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和磨在那儿打转

时间:2022-02-14 08:27:49 

魏鹏

那时,磨都是石磨(石为黄砂石),但有大小之分。大的,如碾一般,叫大磨;小的,如烙小饼的鏊子,叫小磨。

小磨小,即便磨盘厚重,也可用一只手转动。但再小的小磨,用一只手转动是不能持久的。开头转几圈,也许是轻松的,潇洒的,但再转几圈,手脖子就发酸了。转的方向为逆时针。若用两手扳住磨盘上的把柄,逆时针方向猛地一用力,磨盘就旋转起来了,力大时,能旋转四五圈都不止。

磨盘转起来,须向磨眼里倒进粮食。那时,用小磨磨的多为荞麦,有时也磨黄豆。如不往磨眼里倒进粮食,磨牙就会磨平,磨牙一平,出糊子就慢了,费工费时又费力。到磨牙快要被磨平时,就要请西庄黑拐子来锻磨,用錾子把上下的牙床凿深。小磨要锻半天,大磨要锻一两天,还要招待好黑拐子,费烟费酒又费钱。所以,彩英妈一听到磨盘磨牙,就赶紧往磨眼里倒粮食。彩英妈歪着身子,用左手不停地推着磨柄,让磨不停地旋转,用右手握着木勺,时不时地向磨眼里倒进粮食。

彩英妈站在小磨跟前的姿势很好看,小蛮腰随着磨的旋转忽而前倾,忽而后仰,像摇摆不定的柳枝。刚生彩英时,彩英妈奶水多,奶子也大,简直大得出奇。有人曾见到彩英妈在鏊窝前正烙煎饼,彩英哭着要吃奶,这时,彩英妈就把胸前的大奶子举起来,放在肩膀上,大奶子因为水多,在肩膀上颤悠几下子,就滑到了背上,彩英就连忙趴到背上,咬住奶头子不放。奶头子把彩英的嘴堵上了,她哭不出声,却笑出了泪。彩英妈用小磨磨豆浆时,大奶子就坠到磨柄上,在磨柄上蹭来蹭去的,老是不得安生,不一会儿,就蹭出奶水来了。彩英爸说他曾亲眼看到奶水滴进了豆汁里。彩英妈听了就笑,说全家人都喝到了她的奶水。

彩英妈一个人用小磨磨出的豆汁,就足足够一家人喝的了。但到了年关做豆腐时,磨的豆汁就多了,她一个人磨不過来,需要彩英爸和她一块磨。

据最新考古发现,石磨的发明已有七千多年的历史了,但至今还不知道是谁发明了磨拐子,也许是鲁班发明的吧。磨拐子有两米多长,一头做成直角,插在磨柄的眼里,另一头做成三角形,用齐腰高的带叉的支柱顶着,顶的地方多为三角形的左角。如果小磨盘凳在屋内,也可不用支柱顶着磨拐子,把该顶住的地方系在屋梁上,就像《乡村爱情》里王小蒙家的豆腐坊一样,把磨拐子悬起来。那时,彩英妈只是用左手轻轻地扶住磨拐子一端,基本上不用力,右手专心地往磨眼里倒黄豆;彩英爸在磨拐子的另一端,手握那个三角形的两角,前后晃悠,也看不出是推是拉,由于是双手用力,不觉得费劲,也看不出用力的样子。用磨拐子拐磨,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都不觉得累。彩英妈和彩英爸拐磨时,是那样的和谐,是那样的默契,看着就让人羡慕。有时,支柱和地面上小石槽的摩擦,或是支柱和磨拐子的摩擦,或是磨拐子和磨柄眼的摩擦,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节奏明快,声声悦耳,虽然伴有磨盘转动的嗡嗡声、隆隆声,但决非靡靡之音可比。有人说现在夫妻不和,离婚率升高,就是因为小磨被淘汰了,磨拐子不用了,因此少了那份明快与和谐。虽然这似乎只是一些乡下人的偏见,但想一想,也不无一定道理。

