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你好，我是明天接机的司机小陈，欢迎你来到四川。明天见！”
我回复了“谢谢”，在手机通信录里存下了“司机小陈”。
因为经常出差，我遇见过很多接站司机，但我从不存他们的手机号。我估计他们也是一样，彼此之间就是一种紧贴着底线的礼貌性应付关系。他们中很少有人像小陈一样提前一天和我联系，而且还是以短信的方式。相比之下，发短信显然比直接通话周全。通话虽然快捷，却让人没有时间思忖，多少显得有些鲁莽。发短信的这个小陈够认真，也有经验，不太寻常。
翌日中午，航班到达成都双流机场。我落地刚一开机就收到了小陈的短信，问我到了吗。我说，到了。他的电话马上打进来，让我坐电梯到3楼出发层6号门那里等他，他会在5分钟之内把车开到那里接我，这样我既不累，效率也高。
一上车，我不禁称赞他：“哥们儿，你这么准时，素质很高呀。”他说：“你过奖了，啥子高呀，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嘛。”我说：“最基本的就是最重要的，现在很多人都做不到了，所以你的素质还是高。”他显然很受用，突然一笑，说：“要是在美国，我这服务能挣不少小费咧。”
“你拉过美国人？”“嗯。”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骆家辉、米歇尔，我都拉过。”
“天哪，真的？”“这有啥子好作假的。其实我不爱说，说多就没意思了。”
我赶忙接话：“一看你就是个低调的人，我平生最钦佩的就是你这种低调的人。档次低没品位的人说，那是炫耀；你这样的，就是分享。”
“这个说法有点儿道理。”他矜持地点点头说，“那就跟你分享分享？”
“我接待的第一个美国人，就是骆家辉。那是2014年，刚过完元旦——你看多快，转眼就是3年前了——他是1月来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成都，之前还来过一次，是2011年8月。他那次来才好玩，去吃了一家苍蝇馆子哩。那段时间不是拜登要来嘛，他要先为拜登试吃。那家馆子小得哟，连一张像样的大圆桌都放不下，连招牌和菜单都没有，也不知道他的手下是怎么找到的。不过也不奇怪，美国领事馆在成都扎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啥子东西好吃。他们的领导漂洋过海地来了，他们还不请领导去吃一下？在成都，好吃的去处可不就是苍蝇馆子嘛，大酒店的菜有啥子意思嘛。
“我跟你说，哪个成都人都离不了苍蝇馆子。反正我是两天不吃心里就没着没落，一进那个门，丢了的魂儿就回来了。这个社会自古到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你难找到啥子平等。教我说，要找平等，这些苍蝇馆子里倒有的是。管你是哪一级的领导，管你是多有钱的富豪，进了这样的馆子，大家屁股一般高、筷子一般齐，老板端上来的菜也一样好吃。所以你看呀，店门口停着宝马奔驰，也停着三轮车电动车，穿汗衫的和穿西装的就得拼桌，一碗饭民工吃得，总经理啥子的他也吃得。大家肩并肩，脚挨脚，你就吃呗，美食是王道！
“骆家辉第二次来名义上是为成都的美领馆啥子工程剪彩，其实就是挂羊头卖狗肉，谁不知道他是来给米歇尔打前站的。米歇尔计划3月份来，这不是很明显嘛。
“米歇尔来没坐我的车，她当然要坐美领馆自家的车嘛。美领馆的车到底少，她的随从没车坐，就得在外面租车嘛。
“圈定了我们公司后，美领馆的人早10来天就开始让我们演习，其实就是两件事：安检和走路线。安检，就是每次出发前都要扫描整辆车；走路线呢，就是卡你的时间——给你打电话，让你到啥子地方去，几分钟必须到，时间都卡死。他给你打电话安排的时候，只说A到哪儿哪儿去，其他啥子都不说。他就看你的水平怎么样。对我们来说，这当然没问题。还有一些小的规矩，最主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多说话，最好啥子也别说，专心开车。
