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

时间:2022-02-12 11:46:16 

杨丽琴

天灰蒙蒙的,如一口大锅扣在头顶,空气沉闷闷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儿。春生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在田野里撒着欢儿……

俗话说,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春生起个大早,就开着拖拉机下地了,后庄这户人家今年才接的活,要赶在下雨前把地耕好,可不敢误了人家的事。

两个小时没到,三亩地耕完了。雨淅淅沥沥,清凉凉地飘起来,山风轻轻,清凉凉的世界,清凉凉的心。自从有了拖拉机,春生就又开始了新生活,每天都美美的。

只是因为遇见你/才会每天都快乐无比/生活才会这样如此惬意/一切都是因为遇见你……

春生嘴里不成调地哼着,伴着拖拉机突突突声往回赶。路边,一片开阔的田地里,一个人正低着头用铁镐刨地。这片山地,春生来过两次,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那块地上麦子,稀稀拉拉的,好似营养不良。原来是用镐刨的,难怪土头不好。

透过淡蓝色雨衣,春生看到,刨地的是一个女人,不禁纳闷,这一镐下去才碗大的坑,猴年马月才能刨完?就大着声音问,怎么不用牛耕?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说,我不会使牛。你家男人呢?让你家男人使呀!女人没有答话,低下头继续刨地。

春生看看天,拧了拧眉头,把拖拉机开到了地里,突突突耕起地来。女人一愣,嘴里叫着,嗳,嗳,你……又使劲摆了摆手。见春生只顾着突突突耕地,就几步上了田埂,静静地看着。

一块块坚硬的黑泥巴,抹了油一样翻卷上来,几个来回穿梭,卷起一道道黑亮亮的垄子,再几个来回,垄子坍塌了,平平整整铺展在地里。春生开着拖拉机上了田埂,一亩地的活,半个小时就耕完了。女人追了上来,多少钱?我回家记个帐,有了就给你。不用不用,手边活,算帮个忙吧。那哪成?不能平白无故让你耕。真的没事,回吧,大雨要来了。那……让你受累了,女人显得有些局促,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

突突突,春生开着拖拉机走远了,身后撒满了女人的谢谢。

谢谢两个字,春生感到很受用。其实,春生也想说谢谢,谢谢这“铁牛”,春生管这拖拉机叫铁牛。都说,牛是农家的“顶梁柱”,春生心里,这铁牛是命根子。自打有了这铁牛,自己才真正挺直了腰板,过上像样的日子。以前的日子,哪像日子呀。一想到这些,春生感到有一股暖流在身上涌动。不,还得感谢村长,不对,是镇上的刘主任。还是不对,是党的扶贫政策,这是村长和刘主任说的。

前年,春暖花开,娘说,春生啊,今天天气好,你去把菜园里地整出来……整什么整?你看我的样子,能整好地吗?咋不能呢?又不是绣花,好歹栽几棵辣椒茄子,不然,一口蔬菜都没得吃。没来由的,春生的火气“噌噌噌”直往头顶蹿,我整不好地,我什么事都干不好,我就是一个残废。见春生这副神情,娘使劲捶了捶自己的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不去,我去。娘知道春生的苦,娘的心里也苦着呢。

春生咧着嘴,我去,我去。他慢腾腾地去后院小屋,拿出铁锹,慢腾腾地到菜地,左手扶着锹把,右脚踩着锹拐,慢腾腾地使劲,慢腾腾地挖。

春生,村长叫你去村里开会,快点去啊。忽然,听到村头有人叫他。开会?他一个出了名的老大难,开什么会?肯定又是教育他要好好干。好好干?谁不想好好干呀?他不情愿地瞟了一眼衣袖,怎么少了一只手,咋就像一根枯树茬,没了生气呢。

春生将铁锹往土里一插,悻悻地来到村委会。村委会的院子中央停着一辆崭新的拖拉机,村长和刘主任背对着村委会大门,站在拖拉机旁。村长说,春生也是不幸,他父亲被石头砸死……