彩英爸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只是这盘小磨。小磨的上下盘已被磨得只比锅盖厚二指的模样了。大磨不是没有,有,但彩英爸的父亲没有分给他,分给他的哥哥了,也就是彩英的伯父。伯父家的大磨厚重,磨盘厚如水桶,磨槽上可蹲四个人打扑克。彩英的两个弟弟和伯父家的孩子们,就常蹲在磨槽上打扑克。大磨磨盘边上有两个小孔,栓上绳子或铁丝,打成扣,插上磨棍,只要人在两边推动磨棍,磨就转起来了。如果在磨棍贴着磨盘的地方再套上一个绳扣,再插上一根磨棍,就可三个人合推一盘磨。依照此法,也可四个人、五个人合推一盘磨。那时,彩英和两个弟弟多是在彩英妈的带领下,四人合推一盘磨的。那时,推磨是最不可少,也是最常见的家务活。在乡下,家家的孩子都躲不了推磨的。

彩英的伯父家养了一头叫驴。伯父的儿子,也就是彩英的堂哥用小驴车偷偷地跑运输,堂哥说:“小驴车一拉,八块到家,一块交队,七块留花。”当彩英的堂哥不外出拉货时,彩英妈就爱借驴推磨。驴推磨,就是把驴套在磨棍前,用驴拉动磨棍,因为说推磨说得习惯了,就把“拉”也说成“推”了,叫驴推磨。用驴推磨要把驴的眼睛蒙上,驴才肯绕着磨床兜圈子。大诗人艾青,曾把一些用陈腐的语言写诗的诗人,比作驴推磨。他说人类的生活每天都在突飞猛进中,作为表达生活的工具的语言,当然也每天都在进步中,这是一种最低限度的常识,没有这常识的人,无论他曾写过多少年的诗,或将还要写多少的诗,也不过是像一头被蒙了眼的驴子,绕着磨床兜圈子,而自以为是在走着无数的路一样。把一些固步自封的诗人比作是推磨的驴,这个比喻自然是十分贴切的。但推磨的人没有被蒙住眼睛,眼睁睁地推着磨盘转圈子,也许要比蒙上眼睛的驴推磨还要乏味。因此,一旦彩英妈借驴推磨,彩英和两个弟弟就高兴得手舞足蹈。那样,彩英就用不着绕着磨床转圈子,只须站在磨旁,一勺一勺地向磨眼里倒进食料就行了。

“叽——咕儿,叽——咕儿……”一天傍晚,彩英站在磨旁,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倒着食料(碎山芋干和玉米拌在一起的),蒙住眼睛的驴,在一圈一圈地推磨。突然,彩英听到了头顶上几声鸟叫。彩英抬头一看,看到有一只白头翁停在了身边的一棵刺槐树上。

那棵刺槐有碗口粗,对拃拃不过来。高过屋脊,树枝稀疏,但也有几根斜枝伸到了磨盘的上空。槐花正开,整日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白头翁站在斜出的枝头上,那斜枝就一上一下地颤悠,枝头上那几嘟噜雪白的槐花也一上一下地颤悠,于是花香就像蜜蜂一样,一阵一阵地从花蕊里飞出,在空中飞散,让人迷醉。白头翁比麻雀稍大一点点,要不是白了头,说不定会被人当作麻雀呢。斜枝上的白头翁一边荡秋千,一边“叽——咕儿,叽——咕儿”地叫。

彩英抬头看白头翁时,白头翁也正低头看她。彩英让白头翁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她丢下倒食料的木勺,双手轻轻地搓着,一副尴尬的样子。彩英想:我有什么好看的呢?那天,彩英穿着鱼白色的确良短袖小褂,蓝灰色的裤子,一双黑布鞋,黑布鞋是自己做的,是自己做的第一双布鞋,颜色像自己的大辫子一样黑。彩英粗黑的辫子垂在背后,胸前的褂子有两处向前凸起,凸起的地方十分自然,看不出褶皱,但仍不免令人想入非非。彩英把双手搓了搓,什么都没有搓掉。她又把独辫子拉到胸前,用手揉了揉辫梢,把扎辫梢的红头绳揉开了,揉开了又扎上,扎上了又揉开,乐此不疲的样子。

