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宪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打架,贯穿于俺整个成长的日子。
那一代孩子全是一群狼。冬天,没有一个孩子不把手和脚冻得跟烂柿子一样,不过冻脸的人倒不是全部,因为有些人的鼻涕在脸上结的痂实在是太厚了,足以保护娇嫩的皮肤不受寒风刮割。越寒冷的日子越是我们奋战的舞台,因为衣服厚,伤不到身体,因为冬天夜长,除了打架实在没什么好消遣的,连露天电影都已经停放。
我参加的规模最大的一次群殴发生在小学四年级。两条街分成两个阵营,在冬天的夜里,荒凉的野外,燃起几堆玉米秸,首领发一声喊,便斗起来,以摔跤为主,间或拿冻得硬邦邦的土坷垃(野外没有砖头)拍之砸之。都是乡里乡亲的,加之烽火熊熊,所以基本不会分不清敌我。因为涉及两条街的荣誉,所以有的分属不同阵营的亲戚也全然六亲不认,趁对方犹豫迟疑的当儿就是一招“黑虎掏心”。
第二天,校长恼羞成怒,将全体学生集合到操场上,问都有谁参与打架了。我们中可没有那种敢做不敢当的脓包,呼啦啦举起了一片胳膊,棉袄袖沾满了尘土和牛屎。
俺最不满的就是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让人没有兄弟姐妹。
别用什么大道理来反驳俺,俺就是看不得这个。一个人,如果不能享受到兄弟姐妹间的感情,是人生非常非常大的一种缺憾。
好在俺的父母在政策推行之前让俺拥有了两个弟弟。俺让弟弟得到了俺没有享受过的东西,比如,有一个哥哥,打架的时候腰杆会硬许多。
谁不希望有个哥哥保护自己,不必害怕,不必遭人打?
我身为长子,从来没有得到过哥哥的保护。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但人长大了,确实不太好玩,特别是在打架这件事儿上。
小学时的架,你说打就打了;中学以后的架,你说着说着就不打了。
一个不大的由头,两个人伸手较量一下也就得了。偏不,一句“你等着”,就开始到处拉赞助,无论从人数还是武器装备上都够大战规模了,但越拉人越多,不想打的人越来越多,相互熟识的人也越来越多。扭头再一看,原来打架的缘由竟是那么微不足道,随便谁的面子一抹,就打不起来,于是到最后便不了了之。
这时候,打架的真正魅力便在于约架后的枕戈待旦、打架前的剑拔弩张、劝架时的唇枪舌剑、散架时的觥筹交错、以后再见面时的义薄云天、再打架时的并肩战斗。如此循环往复,和平主义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我经历的一次比较危险的架发生在劝架时。人是一种很贱的动物,许多架友属于那种人来疯,越劝他越来劲,还没完了。俺当时劝的那位手里拿着刀子,俺越劝他越比画,力气随着拉他的人增多而加大,等看到劝架的人都伸出手拉他,都张开嘴求他,再没有后备力量,他才善罢甘休,收起了刀子。
大伙正在彼此介绍,说些“久仰”之类的话,突然有人冲俺高呼了一声:“你的脖子!”
俺用手一摸,一手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挂的彩。
这个伤口后来成了俺炫耀的资本,因为离右颈动脉不到五厘米,谁见谁抽凉气。而俺当时就剩下后怕,并从此特别烦那种嚷嚷半天也不打、一见人多就咋呼的人。
打架真正的快感是在丧失理智、疯狂出手的时候——红了眼,咬着牙,不知道疼,不知道轻重,全身都兴奋得直哆嗦。俺曾经有一回跟哥几个追打一个人,真是越打越过瘾。这时的人,甚至比野兽还野兽,因为那股兽性是憋了许久的“陈年佳酿”,表现出来的简直就不能叫兽性,叫人性得了。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许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好好一个有志青年,非要跟这么一帮二流子混在一起,俺也说不大清楚。
我们为什么要像蝗虫一样扎堆在一起?
郑钧唱道:“我们活着只是为了相互温暖,想尽办法就只为逃避孤单。”
“义气”是那个年代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奖,宛如现在的“品位”“优雅”“格调”之类。
直到某一天,俺突然明白:原来我们为之动情、为之动刀子的所谓义气,竟那么经不起人性的推敲,那么经不起日子的锤打。这种幻灭感让俺无比沮丧。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关于打架这件事儿,说的比打的多,架友们在一起,多是回忆与憧憬,真刀真枪搏杀的时候其实很少。大家津津乐道的全是胜利的故事和勇敢得来的尊严。
道理要讲给能认错的人听。被英雄打趴下却懂得欣赏英雄的人们,才让英雄成为英雄。而在架圈,是没有英雄的,因为永远没有狗熊那一方。
这是俺后来退出架圈的主要原因。因为你拼杀半天,人家照样“肉烂嘴不烂”;而你也慢慢发现,拼杀半天,还不如吹半天牛更能博得江湖上的尊重和名声。
所以,俺以后也改练嘴皮子了,包括练笔头。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会打架的人,首先应该是会退缩的人,这便是经验之谈。至少,三种人你别惹:一是喝多的人,一是失恋的人,前者不知道疼,后者在努力作秀糟蹋自己,你打他越狠,他越有快感,咱可别给人家当枪使。还有一种人,就是身边有孩子的男人,不管那人如何逞能,你都要忍下那口气,不为别的,一定要在孩子面前为父亲留下尊严。
还有另一条经验:拉出打架的架势,其实是为了不打架。
毕业,工作,俺开始枯萎,慢慢老去。
结婚后,俺某次陪太太去医院看病。突然楼道里一阵喧哗,大伙纷纷开始躲闪,一个浑身血污的汉子在到处找病房,一看就是刚从架场上挂彩回来。
等他走到俺面前的时候,俺问:“怎么了?”
“唉,没什么事儿。”那人轻描淡写地说。我见他伤口很深。
俺一下子就被打动了,想多看一会儿,但是,俺太太颤抖的手拽住了俺。俺知道,俺已经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果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俺再也没打过架。俺这个当年追求民主、平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命很值钱,跟别人打斗、同归于尽,不值。
但人的血性毕竟不是因果分明的逻辑推理,不是天平两端的精密平衡,不是安慰自己的动听道理。如果所有的人都那么精明地知道值不值,就真的是一个恶人横行的世道了。所以俺说——最好是不打,可真要想打,那打就打吧。
(欣 悦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一书,本刊有删节,张 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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