“我那辆车呢，一共坐了3个人。副驾驶位上坐的是翻译，后面两个是米歇尔的随从，也就是特工啦。两个人，一个高耸耸的，一个肥咚咚的，墨镜一戴，那个威风。我开得蛮小心的。怎能不小心，这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事了，也不是我们公司的事了。往小里说，这是有关我们成都形象的事；往大里说，这是有关国家形象的事。你说对吧。
“我跟你讲呀，其实米歇尔他们没啥子好说的，他们前呼后拥、养尊处优的，吃个饭都得让人家先给试试菜，活到那一层，不接一点儿地气，也没啥子意思了，是不？不是有句话嘛，‘阎王好敬，小鬼难缠。这些随从就是难缠的小鬼，不过跟他们混了几天，也缠出了一些意思来。对他们，我有两个原则。第一个原则，是尊重他们。人家是客户嘛，服务行业的第一要则就是尊重客户。第二个原则呢，就是他们也得尊重我。这个就不容易了。你想，老美的优越感多强呀，轻易能把谁放在眼里？为了这个，我还跟他们有了那么一场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当时呢，美领馆那边不让我们进去停车，外租的车一律不准进去停车。停车位当然有啊，宽敞得很，可就是不让我们的车进。这我就看出来了，你服务得再好也没用，人家就是不把你当自己人。也不听你解释，你再说也不行，再说就把枪给你对上了。后来我就发脾气了，我就让翻译跟那个高特工讲，让高特工对他们领事馆讲。我说，你们这样谁还有心情为你们服务？为了这么件芝麻小事，你们就拿枪对人，犯得着吗？这是给你们办事情呀，你们还对我们这样不信任，你们有必要吗？你想你们都把我们的车安检多少遍了，还能出啥子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这样就是打我们的脸嘛。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高特工就告诉了他们老大。他们老大一头白发，脸晒得红红的，风度蛮好的，应该是领事馆的馆长吧。他就点了下头，对高特工说了一些话。翻译回来告诉我，说OK了，他去张罗一下。结果第二天就可以进了，他们在美领馆里面给我们安排了几个车位，我们再进去，他们啥子也不说了，还很人性化，专门给我们放了个饮水机，说大热天的，要多喝水呀。后来嘛，就都OK了。
“这你就知道了吧，有时候尊严也是要自己争取的呀。工作结束那天，那两个特工还都给我送了礼物。小费当然有啦，外国人都习惯给小费的。高的给了我300美金，肥的可能穷一点儿，只给了我100美金。他给我的时候，耸了耸肩膀，好像有点儿尴尬的样子，就又送了我一支笔。喏，你看，就是这个。去年我又拉过别的美国客人，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告诉我，这是美国人选举时用的笔。你想，你要去美国买这支笔，那费用可就大了，是不是？
“那对老夫妻啊，他们没跟旅行团，自己带了翻译。当时翻译就跟我讲，他们比较挑剔，要小心一些。我对他说，跟着我这老司机，你的心妥妥地放在肚子里吧。第一天我就告诉他们，你们的第一夫人我都接待过，我和美国有缘分哪。还别说，挺管用的。几天下来，他们对我那个满意哟，要是玩上個把月，说不准都拜把子啦，哈哈。他们没给我小费，我也不稀罕他们给。老年人，不容易，咱拿着心里也不舒服，是不是？
“那些特工给的小费，我没花。我在中国就花人民币嘛，花啥子美金嘛。不过，闲着没事我就会看看那些美金，其实我不爱钱，更不爱这美金。为啥子看呢？因为这些美金的意义不是美金。往大里说，这是中美人民友谊的证明呀。往小里说，他们为啥子给我小费呢？这肯定是有缘故的。你想呀，他们既然来到中国，就可以入乡随俗省了这个钱的，为啥子还要给我呢？尤其是给我300美金的那个。我起初也不明白，想了又想，想得脑壳都疼了才想通，他就是在用这个方式表达心意嘛，就是对我格外尊重的心意嘛。所以说，人必须先自重，别人才会尊重你呀。”
（生如夏花摘自《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10期，本刊节选，李小光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