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岩往事

时间:2022-02-13 10:58:17 

卓美

山越爬越高,路越来越难走。

“咋个还不到?到底还要走多久?”

从天麻麻亮上路后,这两句话班素集已经问了不下二十遍。一开始,送亲的亲友还殷勤地回答:“快了快了,翻过这道梁子就到了!”天色将晚,等她再问的时候,别人就没有底气再宽慰她了,最多答非所问地扯两句闲话。班素集那两个七八岁的娃娃这时候直喊脚疼,仰仗着大人们一路哄着拽着往前走。

“黑风岩到了!有人来接了!”哥棕柱的手往天空指去。

一行人仰着脖子朝那刀劈斧砍、黑如生铁的峭壁千仞上望去,果然有鸟雀般大小的人影在天上晃动,人群嘈杂起来。媒人四大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班素集,将细长的烟袋别在裤腰带上撅着屁股手脚并用地朝岩上爬去。不知道是因为黑风岩的颜色黑得吓人还是因为对未来日子的茫然,班素集的表情复杂起来,她对哥棕柱说:“我心慌得镇不住!”

哥棕柱没有回答,他主要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班素集紧紧抓住两个儿子的手,疼得娃娃大喊:“骨头被你捏碎掉了!”

当残阳鲜血般泼在黑风岩上的时候,一行人爬上了岩顶。站稳后,等候多时的人聚拢过来,四大爹将一个佝腰驼背,脸像干天麻一样皱巴的六七十岁老者拉到班素集面前。

“素集,他叫杜发冲,二天就是你两个娃娃的爹了!”

“不——不是他!哪里是他!他四大爹你整错掉了!”愣了两秒钟过后,班素集结结巴巴地纠正。

“素集,我造孽的妹子,没有整错,他就是老杜哥,人老实,靠得住,无儿无女,没得负担。”四大爹话音未落,班素集两眼一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漆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惨白的脸上冒出来黄豆大的汗珠。四大爹大吃一惊,跪在地上死死掐住班素集的人中。

“素集!素集!你咋个了?”

众人掐肩膀捏手慌成一团,两个吓得半死不活的娃娃咧开嘴,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黑风岩。

第二天一早,昏昏沉沉的班素集被鸡叫声喊醒。她摸一摸身上盖的花被窝,使劲掐了两下腿上的肉,生疼。试了几下,始终没能坐起来。侧过头,她看见从板壁的破洞照进屋子的光柱中有无数漂浮不定的尘埃,凹凸不平的地上放着一双脏兮兮的张着嘴的小口布鞋。班素集闭上眼睛,眼泪滚了出来。

1

两个月前,娃娃的四大爹带着一个男人进了班素集家的门槛,那男人高高大大,相貌端正,唯一的缺点是从进门到出门没有说过一句称展的话。

“素集妹子,这个是我们家挂角的亲戚小杜,家头条件不好,人又本分,三十老几了还没说到媳妇。我家五兄弟也死三四年了,你们孤儿寡母的与其在寨子里头受气。还不如朝前走一步,跟小杜去过日子。”四大爹用了体贴的口吻。

“这几年我们娘儿三个也熬过来了,到哪家去我苦点累点不打紧,我害怕娃娃受气,他四大爹,我不打算再嫁人了。”

“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娃娃嫁人,一般的人家也嫌是个累赘,小杜跟别人不一样,他巴不得老了床面前有个端水递饭的人,素集妹子你放心,小杜肯定会把两个娃娃当亲生的来看待,哎呀!我是娃娃的四大爹莫非会哄你!”

坐在草凳上的男人看火塘。看院坝里找食的鸡,最多干咳两声以示回应。

亲戚已经返回,在黑风岩上这三间老得风再刮大一些就要卧倒的烂瓦房里。班素集又昏昏沉沉睡了半天之后,被两个娃娃扶到了院坝里。拎着烟袋的杜发冲盯住班素集不放,他看的不是班素集姣好的脸蛋、不高不矮的身材,是班素集的骨髓。

“出了一家门就是泼出一家门槛的水了,你安心和我过日子,杜有方是我儿子了,我对他好还来不及,更不会为难他了!”猛咂了几口叶子烟后杜发冲开了腔。

“杜有方?”班素集打断杜发冲的话,扭头正视杜发冲。

“你不晓得?婚书白纸黑字写清楚了的,你带来的小儿子从昨天起就出姓随我了呀!你的眼睛鼓得比牛眼睛还要大!”杜发冲对班素集的反应很是不满意。

“跟你姓!你以为我会跟你过日子?我死活也要回去的!”

