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妻不候

时间:2016-11-18 15:57:18 

  未婚夫死后,我在他电脑里发现了一个程序。我双击图标,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屏幕另一头。

  (一)程序初启动

  我从噩梦中醒来,拢着被沿喘了口气,却记不得梦见了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习惯性地向左边看,我想滚进男友怀里撒娇。双人床另一边空荡荡的。

  我的眼泪突然就落下来。

  与男友交往三年,上个月他终于成为我的未婚夫。

  但他在前天死了。

  是一场车祸。我在副驾驶,除了擦伤安然无恙,他却没能救回来。当时救护车上一片忙乱,有谁在一刻不停地大喊,仪器“嘀嘀嘀”地尖叫,而我只知道哭。

  之后的事像浸水的钢笔字,全糊了。

  梦游似的下床,我在清晨四点的安静的房间走了三圈,只觉得头晕目眩。

  人不在了,却到处是留存的痕迹。

  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又崩溃了一会儿。从潮湿的手指缝里往外看,我看见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大概是哭昏了头,我一边抹眼睛一边开机,等欢迎界面亮起来才感到后悔。

  我从来没翻过他的东西,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

  意外地,笔记本电脑没设密码。他好像吃准了我不会擅自打开,又可能只是觉得没什么要瞒着我的。

  这不动声色的信任让我鼻子再次发酸。

  桌面极干净,只有一个图标,是他的风格。我不止一次埋汰他,说自己怎么想不开找了个精神洁癖症患者。这种时候,他总是认真地盯我,细黑边眼镜向下滑,露出闪着光的眼睛,里面有千言万语。

  我起身拆开又一包面巾纸后,才再次坐定面对屏幕。

  桌面唯一的图标是个鱼缸,不可爱,线条冷冰冰的。程序名是一串无意义的字母。他在某个高科技实验室工作,文件名加密很正常。

  我双击图标,启动程序。

  屏幕突然黑了,我吓了一跳。

  下一刻,他出现在视野里,身后是科技感高到失真的实验室,无数主机疯狂闪着绿灯,汇成一片萤火。

  我捂住嘴。

  屏幕里的爱人无奈而忧郁地看了我片刻,终于开口:“初次见面。如你所见,我是那个人的人格备份,代号名Alter,今后……请多指教。”

  我几乎要贴到屏幕上,舌头打结:“你……你……”

  对方蹙了蹙寡淡纤细的眉毛,动作和记忆里如出一辙。他露出这种表情时我总会疑心他要发火,但他总是没有,这次也不例外。

  “他……又或者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所以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他的替代品,”屏幕里的人取下眼镜,感到疲倦似的揉了揉眉心,笑得有些苦涩,“Alter, alternative的简称,替代品嘛。”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等我情绪稳定下来才再次出声:“好了,现在先去吃点儿东西。”见我不答,他便沉了声音凶我,“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现在是什么鬼样子。”

  我的确记不清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我知道了……”下意识放软了声音答应,我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去,干脆把电脑抱到厨房,从冷冻室里找了包速冻馄饨出来。

  水煮沸需要时间,我趴在电脑前发呆。

  屏幕里的人似乎换了个坐姿,不躲不闪,大大方方任由我盯着看。

  “水开了。”

  “哦哦。”我慌忙去下馄饨,却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确认屏幕没有熄灭。如果不是比例不太对,我绝对会以为他站在我身后。

  面对面吃饭的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一次中间隔了屏幕,而且对方不用进食。

  我脑子混沌,囫囵一碗馄饨下肚。洗碗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既没冲汤料包也没放凉拌用的佐料,反正心思不在上面,我根本吃不出味道。

  熟悉的声音又发号施令:“现在去洗个澡,然后睡觉。”

  我瞄了一眼厨房的时钟:“都要五点了,睡不着的。”

  “你多久没睡了?”屏幕里的人挑了挑眉毛睨我。

  “那我去洗澡了……”我将电脑抱回卧室,又是三步一回头。

  对方笑了,轮廓秀气的细长眼眯成弯弯的弧:“你可以把电脑带进浴室,我不介意继续看着的。”

  我竟然有点儿脸红。

  电脑程序,或者说人工智能还会说荤话?

