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上村人,两口子。这些年,他一直打洞挖煤,她则在做木材生意,在店里兼售棺材板和卖棺材,夫妻俩发了大财,赚到了几辈子也用不完的钱,活出了人样。他和她,大字不识几个,充其量算起来,也就拿得出初中毕业的文凭。像他和她已经年过知天命的人,这种现象在上村普遍得很,一点也不奇怪哩。这年代,有些人不知不觉就发了,恐怕连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说发就发了哩!村人传说,他家的钱,没有存银行,而是装在汽油桶里,外加一把加密的铜锁。想用的话,开锁,掀开盖子,往里一摸,就是一叠万元的大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这当然是一句调侃的话,不足以信。其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土豪,钱当然是存在了银行里。如此一来,在上村,他和她,吃香喝辣,挥金如土,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村人都刮目相看。因为他和她盖了一大院在上村最好的房子,还出资修路,硬化了进村出村的路。这还不算,他和她还重修了村子后山的庙子,为如来佛重塑了金身。
他和她,钱多得花也花不完。男人拈花惹草,吃喝嫖赌,女人穿金戴银,挥金如土。男人挖煤,只是做一些主管的业务,比如,选址,买必需品,运架厢木,找买主,盘算亏赢。女人卖木材,主要是进货,讲价格,闲暇时,打打麻将。比如,货多不多,储存的木材还有多少,棺材板好不好卖。这些,他和她,做起来得心应手,生意越做越红火,那钞票,就像是穿村而过的溪水,汩汩流进腰包。几年下来,岂有不发财哩!
这上村,其实也不是村子在上边,而是村子在一条溪水的源头,这样,上村就被叫着了上村。再往上,就有一座煤矿山。这煤矿山,早些年,国家曾经开采过煤矿,后来,因为出了矿难,死了人,就停产了。那是改革开放前的事情,没有再多的理由,说停了就停了,没有人再敢采煤。停产的原因,据说,是因为地表下,煤大面积自燃,造成地下缺氧,无法采煤。这地下的煤燃烧,少說也燃了几十年了。可后来,由于利益驱动,有人偷偷开始挖煤。其实也很简单,兜里有点钱,叫上几个苦力,选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往里挖土打洞,直到挖到了煤。这样的洞,有时打进去一二十米,就见到了煤,而且是乌黑贼亮的好煤。有时,打进去了几十米、几百米,也没有见到煤的影子。这就如同瞎子点灯白费蜡,白白辛苦一场。一般打洞前,先得请地师看看风水,然后,杀鸡,供猪头,请财神,祷告一番。那鸡,一定得是公鸡,猪头是大的那种,请财神呢,得供三天三夜的供果,香火不断。这一切,都在要打洞挖煤的地方做,最后,还得根据事先看好的良辰吉日,开始挖下第一锄的土。这也叫挖生土。十天半月,或者一月二月,运气好的话,出煤就快得多,如果运气不佳,那就打了废洞,一切,都得重头再来。这样一个废洞,往往耗费的人力物力,折算成钱,少说也有几千元。打到了煤,全都是一篮一篮往上背。那洞窄得只容许一个人来来去去,要让开第二个人,就得事先在洞里挖好的稍微宽一点的地方,互相让开身子。一篮煤,最重近两百来斤,一步一步从出煤的地方背到地面,容易吗?不容易。这些背煤的人,都不是老板,都是出资请来的能吃大苦的人。背的煤,按斤头计算,最后,又按背了多少,算钱。背煤人,一身都是黑的,只有那牙齿和眼珠子有白的颜色。这些背煤人,没日没夜地背煤,吃住就在煤矿山上,休息时,就唠嗑,谈女人,讲荤段子,或者玩钱赌博。再就是,下山,去找得到小姐的地方,吃喝玩乐一夜,大把花销血汗钱。这时,他们不会心疼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也不会让那钱白花,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直到瘫软在床上。这样的日子,有苦有乐,背煤人就是这样来打发日子的。这些背煤人,大都不是本地的,多数来自生活最苦的山区或者四川、贵州等地,出苦力,也只有他们才能吃得了苦。几年过去,煤矿山这里一洞,那里一洞,早已是面目全非,被挖得千疮百孔。有关部门出面管理来了,成立了企业办公室,开始整顿无证采煤的人。还派遣专人专门做管理煤矿山的事。可谈何容易?多年积下来的问题多如牛毛,一时半会儿是难以见效的。不过,每天从土路上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农用车,不下于几百辆,设立在必经之路上村的收费点,原来是归村委会管理,费用除了提到乡里一部分外,剩余的部分全截留在村委会使用。