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蔡吉功,先从军,后转业至佳木斯市卫生健康系统。在《橄榄绿》《黄河文学》《北方文学》《草地》《辽河》《骏马》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
1
春晓与我隔张桌子,像块花布黏在窗棂下的椅子上。她这个位置让自己罩在“光下黑”的花影中,却让对面的我一览无遗。我有些发窘。脸上发烫。我把自己埋在一摞稿纸中,笔在沙沙滑动,却半天没写一行成形的字。春晓又小声求我说:“刘干部,你是个好人,你就帮我这个忙呗。”那声音怯怯的,但却像枚尖头钉固执而坚硬。我噢一声,依然没抬头,笔尖滑动得更大声了。我在故意制造一条冰冷的河流,她在那边,我在这面。她像是明白了,身体一寸寸缩短。
一只墨绿色的大苍蝇绕屋扇动单翅翼的嘤嗡声,很让人讨厌,我卷起报纸追逐扑打,碰撞得桌椅吱呀乱叫。春晓也站起身,没动,然后看准一个方向双手交互一握,嘤嗡声倏忽间没了。我有些微喘,对春晓笑了笑,还是你厉害。
春晓的两只小眼亮晶晶地扑闪了几闪,又自己掐灭了。她依然把白己缩成一块花布黏在椅子上,欲言又止。借抬头喝水,我瞄几眼春晓的穿着,现在的很多女人,包括城市的,乡村的,丑的,俊的,懒惰的,勤快的,几乎都买衣服穿,春晓也买,大多是自己买料子踩缝纫机量身订做,很合身,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虽也紧身显形,却恰到好处留有余地。春晓四十来岁的样子,高颧骨,撅嘴巴,肤色却很白。她为何这样白?后来我弄清她常年不下地。春晓会穿衣,也有时间打扮,站在一堆村妇间,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后来几次熟了,我问过她,毕竟买料子也不便宜。她很用心地回答我说,初中毕业后,她在广东一间成衣厂做工(她是贵州山里的人,很多年前嫁到冀北这个小村庄),学会了做衣服。我还开玩笑问她,总穿花的红的衣服是不是还有别的啥寓意,春晓捂嘴凌乱地笑了会儿,说有点,想好运常在呗。站在她的角度,我想隔着几千里远嫁的人,最为看重的当是心灵归属感吧。
这是我第二次来这个村子了,和住在这个村子的大多数混个面熟。也知道了春晓的过往。回到眼前,春晓找我两回了,我都拖着。其实,春晓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却让我很犯难。不光我犯难,她给村干部,甚至乡里的领导都出过同样的难题。眼下,在这个夏日的午后,在桑河镇的村部,春晓伺机而动的追逼,让我恼怒,又无奈。我低下头寻思该如何把她打发走。
窗外,扑拉一阵响,屋檐下搭着的几根电线站下一只斑鸠,嘤嘤叫唤。村主任曹树推门进来,带来一阵急风。村主任努起鼓泡样的大眼,直奔春晓,你咋还在这?你家的事大,还是村里的事大?找人也不挑個时候。自打村主任一进屋,春晓就慌乱地站起身,虽然发窘,却没有立即脱身走的意思。这就更惹得村主任不高兴,他侧过身,让出敞开的门,手剧烈地向外摆,赶紧走,赶紧走,麻溜地。春晓怨恨地剜村主任几眼,终归什么也没说。村主任似乎很烦春晓,但烦到什么程度,我又说不准。村庄虽小,也是一个小江湖,个中曲折,只有慢慢弄明白。
我招呼村主任坐下,商量村里扶贫的事。
认识春晓,并让她纠缠住,很有戏剧性,我只能私下自责自己过于年轻,都是嘴快和冲动惹的事。
那年夏初,我作为刚入职两年的县财政局公务员,领受了一项新任务,接替局里驻村扶贫工作队成员老张,来到桑河镇——县财政局的扶贫点。早先,他们早已入驻桑河镇。桑河镇,名字中带镇,其实是个村子。同许多村子情形一样,村中留守的多是老人和孩子。