“回去?回哪里去?你回去也没得落脚的地方了,你们娘儿三个还没进我家的门,土地就被你家亲戚分光球掉了!”

“这个不得好死的人,为了要几块包谷地埋他的尸骨就黑心害人!”班素集咒四大爹的时候,细米牙上冒出来几串火星。

“你莫怪我找人去看你,我的岁数摆在这里,我也是没得办法,俗话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你娃娃的四大爹心底重得很,他要的说媒费还不少哦。话又讲回来,你人年轻,生得好看,我出那些钱千值万值!”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杜发冲那张枯死的脸上唯一还活着的眼睛里露出了狡诈的光芒。

太阳从黑风岩后面爬了出来,懒洋洋的炊烟刚刚从瓦片上冒出来的时候扭着软软的腰肢,才长到一丈高就被风撵得无影无踪。守在杜发冲家院坝门口的两个年轻人被早酒润过的脸和鸡冠子一样鲜艳。跑是跑不脱了,别说拖着两个七八岁的娃娃,即使只是我班素集孤身一人也难下黑风岩。班素集环顾四周,这三间烂房子右边的那间房门朝侧面开着,一个身穿补疤蓝布彝族长裙,腰系黑围腰的老妇人朝班素集呸了两口吐沫,“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看出班素集的疑惑,杜发冲走上前压低声音介绍:“那是万粉娥,是一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脾气跟牛一样憔牯,你平时要多让着她一点。”

班素集从板凳上弹了起来:“唼?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有婆娘了还要来害我!你这个心黑的老豺狗!”

“嘿嘿,豺狗、豺貓随你骂个够,你把黑风岩跳塌了也没得用处,你走得掉我恭维你!”杜发冲从歪三斜四的黄牙里抽出口水哩啦的老烟袋,干笑两声后攒劲地咽了一泡口水,像尖石头一样的喉结费力地往上提了小半寸又放归了原处。

几天之后,看着年幼的有圆和有方两兄弟灰头土脸的样子,尽管无法知晓在黑风岩还要逗留多久。爱干净的班素集认为,哪怕住一天也要住得清浆白洗。在黑风岩这个只有五六户人家居住的小山村,人穷,水也穷,吃水要去更高的山腰上背,一上午能背回来三桶水算是起得早的人了。用缸底的两瓢水洗漱了一番,啃了半个苦荞粑粑,班素集背上了那只高高的木水桶。

“呀!不要出去,出去了你也背不动,我找人背水给你用!你放心,管够你用。”杜发冲说完朝坐在院坝里的年轻人挤眼睛。把木缸扔在墙角,墙外有责骂声传来,班素集伸着脖子朝邻家看过去,一个敞胸露怀、发乱如草的妇人在给爬在膝盖上的小姑娘捉头发上的虱子,那小姑娘将几枚圆滚滚的虱子放在掌心里取乐。班素集打了个冷颤,她缩回脖子忍不住呸了一大口。

天气入冬的时候,扒拉了两口酸菜泡饭后的班素集大吐了一场,这是她进杜家门后的第二次呕吐。第一次是被她骂作老豺狗的杜发冲在她身上累得差一颗米就断气的那天晚上,她“事”后大吐了一场,弄得浑身散架了的杜发冲丈二摸不着头脑。

这次不一样,杜发冲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两眼放光,只是他脸上的皱褶还没有完全调动起来就被他果断拢了回去。

“日他的贼娘,二天哪个再嚼舌根讲老子无后,老子就一把火烧球掉他家的烂房子!”

自从怀上了杜家的娃,班素集得以走出家门。杜发冲鬼影一样当了她甩不掉的尾巴。这时候,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可屈服于命运安排的班素集不得不安下心来,在黑风岩上过起做饭洗衣、背水砍柴的日子。

黑风岩的男人遇到班素集的时候百分之百会扭过头来看稀奇,妇人们却大不一样,她们见不惯班素集走路能扇起风来的样子。更看不惯她住在这深山沟里头还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骚德性。

“哼!收拾给哪个看嘛!再好看还不是嫁了个脱头斜板风都能吹得倒的老汉子!”

