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歌

时间:2022-02-11 18:41:03 

陈友铭

1

罗扬是让他父亲连哄带骗才回来的。

罗扬与村里其他外出打工的人想法不一样,人家往工地跑,去厂里干,他却在上海的青浦承包下几百亩水田,自己为自己打工。虽说仍是种田,两口子一年忙下来,也有十多万的收入,比起一般打工人要强上一些。当他正要与当地的村里签下第七年的承包合同时,父亲罗维汉打来电话,说是自己已经把全村的田地流转承包了,让他马上回家。

罗扬自然不愿回去,村里才二三百亩地,而且旱涝不保,哪有这儿稳当挣钱多!他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劝父亲退回田地,可是父亲铁了心,一天好几个电话催他:“回来吧!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能体谅体谅我,非得看我累垮了才高兴?”最后父亲威逼道:“反正我已经承包了,你不回来也中,老子干不动就给他撂荒,到时你帮老子付承包费给人家!”

父子俩僵持了好几天,到底老子大于儿子,罗扬只得与妻子雨兰一道回来了。

其实,罗维汉并没有把村里的田地流转承包,只是有这想法。这些年,村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了,田地撂荒了不少,罗维汉心疼呀。想当年,他当生产队长那会儿,还领着社员开垦了许多荒地,如今这么好的田地荒芜了,多可惜!他只能把儿子叫回来。

罗扬差点气歪了鼻子,见着父亲也没好脸色。罗维汉倒是主动找儿子说话:“扬子,回来了!”扬子是罗扬的小名,从小到大,罗维汉都是这么叫儿子的。罗维汉见儿子始终拉着个脸不搭腔,只得作罢。他想等两天再跟儿子好好谈谈。

第二天大清早,憋了一肚子气的罗扬想找父亲问个明白,干吗骗他?父亲还是住着那三间瓦房,即使罗扬两口子不在家,他也不住楼房,说是住习惯了。平瓦房就在楼房的侧面,抬脚就到。罗扬进了屋,扫了眼堂屋,墙边依旧摆放着犁耙风车等,墙壁还是整齐地靠着耘耙、锄头和锹,仿佛农具陈列馆一般。罗扬知道父亲对农事的情结很深。

母亲在灶下忙着,花白的头发在若明若暗的灶间晃动着。罗扬心里酸酸的,他喊声妈,问父亲在哪儿?

母亲说:“还不是一个人又跑田里去了,没事一天能跑好几趟!”

罗扬出门往村前去,老远就看见父亲。父亲已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背已微驼,在田野间走走停停,有时手还比画着,像是和谁说着什么。近了,罗扬见父亲突然蹲下去,在地里拔走几棵肥嫩的草,双手扒拉扒拉,捧起一捧土,嘴里念叨着:“多壮的土啊,往后不用肥草了,要肥稻子啰!”一捧土又从父亲的指缝间纷纷落下。罗扬心头一震,父亲对这片土地的情感太深了!本想责怨父亲的话咽了回去。

罗扬心里已经向父亲服软,他也把村里的田地看了个遍,又把从罗河分岔而来的三道坝仔仔细细琢磨了一番。几天后,他向父亲亮牌,把全村的田地流转承包他答应,但村里得同意三道坝也让他承包。

罗维汉笑了:“承包了田地,三坝还不是你用!要灌田,尽管从坝里抽水是了。”

罗扬说:“不光抽水,我要在坝里求财。”

罗维汉说:“那也不要紧,反正三坝荒废多年了,没人管!”

罗扬说:“还是白纸黑字签了合同才叫人放心。”

罗维汉笑着骂道:“人家都想着怎么省钱,你个孬子尽想着往外扔钱!”

