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30日

时间:2022-02-14 08:24:22 

曾勇

墨黑推开睡房门的时候,马德贵正掩身在被窝里窸窸窣窣安慰自己。自打八年前与墨黑他妈离婚后,马德贵便渐渐开始了自慰,发展到如今,马德贵自慰基本上是每月四次,频率高了嫌累,低了不足以释放。但这个月马德贵没有完成计划,原因是眼下本地正值雨季,而他家又住顶楼,因为没人维修,上面楼板老是漏水下来,为此他曾多次中断活动。今天是9月份的最后一日,早晨醒来时,他一度就要完成本月第三次自慰,不料关键时刻耳畔忽然响起“笃、笃”的声音,起身一看,原来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雨水正从上面的天花板渗出,大颗大颗的滴落在床前的球鞋里。于是连忙起身捡开鞋子,随即去厨房找来洗菜用的塑料盆接水。忙完这些,马德贵一时没有了自慰的兴致,于是缩回被窝睡了个回笼觉,然后才续起刚才的兴致再次愉悦自己。孰料这时墨黑又跑来捣乱:

“爸,快起床啊,你不是说今天要早些赶到丝瓜塘去占地盘摆摊子吗?”

“下雨,摆不成摊。”马德贵连忙停止动作,不无扫兴地答。

“没下了,停了。”墨黑说着转身离去了。

马德贵的兴致立时烟消云散,于是匆匆起床洗漱,随即将零乱在门厅墙角的摆摊用具搬上自行车:工具箱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这油迹斑驳、本色模糊的箱子体积虽小,但分量却不轻,里面装的全是扳手、螺丝刀之类的铁家伙,好在这是辆老式“永久”,得益于后轮部分垂立式支架的支持,七、八十斤重的工具箱压上去,车子照样纹丝不动;小马扎和雨伞分别挂在左、右两边龙头上;修补自行车胎用的那只烂内胎随手塞在坐垫下;然后推着车子出了门。

墨黑在两公里外的市六小上五年级,路上得走过两条马路、穿过一个胡同,走走停停的差不多需要半个小时。也是为了图省事,马德贵早上一般不开伙,父子俩就近去胡同口的“好又来”小吃店吃早餐。这时墨黑已经背着书包先他出了門,待马德贵骑车来到“好又来”时,墨黑刚好走到了店门口。马德贵懒得停车,只冲墨黑说了声“给我买吃的来”,便蹬着自行车径直出了胡同。

暴雨初歇,地上湿漉漉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耳畔满是车轮碾压路面的“嗞嗞”声。马德贵将龙头拐进右侧辅路那由自行车和电动车组合而成的车流中,三躲两闪地骑行不多久,便来到了目的地丝瓜塘。

丝瓜塘既无丝瓜地也不见水塘,它得名于城市扩张到本地之前,现如今是城北区最重要的两条马路——扁山路和明月路的交叉点,也是距马德贵家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丝瓜塘人流最大处,当数交叉路口的西北角,去三中、六小上学的学生,去锻压厂、轴承厂上班的职工,都从这地方经过,其中骑自行车者居多。马德贵赶到这里时,人行道旁已经挤挤挨挨摆满了这样那样的摊子,所幸这时有个卖油条的妇女正跟一个补皮鞋的老头吵架,为了争夺两个摊位之间的那块空地,两人光顾了斗嘴皮子,以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马德贵趁机把他车上那些修自行车的家什塞了进去。待他俩回过神来时,马德贵已经拉开架势,给一个瘪了后轮的女孩拆起了外胎。