白头翁看得不耐烦了。“叽——咕儿”一声飞了。彩英再抬头时,只见白头翁踏过的斜枝上空空的,虽然空空的,但还在一上一下地颤动着。不远处又传来“叽——咕儿”的叫声,彩英来另一棵刺槐树下,但彩英刚到树下,白头翁又“叽——咕儿”一声飞远了。

“看你往哪儿飞去!”彩英一边在心里说,一边又踏着“叽——咕儿”的叫声来到了一棵老楝树下。白头翁在老楝树上不停地“叽——咕儿,叽——咕儿”,仿佛是嫌彩英的脚步太慢似的,但当彩英来到楝树下时,白头翁仍在“叽——咕儿,叽——咕儿”,又仿佛在说:“歇会儿吧!歇会儿吧!”

如果歇一会儿,彩英就回去,回去向磨眼里倒进食料,虽然已倒得很晚了,但也还来得及,但她没有回去,仿佛把倒食料的事給忘了,把那转着的磨,把那蒙住眼睛的驴都给忘了。真不知是被白头翁的叫声迷住了,还是让空中的花香给灌醉了。总之,当彩英来到老楝树下时,驴和磨还在那儿打转。

彩英的两个弟弟,一个上初一,另一个,也上初一,都在县城里读书,明天才能回家。两个弟弟回家只是为了带干粮,彩英家的干粮就是煎饼。彩英磨出的糊子就是为弟弟烙煎饼的。彩英妈虽然奶子大,但并不影响烙煎饼,彩英妈烙出的煎饼松脆、黄亮、可口,两个弟弟都爱吃,吃一个星期都不坏。在彩英磨糊子的傍晚,彩英爸不在家。生产队准备买一辆手扶拖拉机,是生产队长通过关系,在市里找熟人给买的。生产队长带着彩英爸到市里开手扶拖拉机了,已去三天了,还没有开回来。那几天,伯父家也没人,一家人都到内蒙走亲戚了,驴是让彩英妈代喂的。那天傍晚,彩英妈也去二姨家了,二姨说要给彩英找婆家,彩英妈去二姨家多半是为这事。临走时,她给彩英把驴套好,把驴的眼睛蒙上,又对彩英说:“我去你二姨家,怕要晚些才能回来。你先把糊子磨好,我回来后再烙煎饼。”

大红的太阳已落到西边的树梢上了,彩英妈还没有回家,彩英也没有回家。

晚风轻轻地吹着,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掀动着彩英的衣角。彩英的那根独辫子,一会儿垂在背后,一会儿又荡到胸前,一会儿又挽到了彩英的胳膊上。挽到胳膊上的辫子,像一条缠绕她的黑蛇。白头翁歪着头,看了看那条黑蛇,又“叽——咕儿”一声飞跑了。深蓝色的、米粒般大小的楝树花落了彩英一头。

白头翁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越飞越远,飞过两棵榆树,又飞过一片麦田,才飞到庄西小河边的一棵柳树上。但当彩英追到河边柳树下,却看不到白头翁的影子了,也听不到白头翁“叽——咕儿,叽——咕儿”的召唤了。

彩英望着柳树出神。柳树的枝条默无声息地摇摆着,仿佛在向她示意:真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

彩英望着河水出神。河水默默的流着,仿佛河水把白头翁吞没了,流走了。

小河水半边碧绿,半边火红,彩英知道那是天空的倒影。天上没有飞鸟,水里也看不到鸟的行踪,只能看到柳树的影子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河边的土地肥沃,乌油油的,像要冒出油来。地上有白絮似的茅草花,有黄伞似的蒲公英,还有蓝如色染的豆瓣花,还有一些笑脸盈盈的花草,彩英见过,但她叫不出名字。

