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着我的老师了,如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应愿之神。在今年正月的阳光里,也在正月的冬寒中,我回家奔赴我三叔的喜丧事,也去赴办我大伯逝世三周年的庄重礼俗和纪念。在这闲空间,张老师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凳子上。乡间室内的空旷和凌乱,纠缠分隔着我与老师的距离与清寂。相向而坐,喝着白开水,削了苹果,说了很多忆旧的伤感和喜悦,诸如三十几年前在初中读书时,我的学习,我的作业,我的逃课,还有我的某某同学学习甚好,却因家庭成分偏高,是富农,似乎爷爷有所谓剥削别人的疑嫌,他便没有资格读高中了。自然,1977年之后的那场平地起雷的高考,他也无缘坐入考场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有另一位命运多蹇的同学,不仅在学习上刻苦,在书法上也颇具灵性天赋,人在初一时,其楷正墨字,已经可与颜帖乱真。可是后来,因着形势家境,他不仅未再考,而且由于疾病,早早地就离开了这个荒凉热烦的世界。
这个世界,对于有的人荒凉到寸草不生,对于有的人,却是繁华热闹到天热地烫,一举一动都会有草木开花、果实飘香。然而对于我的老师张梦庚,却是清寂中夹缠暖意,暖意里藏裹着刺骨的寒凉。
老师生于20世纪20年代末,读书辍学,辍学读书,反反复复,走在田埂与人生的夹道中,经历了来自日本人的刀光枪影,经历了国共征战的循环往复,之后有了1949年的红旗飘扬。记忆中从来都是饥饿辛劳,土改时却忽然成了地主,这样的命运,大凡中国人都可想见其经历与结果的曲折变形、荒凉怪异。可是,好在他终归识字,厚有文化。乡村其实最为明晓文化的斤两,虽然文化不一定能带来尊严富贵,可让孩子们认字读书,能写自己的姓名和粗通算术计量,也是生活所必需。于是,老师就成了老师。从一个乡村完小到另一个乡村完小,从一个乡村中学到另一个乡村中学,直至改革开放,他被调入县里的一所高中,做了教导主任,最后主持这个学校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的闲急高低,一晃就让他全部人生的金贵岁月,43个春秋的草木枯荣,都在布满尘土、青草蓬生的乡村学校里枯荣衰落,青丝白染。
不知道老师对他的人生有何感想与感慨,他写的一本名为《我这一生——张梦庚自传》的简朴小册,读下来让人心酸胃涩,想到世事的强大和人的弱小,想到命运和生命如流水般在干涸的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袭挣脱,流着可谓流着,可终归无法挣脱干涸与强大的吞没。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了,老师头发白了;我们步入中年了,老师身体枯衰了。我们成家者成家,立业者立业,而老师却在寂静的人生中,望着他曾经管教、训斥、抚疼过的那些学生,过着忆旧的生活,想着那些他依然记得,可他的学生早已忘却的过往。
还记得初一时,他是我的班主任,又教语文。在一个酷暑天,我家棉花地里蚜虫遍布,多得兵荒马乱、令人恐惧,我便邀了班里十几个要好的男同学,去帮我母亲捕捉蚜虫。自然而然,教室里那一天是空落闲置,学生寥寥,老师无法授课只能让大家捧书阅读。从棉花地里回校的来日上午,老师质问我为什么带着同学逃课,我竟振振有词地说,是带着同学去棉花地捉了半天蚜虫,还反问老师,地里蚜虫遍布,我该不该去帮我母亲捕捉半天蚜虫?说蚜虫三天内不除掉去净,棉花就会一季枯寂无果,时间这样急迫,我家人手不够,我请同学们去帮忙,又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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