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生19岁,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工程队的队长叫赵三黑,跟春生一个村。赵三黑是村里的能人,曾经在煤矿上干过七八年,练就了一手爆破挖掘的技术,几年前,他带着村里一帮年轻人,专门承包筑路队里挖隧道的活儿。筑路最怕遇到山,俗话说“宁绕九道弯,不钻一座山”,筑路队挖一条隧道,至少需要半年工期,除了费时费力费钱之外,开挖隧道还要冒着塌方冒顶、瓦斯泄漏、雷管延爆等危险。因此一些筑路队就把这活儿转包给了赵三黑这样的人。
赵三黑是矿井里滚出来的人精,脑子活络、胆大心细,尤其是他的鼻子很特别。隧道里哪里湿度重,可能会透水,哪里有异味,可能漏瓦斯……只要他用鼻子一嗅,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比测量仪还管用。村里人跟着他干了好多年,从未出过一次事故。每次出门,他都拍着胸脯向村里的老老少少保证:“老少爷们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带出去的兄弟,我保证年底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春生在工程队干了一段时间,得知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赵三黑真名叫赵前程,三黑只是他的外号。春生不明白,好好一个人,为啥叫“三黑”呢?他问一个叫大牛的同乡。大牛跟着赵三黑干了好几年了,他告诉春生,赵三黑的三黑是“脸黑、手黑、心黑”,因此外号赵三黑。春生不解,赵三黑的皮肤是黑了点,脸黑这话对,可哪里看出手黑心黑了?大牛“嘿嘿”一笑:“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只干了几天,春生就见识了赵三黑的“三黑”。这天,工程队开掘一条穿山隧道,春生和几个新来的,由于机械活儿还不熟悉,就负责清理碎石。休息时,一个叫六子的,上了烟瘾,就一屁股蹲在石头上,叼上一支香烟,用火机点上,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谁知,还没等他吸第二口,赵三黑就黑着脸奔过来,一把抢过六子嘴上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抡起巴掌,“啪”的一声,给了六子一耳光。
六子被打蒙了,原地转了三圈,嘴巴里飞出一颗血淋淋的断牙。等他看清是赵三黑揍的他,六子又惊又怒:“你打我干什么?”赵三黑面如黑墨:“我不但打你,还要罚你一个月工资。”六子很委屈:“凭什么?”赵三黑说:“隧道作业时严禁烟火,这是我立下的规矩,下次再见你吸烟,马上卷铺盖给我滚蛋!”六子只吸了一口烟,就被打断一颗牙,罚了一个月工资,春生想,这赵三黑果然心黑手黑。
大牛告诉春生,六子挨揍还算轻的。几个月前,大牛负责操作运石机,由于太累了,就趴在机器上眯了一小觉,结果被赵三黑发现,一脚踹过去,差点揣断他两条肋骨。说着,大牛撩起衣服,上面隐约还能看出脚踹的淤青。春生有些吃惊:“这也太过分了吧!”过后,他又见到几次赵三黑对工人抬手就打,张嘴就骂的事。春生以前觉得赵三黑本事大,带着村里人干工程、赚大钱,对他还蛮佩服,如今赵三黑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失所望,心里由佩服变成了惊愕,惊愕变成了厌恶。
工程队的活儿太累,每个月都要杀一头猪,给工人们改善伙食。这天伙房又要宰猪,春生和几个工友帮着捆蹄、放血、褪毛,完事后,厨师把一挂猪下水拾掇干净,丢进锅里,放调料点火,不久,诱人的香味四溢。几个人馋得抓耳挠腮,春生想尝尝鲜,可刚伸手,就被厨师拦住了:“这锅猪下水不是给人吃的。”春生问:“不给人吃,给什么吃?”
“给我的狗吃。”这时赵三黑走进来,端走了那锅猪下水。赵三黑养了一条叫大黄的狗,平时爱如珍宝,走到哪里都带着它。他来到狗舍,把猪下水倒在狗盆里,大黄立即张开狗嘴,大快朵颐。
春生和其他工人看呆了,心里非常气愤,难道他们堂堂几个工人,还不如一条狗?