彩英在一朵蒲公英前坐下,看到旁边茅草丛里有几节枯萎了的茅草根,像晒干了的节节草。彩英用手一拉,像拉瓜秧一般,把泥土下白白胖胖的茅草根拉了出来。彩英捋去茅草根上粘带的泥土,就把草根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

草根甜甜的,彩英的脸也甜甜的,像雪天里烤火,燃的是甜丝丝的山芋秧一样。彩英嚼着茅草根,坐在草地上,她真想把身子躺下去,躺在这草地上,躺到花香里。

彩英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留恋这里的一切,不忍把眼睛闭上似的;但她又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仿佛还要看一看眼前的春色。

驴和磨在那儿打转,但那光打雷不下雨的磨声,再也传不到彩英的耳朵里去了。

当彩英再一次慢慢地睁开眼睛时,心里不由地一惊——她看到了小河里有个人影。彩英抬起头来,向河西岸望去。小河西岸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装模作样地翻看。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只有一片红光披在西庄的树梢上,披在读书人的肩头上。

这个年轻人是谁?彩英记得自己见过他的,但在哪里见的呢?彩英把黑辫子扔到背后,想了想,就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春天做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小河边遇到一个年轻人,和眼前的年轻人一摸一样,也爱读书,当时他正捧着一本书靠在一棵杨树上。不记得他读书读出声音没有,只记得那天风比今天大些,吹得杨树叶哗哗啦啦地响,就像下雨一样。彩英来到那个人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彩英妈就把她从梦中喊醒了:“起来!起来!快起来推磨去!”彩英一边穿衣服,一边嘟囔道:“就不能晚喊一会吗?哪怕只两分钟也好。真是的!”后来,彩英又做了许多回梦,都没有接上那个被喊醒的梦,梦里也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彩英有时独自惋惜道:“那么多的春梦,都白做了啊!”

看着河西岸的年轻人,彩英心里一阵惊喜,一阵颤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读书的年轻人,仿佛怕风把他给吹跑了,仿佛怕霞光把他给蒸发了,像梦似的再也见不到了。盯着盯着,彩英就发现那个年轻人的心思不在书上,在哪里呢?在小河的东岸,在自己身上。彩英不由地收回了目光,在收回目光的同时,脸也不由地红了,比霞光照得还要红,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年轻人合上书本,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他沿着河岸向南走去了。看到年轻人向南走去,彩英的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南边不远处有一座木板桥,桥很窄,窄窄的桥面只能走下两个人,迎面走时,要小心再小心才能错过,才不至落水。彩英以为那个年轻人要过桥了,但没有,年轻人还没有走到桥跟前就站住了,只见他转过身来,又沿着自己的脚印向北走了。年轻人就这么一会儿向南走一段,一会儿又向北走一段,一会儿又站着不动,只是抬头看天。天色越来越晚了,连一丝霞光也看不到了,但河水里,依旧能看到那个年轻人的影子。

彩英想,这个年轻人肯定不是在找什么东西,肯定是在想什么心事,是什么心事呢?彩英不知道,彩英只知道年轻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动时,会有意无意地向小河东岸看上一眼。他看到她了吗?看到了,肯定看到了,这么大的人就坐在对岸,他能看不到吗?让彩英想不通的是,他明明看到了自己,为啥还要装作没有看到呢?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仿佛小河东岸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草地似的。

彩英又想,其实不是她在想,是她在替那个年轻人想:今天的书怎么一页都看不下去呢?看过的字,怎么一个都不记得了呢?不但今天看的没有记住,还把以前看过的也给忘光了。原来,自己只是眼睛盯着书本,心已跑到爪哇国去了。怪都怪小河东岸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是谁?她怎么长得这么顺眼呢?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她的辫子又粗又黑,想来也是又重的,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再看一眼,再想一想,想你有没有过靠在白杨树上看书的情形?有没有过风吹杨树叶哗啦啦响的情形?想着想着,彩英就想到自己的梦里去了。

