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土(3)

时间:2016-12-16 17:05:19 

  三七来到客厅,看到爱雅正在卧室里收拾衣服,张伯迁在一旁劝说,听那意思是,爱雅实在受不了连番的刺激,这样下去迟早会崩溃,她要到张伯迁的妹妹家去住。姐姐对姐夫的埋怨和责骂在三七听来同样惭愧,因为他许诺过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的。

  孝孝坐在卧室里那把转椅上,痴呆呆地看着他们。

  爱雅异常冲动,用方便袋装了几件换洗衣服,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了。三个男人漠然地对视一眼,各人做各人的事。三七打扫厨房,把集中的墓土装入垃圾袋,蓦地想到:这土是否被循环利用?即使孝孝能找到坟墓,每天取土也绝非易事。然而家中每次清扫墓土都是用垃圾袋单独盛装的,由爱雅丢到楼下的垃圾桶里,随后孝孝上学时路过垃圾桶完全有可能重新拾起墓土,放学后再悄悄带回。已经检查过张伯迁的公文包了,但还没有检查过孝孝的书包。

  三七把装土的垃圾袋暂且留下,等孝孝吃完早餐上学时让他顺带丢掉。从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楼下两只绿色的移动垃圾桶,他可以观察孝孝的举动,以证实他的猜测。

  张伯迁上班先走一步,接着孝孝也草草地喝了几口豆浆,背起书包跟舅舅说再见。

  “孝孝,顺便把这个丢掉,泥土!”三七从门后拿出垃圾袋说。

  孝孝接过去,没说一句话。等他下楼后,三七马上在厨房窗口上选好据点朝下窥视——比预设的时间要长,孝孝圆圆的脑袋从正下方出现,以比例而言书包略显过大。三七一度没看见他手里的垃圾袋,直到他站在两个垃圾桶前,才确认垃圾袋还在他手里,并非在楼道中就藏了起来。

  足足有半分钟,孝孝站在垃圾桶前一动不动。三七盯着他书包外面悬挂的红色水壶,突然想起来,今天他又忘了灌水。三七回头看案台上搁着满满一玻璃盏的凉白开,当他再看窗下时,孝孝已经离开垃圾桶向前走了,手里已然没有了垃圾袋——丢进去了还是藏匿起来了?似乎两者都太过迅速了。三七决定下楼去检查。

  

  小区的垃圾有专人在清晨收集一次,所以三七打开两个垃圾桶几乎都是空的,至少没有装了一小抷土的黑色垃圾袋。一种真相大白后的兴奋与失落的复杂情绪扰乱着他,就在这时他瞥见两个垃圾桶的缝隙中有他要找的东西,他上前用手捏一下就可以确定了。难道是孝孝个子小够不着桶盖才把垃圾丢在这里?三七决定不去动它,以便继续观察,因为孝孝就读的四小就在小区附近,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处理墓土。

  三七回到楼上,不巧的是从厨房窗口看不到两桶之间的垃圾袋。之后,他一连看着好几个人往垃圾桶里丢垃圾,都没有可疑之处。他洗盘子时又伸头看了一眼,一个灰白头发,身形单薄的妇女引起他的注意,从她手里拿着肮脏的蛇皮袋就能判断她是这个城市随处可见的拾荒者,只见她在垃圾桶里翻找一通毫无收获就急急走开了。三七不自觉地摇摇头继续洗他的盘子。

  中午孝孝没有回来吃饭,因为爱雅早上没有为他预备中饭。这孩子经常就在学校周边买着吃,父母虽然不主张他这样,但有时实在是顾及不到。孝孝也有可能去小姑家了,他妈妈在那里。

  三七下楼买卤菜,顺便确认一下,出乎意外地——那袋墓土不见了!他呆立了半晌,脑子里竭力回放上午每个靠近垃圾桶的人,奇怪的是,记忆只突出一位穿超短裙和高跟鞋的女人远远地抛出垃圾袋——撞击在垃圾桶上迸散开来,满地都是。

  三七就像以往跟踪“猎物”目标丢失一样的泄气,闷闷地玩了一下午的游戏。

  孝孝放学回来,趁他摆弄玩具赛车时三七检查了他的书包,没发现一点土,看到旁边的水壶,拿起来摇摇,里面沙沙响,这孩子在学校或在小姑家装了水,还剩大半瓶没喝完。

  张伯迁回来后,三人煮了方便面对付掉晚餐。

  “孝孝,晚上跟舅舅睡,好不好?”三七试探性地问。

  “好,我们玩五子棋,”孝孝干脆地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吹牛!”

