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马
20年前,我有一匹马,这匹马,是我跟爸爸磨了将近一个星期才获准归我的。它是爸爸从内蒙古赶来的20匹马中最漂亮的母马,雪青的毛色,深情的眼睛,温驯的性格。我给它起名儿叫“雪雪”。当时雪雪已经怀孕,闲的时候,爸爸就带我骑上雪雪到甸子上去。虽然雪雪只是耕马的马种,但去大甸子上奔驰的时候,雪雪是昂扬的,潇洒的。风从对面强劲地吹来,小小的我,伏在它温暖的背上,感受速度,充满喜悦。慢慢地,停下来,它低声温柔地“咴咴”两声,告诉我该下来回家了。如果我不下来,它会再跑上一圈儿,再请求我下来,因为爸爸早就唤我们回家吃饭了。我是任性的,还不下来,它就再跑一圈儿,反复地请求我。它的声音充满母性的娇纵和疼爱。
这样的日子,多么快乐!我和我的雪雪,后来是我和我的雪雪和雪雪的孩子——跟雪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雪,过了一个夏天又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那是雪雪来到我家后第三年的冬天,一个少有的寒冷的冬天,我趁着放寒假去撒欢儿。我拿上三哥的单腿冰车,扯上两根比我高半截的冰钎子,遛着雪雪和它的儿子小雪到辽河去支冰车。
踏过雪窝子,穿过雪墙,我们来到结有数尺厚坚冰的辽河。我对雪雪和小雪说:“去吧,你们自己去遛着找点草吃吧,我要支冰车啦!”雪雪和小雪很听话,站在河岸上看我支冰车,看了一会儿,它们便顺着河岸找雪下的草吃。正当我玩得兴致浓时,不小心把冰车划到临岸的一墩苇草上,强大的反弹力把我整个掀翻,只觉得后脑勺狠狠地磕在比石头还硬的坚冰上,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一件至今想起仍让我动容的事情发生了——
雪雪和小雪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它们奔到我的身边。然后,小雪留在这里,而它的妈妈雪雪狂奔回村。
雪雪机灵地躲过村路上的行人,“咴咴儿”鸣叫着奔向我家,跳过一米高的木栅院门,寻找我的爸爸,正房里空无一人,雪雪着急地在院子里转着圈儿。爸爸和妈妈正在下屋里收拾农具,雪雪听到了铁器相碰的声音,它冲着下屋的窗子大声呼唤。爸爸以为我们回来了,它在向主人要水喝,爸爸说:“雪雪,你等一会儿,我就快收拾好了。”雪雪见爸爸没理它,急了,它反复在房前踢踏着、叫着,爸爸用锹把敲着窗棂呵斥它。爸爸的漫不经心让雪雪急得不行,它狂乱地转着圈儿,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撞开下屋的木门,脸被门上的铁钉挂出深深的一条伤口,血滴答下来,它不顾这些,只是固执地朝着爸爸低声呜咽般地嘶叫。爸爸被雪雪反常的举动激怒了,举起手中的锹把照着雪雪的身体抡下来。雪雪不后退,还往屋子里闯。爸爸很生气,越发起劲儿地打它,但它顶着爸爸的狂怒,开始把头转向我妈妈求助。妈妈不明白,一向温驯的雪雪今天是怎么了,疑惑间,她发现,小雪没回来,女儿也没回来。
妈妈喊着爸爸:“快,一定是雪儿出事儿了!”爸爸愣了一下,他才发现平时和雪雪同出必同归的女儿没有回来。雪雪见爸爸停了下来,便仰天嘶鸣,然后奔向院门口,再回看着爸爸。妈妈说:“雪儿爸,快,骑上雪雪,跟雪雪走!”
被爸爸打得遍体鳞伤的雪雪,驮着爸爸,风驰电掣地赶向我的身边。
而那时,雪雪的儿子小雪则显得十分安静。它听从雪雪的安排,留在这里等待着男主人。它一定知道冰的寒冷,知道冰上的我如果不能及时被抱走就会被冻死。于是,小雪,这匹平日里显得淘气有余的义马,它躺在了我的身边,紧紧地,用它的体温温暖着昏迷的我。
雪雪踏起积雪,身后扬起高高的雪尘,身上蒸起腾腾的汗气,把它的男主人带到我身边。爸爸拍拍安静的小雪,小雪看到主人和妈妈来了,“咴咴儿”叫了几声,站起来,它躺着的地方留下一个深深的水凹。爸爸上前抱我,我头上流出的血却使头发和冰冻结在一起。这时,奇迹再次发生,小雪,它低下头,用鼻子喷出的热气暖,用舌头的温暖和湿润舔,一点一点,把我的头发和冰分开。而它的舌头却被冰粘掉了苔皮,流着血。
爸爸哭了。爸爸从不轻易落泪,但那次,爸爸哭了。赶来的妈妈和乡亲们都看到了雪雪脸上和小雪嘴里流下的血,也都看到了雪雪和小雪眼里流下的泪。
雪雪和已长成强壮“小伙子”的小雪拉上车,把我快而稳地送到离村子有二十里远的乡医院去。我被诊断为脑震荡。
而呆在家中的雪雪和小雪,从把我送到医院的那一天起,便开始不吃不喝。小雪的左前腿时不时会抽搐起来,那是它为我暖身子时贴着冰面的一侧。爸爸心疼地用旧布帮它缠上伤腿,一边把精心碾磨的玉米渣和着精细的草喂它。它只是依着雪雪的身体,低着头,不理睬。爸爸又把食槽挪到雪雪跟前,雪雪用前蹄轻刨几个地面,也不吃。爸爸无奈,就舀来一桶温水:“不吃草料,总该喝点儿水吧?”雪雪闻了闻,把脸扭到一边,小雪则是显得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踢踏起来,头一顶,把桶掀翻。一天,两天,三天,爸爸用尽了各种办法,它们就是不吃不喝。爸爸半辈子养马,多么不听话的马到了爸爸手上都变得很乖顺,但这次,爸爸却束手无策。雪雪背上被爸爸用锹把打的伤痕一条条地隆起,很快脱了毛,小雪平时光亮的毛色也变得黯淡杂乱。
已经是第五天了,再这样下去,雪雪和小雪肯定会垮的。爸爸来到医院,跟妈妈说。我一听就急得哭起来,我的雪雪,我的小雪,它们一定是以为我死了,以为我再不回家了,不行,不能让它们这样担心!
雪雪和小雪已没有力气驾车了,爸爸找来五叔家的马,把我拉回家。妈妈把我从车上扶下来,走近马棚。我忍着头痛喊:“雪雪!小雪!”它们同时把头抬起来,它们看到我啦!小雪开始摆头,想挣脱拴在棚杆上的绳索,雪雪则兴奋地仰天嘶鸣……
雪雪和小雪死后,我们家再也没养过马。但它们的故事仍然被乡亲们当作传奇讲起,而我因为实实在在地亲历过见证过,更会深刻地想念它们,感动于它们那充满神性与人性的昭示。
意林札记
人和一般动物相比,人多了语言、感情和意识。人类有许多可值得骄傲的地方,人其实也不能成为极端放肆的自尊者。一般动物的权利和人是相平等的,把平等分给动物是有理性的。虐待和粗暴不是对动物不尊,其实是降低人类自己的人格。人马相报,人犬相报的故事已经好多好多了,这是尊重动物,尊重人类自身的现实回报吧!(胡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