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从小到大,我上过那么多年学,后来又教书,生活天天不离书,和书打的交道最多,也读过很多本书,而母亲的书却是我怎么也读不完的。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我:“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
我就会问:“哪本书呀?”
“那本橡皮纸的。”
我就知道妈妈今晚心里高兴,要在书房里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给爸爸绣拖鞋面了。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书里面夹的是红红绿绿、色彩缤纷的丝线,用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么一直夹在书里,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已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只张着嘴,一只合着嘴。母亲告诉过我,那只张着嘴的是公的,合着嘴的是母的。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得最厚的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地,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里的图案和颜色,仿佛都是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母亲为什么叫这本书为橡皮纸书呢?是因为书页的纸张又厚又硬,像树皮的颜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非常坚韧,再怎么翻也不会被撕破,又可以防潮。母亲就给了它一个新式的名称——橡皮纸。其实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纸,是太外婆亲手裁订起来给外婆,外婆再传给母亲的。书页是双层对折,中间的夹层里,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母亲当着我,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才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皇历。她在床头小几的抽屉里、厨房碗橱的抽屉里,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么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圈、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里做酒蒸糕就更不用说了。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皇历。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兴,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别踩到小鸡,在天井里要提防被老鹰攫去。有一次,一只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它衔走了一只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只小鸡,把它的小翅膀踩断了。小鸡叫得好凄惨,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咯咯咯地悲鸣。母亲身子一歪,还差点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手捧受伤的小鸡,后悔不该踩到它,又心痛被老鹰衔走的小鸡,眼泪一直流,我都要哭了。
皇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皇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气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气为止。我也跟着背:“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但每回念到白露、秋分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感慨。也许是因为八月里有个中秋节,诗里面形容中秋节月亮的句子那么多。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而我们一年盼一年,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对“宛在水中央”不大懂,而且觉得有点滑稽。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为霜”使我联想起“鬓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发。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鬓边霜”了。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王文华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琦君散文》一书,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