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河

时间:2022-02-13 10:56:43 

王吴军

柳思奇上次回老家谢庄镇是给去世的父亲送终的。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是半年过去了。

谢庄镇是位于中牟县靠近最西南边的一个镇,南邻新郑,西邻郑州。柳家在谢庄镇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十代,柳思奇听父亲说过,他的曾祖是清末年间的一个举人,聪明能干,只可惜生不逢时,民国取代了清朝之后,便操起中医之术悬壶济世。曾祖的医术精湛,而且为人善良,宅心仁厚,在谢庄镇德高望重。从那时起,柳家便在谢庄镇世代行医了。

柳思奇没有继承祖业而成为一名医生。父亲说,柳思奇不是做医生的料,他的性子太急,给人治病可不是儿戏,需要有耐心,何况,柳思奇也志不在此。在柳思奇的印象里,父亲和大哥柳思翰是同一类的人,柳思奇觉得,自己和大哥柳思翰相比,父亲似乎更喜欢大哥柳思翰。二十年前,柳思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医学院,离开了谢庄镇。那年,柳思奇才十四岁,但是,他至今还记得父亲那天兴高采烈的样子,柳思奇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哥柳思翰接到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从不沾酒的父親还破天荒地喝醉了酒。

柳思翰比柳思奇要大十岁,柳思奇觉得,大哥柳思翰是天生做医生的材料。直到现在,柳思奇闻到中草药的气味,就会莫名地想到“平和中庸”这四个字,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柳思翰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来。柳思翰还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笔字,学的是柳公权的字体,那是父亲逼着柳思翰练出来的。柳家以前开出的处方笺上,都是清一色洒脱的柳体,这是门面活。谢庄镇上最大的饭馆迎宾楼的招牌就是柳思奇的曾祖题写的,现在还挂在那里。柳公权的字也是柳思奇没能学到的。

柳思奇想起来了,以前谢庄镇的夏夜,无比清爽,像是用清凌凌的井水洗过一样。那时,吃过晚饭,柳思奇的大哥柳思翰就会在门口的井台边放一个小竹床,然后,提一桶清凉的井水浇上去,用不了一会儿,小竹床就干了,柳思奇总是抢着躺上去。柳思翰看着弟弟躺在了自己准备好的小竹床上,也不多说什么话,就坐在一边悠悠地挥着他的蒲扇。柳思奇躺在小竹床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很快,满天的星星就压累了柳思奇的眼皮,他睡意朦胧,沉沉欲睡。可是,每到这时,柳思奇就会被喊起来吃西瓜。“快起来把西瓜吃了,西瓜最是清热解毒的。这么大热的天,不吃西瓜要生病的。”柳思奇记不清这话是柳思翰还是父亲说的。

不过,柳思奇并不喜欢吃西瓜,除了因为西瓜总是打扰他的清梦之外,还有西瓜里那些像繁星一般多的西瓜籽着实令柳思奇不耐烦。

但是,有一次,柳思奇却一个人在井边上吃了整整一个大西瓜,而且,他竟然一粒西瓜籽也没有吐。

就在三天前,柳思奇接到谢庄镇拆迁办的电话,正式通知他,柳家的老宅要拆了。原来,谢庄镇的北面正在兴建一个省级的工业小区,建设规划里的高速公路要一直向东延伸下来,把柳家老宅,乃至小半个谢庄镇圈揽了进去。

这几年来,变化实在是大。柳思奇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省城舅舅家是要坐上半天车的。早上,天朦朦亮,就得赶到镇西的公路边,等着一天一趟的公交车从这里路过,要是误了点,就只好吃了中午饭搭顺路进城的农用车了。偏偏柳思奇一上车就犯头晕,车上的半天极其难熬,不把他的胃翻江倒海折腾空了,是不会到城里的。那段难受又难忘的进城之路直到柳思奇上大学的前一年随着他的晕车这个毛病的痊愈才结束了。

柳思奇觉得,那时坐汽车去省城更像是一个难忘的梦。

那时,在谢庄镇的时候,柳思奇和镇上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向往着城市生活,城里的一切都使他们有着无穷的梦想。后来,柳思奇如愿地在城里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在城里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接着,他又娶了一个城里女孩做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柳思奇的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夏天,柳思奇都会带着女儿回谢庄镇住上一段时间。这些都是令谢庄镇的人非常羡慕的。