一提起这事儿,春生心里恨哪,父亲砸死后,那个黑心老板甩了一万块钱,就再也没有露面,娘带着他和哥哥苦巴苦累过日子。初二那年,哥谈了一个对象,娘说,春生,你哥要成亲了,没钱给你念书,你就别念了吧。春生说,还有一年,我才能拿到毕业证。娘说,反正种地,要那个证也没什么用!我不管,我就是要念。你念,你念,到时你就天天吃那证。娘一脸不高兴,长长地叹了口气。

春生磕磕巴巴念到初中毕业,拿到毕业证书那天,他回家打了幾件衣服,去省城打工了。几番辗转,进了一家轴承厂,由于机器失控,卷去了他的右手。他带着四级伤残回到家里,和娘一起生活。没想到屋漏偏逢连阴雨,娘的腿是老风湿,也常常疼得不能干活。春生没干过农活,一只左手,连使个牛耙都感觉不得劲。

这些我都了解了,所以这次把他家列为了重点扶贫对象。重点扶贫对象?春生一听来了精神,连忙跑过去,刘主任,发补助吗?发多少?刘主任是镇上民政干部,春生去他那领过几次补助。看你三十多岁的人了,别老惦记着别人给你发钱。村长沉下了脸。不发钱?哪来饭吃?春生没理村长。

春生,这次不发钱,让你自己生钱!刘主任说。敢情是来拿我开心的呀!春生翻了翻眼,转身就走。刘主任又说,春生,你以前不是干过机械工吗!来,看看这拖拉机,能开不?

现在人家都开汽车,让我开拖拉机?春生鼻孔里挤出一句话。拖拉机有什么不好,又能耕地,又能拉货,你可别不知好歹,为买这台拖拉机,刘主任自己还掏了三千块。村长的这一番话,把春生震住了,他满脸疑惑地看着刘主任,是啊,这拖拉机是特意给你定制的,一只手也能开,快试试。春生,你小时候多聪明,还干过机械工,一个小拖拉机就难倒你了?村长一旁使出了激将法。

我如果能开,真不用我拿钱?刘主任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开就开。春生说着,一只脚一抬,上了拖拉机,稳稳地坐着,这里摸摸,那里按按。刘主任站在一旁指导。三下五除二,拖拉机跑起来了,春生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高兴得手舞足蹈。刘主任笑着走上来,春生,开回家吧,要好好干,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提。春生有些不敢相信,我真开走了。开走吧,好好干。就这样,春生把拖拉机开回了家。

农忙时,春生给人耕地,闲了,帮人拉货。每次,只要有人说,春生,你活干得不错。春生都会说,我家的“铁牛”得劲呢!春生还和哥将屋子东边一间房改造了,专门停放拖拉机。每次到家,一停下拖拉机,春生就拿出一块毛巾,斜着身体,仔仔细细地擦拭,比伺候自己娘还用心。

没过几天,春生又去后庄耕地,看见那个女人也在挖地,又一声不响地将拖拉机开到女人地里,突突突,几个来回,地平整了,像刚刚熨烫过的衣服。

女人走上前,递过来一条干净的花毛巾,春生摇摇头,直说不用。女人说,歇一会,喝杯水吧。春生舔了舔嘴唇,感觉确实口渴了,就熄了火,跟着女人来到树荫下。女人从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春生。春生接过,“咕咚咕咚”几大口,喝完了。真甜呀!那当然了,人家加了蜂蜜呢!

春生将杯子递还女人时,听见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问,怎么了?还有地要耕?女人说,春生兄弟,你靠帮人家耕地拉货赚钱,可我现在真的拿不出钱来给你。没事儿,都是连田过埂的,谁家没有个难处。

两人一来二往地客套,算是熟悉了。女人告诉春生,她叫桂香,有两个孩子,女儿高三,儿子念一年级。以前,男人在外做水电工活,日子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前年得了肺癌,治疗了一年多,还是撇下他们,走了,留下十几万的债务。