可是这样管理有漏洞,人情的,熟人的,收费点就成了一个摆设。村委会收取的钱,一部分资金用于修路,另外的资金,就花在了基础设施建设上。比如,建盖村文化室,修桥补路。于是,有人就提出将收费的事承包出去,村委会收取承包费。他见这有利可图,就不顾一切,送礼送钱,将收费点承包了下来,并又将收费点转包给了别人。其实,收费也极其简单,在路上放一根铁管,空车不收,拉煤的车来了,交了费就放开铁管,每车收费十元。每天下来,不可小算,这收费点收的钱,还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哩。
他在煤矿山上,开了十来洞挖煤的点,请了数十个苦力挖煤和背煤。挖出的煤,堆在洞外,自然会有买煤的车辆来拉。每当买煤的到来了,他就坐在一条木凳上,脚翘着二郎腿,待价而沽,和买煤的讨价还价。十多个煤矿洞,就算每个煤矿洞每天出煤两千斤,一天就以出煤二万多斤。这挖出的煤,卖了钱,那税又上交得少,这利润当然就多了。这煤矿山上,也是有势力范围的,一个山头上,你占一块,我占一块,他占一块,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协议,反正呢,谁先占了,那煤矿山就是谁的,其他人,就得退避三舍,不得随便侵占他人的地盘。的确,这挖出的黑乎乎的煤,一旦卖出去了,就会变成金钱。他自己就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山头。这个山头,他最早开发,合理开发的手续,他是后来补办的。在这个山头上,他找到了富矿,煤既好又多。对于这么一座好山,有的人,当然恨得咬牙切齿,嫉妒得想去撞墙。要知道,如果选对了煤矿山,就无异于选对了一座金山,挖出的一坨坨煤,其实就是一坨坨金子。
她的木材市场,就设在上村的村边,那是一大块荒坡荒地,足有五亩地。原来只能种一些荞麦,缺水,收成非常差,若遇干旱,几乎灭产。他见她在家闲着,又见木材好卖,就花了几千元钱,从村人手里买到了自己的手里。开办这木材场,他办了正规的手续,有经营木材的执照。所卖的产品,大多是农村建房用的木材。比如,柱子、床子、小方、梁头和木板,再就是,整盘的大料,用作建新房子。这些在时下的农村,需要的人很多。尽管这样,他还是联络人,常常搞私拉黑运,偷偷做地下的木材生意。这是昧心钱,偷偷地在做呢。一卡车木材,逃过了税,那赚头可就大了。一年总有那么几次,总要和执法人员躲猫猫哩。可久走夜路必撞鬼,如果被发现或者被人举报,连本带利就得全丢了,还被罚款。血本无归事小,说不定还被吊销营业执照。不过,他有的是办法摆平,那木材场,还是继续在开办。这些,都是他在主外,她在主内。在木材场,利润最高的就数棺材板好卖,价格也多数是她说了算。一副三长两短的棺材板,一般的几百元,好一点的上千元。如果是上好的材质的,那得卖几千元上万元。比如,楠木的,没有疙瘩,或者疙瘩少的,卖个好价也是常有的事。而进货时,价格很低。这价格一低,利润就会很高了哩。再就是呢,请人将棺材板做成棺材,那没得说,利润更高得吓人。这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和她,在木材场的一角,专门用板皮围了一块地方,用做棺材场地和堆放棺材。做棺材的人,噼噼啪啪,没日没夜地在做。有的是做好了,待价而沽,有的是定做,要上好材料,或者一般的木材,可以自选。做好了的棺材多数已经涂了一层漆,一字儿排开,大的、小的,好的、差的和白的、黑的、红的,林林总总,气氛有点吓人。不管是谁,只要来买棺材,讨价还价的事,都是她去做。一般情况下,人得急病死了,或者人突然死于非命,家里没准备棺材,事急,心也急,那价格也就很少讲,几乎是,她说多少就是多少了。人都死了,等着装棺,还罗哩罗嗦干啥呢?再说,人死了,带走一个好一点的棺材,也是一件让死者心灵安妥的事,谁还在意,这棺材贵了还是不怎么贵呢?尽管如今这世道变了,人死了,有的地方实行了殡葬改革,可骨灰盒装进棺材里,然后,再土葬,似乎是一种潮流。平时,买走棺材板回家请木匠做棺材的也不在少数。这些都是后辈人孝敬老人必不可少的礼节,为人生路上风风雨雨走了一辈子的老人,打造一个好棺材,理所当然,无可厚非。只是,这能做棺材板的木材,越来越难选,价格一直在飙升。好木头更是很难寻觅到,往往一个异木做的棺材,价格是一般棺木的几倍,或者数十倍、数百倍。这样一来,他和她就更容易赚到钱。只要能赚到钱,只要买进的价格出到位,肯出高价,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什么样的珍贵木头买不到呢?