  晚上张伯迁在卧室里关了门看文件,三七和孝孝在房间里下棋。三七让了侄儿三把,实实在在地输了两把。然后都睡下了。

  半夜不知道几点,三七感觉一个重物滑下了床,他睁开眼睛,朦胧中看见孝孝静静地站在地板上,好像在辨别方向,然后无声地拉开了门,走了出去。三七等了一会儿,悄悄地下床,把半个身子探出去。窗外交叉的光线刺破了客厅的幽暗,孝孝小小的射影在茶几上摸索着什么,他圆圆的小脑袋映着外面“府畴宾馆”四个红字——那几个字仿佛悬浮在夜空中,疲倦而又诡异。三七突然感觉半个肩膀凉嗖嗖的,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转过头,差点昏厥——防盗门居然是半开的,一个黑影伫立在那里,他几乎听到了粗重的呼吸!他抓住门框稳住自己,指甲刮着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片刻的窒息,黑影退了出去,转身,正巧一道惨淡的镭射灯扫过客厅,三七模糊地辨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姐!”三七轻喊一声,追出去,但是黑洞洞的楼道里什么也看不清,也没有一点动静。

  三七的心怦怦直跳,重回到屋里,打开灯——孝孝垂着双手斜斜地站着,一点没有受惊的样子,半睁的双眼无神地斜睨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你在干什么?”三七哑着嗓子说。

  “喝水……”孝孝咕哝一句。

  “是你开的防盗门?”

  “小雨。”

  三七在心里问:小雨是谁?然后他低侧着头瞅瞅孝孝平静又苍白的脸,怀疑他这个侄儿是否在梦游?

  “睡觉。”他说。

  孝孝拖着腿慢慢经过他身边走进房间,轻轻地,随着一声无望的叹息,爬上床,抱着毯子睡了。

  三七把头伸出门外又静听了一会儿,然后锁上防盗门,带着深深的迷惑回到床上躺下,怎么也睡不着了。那个黑影是姐姐吗?“我们一家三口,就我感觉自己最不正常。”姐姐这句话在他耳畔响起。每回都是姐姐最先发现墓土——倒在鞋子里的那次除外,但是她仍然最有时机做这件事,那她强烈的反应真是演得太像了。整个事件中只因为姐姐和他一起长大,是他的亲人,并站在他这一边,所以一直把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可是,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三七头疼起来。

  不知不觉窗外亮起来,公园里某只被驯化的画眉其乏味的鸣叫引进了黎明。三七痛苦地打了一会儿瞌睡,梦见一个腐烂的芭比娃娃咭咭笑着朝他跑来,他听见擦地板的声音,谁这么早狠擦地板?他抬头看脚那头,孝孝双手握拳夹在两腿间还在酣睡。三七揉着太阳穴爬起来,迷迷怔怔地走出房间,看到爱雅跪在那里擦地,那么用力,头发都散开了。

  “姐,你怎么回来了!”三七十分震惊。

  “什么话!这是我家。”爱雅满脸汗珠,抬头说,“你难得来,我不在家象什么?”

  “你昨晚……”

  “昨晚我在孝孝他姑家睡的。”爱雅把身旁的塑料畚箕移过来说,“你看!”

  畚箕里是黑色的墓土,三七像摆脱恶梦似的,双手痉挛地摆了一下,说:“你!”

  “我为什么要害怕?”爱雅激动地说,“它每天都出现,我们家也没咋地。出现一次,我就打扫一次,看它出到什么时候!”

  “土也是灰尘构成的嘛。”三七不自觉地说。昨晚打开灯并没有看到地板上有土,现在爱雅正擦的地方是茶几的侧面,难道昨晚上墓土出现在茶几的阴影里所以没发现?昨晚孝孝就站在那个位置,但他不知道应该怀疑孝孝还是姐姐?或许他们母子联合?

  张伯迁闻声从卧室出来,打着哈欠对爱雅说:“你回来了?”