正值上班高峰,路上蜂拥着电动车和自行车,时不时地有人来到摊位前找马德贵修车。忙碌在接踵而来的业务里,马德贵心里很是快慰。这时卖油条妇女和补皮鞋老头已经停止斗嘴,一齐将攻击目标转向马德贵,那女的借着刚刚责骂补皮鞋老头的势头骂起了他,补皮鞋老头则几次动脚将马德贵那小马扎踢向一边,但马德贵一概不予计较,此刻的他正被好情绪浸染着,那女人要骂就由她骂几句,老头踢开了小马扎,转过身去捡回来就是。忙碌中墨黑从“好又来”带来了豆浆和油条,马德贵也没空闲跟他搭腔,连忙放下家伙,顺手拿起工具箱边那块本色莫辨的抹布粗略地揩了揩满是油污的手,然后接过油条往嘴里塞;之后不等油条完全咽下喉咙,就又“咕噜、咕噜”喝起了豆浆……

邻居易矮子来到马德贵摊子前的时候,马德贵已经补了三个内胎、安装了两块踏脚板,正给一个瘦高中年人更换自行车前轮钢圈上的两根钢丝。此刻,马德贵已是满身汗水,但他无暇去工具箱找汗巾擦,只时不时抬起手臂揩一把脸。以往的日子里,马德贵也来这地方摆过自行车修理摊,他知道眼下是一天中的黄金时段,等到上午九点之后,生意就会慢慢清淡下来,他得抓紧时间多接几桩活。因为四周声音过于嘈杂,而马德贵又过于专注于手头上的活,易矮子连喊了他几声都没听到;直至易矮子绕过横在他俩之间的那个请马德贵更换前轮钢丝的中年男人,面对面冲他喊叫,告诉说城管来了,马德贵这才回过神来。

看得出易矮子是到附近的凤凰农贸市场买菜来,手里拎着一塑料兜红红绿绿的蔬菜。此刻,远远近近这样那样的摊子正在慌忙撤离,四下里一片狼藉,眼看着右边油条摊已经没了踪影,左侧补皮鞋老头正背着工具箱朝远处奔逃,马德贵便任由易矮子留下安抚那请他修车的瘦高中年人,自己则忙不迭收拾摊子。推着自行车逃离的那一瞬间,有两个身着制服的人正好赶了过来,其中先行到达的那个女城管一把拉住了马德贵的自行车后座。马德贵心里霎时腾起一阵慌乱,也没心思细听她究竟在说什么,反转身将她的手猛一把扯开,旋即推起车子急火火往前冲,接着踩上脚踏板一缩腿骑了上去。

一路猛蹬骑到了近旁的明月公园,马德贵见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这才停下来打手机联系易矮子,让易矮子把那请他修车的中年男子连同自行车一同带到公园门口右侧的石狮子边来。接下来坐在小马扎上喘着粗气歇息时,马德贵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墨黑,早晨起床前,因为打搅了自己的好事,马德贵心里还有些烦他,现在想来,这小子倒是帮了忙,若是自慰成功,刚才逃跑时气力肯定要差些,说不准就被城管给逮着开罚单了——按规定丝瓜塘是不让摆摊的,“违者罚款两百”。

易矮子他们很快就赶了过来。意外的是,见面后三个人刚一搭上腔,身边忽然冒出个城管来!忐忑中一看这人的脸,原来是在城南城管队当队长的初中同桌沈小浪,马德贵这才把跳到了喉咙口的心安放回去:“我操,沈小浪啊,险些吓掉我半条命!”对方同样很惊讶,将伸出来准备抓马德贵的手滞留在半途:“哈哈,跟踪一阵,没想到是你!”