脱头斜板是桌子、板凳或者箱子柜子之类的家什脱出榫头、接近散架的状态,是黑风岩人贬低人最解恨的词。别人看不惯班素集的能干和干净,班素集看不惯别人的懒惰和邋遢,不与黑风岩人为伍的班素集成了黑风岩村的另类。因为这个能干和漂亮集于一身的女人,之前背地里喊杜发冲“秃尾巴”的人,现在和杜发冲说话的时候也开始讲究分寸。

“你老者有福气嘛,老了老了还讨来个又能干又生得好看的嫩婆娘!”

杜发冲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就像黑风岩口的那棵老桃树被春风喊醒后忘乎所以地开出了几朵桃花。最得意的时候,杜发冲甚至忘记自已经是一个六十一岁的老人,忘记自己比班素集的老爹还要大三岁的现实,除非趴在水井边喝水,看见自己的老脸在水面上晃来晃去的时候,杜发冲才长长地叹一口气:“老球啰!”

杜发冲每天早上开鸡圈门之前必定要将母鸡脑壳夹在咯吱窝里,把右手中指伸进鸡屁眼里摸一把蛋的情况,有蛋的暂时关押,无蛋的自由活动。松树枝一样的指头蹭得母鸡扯着脖子惨叫。某天早上,就在杜发冲把一个煮熟的鸡蛋递给班素集的时候刚好被万粉娥看见。

“咦,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嫁人吃饭的货色!”妒火中烧的万粉娥边骂边往地上吐口水。

“哪个惹着你了?你不要倚老卖老地欺人!”

“哼,是什么好东西,嫁一千家的货色!”

“我嫁一千家有人要,有的人嫁一家都嫁不昌盛!”

每次班素集和万粉娥舌战的时候杜发冲都不会制止,也不会说半句偏袒谁的话,他的策略是大口大口地咂叶子烟,间或朝地上啐几泡黄口水,静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偃旗息鼓。每当这个时候,有圆和有方也不会公然袒护自己的阿妈,最多只是悄悄拉扯阿妈的衣袖示意她少说两句。在有方和有圆的心里,这个住在隔壁的大妈并不坏,甚至是一个很可怜的老人,最重要的是,每天哥俩从山上割草回来,大妈总会将两个烤得黄生生的洋芋递到他们的手里。

天长日久之后,有方逐渐适应了这种有争吵相伴的日子,习惯了大人们的指桑骂槐,在阿妈和大妈的纠葛里,有方磨炼到了置若罔闻的地步。而哥哥有圆大不相同,他越来越厌烦这样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且没完没了的口水仗,看着阿妈渐渐鼓起来的肚子,看着又丑又老、鬼头鬼脑的杜发冲,有圆的心底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

2

在一个深冬的傍晚,黑风岩在胡乱纷飞的雪片中一片混沌。就在这样乱麻麻的暮色里,四个雪人喘着粗气推开了杜发冲家歪斜的大门。来人是有圆和有方的二大爹和三大爹以及两个堂哥。面对这几个不速之客,班素集吃惊过后冷眼相待。有圆和有方拉住两个堂哥的手问东问西,过后见阿妈阴沉着脸才赶忙松开堂哥的手站到一旁。二大爹和三大爹严肃的表情让班素集心慌起来。

“素集。我们要接走有圆!”二大爹坐稳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有圆是我儿子,你们凭什么接走他?”班素集本能地将有圆拉到身边。

“有圆是你儿子不假,也是我们柳家的人,你现在是杜发冲的媳妇,二天养的是杜家的娃娃。现在老家在搞土改,有圆回去能分到几块土地,柳家也多几亩田产!”

“我們不要什么田产,我们娘儿三个要饭讨口也不会分开!”班素集态度坚决。

二大爹的脸铁青得要扭出铁水来。

“你不要嘴硬,有方是杜家的人了,你总不能把我们柳家的有圆也霸占了吧?”

