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海
1
北方的春天,驶风而来,摇曳的树枝,吐出新绿,扑面的阳光,令人舒畅……
这个春天,漂泊的刘梅回来了。黄小明通知我的时候,聊了些和刘梅的往事,特意强调说,刘梅知道你忙,日理万机,时间宝贵,问你何时有时间,在一起坐坐。我靠着黄浦江畔的护栏,吹着江风,望着东方明珠说,我在外地,最快也得三天吧!黄小明说,那你赶不上了,她妈后天出殡。
挂了电话,后悔没让黄小明代随份子,更有几分懊恼,不就是通知刘梅母亲的葬礼吗?有必要做那么多铺垫吗!
夜幕下的外滩,熙熙攘攘、人流如织。黄浦江上,漂移着华彩的多层游轮,摩天大楼,灯光绚丽,倒影在微澜的江面上。东方明珠通体明亮、五光十色,幻化着多姿的色彩,让我的思绪,多了些人间烟火,想起了一句话……东风吹来满眼春。那时的油田二级单位,星星般散落在百里油田,每一个厂区,就是个小社区,医院、学校、商店、酒店宾馆属于标配。有实力的单位,借着东风,如火如荼地办起了饮料、灯具、服装、家具、电器等十几人或百人的小厂。产出的商品,大都是油田内销,日子可谓富足、乐哉。那是个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年月,绿色的中巴车,风驰电掣,连接着厂矿社区,招手即停。车站、商场边卖冰激凌的,支台球案子的,骑摩托车到松花江驮鱼走街串巷叫卖的,多是倒班工人。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小厂小店明确了法人代表,实行了责任承包。想富起来的太多了,没承包上的人,报怨暗箱操作,扯上了裙带关系,有什么办法呢?有胆量的,停薪留职,坐上绿皮火车,晃荡几昼夜,到更广阔的深圳,搏浪淘金。刘梅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抓住机遇的人,她承包了技校食堂,还邀我们几个文学青年去参观,招待了酒饭。
我那时热爱文学,在报上发过几个豆腐块,大队宣传干事岗位空着,跃跃欲试地期待着。
丁香文学社是刘梅发起的,黄小明拉我入社,郑重其事地介绍了刘梅,学生会宣传部长,校报主编,广播站站长兼播音员。每一个光环,都闪烁着光芒,我尤为感兴趣的,是播音员,声音好的女人,肯定漂亮。可以说,刘梅没让我失望,她中等身材,白净的鸭蛋脸,弯眉杏眼,鼻梁挺拔,唇红齿白,齐肩的黑发甩动着,充满了朝气。唯有遗憾的是,身体略胖。黄小明看懂了我的眼神,不屑一顾地说,刚生完孩子。这话提醒了我,偷窥刘梅的胸,果然不同凡响,颤动着从我身边经过,能嗅到婴儿的味道。
刘梅是个雷厉风行、果断豁达的女人,认准的事儿,一条道跑到头,不管前面是黑暗还是光明,是陷阱还是墙头。黄小明像个跟班,对刘梅唯命是从,以副社长的身份自居。私下里,还调侃刘梅说,这样的女人太强势了,可以当哥们儿,不能当老婆。我清楚,他是口是心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时我想,黄小明在等刘梅,可刘梅结婚了,他还在等什么呢?
丁香月刊是油印小报,设计得雅致,刊头是公司宣传部长题写的,很飘逸的一种字体。受版面限制,只能刊发小而精的诗歌、散文。刘梅在打字室工作,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黄小明字写得好,他承担着刻板任务,这是个细心活,错一个字板就废了。
在刘梅的眼里,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她指挥文友干这干哪,从没指令过我。黄小明会来事儿,让我和他一起干。台阶是下来了,我心里特别扭,心里憋着劲儿,刷着油墨,推着滚筒,想一鸣惊人。冬去春来,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过饭往宿舍走,被黄小明栏住了,他笑嘻嘻说,刘梅找你。入社一年多了,刘梅从没找过我,要开除我吗?文友们都在报上发表了作品,黃小明更牛,发表了两首诗歌,离梦想中的莎士比亚近了一寸。唯有我,几个小豆腐块,写的是好人好事儿,与文学边都擦不上。太阳暖暖的,杨树叶哗哗地响,我跟着黄小明在树下走,扰得我心中忐忑烦闷。我问黄小明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到那就知道了。
转过大队机关的楼头,我看到刘梅,在门前的六角亭里踱步,时而看手里的书。榆树墙绿得娇嫩,墙里的几棵丁香树开得浓烈,大朵大朵的花儿,随风摆动着,展示着盎然的春意。我满头雾水地走向刘梅,她看到我就热情地迎了出来,还伸出白皙的手,拉我走进六角亭,笑眯眯地让我坐在石凳上,才把手里的杂志递给我。我仰着脸望她,受宠若惊,满脸的疑惑。她微笑着,探身拍了下我的肩,像长者或领导,语重情长,祝贺你。我把杂志举到眼前,看到了我的名字。黄小明在边上说,不会是重名吧?我颤着声说,真发表了,编辑老师提意见,邮回来让我修改,我以为发不了呢!黄小明得到了证实,语调变了,激动地抱着我的脖子,晃来晃去地喊,我的天呀!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刘梅,你相信了吧,我说他行,怎么样,是我们文学社成立以来最大的成果吧!
