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宁
村里有块盐碱地,年年在上面种西瓜,每当西瓜熟了的时候,不光村民惦心,一些口渴嘴馋的家畜野兽也惦记。村里就派人去看瓜,不光白天看,夜里也看。开始的时候用一老头,感觉老头觉(睡觉的“觉”)轻、负责,一个人在瓜园能守得住。可是老头眼力和听力、腿脚都差点劲,于是大队部(70年代村叫大队)的人一商量,就让李柱子去看。
李柱子30来岁,父母在一场饥荒中死亡,孤苦无依的他从外乡投奔姑姑,就在这里落了脚。因为穷,连个做媒的都没有,曾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寡妇,丑不说,还有病,又带三个娃娃,相亲时,最小的还在怀里抱着。女人穿一身勉强盖住肉的破旧衣服,怀里的孩子瘦弱不堪,让李柱子想起了与父母一同饿死的弟弟,女人瞪着一双空洞哀戚的目光看着他。他低下了头,狠狠心拒绝了。从此,一直没人再给他提亲,他一个人住着一个马架子,除了偶尔有些生理冲动外,再也没别的什么想法。
晚上是有月的,云彩也不少,天就很暗,偶尔能看到几片星星。
李柱子起身往瓜地走去,出村子没多远,前面十几米影影绰绰有个人。他使劲瞪大眼睛仔细地看,从身形看,好像是程九叔。“九叔!”他喊了一声,没回应。“九叔!”声音又提高了一些,还是没回应。这个老砍头的,应一声能小了你。突然,前面的人停下了,擦着头柴,点了一支烟,李柱子看清了,是程九叔。李柱子也不追他,也不理他。老家伙是去看玉米地的,就在西瓜地边上。
到了地头,程九叔找了个磨盘大的荒草地,把胳膊下夹的艾蒿绳点着,这是用来薰蚊子的,否则蚊子小咬蠓子等小飞虫会在人身上弄出几百个疙瘩,让你两只手不停地抓也抓不赢。柱子不用这个,他有窝棚,艾蒿绳在窝棚里放着呢,另外,如果困极了他也可以睡一会儿,睡着了,程九叔会帮他照看一下的。
柱子的窝棚在瓜地中间,他在窝棚前点着了艾蒿绳,两枚红火遥遥相对,再加上程九叔的一明一灭的烟头,在暗夜里格外显眼。
半夜时分,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柱子,柱子就醒来坐起来摸,是一只什么硬壳的虫子。他把它捏着扔了出去,然后就坐起来看程九叔,老家伙那除了一点红火亮,什么也看不见。红火亮不闪,他分不清是烟头还是艾草,这区别大呢,如果是烟头,老家伙就醒着,就在那,如果不是,就不一定了。正琢磨间,他忽然听到地里有声音,虽然很细微,但在死寂的夜里还是能被察觉的。他顺声音看去,果然,朦胧的月光下,有个黑影。他瞪大眼睛仔细分辨,是什么?人,是谁?不知道。程九叔?此时,程九叔的红火亮忽然闪了两下,不是他。柱子摸起镰刀悄悄走了过去。
黑影抱起一个西瓜走到了玉米地边上,柱子已到了他身后。他已确认,这个不是程九叔。他扔了镰刀,一把从后面抱住黑影,黑影不由“啊!”了一声,西瓜“啪”地掉在地上。柱子忽然感觉有些异样,一是刚才那声“啊!”好像女人发出的,而且怀里的感觉也是软软的,甚至害得自己的“兄弟”也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柱子的脑子晕了一下,随即又清醒起来,是不是女人摸摸就知道了。柱子虽然没有经过人事儿,但毕竟也30来岁了,没吃过猪肉,也知道猪跑。他刚把手抬到胸前,怀里的人似乎有准备,赶紧把双臂抱在了胸前,柱子摸到的是胳膊,靠,不让我摸上面,我摸下面,柱子来了坏劲。手往下去,怀里的人又紧张地“啊”了一声,赶紧保护下面,但已经晚了,柱子手快,隔着褲子已经知道对方确实是个女人了。柱子贴着耳朵边轻声喝问:“你是谁?”女人不答,只是开始使劲挣扎,想挣脱他。柱子不放开,女人的挣扎也是徒劳的。柱子说:“你说是谁我就放你走,要不,我就让程九叔过来。他有火,一照就知道你是谁了。”女人怕了,说:“我是许大亮家的,大亮不行了,要吃口凉的,我没法子,就上这儿来了,求你放了我吧,我真是没法儿的。”柱子知道许大亮害了肺病,卧床一年多了,村里人都说他熬不过秋天。柱子不由手软了,女人趁机挣开了。