接下来马德贵便拉开场子为那瘦高男人继续修车,一边跟沈小浪东拉西扯地闲聊。当年读书时,沈小浪与他关系一直不错,因为学习成绩太差同时屡屡聚众斗殴,初中没毕业便被学校劝退了。之后两人失去联系多年,直至去年初中同学聚会才重新见面。没想到这家伙如今在城南城管队当队长,混得比班上很多同学都好。这时沈小浪告诉马德贵,说他上月刚刚对换到城北城管队来当队长,还说,他刚才是跟随易矮子追到这边来的:对于街头违章摆摊的,一般逃了也就逃了,他一路跟踪找来是因为马德贵刚才逃离时扯痛了他那女同事的手。马德贵闻讯连忙请沈小浪代他向那女城管致歉。说话间望着马德贵扭动着扳手更换自行车钢丝时的那股子熟练劲,沈小浪禁不住“噗嗤”笑起来,说那时候你他妈的写作文,信誓旦旦长大要当宇航员,要开宇宙飞船上天,老师还把你的作文拿在班上念,说你有理想;没料到二十年过去,自己会蹲在地下当“自行车修理员”!马德贵本欲反唇相讥,回顾一下沈小浪当年用瘌蛤蟆吓唬女同学被老师罚站的事,但想想眼下双方毕竟是身份不同,并且人家也没罚自己的款,就又把要说的话忍下了,只呵呵笑着附和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瞎写,现在我想通了,人得信命,我这人就是蹲在地下当“自行车修理员”的命!

闲聊中马德贵忙完了手头上的活,沈小浪也要忙他的工作去,辞别过后沈小浪忽又转身回来叮嘱马德贵,叫他不要回丝瓜塘摆摊,要去也得按规定九点半之后去。马德贵说,那都是半上午了,还有什么生意好做嘛!沈小浪说,反正现在不能去,影响交通。你若不听我的,到时有谁抓着你罚款,我可不会帮你!

上午九点半过后,马德贵重又回到了丝瓜塘交叉路口的西北角摆摊修车。由于早晨那些占地儿大的早点摊子没有再来,这时倒是不挤,只是生意明显不如早晨,除却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走上前来打气,赚人家五毛钱打气费外,更多的时候,马德贵是闲坐在他那张小马扎上叭着烟看街景,一边任过往这样那样的杂事伴随着街上乱哄哄的声响跑马似的在自己心里奔来奔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马德贵参加工作来到了市锻压厂做学徒,学的是电焊工。师傅刘福是厂里唯一的八级工,在这家有着三千多职工的国营企业里,刘福因技术超众颇有些名气,他带出的徒弟,无不是所在班组的生产骨干。可惜锻压厂这时已经开始走起了下坡路,以致十年之后,马德贵虽已成长为一个技术过硬的电焊工,但却因企业改制失去了工作。此后的经历回想起来倒也简单:下岗后的头两年,为了养家糊口,他只得跟人一道去了南方沿海城市打工。下岗后的第三年,与前妻离婚——事后分析,在事业单位做会计的前妻当时提出离婚原因有二:一是夫妻长期分居难耐寂寞,二是心里头实在不甘愿跟一个下岗工人过一辈子。再后来,马德贵虽然争得了儿子的抚养权,但却因为儿子无人照顾只好留在老家谋生,由于本地经济欠发达,就业机会少,这些年他始终没能找到稳定工作,一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四处找活干。

本地劳动力价格低,打工赚钱不容易。这些年来,马德贵家常常是入不敷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因而他每每闲下来想心事,最终总是殊途同归盘算起家里的经济账。今天是月末,他更得好好总结一下。这个月他先是在同事张宝的水电安装队打了18天工,结了2359块工钱;然后去邻街易矮子表哥牛老板那汽车修理铺搞了五天电焊,赚了900块;剩下的日子,因为一时找不到活干,只好来丝瓜塘摆摊修自行车。之前的七天,马德贵赚了907块,加上今天刚赚来的73块,总共賺了1180块钱;再加上前妻张秀英寄来的儿子的500块抚养费,共计4666块钱。接着梳理开支:伙食费1600块;水、电、煤气费320块;买月兔牌香烟三条,105块;老娘上个礼拜痛风发作,连看病带拿药花了816块,他们兄弟俩各摊408块;给墨黑交周日补课费,320元——现在有些老师也真是削尖脑壳搞钱,明明正常授课时就可以讲完的内容,偏要留到星期天来补课;给墨黑交学习资料费180元;老同事赵和林因车祸去世,送礼100元;大前天城管小张来到摊子上修自行车,不光没受钱,还倒贴了20元的新内胎给他:还有上月底借了易矮子300元给墨黑交暑假补课费,这个月结完张宝那安装队的工钱后还给了他;还有手机充值30元,被横行在丝瓜塘一带的街头混混李生发敲诈50元……算来算去,本月收入减去支出应该还剩327元,但奇怪的是自己钱包里仅剩317块钱,差出的10块钱上哪去了呢?