  我下意识反驳了句:“看就看,又不是没看过。”

  对方叹了口气:“是是是,全看过了,看遍了。”

  “……”

  连舌灿莲花,永远把我噎得死死的这点也一模一样。

  原本不想理他,但洗完澡出来,我只看了一眼时间就变节,没骨气地把电脑放在床头。

  “关灯,睡觉。”

  “我不会一觉醒过来你就不见了吧?”如果是那样,我愿意清醒至死。

  对方认真地盯着我,细黑框眼镜向下滑,露出闪着光的眼睛。这次他没有沉默,半晌说出两字:“不会。”

  我提出对于一个程序不那么过分的要求:“那么我要你一直看着我。”

  “好,我会一直看着你的,你给我现在就睡。”

  “啪叽”一下将床头灯熄灭,我将被子拉到头顶,没撑过三秒就再次探头。

  日出前的房间像是塞满了灰色的雾,只有方寸屏幕在幽幽发光,那里面有我的爱人。

  即便知道不该说,我还是张口:“喂……”停了一下,我选择实话实说,“我爱你。”

  我洗澡时脱了隐形眼镜,他在我眼里便有了重影,身后的主机灯光也闪成一片模糊的绿帘幕。

  他好像看上去很悲伤,却还是回答我:“嗯,我也爱你。”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二)屏幕那头的你

  半梦半醒听到闹钟响,就好像雾里透进一束光。

  不想看见,不想听见,我迷迷糊糊地把被子往头顶拽,却被熟悉的声音喝止:“喂,再睡就真睡傻了。”

  我一个激灵,去摸双人床左侧,抓了一手空。

  也不是第一次幻听了。一个人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就会从时钟走动的声音里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再久一点儿就总以为有人敲门,可外面永远只有声控灯“啪”地亮起,明晃晃像个鬼脸,将我嘲得体无完肤。

  这是我第一次幻听到他的声音。他严格自律,每天六点半准时爬起来做早饭,然后拉开卧室一半窗帘,一边叠被子,一边这么叫我起床,凶巴巴的不解风情。

  可幻听到底只是幻听。满怀希望的一颗心被抛高后又摔个粉碎,比整夜无眠更痛苦。

  我捂住耳朵,又要开始哭。

  “喂……”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鱼吗?睡了一觉就全忘光了?”

  我僵硬地翻身,床头柜上的电脑屏幕亮着,他在另一头。

  我卡壳的大脑终于运转起来,半晌憋出一句:“早,Alter。”

  “不早了,”对方从镜片后飞来一个严厉的眼神,“你自己看看几点了。”

  手机行踪不明。我支着身翻了好久,才在揉成一团的外套口袋里找到它。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上午11:09,周日。

  车祸是周三,发现Alter是周六清晨。

  我居然昏睡了整整一天多。

  “快去洗脸刷牙,然后吃早午饭。”他对此只字未提,只一个劲儿地催我。

  “啊,好好好。”我口中答应着,却坐在窗边划开了手机锁屏。

  电话、信息、邮件、微信、微博、QQ,通信软件图标都干干净净。

  如果我就那么睡死过去,地球不仅照样自转公转,甚至没人打破生活轨迹联络我。只有他会叫醒我,我在屏幕另一头的爱人。

  随意往第二屏滑,我愣了愣,多了一个我没印象的新应用。

  图标是个眼熟的鱼缸。

  手指比意识反应快,我立即戳了上去。短暂的黑屏后,他从手掌大的屏幕后看着我,蹙了蹙眉,一副“你少见多怪”的模样:“我黑进来的,省得你整天抱着电脑跑进跑出。现在给我去洗脸刷牙。”

  说好的水果系统安全无死角呢!