能让骄傲的黄小明佩服,我沾沾自喜,又多了几分自信。我渴望刘梅赞扬,可她没有,而是说,我早上去宣传部,看到了这本杂志,就借来了,你的样刊邮来后,把杂志给我,我好还回去。我点着头说好,紧紧攥着杂志,很怕刘梅变卦,要回去。
我是文学社里,唯一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的,与在市报上发表的诗歌、散文的相比,如同鸡群里飞出的孔雀。我激动得三天没睡好觉,走路都昂着头,虎虎生风,我迫切地渴望所有人都知道,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我失望了,除了文学社里的人,没有谁在意我。
为了造势,扩大丁香文学社的影响,刘梅请来了公司宣传部长、报社副刊编辑,为我开了小说研讨会。我的创作体会,刘梅帮改了三遍,还启发我,灵感的来源,动力的方向。研讨会开得相当成功,有赞美有鞭策有希冀,而我收益最大的,是不久后,如愿以偿借调到大队机关,当上了宣传干事。
大队机关虽是小机关,也是五脏俱全,上下尊卑,讲究也多。我不知道是我的小说,还是借调进机关,刘梅对我关怀备至,她一针见血地说,你是新人,还是借调的,手勤、脚勤、眼里有活,才能落下根。更重要的是,管好自己的嘴,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听到的不一定是假的,不论说什么话,不仅要走脑,还要走心,你明白吗?我慌忙点头,脑子里像涌进了污浊的水,不知道流向何方。早来晚走,是我那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到水房打开水,擦桌子拖地,整理报刊,临近上班点了,为主任泡好茶,都是我必修课。这些基本功,让我受益匪浅,成就了我一步步走得更高,飞得更远。和黄小明在一起,我们之间的差距,也就在于此吧!
刘梅宿舍里有煤油炉,误了食堂饭点,就邀我去煮方便面。宿舍里还有各种咸菜,我喜欢吃她炸的鸡蛋酱。刘梅的书多,都是中外名著,她特别推荐鲁迅的小说,让我读懂背熟。刘梅的书,很多章节画有铅笔线,我把她画上线的,都抄写在笔记本上。像小说《牛虻》里的,如果我必须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鲁迅的,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心里清楚,刘梅是有意栽培我,那段时间,是我读书最卖力,也是最多的时候,如果刘梅不回家,我就到她宿舍借书,当然,还有个跟屁虫黄小明。他感觉刘梅对我比对他好了,怎么可能呢?他俩是同学,我又算什么呢?
黄小明似乎在跟我较劲,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知道刘梅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吗?体育老师,练过武术。我笑着说,是吗?有机会拜他为师。黄小明瞪着我说,小样,不揍扁你。刘梅比我大三岁,我和黄小明同岁,他们怎么会是同学呢?我想着,没有问他。黄小明肯定被我不咸不淡的话,搞得很没趣,大眼皮翻动了几下,像是想什么坏主意。我笑呵呵地瞅他,很希望他冲我发火,可他没发火,而是躺在我宿舍的单人铁床上,拿起了床头的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说,你知道你是怎么进机关的吗?我心里好笑,这话问得太幼稚了,還用问吗?我的文学成就摆在那儿。黄小明翻着书,虽然没有看我,心思也没在书上,他自问自答地说,刘梅推荐你的,找的公司宣传部长出面。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惊异,反倒有一种幸福感,在我血液里流动,如潺潺溪水,波澜不惊,又激流勇进。我说,是吗?我说呢!天上不会掉馅饼。
黄小明的话,我似信非信,刘梅对我的好,是明摆着的,我不能向她求证吧!只能想办法回报。那段时间,我琢磨着怎么回报,买礼品还是请吃饭呢?没想好呢,刘梅就调走了。她说孩子需要照顾,鼓励我坚持写下去,还送了本鲁迅小说集给我。刘梅调到了他男人工作的技校,她一走,文学社就黄了。
那时的交通不方便,从西城区到东城区,要倒四趟公交车,半个小时一趟。我再见到刘梅,已是三年后了,她离开了学校的团委,副书记不干了,承包了学校食堂。黄小明邀我去的时候,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他严肃地说,刘梅离婚了,需要安慰。我心里想,他有机会了,虽然刘梅比他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吗!
