的一种用苇叶包裹糯米或桐叶摊卷白面蒸煮而成的美食。

这年的浴佛节,在永和门外下辇之后,崇祯在前,周皇后、袁贵妃以及一大群太监宫女在后,缓缓步入御花园,沿着御道欣赏奇花异草。周皇后见崇祯闷闷不乐,对美景视若无睹,便对袁贵妃使了个眼色。

袁贵妃会意,便试探道:“皇上日理万机,难得今日赏花,可惜三宫之中,独少东宫,臣妾叫人把田贵妃叫来一同赏花,如何?”

崇祯摇了摇头。

在御花园转了一圈,帝后三人来到了赏景的最佳处玉粹轩,只见管事的公公和嬷嬷已经在轩内摆好了一桌宴席,吴嬷嬷特意将一碟焦黄酥脆的紫萝饼摆到崇祯面前,献殷勤道:“皇上,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厨炸出来的,还望皇上尝尝鲜……”崇祯眼皮也不翻。

周皇后也停了箸,看得出崇祯的怨气与不满,索性挑明了道:“臣妾与田氏、袁氏三人,当初情如姐妹,并无私人恩怨,可田氏近年来仗着皇上的宠幸,心骄气傲,宫中人言啧啧,臣妾只好借朝正之机挫一挫她的傲气——这既是为她好,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如今她知道悔改,臣妾自然还当她是姐妹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崇祯脸色缓和了不少。田贵妃移居启祥宫,受了一场寒冻,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日夜咳嗽不止,经太医调理,直到半个月前天气暖和起来才能起床。为此,崇祯也很焦心,多次让王之心为田贵妃捎递人参、鹿茸等补品。

周皇后见状不再迟疑,即命吴赵二嬤嬷备辇去启祥宫接田贵妃。不一时,在郭嬷嬷的搀扶下,田贵妃下了辇轿来到了轩前。

崇祯抬眼望去,只见大病初愈的田贵妃清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田贵妃面向崇祯和周皇后,俯身下拜:“女儿拜见皇上皇后……”

“免了免了!”不待崇祯发话,周皇后笑容可掬,亲下轩台搀着田贵妃上陛阶,“来,坐下坐下!”

田贵妃犹自迟疑,不知坐在哪里,周皇后已一把将田贵妃拉至自己的座位旁。这样袁贵妃反成了下首,不过袁贵妃也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顺势为田贵妃拉过来一把小圆凳。

如此一来,田贵妃恰与崇祯对面,两人四目相对,不觉都眼睛湿润了!崇祯心头酸楚,但囿于帝王的尊严强自压抑,田贵妃望着崇祯,泪珠儿滚了下来,声音发涩道:“皇上,您又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

崇祯心头一暖,下意识地夹起了一块不落荚送到了田贵妃的面前,周皇后心头泛起一阵酸涩,随即对吴嬷嬷使了个眼色,吴嬷嬷便从身后拿了一盒益元葆真熊胆丸呈上来,笑吟吟地道:“田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赐给您的,大补呢!”

田贵妃慌了手脚,急又要起身道谢,却又被周皇后笑呵呵地按住。袁贵妃将一对玉如意拿出来,道:“田姐姐,我没有像样的礼物,这对玉如意聊表自己的心意,就给小皇子戴了吧,你可别嫌弃啊!”

田贵妃好生感动。周皇后又对王承恩使了一个眼色,只见王承恩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侍立的两个小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堆满金银的金漆盘,笑呵呵地道:“今日东西二宫陪皇上和皇后赏花,皇上龙心大悦,特赏赐田娘娘和袁娘娘金珠各十二颗,银牌各二面。二位娘娘,快向皇上和皇后谢恩吧!”

王承恩的话使崇祯起初一阵愕然,但很快明白了周皇后的一片苦心,暗叹周皇后掌管六宫、调和妃嫔有方,处事周全,又时时不忘维护自己的尊严,堪称贤后!思量至此,不觉对周皇后心里歉疚,干咳一聲,对田贵妃道:“爱妃,以后你要记着皇后的恩德,万万不可使小性子闹脾气了!”

田贵妃眼眶一热,道:“皇后娘娘,女儿……”

“哎呀,什么女儿不女儿!”周皇后忙打断田贵妃的话头,“本宫早就说过,你我是至亲的姊妹呢!”

田贵妃身后的郭嬷嬷眼睛一阵乱眨:这周妞儿今天在吴嬷嬷的指教下把这戏演得好彩,打一棒又给个红枣,就把个傻田妞儿哄得稀里哗啦直抹眼泪,看来这田妞儿远不是周妞儿的对手——田妞儿这条花船虽然好看,但指靠不住过大江大海!

永和宫赏花之后,田贵妃第二天便又搬回到承乾宫。崇祯当夜即临幸承乾宫,与田贵妃恩爱无边。

大明朝的国势愈来愈颓败,内外形势越来越危急,崇祯为此焦头烂额,屡屡问策于朝臣。兵部尚书杨嗣昌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即以陕西、河南、湖广、凤阳四地为正面战场,以延绥、山西、山东、应天、江西和四川六地为侧面战场,围剿和防御互为主辅,合起来便是十面张网,会十万官军,增“剿饷”二百八十万,“下三个月死功夫,了结十年不结之局”!

崇祯大喜,即照策部署,果然大见成效。崇祯十一年二月,张献忠走投无路在谷城向官军投降,罗汝才、惠登相、王光恩等十三家七十二营亦相继投诚,李自成也被打得惨败,逃入商洛山中的密林山谷。农民起义军陷入低潮,官军的剿匪之路似乎已经走到最后一步,露出了即将全面胜利的曙光。然而要巩固这一战果,尤其是就地安置流民,至少还需要两百八十万两饷银,不然农民起义军必将卷土重来!当时老百姓已饱受“辽饷、剿饷、练饷”三饷之苦,不堪重负,国库早已寅吃卯粮。饷银从何而来?崇祯大为苦恼。

内阁首辅薛国观向崇祯提出了“借助”的建议,也就是向皇亲国戚及朝中的文武大臣征借两百万两银子,以助饷银——如今国家多难,府库耗尽,但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们,个个豪宅连云,金马玉堂,岂可坐视不管?

崇祯思考再三,答应了。但京城中皇亲国戚太多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拿哪一家开刀呢?崇祯决定先向自己的三位国丈征借,即周皇后之父周奎、田贵妃之父田弘遇和袁贵妃之父袁祐。田弘遇倒爽快,接到崇祯的圣旨后拿出了三万两银子,而向来得到赏赐较少的袁祐也筹集了三千两银子,没想到最富裕、一向闷声发大财的嘉定伯周奎好说歹说,只掏出了五百两银子!

正当崇祯对周奎大为生气的时候,武清侯李国瑞的庶兄李国臣告起了御状,说他的父亲去世时遗有大量财产,光现银就有四十万两,然而李国瑞仗着自己是嫡出,硬是吞没了李国臣应得的二十万两白银,如今他愿意把这二十万两银子拿出来以助军饷。崇祯大喜:就拿李国瑞开第一刀!

