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乐街是皇城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这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商客往来昼夜不停。
在永乐街街尾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当铺,当铺旁边是茶肆,常有说书人在说八方逸事,上至皇宫,下至小老百姓,老先生总能说得眉飞色舞,生动有趣。
晚晚最大的爱好就是趴在当铺栅栏后,竖起耳朵免费听那嗓门大的老先生说书。
“且说那神月教教主苏炎寡不敌众,终被武林同盟逼到绝境,跃身跳河,掉进滚滚湍流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哎呀……”
旁边传来惋惜声,晚晚也猛地一拍桌子:“这不是吊人胃口吗!到底死没死。”
“当东西。”
男子喑哑嗓音随着门口悬挂的铃铛声一起传来,晚晚忙收回心思,因栅栏小窗太高,那人长得也高,只能看见冒了青尖的下巴,还有貌似是被水浸泡过显得褶皱的半身衣裳。她问道:“死当还是活当?”
“活当。”
“当什么?”
“剑。”
“我看看。”
晚晚继承父业这么多年什么人没看过,但凡来这里的,可不就都是落魄模样,这人也一样。
不一会儿一柄剑被放到窗口,她取来一看,暗道一声好剑。这剑上镶嵌七颗光芒夺目的宝石,剑是玄铁所铸,利可断石,锐可削金,实在是难得的宝剑。她压下面上惊叹,板着脸道:“五两,不能再多了。”
话一出口,连晚晚都觉得自己是个奸商了。但奈何她也是要吃饭的,正所谓无商不奸呀。最多在他还价的时候,再加一两。
“好。”
晚晚一震,还以为听错了,良心下意识就苏醒了:“五两哦?”
男子仍旧没有丝毫犹豫:“好。”
晚晚就算想做好人也没办法破坏规矩多给他了,给银子的时候默默想她不会因为乘人之危遭天谴吧。
晚上晚晚抱了剑回到屋里,左右擦拭,把剑身擦得精亮,都能当镜子用了。等过了一个月那人还不来赎,剑就能卖个好价钱了。想着想着,就抱着剑美美地睡着了。
梦里剑上那七颗宝石都在围着她转,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突然出现一只飞天鼠,把那颗最大最亮的石头一口咬住,叼走了。她大怒,猛地往前踹出一脚。
飞天鼠竟然还闷哼一声,滚落在地,随后发出重物倒地的声音。
晚晚猛地一惊,从诡异的梦里醒来。抹了一把虚汗,伸手摸枕边的剑。手上空空如也,不见了?
“我的剑?!”她跳下地,脚上好像踩着了什么,借着窗外月光看去,只见地上趴着一个人,还是个男人,手里正拿着她的宝剑。
晚晚尖叫一声,拿起床头花瓶,胡乱往那人脑袋上敲去。
“啪。”
花瓶碎成了渣,男子又哼了一声,彻底晕了。
烈日当头,苏炎觉得自己要被晒成咸鱼干了。
昨天被水泡了一遍,今天又被抓到太阳底下绑在大水缸前,一天没吃东西,还被个疯女人敲了脑袋,他觉得自己身为魔教教主实在是太窝囊了。希望护法们找到自己的时候他英明神武的形象没有崩塌。
当然,首先他要解决面前这个疯女人。
晚晚手里已经拿了一个新花瓶,跟昨晚那个一模一样。类似的花瓶她还有二十几个,只怪当初看走眼,高价收了人家一车的廉价花瓶。一直觉得没有用,如今终于让她找到用途了–防贼。
因为质量渣渣,还砸不死人,实在是人间利器。
她拿手臂长细的花瓶戳了戳面前的贼:“看不出嘛,长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做了贼。待会儿官差大哥就来了,老实点,不然我敲碎你的脑袋。”
向来只有威胁别人份儿的苏炎被个不会武功开当铺的女人威胁,顿觉受到莫大的侮辱,目光一沉:“这宝剑本来就是我当给你的。”
晚晚细细听了嗓音,好像确实跟昨天那人有点像。她撇撇嘴:“那你可以正正当当地赎回去啊,何必来偷。”
“本来典当,也只是掩人耳目的权宜之计。我本想悄悄拿回,谁想你……”竟然拿花瓶砸他!
晚晚“哦”了一声,拔剑看了看,将寒光映在他脸上,笑得颇贼:“当铺有当铺的规矩,你偷了就是偷了,无论是不是原主人。”
“哼。”苏炎冷笑,“你连这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敢收入囊中。我劝你最好把剑给我带走,否则你将惹来杀身之祸。”
晚晚抱剑跳起身:“我许晚晚可不是被吓大的!”
苏炎忍气:“这把剑是七星剑。”
晚晚莫名:“什么七星剑?”