桑河镇离县城十多公里。我是下午骑自行车走的。我没开车,也没叫车。在机关坐沉了身子,我早想穿行在阔大自在的原野中,在庄稼地踱步,看山花招摇,全身出一通大汗,多爽。我慢慢骑行,一路穿乡过村,到桑河镇时,离黑天还早。我扶着车,驻足在村口,左顾右盼,我想找个人问问。前方一百多米远,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微胖男人靠在电线杆上,他像是站了许久,脚下是一摊新鲜的瓜子皮。他更像是在等人,因为每个进到村口的陌生人他都认真瞅一会儿。他也注意到我了。他两手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灰,晃着膀子径直朝我走来,打老远就伸出手,爽朗地说,是刘干部吧,老张电话说你中午就出来了,我寻思两个点咋也到了,这不我等快半小时了。此人五十左右,面皮粗糙,长一双鼓泡眼,盯住人看时咄咄放光。不用猜便知是村主任曹树。我伸手和他相握,叫曹叔好。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嘿呵大笑,连说,叫老曹就行,我是个粗人,往后有得罪的地方,别介意啊。
村口离村部约有四百多米,村道是新浇筑的水泥板路,很干净,没有畜禽的粪便,两边种有秋天结那种小红果子的灌木丛,树趟间种植着惯常的开花植物。此刻开得正烈,一袭清香阵阵。你们村子很漂亮啊。我又指向村道沿十多米安装的太阳能路灯,还有每个巷道口放置的绿色垃圾桶,和城市小区一模一样的那种。啊!都是共产党的政策好,村子里有保洁员,乡里每月给发五百工资,这些人不偷懒,隔三差五清扫街道,再隔三差五,乡里有统一的车辆来收走垃圾。村主任说。一枝树条从一户人家的院墙内探出身子,费力地把几个绿色的果子堆在墙头。这家两年没人回来住了,可惜了这个好院。村主任趴在墙头往里瞅了会儿。
这是我第一回来桑河镇,只呆一天,简单熟悉下情况。村子很静,几十个老人东一拨,西一伙靠在荫凉地的长木头上打盹,还有好些个中年妇女围在小卖部蹭网络看手机,更老些的站在一堆东聊西扯。我问村主任,回答说,家家能吃上好饭,国家又发低保钱,也用上自来水,就行了呗,还要啥自行车。他赵本山小品看多了。我又问,闲散时没啥别的文化生活?村主任解释说,隔几个月会有放映队来,可没几个人看。村部有几份报纸,都垫到床底了。哦,是我发出的。哼,是村主任发出的。
第二回间隔十多天,这次我开车来,带了一捆杂志。这次我有任务在身。就在那天晚上,在村主任家的院子中,几样园子里产的农家小菜,一杯家酿小米酒,天上有皎洁的银月,淌水般一泻千里,一部分溢进半个屋子。就在这美好的月夜里,我听说了春晓的事。我大着舌头,连说有意思,并主动要求帮扶这家人,村主任兴奋地直喊我大哥,我也硬着舌头叫他老弟。那晚,全乱了。
2
后来,酒醒后日头已照进第二根窗棂。我很后悔早早答应村主任的要求,那个女人的情况我都没摸清。但我现在想做另一件事。我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吱唔着说行。我坐在村里废弃很久、墙砖却很新的小学教室等人。这几年村庄的孩子几乎都跑到城市上学,村小学教室空置下来改作村民活动室。活动室似乎长时间没用过,桌椅罩着一层厚灰。好一阵子外面传来喧哗声,像轰小鸡似的打门外涌进来十多个男人和女人,村主任叼根烟跟在后面。
我先照本宣科读一遍上面的扶贫政策,然后捧起一本杂志,对着面前歪七扭八坐着的男人女人讲书上的道理,其实效果并不好,男的互相递抽烟,女的大声谈笑。我用力地咳嗽、大声喊喝、使劲敲桌子,努力维持纪律。我就在乱哄哄的状态下,发现一张不同的面孔——春晓,她坐在最后面,隔着好几排空座。她像是在听,但又没听,但她似乎在盯着我看。我草草结束这次讲课。春晓没走,她像是有事等我。我示意她说。她扭捏了一阵,才说我是春晓。我说我知道你。她脸登时就红了,并仿佛困倦似的直眨眼皮,她又说,村主任说你是帮扶我的县领导。我心里暗怪村主任简直是长舌妇。我摆摆手,不是领导,叫我小刘就行。那不成,你有文化,有水平,又在县上工作,不叫领导咋成。我耸耸肩,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她这才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帮啥?你说吧。