马德贵眨巴着眼睛坐在小马扎上想心事的时候,易矮子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易矮子与马德贵不光是邻居,还是老同学,小时候他们俩都住城南灵泉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成年后参加工作,天生发育不良、干不了体力活的易矮子在市畜牧水产局谋了份打扫厕所的差事,马德贵则因体格强壮进厂当了工人,没料想将近二十年光阴过去,马德贵下岗失业老婆离婚,易矮子却因有了旱涝保收的事业编制过得顺风顺水,眼下为帮开服装店的老婆打理家务,他借口身体不好常年在家歇病假,收入竟与成天在外忙碌的马德贵相差无几。这时眼看着易矮子一路朝这边走来,马德贵忽然就把本月的经济收支账平衡过来了:上个礼拜天,也是这时候,易矮子上街办事路过这边,正碰上有个乡下老太婆坐在地下“呜呜”哭泣,细一打听,原来是进城看病的钱被人偷了。那天马德贵因为换衣服忘了带钱包,又因上街摆摊晚还没开张做生意,因而口袋里空空如也的他只得望着那悲悲切切的老太婆干着急,这时见了易矮子,马德贵二话不说便向他借了10块钱送给她……

此刻,易矮子已经来到了马德贵摊子边,手里拎着个黑塑料兜。不用问也知道,那里边装的是他为老婆做的午饭,他们家那“帅无敌男装店”就开在前面的扁山路上,做一份可口的饭菜送给看店的老婆吃,是易矮子一日中最重要的工作。这时见了马德贵,易矮子远远地就开了腔,说他堂弟旅馆里要请人上火车站揽客,揽一个客给五块钱报酬,问马德贵去不。马德贵心里正闲得发慌,听罢消息,迭声答“去”,旋即起身收拾家伙。

火车站出口处正在“辞旧迎新”,远远近近堆满了这样那样的建筑材料。由于原本那蓝色石棉瓦搭就的大凉棚已经拆除,而新的接站处尚未建起来,眼下这里完全裸露在室外。

此刻,于午后白晃晃的太阳下,马德贵正手拿着一块写有“环宇旅馆”的木牌子,站在接站的人群中,等候着新一拨出站旅客的到来。

马德贵已是第二次来到这里揽客了,一个小时前,马德贵初次来这里揽客,因为缺乏经验,事先没有抢到较好的揽客位置,他只拉到一个旅客回去。此番他吸取教训,早早挤到了人群前面靠近出站口的铁栅栏边,可惜的是刚刚抢占位置时与一个同样是来到这地方为所在旅馆揽客的胖女人发生了碰撞,导致他被地下的断砖拌了一下,结果崴伤了右脚,此时受伤处正隐隐作痛。

不多久,火车站里边涌过来一群刚刚到站的旅客,随着旅客们一个个自出站口鱼贯而出,接站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散落其间的那些马德贵的同行们这时表现得尤为亢奋,高举着写有自家旅馆名称的牌子,目光灼灼地从旅客中甄别出可能需要住宿的人选,随即热情着脸迎过去跟人家搭腔。马德贵这时也顾不得右踝关节的伤痛,忙不迭举着牌子冲过去揽客:“哎,先生,您好!需要住宿吗?我们是环宇旅馆,交通便利,服务齐全……”

