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非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相:“藤哥,到处找不见你,没想到你果真在这儿。这不,我大气不敢喘小气不敢出,生怕坏了你俩的好事……”
齐藤截住他的胡诌:“我来帮小布苫盖一下屋顶。”
小非说:“苫盖屋顶是虚,和小布亲热是实,对不?”
齐藤捣他一拳:“胡咧咧啥哩,有点正形好不好?”
小非转着圈打量小布:“怎么样小布,藤哥体格够棒吧?瞧那身疙瘩肉,比运动健将差不到哪儿去。啧啧啧啧!还好,没把你折腾散架!”
小布的脸顿时红成了绸子,口无遮拦地咒起了小非:“疯狗啊你!乱咬人,屎没吃够待会儿去北院李老歪家房后接着吃,那儿有的是猪粪!”
就在这天夜里,小布的继父死了,是喝醉酒后撞墙而死。
把小布的继父抬回来的人群里,有齐藤和小非,是他俩最先发现小布继父尸体的。当时,他俩从卡拉OK歌厅出来,走进黑胡同李老歪家房后,小非突然被什么绊倒,“呸呸呸呸”唾几口才说话:“咋这么臭啊?”
齐藤打开手机照明功能,见小非脸上沾满猪粪,赶紧掏出卫生纸帮他擦。
小非回过神儿来:“藤哥,你说小布可恶不可恶?好话满世界都是,一抓一大把,她咋咒我吃猪屎呢?”
齐藤说:“她跟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啦。”
小非摇摇头:“这也忒灵验啦!绝对不像开玩笑。你那天不是说,她诅咒她后爹死吗?不定哪天老家伙真就被她咒没影儿了!”
俩人继续往前走。才走几步,小非停了下来。
齐藤问:“咋啦?”
小非说:“这地方没有树桩啊,我咋会被绊倒呢?”
俩人就往回走。齐藤再次打开手机照明功能,看见墙根有一大摊血,小布的继父脑袋拱在烂泥里,身子已经凉了。
丧事办罢,小布成了名人。所谓名人,就是与众不同,或曰强过众多人的人。小布属于前者,另类名人。有人说她是会念咒语的“巫女”,以讹传讹,越传大家越觉得“巫女”非小布莫属。她的冷酷像“巫女”,漂亮也像“巫女”,只有“巫女”才不是仙女,胜似仙女。“巫女”翻手云,覆手雨,近来天晴过吗?“巫女”诅咒谁今天死,谁就别想活过明日,这不有例子了吗?小布念咒,天神,让他去死!她后爹当天夜里就蹬腿了……
齐藤和“红头发”在“沙家浜饭店”喝酒,“红头发”老挠脖颈。
齐藤问:“痒吗?”
“红头发”说:“不痒。”
“那你挠啥?手贱啦?”
“红头发”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说,藤哥你别见怪啊。”
齐藤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婆婆妈妈的!”
“红头发”说:“你最好离小布远点,这几天村里嚷疯了,说小布克亲爹克亲娘克后爹,还会克夫……”
小布恰巧从旁边走过,“红头发”吐了吐舌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小布院里种着两畦子韭菜,自己吃不了,送到饭店换零用钱。她把五小捆韭菜放柜台上,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五块钱硬币,扭身边走边狠狠瞪了“红头发”一眼。
齐藤说:“不要人云也云,无根无据乱叨叨。还有,我和小布八字还没一撇儿呐,别净瞎猜!”
“红头发”好像没听到他的话,正在用餐巾纸沾汗,脸色灰白,一头红发也黯然无光。
“糟、糟了!糟了糟了!我的话小布八成听见了!”红头发嘴唇直哆嗦。
齐藤说:“听见就听见呗,即便当面说,量她身单力薄的,也咋着不了你。”
“红头发”的汗水淌下来了:“你不知道,她瞪我那一眼,跟锥子扎似的,这会儿我的心还疼呢!”