这天,他开着车又进了煤矿山。他出了趟远门,到了沿海旅游,刚刚回来,就忙着进山,心里着急。他在外地时,接到的电话,多是煤矿山的事。最糟糕的是,十多个煤矿洞就有三个渗水,不能出煤,还有几个洞里嗅到了地下煤燃烧透出的气味。他只好在电话里,下令停产,等他回来再说。半数的煤矿洞不能出煤,这是最要命的事。更让他不省心的是,别人开的煤矿洞出了事,洞垮塌了,死了三个人,煤矿山闹得乌熏熏的,家属在停尸闹事。这样一来,上面来了人,全面停产整顿。煤矿洞不能出煤,自己请的采煤人,还得付给工资。这事,让他非常揪心。原本,他这次出门游玩,带了红颜知己小红在海南岛,想玩个十天半月才慢慢返程,可煤矿山突然有了事,他只好急急忙忙飞了回来。一回来,他给她打了个招呼,就开车赶往煤矿山。小红也被他安顿在本地的一个宾馆里,等他处理了煤矿山的事后,再一起出去散散心。
远远地,他看到了煤矿山里一片萧条的景象。比如,上上下下的拉煤车没有了,人声鼎沸的劳动场面也销声匿迹了。可有一个地方,却集聚了许多的人。那就是出了矿难的地方。当然,他的第一目的地,是死了人的煤矿洞前。嘎一声,他将车停在了那里。他拉开车门,下了车。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并排停着的三口黑乎乎的棺材。不错,这棺材是从自己家的木材场里买来的。他不用细看,隔那么远,他就心知肚明,这一带,除了他家,没有第二家卖棺材的。香烟缭绕处,一大群身穿白衣的人,正在哭诉、哀嚎。安监局的、公安局的、村委会的和煤矿山的管理人員,也在那里,维护着秩序。他在离出事地点十多米远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他不敢到死者的棺材前,他心里害怕极了,他不想面对发生在煤矿山的这一悲剧。为什么呢?他在心里庆幸这矿难,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现在是局外人,有多好呀。如果自己是当事人,最痛苦的时刻,就是现在了哩。他在原地踌躇、徘徊,百感交集,这当老板,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出了这档子事,就得给别人当孝子,求爹爹告奶奶,抬不起头来。有人来到他的面前,简单地把这次矿难的起因、状况,悄悄附耳告诉了他。听后,他无奈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要去他的煤矿山看看。就在刚才,那人告诉他,死者的家属,漫天要价,一个死者,要求赔偿金达五十万元,而且一次性现金支付,否则,就不埋人,继续在煤矿山闹事。他的心有点冷,可又想想,三条人命,也就价值一百五十万,这命也太贱了些。是呢,钱要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呀?死者眼睛一闭,到了另一个世界,再怎么说,一分钱也花不到了。如果出殡时,烧纸钱,那也只是假的钞票,也就是冥币,死者在阴间花,又能买得到什么呢?活生生的命也没有了,钱就算像有的人说的,是万能的,堆得有山一样高,可又能买得到阳寿吗?不能。他想到这些,也只是想想罢了。他在心里祈祷,这样的事,可千万不要让自己遇上。这样的折腾,实在让人承受不了啊?死者失去了生命,家属失去了亲人,而开煤矿洞的老板,失去了金钱。想想,这矿难,好可怕呀!这风风光光的煤老板,也不是好当的。就像现在,出了矿难,死了人,这世界上还有比当煤老板还倒霉的人吗?
