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贺礼
朝阳山庄大门外八串一百响的鞭炮放完后,青石砖上顿时厚厚地铺了一层雪似的纸屑。
庄门大敞着,院内桂花树上、假山石上、厅堂廊柱上挑起了十余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大大的“关”字给灯光映得似也在喜笑颜开。院里二十一桌酒席坐得密不透风,黑压压的尽是脑袋。仆婢们来往穿梭,热腾腾的菜肴、香喷喷的酒浆不断送上各桌,酒肉香气混在桂花香气里,真是中人欲醉。
小慕端着酒杯,没有说话,身边七师弟吴浩大声道:“今日家师连任西南三省武林盟主,这是三省武林中从未有过的大喜事。我师兄弟代家师敬各位一杯,感谢大伙儿对咱们朝阳山庄的拥戴。大家只管放心,只要有家师在,有朝阳山庄在,就有咱三省武林的好日子过!”
众人纷纷叫嚷:“关盟主德高望重,义薄云天,连任盟主那是众望所归!”“关盟主技压群雄,青龙刀法出神入化,咱们自然心服口服!”“三省武林有关盟主,那是三省之幸啊!”……
小慕和吴浩连尽三杯,随后,一向颇有人缘的吴浩被拉入酒席中,小慕则走出了院门。
院外没有值夜的庄丁,庄丁们都喝酒去了。朝阳山庄是三省武林之尊,此刻庄内高手如云,还有谁不知死活前来滋事?
山庄不远处是个小荷塘,荷叶开始枯黄,悬在风里嘎嘎摇晃。远处山峦起伏,弥漫着蓝色的雾气。月光很亮,月里的阴影看来真象一棵树,如果月亮中真有一个千年孤独的神仙,那她是否也在眺望地上同样孤独的小慕?
十年前,师父关朝阳打败了前任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十年后重召武林大会比武夺帅,击败了挑战的青城派掌门余达、点苍派掌门骆寒峰、蝴蝶泉畔的蝶仙李惊鸿,这三人都分别击败了多名高手,武功是很厉害的了,可他们都先后败在了师父的青龙刀下。师父的青龙刀法的确越发精湛了,尽管小慕身为弟子,熟悉刀法招式,可看到那些招式由师父使出来,仍然觉得眼花缭乱、心跳加剧。
关朝阳四十九岁,高大的体形保持得很好,一点没有发福的迹象。小慕透过鼎沸人声,依稀听到了师父的朗声大笑。院里二十一桌坐的是三省各派的门人子弟,朝阳山庄聚贤厅内另设六桌精席,款待各派掌门和成名人物,师父和小慕的五位师兄都在厅内酬唱欢饮。人生得意须尽欢,一个男人走到师父这一步,的确可以开怀畅饮了。可小慕不知道为什么,山庄内传出的喧哗笑语反使他莫名地怅惘。
“小慕,小慕,快来帮我喝几杯……”这是七师弟吴浩在院里叫他。吴浩大他一岁,但他入门在先,吴浩平时称他为“六师兄”,但吴浩已经喝醉了,他一醉,就会叫他的名字。
小慕没有答应,反而朝着院西通往山下的石级慢慢走去。他喝了几杯泸州大曲,酒又香又烈,的确是难得的好酒,他已经觉得身体四肢暖洋洋的,脸上也在发热。他不会喝酒,甚至什么也不太会,师父最拿手的青龙刀法他只学到了二三成。他知道师兄弟们暗地里都在指责他,大师兄关山、二师兄关月对他尤其不满意,他们是师父的儿子,他们怕他有朝一日会丢朝阳山庄的脸。
小慕刚刚二十岁,入门七年了。当年他父母双亡时,好心的街坊将他送进了朝阳山庄为仆,如此既不愁三餐饭食,也不愁受人所欺。他因为长得干净整齐,又不爱言语,不久就让二少爷拨去做了贴身随从。跟着二少爷的日子并不好过,二少爷骄傲得紧,一不如意就会略展拳脚,让跟班的下人大吃苦头。但小慕虽算不上聪明,也不太笨,又知道自己身世,特别能忍耐,所以日子倒还一天天过了下来。有时候关朝阳的弟子们练武时,捧巾侍候二少爷的他也得便在场,但他天生对武功没什么兴趣,自也不会趁机偷学。不过,能陪同众弟子练武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田秋梧玩耍。田秋梧是当时关朝阳最小的一个弟子,跟小慕同龄,他的父亲便是已故前任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尽管他出身优越,却没有半点架子,跟小慕又特别投缘,时时找机会在一处玩耍。那一天,二少爷关月同师弟们过招,年纪尚幼的田秋梧将初学的两招青龙刀法舞得一塌糊涂,恼怒至极的关月怒啸着一刀削往田秋梧脸面。这一刀寒光耀目,去势凌厉,分寸控制得略差,田秋梧就会重伤。那时候,小慕什么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倒田秋梧,听到众人尖叫时,他伸手摸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知道,他左脸上已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刀伤。因为这一刀,他的命运改变了——关朝阳收了他为弟子。关朝阳说,一个人武功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一付侠义勇烈的心怀。武功不好可以勤学苦练,品性差了却很难变好。
小慕忽然微微一笑。师父真是一个慈和的男人,他不爱练武,武功低微,师父并不诃责他,由得他爱练便练。关山、关月的武功是家学嫡传,自然非同一般,其余师兄弟们倒是苦练不休,可他留意到,偶尔师父瞧着他们的眼光,就象在瞧几头蠢牛木马般无奈。他们在江湖上顺风得意、自命不凡,怎么知道大家是冲着朝阳山庄、冲着关盟主的金面而处处礼让?
石级上慢慢的走来一个人,一身灰衣轻飘飘的,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小慕刚看到他时,他还在数十级之外,等他想凝神细看,那人已经在他面前了。
来人是个少年,体形文秀,脸孔苍白,两颗眼珠黑得象在发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道:“敢问此处可便是朝阳山庄?”
朝阳山庄就在他眼前十余丈处,灯火通明,喧声如雷。他没等回答,又道:“这里一定便是了。兄台是山庄中人么?在下特地赶来恭贺关盟主大喜,烦请兄台引见。”他左手捧只银盒,盒上嵌了一大块莹润光洁的碧玉,光是这块碧玉就价值不菲,盒中礼物必定更是贵重。
一个人成了武林盟主,自然少不了有人前来攀附。小慕漫不经意地瞧他一眼,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少年一笑,道:“见了关盟主,我自会通名报姓。”他神色潇洒中微露矜持,显然自视甚高。
小慕料想他把自己当作了庄丁护院,也不介怀,道:“请随我来。”
院中灯光飘动,树影婆娑,宴饮众人已是个个面红耳赤,猜拳行令不绝,笑声谑语盈耳。到了聚贤厅外,少年道声“且住”,说道:“请将薄礼先行奉上,我便在此恭候盟主召见。”小慕点点头,接过银盒,步入大厅。
大厅中的情景与厅外并无二致,坐在首席的关朝阳正与同桌的大理段家的公子段仙桥斗酒,五位师兄各陪一桌,也已是醉容可掬。
段仙桥是个谦谦公子,平时滴酒不沾,但这样的日子里不喝酒怎么行呢?关朝阳道:“段兄喝一口,关某饮三杯,如何?”段仙桥连一口都不想喝,但座中各人都在乱纷纷的相劝,甚至峨眉女侠肖静宜都极力怂恿,段仙桥只好开始喝了。他一杯酒三口才喝完,关朝阳就连喝了九杯。关朝阳面不改色,段仙桥却有点醉了,正因他有了醉意,所以他又三口喝完一杯,关朝阳又连尽九杯。
小慕捧着礼盒进来时,关朝阳正在喝第十七杯酒。小慕等他喝完第十八杯哈哈大笑着说“段兄再来”时才走上前,说:“师父,有人送来贺礼一份。”
关朝阳笑责道:“不懂事的小子,既有嘉宾到来,还不快快请进。”他已看到银盒上那块罕见的碧玉,不由得微微变色。
段仙桥生长富贵,看到那块碧玉时,一双迷蒙醉眼也亮了起来,叫道:“什么人出手这等阔绰,段某见识见识。”他已有点失态,一伸手,从小慕手上夺过银盒,盒子没锁,他便大马金刀地去揭盒盖。
他朝盒中看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啪”地合上盖子。这一开一合动作极快,众人都没瞧清盒中物事,惟见段仙桥红扑扑的脸孔一下发白。
小慕正欲出去请进那少年,见状之下不由好奇止步。
段仙桥瞧了关朝阳一眼,将银盒放到桌上,慢慢揭开了盒盖。盒中白绸衬底,一颗其色如墨的骷髅头端放于内。灯光照在那黑骷髅上,渐渐的似是弥漫开了一股寒意,铺金堆绣的华堂上隐然变得死气森森。
聚贤厅中的欢闹嘎然而止,群贤相顾无言。灯红酒绿的宴席上摆了一颗妖异狰狞的黑骷髅,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反胃。峨眉女侠肖静宜惊呼出声,急忙转开头去,她只怕再看一眼,刚才吃下的酒菜都会吐了出来。
关朝阳两道浓眉锁出眉心一个“川”字,沉声道:“送礼的人呢?”关山恼怒地推了小慕一把,二人一齐疾步出厅。
院内喧哗依旧,那候在厅外的灰衣少年却不见了。没人确切知道那少年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几时失踪的。
二、化血
关朝阳是西南三省武林盟主,朝阳山庄在三省以外都是赫赫有名。关朝阳连任盟主的大喜之日,竟有人送来一颗骷髅头。骷髅代表了死亡,送礼之人难道是向关朝阳示知,他会前来索他的性命?