刚走几步,柱子又冲上前拉住了她,“嫂子,等一下。”“你要干什么?!”女人警惕地问。柱子转过身俯下去开始挑瓜,卟卟卟,这样的瓜没熟,嘭嘭嘭,这样的是熟了的,如果里面还带点水声就更好,那是熟透了的。柱子挑了两个瓜,进窝棚把自己垫在身下的麻袋拿来装了。女人哽咽着说:“好柱子呢,嫂子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我也替大亮谢你了。”柱子说不要说话,我领你从对面的高梁地出去。两个人穿过瓜地,进了对面的高梁地。到了地头,柱子把麻袋递给大亮家的,女人一提麻袋觉得太重,一看是两个,说什么也不肯,只说一个就够了。柱子说:“给孩子吃。”女人说:“我怎么能让孩子知道我来偷西瓜呢,我给大亮吃,是不能让孩子知道的,要不,我就让孩子来偷了,我做贼一回,一世的清白就没了,我是没办法呀。”一阵风吹过,天更暗了。柱子叹口气,把一个西瓜从麻袋里倒出来,女人千恩万谢地提着麻袋走了。
柱子抱着西瓜往窝棚走了几步,又转向对面,想去程九叔那儿。走了几步,又想起还有一个摔碎的西瓜,那个西瓜是要处理的,否则明天白天有人进地干活,看见了要有想法的——有人来偷瓜了,柱子抓没抓住呢?对这样的事儿,村民的兴趣很大,如果没抓住,柱子不中用,如果抓住了,就得问柱子是谁,如果不回答,无聊的村民是不会答应的,所以,柱子必须把现场处理利索了。
好在现在月亮出来了,柱子凭感觉和气味加月色,找到了那个地方。西瓜虽然摔碎了,可这个西瓜熟得不是很好,所以碎得有限,有两个大块,西瓜碎在地上,大块的瓤一般是不沾土的,因为光滑的弧形的外壳要自然地翻到下面。柱子拿着两个半拉西瓜走到程九叔那儿。程九叔躺在草垫子上好像睡着了。“九叔,九叔,九叔!”“嗯,谁?!”“是我,柱子。”“哦,啥事儿?来贼了?”“不是,起来吃西瓜。”程九叔坐了起来。老家伙刚才好像是在装睡。程九叔吃了一口西瓜说:“你给九叔吃西瓜,也不挑个好点的摘,怎么挑了个没熟透的,好像是从别人手中抢的。”柱子脑子转得飞快,老砍头的,什么都瞒不过你。他心里暗骂了一声,嘴上说道:“是我不小心踢裂了一个,只好摘下来吃了,明天挑个好的摘了和你吃。”程九叔“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闷声吃西瓜。
半个西瓜很快吃完了,他点着一支烟。柱子不吸烟,程九叔离不开烟,其实晚上他烟抽多了,很想吃块西瓜,只是不好向柱子要。西瓜太大,不像香瓜,两人分吃一个没什么。
程九叔吸了几口烟,开始和柱子聊天,他缓缓地说:“我小时候,也看过瓜园,那是民国27年,我17岁,自己家里种了10亩地的西瓜。”咳、咳,嘶、嘶……程九叔烟吸得多,总咳嗽,每当咳嗽完喘气时里面就像风吹破窗纸,嘶嘶直响。“原来是我大(爸爸的意思)看,有一天娘说,你们几个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替你爸分担点。大哥在城里木匠铺,二哥刚娶媳妇,三哥白天在地里顶一个壮劳力,我想了想,就只有我去了。
“开始和我弟,看了两宿,觉得也没什么害怕的。我弟架不住蚊子咬,我就让他回去了,自己在那儿。一天吃过晚饭,我正要去瓜地,就听邻居的招娣和她弟弟在哭。招娣16岁,是后娘,后娘待她不好,家里的活全要招娣做,洗衣服、做饭、带弟弟,还要进地里干活,一件事不顺后娘的眼,后娘便开骂,亲爹就要动手打。一次我娘实在看不过眼,就眼泪叭嚓地和我大说,这招娣真是命苦,不如早些找个好人家嫁了。大说,我看中,不如就给咱家老九吧。娘说,那也不错,我也真相中了,这样的娃,孝顺,吃得了苦。他们也兴许是随便说说的,我却动了心。招娣长得模样周正,说话嘴也甜,声音也好听。说实在的,我以前还真没敢往这儿想,爹娘这么一说,我倒动了心,不光动了心,还扎了根。
“这天我见招娣哭,便有些心疼了,就在院里转转,磨蹭着不想赶紧去瓜地。我见没人注意,就过去问招娣,咋了,谁欺负了?招娣瞅瞅我,没吭声。里面母老虎又一声吼,小婊子!今晚别进屋,和野汉子去睡吧!她的小弟弟是后娘生的,那阵儿4、5岁,边哭边喊她姐姐,还把门推开了,臭婆娘一把拉过儿子,哐当关上门,还当真闩上了。