他的煤矿山,就在不远处。那里,有成片成片的梨树、桃树,眼下正是春天,花开得正艳。他在万紫千红里,脚步匆匆,有时,甚至跌跌撞撞,心乱如麻。这些梨树、桃树下,有绿油油的野草,有长着麦苗的山地,就在表象下的地层深处,却有黑乎乎的乌金,煤出得多不多,有时得看这些东西长势好不好哩?在开煤矿洞的选址上,他自有一套,有些玄乎,让人琢磨不透。哪里的地下,有没有煤,有多少,有时,他心里有数。就像他有特异功能一样,他指定的地点,往往会打得出好煤,很少有打空了地方。他为什么能够发了,这与他有挖煤的丰富经验是分不开的。这经验,不是天生地就的,他一开始打煤矿洞的头几年,也常常打空了,连本带利都不见了,那本亏得很大。后来,他睡不着时绞尽脑汁想,一次又一次失败,一次又一次成功,逐渐摸索出了规律,这些,其实都是用金钱买来的经验。他的十几个煤矿洞,都是这么找到的。他指哪打哪,只要打哪,就不会落空。点石成金,是一个神话,在煤矿山,他就是这个神话的创造者。在他的眼前的这十几个煤矿洞,都是他亲自选定的。过去,这煤矿山还是国营的那些年,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每天放学后,就到这煤矿山上放牛或者割猪草。有时,也偷偷往篮里藏几块煤。后来,这些煤矿洞被公家人用炸药炸封了口。他常常在煤矿山里,他知道有人在偷偷挖煤,也就知道了这煤矿山哪里埋藏着煤。茫茫一座煤矿山,他是一个有心人。的确,后来,他开始打煤矿洞挖煤,就占据了最好的那个山头。可不是呢?他凭借得天独厚的这一点,成了远近闻名的煤老板和说一不二的大款,腰包里的钞票多得胀鼓鼓的。
他在一个煤矿洞前,停住了脚步。这个煤矿洞因渗水,早已经停产,几个小工正在用抽水机抽水,往里面抬架厢木,支撑,准备处理安全后,继续挖煤。那水有一股恶臭味,那味道就像是腐木的气味,或者像极了腐尸的气味。的确,附近的树上,有几只乌鸦呱呱在叫,不知它们是闻到了棺材里死人的气味,还是闻到了煤矿洞刚刚抽出的水的气味,总之,它们在树上跳上跳下,在不停地聒噪。他见到那几只乌鸦,心头猛地一惊,寒颤了一下。虽然这已经是春天,可这乌鸦在这里没命地叫,总不是什么好兆头哩。
他钻进了煤矿洞里,一直朝前走。洞里光线很弱,他走一步看两步,走得非常慢,非常小心。脚下有些滑,一阶一阶的土台,加上潮湿,他的确得处处小心。他进洞,是想看看这洞里还蕴藏着多少煤,值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去治理呢?做老板的,最怕的是心里无数,得不偿失,最后亏空。还有,就是怕出事故,死了人。如果是怎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利益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呢。六年前,他的煤矿洞里就死了一个人。即使没怎么闹,但他还是损失了十多万元钱。在煤矿山挖煤,死人是经常发生的事,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这些年,几乎隔三差五就死个人。很少有闹到法庭上去解决的,大多数是私了了。人死了,一般按照事前签订的协议条款办理,接着就是拿钱摆平,死者家属说个钱的数目,当事人还个价,讨价还价一番,也就成交了。拿到钱后,死者家属也就将死人抬上山安葬了事。其实,自从他开煤矿挖煤以来,在他手上已经死过好几个人了,算上六年前死的,也有四个了啊。有一个是得病死的,其他三人,都被塌方堵死在了煤矿洞里。就算一个赔付十万,也已经四十多万了。谢天谢地,每一次,他都逃过了劫数,死者家属也不是横蛮不讲理的人,说说钱的数目,给上一口上好的棺材,也就风平浪静了。反正,家里就卖棺材,给一口棺材,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他终于不能往前走了,那里面的水,集聚得很多,根本无法再往前走。他往四周看,在观察,他发现了这里的煤储藏很丰富,就是从煤壁上过滤出的水太多,如果增加抽水机的台数,使劲往外抽水,不用太久,这个闲置很久的煤矿洞就可以出煤。他转回身,往外走了。