崇祯的曾祖母孝定太后是李国瑞的姑奶奶,武清侯已经传了四代,世受皇恩,几代人积存下来的家产富可敌国!当下,崇祯一纸诏书命武清侯李国瑞立即借助饷银四十万两,不然就治他个“干没”之罪。

按说,李国瑞完全可以拿出来这四十万两白银,但他心里实在不甘!当天夜里,他悄悄来到了嘉定伯府邸,向周奎讨主意。他的儿子和周奎的小女儿已经订了亲,老奸巨猾的周奎自然晓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害,眼珠一转,为李国瑞连出了两个计——拖刀计和苦肉计……

李国瑞一方面向崇祯哭穷哀告,千方百计拖延交银,另一方面又命下人大张旗鼓地把自己家临街的房子拆了几处,将自己一家老小都赶到大街上去,又在宅院废墟旁贴上“此宅急售”几个字,又把能卖的砖瓦木头以及房间里的家具摆件、器皿玩物等通通现场售卖,让京城的老百姓都来看笑话看热闹,故意给崇祯难堪。崇祯气愤之下,降旨削夺了李国瑞的侯爵,并命内官衙门按期追缴。宁可舍命也不舍财的李国瑞又气又怕,竟然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了!

见皇上动起了真格,皇亲国戚们大为恐慌,不约而同地齐聚嘉定伯府邸,破口大骂那个带头借助的田弘遇打肿脸充胖子,大出风头!你一言我一语,商议如何尽快让皇上停止借助。

周奎听着众人的议论,半晌没吭气,心里暗暗计较已定,只含含糊糊地对众人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今日之事出于宫中,还需借助于宫中之人。”

众人走后,周奎连夜秘密派人去宫中,请来了吴嬷嬷,向她请教对付皇上借助之策。这几年,得知女儿失宠,周奎着急得不行,暗中没有少“喂”吴嬷嬷银子,让她帮女儿出主意,想办法。上回周皇后借“朝正”之机羞辱田贵妃,便是吴嬷嬷的主意。

听到周奎的求助,看着周家总管端来的一大盘金银珠宝,吴嬷嬷的眼睛在烛光下放出了绿光,思忖道:“皇上借助这事儿嘛,你们软磨硬抗都不成!只有让皇上有所畏惧,他才可能改主意!”

“让皇上有所畏惧?皇上乃国中一人,何人能使皇上畏惧?”周奎皱着眉头道。

“哼!”吴嬷嬷嗤笑道,“皇上固然是国中一人,但也是有所畏惧的—— 一怕老天爷,二怕老祖宗。一旦遇到国事不顺心,皇上就会到奉天殿祭告老祖宗,这一点,外臣不知,想必老国丈肯定知道吧?”

周奎自言自语似的道:“若是能让神仙和老祖宗对皇上发个话,免去大家的借助就好了,可是这……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吴嬷嬷接口道:“依老身看来,这并不难!”

锣鼓听音,话里听声,周奎知道吴嬷嬷已是成竹在胸,连忙道:“吴嬷嬷,有何妙计?”

吴嬷嬷道:“在宫中能称得上是皇上的老祖宗,而且又是神仙的,莫过于九莲菩萨了!老国丈难道没听说过九莲菩萨的名头吗?”

周奎头点得像鸡啄米:这九莲菩萨不是别人,恰是皇上的曾祖母李太后、李国瑞的曾姑母!李太后生前常常说自己是九莲菩萨转世,宫中人便以九莲菩萨称呼她。

“若是九莲菩萨的在天之灵能附体于宫中的某个人身上,岂不是代九莲菩萨发话了吗?”吴嬷嬷进一步点化。

周奎眼一亮,但随又黯然道:“神仙附体,说白了就是装鬼哄弄人,宫中何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哄弄皇上?”

吴嬷嬷却突然话题一转,絮絮叨叨道:“皇五子近来病了,反反復复总不见好,还发高烧说起了胡话,把皇上和田贵妃急得什么似的……”

周奎被绕晕了,两眼乱眨,吴嬷嬷这才别起烟袋锅,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周奎听了连声道:“好计,妙计!吴嬷嬷呀,端的你是个女陆贾、不长须的陈平!只是计倒是好计,可……可是万一皇五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可是灭族之罪啊!”

吴嬷嬷一戳周奎的额头,道:“都说无毒不丈夫,你一个老汉子,怎么像个妇人,要妇人之仁了呢?”

周奎忙道:“依您依您。只是尚有一件,就是此计的关键在于承乾宫的郭嬷嬷的身上,毕竟田贵妃是她的主子!万一她向皇上和田贵妃告发,可就弄巧成拙了……”

吴嬷嬷“嘿嘿嘿”地阴笑起来,道:“这个么,老国丈就不要担心了。老身看那姓郭的也并非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人,近来她频频示好于我,分明是顾虑后路,脚踩两只船呢!凭老身的三寸不烂之舌,定可说服她,为我所用!”

周奎放心了。

送走吴嬷嬷之后,周奎又命心腹家人怀揣重金去了华太医家——这华太医原本也是个游方郎中,当年与周奎两人合伙坑蒙拐骗,算是老相识了,周奎富贵后不忘旧人,便利用周皇后的关系把他举荐进了太医院。为确保女儿的中宫之位,就要心狠手辣!

崇祯共有七个儿子,周皇后生皇太子、皇二子和皇三子,其余四子均为田贵妃所生,只是皇二子和皇六子早夭,皇七子尚在襁褓之中。几个儿子之中,崇祯对嫡长子朱慈烺最为重视,封为太子后独居钟粹宫,又挑选学问深厚的大儒做他的讲读官,教授治国安邦之道,瞩望很高。然而,“播出的是龙种,生下的却是跳蚤”,太子又蠢又笨,反应也很迟钝,几任讲读官私下里都连叹“朽木不可雕也!”长到十来岁时,太子已经对漂亮的宫女产生兴趣,一头扎进宫女堆里嬉笑哄闹,令崇祯大失所望。皇三子朱慈炯被封为定王,其行为举止更是乖张荒唐,不喜读书不说,天天往猫儿房里跑,同那些猫儿狗儿“打成一片”,与一母同胞的哥哥堪称难兄难弟!

田贵妃所生的皇四子朱慈炤被封为永王,性格颇为稳重,而皇五子朱慈焕才五岁,尚未封王,面目最是酷肖崇祯,又极聪慧,因此最得崇祯的欢心。

近来皇五子偶感风寒,在太医们的诊治下却时好时坏,崇祯格外关切,田贵妃更是着急。郭嬤嬷急主子之所急,先是特意推荐御医房最擅儿科的华太医为皇五子诊病,又主动请缨,细心照料皇五子,令田贵妃颇为感动。

这天傍晚,田贵妃又来启祥宫看着皇五子服下汤药,皇五子安慰母亲道:“娘,我再好好地睡一晚,明天保准好!”田贵妃长舒了一口气,叮嘱了郭嬷嬷两句便回承乾宫了。不意天尚未亮,郭嬷嬷连拍承乾宫的大门,带着哭腔禀报:“娘娘,五哥儿不好了……”

田贵妃大惊,急忙起身。崇祯也披衣而起,跟着到了启祥宫,只见华太医和奶子嬷嬷及两个小宫女都跪在大门外,哆哆嗦嗦地连头也不敢抬。

华太医一见皇上亲临,骇得连忙磕头道:“臣半夜里接到郭嬷嬷的急报,说五哥儿病情转重。臣一号脉,五哥儿竟转为惊风之症!臣行医三十多年,从未遇到此等怪事,臣罪该万死……”

崇祯和田贵妃来不及理会华太医,径去房内探视皇五子。只见躺在榻上的皇五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睛似睁非睁,呼吸急促,四肢不时地抽搐,口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菩萨饶命,菩萨饶命……”

