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在库委夏牧场时,有一天我在森林边上走着,认识了一个朋友。她全名“古丽贝里”,我则叫她“古贝”。
我和古贝在语言上交流得十分吃力,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弄清楚她家的羊是400只而不是4万只。另外她还热情地教了我数不清的哈语词,可惜我全忘了。我也教了她一些汉话,直到两年以后,她还可以熟练地用我教她的那些话来问我:“李娟,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你有没有对象?你妈妈几岁了?你爸爸几岁了?这是胳膊吗?这是手吗?这是石头吗?……”
那天,我把我口袋里的花生给她分了一半,她比我先吃完,于是我把剩下的又给她分了一半。我们坐在草原上,坐在风中的大石头上吃,吃完了拍拍手,拍拍屁股,她便带我去见她的爸爸妈妈,还喝了两碗新鲜酸奶——如果酸奶里面放点糖的话我很想再喝两碗。
古贝15岁,比我小了好几岁呢,却像我的姐姐似的,高大、爽朗、勤快、懂事。
其实在认识之前,我们早就见过好几次面了。只是我不太认人,觉得那几个哈萨克姑娘都挺好的,却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
有一次是在下雨发大水时,过河的石头给淹了好多——之前我们这里的所有人过河时都是踩着它们过的,这里没有桥——我被困在了水中央。这完全出于判断上的失误。开始我从河那边看过来时,这块石头好像离河岸那边挺近的,只要像小鹿那样一纵一跃就过去了。可惜我不是鹿,而且身上还套着又厚又笨的棉衣棉裤。想撤退也不可能了,刚才垫脚过来的那块石头让我在起跳的时候用力过猛给蹬翻了……于是我就那样左摇右晃地站在浑浊湍急的水流中一块巴掌大的、又湿又滑的石头上,险象环生……这时,古贝天使般出现了,她骑着马仿佛从天而降,在河边下马过来,站在对岸俯身伸过手来。我连忙弯腰抓住,她微微一带,我就安全地跃过去了,一点儿也没触着冰冷刺骨的水。
第二次是去河那边提水。那是泉水,在森林下的一片沼泽上,非常甜美非常干净的水。扒开泉眼上覆盖的草,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然后看到的是泉底的沙石,最后才看到水。它更像是一汪干净清澈的空气。
我用带去的塑料水舀子一下一下地舀水,打满一桶后,就放在泉眼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自己玩去了。
后来我爬上一处高地,回头看时,下面远远地也有一个人提着桶在往泉那边走。我又往上爬,隐约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回过头来,看到那个提水的人高高挥舞着我的红色水舀子,大声地向我喊着什么,估计她想借用一下吧?于是我随便答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林子。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看时,泉边却没了人,我那鲜艳的塑料桶也没有了。
我急急忙忙跑下去,看到借我水舀子的那个女孩正一手提一个桶往前走着。我喊着追了上去,这时她已经开始走上狭长的独木桥了。因为刚下过雨,那个独木桥圆滚滚、滑溜溜的,可她一手提着一桶漫悠悠的水,很稳当地就过去了。一直走到草场尽头时,她才放下我的桶,回头向我招招手,然后向对面山坡上的一个毡房走去了。而另一边不远处就是我家了。她可能认识我吧,可能长久以来一直在注意我,否则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呢?这片草场上有好几家汉族人的。
这事还是后来古贝告诉我的,要不然到现在我恐怕还不知道那就是她呢!第三次愉快的见面是那次我徒步到另一个沟去找我妈。我妈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到谁谁谁家喝茶去,可是快中午了还没回来。我便让外婆在家守着,我出门找去了。那一带毡房不多,稀稀拉拉分布在山的阳面。我一家一家地问过去,终于问到一个人,说在后山的瓦达家见过她。她可真能跑的!
我估计她是穿过山顶的森林直接翻过后山的。但是我一个人不敢进又黑又潮的森林,便远远地从山脚绕着走。路很远,四周很静,途中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很疾的马蹄声渐渐响了起来,我害怕是男人,连忙躲到路边的岩石后面,直到看清声音响起的方向出现的那三匹马上全是年轻姑娘时,才出来,继续向前走。三个姑娘在马背上大声说笑着,策马扬鞭,像是在赛马,又像是在追逐。她们很快就赶上我了。我让到路边,让她们过去。后来,她们却渐渐放慢速度,不时回头看我,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这时,其中一个掉转马头,小跑回来,勒马横在我面前,像开玩笑似的说了几句什么,我听见其中有“裁缝”这个词,想到她可能认识我,便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拍拍自己马鞍子后面的地方,我大喜,连忙跑上去,拽着马鞍子和她的衣服就爬上去了。这使所有人都大笑起来,令我不知所措。她们中有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听懂了,忙说是到瓦达家,她们又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个多好笑的笑话似的,真不知道这群女孩子怎么那么爱笑。我也问她们到哪里去,她们听了又笑。我只好跟着笑。马越跑越快,颠得我快坐不住了,我就闭上了眼睛,紧抱着她的腰。后来马慢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前面河对岸浅缓的草坡上栖着三两个白色毡房。到地方了。我再三道谢,这令她们笑得更加花枝招展。其中一个就是古贝。
也许不止这三次吧。后来经她一说,我又觉得我见过的所有哈萨克女孩都像是她一样,都是那么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孤独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她们戴着同样的满月形银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我想看看她们的马鞭,我说出这个请求,她们又笑了很久,其中一只手递了过来……
(刘 振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我的阿勒泰》一书,何保全、于泉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