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惠泉
生产队那时候,人人都有一个绰号。大家天天在一起,歇下来没事干,取个绰号打个趣。有些绰号被经常用,用着用着,就把原本的姓名用掉了。比如,你问顾义茂家在哪里,很多人摇摇头,但你说“花泥鳅”,小孩子也会领你去。绰号能够喧宾夺主,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绰号形象生动,画龙点睛。
花泥鳅的脸盘子并不大,脸盘子上的鼻子相对占地不小,好像蹲着的一只癞蛤蟆,肉乎乎。一激动,或者一烦恼,肉鼻子一个劲地耸动,仿佛那只癞蛤蟆要从脸盘子上跳将出来。他身材较高而显圆滚状,也可以说呈流线形,十分灵动和活络,刚才还在你眼皮底下,眼睛一眨,不见了。
花泥鰍眼下火烧火燎,恨不得马上把第五生产队的田分下去。当看到队长陈赤豆迟迟疑疑、米会计拖拖拉拉时,他再也按捺不住。他让希望快点分到田的社员到他家里。他陈赤豆舍不得“队长”的官帽,当队长不知道日子怎么过,花泥鳅很是气愤地对大家说,如果陈赤豆和米会计还按兵不动的话,我们来一个先斩后奏。花泥鳅用手肘碰碰旁边陈光辉的腰,让他好好计算、准备一下,拿出一个分田分家当的方案。还鼓励说,不要有顾虑,其他生产队差不多分好了,上边一再催促着呢!
分田到户,官名叫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其实,花泥鳅对分到分不到“农田”并不在乎,更不在乎几只陶缸几辆板车,花泥鳅要的是分田到户后的自由,盼的是彻底解除生产队的束缚。花泥鳅一家五口人,父母妻子儿子加自己。一个哥哥,几年前分家另过。父母身体尚可,是地道的农民,对农田感情很深。花泥鳅对他们说,身体吃得消,就种上两年,吃不消,给别人种。花泥鳅不在乎那点粮食,只要父母做好饭,照看好孙子。
花泥鳅在笆斗浜大队很有知名度,脑筋活泛,消息灵通,一有空隙就往外面跑,至于跑出去干什么,几乎没人知道。
花泥鳅猢狲屁股坐不定,根本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种田人,给老实本分的村里人的印象并不是很好,因而,在找女朋友问题上自然要有点曲折。当想找女朋友时,花泥鳅一眼就看中被称之为笆斗浜第一美女的亚珠。亚珠没有表态,似乎不怎么反对。可是她父母态度十分鲜明。不行,绝对不行!他们警告亚珠说,花泥鳅这么活泛的人,今后你被他卖掉了可能还蒙在鼓里呢。后来,亚珠钟情于英俊潇洒的盘樟,花泥鳅冷笑一声,挥挥手,就像告别空中的云彩。再后来,盘樟顶替父亲到航运公司当工人,一脚踢开农村户口的亚珠。花泥鳅很是愤慨,骂盘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于是,宽慰亚珠,不要伤心,这种人不值得为他流眼泪。殊不知,亚珠开始注情于盘樟的堂弟盘林,有点报复盘樟的意味。花泥鳅有点悲哀,感叹道,亚珠啊亚珠,还是脱不掉头发长见识短。不过,花泥鳅在焕忠、大军等伙伴们面前高调宣称,自己要么不讨老婆,要讨,就要比亚珠漂亮,至少不相上下。
高老桥大队会计的大女儿高晓玲长得十分标致,站在亚珠旁边绝不会逊色。
公社里一台小型电影放映机,农闲时段的晚上,到各大队巡回放映。尽管影片总是那么几部,《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等,但大家还是兴致勃勃。那个年代,实在没有其他娱乐的东西。花泥鳅用当时很紧俏的“大前门”香烟,与放映员建立了友谊,不管到哪里放映,花泥鳅总能在放映机旁安放两个位子。那天,在另一个大队放映新片子《春苗》。听说这部电影很好看,特别是赤脚医生田春苗,那妩媚的眼睛一闪,观众会禁不住发出“嚄——”的一声惊叹,因而今天来的人很多。外圈的人都站着,高晓玲和一个同伴在人群外围兜圈子。她们在圈子外看不到银幕,又不敢往里面挤。姑娘家的,往人堆里挤,容易被人“吃豆腐”。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花泥鳅出现在她们面前。花泥鳅叫她们名字,如老朋友一般。她们大为惊奇。花泥鳅说,不要惊奇,你们是高老桥有名的美女,我早就认识你们了。于是,花泥鳅自我介绍,然后把她们领到放映员那里,让她们坐两个最中意的位子。电影放映后,大家看得很专心,到了换片的时候,花泥鳅盯着高晓玲说,你长得跟田春苗有点像。高晓玲听了之后轻轻一笑,笑出了两个酒窝。以后,高晓玲出来看电影,就用不着为找位子苦恼了,花泥鳅给她准备着,还准备着瓜子和甜橄榄。再以后,同伴不见了,高晓玲与花泥鳅坐一张长凳,两人的手绞在一起,放映员偶尔回过头来,就迅速分开。再后来,伸手搂住对方的腰,放映员即使回过头来,也不松开。
