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玛丽·安·兰姆 ◎张玲译
我爸爸是乡村教堂的副牧师,教堂距阿姆维鲁有八公里左右。我生在紧挨着教堂墓地的牧师住宅里。我最早记得的事情就是爸爸指着一块墓碑上的字母教我认字,这块墓碑就竖在我妈妈坟墓的上首。我常常去轻轻敲爸爸书房的门,我觉得我现在还能听见他这样说:“谁呀?你要干吗呀,小乖乖?”“去看妈妈,去认好看的字母。”每天总要有好几次,爸爸把书和讲稿放在一边,带我到这地方来,让我指着认每一个字母,然后教我拼读。就这样,我用妈妈墓碑的墓志铭作启蒙读物和拼读课本,认起字来。
有一天,我正坐在横跨教堂墓地篱墙的台阶上,有位先生从那儿路过。那时候,我正在拼我妈妈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念出“伊丽莎白·威利尔斯”这个名字。我的声音被那位先生听见了,他是詹姆斯舅舅,我妈妈的兄弟,海军上尉。爸爸和妈妈结婚后不久,他就离开了英国。他在海上航行了好多年之后,现在又回到故乡,来探望妈妈。虽然妈妈死了已经有一年多了,舅舅却一直没得到她去世的消息。
舅舅看见我坐在台阶上,又听见我念妈妈的名字,就紧盯着我的脸看,他越看越觉得我像他姐姐,就料到我可能是他姐姐的孩子。当时我太专心了,没注意到他,照旧拼个不停。“你拼得这么好,是谁教给你的呀,小姑娘?”舅舅问。“妈妈。”我回答道。因为我当时心中总影影绰绰地认为,墓碑上的字,就是妈妈的一部分,拼字就是妈妈教给我的。“那么妈妈是谁呀?”我舅舅问。“伊丽莎白·威利尔斯。”我答道。这样一来,我舅舅就管我叫起“亲爱的小外甥女”来了,还说他要跟我一起到妈妈那儿去。他攥住了我的手,想要领我回家去。他想,他姐姐要是看见了自己的小女儿把这个多年不见的水手舅舅领回家来,准会又惊又喜!
我答应把他带到妈妈那儿去,可是在往哪边走的问题上,我们俩却发生了争执。我舅舅硬要顺着直通到我们家的路走,我却指着教堂墓地,说那才是去妈妈那儿的路。他虽然急不可待,但也不想在这一点上和刚认识的小外甥女争吵,因此他把我从台阶上抱下来,打算领着我走另一条小道。我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说:“你不认识路,我来带你走。”于是我飞快地穿过大片的草地和蓟丛,跳过一块块凹下去的坟。他就跟在我这种他所谓的固执任性的脚步后面,一边走一边说:“我这个小外甥女是个多有主意的小东西啊!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去你妈妈家的路啦,孩子。”最后,我在妈妈的坟前站住了,手指着墓碑说:“妈妈就在这儿。”我的语气十分得意,仿佛是表示,这回你可得信服我是最认得路的了吧。我往上看他的脸,本来是想看他认错的,可是,哎呀,我看到的那张脸是多么难过呀!我当时只有害怕的分儿了,所以随后发生的事都记不全了。只记得我拉着他的上衣叫道:“先生,先生!”想叫他活动活动。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我觉得我把这位先生带到妈妈这儿来,让他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对,但是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又说不上来。这块墓地一直是个让我觉得快活的地方。在家里,爸爸常常烦我那絮絮聒聒的孩子话,把我从他身边打发开;可是在这儿,他却完全由着我的性儿。在这儿,我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想怎么嬉笑蹦跳就怎么嬉笑蹦跳。爸爸常告诉我,妈妈睡在这里多么安静,他和他的小贝萃有朝一日也要睡在这个坟里,睡在妈妈的身边。到了睡觉的时候,我的小脑袋枕在枕头上,还老是想着要和爸爸妈妈一起躺在坟里。在我那孩子气的梦里,我老想象自己就在那儿,那是一个在地下的地方,又光滑,又柔软,一片葱绿。我从来也没琢磨出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一想到妈妈就联想到那墓碑,联想到爸爸,还有那平展展、绿茸茸的草地和我那躺在爸爸胳膊弯儿里的小脑袋。