  爱雅没吭声,指着畚箕说:“这次土里有这个。”

  三七走过去从土中捡起一根黄色的、像是塑料的弯弯的细柄,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玳瑁眼镜架的耳柄。”爱雅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爱雅抬头看一眼伯迁,说:“我跟你姐夫刚认识时他就戴过这种眼镜。”

  张伯迁死死地盯着三七手里的物件,脸孔唰地变得苍白,他走到沙发前坐下,那样子毕恭毕敬的,突然又站起来,回头把坐在屁股下的电视摇控器拿起来放到茶几上,却啪地滑落到地上。

  “怎么了你?”爱雅问。

  “我……我洗脸!”张伯迁冲进卫生间,哗哗地放水,传来往脸上扑水的声音。

  三七把这个眼镜架折断的耳柄重又放进畚箕,拿来垃圾袋把墓土装起来放到一边,又帮姐姐收拾茶几上杂乱的东西——几乎全是孝孝的东西——书包、水壶、玩具、摊开的作业本。突然,三七心里有了一点醒悟,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是纷乱和残缺的,他只要细心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地连缀和拼凑起来,那么整个谜团有如抽丝剥茧一般逐渐暴露出它的核心所在——这种预感如同潮水一样席卷他全身,连嘴里都泛起了酸水。

  三七从厨房的窗口看着爱雅把装土的垃圾袋丢进了垃圾桶。同样,他从窗口看着张伯迁东张西望、失魂落魄地步行去上班;然后是孝孝,几乎是跑着去上学——他没有留意垃圾桶。最后是爱雅急匆匆地下楼,在楼下的便道上忽然抬头,差点发现侧身站在窗里的三七。

三七始终站在那里,留意每个丢垃圾的人。每个人都带着嫌恶的表情丢完垃圾就走人。这时他发现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另一个方向慢慢地靠过来,他一眼认出那就是昨天拾荒的妇女。她象昨天一样在垃圾桶里乱翻一气,也许找到可用的东西,然后离开。三七也离开窗口,打开门追下楼去。

  傍晚,大家全又回到这个房子里。饭间谁都没提墓土的事,沉默中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接着发生了另外一桩事,让这个家庭陷入另一种惊愕——两位警察突然造访,怀疑陈三七与广州不久前发生在的一起重大盗窃案有关,将他带走了。

  爱雅终于明白弟弟突然来到她家是为了避风,她早该看出苗头的,那时若要劝其投案自首虽然仍避免不了法律的制裁,但至少能获得个合理的轻判。事以至此,碍于这份浓浓的亲情少不得怂恿丈夫利用他的社会关系,上下活动,争取为弟弟减刑。但是张伯迁自那天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表现的萎靡不振、疑神疑鬼、惶惶不安,根本没精力顾及他这个盗窃犯小舅子。爱雅焦头烂额然而又无计可施。

  三七被判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

  

  差不多两个月后,爱雅去探监,并带去一个噩耗。

  “你姐夫……他死了。”最后,爱雅哀伤地轻声说道。

  三七盯着姐姐低垂的发线好象没听懂似的,半天才问:“怎么死的?”

  “自杀。”爱雅叹了一口气,不太情愿地提起这件事。“那天晚上伯迁睡得早,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把刀。”

  “怎么肯定他是自杀?”

  “晚上门窗都是锁好的,凶器就是厨房里切菜的短刀。而且那段时间伯迁情绪十分低落……”说到这里爱雅哽咽起来,“既使现在我也不知道伯迁到底为什么想不开,什么样的压力让他承受不了非得以死来解脱!”

  三七“嚓嚓”搔着新剃的短发,突然说:“你相信他会自杀吗?”

  爱雅抬起头来,把手里擦眼泪的面巾纸叠了又叠,想了一会儿说:“我看过警察从刀柄上拓下伯迁的血指纹——三七,你说一个人握刀刺自己的胸口大拇指的朝向是里还是外?”

  三七双手握拳比画着刺自己的胸口,然后说:“朝向外。”

  “可是指纹却是朝里的。”

  “警察没那么疏忽吧?”

  “警方对伯迁的死迟迟没有定性,而且我一度成为重大嫌疑对象,还让我测了谎。指纹的朝向是我来这里在路上才想起的。”

  “姐,家里还出现墓土吗?”三七忽然问。

  “说来也奇怪,从你姐夫过逝后就没再出现过。”

  “姐夫的死跟墓土是有关联的。”

  “哦?”爱雅不解地看着他。

  “时间到了!”站在门边的狱警喊了一声。

  爱雅和三七吓了一跳。一阵桌椅的响声,其他几个犯人和亲属站起来告别。爱雅看一眼手表,痛苦地皱起眉毛。一个狱警走过来催促他们,准备带走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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