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消费主宰了生产,象征颠倒了物质秩序,并且,幻觉与真实的区别已成为问题,或者说已经完全消失。——高斯,《购物中心的魔力:当代购物环境中的形式、功能与意义》,1993
为什么要研究消费空间
Google时代,一切消费空间已经在网络上摊平并呈现在我们面前,似乎我们已经拥有了比以往更大的自由,然而,现实中的消费空间却比以往更加复杂。本文试图探讨现实消费空间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并通过三种常见类型的讨论,思考我们城市的未来。
今天的消费空间往往与大规模开发连接在一起,既是资本生产的结果,又是继续生产资本(利润)的工具与装置。作为资本的装置,消费空间在生产阶段物化为伪造的场所,在经营阶段物化为符号化的景观与主题化的空间,在数字媒介中物化为内爆的拟像空间。这些空间既是城市化进程中空间生产的结果,又是我们在城市中体验日常性与奇观的场所。消费空间在风格上往往体现为文化的媚俗,在技术上则体现为不断地进步,然而总是以复制、引用、重组过去的历史文本为前提,本质上它是数量有限的几种同质化结构模板,然而表象上又是千差万别的符号狂欢。
购物中心
2008年的夏天,建筑师李涵穿过刚落成的三里屯Village,与三里屯42号楼不期而遇。眼前的超现实景象把李涵镇住了:一座普通的六层红砖居民楼,自二层以下的住宅全都被自发改成了商铺!洗脚店上面是T恤,隔壁纹身店下面卖光盘,酒吧之外是麻辣烫,而旁边是几个印度人站在街角聊天,“这场面既时尚又粗陋,特北京又特国际,就像是在PS里面完成的拼贴,但一切都是活的!我立刻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把他们记录到图纸上。”(李涵,《一点儿北京:三里屯》,p21)
李涵在三里屯42号楼发现一个属于北京真实城市生活的“大众的空间”,这是来自北京普通居民楼的一系列改造,然而却与全球资本(香港太古集团)在北京的空间生产进程同步且比邻而居,两者并非互相排斥,而是差异互补。李涵的不期而遇是一种属于类似本雅明“震惊”式的现代性体验,一种闲逛者在后现代都市中的文化遭遇:六层红砖意味着单位时代的产物与集体记忆,而新落成的三里屯Village是一个开放的城市街区,细密的道路肌理向内部延伸,才使得原先并不临街的三里屯42号楼得以展现在城市空间的游历路径之中。商业业态的超现实混合既全球又地方,苹果旗舰店与星巴克塑造的新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与市井生活及亚洲传统的庙会体验,让这个区域的人群身份超级混杂。与之相反的,是潘石屹开发的冷清的三里屯SOHU,虽然同样由国际建筑师设计,一样提供了貌似三里屯Village的开放街区,但由于潘石屹不负责任的将底商全部卖掉(大多是山西矿主),在商业业态的进驻上天然地划分了一个隐形的门槛,使得城市生活的多样性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展开。一个三里屯,却出现了三种空间结构:大众的、资本运营的、售卖的;前两种既是形式层面的开放街区,也是真实生活的开放,而后者却仅提供了一个形式层面的开放,实质是内在的社会排除。
三里屯的城市消费空间既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由此引发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是真正的城市公共空间?什么才是有活力的都市生活?过度统一的形式设计是否是一种排除性的空间暴力?