花泥鳅的鼻子兴奋地耸动起来,他向焕忠、大军等伙伴们宣布,过几天,他就把高晓玲带到大家面前,让他们仔细看看,是高晓玲漂亮,还是亚珠漂亮。伙伴们把这个很诱人的消息传播出去,整个笆斗浜人都拭目以待。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美人儿高晓玲未出现,半个月过去了,还是不见动静。花泥鳅走路低着头,鼻子不再昂昂然,像是被狠狠踩了一脚,苟延残喘。原来,花泥鳅与高晓玲的事传到她父亲耳朵里,她父亲像一头被惹怒的狮子,咆哮起来。他花泥鳅是怎样一个人?是个差点吃官司的人,是个二流子,也不照照自己的脸孔,简直是大白天做美梦!大队会计严肃地告诉女儿,你父亲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在社会上跑的人,你跟花泥鳅这样的人来往,我的脸往哪儿搁?三十年后,这位早已退休的老会计被邀请参观几家高新技术企业,当看到容光焕发的花泥鳅在厂门口彬彬有礼地迎接时,脸真的不知道往哪儿搁,是伸手出去握一握,还是装作没看见从旁边闪过去?一时手足无措。花泥鳅若无其事,热情地迎上前来,握住高晓玲父亲的手,还上下抖几抖,高会计光临,欢迎欢迎。还特地叫一助手,引导着进接待室。
花泥鳅喜欢交朋友,三教九流,狐朋狗党,只要谈得来就称兄道弟。有一次街上的“青头”笑面狼说有笔生意要谈,请花泥鳅叫上两个人壮一壮声势。花泥鳅叫了焕忠和大军。到那里,笑面狼拍拍花泥鳅的肩,兄弟,今天,给我露上一手。说着把硬木棍子递过来。原来笑面狼与另一帮人的头目为了争夺地盘,要在这里决一雌雄,胜者为王,败者走人。笑面狼还准备了几把砍刀与匕首,发誓一定要把对方打个落花流水。看来,今天这一仗凶险异常,甚至会闹出人命。花泥鳅虽说十分讲义气,但并不鲁莽,心想,今天这场恶斗,胜也罢,败也罢,最终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他把焕忠和大军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们说,玩命的事不能干,一旦打起来,我们不要动手,赶紧溜。不一会儿,对方的人来了,话没讲几句就开打,在双方打得天昏地暗的当儿,花泥鳅带着焕忠与大军,早已丢下棍棒,悄然离开。这一次群殴,造成一死七伤,其中二人脾脏破裂,进行抢救。有六人判了刑。派出所把花泥鳅他们叫了去,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放出来。这就是高晓玲父亲所说差点吃官司的事。
在笆斗浜,四队里的木匠仁安,五队里的花泥鳅,最不安分于种田。不过,仁安比较谨慎,内敛,至少表面上还想做一个种田人。花泥鳅外向,说话无遮拦,对着公社蹲点干部郭部长也直言不讳,我不想种田!自被郭部长斗争以后,仁安一到大忙季节,再也不敢外出赚外快。花泥鳅却不管不顾,大忙季节里,刚才还跟大家一起推田平地,眨眼工夫,没影儿了,真的像条泥鳅。泥鳅很滑腻,你捧在手里了,它还会从你指缝里滑出去。仔细看,江南水田里的泥鳅是有花纹的。老人说,泥鳅越“花”越大,越大越滑。
“老是不出门,终究是小人”,花泥鳅常用这样的俗语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但是,有一点大家有些搞不明白,仁安小心翼翼,遮遮掩掩,他帮厂里做木模的事,用大米换煤球的事,还是很快被人知道了。花泥鳅纵然大大咧咧,好像口无遮拦,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外面搞些什么名堂。大家只是看到他回到村子时,皮鞋锃亮,中山装笔挺,手腕上葵花牌手表才戴了两个月,又换成钻石牌了。有一天下午大家在割稻,花泥鳅满脸红光地从大道上回来,几个男劳力把他拦下,花泥鳅,你一早到晚往外面跑,撂下的活儿我们帮你干,你请客才是。花泥鳅随手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钱,抽出两张拾元纸币给陈光辉,买肉馅饼还是小笼馒头,随便你们。二十元钱,把街上那家点心店的小笼馒头买个精光,社员们吃得咂咂有声,嘴唇上闪着油光。
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好像打探到了点消息,说是花泥鳅有一个好朋友在钢铁厂里掌握实权,通过他,花泥鳅弄到便宜钢材,然后卖给供销社,供销社再把差价款给花泥鳅,有时一笔生意就能赚三四百元,相当于一个男劳力在队里干一年的收入。还有,花泥鳅与另一位好朋友合伙做水泥、砖头生意,一些公社的建筑站要不到货,就找花泥鳅。这些消息没有经过证实。不过,钢材、水泥、砖头那时都是紧俏货,黑市与白市的价格差往往在一倍以上。
郭部长曾想把花泥鳅“投机倒把”的行径彻底查一查。他找花泥鳅谈了一次话,好像谈了足足有半天时间,没了下文。据说,那次谈话,花泥鳅呈上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另加五包“牡丹”。要知道,“牡丹”比“大前门”更高档,郭部长也难以搞到。又一说,是花泥鳅给郭部长买了一双名贵的皮鞋,那双皮鞋,可抵郭部长两个月工资。总之,花泥鳅见了郭部长并不像仁安那样,要想方设法躲避。
那一年,“双抢”大忙刚结束,花泥鳅又开溜了,连续五天不见身影。第六天下午终于出现,一出现,整个笆斗浜轰动了,他带来了一个城里姑娘!上身淡粉色的短袖,下面鹅黄色褶子裙,把苗条的身材衬得愈加婀娜多姿;卷曲的刘海儿下面一弯细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天空里的一弯新月;长长睫毛里的眼珠子灵动有神,面对村里人射来好奇质疑的目光,一点也不羞怯,还翻动红艳艳的嘴唇,跟花泥鳅亲昵地谈着什么。啧啧,要是亚珠站在旁边,不显得土气才怪呢!