点苍掌门骆寒峰率先告辞。他不想卷入旁人的仇杀之中,而且,倘若真有人能除掉关朝阳,倒也是桩快事。关朝阳没有挽留,甚至请其他门派也告辞下山。他深知,人越多越混乱,对手越有可乘之机。众人乱纷纷的相偕离去,只有大理段仙桥、峨眉肖静宜、蝶仙李惊鸿、妙手神医杜怀仁留了下来。
朝阳山庄大院内杯盘狼藉,青石砖上跌破了不少酒杯,撒落了遍地竹筷,仆婢们默默收拾着残局。“关”字灯笼在秋夜凉风里轻轻摆动,秋虫的鸣声幽幽的,显得甚是冷清。
聚贤厅内业已收拾净尽,那颗黑骷髅摆在雕花檀木大圆桌正中。关朝阳和留下的几人一齐瞪着它,想从中看出端倪来。肖静宜没有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其实很胆小,她觉得那骷髅头有种很恐怖的力量,真想离得它远远的,但她最钟爱的女弟子崔秀秀是关山的妻子,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关山、关月兄弟同其他门人到庄内庄外巡查去了,小慕是唯一见过那少年的人,他留在了厅堂中,一遍又一遍回答诸人的询问。他把灰衣少年的形貌描述了至少五遍,还是没人猜得出那少年是什么人。
关朝阳右手握成拳放在桌上。他的手宽大、结实、干净,有种对什么都能紧紧把握住的力量。他握拳的姿势和拳头的松紧程度无不显示出,他对这颗寒浸浸的黑骷髅并不特别在意。
段仙桥的酒早就醒了。他以手托腮看了半天,忽道:“黑得很怪,表面很干净,那黑色象是从骨头里面透出来的。”
蝶仙李惊鸿右手食、中二指不断轻扣桌面,点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
妙手神医杜怀仁纤细的手指一直在捋他颔下的三寸黄须。他的这双手骨骼细小、柔软,小巧得有些可笑,但却是江湖中最有价值的一双手。数十年来,这双手救过的名家高手可以车载斗量,黑白两道对这双手都是尊敬有加,因为不论你有多么显赫的权势和多么骄人的武功,都不能担保你就不生病不受伤。段仙桥所说的大家都已看出来了,但他杜怀仁没有说话,那就不能算数。
关朝阳眼望杜怀仁,道:“杜神医有何高见?”
杜怀仁“唔”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只银匣,取出匣里的一枚银针,慢慢往骷髅额头刺下去。“嚓”的一声轻响,银针刺了进去,各人都能看出,骨质已极为疏松。他小心抽出银针,雪亮的半截针管已经漆黑。骷髅头蕴含剧毒,所幸诸人均是老于江湖,没人碰过。他将银针凑到鼻端,凝神闻嗅,过得片刻,道:“没错,正是黑雪莲。”
雪莲是救命良药,然而万物相生相克,黑雪莲却是天下至毒之物。据说黑雪莲发于雪山之阴,百年开花一次,极为罕见。黑雪莲毒性特异,中毒者与常人无异,只是慢慢消瘦憔悴,一年后莫名而终。
杜怀仁“黑雪莲”三字甫出口,众人尽皆面上变色。关朝阳眼中光芒闪动,道:“真是黑雪莲?”杜怀仁道:“不错,这人正是死于黑雪莲之毒。说实话,杜某生平从未见过黑雪莲,也没见过有人中此毒而死,但这人骨骸表面虽然无异,内部却黑如浓墨,已被毒质消融殆尽,毒汁中有股冷香,正与杜某所知相合。”
他一番话说完,“咦”了一声,双目直盯着骷髅额头的针孔。众人随着他看去,只见针孔中涌出一点黑汁,慢慢凝成一滴,从额头一侧流了下去,黑汁流过后,留下一条浅浅的印痕。须臾,针孔上又积满一滴,跟着先前的印痕流了下去,流过后,印痕又深了些。少顷,印痕破裂,黑汁浸出,骷髅的半边额头渐渐化成一个窟窿。黑汁越来越多,骷髅头消融得越来越快。颅骨融掉后,骷髅面部浮在了黑汁上,众人瞧来,只觉那两个幽深的眼窟便似要将自己也拽入粘液中。
肖静宜早就白着脸扭到一边,其余诸人也不愿直视,惟关朝阳眼睁睁瞧着,忽道:“化了,全都化了。”众人瞧去,果然那骷髅头已尽数化成黑水,连牙齿也没剩下。
杜怀仁凛然道:“黑雪莲本须服入体内才能令人慢慢中毒而亡,一旦骸骨化水,这黑水立即成为最烈性的毒药,沾身即烂。这半盒黑水若是淬在暗青子上,那可了不得,关兄须得妥善处置才是。”
关朝阳捧起银盒,走到大厅中堂,将银盒放在了堂下香案上。他沉吟一阵,方始转过身来,冲小慕挥挥手,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小慕走出聚贤厅,立即深深呼吸,象要把那黑骷髅带来的死亡之气全都吐出。朝阳山庄来了敌人,他并不如何担心,师父身居盟主之位绝非侥幸,又有杜怀仁等一众名家高手襄助,若那少年真是孤身进犯,必定讨不了好去。
忽然,假山旁有人朝他招招手。那是一个俏丽的丫头,一手提了盏琉璃灯。
小慕心中微微一动,走了过去。少女轻声道:“怎么人都走光了?我等你好久了,你才出来。快跟我走,秋蓉姑娘想跟你说说话。”
小慕跟着琉璃灯进了假山后的园门,少女返身将门插上。他走了几步,忽道:“碧燕。”少女道:“怎么?”他本想问“秋蓉好么”,话到口边,只化成一声轻轻叹息。
他跟在碧燕身后,穿过厢房、游廊、拱桥和长长的水上曲径,走进了一道月洞门。他的心突然很快地跳了几下。月洞门后,是那个种满芙蓉树的园子,秋蓉就住在芙蓉园的绣楼里。这个天气里芙蓉花开得正好,他已经很久没来过了。“芙蓉如面柳如眉”,那象芙蓉花一样清艳的姑娘,原来并没忘记他这个儿时玩伴。
秋蓉大着他两岁,她住进朝阳山庄时,刚刚十二岁。他们一起踢毽子,捉迷藏,也一起跟着关朝阳请来的老师读书。她的手一到天冷就冰凉冰凉的,她就把手伸到他胳肢窝下取暖。有时她会突然将冰手放进他后颈,激凛得他尖声大叫,她则嘻嘻直笑。
渐渐的,小姑娘长成了羞怯的少女,小男孩长成了壮实的青年。他们见面的时候少了,见了面也再不象小时候般无拘无束。可是男孩心里早就刻下了女孩的名字,女孩呢,心里是刻着他,还是旁的人?