2
都说岁月无情,在我看来,一枝一叶都有情。我回到宾馆,用支付宝给黄小明支付了五百元。在微信里留言,让他代表我,问候刘梅。黄小明许久没回复我,我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的行程。四天的会期,我准备抽出两天,到周庄和乌镇看看,有九百多年历史的周庄,在鲁迅的笔下活了,我想到了祥林嫂,想到了闰土,还有那个站着喝酒唯一穿长衫的人。如果倒退一百年,我是否会成为穿长衫的人呢?我暗自嘲笑自己,来到窗前,欣赏繁华的都市夜景。从太空上看地球,我所处的位置,属最亮的一个位置。流浪的地球火了,几十亿票房,地球能流浪吗?如果没有大气层,地球肯定会分崩离析,怎么流浪呀?
黄小明是晚上十点多呼叫视频的,我冲完澡,裸着身子看电视。看是他的视频,急忙扯被把下身盖上。点开视频后,黄小明光秃的脑袋露出来了。他肯定喝酒了,小脸红彤彤的,先是嘿嘿笑两声,晃了晃脑袋,嬉皮笑脸地说,刘梅不让随钱,你给我是怎么回事呀?我能感觉到,黄小明被幸福冲晕了,找不到北了,我提醒他说,要不要是她的事,给不给是咱们的事。黄小明扮了个怪脸,阴阳怪调地说,你加她微信吧,自己转给她。我随口骂了句狗屎,指责黄小明说,你怎么不长脑子呢?多少年不联系了,突然联系上,还是这种事,刘梅能怎么说。黄小明唉叹一声说,她真够可怜的。我想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而是有所指地提醒黄小明,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不是说,再也不理刘梅了吗?黄小明愣了一下,有些尿叽地说,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睡觉。
重色轻友的东西,怎么挂我电话呢?我呆瓜似的举着手机,很想拨回去,损损黄小明,脑子里斗争了一会儿,打消了念头。躺在床上,刘梅扑闪扑闪地在我脑子里晃悠,有失落有荣耀,那个对文学狂热的女青年,为什么放弃理想和信念呢?
说心里话,我佩服刘梅的勇敢,我没有胆子到商海里搏浪。那时候,有人背回了蛤蟆镜、电子表、录相机……让固守家园的人们开了眼界。我们车间有个工人,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却租用了商店的仓库,开了录相厅,门口的音箱,高分贝的港台武打音效,吸引着小青年。听说,半夜放黄片。什么是黄片呢?我在铁西天桥,见过一个灰色西服的男人,他跟在我身后,轻声嘀咕着,黄片、黄片、黄片。我停步回望,他左手迅速敞开衣襟,随后就合上了,我看到贴着裸露女人照片的录相带,愣了一下,转身急步走。
刘梅的灾难,是她承包食堂的第三年,几百人食物中毒,惊动了媒体。领导批示,严查严办。我是在报纸上了解的,采购病死猪的是副校长亲戚,刘梅也脱不了关系,她是承包人,按比例赔付医药费,行政拘留十五天。她出来那天,我求主任派办公室的AS2020吉普车接的,我本不想求,是黄小明逼的,他振振有词说,刘梅多可怜呀,用车去接她,给她心灵安慰。我不相信黄小明的屁话,思前想后,还是厚着脸皮求来了。
拘留所高大的灰色铁门没有开,打开的是门上的一个小门。刘梅走出来了,她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颓废,她看到我们,随手把怀里的布兜,扔进路边的草丛里。她笑着说,唉哟,我的好兄弟,还想着姐姐呀!
我眼里充盈着泪水,黄小明突然抱住刘梅,呜呜哭了起来。刘梅手臂绕过黄小明的胳膊,轻拍他的后背说,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吗?