田贵妃心疼地将皇五子揽入怀中,哭着喊:“焕儿,焕儿!”崇祯也不顾帝王之尊,跟着焦灼地呼唤,但皇五子毫无反应。

“传华太医!”崇祯跺脚喝道。华太医闻言,半跪半爬着进来。

“你快……快把朕的焕儿救醒!”崇祯催促道。

华太医依旧磕头如捣蒜,道:“皇上,恕臣直言,治得了病,但治不回命!臣死罪……”

崇祯狠狠踢了他一脚,道:“你大胆救治就是!”华太医这才从药囊里拿出几枚银针,定定心神,对准皇五子手上和脚上的几处穴位,狠狠地扎了下去。

不一时,就见皇五子手脚渐渐停止了抽搐,眼睛也慢慢睁开了,呻吟似的叫了一声:“父皇……”

崇祯和田贵妃心头一喜,又听皇五子断断续续道:“孩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了菩萨……她说她是九莲菩萨,要嘱咐孩儿几句话……”

九莲菩萨?崇祯一怔,顿时紧张起来,忙问:“焕儿,九莲菩萨对你说了什么话?你大胆说。”

皇五子两眼瞪得老大,又喘息了一会儿才道:“九莲菩萨说,当今……当今皇上待外家太薄,逼死了他的侄孙,让她非常生气,如果皇上还不放手,一报还一报,她就把皇上的儿子招到她的座前当招财童子……”说完,皇五子大汗淋漓,又昏厥过去。

崇祯傻了,浑身冰凉,犹如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田贵妃失智地对崇祯连连磕头,道:“皇上,皇上您想想办法,臣妾担心焕儿……”郭嬷嬷和身后的太监宫女也都跟着跪了下来。崇祯沉默了……

两天后,从启祥宫里传来噩耗,皇五子夭折了!站在御道上听着从启祥宫传来的田贵妃悲痛的大哭声,崇祯浑身战栗——九莲菩萨的话应验了,焕儿被她招去当招财童子去了!

崇祯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奉先殿,跪倒在九莲菩萨塑像前,望空叩拜:“曾祖母,哦,不,是九莲菩萨在天有灵,孙儿知错了!孙儿定要善待武清侯后人。您饶过孙儿吧,饶过孙儿的儿子们吧……”

第二天,崇祯下旨,加封李国瑞七岁的儿子李存善为武清侯,所追缴的四十万银两也全部退还。至于对其他的皇亲国戚的“借助”,也不了了之。

悲恸之余,崇祯命礼部厚葬皇五子。然而,英明多疑、予智自雄的崇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吴嬷嬷与王之心、郭嬷嬷三人联手搞的鬼!

自感田贵妃斗不过周皇后的郭嬷嬷为留后路,早已暗中投靠了吴嬷嬷,成了坤宁宫安插在承乾宫的卧底。从嘉定伯府邸回宫之后,筹算已定的吴嬷嬷便安排郭嬷嬷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收买了皇五子身边的嬷嬷和两个宫女,华太医则将产自西域,外形酷似人参有迷幻作用的毒参茄渗入固元人参甘草汤中,让嬷嬷服侍皇五子喝下。更深人静的半夜时分,嬷嬷和两个小宫女乔装打扮成九莲菩萨和神仙侍女的模样,将久病体虚的皇五子从梦中拍醒,恍惚之中让他在“梦中”见到了“九莲菩萨”……华太医又按周奎密嘱,借“九莲菩萨”的恶毒咒语,一不做二不休,用一副“断魂散”毒害了皇五子……

“借助”失败了,为了解决财政问题,崇祯和杨嗣昌无奈之下竟然饮鸩止渴,用起汉武帝时期的均输法,结果可想而知,沉重的军饷平摊到平常老百姓身上,加上这些百姓本身就受到大旱天灾的影响,哪里还有剩余的钱财?最终的结局就是军费没筹到多少,反而搞得有些原本没造反的地方也开始叛乱了。张献忠在谷城厉兵秣马一年有余,终于在崇祯十二年五月再举反旗,至此,“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彻底破产,加上清兵趁火打劫,局势急转直下。

与此同时,一直被围困在奉节鱼腹山的李自成也卷土重来,为鼓动人心提出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得到了成千上万贫苦农民的欢迎,起义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并攻陷了洛阳。

祸不单行,紫禁城中,皇七子突然生病,迁延两个月又夭折了。接连的丧子之痛使田贵妃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迂腐的崇祯为保住仅剩的三个皇子,连下罪己诏,还决定斋戒三个月!而整个紫禁城为了配合皇帝的斋戒,一律减膳,取消了所有的舞乐,每到夜晚,各宫的灯火也一律取消,连打更敲鼓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

坤宁宫里,吴嬷嬷鼓起如簧之舌,力劝周皇后趁皇上斋戒之机,把皇上从田贵妃身边夺回来!周皇后心中充满了怨恨——怨崇祯无情无义,恨田贵妃狐媚惑主,崇祯已经整整八年没有踏入她的卧室了!在吴嬷嬷每天“润物细无声”般的言语撺掇下,周皇后已妒火大盛!但她更明白,自从交泰殿那场大吵大闹之后,崇祯很难对她回心转意。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连承乾宫都不去了,又怎会踏入坤宁宫呢?”

吴嬷嬷却神秘地一笑道:“这正是乘虚而入的机会呀!皇后娘娘,您想知道当年的郑贵妃,是怎样让万历爷迷恋了整整四十年的吗?”

周皇后顿时来了兴趣,吴嬷嬷的话勾起了她久郁心中的一个疑惑。万历好色,且来者不拒,这郑贵妃是如何让万历独独对她宠爱不衰的呢?

吴嬷嬷摆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架势,侃侃而谈……

郑贵妃是大兴府人,天性机灵聪慧,懂得迎合万历,因而很受寵。但是几年之后,生儿育女、姿色衰减的郑贵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万历的冷落,但她很快想出了对策,暗中捎信给父亲大兴伯郑承宪和长兄郑国泰,让他们从家乡大兴府物色一个妙龄美女送到永宁宫里来。没多久,偶然来到永宁宫的万历惊喜地发现宫里多了一个会唱大兴小曲的美侍女,顿时如蝇逐腥,泡在永宁宫里来追逐这个美侍女,待两年过去,万历对那美侍女感到腻烦了,却惊喜地发现郑贵妃身边又多了一位大兴口音的美少女!于是新一轮的“游戏”周而复始,万历乐此不疲,整整二十八年不出永宁宫……

“不妥,此计不妥!当年唐高宗的王皇后为了同萧淑妃争宠,就是用这样的计策引来了武则天的,最终却被武则天鸠占鹊巢,实乃引狼入室!”饱读史书的周皇后听到此处,手摆得似风吹荷叶。

郭嬷嬷道:“皇后娘娘,郑贵妃有鉴于此,早已预留了钳制那些美女的釜底抽薪之策呢!”

“釜底抽薪?”周皇后又来了兴趣。

“郑贵妃只找出自家乡大兴府的美女,美女入宫之后,她的娘家人便被郑贵妃的父兄恩威并施牢牢控制起来,生死全攥在了他们的手中,那些美女有后顾之忧,不过是郑贵妃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郭嬷嬷索性进一步挑明道,“田贵妃之所以能吸引皇上,不过是她能歌善舞、才艺双绝罢了。皇后娘娘您是苏州人,自古苏州风月美女甲天下,您还愁什么!”