我想让你作个见证人。
她这要求让我思维一下子窒息住,我想起村主任向我说起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我沉吟了几秒,这么地,你先回去,有空我去你家认认门。
谈话是在屋里,在这个过程中,原本明亮的窗玻璃飘来一团暗障,我飞快地瞥见一张模糊的男人的脸,嗅到一缕呛人的烟草味道。
上午流火般热,废弃的学校只余我一人。我像被放置在笼屉中烘烤,浑身蒸腾着氤氲之气。这种炽热让我记忆清晰凝固,我想起村主任跟我说起的春晓——这个让人难以搞懂的女人。
春晓有两个男人,当然,一个是明媒正娶,另一个是搭伙过日子。这两个男人又是亲兄弟俩,哥哥叫王强,弟弟叫王壮,三个人同住在一座院落里。有手续的住座北朝南的四间正屋,没手续的住东侧两间屋。
听村主任跟我描述过。这事说来还得往回倒退二十年前。
那年,王强王壮的寡妇老娘还活着,一个眼睛像小灯泡,走道很有劲,常年戴块洗得失去本色的灰头巾的瘦小女人。这个女人共生养了五个孩子,王强王壮是老四老五,上面几个姐姐嫁到外村了。老四老五和老娘住一个院子,就是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几年前,兄弟俩挣下钱,在原址拆掉旧居翻盖了一溜五间新房屋。很多年前,王强年轻时去贵州打工,有年春节从那边领回来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春晓。春节过后,两人又住了一阵子,然后王强和春晓又回到贵州,半年后两人又返回,春晓就住下不走了,王强独自又跑趟贵州,回来后两人办了手续。据村里岁数大的老人和村干部叙说,这件事,当时在村里传为美谈。桑河镇因为缺水和长期贫困,村子里养育长大的女孩子基本全部外嫁,成年的男人只有家境好的娶妻较容易些,要不就得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卖(当然现在很少存在这个问题),光景再穷困些只好打一辈子光棍。村里更是很少有从外地风光娶回来的新鲜事。听老人讲,王强娶媳妇前后共花费七万多,有三万多是外借的钱,得偿还。这就为后来故事的波折留下尾巴。春晓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全家都当成宝,老娘很高兴,王强很幸福,独有老五王壮心情复杂。
王壮小王强三岁,也早已成年,天生左眼斜歪,人送外号“五斜眼”。界墙的邻居王二婶子觉轻,据她和邻居述说,她常在半夜听到王壮公驴发情时的嚎叫,那聲音一声接一声,压抑、痛苦却又无计可施。有几回,王二婶子起夜上院子里的茅房,总能发现随同他不满喊叫的还有他老娘屋里亮起的电灯,那昏暗的光亮会一直持续到天明。此后的几年,院子里会经常传出吵骂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老娘上街或下地干活,头上的头巾总是比平日低得遮住眼睛。两兄弟有一段时间经常在地里或自家屋子打骂,摔东西。当然兄弟这种不睦在老娘去世后消绝了,但村子里却慢慢出现另一种谣传:老五王壮在哥哥不在家时,被允许钻进嫂子的被窝,成为事实上的一妻二夫。一个是明媒正娶,一个是地下夫妻。当然这是有条件的(后来得知):王强欠下的三万外债转嫁给王壮,由他独自偿还。当哥哥的也就默认嫂子和小叔子搭伙过日子的事了。
这件事,村人刚开始半信半疑,但后来也就相信确有其事了。从此,村人自觉离他们家远些,这种事虽说是别人家的事,与自己无关,但毕竟与村规民约相违背。在村人的心里来说是上不了台面的丑事。
但这件事情,作为当事人一方的春晓的态度,自始至终如同夏夜漫过巷道的稠雾,无论怎样搅弄,依然让人难以辩识雾障下的隐密。听得多了,春晓会报以恬淡的一笑,再无其它。她的这份模糊不清的、暗淡的、甚至是随便的姿态,让村人为之恼怒。每次春晓上街道,村人总会像避瘟疫似的与之保持几米远的距离,也没有人主动和她搭话。虽说春晓有找人聊天的欲望,村人也只是嗯哦敷衍几句,然后找个借口拔脚走掉了。春晓的儿子五岁了,村人小小的眼球里望向这个孩子的内容多了些取笑和探究的成份:这孩子长得随他爹了,然后就是暧昩地笑声。慢慢地,春晓轻易不出门,就是上街也不主动找人说话。