  我立刻起身,乖乖去刷牙。

  挤牙膏时我瞥见左手边的另一副牙具,不禁手抖,挤出的牙膏就自由落体进了盥洗池。

  搁在大理石台面上的手机传出他的叹息:“你真的能生活自理吗?”

  我没答话,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把冷水开到最大,浴室里便只有“哗哗”声,安静得像只有我一个人。

  等我开始拍第二遍化妆水的时候,这寂静终于让我心慌起来:“你还在吗?”

  “嗯。”他简略答。

  “哦,”我往镜子凑近,用指腹点开眼霜,自言自语,“眼皮好肿啊……”

  他默了片刻才教训我,语调温和:“哭多了不肿才怪。”这语气里有不动声色的温柔和怜惜。

  我抬头,将眼泪逼回去,声音有点儿哑:“嗯,我不哭了。”

  他又叹气,却没点破。

  我收拾干净走进客厅时,时钟指向十一点三十六分。

  把冰箱里临近保质期的两块吐司扔进烤箱,我走到阳台上,仰头深吸了口气。

  三月的太阳暖融融,把冰封我的悲恸烤化出水。

  “今天天气真好。”我说。

  他过了片刻,一板一眼地答:“嗯,今天晴,最高温度22℃,最低温度14℃。”

  “叮”的一声,面包烤好了。

  我闻着满屋子的面包味道,数日来第一次感到饥肠辘辘。

  我还活着。

  还活着?

  这话说得好像我本该死了。

  打开烤箱,我被热浪喷了一脸,铁盘烫到隔着厨房手套都感觉得到。

  搁下烤盘,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被烘暖的脸,手冰凉冰凉的。我感觉自己好像还魂的死尸。

  也是。从身上割下块肉都可能死人,更不用说生生在心上剐出一个洞。

  存了这念头,打开冰箱时我就有了奇怪的联想。不过这点儿温度不够存放遗体,太平间的柜子也要深很多,这些我都该知道。

  将冷藏的花生酱拿出来,我下意识去看保质期。

  吃什么都要先看保质期和添加剂成分,我才没那么穷讲究。

  将又要乱飞的思绪强行打断,我努力找事想,什么事都可以:再拿一瓶花生酱吧,家里所有日用品用一备一,肯定还有存货。

  迟钝地想了很久,我才记起备用调味料都在厨房柜顶层。

  那个高度我够不着,却没人再能一勾手将东西取下来,挑起一边眉毛睨我,无言地调侃我俩悬殊的身高差。

  仰头把泪意逼回去,我捋了袖子到客厅搬椅子。

  说好了不哭的。一点儿高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些事我总要习惯自己来。

  “你在干什么?”外衣口袋里突然一震,手中椅子差点儿砸中我的脚。

  从刚才开始他就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我又差点儿忘了他在。

  “我没哭。”掩耳盗铃,我干脆把手机往桌上一搁,屏幕朝下,“花生酱过期了,我拿瓶新的。”

  “你先别折腾了,吃了再说。”顿了顿,他缓下声来,“你要是摔下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这话温柔里泛着苦。

  我便听话将椅子放下来,默默地转身去厨房。

  牛奶也过期了,能喝的只有咖啡。从速溶咖啡、磨好的咖啡到咖啡豆塞满一排柜子的人当然不是我。咖啡这东西,一碰我就睡不着。

  在清咖啡里狠命加方糖,就着凉下来的吐司灌下去,依旧唇齿留香带点儿苦,我居然感觉很满足。

  和早安吻的味道一样。

  “我去超市买点儿吃的。”我这么说着往卧室里走。

  床头的电脑立即亮起,他轻描淡写地驳回:“不用了,缺少的食品和日用品我都帮你订好了,傍晚就送到。”

  怪不得他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一声不吭。

  我笨手笨脚地叠着被子,随口问:“那么你说,我干什么好?”