2

父子俩达成一致后,罗维汉上留守村里的人家,一家一家去沟通,外出打工的由罗扬挨个打电话。罗扬这边很顺利,没有不同意的,反正在外也顾不到家里的田地,流转后还能拿到流转费。至于三坝,土地承包后就没人管过,现在罗扬要出钱承包,何乐而不为?罗维汉这边却遇上麻烦,绝大多数人没意见,有两家却是死活不同意,罗七就是一个。

那天,罗维汉去了罗七家,罗七开始很欢迎。罗七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不得力,走路一踮一踮的,又没念过几天书,外出打工不好找事,就守着家里几畝田。当初,村民组长罗维汉为他家办低保的事,没少跑路没少出力,罗七一直心存感激。“维汉哥来了,快坐!”罗七招呼着又喊老婆桂芬给维汉哥倒水。

罗维汉说:“别忙了,我来是跟你讲田地流转的事。”

罗七变了脸色:“维汉哥,别事好商量,这事免谈!”

“又不是白要你的,每年付你承包费!”

罗七说:“那也不中,我就指望这几亩田呢!”

罗维汉想不到会在罗七这儿碰钉子,心中恼火:“那你留着吧!”抬脚就走。

罗维汉刚迈出门,就听桂芬埋怨罗七:“你就不能好好跟维汉哥讲话!”罗七回驳时嗓门更大:“那我怎么讲?把田地包给他,一年才几百块钱一亩,让我一家喝西北风呀!”

村里还有孙二喜,也跟罗七一个态度。孙二喜好脚好手,可是老婆腰椎不好瘫痪在床,他也只得在家做几亩田,一边照顾老婆。

看着气愤不已的父亲,罗扬说:“人家讲的是实话,几亩田确是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

罗维汉说:“那你讲怎么办?要不是当初分田东一块西一块的,不包过来不好耕作和管理,我会去求他们!”

罗扬想了想说:“爸,我不光包田地,还要包三坝,要做的事不少,反正要人帮忙,不如把他们请了,你看中不?”

罗维汉沉吟一会儿,说:“要讲你去讲,我才不去拿热脸贴他冷屁股呢!”

罗七没想到,白天打发走老子,晚上儿子又找上门来。他坐在竹椅上看电视,瞅一眼进门的罗扬,抢先发话:“扬子,你来坐坐七叔欢迎,要讲承包的事,就不要开口了!”罗七口气冷冷的,说了继续看他的电视。

罗扬笑笑,自己搬个凳子坐到罗七身边,递上一支烟,罗扬自己不抽烟,身上总是揣着烟。他又为罗七点上火,这才说:“你是我本家七叔,我来跟你聊聊天还不中。七叔,听说你以前在工地上拎灰桶,一个月挣多少?”

罗七瞟一眼罗扬:“按天算,一天八十。”

“一天八十也不少了,干吗不干了?”

罗七瞪起眼睛狠狠地盯着罗扬:“我不愿干!怎么了?”其实罗七腿不行,人家嫌他跑得慢,不让他干。罗扬戳痛了他心事,能不生气?

罗扬赔着笑:“七叔,看在你我本家的分上,现在愿不愿帮我干?”

“帮你干,帮你干啥?”

罗扬说:“把田地流转给我,我就能包下全村的田地和三坝了,要做的事很多,我家几个人也忙不过来,你愿不愿帮呢?”

罗七转转眼珠说:“我在工地上可是八十块钱一天哦!”

罗扬说:“你要是愿意,我一个月付你两千四,到月给你开工资。”

罗七本想吓退罗扬,没想到罗扬这么慷慨,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你爸能答应?”

罗扬松了口气,说:“我请你的,自然我说了算!”见罗七笑着答应了,罗扬又说,“七叔,能不能陪我去一趟二喜叔家?”

罗七站起身:“中,现在就陪你去!”

罗维汉一支一支地抽着烟,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脸上的焦虑。看见罗扬回来急切地问道:“怎样了?”得知罗扬搞定了才长舒一口气。当他听说每月付罗七他们两千四的工资,又差点跳起来:“这老高的工资你也答应?他们这是敲竹杠!”

罗扬说:“工资是我主动给的。”

罗维汉很是气恼:“我看你就是个孬子!”