他出了煤矿洞,往四处看了看。这时候那几只乌鸦还在树上叫着,他心里不由得又一惊,嘴里哄哄哄大声叫了几声。那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钻出了树荫,飞走了,瞬间消失在了远空里。他似乎舒了口气,伸了个懒腰,继续再看其它的煤矿洞。
他在下山的时候,得到了消息,在矿难中死了的那三个人,已经被人抬走,入土为安。家属也得到了金钱的补偿,只不过不是什么一个死人五十万,而是十五万。其实,凡是到煤矿山挖煤的人,都会和煤老板有一纸协议,也就是私下的游戏规则。一旦出了事,特别是死了人,最终也就以赔钱了事。不几天,煤矿洞里照样出煤,煤老板也还是煤老板。
他回到了上村的家里。小红的电话不时打来,说是想他,要在一起和他吃饭。他只在家里呆了一会儿,就匆匆去了木材场。
木材场是没有什么围墙的,四周全用木材竖着做了围墙。木材场里,养了三只凶恶的藏獒,晚上放出笼子两只,做流动哨,一旦有情况,这藏獒就会咬得很凶,陌生人休想靠近木材场半步。如今,这小偷也不会为偷几根木头而冒险呢。谁如果为了偷几根值不了多少钱的木头去吃官司或者坐牢,那么,这个人脑子里一定是进了水。再就是,那棺材,不会有人有胆量去偷,这人世间,有偷七盗八的,没有听说过偷棺材的哩。
她见他来了,便问,煤矿上死人的事,结果咋啦?
他说,解决了,一条命十五万。人也抬上山,埋掉了。
她说,前两天,你不在,可闹得凶了哩。
他说,还不是想多闹点钱。
她说,事情平息了,这煤矿山,也该复工了。再不复工,我们这些当煤老板的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他说,也是这个理,明天就复工。这煤矿山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除非不开煤矿,这样,就不会死人。再说呢,人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闹的哩。
她不再说什么了。不闹?这世道还是世道吗?真是的。这几句对话,也只有他和她躲在家里说说风凉话,调侃一下罢了。人命关天,又不是死了三条狗,那是活生生的三条人命呢。就算是死了三条狗,而且死的是他家养的那三条藏獒,这事,能随便算了吗?
她卖木材,只是管理和算算账,再就是,看看赚了多少钱。木材自然有人拉来,不是用卡车,就是用拖拉机,清一色的,几乎都是加工好了的木材。这些木材,大多是准许上市交易的,只有一部分,是偷偷拉來出售的。他和她懂的,暴利就在这里。久走夜路必撞鬼,这样做了十次,有一次被抓住,没收了,还有九次,这钱就赚大了。
他正想给她讲讲如何复工的事,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小红打来的,他将身子转向一边,避开她,悄悄接了电话。电话里,小红让他赶快去宾馆,说自己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肚皮也饿扁了,再不来,就要发脾气了。挂了电话,他赶紧就如何在煤矿山复工一事,和她匆匆交谈了几句,就出了家门,开车走了。
确实,小红在宾馆里睡眼朦胧,看样子,心里很不高兴。她一边洗脸一边怪嗔他,说他说只是回去煤矿山看看,马上就可以回来,可一去就是大半天,一定是丢下她不管,和老婆亲热去了。他急忙赔不是,说煤矿山死了三个人,闹得一塌糊涂,自己又亲自到了煤矿洞里,实地考察了一下,根本就忙不赢回趟家,连老婆的面也没有见到,怎么可能和她亲热呢?他见她余怒未消,又说,我的心在你的心里哩。不信,摸摸。说着,他想上去摸一摸。她不让他摸,说他老不正经。这话说的是真话,年龄上,他的确大她三十多岁,要知道,她只有二十多岁呢。
他说,闹够了吧?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哩。你说了算,咱俩去吃点什么呢?
她说,现在又不想吃了。
他说,别生气好不好。
她说,谁生气了?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哩!
他说,宝贝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呢?