彩英从草地里站起来,她想学那个年轻人的样子,但她手里没有书,只好把辫子拉到胸前,用手摇摆着。左一下,右一下,把胸前凸起的地方蹭得痒痒的,酥酥的。彩英顺着河滩向水边走去,在水边停了下来,她被她自己的影子迷住了。两只大眼睛像两颗水灵灵的黑亮的巨峰葡萄,而两腮又像刚涂了红粉似的。红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霞光也不见了,怎么这脸还是红红的呢?彩英蹲下身去,洗洗手,又洗洗脸,水不凉,还有温温的感觉,但在水波里晃动的两腮依旧红粉样的红。

年轻人也从河滩向水边走去,也在河水里洗洗手,洗洗脸,然后望着河水发呆。

彩英看着年轻人映在水里呆呆的影子,心想,他又在想什么呢?他又看到了什么呢?我到水边,他也到水边;我洗手,他也洗手;我洗脸,他也洗脸;他干嘛要跟我学呢?真是的!彩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叽——咕儿,叽——咕儿”彩英正看着水面上的影子,忽然看到有几个黑点,从年轻人的影子边向自己滚来。抬头一看,看到有几只小鸟从河面的上空飞过了。鸟儿们的叫声,让她想起了那只把她带到河边的白头翁。但这时的白头翁不止一只,仿佛是一对,但她说不准,因为飞来的小鸟中还有麻雀,在白头翁的叫声中还夹杂了嘁嘁喳喳的麻雀声。

“叽——咕儿,叽——咕儿”又有一群鸟儿从彩英的头顶掠过,飞过小河,向西飞去。一会儿,又从河西向东飞来,飞到河边那棵柳树上去。小鸟们从河面上飞来飞去,仿佛要用河水照一照它们的晚妆似的,边飞边唱。

看到鸟儿归巢,彩英也该想到回家了吧。但是没有,她想到的是白头翁,是把她带到小河边的那只白头翁。

彩英没有回家。驴和磨在那儿打转,如雷般的磨声传不到彩英的耳朵里去,彩英的耳朵里只有“叽——咕儿,叽——咕儿”的鸟叫。

“白头翁!”彩英听到“叽——咕儿,叽——咕儿”的叫声,就在心里喊道:“白头翁!白头翁!”一不留神,就喊出声来了。

那个年轻人仿佛听到了这喊声,但他并没有听清喊的是“白头翁”,他也许在想,自己一头黑发,多早晚变成了“白头翁!”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看了看,又向小河东岸看了看,看了看之后又沿着小河向南走去。

“白头翁!”彩英看到年轻人走走停停的样子,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就大声地喊着。仿佛在喊那个年轻人,仿佛那个年轻人就叫“白头翁”似的。

那个年轻人又停下了。这一声,他听到了,也听清了。“你喊谁呢?”彩英以为那个年轻人要这样问了,然而他并没有问,只是再次地停下脚步,再次地转身向后看了看,又向小河东岸看了看,也和先前一样,看了看之后又漫不经心地沿着小河向南走去。

彩英在小河东岸,也学起年轻人的样子,把手背在背后,悠闲地向南走去。

快到桥头时,年轻人又停下了脚步,一转身,往回走了。彩英也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这两个人在做什么游戏呢?一河的星星都眨着眼睛,迷惑不解。岸边的青蛙也憋不住了,“哥哥”“妹妹”地叫了起来。

年轻人没有回答,彩英也默默无语。他們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之后,终于向桥上走去。

彩英的心怦怦地跳着,像击鼓似的,自己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慢慢地从桥东向桥西走去,那年轻人也慢慢地从桥西向桥东走来。彩英满心希望在他们相遇时,那个年轻人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哪怕是问她一句:“喊白头翁做什么?”哪怕什么也不问,只是咳嗽一声也好。然而那个年轻人什么都没有说,似乎把心思全放在过桥上了,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错过去时,那个年轻人似乎又后悔了,似乎因为没有问她:“喊白头翁做什么?”而后悔了,要不,为何刚错过去又频频回头呢?其时,在年轻人回头时,彩英也在回头看年轻人,她仿佛也在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不主动地咳嗽一声呢?