腊月二十往后几天,外出打工的人如燕雀归巢般纷纷飞回罗湾。罗扬捧着田地流转协议和三坝承包合同,挨家挨户找人谈,连儿子罗奥放假回家也没说上几句话。罗奥上初一,读的是寄宿学校。罗扬两口子外出时,儿子才上小学,这些年都是爷爷奶奶带着,跟爷爷奶奶就亲些,罗扬两口子在不在家倒无所谓。

罗扬跑了几天,终于跟各家各户谈妥承包事宜。

3

过完年,罗维汉见罗扬好几天早上丢下饭碗就出门,有时天黑才回家,心里老大不高兴,那天看见雨兰晒被子,忍不住就说了:“罗扬还想不想好,快四十岁的人了,玩得一天到晚不归家,田地里的事也该烦烦神了!”

晚上雨兰说丈夫:“我晓得你不是出去玩,有什么事也该跟爸讲清楚呀。”

罗扬说:“你还不晓得爸,一分钱都看得很重,这事提前跟他讲,怕是难做成。”

不几天,罗湾开来两台挖机、四辆自卸车,他们在罗扬的指挥下开向三坝。

腊月、正月是三坝的枯水期,只有坝心里存点水,大片的浅滩裸露,有些地方还开裂了。两台挖机就在浅滩上挖起来,四辆自卸车在坝堤、浅滩来回穿梭。罗七、孙二喜也被罗扬招来,他们拿着锹把自卸车倒下的土铲平。

半个多月过去,快淤塞的上坝深了,沟沟坎坎的中坝平整了,下坝变化最大,原先的浅滩全都挖深,可储水面积涨了一倍多。三坝间的横埂加固了,最亮眼的是外堤,又高又宽,将三坝箍住。完工那天,罗七、孙二喜站在大堤上感慨着,罗七嘴里还念着:“罗河在这儿拐个弯,有个村子叫罗湾。忙耕忙种没回报,易旱易涝泪汪汪。”这是罗湾人早先编的顺口溜,也是罗湾当初的写照。

罗扬这么干,罗维汉有些惊讶,嘴上没说,心里也认可儿子做的事。早先要是有这道大堤,罗湾得少遭多少水灾!

罗维汉回到家,正瞅见儿子把好几沓百元大钞送到那些驾驶员手里,心疼得直哆嗦。一分钱没挣到,就撒出去好几万!

罗扬送走驾驶员,看见父亲蹲地下闷头抽烟,便也蹲下来。他跟父亲商量,打算在上坝建座机房,架机引水;下坝建一道涵闸、一座机房,用于排水。罗维汉心里清楚,大堤加固了可以更好地阻挡外水,遇上内涝或干旱,没有涵闸和抽水机也会遭灾的。儿子想得周全,可再建涵闸做机房,添置抽水机,这得砸多少钱!自己叫回儿子原本只想把荒了的田地做起来,可儿子不安分,偏要干大些,干大些能挣多少钱不晓得,眼下那一沓一沓的钱往外扔倒是真的。他有些后悔当初逼儿子回来了。

这年农历的二月,连着下了多天的雨,三坝蓄了不少水。罗扬见状,赶紧往下坝里放进鱼苗,在中壩栽上莲藕,上坝栽下菱角菜,坝边浅水区栽种了茭白。荒废多年的三坝又显出勃勃生机。罗扬估算了下,三坝水域用好了,保准比二三百亩田地更来钱。

可让人没想到,随后一个多月却是滴雨未落。上坝的菱角菜落到泥上了,中坝也快见底了,下坝水略深些,可几万尾鱼苗在里面,也快难以存身了。

罗维汉顶着草帽站在坝间的横埂上,抬头看天,阳光刺眼,低头看坝内,水一天比一天少。更为要紧的是马上就该播撒稻籽了,没水怎么耕田播种?“真他妈应了老话:二月落不歇,三月无秧水。这鬼天气!”罗维汉正咒骂着,看见罗七、孙二喜走来,把脸转向一边。

罗七、孙二喜也知趣,自觉拐向另一边。其实二人也着急,为帮罗扬分忧,他俩日夜看守下坝,生怕有人来坝里捞捕鱼苗。

罗扬赶回罗湾已是太阳偏西了,他没进家门喝口水,径直去了坝里。看见罗七、孙二喜老远就喊:“七叔,二喜叔!”转过脸又喊声爸。

罗维汉哪容儿子再说话:“喊什么喊,上坝菱角菜干了,下坝也快没水了,跑得好看,抽水机呢?叫你老老实实包田地,你偏要包这包那的瞎折腾。现在好了,钱没了,就剩这些鱼苗等着晒鱼干吧!”罗维汉似火山喷发般朝罗扬喷了一气,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将手中的锹狠狠插进泥土里,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罗扬显得很无奈。他走到罗七、孙二喜跟前,对二人说:“抽水机明天就到,厂家来人安装。供电站也答应马上帮我架线,估计一两天就能通电。”

二人听后也很兴奋:“这就好,这就好!”

