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创世纪(三)

时间:2016-12-23 15:28:07 

  重生之爱

  尽管如此,古埃及务实的神话体系总留给后人一种盼望:在诸神之外人类有可能自己定义的爱情创世纪,恰如在诸神流窜到近乎热寂的宇宙中营造一片反熵的花园。无论人类过去在爱的问题上是否经历过一场恒河猴实验,那场实验得出的至少一项结论是乐观的。哈洛和同事让几只小母猴在孤立的笼子里生活,但是也有机会每天和其他猴子有互动,得以正常成长。当这些母猴3个月大的时候,哈洛让它们和完全在孤独环境下长大、心态已扭曲的病猴接触。出乎所有研究人员意料的是,这些母猴会执著地与病猴互动。经过几个月的不离不弃,病猴居然恢复了社会交往功能。这些被称为“心理治疗师猴子”(therapist monkey)的母猴向世界证实:即便只瞥见过爱的浮光掠影,也有希望成为爱的创造者。

  何况人类或许不止瞥见过浮光掠影。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的鸿篇巨作《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奠定了拉丁语作为物种分类命名专用语的基础,但孕育出过阿那克西曼德(?ναξ?μανδρο?)的古希腊人早就熟悉即便微妙如“宇宙”(κ?σμο?)与“世界”(oυραν??)这样的区分命名。“爱”在古希腊被细分为5种,分别命名为“?γ?πη”、“?ρω?”、“φιλ?α”、“στοργ?”与“ξεν?α”。使用最广、沿用至现代希腊语作为“爱情”代称的是“?γ?πη”,但它更多地指向“纯洁的”、“理想化的”而非出于肉体诱惑的爱,曾经被希腊之外的世界译为“灵魂之爱”。“?ρω?”恰恰相反,代表毫不讳言感官渴望的“激情之爱”。尽管一些人将它翻译成“肉体之爱”,但在以柏拉图为代表的古希腊人看来,“?ρω?”虽然可能因对方的外表而被诱发,但假如爱慕的一方经过思考才示爱,这就可能转变为对被爱者的内在之美乃至美本身的爱。“?ρω?”能够引导灵魂重新发现美,进而理解纯粹精神层面的真理,它可以激发情侣间的激情,更是哲学家的灵感来源。“φιλ?α”是一种“冷静的”、“纯善意”的爱。这一概念的创造者是亚里士多德。“φιλ?α”包括对朋友、家人和社区的忠诚,需要德行、平等观、亲切行为的支持。“φιλ?α”是功利的,相关的单方或双方都将从这种关系中受益。在古希腊人看来,“φιλ?α”算是“关注之爱”。它以“philo-”的化身出现在现代欧洲语言种种职业或团组名称中,例如philharmonic(爱乐乐团),英语中的“哲学”(philosophy)本意是“爱智慧”的,而常见人名菲利普(Philips)本意是“爱马者”。“στοργ?”指纯自发的怜爱,例如父母对自己的子女。“ξεν?α”实际上是“主宾之爱”,这在古希腊被视为一种极其重要的品质。主人和他的客人(在此之前可能只是陌生人)之间是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友谊关系,主人为客人提供食品与用餐的场地,除了客人的感激不求任何回报。

