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耀宗是在他家房子被拆了两年以后,也就是他离婚后离家出走五年才回来的。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他们看起来倒也有些像一家三口。
米耀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房子没了。和房子有关的那串钥匙,这五年来一直跟随他、支持他天南海北地找儿子。钥匙告诉他,总有一天他要带着儿子回到房子里去;钥匙告诉他,有房子他就有希望要回老婆,然后,一家三口过和谐美满的日子。五年了,五年有多少个日夜他都在没有房子的地方度过,但是他一旦想到自己的房子就多少会感到安慰。他是为了把儿子带回家,才离开家的。这五年来,他建立过无数次希望,也经历了太多的失望。他甚至带过两个男孩去做过亲子鉴定,结果是完全不着边的人。天下这么多儿子,有父母的无父母的,怎么就找不到他米耀宗的儿子?这次回来,他多少有些累了。在漂泊了五年之后,他忽然很想回到自己的家,起码休息一段时间。然而,他走的时候明明锁得严严实实的家现在连一片瓦砾都找不到了。
他身后的女人和孩子,也是促使他回家的缘由之一。
他们是在一个工地认识的,他在工地白天做小工晚上出去找儿子;女人是工地招工来烧饭的。女人比他小十七八岁,才三十出头。但女人说像他这样重情义的男人真少,女人说自己的男人遇到狐狸精就当他们母子是路边草了。米耀宗不相信她老公连儿子都不要了。女人说,他又有了儿子。米耀宗陡然地就对那个他从未谋面的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和仇恨,他发自内心地骂,真不是人!女人垂泪:要是个人,我和儿子怎么会在这里,好歹也有个家啊。他问女人,既然是你男人沾花惹草,怎么离婚你什么都没拿到?你应该让他什么都没有啊。女人说,我们那里办酒比领结婚证算数,他办了酒我就没在乎领证这茬。我娘家穷,也没陪什么嫁妆。所以,他赶走我们娘俩的时候,一共给了八九百块钱,还说多了。
看起来,女人比他更惨。他虽然也是妻子背叛了他,但什么都拿到了。而女人一无所有、无家可归,但女人有个儿子。有时候,米耀宗想:自己有个家但没儿子了;她有儿子,但没家。要是两个没有的合并的话,不就是该有的都有了吗?虽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可以说好跟他姓米,虽然不是亲生儿子有些遗憾,但总比没有好。自己的儿子,他还是要继续找的,实在找不到,也算不负这几年来的辛苦,好歹有了个儿子。当然,不是他米耀宗自己想想就可以的,女人比他小太多了,未必同意。不过,米耀宗有了这个念头,就异常地关心起了女人和女人的孩子。渐渐地他花在找儿子上的时间少了,而把更多的空闲用来跟女人聊天。他跟女人说自己的儿子,女人相信他说的孩子根本没死,死了不会空坟;他跟女人说自己的老婆和村长的事情,女人说他老婆真是薄情,男人去找儿子又不是找乐子,她怎么能跟别人好?他买来冰棍给孩子,偶尔也在夜市上买个手枪之类的小玩具给女人的儿子。他在做小工的空当时间还会跑到食堂来帮女人择择菜,淘个米。那段时间,他倒是感到了失去儿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给他这些年来辛苦漂泊的报酬。渐渐地,工地上的人都看出来了他对女人的热心,他们都知道老米是出来找儿子的,他们也知道女人和孩子是被人遗弃的。他们说老米便宜占大了,不但儿子找到了,还找到个水嫩嫩的老婆,真是老牛吃嫩草。那时候,米耀宗还没和女人发展到那一步,不过他倒也不反对人家这样说。女人大约也听到了流言,不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地跟他聊天了,甚至她不允许儿子要他买的东西了。有段时间,米耀宗有些灰心,毕竟他年纪将近五十了,人家才三十出头,再穷也不会要个老头吧。于是,米耀宗又开始了每天下班后寻找儿子的惯例。但是,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了,他总是发现不了目标,他明显地心不在焉了。他发现,寻找儿子这件事情,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找儿子,当然他不可能找到,也许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他分心了。他走在马路上想,还是应该找女人聊聊,打开天窗说亮话,女人虽然年轻,但没有家;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可以给女人一个家。他的老家很富裕,他在富裕的老家还有座小楼,他能够给这个女人和孩子安定的生活。这些,他一定要告诉女人。告诉了如果她不在乎,那他就死心了。想到这里,他就回工地了。时间还不算太晚,他直接去了女人住的地方。