白花花的罗河水引进田里,灌满了三坝。播撒及时的稻籽很快长出苗,一天一天往上箭。被圈禁在小范围的鱼苗儿,又迎来广水,欢快地跳跃着。莲藕兴奋地冒出尖尖小荷,一朵朵菱角菜奋力地扩展分化开,干渴许久的茭白苗喝饱水,快乐地扭动叶片。

看着一派喜人的景象,罗扬往田里坝里跑得更勤了。这天,他去找罗七和孙二喜,看见二人在上坝里。孙二喜撑只舴盆,罗七站盆里拿两根竹竿绞薇草。水乡罗湾,家家有这样的舴盆,罗扬家也有一只。罗扬见状喊二人歇会儿。

三人在坝边坐定,罗扬给每人递上烟,问二人绞薇草干吗?

罗七说:“不绞了它,它会跟菱角菜抢地盘的!”

孙二喜说:“你花钱栽下菱角菜,总想有些收成吧。看着薇草长得快,我俩商议着把它清掉!”

罗扬心里暖暖的,说:“你们有心了!”接着问罗七,“七叔,听我爸讲,你以前为生产队放过鸭?”

罗七还没有回答,孙二喜抢先说了:“你七叔当鸭司令那会儿可神气了,把鸭子训得跟小兵一样,吆喝一声鸭子就晓得往哪儿去。鸭子养得肥,年底每户还分了一只呢!”

罗七笑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眼睛里却流露出少有的光彩。

罗扬说:“我这几天在上坝、中坝水浅的地方看见有螺蛳,小鱼小虾也不少,要是养上两千只鸭子可中?”

罗七说:“中!这么大水面,再喂点料,鸭子好养。就是稻子成熟那阵子,看紧了不让它们上田偷吃稻子就中了。收了稻子,稻场赶下来,保管只只鸭子都肥嘟嘟的!”

罗扬点点头,起身离去。

罗维汉蹲在高处的田头,嘴上叼支烟,一双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瞅着眼前的稻田,看着随风起伏的绿色波浪,心里乐滋滋的,终于又见到大片的稻田了!直到罗扬站到跟前,喊声爸,他才收回目光。

“爸,我打算养两千只鸭子,七叔和二喜叔答应帮着照看。”

罗维汉吸口烟悠悠吐出,又将目光投向稻田,淡淡地说:“早该找些事叫他们干了,拿着许多钱,瞧把一个个快活的……”

罗扬清楚,父亲对罗七、孙二喜有心结,他缓声说道:“爸,其实七叔、二喜叔干事还是挺卖力的。你也看见了,建涵闸、做机房,他俩哪天不干得一身汗。坝里水快干那陣子,他俩又是日夜看护着鱼苗,真的是尽心负责。你想想看,我再不对他们客气点,人家心里能好受?”

罗维汉睁大眼睛看着儿子:“你小子是在拐弯抹角地讲老子对他们不好?是的。一想到我去求他们,他们那个样,我这心里……呸、呸!”罗维汉说话时快抽完的烟还叼在嘴上,烟屁股粘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他使劲呸了几下,烟屁股飞进田里。他叹口气又说,“你小子啊,比我会做人!”