  无论是在奥林匹亚山上还是在雅典的民宅中,主宾之爱恐怕是最能得到达成人神共欢的,而“?ρω?”有可能是自古希腊以来掩藏得最隐秘的人类之爱。“?ρω?”就是英语中的“Eros”,也即后来逐渐演化成胖乎乎的罗马小爱神丘比特的厄洛斯。《神谱》中阿弗洛狄忒的出场过于华丽高调,以至于人们经常忽略这两行诗句:“无论在最初出生时还是在进入诸神行列后,她都有爱神厄罗斯和美貌的愿望女神与之为伴。”阿弗洛狄忒算是乌兰诺斯的女儿,在公元前3世纪成书的《阿耳戈英雄纪》(?ργοναυτικ?)中曾这样记述赫拉与雅典娜的对话:“我们必须和阿弗洛狄忒说句话,让她劝服她的儿子厄洛斯,向埃厄忒斯的女儿美迪亚射出爱的金箭。”可见从此时起厄洛斯已经以“爱神之子”的身份开始呈现出后来人们熟悉的“射箭童子”形象。然而,在比这部史诗早5个世纪的《神谱》中,厄洛斯却比乌兰诺斯还高一辈,是混沌深渊之神卡俄斯(χ?ο?)的直接产物,倘若再按出生顺序论资排辈的话,古希腊诸神中“辈分”比厄洛斯更高的只有乌拉诺斯的母亲、“大地之神”盖亚,以及“大地底层之神”、古希腊最早的冥界之神塔耳塔罗斯(Τ?ρταρο?)。卡俄斯是希腊神谱中唯一的并未被拟人化的神祇,如同几乎所有创世神话的开场舞台一样,卡俄斯只被含混记载为“存在于宇宙形成之前的一片黑暗空间”。《神谱》中对阿弗洛狄忒神力的描述是:“她也在神和人中间分得了一份财富,即少女的窃窃私语和满面笑容,以及伴有甜蜜、爱情和优雅的欺骗。”听上去不错,比对过《神谱》中对厄洛斯的描述后却明显透出小家子气来:“爱神厄洛斯,在不朽的诸神中数她最美,能使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销魂荡魄呆若木鸡,使他们丧失理智,心里没了主意。”不过,令人好奇的是,在整个以典型的“某某与某某生下谁谁”为结构推进的《神谱》中,厄洛斯身为爱神,却似乎从未有过任何子嗣。

  在古希腊的俄耳甫斯派和厄琉息斯派(?λευσ?νια Μυστ?ρια)这样的密宗教义中,厄洛斯更被明确列为创世神,虽然在辈分上与卡俄斯之间间隔了“夜神”倪克斯(Ν?ξ)、词根与“西方、日落之地”相关的“黑暗之神”厄瑞玻斯(?ρεβο?)以及“大地底层之神”塔耳塔罗斯,但正是厄洛斯用金色的翅膀划开了蛮荒,为创世带来了最初的光芒。“太初有道”有望变成更加温馨的“太初有爱”固然令人振奋,但这位爱神的真实面貌却有可能与现代人料想的有所偏差。或许是因袭一般的概念,《神谱》的中文译本都对厄洛斯使用了“她”。在以经典的伊夫林-怀特(Hugh G. Evelyn-White)为代表的英译本中,厄洛斯的面貌以一个暧昧的“who”代替。然而,古希腊语对厄洛斯的名字“?ρω?”的定性却是阳性。“?ρω?”一词本身带有的“涓滴”潜意味也证实这是个更适合男性的名字,《神谱》原文同一行诗中与现代英语“who”作用相当的关系代词明确使用了阳性形式的“??”。这些都进一步确定了一个事实:本初的厄洛斯是名男性。

  假如已经习惯了后来厄洛斯手持弓箭、作为阿弗洛狄忒之子的快乐青年形象,接受厄洛斯是个男人并不困难,问题是还原真实的话,厄洛斯应该与阿弗洛狄忒的父亲乃至祖父同辈。早就有神话学者指出,从阿弗洛狄忒的诞生过程乃至其多重名氏来看,最初她在古希腊的身份并不是广义的爱神,而是针对某一特定器官的爱神。正因为阿弗洛狄忒并不具备真正的爱的能力,所以《神谱》中才会强调:“她都有爱神厄罗斯和美貌的愿望女神与之为伴。”待古罗马的爱神维纳斯接过爱的权杖,厄洛斯日益“逆生长”,其速度之快足以令人担心:倘若小爱神传说中的小女朋友普赛克(Ψυχ?)不及时从冥后造就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她即便能重返人间也只好设法适应面前的“姐童恋”。