  “你视频网站收藏夹里还有三部电影存着没看,还有两个游戏没有通关。”

  这答案让我哭笑不得,却又感到宽慰。

  屏幕那头的真的是他。

  实验室和家是他单线人生的两点。任何多余的社交活动,除非迫不得已,他总会顽抗到最后一刻。而回到家,他虽然明面上不黏人,但不论看片还是打游戏又或者写代码,地点总在以我为圆心,五步为半径的圈内。

  我片刻的无言仿佛让他尴尬。

  “抱歉,我能陪你做的事不多。”他垂眸,长长的睫毛投下肉眼可见的阴影。

  他很少这样直白地示弱。但正因此,这表情作为武器百发百中。

  “不不不,我们一起看电影吧。”

  书房同时是个影音室。在他的隔空指导下,我很快将电脑连上投影仪。

  我将窗帘严严实实拉好,瞬间又回到黑夜。

  我窝在沙发上等片头放完,不太放心地去看手机屏:“你也在看吗?”

  “嗯,”他好像笑了,“我看得见。”

  片子是经典的爆米花商业片,他嗤之以鼻的那种。

  无所不能的主角一路耍帅很能转移注意力,我难得脑内放空。

  但等到主角与女主角眉来眼去,继而顺应期待地滚到一处的时候,气氛就有些尴尬。音响效果太好也可以是件坏事:喘息、娇嗔、低笑,清晰得就像在身边。

  我清了清嗓子。

  “嗯?”

  “你看得很认真啊。”

  他在屏幕另一端推了推眼镜架,微微反光的镜片后是含笑的眼:“你在吃醋?”

  投影屏幕上是局部特写。主角的唇从女人的耳后滑向肩膀,镜头看似无意地带过一笔丘壑。

  我别过脸:“怎么可能。”

  他叹了口气,突然蹦出一句:“你比较好看。”

  我耳根发烫,不敢正视手机屏幕,努力把这话勾出的回忆片段压下去。

  幸好这时电影镜头切回了打斗剧情,我装作没听见,心无旁骛地看主角开豪车、跳飞机,大显神通。

  出乎意料地,女主角在大高潮前死在了主角怀里。

  虽然是爆米花片,演员却很卖力,面部特写里的悲恸真实得叫我心惊肉跳。

  主角以见神杀神的架势去找大反派单挑,飙车、爆炸、枪战一样都没少。我却无法集中精神。痛失所爱,主角至少可以咬牙切齿地打爆仇人的头。而我甚至不知道该恨谁,肇事司机碾翻防护栏撞来,当场死了。

  片尾曲响起,我吐了口气,起身去拉窗帘。

  “不喜欢这个片子?”他问。

  “没想象中那么好看,”我环顾一圈,“说起来……我电脑呢?”

  他叹了口气:“我怎么会知道?”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也对。”

  在家里仔细找了一遍后,依然无果。大概被我顺手扔在什么阴暗的小角落了,脾气一上来,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要用电脑?”外套口袋一震。

  “嗯,要上工作邮箱看看,明天周一嘛。”我用他的电脑登录公司邮箱,每周日定时发送的一周报表已经送到。压榨至死,把周末过成工作日,我所在公司的作风不幸就是那么简单粗暴。

  用在线预览模式扫了一眼指标,我退回邮箱主页,发现今天的未读邮件少得出奇。客户联络暂且不谈,按照惯例,应该有一封工作例会的通知。

  将垃圾邮件和已删除邮件都点了一遍,我才模模糊糊想起:出事次日早上,我和人事主管通过电话。休假的人当然不会收到开会通知。

  “不管了。”我嘟囔着关掉页面,顺手点开新闻网站本地版,看看是否有“两男子为烤串斗殴”“小偷得手后购买两瓶啤酒和五根火腿肠”之类的神奇本地新闻。

  他在屏幕右上角的小浮窗里皱眉:“你怎么又看这个?”