碧燕撩起厚厚的门帷,笑道:“姑娘,慕六爷来了。”
秋蓉坐在书斋案旁,膝头抱个绸面绣花的抱枕,脚边烧着红红的炭盆。她手上有本唐人诗集,给她心不在焉的翻来翻去。她请小慕坐在她旁边的椅子里,叫碧燕沏上一杯好茶。碧燕进里屋收拾物什后,小慕就觉得心里一阵阵象打鼓。
秋蓉侧头瞧着他,道:“你瘦了,更俊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微笑着继续瞧他,有意要让他难受。他盯着自己的鼻尖,终于道:“师父今天打败了所有对手,连任三省盟主。”
秋蓉道:“我早知他会取胜的,我一点也不意外。你呢,功夫长进没有?”小慕笑了一笑,没有开口。
秋蓉瞧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秋梧若还在,也不知你们哪一个高些。”
小慕的眼睛忽有些发热。当年他同她的弟弟田秋梧要好得象亲兄弟一样,可是相处三年后,秋梧却暴病而亡了。尽管当时妙手神医杜怀仁正巧在朝阳山庄作客,也没能将他救转。那时他少年的心里就体会到,生命是这样脆弱而无常,苦学武功、追名逐利又有什么意义?秋梧的死让小慕真正孤独了,但秋梧就在他心里,他至今还时有梦见与秋梧一起打闹嬉戏。
他们沉默一会,秋蓉脸上忽然浮起红晕,轻声道:“其实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大约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朋友身份相见了,我们已经说好,等比武大会过后就……”她停了下来。他霍然抬头凝视她,静等她说下去。
他的目光亮得叫她心里一跳。她避开了他的眼睛,垂目望着手中的诗集。
她知道他的心意吗?也许知道吧。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她不能完全的无动于衷吧?这一刻短暂的静默在小慕印象里变得很长,就是这片刻,一下就越过了他们共有的年月,那些两小无猜的欢笑化作了渺远的梦境。
秋蓉轻轻道:“我从十六岁起,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待我真好,只要想到他,我心里就觉得安稳、踏实。何况,他对我恩情深重,我也没有别的法子来报答。你知道,当年我爹去世后,我和秋梧成了孤儿,是他把我们接到这儿,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很内疚,说爹爹是因为他才去世的,可我知道,虽然爹爹比武败给了他,他却并没有伤害我爹,况且爹爹早就不想再做那三省盟主,他只想带着我和秋梧平平静静的过日子……”
她又顿了顿,小慕的心一阵紧缩。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也许他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料到了,但他没有勇气亲耳听她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想要告辞,嘴里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轻哼,声音又低又冷。
小慕追出门去,窗外并无人影,惟见沿着走廊栽种的菊花轻轻晃动。他跃上房顶,四处观望,芙蓉园内的芙蓉树悄静无声,那浓密的枝叶里有没有隐藏着敌人?夜色中的朝阳山庄阔大、幽深而寂寥,层层屋宇变得沉重,飞檐上清清幽幽的风铃也有了不安的意味。
东南方屋脊上,有条人影在纵跃。从那人的身法、体形和一身月白轻衣可以认出,那是关月。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正在紧跟不舍。突然,他矫健的身形就象中箭的兔子,一下摔倒,顺着屋瓦滚落,跌进了浓黑的夜里。
小慕全身都是冷汗。他没有追过去。秋蓉会吟诗,会作画,会刺绣,会抚琴,可秋蓉不会武功。他握紧双拳,如果他早知有一天要用武功保护秋蓉,他不会放弃一刻练武的时间。他咬一咬牙,脸颊因肌肉的微一痉挛而突显坚毅。他并不畏惧来犯的敌人,他武功平平,但他有一条命,他愿意去拼!
他跃下地来,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守护着。他决心不告诉她山庄内来了敌人,他不想令她惊慌。他听到屋里秋蓉低低的吟哦之声,看着窗纸上柔和的灯光,凉风拂着他脸面,他心里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宁。
三、刺穴
关月被抬进聚贤厅的时候,全身硬挺挺的宛如僵尸,但他面色红润,皮肤柔软,与生人无二,只是头上、两边太阳穴上插了六枚碧绿松针,看来甚是怪异。
关朝阳额头不知不觉中爬出了几条皱纹,神情仍然很冷静。他朝杜怀仁看了一眼,杜怀仁不用他开口,已经开始了检查。
关朝阳慢慢踱着步,宽阔的肩膀似乎不象往日般挺直有力。他朝那围观数人瞧去。杜怀仁神情木然地查看关月身体,李惊鸿皱着眉头,段仙桥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肖静宜已与她的爱徒崔秀秀作伴去了,她只怕她的徒儿有所损伤。江湖传言崔秀秀其实是她的私生女,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关朝阳心中忽生寂寞之感。尽管他身为三省盟主,平日里热热闹闹的不乏有人趋附,然而一有风吹草动,也不过是门前冷落。原来忽忽大半生,竟无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
他和李惊鸿相交多年,算得上是个朋友,他知道这个世外散仙疏懒成性,他来挑战比武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武功,真要叫他做武林盟主,他会跑得无影无踪。段仙桥就说不准了,有人说段仙桥懦弱胆小,有人说他好色荒淫,有人说他武功不济,浪得虚名,但关朝阳对这些说法通通不信。他有一种直觉,段仙桥就象那种神兵利刃,虽被粗褐麻布层层包裹,只要有眼力,反应灵敏,仍可感觉出他的犀利,只不过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锋芒。
关朝阳想到这里的时候,杜怀仁发出了一声惊呼:“拔不得!”段仙桥突然伸手拔掉了关月头顶卤门和两边太阳穴上的松针,笑道:“什么拔不得,你看他不是醒了么?”果然,随着三枚松针的拔出,关月张开了眼睛。
关朝阳疾步上前,叫道:“月儿!”关月最象少年时的他,英挺、聪明而骄傲,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关月直勾勾地瞧着他,眼神空洞,不带一丝表情。关朝阳关切道:“月儿,你哪里不对劲儿,快跟爹说。”
仰躺着的关月突然出手,右手两根手指利钩般往关朝阳眼中挖去。二人相隔既近,又是事起仓促,关月指尖已经触及他眼珠。关朝阳暴喝急退,只觉眼珠生疼,瞧出来已有点模糊。他大惊失色,汗出如浆,模糊中只见关月跃起身,向他追将过来。他口中连呼“月儿”,关月犹若未闻,飞身进击。
李惊鸿等人不便插手,俱各退开。但见神智失常的关月功夫斗然精进,身法快似闪电,出招狠辣异常。关朝阳既不愿伤着儿子,饶是他修为深湛,一时间也被逼得狼狈不堪。父子二人翻翻滚滚斗了二十余招,关朝阳终于占得上风,一招“甘霖普降”,双手翻飞,上上下下点了关月全身十余处穴道。
他吁了口气,突然眼前一花,身形急退,左膀上“嗤”的一声撕裂,留下五个血肉模糊的爪印。原来关月穴道被点,却是浑然无事,关朝阳略一松神,险被他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关朝阳惊怒交加。他一生阅历虽丰,也没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只听得杜怀仁叫道:“关兄,令郎心智全失,已成废人,那是再也好不了啦!”眼见关月势若疯虎地扑来,一张脸呆滞异常,倍显诡异。他心中一痛,知道除非杀死关月,否则关月不会罢手。
突然间,正在猛扑的关月一头栽倒,四肢呈扑击之态,僵硬着更无动静,便似全身精力给一下抽空。
关朝阳爱子心切,忍不住走近前。但见关月四肢僵直,双目紧闭。他伸手摸他胸口,心跳全无。他终是不甘心儿子就这样死去,右掌贴住关月小腹丹田输送真气。他掌上真气才一送出,关月头顶神庭、上星、百会三处穴道上的松针突然跳出。
他心中一寒,跃身急退,身形忽滞,关月已抱住他左腿,一口森森白牙往他腿上咬落。关朝阳剧痛,惊恐之下右脚踢出。他这一脚用上了全部力道,关月身体激射出去,砰地撞翻了中堂下的香案,犹放案上的那盒毒汁悉数倒翻在他头脸和身上。
黑雪莲毒汁对血肉骨骼的腐蚀性极强,关月头上被刺过的穴道和两个眼眶中顿时流出黑水。他浑无疼痛,苍白的脸上黑液横流,鲜红的眼睑溃烂开去,一双无神的眼珠仍是慢慢定在了关朝阳身上。一个正在消融的毒人犹要爬起身来,纵然李惊鸿等人等闲血腥,也不禁两脚发软。
关朝阳青龙刀已经在手,刀光如雪,映得他脸色愈加惨淡。他曾经一眼不眨地瞧着那黑骷髅化为黑水,这时却无论如何不敢直视儿子那张渐渐化去的脸。不用杜怀仁提醒,他也知道,他必须赶在毒人动弹之前出招,因为毒人一动,毒液溅上身来,便要同归于尽。他青龙刀法中的最后一招可将人须臾间劈为一十六块,因招式太过毒辣,他成名之后从没使过,没想到却要用在养育了二十余年的亲生儿子身上。
关朝阳身形电光石火般闪近毒人,青龙刀挥出最后一招“狂龙战”,更不再瞧一眼,拖着滴落黑血的青龙刀掠到了退出大厅的杜怀仁等人面前。经历了这场惨变,他眼中异光炯炯,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
杜怀仁轻咳一声,道:“令郎中了移魂刺穴大法。这门毒技据说三十年前的毒手圣君施菩提会使,但自施菩提之后便已失传江湖,想不到至今还有人会使。中了移魂刺穴大法之人其实已僵死过去,若是刺穴之针不拔,三日过后便完全死绝,若是三日内拔出针来,中针者全身潜能激发,心智全无,只记得施法者令其杀死之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实是凶险之极。关月动手中途突然倒地不起,便是因段公子误拔三枚松针,移魂刺穴大法未被完全激发之故。关盟主一念之仁要给关月输送内力,殊不知那刺穴之针稍遇他人内力便被激出,终于生出这场骨肉相残的大惨事,唉。”他叹息一声,双眼微眯,喃喃道:“老夫活到了花甲之年,今日竟而大开眼界。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等手段可厉害得紧哪。”
李惊鸿怒道:“难道这移魂刺穴大法就没有解法?”杜怀仁道:“据老夫所知,此法一旦施为,那是无法可解。”
段仙桥歉然道:“关兄,小弟万分抱愧,真不知……”
关朝阳突然昂头振臂大呼:“出来!鼠辈滚出来!有什么手段冲你关老爷使,来啊!来啊!”