但也有例外。比如替兄弟俩上煤矿领工资的事,非得她出马不可。
兄弟俩在村北山沟里一个私营煤矿挖煤,挣得多,危险大,但没有别的生计,因此两兄弟一个白班,一个夜班,每年也有十多万的进项。每到月初十来号,春晓便会准时出现在煤矿会计的跟前。会计三愣头每次都会讨嫌地打趣春晓,这回取哪个男人的?春晓便笑,一下子拿出俩人的身份证。出纳点钱的工夫,三愣头笑嘻嘻瞄春晓圆润的屁股和蜂子似的腰身。春晓故意往上抻胳膊,露出一截瓷白的细腰,三愣头的眼神就变作两只黑蛾子,围住春晓的屁股上下飞舞。春晓清咳一声,两只蛾子掉到上。三愣头打着哈哈道:“老五瘦了,晚上该好好补补了。”然后就是不怀好意地笑,惹得一屋子人都跟着笑。春晓却不恼,很认真地望向三愣头说:“三哥,你也瘦了,要不晚上你来找我补补。”慌得三愣头烫了似的喷出满口的茶水。
3
村人总归是宽容的,随着岁月的更替,网络新鲜事的耳濡目染,村人也谨慎地认同接纳了春晓的事。如果拍电影,故事到此该找个好结尾了。但春晓的故事似乎又起了波澜——她一次次找村主任,甚至打扰乡干部给她做证人。
第二回,我在村子多住了几天。我主动要求吃派饭,就是固定在一户村民家付钱吃饭,有点类似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农村吃派饭那样子。村主任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皮,直嚷叫新鲜。我没再搭他的腔。我在靠近很大一片葵花地边的王婶家落了脚。王婶瞅上去利手利脚,人也干净,我先预支了五天的伙食费一百五十元。王婶红着脸一个劲儿往外推,我唬起脸说这是上边定的规矩不能破。王婶嘬着唇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王婶很爱说话,人又实诚。她经常和我聊村庄的人和事,慢慢又听说不少春晓的事来。
有天中午,饭后抽烟小休。王婶搭在炕沿上,脸上五官开会似的酝酿了会表情,才说,春晓看似弱弱软软的,实则很有手腕,不是个善茬子。我兴趣很浓地“哦”了声。王婶抬高了声调,那兄弟俩倔驴似的,她能把两个脾性野、力气大的壮劳力摆弄得服服帖帖,挣下的工资全交,一家人不吵不嚷十多年,这得有多大本事,反正我是不行。王婶不满地望望倚在沙发上喝茶的王叔,叹口气,哪像我,家里家外操心的命。王叔捧起茶杯,哗哗地吹着茶叶沫,把一杯茶水吸溜得滋味十足。默了几秒,王婶又说春晓除了長得难看点,她和哥俩的事让人戳指头外,她热心肠,会过日子等等这些,让村人很是羡慕。
而实际情况是,因为性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春晓的两个男人——王强、王壮兄弟俩闹别扭有一阵子了。
天忽然暗下来,远方雷声隐急,又扫过一阵疾风,扬起院中的沙士和草屑,不消一刻钟,劈电响雷地下起雨来。接下来,王婶又向我透露了其它一些讯息。你知道吗?王婶用手掌遮住半边嘴偏头凑向我压低了嗓子说。知道啥呀?我的样子说明我不甚明了。
那个女人好运到头了,王婶拔直腰背尖厉地笑起来。王叔用力干咳几下,训斥王婶说,你这老娘们不地道,看别人笑话有瘾咋地。王婶啐了王叔一口,敛住笑容,恢复到先前的一本正经模样。王婶说,约摸两三年前吧,村后的小煤窖让国家给关了。两兄弟失业在家,恓惶了一阵子,干坐着不挣钱不说,两个男人还有整天整夜地时刻困住春晓。啧啧,这搁谁都受不了,春晓安抚这个,哄劝那个,但还是摆不平。过去,两兄弟总是一个白班,另一个就是晚班,时间错开了,春晓才能打开点,均匀地服侍两个男人。可现在,三个人凑在一块的时间和机会日渐增多,有时原配王强和春晓正在亲热,让老五王壮撞见;有时春晓到老五王壮的屋子过夜,王强也会吃醋。