齐藤说:“瞧你那熊样儿!枉为男子汉,胆子小的跟兔子似的。”
“红头发”说去小解,站起身,甩胳膊,却直接倒地,另一把椅子被撞倒,滑出去三米多远。齐藤把“红头发”扶起来,这家伙坐也坐不稳了,浑身颤抖如筛糠,小便失禁,把地板淹湿好大一片。
送“红头发”回家的路上,齐藤帮他分析摔倒的原因:一是被桌腿绊住了;二是被自己的腿脚绊住了;三是内心太过恐慌,根本没迈腿,前蹿倒地。
“红头发”说:“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跟丢魂儿了似的,到底咋回事,想不起来了。”
从“红头发”家出来,听到有人吵架,齐藤很好奇,循着声音走,就到了小布家。
李老歪正在小布家跳着脚吼叫。齐藤问怎么回事,李老歪一把抓住他,说:“小布使坏,把我家十头老母猪放跑八头!”
小布说:“他家院墙被雨水泡倒,猪跑了不去找猪,反来这儿胡搅蛮缠!”
齐藤说:“老歪叔,你说小布使坏,她咋使坏了?”
李老歪梗着脖子说:“她一念咒墙就倒了!”
齐藤说:“你听见她念咒了?”
李老歪说:“没听见,她念咒老背着人,都说她狠毒,咒谁谁倒霉!”又说:“她对我有意见,说我家建猪圈不该挤占她家菜园子。”
齐藤琢磨片刻,说:“既然已经挤占了,她再有意见也白搭。念咒这事,纯属谣传,你甭听风就是雨。依我看,最当紧的是把猪找回来,一头老母猪两千多块呢……”
李老歪打断齐藤的话:“我找半天了,连根猪毛也没找到。这不,我好言好语求她念个咒让猪麻利回来,她非但不干,还跟我说难听话。”
齐藤见撕掰不清,只好就坡下驴,当和事佬:“这样吧,你再四下里找找,我呢,好好劝说一下小布,让她那啥念几句咒。”
李老歪乐了:“好好好!我这就去找!”
齐藤未曾开口先发笑,小布问他笑啥?齐藤说:“你看,我都答应老歪叔了,你就念叨几句呗。”
“好吧,我给你这个面子。”
小布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双手合十,果真念叨起来。等她睁开眼睛,齐藤问她念叨了些啥,小布神秘地一笑:“天知地知我知,外人不能知。”
齐藤说:“我是外人?”
小布说:“当然,没钻进一个被窝,我就不是你的内人。”
李老歪抗着半口袋东西进来,笑嘻嘻地说:“小布,你婶子非让我把新碾的小米送你一些。”
齐藤问:“找到猪了吗?”
李老歪说:“不用找,乖乖的全回来啦!正吃食呢,撵都撵不出去!”见小布拎着米袋进屋了,他压低声音说:“我算服了,往后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小布,她一句话顶一万句!”
齐藤大笑起来。
李老歪走后,齐藤有点疑惑,就问小布:“你咋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就把小米倒瓮子里啦?”
小布说:“不要白不要,占我家菜地那会儿,说给补偿三百,至今分文不见。”
齐藤说:“难怪你装神弄鬼欺负老实人……”
“我有装神弄鬼过吗?方才是逗你玩哩。欺负人更扯不上边,都是别人欺负我……”小布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小布走出家门,去日用品店买丝线,她想绣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巾。所有遇见的人都在看她,好像她是个稀罕物,小布用眼睛的余光注意到了这一奇特现象。她低着头走路,仍不免忐忑不安,像揣着十二只兔子。
小非从网吧出来,像条摇头摆尾的哈巴狗,跟上了小布。
“嘿!小布,来句咒语让咱得瑟得瑟呗!”
小布没回头:“让你立马踩一脚狗屎!”
小布话音未落,小非就觉得不对,右脚软了一下,跷腿一瞧,果不其然,有屎粘在鞋底,没准儿真他娘的是狗屎,还冒着热气。
小非朝即将走远的小布大喊:“这个不算,你都看到了才预言的,有本事来句别的什么!”
小布已转过街角,不过有句话还是丢了过来:“让树枝把你的奶油脸挂花!”
