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包了四台车,去邻近的惠州秋游。
每年公司都组织一场秋游,地点不远,大都不出省的。有一年公司接了笔大单,完成生产后,大家浩浩荡荡地去了趟桂林,结果在漓江的时候,可能因为旅途劳顿(毕竟只能利用周六周日的时间),有两个北方小伙子差点淹到江里喂了鱼。老板从此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出远门了。
陈小姐没和老板坐一辆车。有时候大家真感觉不到她是老板娘,她老是像和老板脱离似的,有她自己独立的空间,像那些公司的高级金领一样,管着自己的一摊子事儿。
大家把最前排靠近司机的位置让给陈小姐,陈小姐笑笑,摁住了给她让座的小谈和小于,在林师傅身边坐下了。
“没带老婆过来啊?”陈小姐把墨镜摘下,笑笑地问林师傅。
林师傅摇头:“没呢,孩子这两天在家里,她想陪陪孩子。”助学借款的事很快就批了,陈小姐几乎没怎么犹疑,就给财务部批了单子,每个月会从林师傅的薪水里面扣,但不计息。另外,公司赞助了五千元。老二已经在深圳大学安营扎寨了。
爱玩的冯经理正好在这台车上,先是搞猜谜游戏,过了会儿,又开始唱歌。外贸部的唱英语歌,内销的刘美女唱美声,年纪大一点的唱儿歌,公司的货运司机竟然唱起了国歌。小谈呢,本来不想唱的,轮到他这里,一车的人都不饶,他就和小于唱了半首《心雨》。有人还在起哄,要他们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小谈的脸刷地红了,小于也不是爱闹的人,拧着衣服角,看车窗外的风景。
车上的人员分配,是行政部给弄的,工人、技术、销售,白领、蓝领、金领,每辆车都平均安排了。可能是老板的意思,大家一年到头的,三层楼的公司,有时候竟都照不到一面,就趁每年的这个机会,全体员工一起磨合认识下。
陈小姐小声问:“现在的小孩子,什么玩笑都能开。我听说小于不是有老公孩子的吗?”
林师傅盯着小谈和小于,确信他们听不见他的话,用手遮着自己的嘴,悄声告诉陈小姐:“不是玩笑,至少小谈应该是认真的。”
陈小姐“啊”了一声,眉头皱了下,没再追问。
小于是陈小姐的供应商介绍过来的,说是供应商的堂妹还是表妹什么的,放在自己公司里不大好管,就让陈小姐收下了。
林师傅叹口气:“现在的风气……”
陈小姐没再接话。
温泉几乎被公司包下了,女宾男宾从各自的换衣间出来,穿着泳裤和泳衣,扭扭捏捏羞羞涩涩地把自己晒在平常一贯衣冠楚楚的同事面前,马上就结了伙,三三两两地去泡温泉了。
林师傅一个人惯了,他掉了单,泡了几个养生浴,牛奶汤、红酒汤、玫瑰汤、果醋汤什么的。在泡矿物汤的时候,碰到了也是形单影只的罗师傅。罗师傅倒是好热闹的人,林师傅最怕碰到他,因为罗师傅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罗师傅是客家普通话,声音嘎嘣脆,嗓门像塞了把柴火的炉膛,让人燥得慌。罗师傅对林师傅说:“我刚听见你给陈姐说小谈小于的事了。”林师傅瞪着眼看罗师傅,罗师傅大大咧咧地笑一下:“我就坐在你后头,我就想听你和陈姐说什么,结果就听到了呗!”林师傅差点气得从汤池里坐起来,甩身走掉。
罗师傅说:“看来小谈是待不住了。这种事,老板肯定怕出岔子。逢到别的正常人还好,小谈,”罗师傅点点自己的脑袋瓜,“小谈脑筋有毛病得很呢!”