她说,你省心了,我就省不了心了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和她终于没吃成饭,幸好下飞机后,旅行包里还有点糕点,他和她凑合着吃了,算是充了饥。这样,他和她就一直在宾馆里,没有出来半步。这主要的原因是,小红不准他走,也不想出去吃东西。他见小红不高兴,就赔着小心,生怕一不小心,那心肝宝贝又耍起性子来,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这女人的小,男人的大,本来就有代沟,价值观念也不尽相同,有的时候,的确不好办哩。
这当中,他接了不少电话,也打了不少电话。如今,是信息社会,做事通过手机就可以搞得定。煤矿山的事情,他只要几个电话就可以安排就绪。有时,也可以骗人。比如,他的老婆就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正和年轻漂亮的小三在一起鬼混,而是一会儿说自己正在煤矿山协调,准备复工的事,一会儿又说,自己在煤矿洞里,信号不好,有什么事,等回家再说。几次都是一个样,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将电话挂断了。小红就在旁边听着,他不敢造次呢。不是听人这么说过,电话、电话,到处说假话。不说假话,他就得回家床头跪哩。
他离开小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是答应等煤矿山的事情走上了正轨后,就带小红去东南亚走走,这才脱了身。他出了宾馆的门,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当然他是在骂小红,或者是在骂自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多年了,他一直有一个念头,离开小红。可离开得了吗?他有难言之隐,就如俗话所说,鼻子臭,割不掉哩。其实,他和小红已经相好了好多年,还偷偷生了个女儿,养在小红的母亲家。他还为小红母女在她的家乡建盖了一幢房子,月头就得给生活费。这事,是背着自己的老婆造下的孽。好像整座煤矿山上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她也似乎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可又总是拿不准。他花心,她心里是清楚的,也知道不少女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转,全都是为了他腰包里的钱。为他花心、找女人这事,她伤透了脑筋。她就常常闹心,注意他的言行和行踪。有几次,她还真盯上了,可盯上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吵大闹一番,最终受伤的还是她。他依然我行我素,在外边养女人,而且越养越多,越养越年轻、漂亮。钱这东西,没有,就会被人瞧不起,多了,多得就像一堆废纸,那么,什么奇形怪状的事也就多了。就像眼下的他,钱能让他去享受这个世界上其他男人享受不到的东西,有的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他先是到了木材场,她还在那里卖木材,他只有在木材场见了她后,这才回家吃饭。她见到他,首先是数落了他一顿。说出门几天,回到家,煤矿山是應该去的,可煤矿山下来后,得顾顾这个家啊,快要当老的人了,还东跑西跑,那么花心,不害羞吗?他自知理亏,就没有搭理她。他总是这样,只要见了她发火,就跟缩头乌龟一样,装草包、装哑巴。他心里清楚,她也不容易,一个人忙里忙外,长年守着这么一大摊子家当,哪儿也去不了,就跟一个守财奴一样整天守着金山银山,不会想到挪窝半步,一天一天变老,直到老死倒下的那一天。
这时,木材场里,有人在买木材和棺材,她在忙着讲价格、谈生意,他就是一个闲人,一个多余的人。他从来不问木材场的事,更别说卖一根木材了。他说,先回家了,就走了。她的确在忙。她有一个信条,只要有人进了这个木材场,好好歹歹,一定得想方设法,让来的人,不能空手走出木材场,得将钱留下来,货物拿走,这才算个事。
第二天一大早,他怀揣煤矿开采证,开车又去了煤矿山。他要让属于自己的十几个煤矿洞,至少有一半运行起来。矿难过后,煤矿山确实有些冷清,人也不是很多,人们还没有从阴影里完完全全走出来。不过,来煤矿山找事做的人还是不少呢。他刚刚将车停下来,就被人团团围住了。当然,他挑选了一些看上去身强力壮的人,并很快与他们签订了挖煤协议。其实,也就是一份生死合同。活着,挖到了煤,就有红红的大钞票属于自己,如果出了事,这份纸质协议,就是一个凭证。这么多年,他就是靠这些东西,一步步走向顶峰的。没得说的,只要玩转了规律,自己就是煤矿山的王。
