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临终医院”这个词,我心里多少有一点怕。那年,我刚考到市二中当老师。到临终医院做义工,是学校历来的传统,是必定要去的。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进病房的情景。一个护工正戴着手套,给一位排便困难的老人掏大便。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可是满屋子的人都坦然自若,我连忙尴尬地把手放下来。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第一次来吧?”
这个人,就是七叔,72岁了,坐着轮椅。论年龄,任谁都要叫他一声爷爷,可是每个人都叫他七叔。七叔患有晚期胃癌,当初转进来时,医生告知最多能活三个月,可是他一住就是四年。
七叔要我推他去院子里晒太阳。我猜,他是有意让我躲开病房里的尴尬。我们进电梯后,他叹了口气说:“唉,院长说,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走’得有尊严,可是人老了,哪还有什么尊严!”
我握着轮椅的把手,默默地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七叔又自顾自地说:“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二中的新老师吧?不是本地人吧?家在什么地方?”
我正盘算着先回答他哪个问题,七叔忽然又说:“你不愿意说,是不是因为家是农村的啊?”
七叔说得没错,我出生在西北一个小村子里,贫穷几乎贯穿整个童年。我从农村一步一步考出来,大学毕业后,进了重点中学当老师,户口也迁进城市。
可以说,我一直是父母的骄傲,但父母却不是我的骄傲。我羞于在人前谈论我的亲人,谈论我的家庭。大学四年,我只在第一年暑假回过一次家。躺在闷热低矮的土房里,我发誓不再回来。
大四那年,我第一次恋爱。一次,我无意间在电话里说起,父亲就坐了两天一夜的硬座赶来了,还带了一大袋沙枣做见面礼。只是我把他堵在学校的招待所里,死也不让他下楼。父亲说:“你妈说不知道你找了个什么样的朋友,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我把那袋沙枣塞在他的旧箱子里说:“别出来给我丢人了……你们关心自己就行。”
父亲第二天就离开了。从那以后,我和家里的联系变得极少,而这也是我想要的。这一点,我和七叔第一次见面时,就被他看得万分清楚。他说:“人可以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却不能通过努力改变父母。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真烦人,是吧?”
我附和着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医院的周末,通常是家里人频繁探视的时间,但从来没有人来探望七叔。每到这时,他就会去顶楼的天台图清净。听老护工说,他有儿女,但都在国外。四年前,七叔病危,他们回来过,把他送到临终医院,之后就再没露过面。
一天,我到天台晾床单,刚好遇见七叔坐在围栏边发呆。我说:“想什么呢?后悔把儿女送那么远了?”
七叔洒脱地耸了耸干瘦的肩膀,有点得意地说:“我可不是一般的老头。儿子女儿都是被我逼出去的。从上小学开始,我就给他们定了上哈佛的目标。结果虽然没进哈佛,但都出去了,个个都干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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