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间落下闸门的铺面时,老汉放慢了速度,车慢慢地滑过去。
他指了指,“这就是王自力死的地方。”
我迅速挪到右侧,看见紧闭的闸门上挂着一块锃锃发亮的牌匾:风雨轩画廊。
4
到了公安局,我看见正要上车的小王。他像是把我要采访的事情忘了,我跑了几步才追上他。
“你要去哪里?”
“法医鉴定今天出结果,我要取回来给领导送去。”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往里面挪了挪,“上车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王自力不甘心地睁着眼,身上布满伤痕,致命的一刀是从脖子直达颈椎,气管、喉管、静脉、动脉全部被割断。他肚子上也被捅了两刀,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白色,配合着容城萧瑟的冬天跟解剖室的防腐处理,阴冷地躺在湖绿色的手术台上。他的手臂垂在架子上,松垮的肌肉上纹着一只变形的龙,龙的眼睛跟他接种牛痘疫苗的位置刚好吻合。他摊开的掌纹杂乱,生命线从中途就开始分叉,在靠近食指的位置,还有一个5厘米长的锯齿形的伤口,露出了凝结的皮肉。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推开门,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裹着红棕色的皮衣,下面是一条黑色修身长裤,尼龙袜子踩在棕色的蝴蝶结皮鞋里。小王冲我使了使眼色,“王自力的老婆”。
她抬起头来,跟我对视,泪水模糊了表情,“我能再去看一眼吗?”
“别看了。”
女人固执己见,还是走进了解剖室。我听见凄惨的啼哭,一声一声从心底涌出来。这声音让我接下来的几天都难以入眠。
我当了快十年的记者,练就了一眼能分辨虚情假意的本事,根本不需要怀疑她的悲伤。
十分钟后,他们把她从解剖室里架出来,她已经瘫了,双手垂在体侧,泥一样倒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呜咽声。
我不忍心看下去,把小王拉到一旁,“王自力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个女儿在国外读书。他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亲戚来往不多。”
小王去取验尸报告,我挨着女人坐下。她身上有股清香,身材保持得不错,头发精心打理过,乌黑的波浪垂在耳侧,抽动的苍白色嘴唇一张一合中,从腹腔到胸腔完成一个艰难的呼吸过程。
我放弃了跟她聊聊的打算,却无法抗拒她身体里迸发出的悲痛的冲击。我从未见过哭得这么伤心的女人,让我觉得安慰都是一种打扰。
5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用袖子擦出一块玻璃,额头贴在车窗,观察容城。这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它建在石头的夹缝中,两侧都是被自然切割的锋利的山,像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刀。容城人的表情也跟山一样冷峻,他们脚步很快,像被绳索拉拽着,拼命地在往前赶。阳光发白,光线洒在过路人的身上,像盖了一床脏兮兮的棉被,使得这个地方的面貌模糊不清又形迹可疑。
临近下班时间,我坐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和大家一起观看闭路电视拍到的王自力遇害时的视频。
时间是2011年11月23日,晚上23点07分。画面里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画廊。打头男子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面罩,中等偏胖身材。他跨跳进画廊,双手贴着裤缝,又想起什么似的举起了枪。跟在后面的男子,身材单薄,戴着夸张的假发。他步伐小心,不时张望周围的环境。听见有人进来,王自力把头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来,露出吃惊的表情,但没有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跟他们对视,嘴里嘟囔着什么。第一个男人进去以后,用手勒住了王自力的脖子,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我看见王自力的嘴型像是在呵斥。很快另一个男人掏出刀,刺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刀激怒了王自力,他开始反抗,钳住持刀人的手,狠狠地一拧,将他整个胳膊翻转过来。刀掉在地上,刀把跟刀身出人意料地分离了。后来经现场勘查,并没有枪击的痕迹,可以肯定那是一把仿真手枪。
23点12分,两个人渐渐占据上风。他们抓起手边的东西朝王自力头上砸去,连摆在桌上的的黄花梨笔筒也沾了血迹。王自力挣扎着站起来,刀身就在他脚底下,他却没有力气去捡。他看起来像是没了理智,胡乱跟两人搏斗,平白耗费了不少体力,直到最后被戴帽子的男人抓住空当,用另一把短刀,刺向他的脖子。
根据法医鉴定,这刀直接导致了王自力的死亡,割裂的范围从脖子到喉管,再到静脉、动脉,把他的生命刺穿。有路过画廊的人回忆说,曾听见王自力痛苦的哀嚎声,他反复用“杀猪”比喻声音的凄惨。
23点16分,王自力倒在地上,戴假发的男人又朝他肚子上补了两刀,这两刀让法医解剖时不得不开了更大的口把他的肠子塞进去。戴帽子的男人朝他的刀口踢了几脚,我看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震颤起来。王自力的老婆看见这段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人都被捅成这样了,还补上两脚,是不是人!”
23点20分,两个人轮番试探王自力的鼻息。他们等了一会儿,都感觉不到什么以后,蹲下来收拾工具。他们拿走了王自力桌上一只牛皮纸袋,把刀片、手枪、短刀都塞了进去,还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戴帽子的男人试图找到刀柄,但屋子里灯光太暗,他开灯的手被戴假发的男人打下去。那刀柄其实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可谁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