“来啊——来啊——”关朝阳的厉呼回荡在朝阳山庄中,充满了愤怒和豪气,也隐有英雄末路的苍凉。
“嘿嘿。”半空里忽然响起一声轻蔑而讥诮的冷笑。
众人一起抬头。聚贤厅飞檐翘角上清泠泠立了一人,一身轻衣翻翻扬扬。众人瞧不清他面目,只见他一个轻飘飘的影子给身后幽冷夜空一衬,直如地狱幽灵般诡秘妖异。他左手抓住一人腰际,那人全身直挺挺的犹似死鱼。他笑声甫歇,喝道:“来了!”左臂一振,扬手抛出掌中人,身形一展,夜鸟般掠过屋脊隐去。
“嗖嗖”两声,地上飞起两条人影,却是李惊鸿与段仙桥弹身追击。他二人身法各异,却都是又妙又快,眨眼间也隐在了屋脊后。
关朝阳自见到那身形僵直之人,便即心生不祥,待得那人被“呼”地当头掷来,他伸左臂接住,握青龙刀的右手却不禁凸起条条青筋。好在那人并未暴起发难,直直靠在他臂抱里,双目紧闭,头插六枚松针,正是关山。
杜怀仁叫道:“又一个移魂刺穴!呀,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他忽见关山左右胸襟上各书四字,自右至左,正是“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之句,忍不住失声念了出来。字迹鲜红,也不知是鲜血还是朱砂写就。
关朝阳缓缓将关山平放在青石砖上,直起身时,腰杆仍是挺得笔直。但忽然间,他就老了,脸上满布皱纹,两鬓霜华点点。
院子里渐渐亮堂起来,灯笼火把晃动,人也越来越多。关朝阳的弟子们听到他那声呼啸,都带着巡查的护院家将们赶了过来。他们相互问询、猜测、埋怨,嘈杂不休,但他们看到关朝阳时,突然一起住了嘴。
肖静宜与崔秀秀也已赶到,因为肖静宜认为,跟大伙儿一起总会安全些。崔秀秀一眼看到地上的关山,立即尖叫着扑上前。关朝阳伸臂一格,沉声道:“大家听好了,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动一动关山,更不许碰他头上的松针,违令者杀无赦!”
没人听到关盟主说过“杀无赦”这样的话,各人一凛,齐声遵令。
关朝阳游目环顾,说道:“顾成、丁俊,你二人就在厅里掘个大坑,将沾上黑水的物什尽数深埋。黑水含有剧毒,千万小心。”顾成、丁俊是他的第三、第四名弟子,办事沉稳、仔细,一齐领命率人而行。
关朝阳终于叹了口气,胸口的疼痛差点让他忍不住泪水。黑水中有他的儿子,却连一根头发也捡不回来。另一个儿子躺在脚下,他也无能为力。关山胸襟上那刺眼的八字留书,岂非就是他的死亡通谍?他叱咤风云数十年,朝阳山庄盛极一时,原来都是过眼云烟。敌人的手段不仅毒辣,而且深通人心,他们还没有打上照面,关朝阳内心就已被击垮了。
那人在山庄内神出鬼没,以他所显露的武功,要将关山、关月杀死实是轻而易举,他对他们施用“移魂刺穴大法”,就是要令关朝阳父子相残,让关朝阳拔不拔针都会痛苦两难。他没有多杀一个人,也许就是要让关朝阳觉得,为什么死的偏偏是自己最珍惜的人?李惊鸿与段仙桥已经联袂追击凶手了,世上能逃过这二人联手的只怕没有几个。然而即便擒住了凶手又如何,他的两个儿子已再也回不来了。
“秋蓉!”关朝阳突然失声叫了出来。除了两个儿子,田秋蓉是他最关心、最珍惜的人。他的妻子去世数年,是秋蓉让他发觉,他的生命里还可以有春天。朝阳山庄来了这样的劲敌,芙蓉园中的秋蓉是否平安?他跳起身,要向后院冲去,秋蓉已经喘着气冲进了大院。
她在听到他的呼啸后,心中强烈不安,不顾小慕劝阻,一路飞奔而来。她洁白的衣袖、浅蓝的裙裾、粉红的软缎绣鞋染污了泥尘,濡湿了夜露。她本来从不在秋夜里出门,她娇弱的体质禁不起深宵风寒。但是,她顾不了了。她提着衣裙飞奔,额头在柱子上擦破了皮。朝阳山庄的宽阔、深幽是她喜爱的,这时她却恨起来,她以为永远也跑不到他身边了。
她终于扑到了他的臂弯里,差点因为剧烈的心跳昏晕过去。
众人都尴尬地移开了眼睛。无论如何,这样的恋情不是人人都接受得了的。崔秀秀脸红了,她同秋蓉年龄相若,秋蓉却已几乎成为她的尊长。
秋蓉心中稍定,一转眼,立刻发现了地上僵直的关山,也看到了他胸襟上鲜红的八个字。她一惊,问道:“雄鸡三唱,朝阳不出,这是什么意思?”关朝阳道:“朝阳山庄来了敌人,他已伤了关山、关月,留下这八个字,是说关某活不过明早日出。对了,现下什么时刻了,离日出总还有几个时辰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还流露了一丝嘲讽,俨然毫没将敌人放在心上,但他骗不了秋蓉。秋蓉清澈的眼睛不仅看出了众人的惶恐,也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沮丧、痛苦,忧虑,甚至还有一丝无助和绝望。她看着他一夜间生出的白发,慢慢的身子不再颤抖。她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潮,她决心用她的法子帮他找回信心、激发他的热情,同时抹去笼在朝阳山庄上的恐慌阴云。她低声柔声道:“关大哥,我们现下就成亲吧。”
关朝阳全身一震,哑声道:“你……”他同她虽已有婚约,却想不到柔弱如她,竟会在此时有这样大胆的提议。
秋蓉热烈地道:“这是对敌人最好的蔑视,让他知道,他根本吓不了任何人!而且,他见到我们成亲,一定会又气又恨,一定会按捺不住,只要他一出来到了明处,我们就一定能对付他!”她瞧着他,热烈的语气变为了无限情深,道:“最紧要的是,从现下开始,不论生死祸福,我田秋蓉都要与你一起承担!”
她温柔的眸子充满热情,就象温暖而美丽的朝阳般动人。豪气重又充塞了关朝阳胸臆,冲击得他心扉阵阵摇撼,阵阵激荡。他一生无畏无惧,狂风大浪多有所见,如今他也不必惧怕谁人!他握紧她的手,眼里已然有泪。为了两个儿子,为了秋蓉,他一定能化解这场劫难!