  阿弗洛狄忒的人间发育速度也同样惊人。她与厄洛斯的母子关系确认自《阿耳戈英雄纪》。夺取金羊毛的阿耳戈英雄据信是早于特洛伊战役的勇士,但荷马史诗中对他们没有任何记载。《阿耳戈英雄纪》的作者是阿波罗尼奥斯(?πολλ?νιο? ??διο?),虽然留世的姓名中显示他是来自古希腊罗德岛的,但他实际上是希腊化时期的埃及人,不过是在罗德岛居住过一些日子。他的作品在艺术性上被针砭不一,但由于但丁的精神导师之一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关注过他,后世史学家基本都得保留他的“朋友圈”,任何对古希腊史诗的研究都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阿波罗尼奥斯。俄耳甫斯虽然被史学家勉强认可确有其人,却不曾见于荷马史诗,存世不多的证据中倒有在《阿耳戈英雄纪》中的高调登场,而且扮演了以一张诗琴秒杀所有恶灵的高手角色。公元前4?前3世纪是俄耳甫斯派密宗业已诞生且俄耳甫斯神话传播最盛的年代,阿弗洛狄忒与厄洛斯此时以“母子”关系在《阿耳戈英雄纪》中“出演”,未尝不让后人存一份疑心。

  恰在公元前3世纪,维纳斯也登场了。神话学家谢灵(Robert Schilling)1954年所著的《奥古斯都年代发端的罗马地区维纳斯崇拜》(La religion romaine de Venus depuis les origines jusqu’au temps d’ Auguste)中将维纳斯视为“罗马万神殿中最原创的神祇”。只不过这种“原创”是针对古希腊影响而言。19世纪末朔特(Charles Short)等人编纂的拉丁语词典中就已指出,“Venus”一词来源于“性爱”,并可回溯至印欧词根“wenes”,进而追寻到梵语中的“vanas”(欲望)。古代印度吠陀梵语中的“黎明女神”乌莎斯(Ushas)因其附属铭文中有“vanas”字样也被拉入追寻罗马维纳斯先祖的视野,远古的东方晨星之神再度君临年轻的欧洲。俄耳甫斯派和厄琉息斯派的创世神话中“黑暗之神”厄瑞玻斯名字的词源恰可追寻至“Ereb”,也即“西方、日落之地”,而“Ereb”也据信是欧洲(Europe)的词源。新的爱神的到来给了地中海式厄洛斯爱情新的希望,但她的创世智慧与武力即将被古罗马的“工匠之神”伏尔甘(Vulcan)与战神玛尔斯(Mars)以“夫权”的名义分担。目前已知的最早敬献给维纳斯的神殿建造于公元前295年,建造者为时任罗马执政官的古格斯(Quintus Fabius Maximus Gurges),位于“罗马七山”的阿文提诺山(Aventinus mons),原本意为惩戒在罗马帝国与现今意大利中南部山岳地区萨莫奈人(Samnium)激战期间淫乱的古罗马妇女,但反倒成就了原本因使用魔咒与春药而被视为异端的维纳斯崇拜——如同20 世纪前半期英国人类学家斯吉特(Walter William Skeat)指出的,维纳斯的名字也与拉丁语中的“迷幻药”(venenum)同源。谢灵还提出维纳斯的名字与古罗马传统的收获节兼酒神节、每年4月19日举行的“Vinalia”有关,总之爱神在进入古罗马帝国后似乎变得越来越面向尘世。当爱神的“晨星”符号在公元5世纪的拉丁文《〈圣经〉武加大译本》(Vulgate)中被置换为堕落天使路西法(Lucifer)、也即撒旦后,原本希伯来语中与“爱”相关的“最明亮的星、晨星”(??????)一词已经成为恶与魔鬼的代名词。

  当21世纪心理学家纠缠“爱情起源”的四种理论时,人类的努力也不过很像是歌德笔下浮士德面对路西法的18世纪变型靡非斯特现身时狂乱念下的咒语:“火神快燃烧,水神快旋转,风神快消散,土神用劲干。”最终换来的不过是这位远古晨星心魔的一句:“我是那种力量的一体,它常常想的是恶而常常做的是善。”在但丁凭借追寻“眼睛比群星还更光辉”的动力而“踏上了那艰险荒凉的路途”时,他看到“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的心情理应如同古希腊人看到“γν?θι σαυτ?ν”一样敬畏而坦荡。只是囿于时间漏斗中的但丁距离能听到黑暗的一方做出这样的陈词还需要好几个世纪:“我是经常否定的精神!/原本合理;一切事物有成/就终归有毁;/所以倒不如一事无成。/因此你们叫作罪孽、毁灭等一切,/简单说,这个‘恶’字/便是我的本质。”“人爱把渺小的痴人世界/当作全体看待——/我是一体之一体,这一体当初原是一切,/后来由黑暗的一体生出光明,/骄傲的光明便要压倒黑暗母亲,/要把它原有的地位和空间占领。/不过它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成事,/因为它总是依附于各种物体。/它从物体中流出,使物体美丽,/物体却又阻碍它的行程,/所以我希望,要不了多久,/它就和物体同归于尽。”