由于预先挤到了出站口的栅栏边,这次马德贵很快就揽到了一对中年夫妇。对方认可后,马德贵立马拎起他俩携带的行李中最重的两个旅行包,瘸着右腿疾速走向前方環宇旅馆那破旧面包车停留的位置。许是发现他的脚受了伤,那男的这时便在后边喊:“师傅,不用你拎,我们自己来!”但马德贵没搭理他们,自顾自一瘸一拐地往前冲,他知道此刻最为重要的是抢时间,可不能将行李全部交由旅客自己拿,耽误自己返回争抢客源。这一回,马德贵先后揽到了三批客,五男两女共七人。临开车时,旅馆那负责驾车拉客的胖司机向他竖了竖拇指,悄声说:“你做这事上路了!”

胖司机说得不错,马德贵揽客上了路,之后的五个小时里,他们那“面的”先后跑了四趟火车站,每趟都揽到不少旅客,其中又数最后一趟成果最大,揽到了男女老少十三个旅客,加上他和胖司机,总共十五个人,将那脏兮兮的旧“面的”挤得满满当当的。

意外发生“面的”停靠在环宇旅馆门口卸客的时候,望着陆续走下车来的旅客,马德贵正满心欢喜地盘算今天受雇“环宇”的收成呢,屋里忽然走出来一高一矮两个警察,其中那矮胖警察径直来到他跟前:“哎,你过来一下。”“过来?”马德贵有些发愣,“过哪里去?有什么事吗?”

矮胖警察不回他的话,只顾自转身往一边走,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看去,马德贵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部警车。疑惑中就听见留下来的那个高个警察在一旁催:“哎,走啊!”

满头雾水地跟着两个警察来到警车边,马德贵发现汽车后排有一张与易矮子相似的脸,那是易矮子堂弟、环宇旅馆的易老板。

“哎哎哎,究竟是什么事嘛?”马德贵很被动地被高个警察推上了汽车后座,见对方依旧不答话,又转而向易老板发问:“易老板,这是去哪里呀,他们叫我来干什么?”

“不许说话!”已经坐上前面副驾位置的胖警察忽然严厉着脸转过了头来,几乎同时,负责驾车的高个警察在外边“砰”的一声合上了车门,随即打响了汽车马达……

头顶上这个圆咕噜嘟的灯泡也不知是多少瓦的,镶在一个锅盖似的大灯罩下,生生造出一个白晃晃而又热烘烘的圆锥状空间来。坐在这又热又亮的灯光里往外看,对面条桌前坐着的三个警察很难辨清眉目。

“警察同志,可以把这灯关了吗?热死人!”马德贵抹着脸上的汗水请求道。

“你也真是能抗,都一个多小时了,硬是不肯坦白!”跟马德贵说话的是刚才带他到丝瓜塘派出所来的那个矮胖警察,居中端坐着的他根本就不搭马德贵的茬,自顾自说他的。

“坦白什么呀?”马德贵汗水兮兮的脸上满是无奈,“我都不知道说多少遍了,我只是临时来帮易老板旅馆里揽客的,他们这里招不招嫖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易老板。”

这话说过,对面三个人也不言语,只任由马德贵坐在炽热的灯光下烤着。

“现在只怕是七点多了吧?”无奈中马德贵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得把手机还我,我要给隔壁邻居打个电话,让他告诉我儿子墨黑,我今天得晚些回去,免得孩子着急——我老婆跟我离婚了,家里就他一个……”

对面三个人凑一起嘀咕了几句,随后坐在右侧的那个年轻警察起身将马德贵的手机还了回来。

马德贵很快拨通了易矮子的手机,说他碰到了一点麻烦事,要晚些回家,让他通知墨黑自己用电饭煲做饭,就着昨天剩下的辣椒炒榨菜对付一顿。接着易矮子在电话那头问起具体事由时,马德贵这才不无丧气地说起了自己的冤屈,但负责询问他的那几个警察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手机收了回去。