公司前年出过事的。检测组的一个女工,因为红杏出墙,死活要跟老公离婚,结果老公天天打上门来,终于有天耐不住,拿刀子捅了那女工和她的“亲爱的”。事发在周日,一对“狗男女”正好在366大街闲逛看电影,所以公司也没太操心。公安局简单做了几个工友的笔录,最终也没死人,所以以女工辞工结束了这场在公司里人人相见而谈的“大事件”。
林师傅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因为他的多嘴,会不会导致小谈的离开呢?这孩子,个性这么怪僻,几乎就没个朋友。本来老婆出事就给他造成了那么大的打击,万一这下工作也没了呢?
罗师傅推推他:“我要是小谈,就等着老板来辞我。主动辞去员工的,得多支付三个月的薪水呢!现在深圳,你要是不要求特别高,到哪儿不是做?工资能相差多少?我们这些农民工,起薪都差不离,再加能加到哪儿去?满打满算像你我,算是个技术工了,再怎么也超不过五千吧?小谈也别死心眼了,换个地儿,还能明天白日地泡小于呢!新地方,谁管那些闲事。你说是吧?”罗师傅用光溜溜的肩膀使劲地碰一下林师傅的身子,林师傅觉得一阵泥鳝挨上身般的恶心。林师傅皱着眉头起了身,硬硬地离开了罗师傅。
到底是秋天了,午后的秋风有些冷飕飕的感觉。年轻人还在到处瞎泡,搭伙结伴地去水上游乐区玩。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她穿了条淡蓝色有褶皱的连体游泳衣,显得皮肤白净,身材也姣好。陈小姐笑嘻嘻地,一直在婉拒冯经理让她一起组队去高空漂移的项目。林师傅可不大敢玩这个项目,主要是不大想在年轻人面前出洋相。他倒是和儿子们一起玩过一次,那是好几年前了,冲下来的时候,他脸都白了——到底岁月不是和人的胆子一起成长的。
陈小姐硬是被几个销售部和财务部的人拉上去了。林师傅看着陈小姐勉强上山的身影,嘴角笑了一下,稍微替她担了点心。
出温泉口的地方,是个优雅的小型广场,支了好几个毛篷,放了几把竹桌、几把藤椅,有免费的蒸拇指红薯、煮花生,还有花茶。
林师傅在身上搭了条蓝浴巾,拣了个位置坐下,要了杯花茶。
正前方是一只雕塑的巨型乌龟,趴在一个莲花池里,抬脸对着太阳,表情笑眯眯的。缓慢的性子和人生,也算是现在养生的重头戏,符合温泉这种闲适的环境。远处是灰蒙蒙的山,在太阳照彻过的午后,也是懒洋洋的。林师傅突然想到那大山深处的人,慢悠悠地过着一辈子不用思索的人生。如果几十年前,林师傅没有到过武汉,没有在武汉品尝过工人的那种生活,他也不会那么胆壮如牛地来到深圳,投奔当年的“同事”陈小姐的公司。他大约是会过那种大山里的人生,像他的父老乡亲一样吧?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如果不是没有了土地或是赤贫如洗,怎么样也可以在自己的乡土熬上一辈子的。
林师傅约略有了些伤感。
“怎么你也躲到这里来了?”陈小姐竟然披着条白色浴巾,坐在了林师傅的身边。
林师傅吓了一跳,马上假装侧下脸,抹净刚才溯源不知的泪滴。
“我看到你去和他们玩高空漂移了呢,怎么样,害怕吗?
“没……”陈小姐拖长了声调,“冯经理和我上去的时候,还在给我鼓气,说人生总该疯狂一回吧?嗐,就他这话,让我清醒了,我早疯狂过了,不用再拼老命了。赶紧下来撤了!”
林师傅忙说:“什么老命,你还是那么年轻,都没怎么变呢!”
陈小姐笑一下:“你还记得我年轻时的样子啊?年轻真好,什么都敢说敢做!”陈小姐后来是自动离职离开企业的,陈小姐找了个对象,她要和她的那个他,在南边开辟自己的天地!
林师傅看着那只老龟,石砌泥垒的巨龟,叹一声:“你从来没变过呢!”一样的容颜,一样的身材,一样的微笑,一样的那种平等——她随意地和林师傅像老朋友那样拉呱,二十多年前的陈小姐,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