  定义了损害个人灵性的八种恶行的庞帝古斯345年出生,399年去世,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基督教神学家,也同时以广义的“哲人”之名为时人所知。他曾经辞去在东罗马康斯坦丁堡颇有前途的教职前往耶路撒冷,38岁后他成为修士,曾经在祖籍意大利的古罗马神学家鲁菲努斯(Tyrannius Rufinus)开设于耶路撒冷的修道院研读古希腊神学,后来受到被称为“沙漠之母”(Desert Mother)的女苦修士圣美拉尼亚(Saint Melania the Elder)影响前往埃及,先后在位于尼特利亚(Nitria)的埃及最早的基督教修道院以及埃及北部基督教“沙漠派”聚集的纳特龙(Natron)峡谷中修行,直至54岁去世。“纳特龙”意译为“苏打”。此处与一般想象的“沙漠”不同,更确切地说是“苏打”或“泡碱”的荒漠,成型于史前干涸的湖底的盐碱质。很久以来古埃及人都以苏打与油的调和剂来清洁居所与尸体。在当地的科普特语(Coptic)中,这片峡谷又被称为“Wadi El Natrun”,意即“诸心之秤”。颇令人联想起古埃及神话中被附会为奥西里斯的养子的新一代冥王阿努比斯(Anubis),他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人类进入冥界后称量他们心脏的重量,以此评价其善恶。

  有这样的经历,庞帝古斯会总结出那八大恶行也不足为奇。只是庞帝古斯原本只是针对“隐居灵修”列出的“八种恶念”,待原籍现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的圣卡西安(Saint John Cassian)在5世纪前后将之译为拉丁语后,它们被推广成了基督教西部教会统一的戒律,八大恶行经翻译后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Gula”(饕餮)、“Fornicatio”(色欲)、“Avaritia”(贪婪)、“Superbia”(傲慢)、“Tristitia”(消沉)、“Ira”(愤怒)、“Vanagloria”(虚荣)、“Acedia”(怠惰)。590年,庞帝古斯列出这张黑名单近两个世纪后,在现代心理学看来有“收拾偏执症”嫌疑的教皇格利高里一世,也即“大格利高里”(Saint Gregory the Great)出面做了决定性的整理工作。他将八恶行缩减了一个,但同时将它们上升为“罪行”,“七罪宗”(Septem peccata mortalia)由此诞生,而且很快以“七宗罪”的更通俗说法被推广到民间。尽管这次没有翻译的问题,但这张令人生畏的名单再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Luxuria”(淫荡)、“Gula”(饕餮)、“Avaritia”(贪婪)、“Acedia”(怠惰)、“Ira”(愤怒)、“Invidia”(嫉妒)、“Superbia”(傲慢)。在随后的上千年间,七罪宗的名称以及又陆续做过貌似细微、实际意味深远的调整,在2008年梵蒂冈官方公布的《天主教教义》(Catechism of the Catholic Church)中,重新规范过排序的七罪宗的拉丁文与英文译名分别定为:“Superbia”(pride,傲慢)、“Avaritia”(avarice,贪婪)、“Invidia”(envy,嫉妒)、“Ira”(wrath,愤怒)、“Luxuria”(lust,淫荡)、“Gula”(gluttony,饕餮)、“Pigritia seu acedia”(sloth/acedia,懈怠)。