错过就错过了,但并不像电影似的,一错就是千年。过了桥的年轻人向北走去,仿佛他真的把什么东西丢在东岸了,他忙着去找回。但谁也不知道他丢了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只见他找到彩英坐过的地方时,就往回走了,就往桥上走去了。这工夫,已到桥西的彩英也走过了年轻人读书的地方,也在河西边走了个来回,也开始向桥上走去了。

这一回,他们在桥上相遇,又默默无语地错过了,不但没有说话,简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甚至连抬头看一眼对方都没有看。那满河的星星,那遍地的青蛙,无不感到奇怪。

错过之后,彩英没事人似的,昂首走下桥来。其时,她的心里已泣不成声了。她恨自己,恨自己像个公主一般金口玉言,连一声叹息都不曾有过。她恨那个年轻人,干吗要装得那么高傲,高傲得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到却够不着。

彩英从桥上走到小河东,又回到了她嚼茅草根的地方。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茅草地上,但刚坐下又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原来是茅草尖刺疼了她的屁股,她恨恨地说道:“人不走运,连坐一坐草地都扎屁股!”说完,又不由地笑了。

“怎么才能叫那个年轻人开口呢?”彩英在小河边徘徊着。蛙鼓不停地敲击,仿佛在不停地催;小河里的星星互相挤眉弄眼,仿佛已为她想好了主意,只是笑她太傻太笨,把不是问题的问题当成了问题。

彩英听了阵蛙鼓,看了看小河,又发了一会儿呆,才眼睛一亮,说:“有了,就这么办!”彩英一边说,一边向桥头走去。

那个年轻人回到河西后,心里又悔又恨,但他的问题却没有进展,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个女子是谁呢?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美女蛇?”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边用脚拧着脚下的野草,一边在心里说:“不管是不是美女蛇,这回都要睁大眼睛,看个一清二楚!”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向桥上走去。

时间过得时快时慢,有人说每天都是二十四个小时,但当时间走得慢时,就给人度日如年的感觉;当时间跑得快时,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都如白驹过隙一般,一闪而过。当彩英和那个年轻人再一次地踏上木桥的时候,时间就慢了下来,脚步也慢了下来,仿佛走一步退两步似的。

一步,一步,他们终究在靠近。蛙鼓停了,仿佛屏住了呼吸。风也停了,仿佛就停在树梢,正在向桥上注目。河里的星星也不再挤眉弄眼了,仿佛不屑于自己的小聪明似的。

虽然脚步很慢,彩英的心跳却在一步步地加快,随着她与年轻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而加快。

心跳,脚下的桥板也仿佛在跳。桥板一跳,彩英的双腿就不停地打摆了,就不停地颤抖了。这效果,也许正是彩英想要的效果,但又远远地超出了彩英的意料之外。

在距那个年轻人只有一步之遥时,彩英的双腿颤抖得再也迈不开半步了,抬起左脚,左脚落到了原地;抬起右脚,右脚落到了原地。还想着再抬脚时,突然身子一歪,从桥上落水了……

那个年轻人惊呆了,但也只是一瞬间,年轻人就猛地一转身,从桥上跑了回去。彩英在落水的瞬间,还睁着眼,向年轻人看,但她并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从桥上跳下去并一把把她抱到怀里……

当彩英从桥上落水的时候,当年轻人从桥上跑回的时候,驴和磨还在那儿打转……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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