稻子拔节孕肚时节,又下起连天雨。罗河水是一个劲地涨,幸亏加固了大堤阻挡住外水,不然洪水吞没了三坝会直扑稻田。可是连天的雨也让内水噌噌上升。罗维汉除了吃饭、睡觉,就守在稻田里。虽已七月,老是下雨也是凉凉的,加上心内焦急,罗维汉病倒了。村医过来量了体温,听听心跳,说可能是肺炎,得赶紧去城里的医院。

罗扬不敢怠慢,赶紧叫了车,送父亲去城里的医院。路上,罗维汉尽管咳着、喘着,还是牵挂着稻田。罗扬安慰他,说是已经请来电工检查了,很快就能开机排水。

罗维汉点点头,接着叮嘱儿子说:“扬子,排涝事多,有些地方要搭埂,有的地方要挖沟,你年轻,要多干些。”说着咳了几声又喘两口气,“这雨天路滑的,你七叔走路不稳,让他小心点走慢些。二喜呢,干活是一把好手,可也不能光顾着干活呀,他老婆隔上两三个钟头就要翻翻身,还要接屎接尿的,你要提醒他别忘了家里!”

看着脸色蜡黄,身体虚弱的父亲有些吃力地交代自己这些话,罗扬眼窝里不禁盈起泪水。自从请了罗七、孙二喜,父亲对二人一直态度冷淡,想不到在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二人。父亲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村民组长。

4

八月的一天,罗扬抽空去了趟城里的大超市,为出院恢复中的父亲买些补品,又买些水果带回家。为拉近跟儿子的关系,罗扬为儿子削了个大苹果,看着儿子一口一口地咬着,自己心里也很甜。他问儿子苹果的味道怎么样?

罗奥又咬一口,说:“好吃,又脆又甜!”咽下去又说,“我同学萌萌家的桃子比这还好吃!”接着,罗奥说起萌萌家的桃子,萌萌家的葡萄,萌萌家的板栗……

罗扬问儿子:“你去过萌萌家?”

“没去过。”罗奥摇摇头说,“不过有新上市好吃的,萌萌他爸会送学校去。听萌萌讲,他家有好几处园子,常有人去他家果园里采摘。他家还特意开了农家乐饭店呢!”

儿子的话触动了罗扬的神经。罗奥秋季开学,罗扬便与雨兰一道送儿子去学校,他想顺道去儿子的同学萌萌家看看。眼下外水已经退去,内涝也已解除,田里的稻子已经出穗,丰收在望了。他可以安心地去外面看看。

罗维汉目送儿子、媳妇和孙子上了大路,这才回屋扛上锹再出门。那天在稻田边,儿子说的那些话对他触动不小,过后他在心里也是思来想去,原先总觉得自己竟在罗七、孙二喜那儿失了颜面,便对二人耿耿于怀。细想想人家也没什么错,对人家那态度是不是过了头?这样一想,心结打开了,对二人的态度也转变了。而罗七、孙二喜又见到先前那个罗维汉,自然尊敬他。

罗维汉边走边看,那齐崭崭出了穗的稻子总是让他看不够。快到上坝,老远看见罗七在吃着什么就喊上了:“罗七,吃什么呢,不分些给我?”

罗七也是大声说话:“吃菱角呢,过两天菱角就能摘了!”待罗维汉走近,罗七手一划又说,“这一大片菱角菜,一季总得摘个几千斤菱角吧。还要摘莲蓬、掰茭白,摘了掰了又要驮到街上卖,够雨兰忙的了!”

罗维汉说:“你也不要偷懒,到时不帮着可不中哦!”

罗七说:“你看你,我讲了不帮吗?我拿钱不干点事,你一天还不得少吃两碗饭!”看着罗维汉发蒙的眼神,罗七笑起来,“气饱了呀!”

罗维汉反应过来,骂道:“你个瘸子,来生还成哑巴。”

二人逗着嘴,乐得哈哈大笑。

收完稻子,卖了鸭子,没多少事了,人也轻松了。罗维汉见罗扬整天乐呵呵的,看着不顺眼,嘴里嘀咕道:“一年亏了十几万,还笑得出来!”

罗扬争辩道:“我那不叫亏,是投资。”

罗维汉说:“你就晓得糊弄老子,人家开厂、做生意叫投资,你投什么资?”

罗扬说:“我清三坝加固了大堤,建涵闸做机房,添置抽水机,这还不叫投资?我放养鱼苗,种莲藕,栽下菱角菜和茭白,不是跟人家开厂买原料,做生意进货一个道理。”

“老子讲你不过,反正老子就晓得今年你亏了钱是真的!”罗维汉做出生气的样子,骂了儿子两句又问,“这还早着呢,就干歇着等明年了?”