  将罪行由八种减为七种,很可能并不是为方便减少记忆量,而是“七”在《圣经》中实在是个太有诱惑力的“圣数”:上帝用七天创世,取出亚当的第七根肋骨造了夏娃,《启示录》里有七个头的火龙恶魔。更关键的是,《圣经》里本身就有颇为近似七罪宗的名单。《旧约·箴言》(Book of Proverbs)里,那位天上地下各知一半的所罗门王说:“耶和华所恨恶的有六样,连他心所憎恶的共有七样。”不过《新约·加拉太书》(Epistle to the Galatians)使徒保罗列出的单子远长于此:“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拜偶像、邪术、仇恨、争竞、忌恨、恼怒、结党、纷争、异端、嫉妒、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在一些版本的古卷中,“嫉妒”与“醉酒”两罪之间还有“凶杀”。他和所罗门王的说法都听起来更接近摩西的十诫。摩西是公元前13世纪前后的人,所罗门王在公元前970年继承大卫王的王位,而使徒保罗主要活动在1世纪。在数千年间,上界对人类道德观的约束显然产生了与时俱进的变化。将21世纪的七罪宗与人类祖先的戒律比较,我们似乎成功地逃离了一个充满仇杀的时代,需要防范的更多的是诸如“贪食饕餮”这类发自人类天性但对社会集体资源会造成威胁的本能。词语语义上的变化也会让21世纪的人难以理解使徒保罗为何会将“忌恨、恼怒、结党、纷争”等都归于“情欲的事”。如同古希伯来语之于《旧约》,《新约》的“母语”是古希腊语。古希腊语原文中的“情欲”使用的是“σ?ρξ”,与《约翰福音》中著名的“道成肉身”使用了同一个字。“道”(λ?γο?)在后来的哲学书中更经常地被译为“逻各斯”,但在描述创世纪这样的情景时,用汉语中足以玩儿出“道可道非常道”这样的焰火的“道”字来指代古希腊语中与动词“说”(λ?γω)同根的“λ?γο?”,应该还是恰当的。“道”与“肉”或许可以互化,但“道成肉身”是基督教中的至尊谜题,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使徒保罗在训诫如何抵御“情欲的事”时只使用了“圣灵”:“你们若被圣灵引导,就不在律法以下。”此处的“圣灵”原文为“Πνε?μα”,原意为“气、呼吸、风”。不过,古希伯来文的《旧约》中耶和华的圣灵使用的则是更直指“灵魂”、接近现代英语“spirit”意味的 “????? ???”。

  即便是“灵”与“肉”,在基督教看来也是需要小心处理的问题。毕竟那“肉”后面还有“道”的影子。在古希腊人细心划分出的五种爱情用语中,基督教接受了最不动声色的“关注之爱”“φιλ?α”,但“?γ?πη”毕竟过于常见,于是《圣经》中也出现了混用的情况。这种混用潜在的风险是,在很多古希腊文学中,最富激情的“?ρω?”也会侵占原属“?γ?πη”的地域。即便是最淡定的“φιλ?α”也潜藏危险,庞帝古斯列举出的恶行中就有使用了这一前缀的“Φιλαργυρ?α”,直译原本是“喜爱收集”。这种“爱好”在现代也许只被视为怪癖,但在庞帝古斯的年代,这一词语足以转译为“贪婪”。然而,基督教早期的隐修士其实并不像现代人想象得那么动辄自罪,回归原始文字,庞帝古斯实际上只是将八种恶行视为“八种致命的激情”(octo passiones mortifero)。事实上,虽然七罪宗由于电影等通俗传媒的影响而在现代人看来似乎成为既定的存在,但基督教的东部教会也即分裂后的东正教始终延续庞帝古斯的看法,将人类的这些冲动只描述为“致命的激情”而不是深藏在人类体内的罪孽。依据东正教的教义,只有而主动迎接这些激情或拒绝与这些激情对抗的人才是有罪的。于是这就成了放在人类面前的“22条军规”:对于本初就已经由造物主造就的“激情”或“罪”,主动迎接或拒绝对抗都相当于无视这个世界的秩序。“傲慢”因而成为七罪宗之首,取代了爱神的晨星象征的路西法也成为这一罪孽的恶魔代表。

