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朝廷命官,想必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想什么时候迎娶?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停当,该置办的也都置办妥帖。岳千年拎起外衣,修竹你睡吧。我刚刚想起,我还有些公事要办。
岳千年牵着桃花驹出了家门,沿着桃花溪走着低语着,他早已习惯了和这匹马长夜对聊。他不知道这世上的每个人是不是都像他一样寂寞。他才35岁,家里搁着个如花美眷,他却常常碰也不碰,他觉得搂着修竹,就和搂着一座牌坊差不多,冰凉的,焐不热。一腔热情无处消磨,他就练刀,把所有的精气神都耗在了这把刀上。夜里也练早晨也练,把个刀法悟得简直达到了化境。但心里头是涩的,江南第一刀算什么,再和修竹这么过下去,只怕天下第一刀他也能稳坐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东西,什么同知大人什么刀法第几,他一点也不稀罕。他只想得到一个人,男人女人都行,只要心意相通,骨子里是和他一样的人,一个眼神就心有灵犀的人。如果上天赐给他这个人,他会立即把一切功名利禄都扔在身后,随这个人浪迹天涯,用整个后半生来和这个人谈心交心,把前半生憋的话都给说尽了。每天晒晒太阳喝杯酒,干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干也好,很快就把这辈子给蹉跎光了,那该多好啊。
他知道那个称呼叫作知己。他也知道那句名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这知己两字,普通人是遇不到的,举世滔滔人海茫茫,能遇上一个知己,那简直就是江湖传奇啊。
三
她是青楼女子,天城名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床上有时候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也总是不同的人。心上却只有一个人,她很庆幸自己还有心,做这一行的女子是不应该有心的,有心带来的只有痛苦与折磨。她觉得有心虽然会疼,也比没心要强得多,没心的人是行尸走肉,活着岂非和死一个样。
她的心只属于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原来叫什么名字。反正叫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都是卖身存活,当红颜老去,她知道自己的结局会很凄惨。那又何妨呢,在这个乱世,哪个人的一生不是支离破碎呢?男人是这样,女人更是这样。
有些姐妹会做些从良的美梦,还有更天真的会爱上嫖客。她从16岁接客,足足接了十年,始终稳坐捉月书寓的花魁头牌。天城是一座尚古的城池,连妓院都开得讲究,偏要叫书寓或书院,却又人人都知道这些书寓是妓院,卖的不是书,是女人的身体。她生得很美,不美是做不了名妓的,但又不只是美,妓院里从来不乏美女,头牌花魁却只有一个。
十年稳坐花魁,是因为她从不做梦,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嫖客。什么样的人她都见过,年少多金的,年老多情的,风流倜傥的,谈爱说情的,她把他们都哄得很好,很满足很愉悦很有成就感甚至悲情感。只因为,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只有一个名字,嫖客。嫖客就是嫖客,嫖客都是男人,却不是好的男人,好男人不会把身体和银袋掏空在这种地方。她从不指望自己这一生能遇见好男人。大唐鱼玄机早就说出了真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对良家女子来说,尚属罕见罕遇,得到了绝对是好造化好修行。风尘女子更是想都莫想,六月飞雪或许世上还有,欢场真情那简直就是沧海倒流异想天开。
心尖上搁着一个人,感觉真好,会觉得每一天都能往下撑往下活。他已经听了她十年的曲子,还从没上过这座楼。他就在她的窗下听,十年,就一支曲子,《胡不归》。十年前,他让人送了一锭金子,说只听曲子不登楼。他很会选时间,总和夕阳一起出现。夕阳临窗,是她一天唯一的闲暇,早了晚了都是常常有客的。
她的窗下,索月山上流下的桃花溪水,漫着青山和桃花的气息,无波东去。将要落山的太阳,把溪水染成一池涌动的碎金,粼粼的波光里,摇晃着他的倒影,他喜欢靠在溪边的柳树上听,听完了冲着纱窗看一眼,转身就走。他们从没见过面,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看他看得清楚,隔着纱窗是看得清楚的。他却从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