班素集朝面前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呸!霸占?你们分我们的土地才叫霸占!现在霸占完土地又来抢我的儿子,你们哥几个的心肠比煤炭还要黑!”

杜发冲听清楚事由后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有圆是一个有性格的娃娃,历来就看不起我杜发冲,这个娃娃“养不家”,被接走是个好事情。任凭来人和班素集唇枪舌剑,杜发冲始终没有放出半个屁来。有圆也听明白了二爹三爹的来意,他趁阿妈松手的工夫悄然退到了火塘外,在供桌旁的旮旯里蹲了下来。也许是被二爹说的那句你姓柳,跟我们回柳家寨去,再不回去土地就没有你的名下的话所打动,在二爹提议有圆已经九岁,由他自己决定去留的时候,有圆发了话:“我要回老家去!”

对于有圆的表态班素集始料未及,她哭出声来,奔过去紧紧抱住有圆。

“有圆,我的儿啊,你是昏头了吗?你怎么能丢下阿妈回老家去呢?你回老家要把嘴搭在别人的锅边,有圆我的儿,你不能回去!”

有圆对阿妈的哭诉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反感。在二爹三爹的点拨下他突然认识到,阿妈已经是杜家的人,即将要养下杜家的娃,兄弟有方也已经出姓,是名正言顺的杜家人,自己在杜家才是外人,是真正把嘴搭在杜家锅边的人,跟着二爹三爹回老家不仅能分到两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多多少少还可以减轻一些因为阿妈改嫁给自己带来的羞耻感。有圆咬着牙去拔阿妈的手,班素集愣了一下,一声“天呐”,就像初到黑风岩那天晚上一样苍然倒地。担心夜长梦多,二爹三爹未等班素集醒过来就带上有圆举着两个火把连夜摸下了黑风岩。

3

有圆走后,班素集病了一场,这场病弄得杜发冲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这场病会害了杜家的根苗。以防万一。杜发冲请神婆来家里打整了一番。紧闭双眼、浑身颤抖的神婆明示,有方命硬,不招兄弟姊妹,要想保住班素集肚子里的娃,要给有方“解身上”。有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命克阿妈肚子里的人,任凭神婆摆布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神的力量。

几声婴儿的啼哭声将杜发冲手里的老烟袋震掉到火塘边。

“生了个带把的!”接生婆唐二嫂在里屋大呼小叫。

“唼?是儿是女?”杜发冲生怕自己的耳朵不得力,朝里屋奔去的时候正好跟唐二婶撞在了一起。

“你慌得恼火!来,给你看个够!”

杜发冲颤抖着老手打开包布,将手停在了儿子的两腿中间。

唐二嫂忍不住调侃:“你摸够没有,冷着你家小祖宗了!”

“嘿嘿,嘿嘿,祖坟冒青烟了!祖坟冒青烟了!”杜发冲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转身在家神前脑门贴地磕了三个响头。有方第一次见杜发冲如此忘形,忍不住想钻进里屋去看热闹。

“闪开!想看你兄弟先去拿筛子,讲三遍兄弟的眼睛比我多过后,才可以隔着筛子看!”杜发冲沉下老脸指着有方鼻子一字一句地警告。

为了纪念自己六十一岁得子这一历史性大喜事,杜发冲为儿子取名杜六一。为杜家生了个传宗接代的娃,杜发冲从裤腰带上把箱子、柜子的钥匙解下来交给了班素集,终于放心让媳妇当家。与阿妈受到的待遇相反,有方逐渐被杜发冲冷落,虽然看在班素集的面上冷落没有过于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方逐渐明白哥有圆为何执意要回到老家去,而自己,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再回到那个柳姓的寨子里去了。

自从有圆回老家后,班素集没有停止过对儿子的思念,之前因为怀身大肚不方便回老家探望,再后来生完杜六一后,娃娃太小也一直没有动身。这次,班素集不顾杜发冲的反对只身一人回了趟老家。本来想找娃娃的四大爹说几句憋了很久的狠话,可四大爹已经在三个月前过世,留下大树和小树两个年幼的儿子,家里冷火炊烟,满眼凄凉。见班素集来到家里,大树和小树撅着屁股你一口我一口地吹火塘,说要煮洋芋给小婶吃。

“作孽太多的人,娃娃都跟着遭殃!”看到这样的光景,班素集心里的恨意消减了很多,她安慰两兄弟,说了几句话多穿件衣裳、衣裳要洗干净穿了才暖和之类的话过后,叹着气折回了有圆的二爹家。夜幕降临之后,有圆身背柴草从山上回来,见到阿妈后冷冷地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看着长黑也长高了的儿子,班素集的泪似断线的珠子。

“有圆,阿妈天天都在想你,我来接你回去!”