赵三黑看出了几个人的不满,大踏步走过来,用眼光扫过众人,大声说:“问你们几个问题。”几个人被他吓了一跳,都疑惑地看着他。赵三黑问:“那头猪是谁买的?”几个人一顿,小声说:“你买的。”赵三黑又问:“那条狗是谁养的?”几个人说:“你养的。”赵三黑问:“在这里谁说了算?”“你说了算。”“很好,猪是我买的,狗是我养的,这里又是我说了算,我让狗吃猪下水,你们没意见吧?”几个人面面相觑,都点了点头,赵三黑满意地回了自己屋。从此,凡是工地杀猪,香喷喷的猪下水只能喂狗,大家只有咽唾沫的份儿。
对于赵三黑的逻辑,工人们无法辩驳,但是大家愤恨的矛头,却对准了大黄。一次,赵三黑出门办事,大家感觉机会来了,在六子和大牛的带领下,十几个人拿着棍棒,来到了狗舍前。气势汹汹的众人让大黄察觉到了杀气,它夹着尾巴,缩在墙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春生有些不忍,就劝大家:“我看还是算了吧……”六子和大牛他们哪里肯听,一顿棍棒下去,打死了大黄,然后拖到僻静处剥皮生火,美美吃了顿狗肉,之后把狗毛骨头悄悄埋了。
第二天,赵三黑回来了,跟大家预想的一样,大黄的失踪让他暴跳如雷,他命令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事情,全部出动寻找。
大黄的肉都在大家的肚子里,到哪里找?大家不敢挑明,只得假装寻找,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没了大黄,赵三黑就像掉了魂一样。
几天后的早上,春生他们还在被窝里,就听到外面怒吼连连。大家起来一瞧,发现赵三黑瞪着通红的眼睛,他的脚下是一堆狗毛狗骨头,原来昨晚下大雨,雨水把大黄的尸骨冲出来了。赵三黑怒吼:“到底是谁干的?”大家知道他的脾气,谁敢承认啊。赵三黑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暴怒着咒骂那个杀死大黄的凶手,逼问大家,到底是谁下的杀手。大家心想,我们每个人都吃了狗肉,要是说出凶手,谁都跑不了。
发了一大通火后,许久,暴怒的赵三黑慢慢冷静下来,他喘着粗气,摆摆手:“算了,你们去吃早饭吧。”大家正要散去,他叫住厨师,让他今天杀一头猪。晚上,杀好的猪肉在汤锅里翻滚,香气四溢,赵三黑破天荒把大家召集起来,然后取出了几瓶酒:“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喝酒。”说完,给大家斟满酒。所有人都很愕然,因为工程队有严厉的规定,第一条就是不许喝酒,这还是赵三黑定的规矩。
赵三黑见大家不敢喝,自己端起酒杯,一口喝干,然后再斟满,一连干了四五杯。酒一下肚,赵三黑的黑脸开始发红,他突然说:“其实我知道,大黄就是你们打死的。”大家对视一眼,没人吭声。
赵三黑继续说:“我不怪你们,只怪自己,是我没跟你们说清楚啊。”他说,他其实早就知道,因为猪下水的事,大家一直忌恨大黄,大家不明白,一只狗的待遇为啥比人还要好。“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大黄有资格吃猪下水,是因为它救过你们好几次命。”
见大家半信半疑,赵三黑悲伤地说:“别人都夸我的鼻子厉害,只要嗅一嗅,就能闻出瓦斯泄露。其实你们不知道,两年前,因为一次交通事故,我的嗅觉神经出了问题,如今别说瓦斯的味道,就算香味臭味,我都闻不出来。”这两年多来,他进隧道时,之所以把大黄带在身边,为的就是让大黄灵敏的嗅觉,代替他坏掉的鼻子。有三四次,大黄在隧道施工时,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及时提醒他,他又及时撤离了大家,才没有发生意外。最危险的一次,大家刚撤出隧道,隧道里就发生了事故,如果不是大黄,很多人都会死在里面。
赵三黑的话让大家惊呆了,尤其是动手打死大黄的大牛和六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惭愧得无地自容。“我知道你们大家对我有成见,说我脸黑手黑心黑,我为什么这么黑?还不是为了你们能够平安回家!一支烟就可能引起瓦斯爆炸,一个瞌睡就可能发生事故,我下手狠,为的是让大家能时刻警醒啊!”那一晚,赵三黑喝醉了。
不久后的一天,工程队在施工中,遇到了大麻烦:铺设的雷管未响!这时的雷管是极其危险的,犹如一个定时炸弹,为了施工安全,只有人工拆卸雷管。工程队里对爆破最熟悉的人,只有赵三黑。赵三黑知道这事除了他,没人干得了,于是穿上防爆服,就要进隧道。春生和大牛他们急了,拦住赵三黑,说还是再等一等吧,说不定下一分钟雷管就响了。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雷管仍旧无声无息。时间拖得越久,危险性就越大。赵三黑决定动手,春生却反对,他的顾虑是:那次交通事故,不但损坏了赵三黑的嗅觉,也让他的视觉受了影响,雷管拆除需要眼尖手稳,一不小心就会引爆,这可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差错不得!
赵三黑急了:“我不去拆,谁去?”春生一股热血冲顶:“我去。”赵三黑一愣,随即笑了:“当初我带你们出来打工时,咋对你们的父母说的?”春生记起来了,当时赵三黑拍着胸脯保证,他带走十个,带回五双,一个都不会少。赵三黑说:“不错,一个都不会少!”说完,钻进了隧道。
就在赵三黑的身影消失在隧道深处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大地都颤抖起来:雷管响了!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哭喊着冲向了烟尘弥漫的隧道……赵三黑去世多年后,春生成了工程队的队长,每次带着村里的年轻人出门,他都向他们的父母妻儿保证,只要有他一口气在,就保证把所有人都安全带回来,一个都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