你说说,男人离开那个咋就跟活不了似地。王婶双手握拢放在小腹上,耷眉撇嘴作一脸嫌弃状。我尴尬地低头搓弄手指,王叔在一边用力咳嗽嗓子。王婶憋住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春晓后来想出个办法,让哥俩轮流一个出去打工,一个留在家里种地。但好景不长,外边的工作太难找,还挣得少。哥俩再次全蹲在家里,又是一波的鸡犬不宁。春晓头都大了,她后来又想出个办法来,就是抓阄。每周按六天计,一个月24天,两兄弟每人12天,抓住哪天是哪天。刚开始的一段日子,倒也相安无事。但后来有那么一两个月,哥哥的运气没弟弟的好,他抓阄抓出的那些天恰巧总是春晓的生理期,凭空比弟弟少了好多天同房的日子。王强就生两人的怨气,认为两人使鬼,是春晓故意在纸团上做手脚偏向王壮。春晓耐着性子解释,王强不听,故意找茬和两人打架。
王强不止一次诉苦,春晓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有结婚登记,凭啥兄弟王壮和他平起平坐?王壮也理直气壮抱屈,我还出一半钱呢,女人也得有我一半。最后,仨人统一意见:下次抓阄时,找别人现场监督,做个见证。
你听听,这叫个什么事!王婶说,两兄弟抹不开面儿,春晓就找村主任曹树,他是村里的领导,有权威,说话管用。后来的事是村主任媳妇和我们一起打牌时说下的。那天早晨,春晓把村主任堵在被窝里。春晓说明来意,村主任惊慌地一下子坐起来,忽又意识到光着身子,重又躺下,村主任哑着声开骂。村主任用手指着春晓的眼晴骂,嫖客在屋子里嫖娼耍女人,我还贱贱地守在街道给人看门放哨,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听听,这话多难听。春晓羞红着脸被骂跑了。春晓后来又找村主任几回,一回在村里街道上,当着好些人的面。春哓的脸可真厚,当着那么多人就像唠家常似的追逼村主任,村主任臊得脸红脖胀,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能撒腿就跑。他跑得可真快,像兔子,一溜烟就逃进自家院子。后来有一次,春晓瞄准村主任进了村部,这次她换了个策略,她让村主任进家劝劝两兄弟出去打工挣钱去。村主任寻思了一会儿,就跟着春晓走到他家街门口。就瞧见两兄弟满脸严肃在院子当中迎接。村主任醒悟过味来,嘴里含混不清地骂一家人缺德带冒烟,再次开溜。打那后,村主任着实怕见到春晓。春晓也像得了魔怔,逮着村主任的影子就死缠乱打。
村主任实在挺不住就和乡干部说了。乡干部批评村主任不懂做村民的思想工作,这虽有伤风化,但没影响到村人的生产生活。虽有悖伦理道德,但起因很复杂,理解但不提倡。
乡干部说说也就忘记这码事了。
过后,乡干部到桑河镇布置春耕春种的事,就没提防到春晓突然找上门来。还是在村部,几个人正研究事,春晓推门而入。村主任曹树茶杯一倾歪,半杯水撒在乡干部脚面上。乡干部跺了跺脚,愠怒地望向村主任。春晓大咧咧地搬张椅子坐下,以手抚胸平覆了会儿情绪,对村主任说:“这样做是不好看,但我有啥错,我也是为这个家好,要不是他们的老娘求我,看着王壮可怜,我犯得着作贱自个吗?让你躲瘟神似的躲我。”春晓被触动伤心事,抹起了眼泪。乡干部毕竟见识过世面,他温和地劝慰一番春晓,然后指示村主任一定要解决好。“不出村,就地解决。”球又踢回到村主任脚下。春晓又开始一遍遍家里、村部她追着村主任磨。村主任干脆来个不理不睬,任你说破大天,就是一声不吭。
春晓甚至找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村人脸上的笑是真诚暖人的,但拒绝的脚步如生根般不肯移向春晓家的院门半步。
春晓有些绝望,她家里的事情依然没有解决,三个人之间纷争依然不断,并影响到后人身上,春晓的儿子上初高中后始终住校,就连放假也找借口不回家。
4
好几天没见春哓上街了,来桑河镇第五天,在五婶家的饭桌上我听到她叨咕。但没有人应声。我举起的筷子迟滞了两秒钟。我决定到春晓家看看。