周皇后的眼睛越来越亮,沉思道:“这也倒不失一条好计,怕只怕皇上不到坤宁宫里来……”又顾虑道,“皇上如今斋戒,即便找了才艺双绝的美女,也难以有机会让皇上欣赏。”

吴嬷嬷又是神秘地眨眨眼,悄悄道:“皇后娘娘,您以为皇上真的斋戒了吗?别的不说,便说这戒荤菜,其实皇上早就开荤啦。连吃几天素菜之后,皇上就嫌饭菜没有味道,要治御膳房的御厨的罪。御厨们无奈之下便想了个素菜荤做的法子,将那些素菜纳入鹅腹中蒸煮,浸酒洗净再用山珍海味熬出的高汤提味加鲜,最后多用麻油浇淋,终于让皇上满意了。可如此一来,荤戒也破了,酒戒也破了,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孔圣人说,食色性也——皇上戒不了荤,难道又能真的戒了女色?”周皇后的眉头渐渐舒展了。

“但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无处下金钩?只要老国丈能从苏州找到才艺双绝的美女,接近皇上之事包在老婢身上了!”吴嬷嬷大包大揽,信心十足。

周皇后掂起小管狼毫,在花笺纸上写了一封密信。当天晚上,吴嬷嬷便去了嘉定伯府邸。

崇祯十五年的清明之日,崇祯按例身穿衮服,乘辇轿来到皇宫家庙奉先殿上香行礼,祭祀历代的祖宗。一进后殿,宫廷乐师们便奏起四平八稳的祭乐第一章“始平之章”,崇祯依次来到历代祖先的神主牌位前,三跪九叩,感慨万千。自己登基以来,虽夜以继日勤勉不已,却内忧外患,水旱频仍,干戈不断!当初中兴大明的豪情壮志早已烟消云散,崇祯隐隐觉得自己要做亡国之君,禁不住泪流满面!

殿外,王承恩听着皇上的悲哭也格外伤感,只是早已过了祭祀时辰,应该到前堂吃祭饭了,他只得大着胆子去劝解。崇祯暂止悲泣,随王承恩来到前堂,只见前堂已为他准备好了一桌“素席”,宫廷乐师们也开始奏起御膳前的最后一章乐曲“佑平之章”。与此同时,六十四名宫女在堂前列队起舞,这便是天子祭祀时所配享的八佾舞。不过,今日领舞的舞女格外引人注目,穿的虽然是与其他舞女无甚区别的青色罗衣,但如云鬓发间斜插一朵玉兰花,把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衬托得格外俏丽,腰间一束鹅黄丝绦更显身姿窈窕,又且她长袖轻舒、细腰款摆、步态轻盈,只舞一圈下来便引得崇祯频频注目。那舞女似有觉察却故作未见,只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若下弦之月,不时地冲崇祯送秋波一轮。不知不觉间那舞女又舞至崇祯身前,长带一拂,一股幽香随风飘至,沁人心脾。崇祯不觉有点儿迷醉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舞女,只觉得那舞女倩影曼妙,举手投足间尽显江南女儿的柔美。

一曲舞罢,王承恩见崇祯余兴未尽,上前躬身道:“皇上,听个琵琶曲解解闷,如何?”随又手指一勾那领舞女子,“这个女子是坤宁宫新来的侍女,叫陈圆圆,弹得一手好琵琶。”

“她还会弹琵琶?”崇祯眼里跳跃起惊喜的光。

王承恩冲陈圆圆点了点头,陈圆圆便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一张琵琶,斜身而坐,信手而弹,顿时脆亮悦耳的珠落玉盘之声在琴弦上弹跳,低沉浓郁的思乡之情在殿堂里流淌开来。陈圆圆边弹边唱,用温软的吴侬软语唱了一首苏州小调《游园·山桃红》“迎君再来姑苏城,游园相从残楼门,醉了山水再醉人,陪君惊梦到三更……”崇祯听醉了。

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崇祯和陈圆圆两人了——王承恩和那些乐师及舞女们全都知趣地退出了殿外,并掩上了殿门。陈圆圆莲步轻移,渐至崇祯身边。崇祯不觉起身相迎,陈圆圆就势把头靠在了崇祯的肩头上,柔软的双臂和鼓鼓的胸脯贴上来。崇祯心旌摇荡,伸手揽住了陈圆圆,正要去吻她那香气如兰的红唇,却听得小宫门“啪嗒”一声响,一个头梳双环双髻的小宫女走了进来。崇祯一惊,本能地把陈圆圆推开了,气恼地呵斥道:“你是何人?谁让你进来的?”

那小宫女不卑不亢地跪奏道:“奴婢乃承乾宫田娘娘的宫女任秋月,我们主子今儿去给懿安皇后请安,听得奉先殿有歌舞之声,并非八佾正音,便写了这张纸条让奴婢呈给皇上。”

崇祯接过来一看,正是田贵妃工笔正楷的率更体字迹:“当今中外多事,非皇上燕乐之秋。”而在纸条一角,还盖着皇嫂懿安皇后的玺印——分明是田贵妃联同懿安皇后对他进谏!

犹如一盆冷水浇头,想到田贵妃对自己的一腔情爱以及皇嫂对自己的殷切瞩望,崇祯对陈圆圆的一腔如火欲念澌然而灭!他不觉惭愧万分,头也不回地出了殿堂,王承恩连忙迎了上去,道:“皇上,莫非要去坤宁宫?奴才这就为皇上备辇轿……”

崇祯冷哼一声,铁青着脸反诘道:“刚才那领舞的女子从何而来?你实说!”

王承恩大惊,额头上冷汗涔涔,期期艾艾地道:“是苏州制造局所献的女乐,是奴才令他们进献的。奴才……奴才知错了。”

崇祯心头涣然,呵斥王承恩道:“不关你的事,你又何必参与其中?快备辇,朕要去武英殿召见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商議防虏之策!”随即抬步向舆辇走去,一张纸条却从他袖袋里飘落,在后的王承恩急忙拾起来……

崇祯离开后,隐在宫殿外一角的吴嬷嬷闪身出来,沮丧万分地走进殿内,只见陈圆圆呆呆地站着,顿时黑了脸,道:“你这个死妮子,周国丈重金赎你出来,老娘费尽千辛万苦让你接近皇上,你却不能让皇上垂青,太无用了!”言毕,恨恨而去。

陈圆圆吓傻了,面色煞白,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又见那宫女任秋月不知啥时候又进来了,扯了她的衣袖道:“你莫怕,跟我来。”

任秋月领着陈圆圆悄悄出了奉先殿,径直来到仁寿殿懿安皇后和田贵妃的面前。面对两位仪态威严的娘娘,陈圆圆哪敢有丝毫隐瞒,把自己的来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吐了出来……

陈圆圆本是常州人,姓邢,自幼父母双亡,辗转来到苏州,依靠陈姓姨父生活,便改姓为陈,偏偏她那禽兽不如的姨父见她是个美人胚子,竟把她卖给了梨园桃花坞为戏子。因她色艺双绝,很快名动江南,列为“秦淮八艳”之首。陈圆圆不甘受人摆布,与名公子冒辟疆暗定终身。为将她救出火坑,冒辟疆回家筹钱,不料今年一开春,借口回家祭祖的国丈周奎横插一刀,硬是把她从桃花坞中掠走,带至京城嘉定伯府邸,调教宫廷礼仪,由一个吴姓嬷嬷悄悄带进了皇宫大内。吴嬷嬷把她编为领舞,秘嘱她进入奉先殿后务必引起皇上的垂爱!可怜她一个命若浮萍的娇弱女子,岂敢不从?