也许是笆斗浜过于沉闷,也许是笆斗浜人生活过于寡淡,花泥鳅定然要生产出一些新闻来,让大家津津乐道,让村子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第二天中午,正当大家吃饭的时候,好戏来了。那个叫小桃儿的城里姑娘,她的母亲带着兄弟姐妹冲上花泥鳅的门,骂花泥鳅是个大骗子,拐骗她天真烂漫的女儿,还一把抢过女儿手中的饭碗,狠狠地砸向门外的砖场上。饭粒子四散,一群鸡跑来抢食。小桃儿的舅舅阿姨上来拉小桃儿。小桃儿号啕,双手死死扣住桌子的横档,僵着不走。小桃儿母亲他们掰着,拉着,推着,抱着,抬着,生生地把小桃儿从花泥鳅家里弄出去。
乡下人要娶城里姑娘,而且又是那么漂亮,据说还是高中毕业的呢,你花泥鳅也太异想天开了吧!癞蛤蟆怎么吃得到天鹅肉?
可是,三天后,令大家瞠目结舌的事又劈头而来,小桃儿拎了一个旅行包,再一次出现在笆斗浜。她咬着牙,非花泥鳅不嫁!而她母亲来笆斗浜,是十年后的事,那时,花泥鳅的儿子上一年级,作为外婆,她买来了书包等学习用品和菱角等吃食。看到女儿家敞亮的新房子和时尚的摆设,对比自家共用厕所的老式公房,城里人的优越感一下子张扬不起来,于是,就做出一脸恭维的笑容给女婿。女婿当然不再是“骗子”。又过十年,孙子大了,要买商品房,缺钱,就忏悔样地对女儿说,当初……小桃儿不想听母亲说“当初”,一下子给了三十万。以后,女儿女婿成了她引以为豪和向人炫耀的资本。
1982年分田到户那时,花泥鳅只是暗暗地做一些生意,办厂是以后的事,造小洋楼是更以后的事。他当时的房屋在笆斗浜南面的新村上,是一开间两进的二層楼。花泥鳅的老婆小桃儿,毕竟是城里人,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并且富有现代气息。鸡棚、兔缸、猪圈之类都被清除出去,请进了洗衣机、电冰箱、彩电,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农村绝对还是稀罕之物。第二进的客堂放置了沙发、茶几、藤椅等,这里是花泥鳅会客的地方。
沙发藤椅不够坐,小桃儿端出几张骨牌凳,还给每人泡了一杯咖啡。这咖啡,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尝到,苦苦的,直皱眉头。小桃儿就多放点糖进去。喝着喝着,大家觉得味道还不错。大军喝完了,咂咂嘴唇,叫小桃儿再来一杯。
唯独陈光辉,喝了一口,再也不要喝了,任小桃儿怎么添糖也没用。花泥鳅要他拿出分田分物方案,他冥思苦想了两个夜里,仍觉得不好下手。农田比较好分,最多只要按远近肥瘦列几个等次,然后再分下去;队里的财产就难分了,主要是大件,比如两条农船,怎么分?它们的价值与其他东西相差实在大,显然,单纯地用拈阄的方法是不合理的。
花泥鳅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但怎样把农田和队里的家什合理地分下去,显然花泥鳅没那个心思和耐心。大家七嘴八舌,意见杂陈,陈光辉则哭丧着脸,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花泥鳅把手一挥,走,我们找队长陈赤豆去。到陈赤豆家门口,却看到陈赤豆伙同米会计他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制作分田分家什的方案。花泥鳅又挥挥手,让大家散去,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别吵别闹,不要影响他们的工作。待大家散去,花泥鳅从口袋里掏出两包香烟,扔到陈赤豆他们面前,说一声你们得抓紧时间了,然后转身离去。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