四、凶手
秋蓉冲出芙蓉园的时候,小慕很快落在了她身后。他并非追不上她,只是突然间意气消沉。秋蓉是他暗慕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姐姐、甚至母亲,从秋蓉那里,他孤独的心才会感到温暖和安慰。他瞧着她奔进黑夜,知道她若有所不测,他平凡的生活也会毫无意义。他怔怔了片刻,便起身去追。
他右脚刚迈出半步,就倏然顿住了。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差点就撞在那人身上。那人脸孔清秀,面色苍白,正是送来黑骷髅的少年。
少年凝视着他,低声叫道:“小慕。”
小慕心中剧跳,嗓子一紧,哑声道:“你到底是谁?”少年微微一笑,道:“我们都长大了,样子也变了,你脸上的伤疤和漫不经心的神气却变不了,我在山庄外就认出你了。”忽然双手交互轻拍两下,跟着左掌虚拍一记,右掌虚拍一记,双掌一翻,手背向外。
小慕全身热血如沸,双手手背与少年手背“啪”地一击,道:“秋梧,田秋梧,好样的,原来是你!”蓦然间他明白过来,急退两步,颤声道:“你……你……”
田秋梧轻轻一笑,道:“我不是鬼,当年我是吃了药假死的,你要不信,去挖开我的坟看看,我一定不在里面。”小慕心头一酸,两行泪水夺眶而出,骂道:“好家伙,你连我也骗了,当年我哭了好几场。”纵身上前,一拳击在田秋梧肩头。难怪当他在聚贤厅内向师父描述少年的形貌时,曾经心中一动,隐隐觉得那少年似曾相识,只因早已认定田秋梧死去多年,才想不到他头上去。
田秋梧受他一拳,身子一晃,似乎甚是虚弱,突然出手如电,抓住他右腕,将他拽到假山下,低声道:“趴下!”
两人伏低身子,缩在菊花丛中,片刻后,只听头顶上空衣袂带风,一人立在了假山顶上,四方顾盼。假山半山腰上生着一棵枝叶茂盛的黄桷兰,恰将二人遮笼其中。那人观望一会,纵身引体,向西北方掠去,正是大理世家的公子段仙桥。
田秋梧忽道:“我已杀了关朝阳的两个儿子,你要请功,现下就可动手。”他呼吸不匀,嘴边也挂出血丝。
小慕头脑中“嗡”地一响,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田秋梧咬牙道:“我到朝阳山庄来,就是为了报仇,十年前关朝阳害死了我的父亲,我要叫他血债血偿!”
小慕情不自禁退开两步。他做梦也想不到,他敬重的恩师、热恋的心上人、情同手足的朋友间竟会有如此深重的仇恨。他脸色微微发白,道:“你说师父害死了你爹爹?”他实在难以相信,慷慨豪侠的关朝阳竟是凶手!
田秋梧冷笑道:“关朝阳道貌岸然,不止你难以相信,当年我得知真相时也是百感交集。你要念着你师父的恩情,我也不来怪你。只是我却要你先行知道真相,是敌是友任你选择,也不枉我俩兄弟一场。”
园子深处人声隐隐渐至,那是小慕的师兄弟们听到关朝阳啸声后,正赶往前院。他瞧着田秋梧,后者文秀的身形受伤后愈显孤标傲绝之气。他胸中热血激动,罢,罢,罢,就算是背弃师父十年来的养育之恩,就算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他也不能撇下秋梧不管。他猫腰行到黄桷兰以西,双手抱住一块假山石用力移开,露出半人高一个洞穴。这洞穴是他二人少年时玩耍中发现的,连秋蓉也不知晓。
田秋梧眼眶一热,他知道小慕这一举动已经意味着,他不仅信任他,而且甘愿与他同生死共患难。
二人钻入洞中。洞中窄逼,两人挤坐着,再无半分辗转余地。暗黑中只听得杂沓脚声由远而近,由近又远,心中都想到了儿时往事。
小慕忽道:“你认为,师……他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而害死了你爹?”
田秋梧冷笑道:“正是。最可恨的是,这恶贼害死我爹田正玉,还要假充好人。他把我们姐弟接到朝阳山庄,江湖上谁不夸他侠义心肠?秋蓉对你说的那番话我也听到了,在窗外哼了一声的就是我。我本来并非一定要对他两个儿子下那样的辣手,实是气不过那恶贼竟骗得我姐姐如此死心塌地。”
他语气中充满怨毒,小慕心里一震,道:“你下了什么辣手?”
田秋梧冷笑道:“我对关山、关月用上了移魂刺穴大法,他兄弟受了我这大法,只要头上刺穴的针一拔,就会舍生忘死地去杀那恶贼。我要叫他父子相残,让他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再杀了他。”
小慕心底里生出寒意。从前的田秋梧开朗、仁侠,仇恨却将他变得阴郁残忍。一时间,他惘然无语。忽然,田秋梧轻咳两声。小慕一惊,道:“你受伤了?”
田秋梧“嘿”的一声,道:“那蝶仙李惊鸿武功也真高,但若非段仙桥那老小子突然上来夹功、偷袭,凭他们谁也伤不了我。他二人合力本可将我擒住或是立毙当场,段仙桥却突然一掌击中李惊鸿,我才乘机逃脱。你想不到关朝阳伪善藏奸,李惊鸿也想不到他会丧生在同伴手上。这些所谓英雄侠义辈的心肠啊,嘿嘿。”
他冷笑两声,又道:“现下你快快追上秋蓉,带她走,决不能让她落到那恶贼手中,我自会想办法找到你们。”他情急催促,呼吸甚是急迫。
小慕迟疑道:“你的伤势可要紧么?”
田秋梧道:“我服下师门疗伤灵药,调息一会便会没事。我已给那恶贼留书,‘雄鸡三唱,朝阳不出’,日出之前,我必取那恶贼性命。”
小慕吸了口气,道:“日出之前,你便会和他决一死战?”
田秋梧笑道:“不错。待会一场恶战,我可得想个法子增加功力。是了,小慕,你帮我将这三枚松针插进我背心的神道、灵台、至阳三处穴位上。”他伸手拉过小慕左手,将三枚松针放到他掌心。
小慕奇道:“这是为何?”
田秋梧道:“这是我师门秘技。你照我所说插上穴位,不但我的内伤全无疼痛,在我真气依法运行下,功力也会大增。不过这法子只能管用一时,过后因内力透支,多半会病一场。若非我已受伤,那也用不着用这法子。”
小慕道:“你师父是谁?”
田秋梧道:“本来便是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我曾答应师父,没他老人家同意,决不透露他的身份姓名。等这件事了了,我就求他收你为徒,那时候我们俩便又可以同在一处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收藏了很多秘笈,你爱练武功也可以,要练别的也可以……算了,且不说这些了,来,动手吧。”
他褪下上衣,小慕依言将三枚松针分别插入他背心三处穴位。
小慕曾目睹师父与李惊鸿比武交手,李惊鸿的武功仅比师父稍逊。田秋梧要在李惊鸿与段仙桥夹功下才会受伤,他的师父无疑是一代异人,才会调教出这样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出了洞穴,推拢假山石,拔腿飞奔。夜雾开始弥漫,他呼呼喘着气时冲进大院时,到处张灯挂彩,一团喜气。聚贤厅里早就收拾净尽,除了填平的深坑上新铺的石砖缝中没有浇上灰泥,一切悲惨酷烈的痕迹都已消失。
他急急搜索着秋蓉,两眼已有点发花。他看到躺着的关山、守卫在旁的师兄顾成、丁俊,还有很多面孔,但都不是秋蓉。他竭力镇定地大步迈进聚贤厅,厅里的人更多。突然他肩上“啪”的一声,吓得差点叫出来,原来是七师弟吴浩拍了他一巴掌。吴浩问他去哪里了,他却忘了答话。看见了!秋蓉!秋蓉没有发现他在对她低低地招手。她为什么低着头?对了,她在看一个停在木板上的人,是那个衣服上绣着蝴蝶的李惊鸿,他一动不动,胸前的蝴蝶染满了血。她为什么要瞧那死人?是了,因为师父在看,师父就在她身边。那段仙桥指指点点的说什么?好,李惊鸿抬走了,秋蓉抬起头来了。秋蓉!秋蓉在看师父,她为什么脸红了?张管家在那里作什么?
忽然,张管家曼声唱道:“吉时到,新人拜天地!”
便如耳边炸响一个焦雷,小慕身不由主倒退两步。
关朝阳与秋蓉双双转身,面向中堂上悬挂的鲜红“喜”字拜下身去。
小慕唇焦舌燥,心跳如鼓。他必须阻止这场婚礼!他不能让秋蓉和秋梧一生羞辱、悔恨、痛苦。
张管家“夫妻交拜”的赞礼声中,关朝阳与秋蓉转身相对。他本以为只要李惊鸿与段仙桥能够擒住那凶手,那么他与秋蓉的婚事就可暂缓,但他万万没想到,受了伤的段仙桥竟然带回了李惊鸿的尸首!李、段联手竟会落得一死一伤,那凶手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或许他真的逃不过“雄鸡三唱、朝阳不出”之劫?正如秋蓉所言,她同他举行婚礼,也许真能引得凶手现身,他已经作好了在他的喜堂上殊死一拼的准备。可是她呢?她明知眼前万分凶险,仍是这样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交付给他!他看着她,这样美丽的新娘,本该有最贵重的首饰、最华丽的吉服、最隆重的婚礼,为了他,她却宁愿让她一生最期盼的时刻变得如此草草匆忙。她抬起娇羞的眼皮瞧他一眼,这一眼,令他刹那间忘记了黑骷髅,忘记了移魂刺穴大法,如沐春风般便要弯下腰去。
“等一等!”突然,大厅里响起一声断喝。
关朝阳望去,秋蓉望去,所有人都望了过去。发话的不是那暗藏的凶手,而是朝阳山庄中沉静如一棵草的小慕!