我的突然造访,让这一家人甚显慌乱。他们有一刻都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春晓端着水盆跨在门槛上,那两个男人蹴在院中抽烟,烟雾缈缈中是充满警惕的眼神。我没打招呼,自顾在院中寻个石凳坐下,给两兄弟递烟。两人都慌张地站起来接。很快,他们知道我是谁了,就都直起腰,放松地喘几口长气。春晓端来西瓜放在矮桌上,随同跟来的还有她的解释——这个院很少有村人来闲坐聊天、借东西,更别说邻里走动了,只有斩不断的亲戚偶尔有事来坐坐。以至于我的突然而至,竟让他们一时难以适应。我打量这个小院,干净利落规整,挨墙边是几畦绿地,高的黄瓜架,低的香菜,全都吐绿逸香。一人起身揪下几根黄瓜,递给我说,不用洗。我咬下去,瓜味馥郁,很是脆甜。此人一只眼内斜得有点过分,无论站在哪个方位,都像是在看你。他肯定是老五王壮,那个定是王强了。两兄弟一样的黑壮精瘦,手不离烟,各自坐在一边。
我说:“我知道你们的故事,我能接受和理解,我是来帮你们的。”我还特意加重“你们”两个字眼。他们都有点小激动,尤其是春晓不住地抹眼睛。她抽搭了会儿鼻子,感激地望向我说:“其实,我就是想要个名义上的尊重和认可,让村人不再嫌弃我们,寒碜我们。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对谁都给笑脸,还是得不到村人的认可,就连村主任都瞧不上我们,我们老实巴交地过自己的日子,没伤害过哪一家哪一户,可他们还是笑话我。”她说完,勾下头,两个男人也静默得似块黑石头。
此刻是黃昏时分,斜阳美得醉人,澄澈的空气中含有植物的腥甜。她家的院子与邻家界墙,邻家的一棵南瓜蔓越过墙头摇在他们家;他们家的鸡有时会咕咕叫着在邻家草堆里丢颗蛋。村庄原本是一个单元,但他们一家就像住在座孤岛上,四周都是汪洋的水流,隔岸的热闹是别人的繁华。
“刘干部,你说,村主任和村人他们是咋想的?”
“那不是他们家的事,别人站在对岸上瞅啥都是风景。”
“那你为啥愿意帮我们?”
“因为,这与别人无关,对你们却很重要。”
“刘干部,你的境界可真高。”听得出来,春晓对我的真实目的还是有些怀疑。
我站起来,很认真地说:“社会上多一个和睦和谐的家,总比一天到晚鸡飞狗跳有意义。咱们都是老百姓,好好活着就够难的了,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日子呢。”春晓很认真地听着,她脸上方始涌来感激的红润,两兄弟走来走去,烟吸得很凶。
我重复说:“我随时可以帮你们。”
出人意外地是,春晓没言语,迟疑躲闪的样子,像是很难下一个重大的决心。暗幕丝丝拽开,山区的夜有点凉。我起身往外走,春晓送我,两兄弟没跟出来。在街门洞里,春晓低声说,那件事不用帮了,我放下了,我们准备回贵州,家乡捎来信,那边比这面钱好挣。
我刚点燃的热情,让她一泼冷水灌下。我尽力克制住情绪。春晓很敏感,还是我从脸上察觉到什么。她说,刘干部,你是个好人。这是她第二回说我是好人了。春晓咬着牙,最后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忍受委屈在这个家,并不是多喜欢老五王壮,只是……她咬着唇欲言又止。院中大声喊她回家吃饭。春晓打个手势,回头再跟你说。
5
这之后,我因公务回到县城,一忙就是个把月。县里上了几个大项目,能拉动社会资本投资增加税收的那种,从县领导到职能局全力以赴,丝毫不敢大意,每天忙忙碌碌的。啊,还有那个春晓的事,因为她已经放下,意味着不用纠缠村主任给他们见证“抓阄”了。倒是有好几回,我在县城鼓楼街的土特产品店见过村主任曹树,他站在那儿像个老板似的给顾客讲说着什么。
有一回早晨我步行上班,他“瞄”住我,大老远晃着膀子叫喊我:刘干部,刘干部。我站在街道另一边等他。他把一袋五香杏仁塞给我,自己个儿家的,回去给孩子嗑牙。我打趣他说,当老板了,不当村主任了。他讪讪着笑了,说种地不怎么来钱,得空照顾下生意,不赚钱咋奔小康。他又字正腔圆地举胳膊发誓说,村子里的事可一点没落下。我朝他温和地笑笑,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他,那个春晓后来咋样了?