听了陈圆圆的一番诉说,懿安皇后和田贵妃深感震惊:原以为今日皇上只是一时忘记了斋戒之规而已,不料竟是周皇后为争宠专门给皇上设置的一个陷阱!

懿安皇后气得浑身发抖,痛心至极,道:“当初我和刘太妃真是瞎了眼,怎么把她选作信王妃了呢?”

田贵妃则幽幽地道:“皇嫂,并非你看错了人,而是周姐姐她变了,不仅是她,就连当年最本分最朴实的袁小娥也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且难以自知呢!”

懿安皇后深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道:“人有了权势,有了荣华富贵,往往就会变得忘乎所以,为所欲为,不择手段!”

眼见陈圆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又该怎样发落她呢?懿安皇后心中暗自思忖:这女子真乃“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尤物,宫中留她不得!懿安皇后狠了狠心,悄悄对田贵妃递了个杀之以绝后患的眼神。

田贵妃却于心不忍,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我回娘家省亲,听家父说,山海关总兵吴三桂看中了我那同父异母的小妹淑英,但淑英已经许嫁别人,家父只好许诺以后为吴将军再寻一美貌女子。不如把这陈圆圆送交家父,许配吴将军,也算是美人配英雄了!”

懿安皇后道:“如此甚好。我听说吴三桂镇守山海关,满洲东虏多次诱降于他,他颇有点儿摇摆不定。若是让这陈圆圆羁绊住了他,对朝廷也大有好处。”

当下,懿安皇后和田贵妃悄悄把陈圆圆送出了宫,托付给田贵妃之父田弘遇收为义女。不久田弘遇借酒宴之机,把陈圆圆嫁给了吴三桂为小妾。后来李自成占领京城,其手下第一大将刘宗敏霸占了陈圆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开关投降清军,果然陈圆圆引发了倾城倾国之祸,此是后话了!

再说吴嬷嬷气急败坏之下回到坤宁宫向周皇后汇报,周皇后听后大惑不解:难道皇上定力如此之强?正在纳闷,一个小内侍送来了王承恩密传过来的一张纸条,周皇后看了纸条,认出是田贵妃的字迹,脸色大变,顿时明白了今天陈圆圆勾引皇上功亏一篑的内情,恨恨不已!

周皇后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陈圆圆呢?”吴嬷嬷道:“陈圆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明天老婢就打发她去安乐堂,让她在那儿混吃等死算了!”

但当第二天吴嬷嬷去奉先殿舞乐班子传唤陈圆圆时,却发现陈圆圆“失踪了”!周皇后大吃一惊:—定是田贵妃将陈圆圆控制起来了,从而当作对付自己的把柄!而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刺激得周皇后夜不成寐——突然宣布“斋戒”结束的崇祯去承乾宫歇卧了,周皇后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说大明王朝内外局势糜烂至极,无奈之下,崇祯只得重新启用曾被罢官、但官声尚好的前朝状元周延儒为内阁首辅,主持朝政。崇祯渐渐又对周延儒心生怀疑,秘密招来东厂提督王之心,命他暗中调查、监视周延儒。王之心怀揣皇上的密旨,悄悄去了坤宁宫找吴嬷嬷……

田贵妃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日日咳血,连换了十几个太医诊治,总无起色。一个老太医避开田贵妃,壮起胆子单独向崇祯跪奏,说田贵妃的病实属肺痨,无药可救,只能靠静心养性迁延时日而已……

崇祯听了,悲凉万分——说起来,田贵妃这病根就是起源于那年大年初一去坤宁宫“朝正”!

为了抚慰田贵妃,崇祯将她再晋封为仅比皇后低半肩的皇贵妃称号。

这天,王之心来到文华殿向崇祯密奏:经过几个月的暗中调查,东厂内探发现周延儒以吏部郎中吴昌时为心腹,公然卖官纳贿,为掩人耳目,他们以珠宝商人董心葵为掮客,由董心葵出面开了一爿名为万宝斋的珠宝店,收受四方的贿赂,董心葵每积得赃银千两,便悄悄以一颗硕大的南珠送给周延儒,让周延儒“心中有数”,而周延儒则命仆人手持这颗南珠来到万宝斋出售,要价千两,如此周而复始,周延儒财源滚滚……

说着,王之心从怀中掏出一颗嵌入檀木底座上的南珠,跪禀道:“皇上,这颗南珠便是从万宝斋中盗出来,以作证据的,望皇上明鉴!”

崇祯接过一看,只见这颗南珠晶莹洁白,直径足有半寸,再翻看楠木底座,镌刻着一个阴文“卐”字。“可恶!”崇祯勃然大怒,额上青筋直绽。

王之心又神色迟疑起来,吞吞吐吐地道:“皇上,尚有一事,奴才不知道当奏不当奏?”

“尽管奏来。”崇祯道。

“恕奴才大胆——奴才还探知周延儒的另一桩秘事,周延儒秘密派他的总管手持万宝斋的珠宝暗中交通宫中之人,探听绝密的消息,欺蒙皇上!”王之心压低声音道。

“周延儒好大胆,他交通宫中何人?你速速报来!”崇祯又惊又怒。

“奴才还在调查!若是查实了,再禀告皇上。”王之心惴惴地道。

王之心退出文华殿之后,崇祯心绪恶劣至极,将宫中稍有权势的人盘了个遍,只觉得人人都似乎是“交通”周延儒之人,可又絲毫依据也没有,茫然无措,暗恨不已。一连几天,崇祯都在乾清宫纠结此事,恰在这时,他听说田贵妃的身体略有好转,心情不由为之一缓,立即来到了承乾宫探望。

田贵妃见崇祯到来,即命郭嬷嬷她们备下宴席,见崇祯犹自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田贵妃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便说近日自己画了一幅《兰花浸溪图》,请皇上到书房鉴正并为之题字。见崇祯点了点头,田贵妃正要抬步,郭嬷嬷手捧着一双红绣鞋走了进来,跪告道:“娘娘,可要换绣鞋?”

田贵妃不觉打趣道:“这个老嬷嬷真是好笑,我又不出宫,只是去书房让皇上题个字而已,换什么鞋?”郭嬷嬷略显尴尬,顺手将红绣鞋摆在了被称为“承足”的脚榻上。

崇祯不觉被那双红绣鞋吸引住了,只见红绣鞋高低圆帮,以红绸金线织面,小巧至极,乍看如新月一般,又且鞋面上精绣着五彩花鸟,栩栩如生。崇祯顿时来了兴趣,踱步过去将红绣鞋拿在手中,细细赏玩,真个是“凤嘴弓鞋三寸整”!他半开玩笑道:“人都说弓鞋若杯,早知你有这么一双绣鞋,刚才咱们就以鞋作酒杯,岂不更好?”田贵妃羞红了脸。

突然,崇祯发现绣花鞋的鞋底下隐隐约约贴着一行小篆字,细一分辨,乃是“臣周延儒恭进”六个字!崇祯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拉长了声音道:“爱妃啊,朕看你的这双绣花鞋挺新的,不知你是从何处购来的?”

田贵妃刚换了纱衣,正揽镜自照,没有注意到崇祯的脸色变化,边描眉边道:“不是购来的,是臣妾自个儿做的,只是做好以后一直没有穿,鞋顶上本缀有两颗丝绒球,几个都人见了都说丝绒球与绣鞋不般配,远不如缀珍珠亮丽好看。臣妾让郭嬷嬷出宫购了两颗南珠,尚未来得及缝缀……”

一听“南珠”二字,崇祯敏感的心顿时又紧缩起来,问道:“那两颗南珠何在?朕倒要欣赏欣赏。”一名宫女应声从内室里捧出了两颗嵌在楠木底座中的南珠,跪呈给崇祯。崇祯掂起一颗南珠一看,恰与在文华殿王之心让自己看到的南珠一模一样,而在楠木底座上也镂刻着一个“卐”字!