早晨九点多钟,阳光扑面而来,我看到了刘梅眼里的泪。她推开了黄小明,从兜里掏出紫格条纹手帕,为黄小明擦着泪水说,小明,小明,姐没事儿。
黄小明抽泣了两声,露出了笑脸说,我知道没事儿,可我,心里难受,想哭。他吸了吸鼻涕,激动地说,姐,咱找个最大的馆子,压惊洗尘。
惊就不压了,洗尘是要的。刘梅用手帕抹了下眼角,说,我身上这味儿,熏死人了。
咱先买身衣服吧!中央大街新开了家洗浴中心,特氣派。黄小明夸张地说,听说里面有冲浪,还有桑拿呢!
刘梅犹豫地看着我,我讨好地说,先上车,离开这秽气的地方。
我拉开车门,刘梅上了车,黄小明小跑着转过车身,从另一侧上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问先吃饭还是先洗澡?黄小明抢话说,太早了,去商场买衣服,然后洗澡。
司机抽出腰里的摩托罗拉汉显,递给我说,你看看,主任让你赶紧回去。
我看了眼屏幕上的字,回头冲他俩苦笑。
刘梅笑着说,工作重要。
我解释说,下午领导参加临时会议,让我准备材料。
黄小明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怎么这么多烂事儿,送我们到商场吧!
我内心无比愧疚,像个小偷似的,迫切地想逃离。车停在商场路边,黄小明把我拉下来,背对着刘梅,手掌平摊着,颤动着指头。我急忙从兜里掏钱,放进他的掌心。他快速把钱塞进裤兜,用力拍了下我的肩,回头对刘梅说,姐,我陪你去商场。刘梅冲我笑了笑,说,多读书,多动笔,坚持就是胜利。这话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个场合说这话,太不合时宜了。
刘梅是下岗那年买断的,她用所有的积蓄和买断的钱,开了家火锅店。我知道她借了不少钱,那时我刚结婚,没有钱借她。黄小明倾囊相助,其实他没有多少钱,那么点工资,不够自己花的,上次接刘梅从我这拿的钱,不知是忘了,还是觉得我该开销,一直没还我。听说他是死缠烂打,把父母攒给他的结婚钱要来了。
草原上的平房,渐渐消失了,一片一片的楼房,点缀着草原,板油路变成了水泥路,再热的天,路面也不再冒油沾鞋了。更激动人心的是,路宽了,沿着公路建起的商业房,不仅有饭店,还有歌厅、洗头洗脚房。不知哪来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飘着香气,给油城注入了活力。刘梅火锅店对过,有一个夜来香的洗头城,那些女人时常来吃火锅,黄小明很快就混熟了,还和她们谈屈原、李白、杜甫,这不是扯蛋吗?刘梅提醒他,弄点撩情的。黄小明聊起了徐志摩、海子、汪国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女人们投向他羡慕的眼神,如果他凑上桌喝酒,肯定让女人们绑架买单,还撩骚他去洗头城,免费洗大头小头。那时候,黄小明长在火锅店了,他还吹牛,对工友说自己开的火锅店。
在我看来,刘梅是有意为之,鼓动黄小明接触这些女人,还爽快地免单。没多久,有几个长得靓的女人,到火锅店当服务员。那时候,刘梅可谓春风得意,买了辆神龙富康,拿着摩托罗拉手机四处跑业务。床单、厨具、毛毯,只要企业工会需要的,她都营销。
火锅店的经理,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据说是商业学院毕业的。他大高个,枣色的脸,英俊洒脱,脑子活泛,不笑不说话。他和那些女人,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很得刘梅信赖。黄小明对他指手画脚,他嘴里叫着二老板,笑呵呵点头应允,很服从的表情。二老板是员工对黄小明的尊称,其实他啥也不是,刘梅当笑话听。
我总觉得,刘梅和这个小经理有猫腻。八月十五那天,火锅店聚餐,刘梅有应酬,带着两个漂亮服务员走了,黄小明扮着主人角色,张罗着喝酒。酒到酣时,厨师和服务员撤了,我靠在椅子上抽烟。黄小明和经理碰着杯,喝得畅快,还交头接耳,时而哈哈大笑。渐渐发现,黄小明的脸色凝重了,那经理带着愤愤的表情,一脸不屑地说着什么。