春晓?有那么几秒钟他愣住了,然后他仰头啊起来,你说俺村的那个春晓啊,她和老四王强早走了,眼看走快个把月了,听说回贵州了。
我想知道后来的事,比如说那个老五王壮。
那个五斜眼啊。村主任鼻孔“哼”了一声,一脸鄙夷和不屑。村里人都说,他就是个赶车拉套的货,那个笨人还一心一意跟人掏心窝子,下窑挖煤挣下的二十多万都交给那个女人。说到这,村主任牙疼地吸溜好几下嘴,又说,羊皮能贴到狗身上?我就日了怪了,他咋就那么死心眼,这下好了吧,人家领着原配走了,把他一个人扔下不管了。
看起来,春晓不像那种狠心的人啊!?
嘁,人心隔肚皮,你咋知道过去她跟王壮睡一个被窝,不是图他给她挣钱?村主任世侩地呵呵道,他将头凑向我说,这可比出去当小姐挣得快。我扇扇鼻子,村主任早上大葱没少吃,味道怪难闻的。
6
再次知道春晓的讯息是二十多天后。她忽然给我发来短信,再次说我是个好人,得空想跟我聊聊。我回复她晚上七点吧,晚上我给她打电话。她说我给你打,我手机包月,不打也是浪费。
很准时。她在电话中说了和王壮的事。她说,之所以顶着骂名和王壮一起过日子,就怨我那时候傻透了,我也不多想想,就糊涂地答应了婆婆。我不解,问这和你死去多年的婆婆有啥关系?关系大了,春晓说,俺婆婆活着时就愁老五,她不止一次地对我们和村里人说,要是老五能有个家,我就是明天死也能闭眼了。可是他家太穷了,拿不出十多万娶亲,再说老五又是那个状况,谁家的女子能给他。后来,俺婆婆做了个糊涂事,她好多次求俺男人,又给我下跪,让我拉上王壮一块过日子,你说说,哪有这样当婆婆的。刚开始我不答应,我知道廉耻。俺婆婆一次次求我,一次次逼王强答应。后来,看王壮可怜,我就心软了。其实,王壮也是个很老实勤谨的人,他对我挺好,从没有强逼过我。有时我想,如果有一天王强不在了,我会和王壮领证,我就正儿八经嫁给他。
她那边有点嘈杂。歇喘了会儿,我又问她,村里人都说你不地道,把人王壮挣下的钱卷走了?春晓分辩,他的钱一半家里花了,还有一半我给他存下了。我又问她,你和王强走了,那王壮咋办?
春晓语音低沉,我不想让他跟来了,毕竟——我在这边也不方便,他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我不担心。
……
深秋。我再次见到王壮,他在地里割谷子。坐下休息时,他掂起一棵沉甸甸的狼尾谷穗,兴奋地说今年年景不错。
我和他并排坐在一垛捆好的谷草上,谈着谈着又说起春晓。王壮说,春晓临走时说了,等那边稳定了,就让我跟过去。我强调,她真是这么说的?王壮原本闪亮的脸黯淡下来,静默一会儿,他说,她就是让我过去,我也去不成,她没给我来过信,没有留过地址。说到这,王壮脸孔通红,神色有些窘迫。我目光灼灼望着他,他低下头说,我不想再见她了,我已经对不起他俩了。他停顿下来,在掌心搓揉那株谷穗,然后又吹走糠皮。终于他又说,俺嫂子是个好女人,村人贬损她真是不应该。这是我头回听他管春晓叫嫂子。
他的脸上又现出亮亮的色彩,他挥起锃亮的镰刀指指漫坡漫地的金黄,大声问我,贵州在哪边?我想了想说,可能在山的南边吧。他求我说,刘干部,俺嫂子她是个好人,你下回和俺嫂子通电话,告诉她我过得挺好。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