崇祯心头一阵发凉:万万没想到周延儒交通的居然是自己一向认为冰清玉洁的田贵妃!

崇禎强忍心中的怒火,“啪”的一声将南珠往案台上一撂,质问田贵妃道:“你竟敢欺骗朕!你实说——这双绣鞋是不是周延儒送给你的,不然,鞋底怎会有这六个字?”

风云突变,田贵妃怔住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拿过那双绣花鞋一看,顿时脸色苍白,一时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辩白道:“皇上,臣妾做这双绣鞋时,郭嬷嬷和几个都人都亲眼所见,定是他人诬陷臣妾,臣妾也不认识什么周延儒……”

“那这两颗万宝斋的南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田贵妃更是吃惊,道:“南珠是郭嬷嬷派人自宫外购来,只花了二十两银子。”

“什么,只花了二十两银子?朕虽然常年居于深宫之中,但也知道宫外就没有二十两银子能买来的南珠。传郭嬷嬷和那几个都人都到朕的跟前来,朕有话要问!”崇祯威喝一声。

郭嬤嬷和那几个都人都在殿门外,战战兢兢进殿门之后,跪倒在地,面对崇祯的一连串喝问,郭嬷嬷望望崇祯,又望望田贵妃,低下了头,一语不发。

这下无可置疑了,定是郭嬷嬷她们心虚,不敢说!

崇祯气得浑身发抖,道:“我皇祖有规,宫中妃嫔交接外臣者,诛无赦!你……你怎么能不遵守祖训,随意交结朝臣?”说完,拂袖而去。

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泼过来,田贵妃一下子冷透了心,只觉得跪在地上的郭嬷嬷和那几个小宫女都是那么的陌生:陷害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几个整日围着自己转的“贴心人”!她心中憋屈至极,喉咙中一阵辣热,“哇”地吐出一口腥血,随之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崇祯十五年七月,田贵妃咳血不止,泪尽而亡于承乾宫,葬于昌平天寿山皇陵。临去世前,田贵妃将唯一存世的儿子、皇四子朱慈炤托付给懿安皇后抚养。

崇祯悲痛万分,一连多日茶饭不思,命人将田贵妃的画像和孝纯太后的朝服像一起放在长春宫内供奉——这是他一生最眷恋、最思念的两个女人!一段时间内,崇祯恰似行尸走肉一般,夜里独宿斋宫。

然而正值壮年,对女性的渴望和苦闷心情无从发泄,使他在半年之后又开始临幸妃嫔,去得最多的是翊坤宫袁贵妃处。至于坤宁宫,他仍像以往那样礼节性地同周皇后说几句客套话,稍坐片刻即离去。

赵嬷嬷喜坏了,不时地对袁贵妃耳语:“妮子, 这回咱可要绊住皇上呀,我可想再抱个胖小子呢!”袁贵妃娇羞不已……

来往翊坤宫几次之后,崇祯发现翊坤宫内摆设的家具陈旧而寒酸。以往每有赏赐,多是赏赐给了田贵妃和周皇后,崇祯感到过意不去,便命拨出一笔银子给督办宫中器物的御用监,为翊坤宫打造一架碧纱橱。

不多日,御用监点簿太监高大用指挥着十几个太监将一架碧纱橱抬到了翊坤宫,只见这架碧纱橱由纹路清晰而又细腻的油红色紫檀木做成,四壁皆是画卷隔扇,雕着精美的花纹,橱内床榻箱柜、帷幔马桶皆有,堪称是一间活动的轩房!

这高大用因与袁贵妃是老乡,便讨好地道:“娘娘,您猜猜奴才为您做的碧纱橱花了多少银子?”

袁贵妃足不出翊坤宫,哪里猜得出?孙嬷嬷大着胆子猜测道:“怕要五百两银子吧?”

高大用呵呵一笑,道:“花了七百两银子呢。”

赵嬷嬷一时吃惊得舌头都转不过弯,高大用却道:“嫌贵是不是?实不相瞒,上回奴才为皇后娘娘也打造了一架紫檀木碧纱橱,用料用工和样式都远不及这一架,可坤宁宫的吴嬷嬷核销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呢!”想了想又悄声叮嘱道,“娘娘,若是皇上问起这架碧纱橱,您就说也花了一千两银子,切记切记!”

果然,当崇祯再次来到翊坤宫时,看到新做的紫檀木碧纱橱,一番欣赏之后便开口问:“爱妃啊,这架碧纱橱你向大内府库核销了多少银子?”

袁贵妃咋舌道:“整整一千两银子呢,好贵!”

“不贵不贵!”崇祯连声道,“两年前,坤宁宫也做了这么样的一架碧纱橱,远远比不上这架好,可是也是核报了一千两银子呢……”

不意一瞥眼,却发现袁贵妃嘴一撇,偷笑了一下。这个古怪的神态被敏感的崇祯捕捉住了,崇祯大疑之下连声究问。袁贵妃惶恐万分,额上细汗涔涔,只是垂头不语。眼见皇上就要龙颜大怒,赵嬷嬷忍不住了,跪倒在地代袁贵妃说出了真相!

崇祯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痛心疾首地呵斥袁贵妃道:“朕知道你与坤宁宫关系好,但理应公私分明,不用处处维护她!”

崇祯离开后,赵嬷嬷惴惴不安地道:“看皇上这架势,莫不是要去坤宁宫找皇后娘娘算账?”

袁贵妃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这还用说?皇上眼里容不得沙子,最忌别人中饱私囊!”

“那咱们赶快去告知皇后娘娘和吴嬷嬷,让她们早点做好准备,这……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啊!”赵嬷嬷急得直搓手。

“哼!”袁贵妃一声冷笑,“不干咱们的事,管那么多干吗?咱只要看热闹就行了——人家坤宁宫早说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人家连承乾宫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得下咱们翊坤宫?这回不借皇上的手整倒她们,咱们早晚也要走田贵妃的后路!”

赵嬷嬷只觉得眼前的袁贵妃变得陌生了,这个娇憨憨的妮子从啥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狠毒了呢?

猝不及防之下,坤宁宫遭遇到了比上次搜狎具更猛烈的沉重打击!遵照崇祯的御旨,锦衣卫联手东厂,对坤宁宫的账目进行了追查,由吴嬷嬷一手经办的几笔贪污账目,被呈送到了崇祯的龙案。

崇祯掂起朱笔,要判决可恶的吴嬷嬷以“弃市”之刑,不料王承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吴嬷嬷求起情来。崇祯知道王承恩向来对自己、尤其是对周皇后忠心耿耿,不由眉头一皱,一声叹息道:“承恩,朕知道你担心处罚吴嬷嬷影响坤宁宫的声誉和威信,但吴嬷嬷罪行重大,实在要罚!”

崇祯大笔一挥,判了吴嬷嬷死刑!

“查赃”之事虽与周皇后无涉,但毕竟贪赃出自坤宁宫的管家婆,又是自己多年信任之人,宫中流言蜚语,说长论短,令周皇后颜面顿失,威仪难再!