爸爸和舅舅见面时自然又是一番酸楚动人的光景,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看见爸爸落泪。我记得我非常难过,坐立不安,所以跑到厨房去告诉我们的女佣苏珊,说爸爸正在哭呢。直到这时候,我才头一回懂得了,妈妈去世原来是一场大灾难。我听爸爸说了妈妈怎样久病缠绵,怎样与世长辞,他又是怎样悲痛。爸爸还说,假如没有我,他早就悲伤而死了。我怎么会成为爸爸的安慰呢?这真叫我吃惊。我只知道,他跟我玩儿,跟我说话,我都很高兴。我以为,那是因为他疼我、宠我,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能快乐还有我的一份儿功劳。
第二天,我又像往常那样走到书房门口,想叫爸爸和我一起到我们心爱的墓地去,可是心里又直嘀咕,不敢敲门。舅舅在过道里碰见了我,就问:“贝萃,跟我到院子里去走走,好不好?”我不去,因为那不对我的心思。我所想的,只是像从前那样高高兴兴地坐在墓碑那儿,和爸爸说话。我哭着跑到厨房里去了,他也跟着我进了厨房。苏珊说:“这孩子今儿个这样爱耍脾气,我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好。”“唉,”舅舅说,“我觉得这是我那可怜的姐夫把她惯坏了。”舅舅这样数落爸爸,可真让我有点儿生气。我可没有忘记,自打这个我从前不认识的舅舅一来,不痛快的事也就跟着跑到我们家里来了。我尖着嗓子直喊,爸爸听了不知是怎么回事,走了进来。他把舅舅送到起居室里,说他要亲自来对付我这个小矫情鬼。但是舅舅一走,我就不哭了,爸爸忘了教训我,也没追问我耍脾气的原因,我们很快就坐在墓碑旁边了。那天我没学什么功课,没谈漂亮的妈妈睡的绿色的坟茔,没站在墓碑上往下跳,也没开轻松的玩笑、讲好玩的故事。
舅舅不久就从苏珊那儿知道了,这里是我和爸爸经常来的地方。她告诉舅舅,她的主人要是继续这样教孩子从墓碑上认字,那她敢肯定,她的主人永远不会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舅舅刚看到姐姐的坟时,也曾悲痛欲绝,所以很快地就和苏珊一样担心起来。舅舅想,如果用另外一种方式安排我的学习,我们就不会再有什么借口老到墓地来了。这样一推断,这位疼爱我的舅舅就急急忙忙跑到离这儿最近的市镇上去,要给我买一些书。
我听到了舅舅和苏珊两个人商议,得知舅舅要搅乱我和爸爸的快乐,我很不以为然。我看见他拿着帽子走出去,心里暗暗巴望他又去“海外”了,苏珊告诉过我,说他就是从那儿来的。“海外”究竟在哪儿,我说不上来,不过我却认定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来到教堂墓地旁,坐在台阶上,一边不断地看着大路,一边说:“但愿别再见到舅舅,但愿舅舅别再从‘海外’回来。”我在这儿一直坐到舅舅从市镇上带着新买的东西回来。我看见他匆匆走来,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小包儿。看到他,我很不痛快,皱着眉头,尽量摆出一副使性子的样子。他打开包儿说:“贝萃,我给你带回一本好看的书。”我把头扭到一边说:“我不要什么书。”却忍不住想偷偷再看一眼。他忙着解包,一不小心把书都掉在了地上,这样一来,我就看见烫金的书皮和花花绿绿的图画。多好看哪!我心中对他的那股别扭劲全没有了,我仰起脸来亲他。往常爸爸要是对我特别好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感谢他的。
舅舅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一桩麻烦事。他原先听我拼读得那么好,满以为只要把书交到我手里,就算万事大吉,而我也就可以自己念了。没想到,尽管我拼读得还算好,可这些新书里的字母比我看惯了的小得多,所以我看它们就像看外国字一样。这名地道的水手可没让这个困难吓倒。他虽然没当过老师,却专心致志、不厌其烦、不知疲倦地教我认那些印刷体字母。只要他一看出爸爸和我好像又想去墓地看妈妈,他就提议出去走走,散散心。我爸爸要是说路太远,小孩子走不了,他就把我扛在肩膀上说:“那么贝萃骑着走好啦。”他就用这种办法,带着我走了好远好远。
在这些愉快的远足中,舅舅很少忘记让苏珊准备午饭给他带上。这样的午饭我们差不多天天吃,但是每当我们坐在一处树荫下,舅舅把藏在衣兜里的简单吃食拿出来分给我们的时候,我和爸爸总觉得那是些意想不到的新鲜玩意儿。
夏天过去了,那些令人愉快的散步,还有那些舅舅亲身经历的令人着迷的故事,使我觉得那个夏天像好几年一样长。我记得舅舅给我买了一件暖暖和和的大衣,随后冬天就来了。我头一回把那件大衣穿在身上,觉得那么得意;他还叫我小红斗篷,嘱咐我要小心狼。我却大笑着说,现在没有那种东西啦。听我这么一说,他就告诉我,他在渺无人烟的地方遇上过狼,还有熊,还有老虎,还有狮子。那些地方,就像鲁滨孙待的那座荒岛一样。哎呀,那些日子过得多快活呀!