  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基本依照大格利高里列举的七宗罪布局,却小心地将本应处于地狱最深处的“傲慢”换成了“反叛者”。或许是但丁自知此次纸笔上的虚拟地狱-天堂之旅本就隐藏着一丝傲慢。虽然圣母出现后源自于异教的爱神已经不能再任性,不过托圣奥古斯丁的福,爱神仍可以选择以超脱人间烟火的“天上之爱”的身份继续听人间的呢喃。以西笃会(Cistercians)修士为代表的隐修士甚至创造了一套堪称“亲吻神学”的理论。对他们而言,一切精神性认识都与爱有密切联系,爱就是接近上帝与人类本质的途径。当他们以拉丁语写下那些情意炽烈的书信时似乎并未想到,这正是古罗马爱神维纳斯所熟悉的语言。远古的苏美尔爱神伊南娜自“智慧之神”处窃取的语言“Me”板最终因为但丁开始以意大利托斯卡纳方言书写一场本属人类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精神之爱而复活,从此造就人类心目中真正大写的“ME”。

  虽然但丁将贝雅特丽齐等情侣以“淫荡”的罪名安置在了地狱,只能用“昏倒”来躲避自己对这些爱情的评判,但书写过“异端情诗”的古代诗人们却只被但丁安置在不属于地狱而更接近远古冥界的“幽冥”地带,引领但丁漫游地狱与炼狱的维吉尔原本也被隶属于此地,但丁在《神曲》中称维吉尔为“我的向导”、“我的老师”。随着越来越深入地狱,《神曲》中的但丁对维吉尔的崇敬也越来越强烈,以致在第八章中开始称其为“我的主人”,假如按照《新约·路迦福音》中的逻辑判断,这种称呼颇有受到远古蛮荒诱惑之嫌。无论十四行诗在结构上是否与古罗马牧歌有承继关系,但丁从维吉尔处确实继承到对爱的吟诵魔咒。《神曲》的三行交韵体也许尚且是未来的现代意大利语在古代世界模套中的小心尝试,但丁为贝雅特丽齐写下的55首的十四行诗却开启了纯属人类的爱的语言。

  在但丁最初邂逅贝雅特丽齐近50年后,同样的爱情故事再度发生。1327年4月6日,耶稣受难节,阿维尼翁的圣克莱尔教堂(Sainte-Claire d‘Avignon)举办复活节弥撒,其间一位女士引起了彼特拉克的注意,她成了后来彼特拉克心中的劳拉(Laura)。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被后人称为“人文主义之父”,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阿维尼翁,正是由于他的父亲持有与但丁类似的政见、全家被流放出意大利。彼特拉克的劳拉自此享受到与但丁的贝雅特丽齐同样的尊崇:彼特拉克写下了大量名为“Rerum vulgarium fragmenta”(散曲)的十四行诗,后人将这366首诗歌编纂成著名的《歌本》(Il Canzoniere),诗中明显可见对“劳拉”(Laura)的爱恋,而这位劳拉似乎从不知晓。劳拉的命运似乎也魔咒般追随贝雅特丽齐之后,1348年4月6日,同是耶稣受难节,恰于彼特拉克与她初识21年后,那位劳拉去世了。后人得知劳拉的去世日期是基于彼特拉克本人在一本维吉尔著作上的笔记,但彼特拉克并没有写下死因。据说劳拉的去世令彼特拉克痛不欲生,写下一部纪念劳拉的《征服》(I Trionfi)后,他离开了普罗旺斯这片伤心之地,直至去世再未返回。毕竟间隔了一代,劳拉去世后,彼特拉克没有写下类似从地狱到天堂飞升的诗篇,也许是因为他在劳拉去世前12年已经攀登了隐居地附近的高山,自问过:“假如我们为了使身体能够稍微靠近天空就预备忍受许多的汗水和辛劳,一个努力朝向上帝的灵魂,升到人的骄傲和人的命数的悬崖之上,怎会害怕命运的折磨、监禁或打击?”无论但丁还是彼特拉克,他们或许都不曾预知,这一诗体将会在数百年后带着这样的词句直接歌颂爱的星辰:“犹如飞蛾扑向星星,/又如黑夜追求黎明。/这种思慕之情,/早已跳出了人间的苦境。”