王承恩又偷偷告诉周皇后,皇上近來常常翻阅宣宗和宪宗两朝的实录。周皇后悚然而惊:宣宗和宪宗都曾经以极其轻微的罪名,废掉了自己的元皇后,若是皇上有废自己皇后之位的想法,罪名可是现成的——只“宫闱不修”、“纵奴贪赃”两条,足矣!

最关注宫中风吹草动的,当数嘉定伯周奎。眼看女儿的皇后之位岌岌可危,周奎寝食不安:若是女儿的皇后之位不保,周家的富贵岂不是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须保住皇后之位才是!

周奎绕室三日,最终还是决定按吴嬷嬷装神弄鬼的套路来,当下拄着拐杖去了新乐侯府邸……

这日早朝毕,崇祯坐在武英殿里又开始了处理案牍的繁重工作,堆得小山似的奏折中,排在第一的乃是他八十多岁的外祖母、瀛国太夫人上的奏折。奏折中用的是曲奥难懂的四六骈文,自然是由人代笔,其大意是说瀛国太夫人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孝纯太后,孝纯太后已经被玉皇大帝封为“碧霄元君”了!孝纯太后请瀛国太夫人务必转告皇儿,大明江山如今虽危若累卵,但幸赖上天和祖宗保佑,必定能渡过这番大难,只是皇上近日持长斋,以致损伤身体,她在仙府里心疼万分,若是明天有人为皇上解菜开荤,请皇上一定不要拒绝……

崇祯看了外祖母的奏折,好生感动又好生振奋:有祖宗和母亲在天之灵的庇护,自己终究是要做个中兴之君的!但他又感到有点儿疑惑:自己不下旨,何人敢为自己开荤解菜呢?

崇祯又拿起了第二份奏折,摊开一看,竟然是关外传来皇太极暴病而亡、六岁的儿子福临继位的消息。崇祯又惊喜又激动:这皇太极是自己最强劲的对手,他一死,六岁的黄口小儿又能何为?母亲一托梦,便传来这大好消息,何其灵验!

不觉日近正午,在王承恩的一再催促下,崇祯到了中殿用膳。不一时,御膳房的一队传膳太监手捧红色的食盒次第而来,将菜蔬、饭点、汤羹迅速地一一摆上了膳桌。崇祯坐下一看,今日的菜肴居然全是荤菜,而且还摆上了两壶御酒!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违抗朕的斋戒旨意?”崇祯拍案而起,众太监慌忙全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就在这时,只见周皇后手托金漆托盘缓缓走了进来。周皇后一身白色的衣裙,素面朝天,脖颈上居然还横披着三尺白练!她不慌不忙地将托盘上的糕饼举到了崇祯面前,行罢叩拜之礼,平静地道:“今日为皇上开荤解菜,全是臣妾的主意。臣妾近日见皇上心虑国事,夙夜忧叹,斋戒以致龙体日渐消瘦,臣妾实在不忍心,亲到御膳房做了这桌菜,让皇上滋补,全不关他人之事,臣妾听凭皇上发落,哪怕是令臣妾自尽,臣妾也欣然从命!只是请皇上用了这桌菜肴,以龙体为重……”周皇后哽哽咽咽地说着,顺势跪了下去,解开了颈中的白练。

崇祯的心中似有万根鼓槌在擂,震撼莫名,他想起了外祖母奏折中所写的母亲叮嘱他的一句话:“明日为上解菜者,上勿却也。”原来为自己“解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结发之妻,而母亲对这一切早已预知!更让他心头触动的是那盘糕饼。当年魏阉横行肆虐、自己入宫之时,周皇后往自己衣袖袋里塞糕饼,那双明亮的凤眼闪着泪光、几句颤声的叮咛,一直深深地烙印他的心灵上,十六年后仍记忆犹新,如今这一幕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两行清泪顺着崇祯的腮须滴落,他走下丹墀,亲自将周皇后搀扶起来。夫妻俩四目相对,都是泪眼婆娑,呜咽不已。崇祯扯了周皇后的手,面对奉先殿方向,拜了又拜,然后两人重回膳桌,涕泗横流……

听说崇祯破了斋戒,又回到了坤宁宫歇宿,夫妻俩重归于好,周奎长出了一口气!其实皇太极死去及福临继位,他几天前就知晓了,和走街串巷的老故知经常来往,他的消息比皇帝还灵通。得知皇太极暴亡的消息之后,周奎联手新乐侯,两人炮制了这么一封瀛国太夫人“托梦”的奏折。随后周奎又通过宫中的眼线,告知周皇后,让她到御膳房为皇上解菜,大打感情牌,终于化解了这场危机……

然而,大明朝国运并没有因为崇祯的祖宗和母亲“在天之灵保佑”而出现奇迹般的变化,这年十月,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克潼关,明朝最后的一根支柱、督师孙传庭战死。祸不单行,秋冬之际,京师周边又爆发被称为疙瘩病的大规模鼠疫,京城十室九空。

甲申年正月初一日,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随即分兵两路向北京进军,把守各关隘城堡的明军由于军饷缺乏导致士卒溃散,节节败退。崇祯接到败报,慌了手脚,又想起了“借助”之策,让皇亲国戚和大臣内监捐款,给防守北京城的士兵发军饷。众臣个个低头不语。

无奈之下,崇祯派太监徐高密谕老国丈周奎,要他捐银十万两。

周奎却两手一摊,一个劲哭穷,一个子儿都不捐!

深知父亲天性的周皇后早就料到徐高定然空手而回,便悄悄传徐高来坤宁宫,将自己多年积蓄下来的月例钱和皇帝赏赐的体己钱,凑了五千两银子交给了徐高,让他转交给父亲,让父亲多少凑够万两银子的数目,总算给崇祯一个交代。万不料周奎收到女儿的银子之后,却在里面扣掉两千两之后,勉强将剩下的三千两白银交还给徐高,算作自己的捐助。徐高一声长叹道:“老皇亲如此吝啬,朝廷万难措手,大事必不可为矣!”

周皇后聞知,绝望的泪水纷落如雨。从这一天起,她把自己关在暖阁里,手持裁剪刀和针线,谁也不知她在做什么服装。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皇城北京被李自成起义军围困,守城的明军饥肠辘辘,兵无斗志,一交战便四散逃散,又有义军的探子做内应,大开德胜、阜成两门,只不过一天的工夫,外城便被起义军攻破了!

崇祯捶胸顿足!两个月前,曾经有大臣向他提出南迁的建议,周皇后也做了同样的暗示,可疑神疑鬼的他在犹豫不决中选择了坐以待毙!崇祯不得不接受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的现实。

第二天刚至傍晚,王承恩神色慌张地跑进了乾清宫,跪地报告:“皇上,内城也被攻破了!”

崇祯惊惧交加,带着王承恩登上了大内的最高顶点、皇家御苑万岁山。放眼一看,只见京城内外,火光冲天,四面传来阵阵喊杀声,炮声也隆隆作响。京城军民四散奔逃,哭声一片。

“苦我百姓!”崇祯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眼看皇城陷落在即,宫中一片混乱,太监和宫女大都趁机逃窜,也有的惶恐绝望之下投御河自杀,更有奸诈之徒趁火打劫,偷窃抢夺。

崇祯从万岁山回到乾清宫,几名尚未逃跑的御膳房太监摆上了一桌酒筵。崇祯又命人速传周皇后、袁贵妃和三位皇子——他要安排全家人的后事!