这天一个上午,尽管气候有些不好,乌云密布,可他的煤矿洞林林总总开工了八个,挖煤工也请了近百人,那乌亮亮的煤,也不断从洞里被一篮一篮背了上来,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在他的眼里,这黑乎乎的煤,是黄灿灿的金子。他一一给聘请来的管理人员交代了又交代,嘱咐了又嘱咐,这才放下心来。一切安排就绪,他笑嘻嘻地开着车下山了。他心里想着的放心不下的不是人老珠黄的她,而是水灵灵的小红哩。
他边开车边给她打了个电话,当然又编了个假话,说自己到外地推销煤,得去几天。她想也没多想,就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有人在买棺材,她得先忙生意呢。
他到宾馆接了小红,然后,将车开上了高速路。她上网订购了去东南亚的机票,是第二天晚上的,这样,他和她就有时间回一趟她的家,看看三岁的女儿。这女儿,是他和她生下来的,已经落了户口,不是黑人。在她的家里,他和比他还小三岁的岳父聊了会儿天,聊的是煤矿山矿难的处理结果,这也是他岳父最为关注的,因为这关乎到女儿和孙女的幸福哩。
在小红的家里,住了一夜,他和她就赶往机场坐飞机。就在昨夜,老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而且是不小的雨。他让她开车,自己不断打电话问询煤矿山的情况。他的心情就像车玻璃的雨刮一样,来来回回,不停地摆动。这雨也真是的,不早不迟,下在了节骨眼上,去东南亚旅游的事情,恐怕要泡汤啊。煤矿山千万不能出事,即使出事,也不能死人。如果死了人,事情就会纸包不住火,各路神仙就会齐聚煤矿山,煤矿洞就又得停产整顿,损失也就不可估量了。他在电话里,关闭了三个渗水的煤矿洞,解散了挖煤工,这事他不得不为,煤矿山刚刚发生了矿难,即使再出矿难,也不要出在自己身上啊!
一路上,瓢泼般的雨越下越大,下得他的心里慌慌的,就好像七八个吊桶打水,不得消停。他的脸黑着,不停地打电话,也时不时接到电话。其中,他老婆的电话,打得最多,就一个内容,老天下这么大的雨,让他不管在什么地方,马上赶回去,煤矿山的安全,十分重要。他一会儿说,事情有点棘手,一时脱不开身,一会儿又说,在回来的路上,下雨,路断了,在堵车哩。他编的鬼话,连他自己也不信,能骗得了一向精明的她吗?总算到了机场,把车寄存好后,那雨也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看着候机室外,噼噼啪啪溅起的水花,他的心里越来越怕,甚至禁不住一阵阵颤栗。他想打退堂鼓,不想和小红继续这次东南亚之旅了。一直不急的小红,这时也有点急了。她看出了他心中的犹豫和担忧。
她说,如果不行的话,那就不去什么东南亚了,退了机票,打道回府吧?
他说,是啊,真是心乱如麻。你看这雨,好像约定和我们作对一样,从昨夜到现在,一直下个不停。
她说,煤矿山要紧,去东南亚游玩,机会多多哩。
他说,那你就去把机票退了,现在就赶回煤矿山。
很快,他和她就在回程的路上,开着飞车,这车依然是她在开。雨,还在下。一路上,他和她之间的对话不多,他在牵挂着雨中的煤矿山,心里祈祷不要出矿难。可以想象,此时的煤矿山,一片泥泞,到处是汩汩流淌的污泥浊水。突然,他的手机音乐响了,他一看,又是他的老婆打来的。一定又是催促他快快返回的电话。他急忙接了电话。电话里,他的老婆说,出事了,煤矿山他家的煤矿洞有一个洞塌方了,十多个挖煤工被困在了洞里,频临生命危险。她已经赶到了煤矿山,正在组织抢救,他回到上村,不要耽搁,就直接到煤矿山。他结结巴巴、嗯嗯哦哦,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习惯地将电话给挂断了。
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的天空也随之坍塌了。她看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便扭头问,发生了什么事呢?这回,他没对正在开车的她说真话,对她撒了个谎,说,把车速再放快些,注意行车安全,别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好好地开你的车吧!
责任编辑/文媛
作者简介:
苏金鸿,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民族文学》《中国青年报》《星星》《丑小鸭》《芒种》《滇池》等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短篇小说《锈刀》入选《新时期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集》。出版《九龙洲》等四部长篇小说。歌词获中国音乐家协会“晨钟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