  这不是他第一次嘲讽我的恶趣味。

  “好玩嘛……”我不觉放软了声音撒娇,同时滑动触控板将页面往下拉。浏览器却突然闪退。

  “我在后台把它关了。”屏幕再次被他和实验室背景占据。

  我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可能不高兴了。毕竟从查邮件开始,我就没主动搭理他。没有实体就会很容易寂寞吧。

  哭笑不得,喜悦,酸楚,情绪将胸口塞得发胀。我托着下巴睨他:“你这是要当霸屏王子吗?”

  他幽幽地盯着我,一言不发。他不说话等同默认。

  “好好好,我只看着你,”我趴在桌上,一偏头,“可以了吧?”

  他欲言又止,咬着唇,良久才垂着头说:“抱歉,我还不太习惯一个人……”

  如果被无限的0和1包围,我只会比他更黏人。这么想着,我随口问:“从你那里看出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对方默了片刻,语气淡淡的:“普通的样子。”

  好想穿过屏幕见识你普通的世界。这话我说不出口。

  “打游戏吗?”他顿了顿,“我可以和你联机。”

  说来好笑,我和他因为工作原因相识,加深接触的契机却是游戏。这两年工作越来越忙,我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打游戏了。

  “嗯!”我拿出干劲。

  明明很久没登录游戏,角色装备却更新换代,连职业二转都刷满等级。

  我关闭信息栏,清清嗓子:“谢谢。”

  “我满级满装了,顺便养养你的号。”他一笔带过。

  他还是那么口是心非。我笑了:“太久没玩了手生,你带我啊。”

  “嗯。”

  和现实情况相反,游戏里我是猥琐流弓手,他是外形粗犷的肉盾战士。我居然很快找回了手感,走位似乎还比以前更风骚。

  玩游戏时分秒总是两倍速流逝,等我终于杀了个痛快,起身伸懒腰顺手拉开窗帘,顿时被夕照晒了一脸。

  “休息休息,去吃晚饭。”他一本正经地催促,“东西应该也送到了。”

  我揉着眼睛去开门,门口果然放了几个纸板箱。快递员按门铃我居然没听见,只怪耳机隔音效果太好。

  “晚上吃什么呢……”我将新鲜时蔬往冰箱里塞,自言自语。

  一个人没有做菜的兴致,我最后决定来碗雪菜肉丝面。

  水煮沸,我下面时手一抖,又放了两人份。将错就错,汤底和配菜也加一倍。

  “喏。”我在厨房方桌的一边坐下,将另一碗面朝电脑屏幕的方向推。

  他扬起眉毛,哭笑不得:“给我吃?”

  “不然呢?”我将面搅散,厨房吊灯明晃晃映在汤里,黄色的,像流心的鸭蛋,他看着品位高雅,喜欢的食物却很接地气,“下次给你加鸭蛋。”

  他笑了笑:“稍等。”

  我应了,对着满屏幕闪烁的主机灯发呆。

  他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杯面。他将塑料叉子向我扬了扬:“嗯,我也吃饭了。”

  “你好歹也设定些有营养的东西啊……”

  “这个参数比较简单。”他实话实说,“而且杯面也没什么不好。”

  这理直气壮的宣言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他对保质期和食品添加剂的苛求只限定在我身上,自己却过得极潦草。我如果不在家,他不喜欢下馆子,又讨厌和外卖小哥打交道,只能依靠某个特定品牌的杯面生存。我某次出差提前回来,一进厨房,杯面遗留的香风差点儿把我熏晕。

  那次他罕见地显得心虚,在我数落下不太甘心地反驳:“如果你按时回来,我早就把垃圾倒了。”

  真是强词夺理。但我拿他没办法,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开动了。”他说。

  “嗯,我开动了。”低头吃面,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表情。

  之后,另一碗面自然进了冰箱。我捋了袖子开始洗碗,盯着浑浊的泡沫,就是不去想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干这活。