“我不会跟你走。”

“你跟阿妈回去。阿妈保证你不会受杜家的气!”

“受不受气我都不会跟你回去丢人!”

“丢人?我们娘儿不偷不抢怎么丢人了?”

“你今后不准再来接我了,我不会回去的!”有圆说完话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有圆,你对阿妈无情无义,你难道记不得阿妈把你养大?记不得你身上穿的是阿妈一针一线缝的衣裳了?”班素集撵了出去。

“你没有把我养大!我身上的衣服你要就还给你!”有圆解开纽扣,将麻布的外衣脱下来扔到了班素集的手上。

“有圆,你的心肠好硬!有圆,我还有话跟你讲!”踉踉跄跄的班素集没有撵上有圆的背影,她蹲在地上,用那件还带着有圆体温的麻布衣服蒙住脸嚎啕大哭。有圆的二婶跟了过来,她抱着手站在班素集身边安慰:“儿大不由娘,不要勉强他。”看着只身一人回到黑风岩的班素集,杜发冲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

就在这一年端午过后的某天傍晚,在夜幕的威慑下。黑风岩村的老老少少陆续从山坡地头回到了家里,除了上山找柴的有方。班素集的心无缘无故慌了起来,“咚、咚”的心跳声自己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村民从门前走过,谈论是哪个忘性大的人,把装满干柴的花箩遗落在了黑风岩口。“天呐,会不会是我家有方的花箩!”班素集从房后抽了几根竹竿,塞在火塘里猛烧,之后拿着火把疯一样边喊边朝岩口奔去。在火光的映照下,一蓬金色的范将带刺的枝条伸向了黑漆漆的悬崖,有方的小花箩静静地守在刺范旁。花箩里有两捆参差不齐的干柴。班素集的腿软如棉花,她连滚带爬朝岩下跑去,黑風岩一遍遍重复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喊:“有方,我的儿啊,你在哪里?”。还没有下到半山腰,班素集就瘫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两个小时之后,浑身是血的有方被村民抬到了班素集的面前,掰开有方的左手,掌心里有一窝捏碎了的范果。班素集差一点就哭塌了黑风岩。她恨老天不长眼,恨黑风岩太高,更恨四大爹黑心烂肝,如果不是那个老豺狗哄骗自己来到黑风岩,有方哪里会死!可是她恨的人和她的心肝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跟了杜发冲本已是苟且偷生,可事到如今,班素集又能怎么样呢?埋了有方,她也只能和从前一样继续将就着命运。为了年幼的六一,本想一死了之的班素集用拼命的苦巴苦挣来打发光阴。那蓬范就长在黑风岩口,班素集每次去赶场回来都要和范蓬打照面,每次打照面都会让班素集回到痛苦的情景里。本想砍掉范蓬,可又担心阴间的有方饿肚子的时候没有充饥的野果。有的时候,班素集认为那蓬范长在岩口,是命的安排,是天意。

4

某个赶场天,班素集看见大树和小树在场坝上捡残羹剩饭吃,她有些吃惊,柳家寨远在60里外,两个娃娃怎会跑到这里来呢?大树和小树单衣薄衫,浑身脏得不成样子,班素集的心里沉沉的,像压了一块石头。稀里糊涂回到家里的班素集一整夜都没有入睡,一闭上眼睛,有圆对自己冷冰冰的样子、有方死后的惨相,还有大树和小树讨口要饭的情景都出现在了脑壳里。长夜和寒冬就像无形的锥子,戳得班素集的心千疮百孔。

一个赶场天的下午,赶场的人已经散去,场坝上只留下几个冷火堆还在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卖完二十个鸡蛋和一背萝洋芋之后的班素集正要回家,远远地又看见了大树和小树。