柳思奇这些年也改变了不少,至少,他开始不讨厌那些西瓜籽了。夏天下班后,柳思奇会带个西瓜回家,往冰箱里一放。女儿不爱吃西瓜,柳思奇也会说上一些西瓜清热解毒的道理。柳思奇常对妻子说,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就是没有井里冰过的西瓜那么鲜美、脆甜。柳思奇忽然想起谢庄镇老家门口的那口陈年的水井。柳思奇问妻子,那口水井有一个名字,你知道吗?妻子摇头。柳思奇笑了:“甜水井。”对,就是这个名字。“谢庄镇的人是很美好的,他们懂得生活。”柳思奇喃喃地说着。妻子对柳思奇说:“你现在越来越像大哥了。”

大哥柳思翰那边,柳思奇已经通过了电话,柳思翰坐明天上午的车回来。柳思翰十年前离了婚,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过。那位曾经的大嫂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女人,她和柳思翰的结合,柳思奇认为完全是一种错误。柳思翰纵然是能调和百毒的甘草,也调和不了那个女人这味药。好比香甜绵软的桂花莲子羹混入了生姜和大蒜,是不能吃的。柳思翰和那个女人的这段姻缘,柳思翰还是将就了六年,然后才下决心散开的。

这几年,柳思翰显得老多了。电话里,柳思翰对柳思奇说,这次回家,他想索性多住上几天,散散心。

大哥柳思翰明天要回来住,柳思奇上午就请了假,先回谢庄镇把老宅打扫一下。汽车开到谢庄镇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

中午的炎热还没有过去,太阳照在头顶上,感觉晕乎乎的。其实,城里也是同样的热。但是,城里是热得喧嚣而嘈杂,热得让人六神无主。而在这里,热的空气似乎滤掉了声音,像轻轻呵出的气,柔静,安详,使人发困、想睡。

前面就是古渡桥了,这里是以前的谢庄镇最热闹的地方。饭馆、茶馆、菜场、粮店、杂货铺、肉铺都集中在这里,牟山广场就在桥西面一点。扩修了公路后,这里的车多了起来,这几天太热,人明显少了。一辆客车歇在桥那边,卖票的女人也不吆喝了,穿着裙子独自躲在树荫里。

柳思奇买了两个西瓜。

跨过了古渡桥,再拐个弯,就是谢庄镇的老街了。柳家就在这条街的东边。走在平坦的街道上,柳思奇感觉很亲切。现在,谢庄镇还在午睡,不过快要醒了。哪户人家的门没关,隐约传来了地方戏的婉转唱腔。“三点了。”柳思奇心里想。他还可以肯定,那唱腔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

柳思奇掏出两支香烟,他知道,阿钟以前是不抽烟的,但是,柳思奇还是递了一支香烟给阿钟。

阿钟接了柳思奇递过来的那只香烟,他把香烟握在手里,就像拿了一个玩具一样。

“来,点上。”柳思奇拿着打火机,轻轻碰了碰阿钟握烟的手。

香烟点燃了,似雾一般的烟散了开来,好像天气没有刚才那么热了。阿钟嘴里抽着香烟,两只手还是垂在膝盖上,他呆滞的眼神被淡青色的香烟的烟雾熏得有点恍惚。

阿钟叹息了一声,似乎喃喃自语地说道:“当初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听阿钟说到父亲,定了定心神,在木板凳子上坐下来,问阿钟:“你说什么?”

阿钟的声音依旧很低:“柳先生说普度寺后面的美丽河里的白荷花是宝贝,南方的荷花都比不上的,唉,我没有听柳先生的话呀!”

柳思奇沉默着。

阿钟又说道:“柳先生说一定要用三伏天里的白荷花才有用。”

柳思奇依舊沉默着。

阿钟这时却眼睛一亮,他声音洪亮地对柳思奇说道:“你知道吗?我那年跟普度寺里的空远老师父讲好的,要用寺里的白荷花给岫烟治病的。”阿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神色。

柳思奇看出来了,阿钟显然已经是语无伦次了。阿钟怎么成了这样?柳思奇心里暗暗叹着。空远老师父是谢庄镇普度寺里的老和尚,十几年前就已经圆寂了。但是,普度寺的白荷花柳思奇是知道的。当年,阿钟做过的一道名为“白荷鲤鱼”的菜,非普度寺的白荷花不用。还有,在柳家开出的药方上,凡用到荷花时便会注上一句,最好是谢庄镇普度寺的白荷花。至于为什么这样,柳思奇不知道,或许要问柳思翰了。

对了,阿钟或许是在说岫烟的病。岫烟去世了,柳思奇已经听说了,是谷雨前三天走的。这个女人的丈夫就是眼前的阿钟,这个沮丧、猥琐、神志不清的老头,就是美丽的女子岫烟的丈夫。柳思奇心里又掠过了一丝莫名的惊异。

柳思奇忍不住问道:“岫烟的丧事办得顺利吗?”