主题公园
库哈斯(Koolhaas)两次受到文丘里(Venturi)的启发。第一次是1972年,那时库哈斯刚来到美国,并在康奈尔大学读研究生,正是在那时库哈斯读到了文丘里刚出版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文丘里对美国现实城市、大众文化与波普文化的观察方式给库哈斯很大的启发。在文丘里之前,建筑师关心的对象全都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美国城市绝对不会出现在精英学者的视野之中。文丘里对美国现实城市的研究转向直接影响了库哈斯对纽约的思考与写作——六年后,库哈斯出版了青年时代重要的理论文本《癫狂的纽约》。在这本书中,库哈斯对纽约的分析是从科尼岛开始的,而科尼岛就是一个早期的拉斯维加斯——一个娱乐的主题公园。
库哈斯第二次受文丘里影响是在2000年,那时库正带领哈佛大学的知识精英研究“购物”——一个改变了20世纪所有城市的消费行为。在研究过程中库哈斯不仅仔细研究了迪斯尼的发展历程,而且在此期间重新采访了文丘里,并共同认同了拉斯维加斯已经变成迪斯尼公园的事实:即我们今天的城市空间正成为一个主题化的空间。用建筑主题公园来实现居住在幻想世界中的渴望并不是从迪士尼开始的,罗马皇帝哈德良在蒂沃利(Tivoli)附近建造的别墅,就是模仿了他在地中海区域旅游时所发现的最壮观的建筑。但迪斯尼却将这种休闲空间与世界博览会的模式发展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关键区别是,这些先例是服务于精英阶层的退隐之地,而迪士尼却是向大众开放的。
将这些线索交织在一起观察当代北京,似乎就是在这样的总体趋势上迈进:蓝色港湾是一个购物中心,同时将自己伪饰为一个欧洲小镇样式的主题公园;圆明园在作为曾经的皇家消费空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后,现在又重新成为一个融入了消费活动的主题空间;南锣鼓巷所代表的历史街区,也正在日益的主题化,并呈现为一个虚假的历史怀旧。购物与主题公园的结合,也许是20世纪商业策略中最伟大的发明,它的风头依然强劲。
拱廊街
拱廊是消费空间中最为典型的步行交通空间,正是通过拱廊,各种具体的商业业态被连续立体地组织在一起。在库哈斯采访文丘里的同时,哈佛学者也对2000年的拉斯维加斯的主街与1967年文丘里带领耶鲁大学学生研究的拉斯维加斯的主街做了一个比较研究,同时展开了另外一条有趣的线索,即今天的人们是如何可以在不同的建筑物之间步行式穿行,时而门厅、时而天桥、时而酒店的大堂、时而自动扶梯、时而购物中心的廊道、时而一个地下步道。今天的都市已经在物理交通网络上以各种方式被各种拱廊及其变体无缝链接了起来——不是消费空间存在于城市之中,而是城市已经存在于消费空间之中。
库哈斯并不是第一个对拱廊街开始研究的人,本雅明在20世纪30年代对100年前巴黎拱廊街的精彩考察,就已揭示了消费空间对于大都市体验的特殊价值。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给了我们一份丰厚的思想遗产,这份遗产自20世纪60年代阿伦特对本雅明重新发现及解读之后,在哲学、社会学、文化研究、建筑学、城市研究领域引发了广泛的讨论。在本雅明分析的五种空间类型中,有四种与消费空间有关:拱廊、世界博览会、巴黎街道、居室(从当代角度看,原本个人私密性的居室已经变成了网购的场所)。在这几种类型中,拱廊是本雅明最为着力的类型。拱廊是作为诸多19世纪新涌现的建筑与空间类型之一被描述的,除了拱廊,百货公司、林荫大道、玻璃展览大厅、全景舞台(panorama)等建筑或空间类型均被细致地审视。但是拱廊汇聚了这些空间类型的各自特征,是19世纪建筑学成就的集大成者。本雅明正是通过拱廊揭示了现代性,而库哈斯对拱廊街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拱廊与城市的关系。
巴黎拱廊实际上是利用已有城市空间的产物(在建筑物之间连接拱形玻璃,形成了一个不受天气影响的室内化城市空间),拱廊往往将几个城市街区链接在一起,并非一个建筑单体,而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场域,这层意义直接启发了香港的空中步行系统。学者谭峥在《什么是基建的都市主义》这篇文章中精彩地描述了这种超现实的大都会系统:“从登上位于上环的轮渡站开始,我几乎就一直在一个没有边际而又四通八达的洞穴迷宫中穿行……无法分清传统的交通设施与地下(或者室内)的城市空间的边界,公共设施与商业功能的边界,人工地表与自然地表的边界……在经由无数个自动扶梯之后……发现自己又到达了另一个洞穴般的地下商业王国”。香港式拱廊街与巴黎拱廊街的最大不同,就是各种技术景观(如自动扶梯、飞天梯、电梯)已经将拱廊街链接为一个与速度体验有关的城市尺度的主题公园。如果说早期的主题公园主要靠布景式的虚构世界来实现现实世界不可能有的照相机式的视觉性时空压缩,那么晚期的主题公园则通过对速度的吸收,实现了身体的触觉、视觉、听觉综合为一体的摄像机式的时空压缩。
香港式拱廊街,也许就是21世纪城市公共系统的未来模型。
文>韩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