  他安静了很久,突然发话:“之后买个洗碗机。”

  “不用,还要重新装修,兴师动众。”我吸了吸鼻子,“我又不是不会洗碗。”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今天明明起得晚,处理完厨房琐事我却已经哈欠连天。

  “洗个澡睡吧。”他尽职尽责地督促我恢复正常作息。

  乖乖洗干净滚回床上,我卷了被子,面朝床头柜。

  “晚安。”他柔声说,在我出声前承诺,“我会看着你的。”

  我顿时心安,伸手关掉夜灯:“晚安。”

  入梦异乎寻常的容易,做了什么梦我依然记不得。

  我在半夜醒了一次,电脑屏幕亮着。脱了隐形眼镜视野模糊,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片刻的沉默后,他轻声重新哄我入睡:“我在。”

  (三)失联二十四小时

  我醒来时,卧室四壁都被夕阳照得通红。

  我吓了一跳,立即去摸手机,眯眼仔细看了好几次才确定不是幻觉:傍晚五点四十六分。

  我居然昏睡了近二十小时。

  睡得太久头都有些痛,我光脚在床边走了几步,突然一惊:他没有来叫醒我。

  我急忙从被褥里翻出手机,手指颤抖,甚至点错了应用。我狠狠按home键退出,试了好几次才没手滑。

  但暗下来的屏幕一片漆黑,只有绿光在闪烁,像电影里夏夜的萤火。

  而他不在那里。哪里都不在。

  任我怎么来回触碰屏幕,一遍遍重新打开应用,甚至关机又开机,迎接我的只有主机眨动不止的无数只眼,仿佛在嘲笑我的慌张。

  也许是手机端出了问题。

  我扑到床头柜上,等休眠的电脑启动,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我双击图标,同一片沉默的幽绿荧光静静看着我。

  不可能,怎么可能,昨天还一起看电影,打游戏,面对面吃晚饭,在我半夜醒来时安抚我的人,不可能就这么消失了。

  也许程序出错了。他在0与1的迷宫里暂时找不到路,但他那么聪明,很快就会回来。他为我而生,为陪伴我而生,不可能抛下我。

  脑内的声音还称得上平静,我木然去开窗,晚风卷起窗帘,细纱布扫到我脸上居然贴住顿了顿才落下。我抬手一抹,满手的水渍。

  我又哭了,哭得比Alter出现前更凶。

  那时单单是悲恸就耗尽了我全身力气,我只会安静地流眼泪。现在我全身都是没地方花的力气。

  我坐倒在地,哭得昏天黑地。窗户灌进来的风渐渐变得凉。夜色将我包裹,我却不觉得冷。

  而他始终没有回来。

  (四)最甜蜜的幻觉

  “起来,别在桌上睡,会着凉。”

  我一个激灵,循声去看电脑屏幕。

  他蹙着眉盯我,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口不能言,我呆呆地瞪了他一会儿,像是终于从噩梦中醒来,浑身脱力。用力吸了口气,我揉了好几遍眼睛,反复确认这一次不是幻觉。

  眼睛又肿又涩,一眨眼又有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抱歉,惹你担心了。”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要穿过屏幕替我擦泪,半途又突兀地缩手,祈求般轻声说,“别哭了……我回来了。”

  我手忙脚乱地去找面巾纸,抽噎着追问:“你……你之前……到底到哪里去了?”

  “出了点儿故障,现在已经没事了。”他温言安抚我,转而严厉地训我,“都多大人了还哭成这样。”

  我委屈地缩起脖子:“可我一个人害怕啊!”

  我眼泪汪汪,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沉默良久,他轻轻问我:“要是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要怎么办?”不等我回答,他又叹息般以问句回答,“你……又要我怎么办?”