阿钟似乎没有听到柳思奇的问话,他嗫嚅着重复了一句:“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没有说话。

阿钟又说道:“岫烟嫌普度寺的白荷花太苦,其他地方的荷花吃了是没用的,”阿钟摇着头,“没用的,没用的。”

柳思奇看着阿钟。

阿钟又说道:“我以为三伏天里采白荷花还来得及,我跟空远老师父讲好的。”

柳思奇依旧沉默地看着阿钟。

阿钟喃喃地说道:“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给阿钟又接了一支香烟。

阿钟不再说话。

柳思奇站起身,用手轻轻拍了拍阿钟的肩膀,轻声说道:“阿钟,你回家去吧,天气很热,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离开了凉棚,柳思奇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刚才阿钟说的那些话。

那口名为“甜水井”的水井还在,柳思奇还清楚的记得,他小的时候,水井的井台上总是湿漉漉的,听镇上的老辈人讲,水井的井台用的是上好的石头,因为上好的石头是不吸水的,就像那些好的砚台一样,朝着砚台呵一口气,就能磨出墨来。“甜水井”的井台砌得非常讲究,用的是上好的石料。六角形的井圈面上,有着小小的角。井台临街的一面刻着“甜水井”三个字,字迹上面的颜色已经剥落了。“甜水井”这三个字是柳思奇看见过的写得最好的隶书。井台的另一面,也就是朝着柳家老宅的那一面是两只瑞兽麒麟的浮雕造型,麒麟身上的鳞片还看得见线条。现在,柳思奇看到,井台上一滴水也没有,太阳把井台晒得发亮发烫。柳思奇摸了钥匙,正要去开自己老宅的门,突然,柳思奇听见有人叫他。

柳思奇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根子。

根子也姓柳,和另外几户人家合住在柳家的隔壁,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好久不见,当然有好多话要聊。根子硬要拉着柳思奇去他家坐坐,柳思奇说:“明天我大哥要回来,房子先要打扫打扫,晚上我再去吧。”根子要帮忙,柳思奇不让。

根子说:“也好。这样吧,你若是缺啥要啥,尽管开口。还有,晚饭一定到我家吃,我叫梅花多弄几个菜,咱们坐在一起热闹热闹。”柳思奇不再推辞,他关照根子不要破费,少买点菜,不要太忙,老邻居不比别的客人,随便一点好。根子说道:“这是女人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去忙你的吧。”

柳思奇走进自家的老宅,他忽然觉得,房子是要经常住人的,经常不住人的房子缺少人气,缺少人气的房子坏得快。半年不回来,房子里积了不少的灰尘,柳思奇去推窗户,窗户“嘎吱嘎吱”作响。一股很特别的霉湿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是只有不经常住人的老房子才会有的味道,这种霉湿的味道从铺着老砖的厅堂地下,从装满发黄线装书的藤箱间,从太阳晒不到的门槛的角落,还有后院泥土上腐烂的落叶堆里,慢慢升腾起来。但是,这味道是安静的。

柳思奇觉得凉快了许多。

柳思奇家的房子很大,一共有三进。穿过两个厅堂,最里面的两层楼是书房和卧室,楼下是后花园。柳思奇决定把楼上打扫干净,今晚就住在这里,楼上毕竟凉快一点。

柳思奇的家里有自来水,但是,他仍然从门口的水井里拎了几桶井水进去拖地板。刚打出来的井水凉凉的,非常清澈。柳思奇喜欢井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夏夜浇过井水的小竹床,躺上去睡觉,真是舒服极了。

柳思奇没有忘记把两个西瓜放在井里。

太阳渐渐西斜了。树叶的影子从南窗移映了进来,绿绿地摇曳着。柳思奇点燃了一支香烟,坐在临窗的书桌前。黄昏的风徐徐地吹来,柳思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摞书,纸张都已经发黄了。这都是柳思翰的书。柳思奇看着这摞旧书,又想到这房子就要拆了,不禁有些黯然。