小慕面色苍白,全身微微发抖,眼睛却异常坚定、明亮。他继续大声道:“师父,你不能娶秋蓉!”
众皆哗然。吴浩惊奇得以为自己看花了,听错了。关朝阳沉声喝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秋蓉的杀父仇人!可是秋蓉会相信吗?他无凭无据,谁都会以为他是诬蔑、陷害自己的师父,谁都会将他视作最卑鄙的仇寇!小慕满嘴苦涩,说道:“因为我喜欢秋蓉!”
他本以为这句话将永埋心底,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出来。秋蓉会恨他吧?他说的时候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人群泛起了涟漪,嘲笑声一波一波荡漾开去。吴浩几乎想抱着肚子滚到地上狂笑一通,他想,这小子一定是疯了。
关朝阳吃了一惊,喝道:“休得胡闹!”小慕突然间豁了出去,朗声道:“弟子没有胡闹,胡闹的是师父!师父的年纪可以做秋蓉的父亲,却要娶她为妻!再过几年师父就成了老头子,你怎么照顾她一生一世?”
这几句话极为犀利,厅中诸人暗暗点头,有的甚至开始佩服他的胆气。关朝阳的脸一下煞白,铁打般的身躯微微一晃。这个一向沉默无言的平凡少年,那双眼睛那么年轻,充满了勇气和热情,箭一样刺痛他的心。
秋蓉莲步移动,到了小慕面前,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怒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狂妄胡为!”
小慕苍白的脸上登时红出五个指印,泪水忽然涌上眼眶。这一巴掌打在脸上,痛却是在心里。他咬了咬牙,低声而决然道:“你不能嫁给他!你会后悔的。”
秋蓉并不再瞧他一眼,缓缓扫视众人,清清楚楚地道:“在小女子心中,关盟主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小女子敬他爱他,甘愿一生为他捧帚扫尘。”她目光过处,人人都低下了头。她走回堂前,向张管家点点头,张管家清清嗓子,便待赞礼。
“呛”的一声,小慕突然拔出身边吴浩的腰间佩刀,刀锋一转,横在了自己脖子上,涩声道:“师父大仁大义,请成全弟子在此了断!”他别无他法,惟有用性命一拼。这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秋蓉和秋梧,还是因为内心伤痛而不惜一死?他的手颤抖着,冰冷而锐利的刀锋已将脖颈割破,鲜血如落梅,一点一点开放在他的衣襟上。
关朝阳面色剧变,秋蓉的红唇也一下失血。
关朝阳连失两子,大敌当前,这等情形下居然忙着与一个花季少女成亲,众门人弟子嘴上不说,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肖静宜、段仙桥等人更是暗生嘲笑。眼见婚礼给小慕搅得不伦不类,无不拿眼觑着关朝阳,要看他是不是不顾徒弟性命继续拜堂。
寂静中,秋蓉滴落两行清泪,说道:“好,小慕,我这一生永不嫁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抬手指住厅门,厉声道:“你走!”
五、金牙
“啪啪啪啪……”厅外响起清脆的掌声,一个灰衣少年一边鼓掌,一边潇潇然走了进来。院子里一众朝阳山庄的门人、家将并未出声示警,想是已被他无声无息间制住。
他笑向秋蓉道:“好,好,姐姐到底还是个明白人。”
关朝阳目眦欲裂,他已认出,少年正是戕害他两个儿子的元凶。他强自忍耐,厉声道:“你是谁?朝阳山庄与你有何冤仇,你要这般狠下毒手?!”
少年冷笑道:“在下姓田,从前的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便是家父!”
此言一出,秋蓉身形摇摇欲坠,关朝阳脸色一白,道:“你是正玉的儿子田秋梧?你,你不是早就死了么?”他万没料到,他的死敌竟会是那个少年早夭的故人之子!
田秋梧厉笑道:“你没有死,我是万万不会先死的!”
段仙桥大声道:“关兄,这小子接连害了两位公子和蝶仙兄的性命,何必多费唇舌,乱刀杀了便是!”他便要挺身而上,田秋梧瞥他一眼,神色间森寒肃杀而微露不屑,并不出言分辩。段仙桥心中微凛,恰好关朝阳摆手将他止住。
关朝阳上下打量田秋梧,道:“好,好,好,正玉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好!但你为什么要残害我的儿子?”他突然戟指大呼,切齿道:“关某自认一生磊落,不曾做过亏心事,你在我朝阳山庄中也不曾受过亏待,你说,到底是为什么?”他满脸悲愤,便似胸中一股激流滚滚破胸而出。
秋蓉颤声道:“秋梧,姐姐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田秋梧脸色斗然胀得通红,一声怪叫,突然身形展动,大厅中人但见灰影一闪,田秋蓉已被推了出来,跌撞向一旁的小慕。小慕伸臂接住,带着她转了一圈稳住身形,单刀一摆,横在身前。他心中怦怦乱跳,秋梧身入重围,孤身犯险,可恨自己武艺低微,只怕三人便要一齐毙命在这聚贤厅中。
田秋梧推开秋蓉,更无迟疑,双掌一错,闪电般直奔关朝阳。他掌上劲风袭人,招式凌厉奇诡,关朝阳一凛,精神一振,右掌化开来招,左手以琵琶手挥出。田秋梧变招神速,身法亦是极快,掌影变幻,已攻到了关朝阳后背。他攻守之际,朗声喝道:“姓关的,你同我姐姐成亲是何用意?”
关朝阳见招拆招,怒道:“关某与秋蓉两心相许,成亲便成亲,何来别的用意?”
田秋梧喝道:“放屁!你毒害家父,害我姐弟孤苦无依,欺我姐姐不明真相,辱我田家何其之甚!”他喝骂间,早已攻出了十余招,换了好几种身法,攻势既急,语声亦是字字清亮。
众人目眩神驰,不意这少年年纪轻轻,武功修为竟精湛至斯。他掌法精奇,厅中虽不乏见多识广的高手,也不识得他的武功路数。段仙桥心中尤其不解,这少年明明被他偷袭击伤,岂知不过半个时辰,便全然复原。
关朝阳遭逢生平未遇之劲敌,一声长啸,尽展生平绝学。他以“青龙刀”饮誉江湖,孰知他拳脚上的功夫也甚是了得。二人腾挪闪跃,招式开阖,劲风激荡,早将诸人逼退至大厅四壁。手上不停,嘴上也是不歇。
关朝阳喝道:“我与令尊向来交好,当年比武夺帅也是他故意输了半招给我,一年后他在家中无疾而终,何来关某‘毒害’一说?”
田秋梧“嘿嘿”冷笑,道:“你可知我送来的骷髅头是谁?”关朝阳大声道:“是谁?”田秋梧道:“便是家父!”关朝阳失声道:“黑雪莲!他是中了黑雪莲而死的?”
田秋梧厉笑道:“你终于认了!”猛可里掌风大盛,人影闪动中,但听“砰”的一声,一人噔噔噔退出五步,正是关朝阳。
关朝阳胸膛起伏,面色微白,沉声道:“关某本可以避开这一掌。”
田秋梧冷笑。
关朝阳道:“但我知道,不捱上你一掌,你就停不下来。关某既白捱了你一掌,你便得回答我几个问题。”田秋梧双眉微皱,冷冷道:“你问吧。不过,你会有想避也避不开的时候。”
关朝阳环顾周遭,众人脸上都是又惊又疑,一角的秋蓉衣袖簌簌而抖,双眼睁得大大的。他心中涌起一丝怜惜,转眼凝视田秋梧,道:“你爹死时毫无异状,你怎么会知道他是中毒而死的?”
田秋梧脸颊肌肉一跳,淡然道:“师父告诉我的。”关朝阳道:“你师父是谁?”田秋梧微一犹豫,道:“无可奉告。”
关朝阳低头沉吟一阵,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电,逼视田秋梧,喝道:“你以移魂刺穴的毒招残害我两个儿子,逼得我父子相残,要报你杀父之仇,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
田秋梧眼中怒火迸射,淡淡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赖么?”