小非没当回事,使劲在地上搓脚,可惜泥软路滑,那团冒着热气的狗屎又太黏,搓不掉,只得去旁边干柴垛拽树枝,未料那个两人多高的干柴垛久经风吹雨打,本就摇摇欲坠,一旦加力,不坍倒才怪,小非整个人被埋在了里面,待他连扒带挠拱出来,脸上横三竖四加减乘除的,平添了许多血道。
齐藤听罢小非的诉苦,反倒责备起了小非。
“我跟她闹着玩呢!”小非辩解道。
齐藤加重语气:“那就别闹着玩!”
小非搭出一副怕怕的表情:“谁还敢啊!真兑现呐!”
齐藤就笑:“怕了?人有点怕性,其实是好事。”
小非也笑了:“藤哥,你怎么老护着她啊?你俩是不是有一腿了?”
齐藤恼了:“嘴怎么那么欠啊?滚!”
小非继续逗乐:“你还真为这么个女孩儿跟哥们儿翻脸啊?她用巫术把你迷惑住了还是怎么着?”
齐藤斜睨着小非:“我知道你一向鄙视小布,这么做有意思吗?”
小非歪歪脑瓜:“本来没意思,鄙视多了觉得挺好玩。”
齐藤说:“好玩个屁!那句话我只对你说过,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怎么回事?”
小非装糊涂:“哪,哪句话?”
齐藤说:“天神,让你去死!”
那是上月初的一天傍黑,齐藤走进小布家,小布的继父正在跟小布发脾气,齐藤觉得不便上前,便躲进了柴房。小布是个“带犊子”,她的亲生父亲出车祸死了,母亲嫁给继父四个月时生下她,母亲却大出血死了。继父不会其他手艺,除了种地还是种地,又嗜酒如命,没有能力再娶,便恨上了小布。
齐藤听到小布说:“我感冒发烧,睡过时间了。”
小布的继父挽袖捋胳膊冲过去:“还敢狡辩!”皮带抽在脊背上尖锐的声音回荡在沉郁的空气中。
小布没有哭泣,也没有求饶。小布的继父打累了,声调降了许多,一路咒骂着出门了。小布一动不动站在屋门外,院墙外的路灯光辉映着她半边脸,另半边脸看不见,想必同样愤懑。
“天神,让他去死!”这声音很响地在齐藤的脑子里回荡。可他清楚地看到,小布并没有张嘴。然后,齐藤去了小非家,边喝酒边跟小非讲述方才的事情。
小非听罢笑起来:“藤哥,你真会编,这故事还挺恐怖。”没想到,小非对村里人说,那句话是齐藤亲耳听到从小布嘴里说出来的……
齐藤去了几个地方,觉得无聊,就又去了小布家。小布正在拧洗净的被单,齐藤过去帮她,突然听到墙外有动静。齐藤出来,见墙外没人,却看到墙根有新脚印,墙半腰有蹬踩的痕迹。
“会是谁呢?大白天的,居然有人听墙根?”
小布听齐藤讲了外面的情况,说:“我能猜到是谁。”
齐藤说:“爱谁谁。”
小布说:“你不要再来我家了。”
齐藤说:“来你家怎么了?我想来就来!”
小布说:“人言可畏,你爹知道了会阻拦你的。”
齐藤说:“不会!”
小布说:“会!绝对会!”
齐藤说:“真要那样,我就跑!带你一起跑!去南方大城市里打工!”