思奇随手抽出了一本书,是一本爱情诗集,是白朗宁夫人写的。柳思奇感到有些好笑,他没想到他的这位医生大哥柳思翰也会读爱情诗。

柳思奇翻了翻那本爱情诗集,忽然,一张纸从书里掉了出来。

这是一张普通的白纸,颜色已经暗黄了,对折着夹在书里。柳思奇认得,小时候在谢庄镇练毛笔字打草稿时,用的都是这种普通廉价的纸张。算来起码有二十年了。

柳思奇打开那张纸,纸上的字迹一看就是柳思翰的,字迹淡雅,有一股陈年的书卷气。那是抄的一首诗:“我是怎样地爱你?让我逐一细算。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到的,深邃、宽广、和高度——正像我探求。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我爱你的程度,就像日光和烛焰下,那每天不用说得的需要。我不加思虑地爱你,就像男子们为正义而斗争;我纯洁地爱你,像他们在赞美前低头。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爱你,以满怀热情,就像往日满腔的辛酸;我爱你,抵得上那似乎随着消失的圣者而消逝的爱慕。我爱你以我终生的呼吸,微笑和泪珠——假使是上帝的意旨,那么,我死了我还要更加爱你!”

纸的右下角,写着三个极小的字:致岫岫。

岫岫是谁?

柳思奇想都不用想,除了岫烟,还会有谁。

这是一首情诗,是的,这是一首情诗,却如此沉郁。这是一首情诗,却在书里夹了二十年。柳思奇想:这的确是一首情诗,是自己的大哥柳思翰写给岫烟的,可是,柳思奇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大哥柳思翰没能和岫烟成为伉俪?

关于岫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柳思奇其实说不清楚。对岫烟的印象,柳思奇是定格在二十年前的。那时候,柳思奇还小,岫烟唤他为“弟弟”。柳思奇知道,那种模糊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但是,它可以超脱于时空之外,时间越久,越是完美。就像现在,阿钟老了,柳思翰、还有他柳思奇也步入了中年,而岫烟还是井边上那个亭亭玉立的美丽飘逸的女孩。

反正,在柳思奇的印象里,如果提到水井,首先联想到的便是那口雕着瑞兽麒麟的“甜水井”,如果提到女人,一定会有岫烟的影子。菱歌泛夜的采莲女子,哼着月儿弯弯的船上的女子,还有《浮生六记》里那个沈三白的红颜知己芸娘,都是岫烟的影子。不过,柳思奇敢肯定,岫烟要比这些女子更美。

古人说,红颜薄命,或许,这真的是人间的宿命。岫烟长得很美,可是,她的命运却似乎注定是不好的。

柳思奇从未见过岫烟的父母,他只知道岫烟有一个继父,而她的继父在谢庄镇有着极不好的名声。岫烟体弱多病,而且病症很怪,柳思奇的父亲曾为她把过脉,她的这病是先天的,断不了根,需要调养。柳思奇的父亲为岫烟开出的药方里,都要加一味普度寺的白荷花,便是从那时起的。柳思奇的父亲说,医病先要医心。后来,岫烟突然嫁给了阿钟。再后来,岫烟死了。

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是岫烟和柳思翰的故事。他们两个人是有故事的,他们曾经相爱过。看了这首情诗,柳思奇更加肯定大哥柳思翰和岫烟好过。柳思奇还记得,二十年前有一个很美很美的夏夜。

谢庄镇的夏夜是很美丽的,就像是清凉的井水洗过一般的清爽。普度寺后面有一条河,名叫美丽河,美丽河里的蛙声在夏天的夜晚总是此起彼伏,起落不断,阵阵的清风伴着十里荷香,偶尔的安静能使人感觉到生活的恬淡。美丽河上的石桥边,杨柳依依,婆娑的柳条摇曳着柔长的思绪。柳思奇偶然看到,柳思翰和岫烟两个人拉着手,相依着融入了朦胧的月色,安详而宁谧。那天晚上,柳思奇回家很晚,一个人在井边吃了一个脆甜的西瓜,他没有吐一粒瓜籽。

柳思奇又那起那张写着情诗的纸,柳思翰和岫烟的故事似乎就埋藏在这首婉转而暧昧的情诗里了。柳思奇看得出来,柳思翰和岫烟彼此相爱,为了爱,他俩又互相放弃。柳思奇忽然想起一个外国诗人说的一句话话:“我把所有的伤害都加给我自己,一切若是对你有益,对我就加倍地有益。”不知为什么,柳思奇开始怀疑这句话。