罗扬说:“前阵子你身体不好没跟你讲,我找了街东头的菜农,让他帮我育了三十几亩的油菜苗,歇两天就翻地栽油菜。”

听儿子这么说,罗维汉有了笑容。看着田地空着而人又闲着,他就心神不宁。

5

到年底该要兑现流转费、承包费了,罗扬逢人就打招呼。腊月二十六这天,罗扬两口子抬出桌子放到门前的空地上,等候大伙来领钱。

罗维汉站在自己的门前远远地看着,他心里不忍儿子又将一沓一沓的钱送到别人手里。抽了两根烟,腿也站得有点酸了,还不见有人来领钱,感到诧异的罗维汉走了出去。原来罗七、孙二喜两人,一个拦前面路口,一个堵后面路口,见人就做工作,说是罗扬亏了十几万,都是乡里乡亲的,大伙还忍心来拿钱?劝人家明年再说。

罗维汉虽然心疼钱,但也不赞同二人的做法,他没去阻拦,只是让儿子、媳妇撤了桌子。

罗扬说:“我去让七叔和二喜叔回去!”

罗维汉摆手说:“罗七、孙二喜也是要面子的,你现在去不是让他俩下不来台?晚上再讲吧!”

吃罢晚饭,罗扬拎个包,雨兰拿着账本,两口子径直去了罗七的屋子。罗维汉不放心,远远地跟后面。

罗七两口子正在家里斗嘴,桂芬絮絮叨叨数落着罗七:“就你能,前两天村干部来,你追着人家讲不做低保户了。今天又……”

罗七打断桂芬说:“人家又不瞎,看不到啊?我一个月挣两千四了,还好意思再当低保户!”

桂芬说:“那今天这事呢?三丫明年考大学了,我原本指望承包费能给她买个手机,这倒好!”

罗七四十出头才娶了带两个孩子的桂芬,只有三丫是亲生的,哪能不疼?罗七说:“我心里有数,只要扬子还让我干,买手机的钱还怕挣不来!”

桂芬说:“要用钱的地方多呢,手头钱多点心才定呀!”

罗七不耐烦了:“就你啰唆,扬子没回来之前,我做那几亩田一年挣什么了,三丫的学费哪回不是东凑西凑的,今年你为三丫的学费愁过?该知足了!你晓得,扬子今年亏了十几万,哪个月少过我们一分钱?还好意思要承包费!”

罗扬两口子进门时正好听到后半截话,罗扬说:“七叔,该给的承包费不给,那我不成老赖了?”

罗七说:“你可是亏了十几万呀!”

罗扬说:“两码事。讲好的承包费年终一次付清就得兑现!没了信誉谁还信我?谁还敢让我承包?真要不给我承包,我不就白投了那么多钱,七叔你不也还得做那几亩田?”

罗七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才说:“那你给人家吧,反正我不要。”

罗扬说:“七叔,你的情我领了,承包费还是要收的。”

雨兰接上说:“七叔,七妈讲得对,手头钱多点心才定呀,况且这是你们该得的钱。”

桂芬见到罗扬两口子,原本有些尴尬,听他们这么说,又是搬凳子又要倒水,被雨兰拉住了:“七妈,别忙了,我们还要去下家呢。明年三丫考上大学,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哦!”雨兰说着翻开账本。

罗扬数好钱送到桂芬手里,又对罗七说:“七叔,你晓得,只有大伙都收下钱,我这心才安呀!”

屋内说得热闹,屋外的罗维汉不住地点头,罗七是个好人,耿直又善良,儿子、儿媳妇说得在理也实在。他相信儿子、儿媳妇的一片诚心,大伙都会接受的。往回走的路上,罗维汉嗅到空气中飘散的油香味,快过年了,有人家在炸圆子、炸豆腐了。他心里想,忙活了一年,是该好好过个年了。

6

罗湾有句老话:“过了正月半,人人找事干。”罗扬开年头一桩事就是找些木板,钉成几块牌子,上写“罗湖垂钓”几个白漆大字,叫孙二喜、罗七分别栽在下坝四周。罗七好奇,问罗扬栽牌子干吗?