乾清宫内,崇祯一迭连声地呼喝太监倒酒,一口气饮下了几十盅,而陪坐的周皇后和袁贵妃愁容惨淡,她俩都明白,这场酒宴意味着什么。

不一时,三位皇子来了,仍如平常那样穿着皇子正装。见此,崇祯忙命左右寻来破衣让他们换下来,叮嘱道:“儿啊,你们今天还是皇子,明日就是平头百姓了,千万要记得隐姓埋名,想方设法保全性命……”三位皇子含泪应诺。

周皇后上前搂住自己的儿子太子和定王,哭成一团。袁贵妃只低头饮泣,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昭仁公主。三个皇子最后一次叩拜崇祯,各由太监领出。

崇祯又让太监和宫女分头传旨给自己临幸过的妃嫔,命她们自尽,“勿坏我皇祖体面”。

最后,崇祯令小太监捧出两条早就准备好的白绫,赐给周皇后和袁贵妃,要她们为妃嫔们做个榜样,各自回宫了断!

周皇后惨淡一笑,道:“皇上,我决不会辱您朱家国体!”说着,解掉身上的紫云霞帔和纱罗大襟翟衣,露出内里的洁白素服——分明是她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自己准备好了殓服!

崇祯忍不住鼻子一酸。周皇后委屈地道:“如果有来世,臣妾再也不愿走进帝王之家!”言毕,踉踉跄跄地奔向坤宁宫。崇祯又连饮了几盅酒,仗剑走出乾清宫——天性多疑的他不放心自己的妃嫔,要亲自监督她们殉国!

崇祯首先来到坤宁宫,只听到坤宁宫的太监宫女们一起放声痛哭,知道周皇后已经自缢身亡,不由得热泪喷涌……

崇祯又径去翊坤宫。赵嬷嬷守在正殿的门外,一见崇祯气汹汹持剑而来,跪地抱住崇祯的双腿,悲切切禀告道:“万岁爷,娘娘已经遵旨……”

崇祯从宫窗格往里面一望,果然袁贵妃吊在房梁上荡荡悠悠的。“好,好……”话语未落,却听见里面“咚”的一声响,袁贵妃竟从房梁上跌落下来。崇祯一惊,抬腿就要进殿,赵嬷嬷却死死抱住不放,哭道:“皇上——饶了娘娘吧!并不是娘娘怕死,实在是心念小公主,她才三岁,不能没了娘……”

“滚开!”崇祯一脚将赵嬷嬷踹开,走进殿堂,骂道,“你这贱人,竟敢不遵朕的旨意,苟且偷生!”惊怒交加的崇祯挥剑刺去,赵嬷嬷飞身扑上来挡在了袁贵妃面前,恰被刺中了心窝。

“娘!娘!”袁贵妃大叫,爬起来抱住了赵嬷嬷。赵嬷嬷胸口血花直翻,惨然一笑,道:“妮子,你是我的好闺女,来世咱们再做母女……”头一歪,断了气。

袁贵妃眼一闭,刚气地仰起脖子对崇祯道:“你砍吧,你杀吧!如果有来世,我要嫁个会打猎的好儿郎,生一串儿女……”

崇祯羞怒至极,大吼一声,剑光闪处,袁贵妃同赵嬷嬷倒在了一起。崇祯转身走出了翊坤宫,奔向不远处的昭仁殿。

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战战兢兢地拥在一起,昭仁公主见了父皇,本能地伸出了小手。崇祯闭目就是一剑,可怜昭仁公主血溅宫柱,一声不吭地倒下了。已十六岁的长平公主只跪地流泪!面对如花似玉、已选好了驸马的爱女,崇祯泪水长流,道:“愿你们来生不在帝王家!”狠心挥剑砍去……

眼见妻女都死了个干净,不需担心受反贼的侮辱了,几近疯狂的崇祯来到皇极殿前,亲自敲响了景阳大钟。他想再上朝坐一回金銮殿,但大钟响了好久也不见有臣子前来。“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哈哈哈!”面对空荡荡的朝堂,崇祯又哭又笑。

王承恩听到钟声,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崇祯终于冷静了下来。“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大步走到案台前,掂起朱笔写好了遗诏,塞在了衣袋角里,最后对王承恩道:“承恩,刚才朕看万岁山寿皇亭下有棵古槐,实在是朕的最好归宿,你愿不愿陪朕走一趟?”

“奴才遵旨,待奴才换双鞋子好上路……”

王承恩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双半新不旧的棉皂靴来。崇祯见了眼一热:这双棉皂靴,乃是当年在信王府时周皇后所做!泪水又一次哽住了崇祯的喉咙:“承恩,黄泉路上有你陪伴,朕就不是孤家寡人了!”

两人跌跌撞撞向万岁山走去,唱起大明王朝最后的一曲悲歌……

崇祯甲申之年,风云激荡,皇城三易龙旗,明亡清兴,李自成不过是历史的匆匆过客。

这期间,自尽身亡的崇祯和周皇后先是被李自成用柳木棺草草窨葬于天壽山田贵妃的墓室中,后来又被清廷出于政治需要以帝王之礼重新安葬。三人的棺椁,崇祯位中,周皇后在左,田贵妃居右,称号“思陵”,其前方还有一座墓,便是王承恩的陪葬墓。

袁贵妃虽然被崇祯砍成重伤,昏迷了近两个月,硬是凭着一口气醒了过来。此时已是清朝的天下,为了笼络人心,清廷决定将这位前朝的贵妃“恩养”起来,但袁贵妃得知女儿昭仁公主已被崇祯砍杀,即绝食而亡。清廷恨她不识“抬举”,并未将她与崇祯附葬,而是同那些普通的宫女一样葬于西山,一抔黄土,淹没于乱石荒草之中。所幸的是,离她的坟墓不远处,便是赵嬷嬷的孤坟……

李自成占领北京以后,即命手下大将刘宗敏对投降的明朝官吏显贵用夹棍“追赃助饷”。内官首富王之心被追赃三十万两银子和整车整车的珠宝玉器之后,仍被夹得脑裂而死;一毛不拔的老国丈周奎全家都被捉拿,夹棍之下仍不吐口,直到妻子和儿媳被辱自缢、长子被打丧命的时候,方才不得不吐出三百七十万两银子,仍被刘宗敏抄了家,又抄出了五十三万两银子,令人咋舌之余拍手称快!

崇祯的三位皇子的命运更是诡谲多变,际遇堪怜。太子朱慈烺和皇三子朱慈灿先是被李自成捕获,后来趁李自成山海关兵败之机,都逃脱了出来。太子折返京城后,投奔外公。周奎六亲不认,向多尔衮举报了自己的外孙,可怜太子被多尔衮指真为假,斩于狱中!皇三子逃出了京城,浪迹大江南北,倒也牢记父皇的叮嘱,隐姓埋名,历尽艰辛,成家立业,有了三子两女,不意古稀之年,于山东汶上县酒后失口,身份暴露,被清廷抓捕,全家俱斩,史称“朱三太子案”。

只有田贵妃所生之子永王朱慈炤,几百年来潜沉于茫茫史海,杳无踪迹。直到本世纪初,方有其邹姓后人“浮出水面”,真相大白。当初,明敏多智的懿安皇后在殉国前,安排一赵姓太监携带宫女任秋月,共护永王,投奔东林大儒邹元标之子邹之麟,逃出京城之后,千里辗转,匿居贵州遵义一个偏僻的山村苦竹垭,依从邹之麟之姓,改名为邹启贵,与任秋月结为夫妻,传宗接代,至今已经繁衍子孙一千余众。

田贵妃九泉有知,当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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