如果换一种结局,岫烟会死吗?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根子喊柳思奇过去吃饭了。

根子的妻子梅花是一个爽快能干的女人,果然,她准备了不少的菜,看来忙了很长时间。柳思奇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谢庄镇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即使给你一块西瓜,他们也非要看着你当面吃下去才高兴。

菜做得很可口,只是稍微偏咸了一点。柳思奇和根子喝掉了一瓶老白干。他们说了好多话,后来,两个人的话题转到了柳思翰身上。

梅花插话说道:“现在思翰的孩子大了,思翰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也应该再找一个女人了。”

根子接过了梅花的话,说道“是啊,思翰的确是不顺,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唉,人这一辈子呀……”

根子顿了顿,又说:“其实,思翰不如当初和岫烟……”

梅花打断了根子的话:“你还提岫烟,人都死了。再说,思翰和岫烟也不可能啊,岫烟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又不能生孩子。”

根子看了看梅花,又看了看柳思奇,说道:“也是。不过,就算岫烟没有病,你们家老爷子恐怕也不会同意的。”

根子一边说着,一边望着柳思奇。柳思奇感觉到,根子像是知道一些故事,但是,柳思奇现在不想问。

梅花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女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命不好!”

柳思奇忽然想到了阿钟,他问:“阿钟现在怎么老成那样?”

根子接口说道:“思奇,你看见阿钟了么?真是作孽!岫烟死了之后,他就成了这样,整天神经不正常的样子。原来他住的房子已经卖掉了,现在他又没有孩子。总算迎宾楼饭馆的老板照顾他,帮他租了一间旧房子,一个人住着。”

梅花说道:“看上去,阿钟剩下的时间也不长了。”

柳思奇问道:“阿钟不做菜了吧?”

显然,柳思奇这话问的实在是多余了。

根子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他还做什么菜。一年前阿钟就坏了味觉。白荷鲤鱼再也吃不到了。”

阿钟这个厨艺那么好的厨师竟然失了味觉!这使柳思奇觉得可怕。

梅花将一盘凉拌的莲藕往柳思奇面前移了移,莲藕雪白雪白的。梅花说道:“说也奇怪,阿钟原来菜做得好的时候,岫烟这也不要吃,那也不想吃。后来,阿钟坏了味觉,迎宾楼老板辞退了他,岫烟反而说阿钟在家里做菜做得好吃。”

根子接着说道:“不过,阿钟也算是对得起岫烟了。岫烟活着的时候,阿钟样样依着她。岫烟怕吃药,阿钟就想办法变花样给她补身体。阿钟做的菜都成了岫烟的药膳,岫烟是阿钟的宝贝哩!”

提到药膳,柳思奇想起了阿钟当年做的那道白荷鲤鱼,他曾听阿钟和父亲谈起过这道菜,什么产地、时令、火候、作料样样都有讲究。听上去有点像药材店加工熬煎的药膏。或许,菜和药真的本就没什么区别。

梅花有點想不明白地说道:“是啊,阿钟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是,像阿钟对岫烟这么好的男人,岫烟打了灯笼哪里去找?不知道岫烟那时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柳思奇知道,岫烟是郁闷的,如同那首在书里夹了二十年的情诗。

眼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柳思奇起身告辞,走出了根子家。

柳思奇抬头望天,天上繁星密布,就像切开了的西瓜。

柳思翰明天就要回来了。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谢庄镇似乎早已拆迁到远方了。

柳思奇忽然有一种孤寂的感觉,而他确信,这一刻才是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这孤独,这寂静,是一种无限的自由和纯粹。

星月的光辉下,那口“甜水井”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井里还冰着两个西瓜。西瓜里的瓜籽还是很多,,像天上的繁星。

柳思奇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游戏,手放在水井口上,头伸进水井口内,喊一声,水井很深,耳朵里会传来湿漉漉的回音,闷闷的,悠悠的。那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柳思奇突然想再试一次,可是,他却怎么也喊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一滴水落入了水井中,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久久回荡着。

柳思奇静静地伫立在水井旁边,他望着普度寺的方向,呆呆地出神。

普度寺后面的美丽河中,蛙声还在尽情地响着,此起彼伏。

听着这熟悉的蛙声,不知为什么,柳思奇的鼻子一酸,竟然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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