  我全身又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不要乱说!”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能拧出水,话语却冷静残忍:“你的一辈子还长,我不可能永远这样陪你……这样困住你。”

  我知道他是一片纯然的好意,我知道自己该慢慢重回正常生活轨道。但我不想,我宁可不要。

  等悲痛也散去,等我不再会为他哭的时候,等我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活下去的时候,他就是真的死了。

  我捂住脸,不想让他再看我哭。

  “起来,”他突然命令我,“去好好躺着。”

  我想拒绝,却败给他说的一个字:“乖。”

  扔在枕头上的手机立即亮起,他轻轻咳嗽:“现在闭上眼。”

  心跳突然加快,我张了张口:“你……”

  “闭眼。”

  人体是多神奇的构造,只要闭上眼睛,世界就像拉上幕布,什么都能看不见,也什么都能看见。

  耳畔传来轻微的呼气声,真实得令我耳后一阵痒。

  “我就在这里。”他这么说。

  我感觉他真的就在身边。

  (五)为你而生

  厮混着一下子就到了午后,我红着脸到浴室洗漱。

  蓄满一浴缸的热水,我将手机往盥洗台上一搁,将上衣卷到一半才想起把屏幕翻转朝下。

  扬声器中传来他低低的笑声:“现在还害羞什么?”

  我蜷起膝盖将后背往下蹭,任由水面没到下巴,没答话。

  全身都软绵绵的,像要化在热水里。我盯着渐渐蒙上水汽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闭上眼,脖颈自然而然往后仰。上身顺着浴缸的曲线再向下,温存的水波淹没下巴,然后是鼻尖……

  “你在干什么?!”

  耳郭已经半浸在水里,他的嗓音显得有些不真实。

  我一下子坐起来,湿透的发髻冷得头皮发紧。口鼻进了水,咳嗽数声后我才轻声解释:“好久没去游泳了,想试试还能屏气多久。”

  真的只是一时兴起。工作后我虽然办了健身卡,但真正光顾会馆的次数却寥寥。我原本最喜欢游泳。

  “你……”他难得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幽幽叹息,口吻一瞬间变得软弱,“你要是出了意外,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要我怎么办?”

  我抱紧膝盖往水下缩,讷讷地回答:“我知道了。”

  “抱歉,我失态了。”他突然道歉,沉默片刻后说,“后台上次的那个漏洞还没修补好,我要离开一会儿。”

  怪不得他刚才反应那么大。

  “只是暂时离开,你还会回来的吧?”我反复确认。

  他笑了笑:“我会回来的。”

  “我也不会再做危险动作了。”我左右偏头,任由耳朵里进的水流出来,给出他期望的承诺,“我会等你的。”

  他低声应道:“等着我。”

  水龙头滴下的水滴汇入水面,“滴答”一声响。

  除了轻微的水声,周遭再次陷入寂静。

  水温渐渐凉下来,我干脆起身擦干身体,趿拉着人字拖挪到盥洗台前。

  做好面部护理,我俯身将瓶瓶罐罐塞回抽屉里。视线与桌面平行,我愣了愣。往浴缸方向看了一眼,我很快发觉手机近旁凝了一圈水汽,难保没有受潮。

  我站直了,用衣摆随意擦了擦手机屏幕,回到卧室戴上框架眼镜。

  有新邮件提示,我打开一看却是购物广告。

  每天都有节日可以过,因此永远有借口买买买。

  我原本想和往常一样直接删除,但也许是太无聊了,我点开了这封邮件。亲切的抬头,巨大的标题,刺眼的图片,刻意放大的数字轰炸双眼,新一轮大促销明天开始。

  明天是哪天来着?