接着那三个警察又跟马德贵斗起了嘴巴,说他们有证据证明环宇旅馆为住客招嫖,还说嫖客中有人指证马德贵亲自上火车站揽客,要他如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马德贵哭笑不得,说我揽客没错,但我是揽他们去旅馆住宿,谁叫他们嫖娼了?双方辩来辩去,最终警察们失去了耐心,拿来一副手铐,一圈扣住马德贵的右手手腕,一圈扣在那钢筋焊成的窗框上。这询问室的窗户与其他房间不同,采光面积小而且距地面很高,被铐住了右手的马德贵不得不踮着脚尖站立,所幸近旁有两块平摞着的砖头,踏上去刚好能把脚掌放平。

“哎!哎!你们这是做啥子嘛!”马德贵急得高声嚷起来。可气的是对方丝毫不睬他,三下五除二铐完他就离屋而去,最后也不知其中是谁从门外扔进来一句话:“你消停想想哈,什么时候想通了要交代问题,就大声喊人,我们在隔壁吃饭……”

马德贵自然是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同时又不甘愿窝窝囊囊地“挂”在这窗框下,于是稍稍歇了两口气就喊:“哎,哎,过来一下!”

很快有个陪审警察从隔壁走过来:“怎么,想通了?”

马德贵强忍着心头的不满说:“快把我放了,你们搞错了!我只是临时来帮他们旅馆揽客的,揽一个得五块钱……”

孰料对方根本没耐心听他说完,连续三脚将他脚下的砖头蹬出一块,随即转身离去。

脚下少了一块砖,马德贵只得踮脚站立,想试着放平脚板,那悬挂着的右手腕又被手铐拉得生痛,急得他很快又“哎、哎”叫起来。

来的还是刚才那个警察,问的还是刚才那句话:“怎么,想通了?”

马德贵又急又恼:“想通什么呀?……”可气的是这回他刚一开口那警察便使劲蹬他脚下的砖,蹬去砖头后二话不说便走了。

没有了砖头垫脚,马德贵只能踮起脚尖站着,稍一松劲右手腕便被手铐拉扯得生痛。马德贵一时犯了难,按对方要求违心“交代”吧,后果肯定好不了,别的不说,光是罚款就怕吃不消——以往的日子里,他曾听人说过,拉皮条的人被公安抓获后,至少也得罚五千;可不交代也不行啊,像眼下这样半“吊”在这窗框下,谁知道能扛多久啊?此时此刻,再喊那几个警察也是白搭,但他却还是有一句每没一句地叫:“哎,把我放了……”

马德贵被丝瓜塘派出所放出来时,正好是晚上九点。其时马德贵从精神到肉体都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眼看着有个警察(这人没参与之前的询问)走进屋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顺从对方的期望“交代”了事,没料想那警察一语不发径直走上前给他打开了手铐……

满头雾水走出丝瓜塘派出所大门,就见易矮子从近旁街树的阴影下迎出来。见面后一打听才知道,自己竟然是被儿子墨黑“营救”出来的!原来,易矮子接到马德贵的电话之后,很是着急,当即给在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的表哥去了电话,请他向下边有关部门打个招呼,把马德贵给放了;结果被拒绝。表哥说眼下依法治国抓得紧,他不宜插手公安部门办案。接着给老同学郑正亮去电话求援——郑正亮当年曾与易矮子同桌,如今是本地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商,关系大门路广。年初同学聚会时,他曾经拍着胸脯向老同学们下保证,说以后在本市遇到难处,尽可找他帮忙摆平。孰料郑正亮接电话后,好一阵才不无丧气地回话,说这事他实在帮不上,原因出在丝瓜塘派出所吴所长身上,这人太古板,不好通融。再后易矮子又给本地小有名气的歌星赵秀莲去过电话——她是易矮子老婆家一个远亲,马德贵见过,当年从乡下进城考市文艺学校时,赵秀莲曾在易矮子家寄住过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个往日时常吹嘘自己方方面面都有人的演艺圈女孩也帮不上忙。究其原因,竟然也是在吴所长这里卡的壳……

