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催着田嫂去买羊肉,她嘱咐田嫂把配料写在纸上省得落下哪样。田嫂从厨房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展开说:“上回买时都记下啦,我念念你们听听。”无非是酱豆腐、卤虾油、韭菜花、辣椒油、花椒油、糖蒜、白菜、香菜、粉丝、冻豆腐……田嫂念完,老爷子说:“芝麻酱你忘了吧?”老太太说:“芝麻酱家里还有半罐子呢。”老爷子又说:“还有海带,上回就忘了买。”田嫂答应着,把海带记在纸上。
田嫂就忙着出去采购。出门前不忘从厨房端出那只沉甸甸的紫铜火锅,安置在客厅兼餐厅的正方形饭桌上,旁边放好一管牙膏和一小块软抹布。这是老太太的习惯,时而不时地,她得擦擦这只火锅。隔些时候没擦,就觉得对不起它。上一回吃了涮锅子,她还没擦过它呢,有小半年了。上一回是为了欢迎没见过面的孙媳妇,老爷子、老太太为他们准备了涮锅子。
他见她真要擦锅,劝阻说:“今天可以不擦,就两个人。”
她说:“唔,两个人吃也得有个亮亮堂堂的锅。”说着从沙发上起身坐到饭桌旁边,摸过桌上的抹布,往抹布上挤点牙膏,用力擦起锅来。
他也凑过来坐在她对面看她擦锅。锅可真是显得挺乌涂,也许是他的眼睛乌涂。他的眼睛看着火锅,只见它不仅没有光泽,连轮廓也是模糊一团。他和她都患了白内障,他是双眼,她是右眼。医生说他们都属于皮质性白内障,成熟期一到就可以手术。他和她约好了,到时候一块儿住院。
她擦着锅盖对他说:“你看,擦过的这块儿就和没擦过的地方不一样。”
他感受着她的情绪附和着说:“就是不一样啊,这才叫火锅!”他俩都喜欢吃火锅,因为火锅,两个人才认识。20世纪50年代初,他们正年轻,周末和各自的同事到东来顺涮锅。那时有一种“共和火锅”,单身的年轻男女很喜欢。所谓“共和”,就是几个不相识的顾客共用一只火锅,汤底也是共用的。锅内拦出若干小格,吃时每人各占一格,各自涮各自点的羊肉和配菜。锅和汤底的钱按人头分摊,经济实惠。那时候的人相对更单纯,陌生人同桌同锅也互不嫌弃,“共和”着一只大锅,颇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气象。那天他挨着她坐,吃完自己点的那份肉,就伸着筷子去夹她的盘中肉,她的盘子挨着他的盘子。他不像是故意的,她也就不好意思提醒。可是他一连夹了好几筷子,她的一位男同事就看不惯了,用筷子敲着火锅对他说:“哎,同志,这火锅是‘共和’的,这肉可是人家自己的!”同桌的人笑起来,他方才醒悟。
她反倒因此对他有了好感,就像他对她同样有好感。后来他告诉她,那天他在她旁边一坐,他的心就慌了。她追问他,是不是想用吃她盘子里的肉来引起她的注意?他老实地回答,没想那么多,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们开始约会,她知道他是铁路工程师,怪不得有点呆;他知道她在一个博物馆当讲解员,怪不得那么伶牙俐齿。后来他们就成了一家人。在她的嫁妆里,除了一对银碗、两双银筷子,还有一只紫铜火锅。
紫铜火锅是她姥爷那辈传下来的。姥爷家是火锅手艺人,从前他们家手工打制的火锅专供京城皇宫。这只火锅,铜是上好的紫铜,光泽是那么油润而不扎眼。她没事就把它搬出来擦擦,剪一块他穿糟了的秋衣袖子,蘸着牙膏或者痱子粉擦。她是个爱干净的人,能用猪皮把蜂窝煤炉子的铸铁炉盘擦成镜子,照得见人影儿。当她神情专注地擦着火锅时,家里的气氛便莫名地一阵阵活跃,他的食欲给调动起来,仿佛就要开始涮锅子了。
她真给他做过涮锅子,没肉,涮的是虾皮白菜,蘸酱油。他们结婚以后遇到了食品匮乏的年代,总是缺油少肉,副食品供应也要凭证凭票。平常人家,很少有人真在家中支起火锅涮肉——去哪儿找肉呢?8年间他们生了4个孩子,更需处处精打细算。但是他爱吃她给他做的虾皮涮白菜或者白菜涮虾皮,当他守在那热腾腾的开水翻滚的火锅边时,心就先暖了,他常常觉得是家的热气在焐着他。家里一定要有热气,一只冒着热气的锅,或者一个锃亮得可以直接把冷馒头片摆上去烤的蜂窝煤炉盘,都让他感到温厚的依恋。只是他不善言辞,不能把这种感觉随时表述给她。他认真地往火锅里投着白菜,她则眼疾手快地在滚沸的开水里为他捞虾皮。一共才一小把虾皮,散在锅里全不见踪影。可她偏就本领高强,大海捞针一般,手持竹筷在滚水里捕捉,回回不落空。当她把那线头般的细小虾皮隔着火锅放进他的碗里时,他隔着白色的水汽望着她,顶多说一句:“看你!”
有时候,他也想把火锅里的精华捞给她吃,虽然充其量只是几个虾皮。但他手笨,回回落空。仅有一次他的筷子钳住个大家伙,捞出水面看看,不过是一颗红褐色的大料。她叫他把大料放回锅里,一锅白开水就指着它提味儿呢。他就不再和她比赛捞虾皮了,他心满意足地吃着虾皮白菜,忽然抬起头冒出一句:“我老婆啊!”
他知道这一生离不开她,就像她从来也没想过离开他一样。一辈子,他们只分开过有数的几回,包括她生4个孩子的那4次住院,还有他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革命中,被送到西北深山里劳动的一年。后来他和一批同事提前回到城市,他们被编入一个科研攻关组,为铺设北京第一条地铁效力。
- 看不过瘾?点击下面链接! 【本站微信公众号:gsjx365,天天有好故事感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