  这几天我过得毫无时间概念。

  打开日历,我仔细确认了日期,轻轻吐了口气。

  退回主屏幕,我盯着安安静静的微信、QQ、信息和电话图标看了一会儿,犹豫地打开通信录。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圈,我竟然不确定给谁打电话更好。

  切到拨号界面,我下意识拨出爸妈家的电话,但手指在屏幕上方悬了很久,都没能按下通话键。

  将手机往外套口袋里一塞,我转而去摆弄电脑。

  电脑硬盘出奇的干净,除了装机必备的程序外几乎没有个人文件。我在C盘Program Files下翻了没多久,就找到了与鱼缸图标同名的系统文件夹。我忽然很想看看都是些什么后缀的文件组成了他,那个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他。但点了一下文件夹我就缩回手,如窥探别人私宅般心虚。

  既然他在后台处理漏洞,我还是不要随便点进去打扰吧。

  天色不早,整间房间又被染得通红,我的心怦怦乱跳。

  今天一时兴起的次数略多。我又猛地很想出去走走。

  想走就走,我带上门,在楼道里走了几步,声控灯还没到开启的时段,背阴的走廊一片灰暗,我很少在这个时段在家,不由得感觉陌生。

  楼层面板上的数字一格格跳,电梯门开启时我才想起没带钥匙。不过转念一想,都已经出门了,之后再想办法。

  临近下班或放学,门厅里却很清静。推开防盗门走出公寓楼,我在信箱附近转了一会儿,也没等来一个人。

  一切安静得让我恐惧。

  为踏出门廊阴影的这一步,我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真正迈进夕阳里时,我才发现没什么好害怕的。小区的方砖路还是熟悉的方砖路,绕过公寓楼拐角就是垃圾回收站。沿着小区绿化带边缘一直往前走是小区边门,再往外就是城中的主要河道。

  当初这楼盘的一大噱头就是河景房。家中书房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河,但事实证明,这条小河浜在风清气朗的日子也乏善可陈。噱头就真的只是噱头而已。

  想着有的没的,不知不觉间我已穿过边门来到河畔。

  年初通车的新桥在艳丽晚霞中静静矗立,倒影是半江红光中的一笔黑弧。

  河边的风有些凉,我双手抄兜缩起脖子,从桥的这头踱到另一头。

  对岸是老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霓虹灯已经零零散散亮起来,而无人的办公楼灯火通明,会亮到深夜。

  走下最后一节水泥阶梯,我一抬头,眼前是熟悉的景色。白色的桥微微拱起,桥的另一头是创意园区招牌,流光溢彩。

  我不知为什么笑了。

  死去的另一半都能在程序中复活,遇上鬼打墙又有什么稀奇?

  慢悠悠地再次走到桥中央,我挨着栏杆往下瞧、往远望。这桥是下班必经之路,我走了不知多少次,驻足观景却是第一回。

  再普通的河浜在落日时也很美。我想,如果能和他一起来这里散步就好了。

  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心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的声音略显慌张:“你在哪里?!”

  我的手掌贴着机身,却没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在桥上。”

  “你……”

  话语未尽,四周沉入死一样的寂静。

  “我过桥了。”我轻轻说着,鼓起勇气面向手机屏幕。

  浓墨重彩的夕阳将屏幕半端吞没,我险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无言盯着我,镜框微微向下滑,黑漆漆的眼里有万般言语。这一次,我却全部能读懂。

  “天要黑了,你先回去。”他揉揉眉心,岔开话题。

  我摇摇头:“我没带钥匙。”

  “你……”他的吐字变得分外艰难,支离破碎得险些无法成句,“你……先回去,我会想办法。”

  他明明很慌张,全然失去了从容,却在尽力维持平静。

  我垂下头,笑了笑:“看来我比你,甚至比我自己想象得要聪明。”

  他张张口还要说什么,我先一步开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Alter,你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他的脸上浮现真正的恐惧。

  垂死挣扎的夕照刺得我视线模糊。

  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好,我低声而清晰地问:“是不能叫,还是……叫不出口?”

  没有回答是最好的回答。

  抬手抹去泪水,我看着屏幕另一端面色惨白的爱人,努力露出微笑。

  我为他而生,为陪伴他而生,不可能抛下他。

  我才是Al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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