女人的住处在工地的最里面,靠近食堂。经过食堂才是那些打工人的一排平房。女人平时一个人带着孩子住,但如果哪家来了不是老婆的女眷,比如母亲啊,姐妹什么的,工头就把这些人安排在女人的房间里。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所以女人倒也安静。以前,米耀宗常常过来找她聊天,但都是晚饭前后。自从女人有意疏远他以后,有个把星期不来了。米耀宗这次来是怀着破釜沉舟的想法的,所以他脑子里容不得那么多顾虑。他直接经过食堂,来到了他熟悉的屋子门前。让他失望的是远远地他就看到屋子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很显然她和孩子都睡了。
米耀宗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于是他没有立即离开,他一屁股坐在了食堂的台阶上,掏出了一根香烟,点上。安静下来,他才发现的确不早了,周围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又让他想起东山凹的那个下雪的黄昏,他把儿子放到了靠小河的圩梗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这种寂静从此以后成了米耀宗受不了的噪音,所以他在嘈杂的火车站睡得很香,但可能在安静的旅馆就不能熟睡。就像现在,似乎他手中半明半灭的香烟划破了夜空的寂静,他听到了一种类似于那天儿子呼救的微弱声音,刺破他耳膜一样响亮。这次是真的,真的有声音。他灭了手中的香烟,终于听出了声音来自女人熄了灯的窗户。他犹豫着慢慢地靠近小屋,是真的,是一个男人急促喘息的声音。
米耀宗是过来人,都快五十岁了,现在他当然也知道屋子里在干什么。一瞬间他恢复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和理智。他不但没有离开,还把耳朵贴近了窗户,他想,应该还有女人的声音。他没有受到打击,反而有些气愤,原来早就勾搭上了,早说啊,还浪费了我买冰棍和玩具的钱。我倒要看看她勾搭上了哪个小白脸。一直到男人的喘息安静下来,他也没听到女人的声音,就在他有些迷惑的时候。灯亮了。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他终于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还差十块钱,说好了六十的。就在他惊讶无比的时候,屋子里的男人说,不错了,你跟死人一样又不配合我,像你这样的,以前对面公园里二十块钱就能搞定,现在涨价了,三四十也能搞到。你也就年轻点,我才肯多花十块钱。你知道的,十块钱够吃一顿两荤的盒饭了。女人坚持说,我们说好六十的,他们来都是六十,五十不行。男人大概没办法,又掏出十元,说,下次你配合点,弄出点声音来,我给钱也要给得高兴。又过了几分钟,屋子里的男人出来了,出来了以后四周看了看,他没看到墙角后的米耀宗,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米耀宗也没看出来那人是谁。
接下来的几天,米耀宗发现每个晚上九点钟以后,女人屋子里总有男人,有时候一晚上前后来两个人。他们可能是早就跟女人约好了时间的,来了敲一下门,女人什么也不说就开门了。结束了,女人拿到钱会主动让他们离开,说怕孩子醒来。所以,倒也没有撞车的时候。
米耀宗想,这个女人原来做这种事情。她倒也真会找,这里的男人都是离家很久的人。难怪她不肯迁就米耀宗。米耀宗算了下,平均下来这个女人每天接客一次半,九十元钱,那么三十天至少2500块钱。比她烧饭一个月一千要多很多。这样加起来,每个月,这个女人一共能挣3500元。真不少了!比他起早摸黑一个月的血汗钱要多不少。看起来这个工地的男人似乎都知道到这里来买她,为什么就他米耀宗不知道呢?现在他知道了,他当然也可以去买。他决定,花一笔冤枉钱,看看这个女人还怎么跟他装。
那天晚上,米耀宗在第二个人走了以后,敲响了女人的门。女人可能没想到还有人来敲门,也可能是累了,所以开始不做声。米耀宗坚持不懈地敲,女人终于开口问:“谁?”米耀宗不做声,他怕女人听出他的声音来反而不开门。过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来开门了。门刚开了一道缝,米耀宗就挤进来了。女人看到是他,吓了一大跳。
这么晚你来干什么?女人问他。
米耀宗大模大样地坐到了床沿上,他说,别人能来我就不能来?不就六十一次吗?
女人愣了一会儿,明白了什么。她说,大哥,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会欺侮我的。女人说着,眼泪下来了。
这倒是米耀宗完全没有想到的,他原先真的计划花掉六十块钱,不是为了快活,而是羞辱一下这个在他面前装可怜的女人。
米耀宗说,你,你不是每天都做这个吗?
女人抽泣着说,大哥,有办法谁会去做这个?
米耀宗问:这个工地的男人都知道你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