到了冬天,我们散步的时间变短了,次数也减少了,这时候读书就成了我最主要的消遣。当然我的学习也常常中断,因为我要和舅舅闹着玩。眼下,我念书已经念得很好了。由于听惯了爸爸和舅舅谈话,我早已成了一个懂事的小大人儿。因此爸爸对他说:“詹姆斯,你把我的孩子变成一个很会待人接物的小东西了。”
每逢爸爸不在身边,舅舅总要和我长谈,告诉我应该怎样使爸爸快乐,怎样想法子提高自己——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心思不让爸爸到妈妈的坟上去。这座坟,我还是常常私下里偷偷地去瞧,不过现在瞧的时候,不由得对它肃然起敬了,因为舅舅常告诉我,妈妈是怎样一位贤妻良母。现在我才觉得她是一个真实的妈妈了,而以前,她似乎只是一种概念,和人世没有任何关联。舅舅还告诉我,坐在教堂里最好座位上的那些庄园的太太小姐,没有一位像我可爱的妈妈那样文雅;村子里最善良的女人,也比不上我亲爱的妈妈那么贤惠。他还说,要是妈妈还活着,我就不必非得跟他这个粗鲁的水手学那点可怜的知识,也不必非得跟苏珊学打毛线、做衣服了。妈妈要是还活着,她准会教我有身份的太太小姐做的那些精细雅致的活儿,教我文雅的举止、周到的礼貌,还会给我选合适的书,选那些最能指导我的思想而舅舅却一无所知的书。假如说我一生当中真正懂得一点儿什么叫作贤良,什么才是堪称妇德的品质,那全仗我那粗鲁质朴的舅舅对我的教导。他告诉我妈妈会怎样教导我的时候,就让我知道自己应该做到什么样子。所以,他离开我们后不久,当我被介绍给庄园里那些太太小姐的时候,我不再像舅舅没来之前那样,跟个乡下丫头似的羞羞答答地将头使劲低着,而是尽力照舅舅说过的,像妈妈当年那样,说话的时候清清楚楚、大大方方,态度谦恭,举止文雅。我没有手足无措地瞅着地,而是瞧着她们,心里想的是: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子看上去该是多么顺眼,妈妈既然比她们都优雅得多,那她看起来该多么叫人可心。我听到她们恭维爸爸,说他的孩子举止得体,说他把我教育得这样文静娴雅,那时候我心里就说:“爸爸才不在乎我礼貌不礼貌呢,他只要我听话就得了,是舅舅教给我言谈举止都要学妈妈那样的。”舅舅说他自己怎样粗鲁,怎样缺乏教养,我却认为,他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因为他教给我的东西让我永远也忘不了,让我受益终身。
舅舅走的时候,想必是早春时节,因为庭院里的花刚好开放,在一排排刚发芽的大树下面,樱草也刚刚露头。他走上大路后,我从树丛间的空隙望着他的背影,哭得好伤心。我突然想到我头一次见到舅舅的时候坐的那个台阶,觉得我可以到那儿去坐着回想那天的情景。可是我刚坐下,就想起我当时是多么不懂事,带他到妈妈坟上,把他吓成那样;接着又想到,我当时是多么顽皮,一心只愿跑那么远去给我买书的舅舅再也不要回来。我和舅舅每一次小小的争吵都一齐涌上我的心头,如今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玩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过了几天,有一天天已经黑了,但还没有点蜡烛,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壁炉旁边,我对他讲了我坐在台阶上怎样后悔不已,我想起舅舅刚来的时候我在那儿对他态度那么不好,还有我怎样一想到和舅舅吵了那么多次就感到难过。爸爸微微笑着攥着我的手说:“让我来给你说一说好啦,你这个小小的忏悔人。我们心疼的人一旦从我们身边离开,我们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们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和他们愉快相处,只觉其乐,但总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大注意我们日常言谈举止的轻重深浅。我们的心情随和友善也罢,失意沮丧也罢,他们都得跟着我们转。假如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小的口角,一旦我们心情好转,再想起这些事来,就会更加亲近;可是一旦我们倾心疼爱的人一去不复返了,这些事情就会压在我们的心头,让我们觉得那都是十分严重的过错。你妈妈和我虽然从来没有红过脸,但是她突然把我撇下以后,我在居丧悼亡的头些日子,心里就时常后悔,当初在很多事情上,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现在你也是这样一种心情,孩子。为了让舅舅快乐,你尽到了一个孩子的所能,他也真心地爱你,这些让你那幼小的心灵感到难过的事情,你舅舅想起来会觉得快活的。他走的时候告诉我,他刚来的那会儿是怎样好不容易才慢慢得到了你的好感,他离去之后,想起这些事情来,总会感到很有趣。快把你这些没有道理的悲伤丢到一边去吧,你只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教训就够了。别忘了,对待你喜欢的人,要能有多好就有多好,也不要忘了,在他们离开后,不要觉得你对待他们已经好到不能更好了。像你刚才所说的这种感情,是人命中注定必有的。因此,我不在了的时候,你也会这样;你死了之后,你的孩子们也要这样。不过你舅舅还是会回来的,贝萃。可是这会儿咱们得想想,从哪儿去弄个鸟笼子来,好养活会说话的鹦鹉,他下次再来的时候就会把鹦鹉带来了。好了,去告诉苏珊,拿几支蜡烛来,再问问她,咱们的点心是不是快烤好了。”
(安华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世界经典短篇小说》一书,本刊有删节,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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