“我气得不行,想让我娘把她领我家去,又不敢说,我娘也不会领的。我看天越来越黑,招娣也不大声哭了,只剩下抽嗒了,就大着胆子上前说,要不,你跟我去看瓜吧。招娣看了我一眼,没理我。我也有些害怕,又有些害羞,就往瓜地走了。可心里总不踏实,快到瓜地了,我又不放心,不知不觉又走了回去。那时天已经大黑了,招娣竟然还在外面站着。她这爹娘也真够心狠的。”
柱子不由插了一句,“她的爹不是亲的吗,也不管管?”“唉,有一种男人呀,就不是人,把后老婆看得比命都厉害,为了溜须后老婆,就不拿亲骨肉当回事儿了。畜生不如呀。”程九叔恨恨地说。
“我又过去叫,招娣,和我去看瓜吧,明早你再回来。招娣犹豫了一下,真的和我去了,我当时那个高兴呀,就像真的把招娣娶家了。
到了瓜地,招娣不进窝棚,就蹲在了外面。可她架不住蚊子咬呀,而且我说,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最后在我的劝说下,也进了窝棚。我家那时还算村里比较富裕的,大哥当木匠,二哥和三哥务农,农闲还做点小买卖,那时倒腾点东西不犯法。我看地,娘怕我饿,晚上总给我带张白面饼或是馒头啥的。我就拿出来一掰两半,招娣也没推,接过去就吃了。后来我想,我那阵儿咋就不问她,晚饭吃了没有。唉,那阵儿笨呀。吃完我们就那么坐着,啥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第二天是我弟把我叫起来的。
“打那后,她后娘一把她关在外面,我就带她去瓜地。我娘知道了,也装不知道,就等着母老虎来兴师问罪。可我爹他们哥儿四个,养了十七个孩子,男娃十一个,女娃六个,活下来的也有十五个,在村里也是響当当的人家,轻易没人敢惹我们家。我娘人心好,但是性子也烈,我哥小时候被人欺负了,她拉着我哥去找人家讨说法,和村东头有名的老吴家骂了一整天,最后老吴婆子端着一水舀子鸡蛋来赔不是。
“招娣她后娘不敢和我们家怎么样,可她拿招娣出气,骂的话很难听。我娘听了,一是怕他们说出不好听的话,让村里人以为我们家怎么样了,二来也是心疼招娣,就在院里借打鸡骂猪来敲打母老虎。果然,我娘一骂,那边立马消停了。
“可时间一长也不是事,一天,我娘对我说,再不许把招娣往瓜园领了。我问咋了,我娘说,咋也不咋,不让你领你就莫领,不听话,我打折你的腿。
“过了秋天,听说招娣要出嫁了,是往东十五里的周家围子村。招娣出嫁那天,我爹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有人借酒开玩笑说,听说你儿子把人家领瓜地去了,这招娣应是你的儿媳妇。我爹人醉心不醉,登时翻了脸,让人家把话说清楚,是不是亲眼看见了,有谁能作证,还说如果招娣不是黄花闺女,他愿意把我捆了做三堂会审。爹的气势把这些人震住了。
“可没想到的是,招娣出嫁大半年后的一天夜里,也是七、八月份的时候,一天晚上,她闯进了我的窝棚,进来就带着哭声喊我,九良,是你在吗?我像被蜂子蜇了一下坐了起来,她的哭声早就烙在我心里了。我说,是我,是招娣吗?她一把抱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开始不知怎么回事儿,后来也就只好抱着她由她哭够了再说。原来,这招娣实在命苦,嫁了个男人是个心小多疑不成器的人,虽说比她大了五、六岁,可不光不知疼知热,还脾气暴躁。刚结婚那一阵,新鲜,还算好。突然有一天,从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进来就给招娣一顿打,非让她招供,是不是以前和我在瓜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招娣开始给打蒙了,后来明白过来了,她说,结婚那天晚上,你不都看见了吗,那块带血的布,还是娘收着呢。他男人说,你他妈的月月出血,谁知道那是什么血。招娣哭着去找婆婆,婆婆骂了儿子几句。招娣以为事情过去了。可过了几天,公公婆婆都变了脸,小姑子也如此,男人更不用说,喝点酒就要想着法地折磨她。尤其一次她被打流了产后,这家人就更不拿她当回事儿了。”