你他妈的,你算什么东西。黄小明突然骂起来,站起身抓住了小经理的衣领,挥手就一个嘴巴。小经理被打蒙了,他站起来比黄小明高半头,我见阵势不好,抓起桌上的酒瓶冲了上去。小经理胆怯地瞅了瞅我,酒被打醒了,他挣开黄小明的手,坦然地说,梅姐喜欢我怎么的,我们还计划结婚呢!黄小明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眼里冒着火吼,你不是玩吗?你不是为了钱吗?你在账上做的手脚,刘梅回来,我就让她查账,你他妈跟那么多服务员乱搞,隐藏的挺深呀?小经理的脸抽搐着,肯定后悔,把黄小明当大哥了,如今底掉了,脚底抹油是最聪明的。他嘟囔着说,我光明磊落,不像你口是心非,你从后厨偷肉,你以为我不知道。小经理退着步子,保持一定距离后,转身就跑了。
我以为黄小明会大哭一场,可他没有,而是坐回椅子,拿起桌上的半瓶草原白,咕咚咚喝了。他点了支烟,悲痛欲绝地说,我拿的肉,都是客人桌上剩的,我拿成卷的,又能怎么样。我没有劝他,越劝火气越大。黄小明突然抓起桌上的酒杯,用力摔在地上,嘴里怒吼着,妈的,老子不玩了。
火锅店是两个月后被查的,刘梅的罪名是组织卖淫。但很快就翻转了,举报她的小经理被捕了,什么罪名不清楚,但我知道,刘梅伤了元气。
火锅店查封后,刘梅铁了心去南方,黄小明差点跪下了,她也不回头。我知道,她去南方没有什么目标,这么盲目,多少资金都得赔。我也理解刘梅,组织卖淫,怎么见人呀!走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南方机遇多,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小明,你说对吧?刘梅笑着说。她的笑很揪心,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笑。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黄小明抹了抹眼泪,深情地说,姐,相识这么多年,你理解我吗?
快点结婚吧!奔四十的人了,时光留不住你的青春,找一个和你慢慢变老的人吧!
刘梅走的时候,没有通知我们,此后,黄小明的头发渐渐稀少了,五年的光景,头顶就一毛不拔了。
3
我的计划泡汤了,早上五点钟,会议群里发出通知,任何人不得离会,有擅自离会者,通报所属单位。肯定想玩的人太多了,昨天跟会议秘书长请假,秘书长理解地笑了笑说,现在会期短,不组织活动了,自己活动活动,未尝不可。我回发了收到,加了个笑脸。
我曾瞻仰过鲁迅先生故居,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那年去的时节,鲁迅先生亲手栽的丁香树,已过了花期。门锁着,我只能透过窗户往里张望。故居的东边,是一间陈列室,展板和实物,浓缩了鲁迅先生伟大辉煌而又短暂的人生。我想着彷徨、呐喊,这次来上海,没希望去了。
我想出去散步,想着户外的闷热潮濕,就懒得动弹。回到床上,我拿起手机,点开黄小明的微信,又不知说什么。这些年,黄小明迷上了旅游,而且专往南跑。我猜想,他去找刘梅,如果真想找,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刘梅也回北方,只是偷偷摸摸,不与任何人来往。两年前,我在机场遇到了刘梅,邀她在咖啡厅坐了一会儿。问她想喝什么?她说时间不多了,坐一会儿吧!她发福了,胖乎乎的脸,披着长发,或许是保养的好,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说父亲走了,回来送他。我惊愕得无话可说,看来,她真不拿我们当朋友了,又一想,刘梅为养父奔丧,能回来就仁至义尽了。她问我去什么地方?我说新疆。她说新疆好呀!荒凉辽阔富足,喀什、哈密、吐鲁番都是好地方。我说你去过?她笑着点了点头,说,呆过两年,在库尔勒。我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刘梅身上有一种气场,令我很不舒服。临别的时候,我还是把黄小明的情况跟她说了,还加重语气说,他说是去旅游,目的应该去找你。我盯着刘梅的脸,看看这句话能不能打动她。刘梅的眼眶潮湿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说,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留是留不住的。
我们没有留电话,也没有加微信,分手的时候,我们的手握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松开的意思。我能感觉到,她迟早会回来的。
遇到刘梅的事,我没敢跟黄小明讲,如果说了,他追问下来,我无法回答,告诉他刘梅在新疆库尔勒呆过两年,她还能在那里吗?黄小明去了怎么办?