因为忙着解救马德贵,易矮子上他家通知墨黑自己做饭吃时,只顾忙着打电话,忘了避开墨黑,以致墨黑在一旁听出了事情的眉目。晚饭过后,墨黑忽然跑到隔壁来找易矮子要手机,说让他打电话找人帮忙,看能不能把他爸放出来。墨黑找的是他的一个同学兼玩伴,那同学的爸爸正好就是丝瓜塘派出所的所长。本以为小毛孩说话不顶用,没想到那边很快就回话说事情办妥了。接着半信半疑地来到这边接马德贵,人家还真把他给放了。

接下来易矮子问起马德贵刚刚在派出所的经历,马德贵不好意思如实相告,便掩去期间的窝囊和羞愤,谎称办案者对他比较客气,自己只是一时出不来心里着急。而后说起易老板的事,易矮子说,他就用不着我们操心了,再说我们也操心不了,这地方他常来常往,多半是因为顾客涉嫖,最终无一例外全是罚款了事。把你一同抓来,很可能是想从你嘴里找到有用的信息,多罚他一些钱。说到这里,易矮子又问起马德贵今天下午在他堂弟这里赚了多少钱。马德贵答揽客31个,总共应该是155块钱。易矮子闻讯比较满意:

“效益不错呀,要不是傍晚被他们派出所插这一杠子,还能赚个百把块——这样,我堂弟交完罚款会放回来,到时我跟他说说,让你明天继续在他那里帮揽客。”

马德贵听了心里一哆嗦,忙不迭答:“哎呀,我明天还是街边上摆摊修自行车去,这揽客的事我做不惯。”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家,马德贵发现墨黑已经上床睡觉了。看得出这小子是在装睡,眼皮正一抖一抖地动,鼻腔里却有意扯出长长的鼾声来。马德贵担心儿子对他有误解,想把他叫“醒”来解释一下,以免他真以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这事不知如何向他说起,就又悄声出了屋。

门厅饭桌上搁着电饭煲,里边剩有墨黑做的半锅饭。看到这些余温尚存的米饭,马德贵就觉得饥饿感立马从肚子里蔓延开来,接下来见昨天余下的炒榨菜已被墨黑吃光,他也就等不及再花心思去做菜吃,从厨房拿来酱油瓶,往锅里倒进去一些,然后抄起饭勺把酱油拌进米饭里,随即舀起大口吃起来。

狼吞虎咽吃过饭,马德贵也懒得洗锅,草草冲个澡就进自己睡房睡了。瘫软着身子躺在床上,马德贵先是在心里臭骂了一阵丝瓜塘派出所询问他的那几个警察,之后又算起了本月经济收支账。上午在丝瓜塘岔路口那阵子,他已查清自己钱包里还剩317块钱,减去中午吃快餐的12块,应该还有305块;再加上下午为易老板旅馆里拉客赚来的155块,这个月结余460元。算到這里,马德贵心里不由得有些欣慰,记得上月底,因为给墨黑交暑假补课费,他还借了易矮子300块钱呢,这个月不仅还了欠款,还存下了410元。接着盘算起了即将需要付出的款项:马上就是10月份了,月初要缴上月的煤气费,按常规得100元上下;母亲自打他离婚后一直住在弟弟家,本月痛风病发作,他虽说凑了她治病的钱,但却一直没去看她,得抽空买点水果糕点之类去看看老人家;自己那唯一的皮鞋掉了跟,需去街上鞋摊把跟钉上,估计少不了5块;还有烟抽完了,得花35块钱买一条月兔烟回来,听说扁山路那边新开了烟酒店,所有商品打九折,明天得上那店里去,看看有没有月兔牌烟买,是不是真打折……

由于困顿和疲惫,想到买烟的事时,马德贵的脑子已经是迷糊得不行,接着便“呼呼”进入了梦乡……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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