罗扬说:“让人来这儿钓鱼。”

“辛辛苦苦养了一两年,让人家来钓?”

罗扬笑道:“就怕人不来,又不是白钓!”

罗七“哦”一声又问:“怎么又叫罗湖了?”

孙二喜接上说:“这你还不懂,叫罗湖名头响些呀!”

罗扬点点头:“二喜叔讲得对,往后下坝就改叫罗湖了!”

光是栽牌子自然不够,罗扬又捕捞上几条鱼,让长相喜庆的孙二喜穿得光鲜些,手捧活鱼站牌前,“啪啪”拍了照,又写上“欢迎垂钓爱好者前来罗湖垂钓”的字样发到网上。自上次去了儿子的同学萌萌家,罗扬就萌生出搞点项目办农家乐的念头。

罗维汉不想掺和儿子搞垂钓的事,每天扛着锄头去油菜地,只有在田地里忙活,他才感到充实和快乐。这天中午回家,看见有人抡锤砸儿子楼房的墙,赶紧跑过去,原来罗扬要把自家的一楼改建成饭店。

罗维汉有些气急,冲着儿子嚷:“罗湾这么偏,鬼不拉屎的地方,你开饭店还有人上门?”

罗扬说:“鬼不拉屎的地方就不能变?你没见那天几个钓鱼人来村里找饭店?”

罗维汉说:“就那几个人随便问问,你就真开饭店?”

罗扬笑着说:“我早有这打算了,要不又栽油菜又搞垂钓?你看钓鱼人越来越多,再暖和些,油菜也要开花了,到时我再拍几张发到网上,保不准来看油菜花的人还不少呢,总不能让人背着干粮来呀!”

“原来你小子早想好了。我看你是腰包里几个钱捂不住了,亏不怕,还要折腾!”罗维汉说着转身要走,他晓得劝不了儿子。

罗扬却喊住父亲:“爸,等饭店开业了,你把你屋里那些犁呀耙的擦干净点,我再写个牌子给它们挂上。要是吃饭的人没事去看看,你给人讲讲每件农具的作用,中不?城里年轻人大多没见过,他们或许感兴趣呢!”

“这也有人看?”罗维汉不大相信,心里却莫名地有点儿爽。

罗扬改建饭店,罗七、孙二喜也来帮着干活,二人也有罗维汉一样的疑问:“会不会有人来吃饭?”

其实,罗扬心里也没底,但既然干起来就要朝好的方向去做。他谋划着把饭店办成有水乡特色的农家乐饭店,鲜鱼主打,鹅鸭自养,至于香藕一类的水乡物产和蔬菜,做到自栽自种,保证原汁原味,服务工作做好了,不信招不来客!他对罗七、孙二喜说:“明年再多栽些油菜,空地里撒些荠菜,让人来看油菜花还能挖野菜,添些乐趣。

夏季里中坝也该荷花满坝了,应该能吸引人来观赏的。到了摘莲蓬、摘菱角的时节,撑个舴盆让人坐盆里自己摘,也会让人感到新鲜的。搞得好了,我想再置两条小船,买几套救生衣,让人在罗湖里划划船。”罗扬说的是他的设想,也是他一步一步要做的事情。

罗七、孙二喜听着罗扬的畅想不住地点头,他们觉得有人来玩自然是要吃饭的。

罗扬又对二人说:“到时人来得多了,保不准有人会住上一天两夜的。你们把家里空着的屋子腾出来办个民宿,也是能挣几个钱的。”

罗七、孙二喜相互看看,都没说话。罗扬见二人有疑虑,又說:“真要是办民宿,前期的装修、添置物件的费用我先垫着,等赚钱了再还我。”

二人笑了,他们相信罗扬不是讲空话糊弄他们,会实实在在地帮他们。

相信罗扬不讲空话的还有罗维汉,一年多来,儿子的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一件一件干的都是实事。

儿子的眼界比自己高,也有魄力,他相信儿子一定能做成。眼下自己要做的就是管好几十亩油菜地,尽自己之力帮儿子。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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