  然而,将笔记存入存储云,并不会对概率云起多大影响,恰似情诗。在但丁于冥想中进入地狱之前,古代神话中记载的最后一个有关为爱而与冥界发生关系的故事在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中。原本是厄洛斯与“灵魂之神”普赛克(Ψυχ?)的故事,结果成了古希腊名字的普赛克和戴着古罗马名字面具的丘比特和维纳斯的混杂故事。初学古希腊语很容易遇到的前三个词就是“kóσμο?”(宇宙)、“ψυχ?”(灵魂)和“?στρον”(星),因为它们代表了名词阳性、阴性、中性的三种标准变格而成为类似“九九乘法表”般必备的背诵口诀。有阴性的“灵魂之神”和阳性的本初爱神厄洛斯的故事本应很有吸引力,但一切似乎被古罗马人天生的讽喻气质改编成了一出后宫戏。《变形记》的版本演绎如下。

  普赛克是人类灵魂的化身,拥有美丽的容颜,甚至比维纳斯更美丽。由于她实在太漂亮了,以致人们不再去崇拜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而去崇拜普赛克。但却没人把她当作可以追求的女孩。因此,普赛克一直独身一人。同时,维纳斯对此也很是不满,所以她命令儿子丘比特(厄洛斯)把金箭射向普赛克,让她爱上一个丑陋的怪物。但当丘比特(厄洛斯)看到普赛克,也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不小心让金箭划伤了自己,因而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普赛克。人类灵魂与爱神丘比特(厄洛斯)的缠绵以普赛克的觉醒而告终。普赛克事后经历了各种试练,最终换来的是冥界的长眠,直到丘比特(厄洛斯)以爱的名义前来救赎并被赐予永生。

  只是人类灵魂想凭借爱的力量“跳出人间的苦境”并非那么容易。波提切利那幅著名的《维纳斯的诞生》(Nascita di Venere)绘制于彼特拉克辞世一个世纪后。而在波提切利晚年,恰逢萨佛纳罗拉(Girolamo Savonarola)宗教改革。此时逐户搜集“世俗享乐物品”,包括镜子、化妆品、画像、异教书籍、非天主教主题雕塑、赌博游戏器具、象棋、鲁特琴和其他乐器、做工精细的衣着、女人的帽子和所有古典诗作,然后把搜集起来的这些东西一并扔进火里烧掉。未来将受罗塞蒂追捧的波提切利晚年也沉溺于萨佛纳罗拉的布道,亲自把很多晚期作品扔进火中。

  残留于世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后来仿效它的前拉斐尔学派仿佛只预示了未来小说中所说的:“人类的语言本来就是从精灵那里学来的,而精灵的语言跟他们当时所处的世界一样,是绚丽多彩的,人类学后来做了改变,因此表达就越来越贫乏了。”不过正如厄洛斯会蜕变成罗塞蒂的世纪中开始将“eros”作为人类“自我”研究一样,姓氏与“eros”同源的伊拉斯谟(Erasmus von Rotterdam)说:“一个人成为他自己了,那就是达到了幸福的。”古罗马的西塞罗认为存在三个丘比特:第一个是墨丘利与戴安娜的孩子,第二个是墨丘利与维纳斯的孩子,第三个是等同于“Anteros”(回归的爱),也即是象征爱的各种存在的神祇之一。如同“天国在你心中”的说法一样,爱神厄洛斯从未与自我远离。针对于人类情感的七罪宗曾有七美德相对抗:“Chastity”(贞洁)、“Sobriety”(节制)、“Sufficiency”(慷慨)、“Diligence”(勤勉)、“Patience”(耐心)、“Charity”(宽容)、“Humility”(谦虚)。相比起苏美尔的爱神携带的七种神物,这些或许过于造作,当年伊南娜携带的不过是头巾、假发、青金石项链、珠串、“帕拉装”(pala dress,苏美的妇女装)、染眉膏和一支青金石手杖。真正属于人类的人间之爱也许原本充满恶源,但毕竟经过漫长的地狱之旅后,才可能出现人类的爱情创世纪。又或者原本没有什么爱的创世纪,因为作为创世的源泉以及世界存在的力量之一,即便暂时坍塌成黑洞,爱永远存在。有时召唤它的咒语比较隆重,比如但丁的“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他的星辰”,但更多时也不过简单如7岁小孩所说:“当你爱着某个人的时候,你的眼睫毛会忽上忽下的,然后有许多小星星从里面跑出来。”

  主笔/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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