“这两个娃娃是哪里来的?他们晚上睡在哪里?”班素集没话找话地问集市上开小馆子的妇人。

“听说是柳家寨那边的人,经常来我家潲食桶里捞剩饭吃,听人家讲,这两个娃娃晚上睡在街头的那个小旮旯里头。”

班素集在街边的石坎上站了很久,思前想后,在天煞黑的時候,她一咬牙一跺脚,朝大树和小树走了过去。见到小婶,两个娃娃吃惊过后高兴起来。大树说,之前三大爹来场坝上接过他们,可因为三婶“凶得很”,两兄弟不愿意跟着三大爹回柳家寨去,现在要是能跟着小婶去过日子,他们喜欢得很。

“我反正是只有半条命的人,做不动什么活路,帮不了你半点忙,你养得活他们你就养着。”杜发冲对收留大树和小树没有太反对,黑风岩村的人对班素集的做法很是不懂。

“自马无料,还去揽两个累赘来背在脊背上!这个婆娘恐怕是气疯球了!”

“莫看她生得好看,这个婆娘命硬得很,大儿子不挨她的边,她克死了第一个汉子,还克死了她的二儿子!这回又去整两个娃娃来养,就看这两个娃娃的命大不大了!”

在大树和小树进家的第三天晚上,班素集做了个清醒的梦:有方端饭给小树吃。有方心软,肯定也不忍心看着大树和小树挨冷受饿,班素集相信,这是有方在用托梦的方式告诉阿妈他的想法,这更坚定了班素集要把大树和小树抚养长大的决心。

在收养大树两兄弟后的第二年,万粉娥摔断了腿,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为了给万粉娥医脚,班素集卖掉了过年猪,为了不让“冤家”身上长褥疮,班素集每天给万粉娥擦两次身子,一个礼拜给万粉娥洗一次头发。

“素集,我造孽的妹子,我拖累你了,你的命比我苦!这辈子我欠你的情分,下辈子再还你了。”洗一次头,万粉娥哭一次。

“少讲这些鬼话!好好活着,过几年娃娃们就长大了,你难道不想看着他们成家讨媳妇么!”

黑风岩太高,太险峻,太坚硬,这座大山存在的理由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隔绝,它制造悲哀和艰辛来折磨苍生,也制造机会,让受苦受难的人惺惺相惜,化干戈为玉帛。

为了安埋相继去世的杜发冲和万粉娥,班素集欠下了两匹勒巴骨的债,挖中药卖,刨荒地,养老母猪,班素集的苦,不分白天黑夜。

“造孽!这个婆娘硬是苦脱形掉了!”黑风岩人对班素集容颜的改变深感可惜。

有一次班素集赶场回来,小树大吃一惊:“天呐!阿妈,你怎么把长头发减掉了?”“阿妈嫌热,头发剪短轻松多了!”为了给学习努力的大树筹钱交学费,班素集卖掉了自己视若宝贝的长头发。在每个下黑风岩赶场回来的傍晚,班素集总要在黑风岩口那蓬刺范前放上半块饼子或者两颗水果糖。

“阿妈晓得你饿了,有方我的儿,阿妈要是不带你来黑风岩就好了!”“我的儿,你要是还活在世上,应该也高出阿妈的肩膀了。”

光阴似水,三十年的光景似白驹过隙,大树当了镇小学的老师,小树也成了黑风岩小学的民办老师,六一住在镇上,小服装店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班素集迎来了她六十岁的寿日。黑风岩村的人都说:“娃娃们都成家了,个个都那么孝顺,你班老妈妈这下该享清福了!”

“是啰,我的任务完成了,这回是该好好享清福了!”

“有人跳岩了!”就在有圆、大树和小树还有六一带着儿女来给班素集祝寿后的第十天傍晚,一声惊恐万状的喊声像炸雷一样落进了黑风岩村,“妈呀!是哪个想不开?”全村的老老少少扔下手里的活路朝岩口奔去。

在黑风岩口那蓬金黄色的刺范旁边,村民看见一双新崭崭的千层底绣花布鞋,在岩下的草蓬里,找到了班素集干干净净、不见一滴血的尸骨。那一天,正好是有方30年前摘刺范摔下黑风岩的祭日。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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