看着一脸愁容的女人,春生觉得应该帮帮女人,就凭着刘主任给自己送的这铁牛,让他现在有日子过,也得帮。春生一拍胸口说,以后有什么活,尽管说。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上,咋办呢?挺着呗,不能自己先泄了气。春生每次去后庄,都会去女人家,帮女人干些粗活、重活,但从来没收过女人钱,也不在女人家里吃饭。

转眼,又是一年。八月的天,像着了火。这天,春生正在帮人拉货,女人找到他。春生兄弟,我想……女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什么事啊?只要我能帮得上。这个……按理我不该跟你张这个口,可是……我女儿考上了大学,马上要开学了,学费还差1200……给孩子他爸治病那会儿,该借的都借了,现在有的没还上,所以……所以……你能不能给借点?

女人说着,低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春生见了,不知怎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忙说,能借,能借,回头我给你送去。你啥时候还我都行。

晚上一到家,春生将拖拉机开进屋里,脸没洗,手没擦,一头钻进娘的屋里,打开掉了油漆的老式柜门,将手伸进一堆旧衣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木盒子,打开,从一堆证底下,拿出一舀零票子来,数了数,只有300元,还差900。这时,娘蹒跚着走了进来,你一进家门,一身泥糊糊的,不洗不擦,就数钱,差人少人了?娘,钱呢?你大哥拿去了。大哥拿钱做什么?小东今年上高中,你大哥说,还差2000块钱,家里不是正好有吗,我就给他了。娘说着,转身又蹒跚着出了房门。

娘,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春生的声音有些大。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外人,再说你大哥也没说不还。春生泄了气,是啊,自己侄子上学,于情于理,借2000块钱也说得过去。可是,答应桂香的钱怎么办呢?

春生胡乱地吃了晚饭,就躺下了。他扳起手指算了算,今年帮人耕地和拉货的钱,算起来还有四千多没结算,都答应秋后给。本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春生没有主动要过,可现在答应了桂香,再说,已经是秋后了,明天去催催。春生想着想着,两只眼皮控制不住地凑一块了,没一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春生在屋子里洗涮拖拉机,边洗边嘀咕,区区900元就让我春生难做人?要不,动用娘存折,先“借”来用用?正想着,隔壁屋里有人说话,大娘,现在腿怎么样了?上次的膏药管用不?春生一听是刘主任的声音,忙丢下手里活,跑过来。说,刘主任,我娘的腿好多了,还能干活了。娘也一个劲地说,好,好,多亏了你们干部。

刘主任说,春生,我又给你接了个活……春生一听有活,没等刘主任说完,就插上话问,干完就给钱吗?当然了,这次活一干完,立马结帐。什么活?我现在就去。刘主任笑了,就在山口,人家承包了20亩地,100元一亩,你明早去,那儿有人,还跟以前一样,说是我让你去的就行了。

三天后,春生口袋里揣着2000块钱,兴冲冲来到桂香家。桂香接过钱,数了数说,怎么多了800?春生说,才接的活,没交我娘,先借你用。那怎么行?你帮我耕地,还帮我干了那么多活,我都没钱给你,现在借你2000块钱,不知到哪天……这800块钱你还是拿回去吧。

正推拉着,刘主任和村长脚前脚后进门来。桂香……春生也在啊!

两人见到刘主任和村长,不觉别扭起来,桂香说,刘主任,村长,你们……我们……又抬头看了一眼春生,低下了头。

春生語无伦次道,你……你们……我走了,你们说事儿。

村长说,春生,别走。刘主任也说,做了好事,怎么能走呢。

桂香脸红了,辩解道,我们……我们没做什么!春生也说,我们什么……都没做。

刘主任摆了摆手,知道,知道你们什么没做。今天我们来,就是想做个月老,把你们拢一堆,不知道你们愿意不?刘主任说完,看了看桂香,又看了看春生,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桂香红着脸说,我一个寡妇,只怕是害了春生兄弟。刘主任说,春生,你是男人,说话做事要干脆利落,说说你的想法。春生看了一眼桂香,结巴道,我……我没意见,只怕……只怕我娘……

村长插上话,只要你们俩愿意,一切都好办,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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