关朝阳忽然叫道:“杜神医!”
杜怀仁排众而出,道:“关盟主有何见教?”关朝阳道:“关某也有疑难,想请杜兄解惑。”杜怀仁稽首道:“关盟主请问,老夫知无不言。”
关朝阳道:“杜兄曾经说过,中了黑雪莲之毒的人,与常人并无异处,只是慢慢消瘦,无疾而终。既然如此,田秋梧的师父如何能知道田正玉是中毒而死的?”杜怀仁手捋胡须,道:“除非这人亲眼看到了关盟主下毒,或者他跟关盟主是同谋,还有可能他才是下毒之人。”
田秋梧神色一变,欲言又止。
关朝阳点点头,道:“六年前,杜神医在我山庄中作客,适逢这孩子暴病而亡,当时杜神医也曾施针急救,终是没能救转他性命,可如今他活生生就在眼前,难道世人真能死而复生?”他双目咄咄,瞬也不瞬地逼视杜怀仁。
杜怀仁努了努嘴,道:“老夫一生行医问药,从未见死而复生之事,除非这人根本就是假死。”
关朝阳道:“有没有人假死能骗过杜神医?”杜怀仁傲然一笑,道:“老夫自问没有。”
关朝阳道:“如此说来,当时杜神医明知这孩子是假死的了?”杜怀仁嘎嘎笑道:“正是。老夫给他吃了一粒‘七日黄泉’,他就到坟墓里去游了一圈,几天后我悄悄去扒他出来,给他喂下‘还阳丹’,他便又活了,这是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关朝阳凛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杜怀仁张大眼,神色若诧,说道:“我看到这孩子在你庄上过得那么快活,心里真不好受。他父亲并非善终,作儿子的怎么能不报仇?我忍不住告诉他,就是你这个大仁大义的关叔叔贪图盟主之位而暗下毒手,这孩子真有种,立刻就听从我安排吃下了‘七日黄泉’。后来我带他到他父亲坟上开棺验尸,确如我所言,田正玉是中了黑雪莲之毒而死。我收他为徒,传给他各种神功妙术,为了增强他的功力,好让他有能力找仇人报仇雪恨,我可是耗尽了心血。我想破了头,反复试验,终于炼成了大增内力的灵丹妙药。为了采得一味珍稀药材,我差点跌断一双老腿。徒儿——”他突然长声叫道。
“是,师父。”田秋梧向着他躬身施礼。杜怀仁道:“这些年,师父待你如何?”田秋梧庄容道:“师父对弟子恩同再造,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他言出真诚,杜怀仁蓦地里发出一阵狂笑,两手扯着胸襟,面红耳赤,几乎透不过气来。眼见他忽然如此失态,众人俱各讶然。
关朝阳叹了口气,道:“杜兄确实应该高兴。你暗下毒手却又嫁祸于人,害得关某家破人亡,又赚得这孩子衷心感激、誓死效忠。”
“你敢诬蔑家师!”田秋梧一声厉喝。他本要一怒出手,杜怀仁道声“且慢”,双眼微眯,道:“关盟主口出此言,有何凭证?”
关朝阳道:“你告诉秋梧是我害了他父亲,如你所说,是你亲眼看到关某下毒,还是你我本是同谋,还是下毒的根本就是你?你说关某贪图盟主之位,关某确有嫌疑,岂难道你就没有嫌疑?”
杜怀仁道:“老夫的嫌疑在哪里?”他歪着头,脸上并无恼恨,只显得十分好奇。
关朝阳道:“杜神医平时行医问诊,有没有给病人拔牙、换牙?”
众人本道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连田秋梧也攥了一手冷汗,哪知竟是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言语。杜怀仁哼了一声,道:“老夫何等身份,出手的莫不是奇险疑难之症,岂屑于做这等事?”
关朝阳道:“十年前,三省武林盟主大会比武前两日,田正玉牙痛发作,当时杜神医却曾亲手为他拔去坏牙,安上了一颗金牙。”杜怀仁微露愤色,道:“老夫碍于他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得不给他个面子。”
关朝阳点了点头,道:“正玉兄的头骨化为黑水,关某听从杜神医劝告,将盒子移到了香案上,不料银盒微微晃动间,我却发现黑水中尚有物事并没化去。我悄悄以发簪挑了出来,过后擦去黑污,原来却是一颗金牙。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颗金牙中间会有一个小小空洞,现下终于明白了。”他从腰带暗盒中取出一物,拈在指间,正是一粒金牙,说道:“杜神医借换牙之机,将黑雪莲之毒藏于金牙中间的空洞。田正玉每日饮食咀嚼,哪知自己是把毒药慢慢的吞下了肚。”
杜怀仁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关盟主不但武功盖世,更且心智过人,三下两下便将老夫揪了出来,有意思,太有趣了。老夫竟然忘了田正玉嘴里有颗化不掉的金牙,天意,天意,哈哈!”
田秋梧面色苍白,颤声道:“师父,你……你……”非但是他头脑混乱、一片模糊,余人皆不明白杜怀仁言下真意。
六、狂人
聚贤厅中灯光如昼,众人心中却都似蒙着一层阴影。田秋梧双手微微痉挛,喉中有如火灼。他内心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连动一动念头也是不敢,耳边只是回响着先前关朝阳的怒喝:“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但你要是报错了仇怎么办?”
每个人都瞪着杜怀仁,静等他说下去,杜怀仁却饶有兴味地去瞧众人脸色,俨然一个孩童偷偷做了件明知要令大人惊异的事,正在等着看大人马上就要大吃一惊的表情。
“是不是你才是真正的凶手?”颤抖的秋蓉突然大声说道。
这句话直言不讳的问了出来,虽然每个人都有这心思,却仍然吓了一跳。
杜怀仁嘻嘻一笑,道:“秋蓉姑娘一心只盼新郎倌不是凶手,却毫不顾念若是你兄弟报错了仇,那心里可有多难受?”
秋蓉身子一软,小慕忙将她一臂挽住。
杜怀仁踱起小步,急急道:“我跟田正玉从来就无冤无仇,我可从没想过要毒害他,压根儿没想过。可是那天他叫我给他拔牙,我看到他大模大样地躺在椅子上,脑袋靠着椅背,张大了嘴,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线灵光,想到可以利用换牙之机给他下毒。我有了这个念头,就再也忍不住了。我把金牙挖个洞,填入黑雪莲研磨的药粉。一想到他会慢慢把自己毒死,却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我就激动得坐立不安……”
他絮絮而谈,嘻嘻直笑,神情怪异。关朝阳怒极,右手暗暗按上了青龙刀刀柄。
田秋梧全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秋蓉怜悯地瞧着秋梧,她内心深处没有相信过关朝阳是凶手。小慕听到了自己的咬牙声,师父并非凶手固然幸甚,可是秋梧如何面对恩师实为仇人的天大愚弄,又如何担当自己为报仇而铸下的弥天大错?
杜怀仁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续道:“啊,啊,田正玉死了,不多久我也忘记了,什么黑雪莲、金牙齿,我可不耐烦放在心上。直到在朝阳山庄看到田正玉的儿子,我才又想了起来。当时我忍不住又有了一个主意,儿子应当为老子报仇,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找谁报好呢?我想反正大家都是武林盟主,就找关朝阳吧,哈哈哈,这样可就热闹了。到后来关朝阳居然亲手杀了自己儿子,好,好,我一番心血可没白费……”
“咕咚”一声,田秋梧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满头大汗。他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哼。
小慕大叫一声,便向田秋梧冲去,不意脚下一软,扑倒在地,只觉全身如绵,更无半分力气。一直倚靠着他的秋蓉没了支撑,也软软倒在他身上。
杜怀仁指着地上痛苦抽搐的田秋梧,呵呵笑道:“发作了,发作了。为了给你增加功力,每天我都给你服下我炼的丹药,虽然极有效验,但有些药是有毒性的,天长日久积累下来,总会发作。我算着你还有一年半载时间,嗯嗯,一定是你气过了头,引得内息大乱,因而毒性提前发作了。你身体里一定象火在烧,象几千把刀在割,可怜,可怜。”
说话间,聚贤厅中的数十人突然尽皆软倒,连关朝阳也委顿在地,只剩下杜怀仁一个瘦小干枯的身体巍然屹立。
他捋着胡须,在倒地的众人间走来走去,笑道:“妙极,妙极,全都倒了,不费吹灰之力。十二个时辰内你们谁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啊,哈,我的‘天香化云散’果然厉害,厉害之极。枉你们个个称作英雄豪杰,怎地就没人发现我老人家动了手脚?”他自称自赞,连连点头,大有睥睨天下之慨。
众人又惊又怒,实不料妙手神医竟是真凶,而他杀人嫁祸的理由竟非常人所能理喻。他神不知鬼不觉将众人迷倒,只怕十有八九不安好心。各人心中乱跳,只是不敢开口喝骂。
杜怀仁转到段仙桥身边,踹他一脚,弯下腰,道:“老夫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小子,屡屡在老夫眼皮下自作聪明、班门弄斧。关月中了移魂刺穴针,你小子一伸手就拔下了三枚,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又是重重一脚踹在段仙桥腰上。
他嫁祸关朝阳,突然又为他叫起屈来,饶是段仙桥聪明,也猜不透他心思,陪笑道:“在下,在下……老爷子绝顶聪明,在下那点花花肠子全教老爷子看穿了。”他这话十分滑头,杜怀仁却笑道:“你小子倒还有点见识,认得那是移魂刺穴大法,乔痴假呆的拔了针,好让关月杀他老子,可谁让你小子多事,让关朝阳亲手拔下针来岂非更加有趣?”手中光亮一闪,段仙桥一声痛呼,左脚脚筋已被挑断。
杜怀仁伸一根食指拭去小刀上的一滴血,道:“你小子个儿太高,站在老夫面前象根竹竿,委实令人生厌。老夫再问你,李惊鸿是不是你杀的?”段仙桥痛得面如白纸,挣扎道:“老爷子要给李惊鸿报仇么?”