去年秋天,黄小明从厦门回来,送来一兜小吃,说是鼓浪屿买的特产。老婆对他不温不火,对他和他送来的小吃,都不感兴趣。这也难怪老婆势力,朋友们都混得有头有脸,唯有他,沦落到经警看大门,大把的时间除了春秋旅游,其余的都不知道干什了。我问他吃了吗?他说吃过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回来两天了。其实,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送他下楼的时候,他约我到湖边走走。楼前不远处的碧玉湖,听说是引的嫩江水,水质清澈。夏天的时候,有很多白色的鸟儿,时而盘旋空中,时而贴水面嬉戏。有人说是形象工程,引嫩江水工程浩大。湖畔是草黄色的铁质护栏,青石条铺的人行道,路灯四十米一个,白色的灯杆,顶部是天鹅造型。路灯桔色的光线温和,我们不紧不慢地走着,偶有人擦肩而过,人行道够宽,不需要礼让。
你说,刘梅会去哪呢?能和她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多么罗曼蒂克啊!
机率有多大,至少几亿分之一吧!比买彩票中奖率低吧!我敲打着黄小明说,有些事,要学会放下,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男人。
男不男人,又能怎样,我曾经梦想,成为莎士比亚似的诗人。黄小明清了清嗓子,高声背诵起来,当我数着壁上报时的自鸣钟,见明媚的白昼坠入狰狞的夜;当我凝望紫罗兰老了春容,青丝的卷发遍洒着皑皑白雪;当我看见参天的树枝叶尽脱,它不久前曾荫蔽喘息的牛羊……他转身两步,走到了护栏边,双手搭在了上面,凝视着湖面说,记得咱俩去拘留所接刘梅吗?
一辈子忘不了。我掏出烟,递给黄小明一支,自己点了一支。秋夜荫凉,用支烟取暖,是无奈之举,我很后悔,下楼时,为什么不拿外衣,或许,是受黄小明的半袖影响。
那天,我陪她买衣服,在卖内衣的地方,她拿着一条粉红色内裤,问我好看吗?我当时面红耳赤,非常狼狈。那是条真丝带镂空的内裤,我为什么狼狈,脑子里想着她穿在身上的样子。黄小明用力吸了口烟,咳嗽了两声,继尔说,那天,我把她送进洗浴中心,没敢进去。我在大厅等她,我是百爪挠心,如果我进去了,她还会离开吗?
我答非所问地说,天凉了,过不了多久,湖面冻住了,咱们来滑冰,你穿多少号鞋?
我可不想占便宜,如果你自掏腰包,我穿四十一号的。黄小明看了看我,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他冲着湖水,高唱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他用力拍了下护栏,高声说,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突然觉得,黄小明的神经,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些年,如果不是黄小明,我或许把刘梅忘记了。和他在一起,话题总离不开刘梅,他说那时候多清纯呀!刘梅像太阳一样,带给我们光明和希望。她调走了,光明和希望就没有了。我对刘梅的深入了解,是黄小明一次酒后吐真言。他喝得自我陶醉,突然说,刘梅苦啊!三岁死了父亲,随母亲嫁到了油田,有了两个弟弟后,养父不待见她,十岁才上学。她没穿过新衣服,很少有细粮吃,更别说饼干糖果了。她母亲没有工作,腰杆硬不起来,她为什么想出人头地,就是想为母亲争口气。
我不知道黄小明说的真假,事后也没有核实,觉得他更留恋火锅店的时光。小经理连夜跑了,刘梅搜到个笔记本。我猜想,笔记本是黄小明偷出来的,屋里翻得很零乱,小经理肯定急晕了头。黄小明陪刘梅找小经理,他悄悄把笔记本放在明面上,让刘梅发现。笔记本里记得详细,每笔钱都一目了然。小经理在食材上捞一把,还私扣服务员工资,给小姐拉皮条提成。刘梅把笔记本锁进了保险柜,没事人似的,提拔个贴心的服务员当经理。
黄小明的希望落空了,跟我念秧秧,还报怨骂娘。
我安慰他说,你还得上班,有那么多精力吗?
黄小明梗着脖子喊,我可以停薪留职。
我提醒他说,都什么年月了,哪有什么停薪留职了。
火锅店被查后,我对刘梅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个笔记本救了她。黄小明与火锅店一点关系也没有。
会议结束的当天,我就返程了,逃离了潮湿闷热的繁华都市。这个时节,北方的气候凉爽,晚上七八点钟,会有绚丽的霞光等着我。飞机上,我通过舷窗,已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清凉。
出机口,我看到了黄小明,还有他身边的刘梅。我惊讶地问他们,怎么知道我回来的?黄小明笑着说,你出发的时候,发过朋友圈。
我们说笑着走出机场,微风徐徐,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们彼此相视而笑,仿佛从没分开过。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