程九叔又点上一根艾蒿,卷了一支烟说:“我听了她说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又气又急,也恨自己原来多事,本想帮她一下,哪知反而害了她。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一通。我问她接下来咋办?她不哭了,坐下来很平静地说,她不会再回去了,她要走了,走前来见我一面。我当时很傻,还不知道她想寻短见,问她去哪,她说不用我管。然后她就脱衣服,说我们不能让别人这么冤枉着,她恨她的男人,也恨那些传瞎话的人。既然他们这样说,她就要真的这样做一回,死了也值了。我当时还没听出她的话,不知道她说的死是马上就要去死的意思,还以为是以后呢。
“那天的月亮真好,好像是十六,一点云彩没有,奇怪的是,那天连蚊子也没有,我们把衣服铺在了草席上……
“第二天我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我以为我做了一个梦,我在窝棚里到处看,想找到点她的什么东西,可是没有,哪怕是脚印,我都没看见。我只记得事后我们吃了一个西瓜,她还告诉我少吃点,说西瓜是凉性的,做完这事儿不能吃凉的。
“窝棚边上的那个西瓜确实只吃了几口。
“她的死讯是三天后传来的,父亲铁青着脸回到家,一进门就给了我一大耳光,接着又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喝问我和她到底有没有事儿,我被打晕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娘过来一把把我爹拉到一边,你怎么一上来就打孩子?爹说,你问他,和招娣都干了什么。娘说,九娃,你说实话,你和招娣真有那个事儿吗?我不吭声,爹上来又要打,娘拦住了,娘说,你问问清楚。爹吼道,还问什么,人都死了。她婆家说她是敞口子货。娘还明白,娘说,那他们怎么过了一年了才想起说这事儿,当初回门时不还都挺乐呵的吗。要真的不是大闺女,他们第二天不就得闹上门来,要不,也得一纸休书,怎么会过这么久才计较。肯定是听了什么话了,要不,就是有别的事儿。我看,这事儿和咱们九儿没干系。
“听娘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底了,自然不会承认那天晚上的事儿,更何况,我一直觉得那天晚上不太真实,到底是不是她真的来过,还是我做的梦,我都不敢保准。
“后来我听人家说,她是跳井淹死的,死时穿的是自己重做的新嫁衣。为啥这么穿,谁也不明白。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想明白,我也隐约记得,那天夜里她是穿的新衣服,和她结婚出嫁时穿的差不多。我想明白的那天,自己跑到瓜地哭了一天。
“后来,村里总有人嚼舌头议论这事儿。我爹就让我大哥带我到城里学木匠,可我不愿学,干干活就走神,师傅就把我赶出来了。”
柱子听得浑身发凉,他问:“那九婶知道这事儿吗?”
程九叔反问他:“你见过你九婶吗?”柱子才明白过来,老人家一辈子敢情没结过婚。
程九叔又卷了一支烟,边卷边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进瓜园了,也一直没有婚娶。”
天快亮了,柱子像才认识了平时沉默寡言的程九叔一样,他忽然对老人家生出一种崇敬。他起身回了窝棚,拿出那个瓜,抱到地头。程九叔摆了摆手,“放着吧,许大亮的病还要拖几天的,过几天,咱们俩给他送一个去。谁也不会说啥的,乡里乡亲的。一会儿你把那块地儿收拾干净了,烂瓜皮拣拣,再用土盖盖。”
嘿,這个老砍头的,什么都知道,不光心里长着眼睛,还细得很呢。
老家伙不愿再看瓜,柱子却一直要把这瓜园看下去,他也想做一个程九叔那样的梦吗?哼,想得美。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