杜怀仁怒道:“老夫耐烦给谁报仇?田秋梧是我的徒儿,是我一手养大的,凭你也配嫁祸在他身上,白白占老夫的便宜?真让老夫大大生气!快说,是不是你想当下一任盟主,因而见机行事、借刀杀人、铲除对手?”手中锋锐无伦的小刀贴到了段仙桥咽喉上。
段仙桥吃吃道:“老爷子是、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自负聪明,心机深刻,哪知落到这似疯非疯的杜怀仁手里,竟如三岁小儿般无法可想。
杜怀仁哼了一声,道:“你这等人的龌龊心思还不容易猜?话说回来,我这徒儿跟老夫一样,从不胡乱杀人,要杀就杀到点子上。你受的那点伤老夫一眼就看出来是自己弄的。况且,你小子的左手衣袖被李惊鸿撕下一缕捏在手里,你还惘然不知?似这般蠢笨如猪还妄作聪明,真不如死了干净。”他刀锋缓缓推进,段仙桥喉管切开,咝咝作响,双目鼓突,好一阵子才断气。
峨眉女侠肖静宜就在近旁,只吓得几欲晕去。杜怀仁一转眼,恰与她惊恐的眼光对上,当即走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摸摸她脸蛋,笑道:“你老老实实回答老夫一个问题,那便没事。”肖静宜不敢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杜怀仁一脸调笑,道:“崔秀秀是不是你的私生女?”肖静宜脸一红,嘴唇哆嗦,突然双眼一闭,道:“你杀了我便是。”
杜怀仁怔住,半晌,忽然流下两行泪来。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捶着胸膛大哭,叫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你们都瞧不起我!”
他号哭得撕心裂肺,状若颠狂,众人俱各凛然。眼见他随手杀了段仙桥,只怕聚贤厅内人人性命不保。
关朝阳怕他即刻便会向肖静宜下手,勉力喝道:“杜怀仁,你号称妙手神医,江湖同道谁不对你万分尊敬?你却丧心病狂接连害人,到底是何道理?”
杜怀仁号哭立止,跳起身来,叫道:“你们看看我,看看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倒霉?”
众人忍不住一起看去,只见他一个矮小驼背的身体不住蹦跳,两条细瘦的手臂挥舞虚抓,模样实是滑稽突兀,只是命悬他手,却谁也笑不出来。
杜怀仁怒目怪叫道:“我杜怀仁天生聪明绝顶,三岁识字一千,五岁能背《黄帝内篇》,六岁就可悬丝问脉,可是为什么我会一筋斗从树上跌下来,刚好跌断了背脊骨?我的命保住了,那又有什么用?我再也长不高,变成了驼子,脸也歪了半边,我丑怪成这样,自己照照镜子都恶心。大家都说,可惜了,好好的小神医断送了,我偏不服气,我拼命学啊学,世上有的医书都被我看遍了,天下有的药草也尝遍了,我终于博得了‘妙手神医’的美名,可这有什么用?几十年来我救治了那么多武林高手,就连三十年前恶贯江湖的毒手圣君施菩提也捧着一叠武功秘笈悄悄来求我治伤。那些秘笈真是神妙无比,可我督脉损毁,再高明的功夫也练不了,只好传给田秋梧这臭小子。也好,他练了那秘笈上的武功杀上朝阳山庄,让关朝阳连任盟主之日乐极生悲,也算是代老夫偿了心愿,哈哈,快哉!快哉!”
他狂笑一阵,又咆哮道:“我就是恨啊,恨啊!人人都可以想当武林盟主,我却不能想。人人都可以功成名就,生儿育女,我活了一辈子,却没有一个女人喜欢我、肯多看我一眼。为什么?为什么田正玉、关朝阳这些人可以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叫我拔牙就拔牙,我就因为不小心摔了一跤,就什么也没我的份儿?我不甘心,不甘心,我要叫你们这些人统统去死,死!你们人模人样的又如何?我高兴叫你们死你们就得死!哈哈哈……”
他狂呼怪笑,不断疾步奔走,手足挥舞,实已疯狂。突然间,他的怪笑变成尖叫,瘦小的身体一下跌倒。原来他奔走到田秋梧身边时,原本蜷缩颤抖的田秋梧突然伸手握住他脚踝,一抖手便将他放翻在地,跟着纵身扑上,双手牢牢钳住了他咽喉。
杜怀仁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孔很快紫胀。他死盯着田秋梧,两眼又是惊恐又是狐疑。他趁着众人关注田秋梧与关朝阳动手之际,将“天香化云散”抖入灯油中。人人都嗅入迷烟失去了功力,为什么这小子仍会有这么大的劲儿?斗然间,他脑中闪出“苏木心”三字,那是他长年给田秋梧服用的药物中的一味,恰恰也是“天香化云散”解药配方中的一种,想必“天香化云散”的药力对这小子因而没能完全起效!蓦地里他想大笑,却只发出了一阵含混可怖的异响。终于,他的手脚停止了抽动,喉咙里再也吸不进一丝空气。
尾声
三个月后,清晨,难得是出太阳的好天气。
小慕与田秋梧结伴踏出了朝阳山庄,决心一起去浪迹江湖。
大门口,秋蓉含泪微笑着殷殷叮嘱,关朝阳山峰般站在她身畔。关朝阳旁边,是关山与崔秀秀夫妇。关朝阳几乎耗尽真力逼出了田秋梧体内的毒素,田秋梧也解除了施在关山身上的移魂刺穴大法,自己也因之元气大伤大病一场。当年杜怀仁教他移魂刺穴大法时并没教他解法,是他觉得此招太过毒辣而偷偷翻出秘笈学会了的。
田秋梧朝着秋蓉淡淡一笑,他对姐姐很放心,他甚至觉得,姐姐比他更聪明、更坚强。他挥了挥手,清瘦的身形飘飘步下石级。他在仇恨中长大后已习惯心绪内敛,但他转身之际,仍觉胸口一酸,眼前微微模糊。初来朝阳山庄时怀着刻骨仇恨,如今离开时却仿佛再世为人。没有谁为关月无辜惨死而怪责他,但他忘不了关朝阳那明显变得苍老的面容。
小慕走了两步后停步,这一去山长水阔,再见难期,难道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对秋蓉说,如今可还有再说的必要?他沉吟了片刻,终于回身。
关朝阳向他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着鼓励。他曾对这沉默而倔强的弟子说过,希望他练好武功再去闯荡江湖,但是朝阳山庄中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留下。
秋蓉在微笑,她的笑容是那样清新、柔美,这一去后,她心里是否会偶然想到他,是否也会有些许歉疚和牵挂?
他凝视着她,那细软的乌发,盈盈的眉眼,瘦瘦的腰身,微香的衣裙,从今以后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但是秋蓉刹那间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的笑容象雪一样在阳光下化开了,两颗晶亮的泪珠缓缓滑过她细嫩的腮颊。
小慕忽然笑了,有这两滴泪,那么天涯虽远,江湖虽险,又有什么可畏可惧?
他转过身,大步追上田秋梧。
阳光洒满了山谷。空谷中,不断回响着声声欢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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