小布不再说话,眼眶里有东西一闪一闪,跟星星似的。
天说黑就黑了。街边有个八米多深的枯井,磨盘大的木板井盖不知被哪个缺德鬼给偷走了。小非边往家走边琢磨,齐藤和小布那么黏糊,该不会生米煮成熟饭了吧?突然一脚踩空,掉进了八米多深的枯井里。这下小非老实了,右小腿骨折,裹着厚厚的石膏,别说出门,下床都难。他父母去外省打工了,家里就他一人,没法上厕所不说,连饭也做不了,只好住进村医疗所,让旁边“沙家浜饭店”的服务员每顿送饭过来。
村南百米之外是漳河大堤。据说上游月城水库的闸门生锈了,满库的水放不出来,库坝已经被撑出六条裂缝,为分洪,上头命令把大坝炸了,河水溢出河床,大堤那面的水位越来越高。大堤这边,家家在准备晚饭,烟囱吐出团团簇簇象征祥和的炊烟,人心却紧缩成了拳头,因为灾难近在咫尺。
村医疗所内,小非的病床前围了一大群人,在听巫女的故事。
“小布说让你踩一脚狗屎,我立马就踩了一脚狗屎;小布又说让树枝把你的奶油脸挂花,那个干柴垛真就往我身上倒,跟士兵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还有更恶心人的……”小非想说啃猪屎那件事,突然觉得不利于自己形象,话吐半截打住了。转念他又说:“让你小腿骨折,三个月走不了路!小布说罢这句话没一刻钟,我就掉枯井里了。”
这事纯属添油加醋,当时他压根儿就没见小布的面。但看着小非腿上巨厚的石膏,没人不相信他的话,加上“红头发”从旁佐证,小布简直成蓝色妖姬了。
天空像口巨大的黑铁锅,愈压愈低,齐藤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雨即将落下。这是一种原始的感觉,类似那些惧怕死亡却不知死为何意的昆虫,莫名其妙地张皇失措。
村口,一辆马车深陷于泥淖中,车箱里满载着丧葬物品,有东西被风吹起来,四散在空中。其中一片纸钱轻盈地飞过一座座房屋,还穿过了几棵树的枝杈,飘飘摇摇,飘飘摇摇,落在龙王庙前。
龙王庙不大,是木头结构,有一人多高,里面香烟缭绕,几位老者正在叩头。
为首的老者祷告道:“我活八十有九了,没见过天漏,漏起来就没个完。这雨要再下几天,非把大堤淋坍不可,大堤一决口,葫芦嘴还有吗?牛羊猪鸡还有吗?人还有吗?龙王爷您施法让雨住了吧!等到秋末咱给您点大戏……”
齐藤正打着雨伞沿大堤查看,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狂风卷起的巨浪撞击在堤顶的缓冲土堆上,齐藤被扑倒在地,雨伞飞进水中,转眼不见踪影。齐藤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家跑,想把险情告诉父亲,父亲却不在家。齐藤去找小布。小布越听越紧张,眉毛拧成了疙瘩。
“别说了,赶紧去找耿爷,让他立马动员村民撤离!”小布说罢,抓住齐藤的手就往耿爷家跑。耿爷是村支书,还兼着村长。
耿爷不在家,耿家人哭哭啼啼,说老爷子是肺癌晚期,去市中心医院化疗了。
回家路上,从村医疗所窗外经过,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小布扒拉一把齐藤,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一帮小伙、大姑娘和小媳妇正在议论小非最近遭遇到的一系列荒唐事,见小布进来,顿时缄口。
小非有些不自然,又不愿放过露脸的机会,欠起身子说:“哎!小布,赶明儿我不会连饭也吃不成吧?”
小布瞪他一眼:“你再四平八稳躺在这,不仅饭吃不成,喘气也成问题!”
小非忙问:“你,啥意思你?”
小布一本正经告诉他:“因为,你会被洪水淹死!”
小非的脸倏地变成白纸。
小布突然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起来。一屋子人全怔住了。齐藤想说什么,张开嘴又闭上。
大约三分钟后,小布才睁开眼睛,沙哑着嗓音说:“水火无情,大伙如果觉得我说话灵验,就请立马跟我走,离开村子!”
“红头发”率先咋呼起来:“小布说啥是啥,麻利逃命去!”
有女声附和:“小布去哪咱跟哪!”
好多人响应:“走啦!走啦!不走是憨种!”
小非也在喊:“我,我怎么走啊?”
齐藤说:“来!看在咱俩从小玩到大的份儿上,我背你走!”
小布说:“不行!光咱们走不行!得让全村人都走!”
“红头发”说:“好办,这不,几个姓氏的都有人在,你们这就挨家挨户敲门去!就说小布说了,想活命就一时三刻挪挪地方!”
小布说:“谢谢你!”
“红头发”说:“要说谢,我得谢谢你……往后没人戳指脊梁骨,诅咒我,那才叫滋润。”
小非垂下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暴雨停了。风住了。村东两公里外的护堤石坝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
齐藤清点罢人数,说:“一个也不少。”
放眼望去,村庄被洪水泡掉一大截。波浪起伏的水面飘过来一块木板,木板上有三团火焰似的红漆写就的楷体大字:“龙王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