“你连七星剑都不知道还敢收,蠢蛋。”
“……你为什么骂我……我不就是不知道七星剑是什么才敢收吗,你才蠢蛋。”
苏炎望天神伤,要不是他被武林同盟围困受了重伤,昨晚又被她踹了心口一脚差点吐血,他现在怎么可能会被她绑住。他暗暗运气疗伤,决定不理她。等他恢复了元气,一定要把她揉成团……揉成团……
晚晚拿花瓶戳了戳他的肚子:“七星剑到底是什么?”
他脸上一僵:“是神月教教主的兵器。”
“哦……神月教。”晚晚若有所思,忽然想起隔壁老先生昨天说的武林逸事。她愕然,跌坐在地上,“那个魔、魔教?”
她总算不是孤陋寡闻到无可救药,苏炎哼声:“那不是魔教,只是当年教主继位时和盟主有争执,结果就被黑成了魔教。”
晚晚狐疑地道:“难道当初在华山派抽了掌门一顿的不是他们?”
“是……但那是因为华山掌门暗箭伤人。”
“那在武林大会上把崆峒派全都打伤的不是他们?”
“是……但那是因为崆峒派设计陷害神月教。”
“……鬼才信。”晚晚站起身,拿花瓶捅了捅他的脑袋,“我读书少你也休想骗到我。”
她哼声准备离开,还是等官差来吧。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七星剑是魔教教主的,而他自称是七星剑的主人。据说教主落水,不见踪影,而昨天他的衣服确实像被水浸泡过……晚晚两腿一软,瘫坐地上:“你、你是苏炎?那个大魔头?”
苏炎不置可否地扬起下巴,她总算是反应过来了,蠢蛋。还有,他才不是大魔头。
晚晚脑门上已经蹦过无数个念头,她是要宰了他灭口呢还是灭口呢还是……灭口吧!她颤颤站起身,一只手拿剑,另一只手拿花瓶朝他走去。
突然见他脸色一变,眼神顿有杀气,吓得她以为身为演技派的自己竟然被看穿了意图,两腿又一软,再次瘫到地上。
“啪。”大水缸被内力轰然震碎,碎渣四散。
苏炎双掌用力往前一挥,残渣直飞,刺向那执剑飞来的一众黑衣蒙面人。
众人惨叫一声,伤得七零八落。苏炎想寻自己的剑杀敌,谁想院子已经不见宝剑,连同那女人一起不见了。他暗骂一声,身有重伤不宜久战,急忙循着她的踪迹跳出墙外。
晚晚此时已经驾着自家的马车往外狂奔,她爹说得没错,碰到危险逃命要紧,家当都是浮云。
好在她还有一把宝剑,等会儿安定下来还能当不少钱。
如此一想,已然安心。
哪怕是车子不知何时多了一人的重量,美滋滋的她也浑然不觉。
第二章
马车一路狂奔,出了郊外上了山道,晚晚这才扯扯缰绳让马停了下来,无比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边撩开车帘边去看她的宝贝:“宝剑宝剑我来啦,快到姐姐的怀里来。”
歌还没唱完,声音就僵住了。
马车里坐着一个人,还拿着她的宝剑。等她看清楚来人,差点摔下车去。身体还没倾倒,就被车里的人一把抓住了手,嘴角噙着危险的笑:“你逃命的技术可真不错。”
晚晚艰难一咽,把本来就窝他怀里的剑又殷勤地推了推,讪笑:“物归原主,我家里还在煮饭,我走了。”
“等等。”苏炎懒懒道,“我要聘你做我的车夫。”
晚晚真想摸他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闻到他身上有浓郁的草药味,才恍然:“你受伤了赶不了车,所以找我做车夫是吧?”
苏炎懒得看她,松开了手:“总之好好做车夫就是了,别想着逃走,否则……”他瞥了一眼放在车上质量渣渣的蓝白花瓶,“我就拿花瓶敲碎你的脑袋。”
晚晚立刻摸了摸好像有点疼的脑袋:“你要去哪儿?”
“神月教。”
“……我不去,再见!”
“锵”利剑拔出,架在晚晚的脖子上。
“我一定披星戴月赶到神月教!教主大人千秋万代!”
“……”
“一统江湖!”
“够了。”
“哦。”
赶了五天路,后面没有追兵,日头高照,狂跑几日的马有些受不住。晚晚把马儿拉到河边喝水吃草,不过片刻就不见苏炎的踪影了。
她蹲在马儿旁边碎碎念道:“快点吃饱啊,吃饱了我们得逃命呀。神月教不是个好地方,去了那儿他会做萝卜焖马肉的。”
骏马眼神一凛,低头狂啃小草,看得晚晚大为满意它悟性如此之高,果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马呀。
等马儿吃饱,她拿着马鞭准备爬上马车逃离这里,还没爬上去,苏炎如鬼魅般出现在面前,幽幽道:“你要逃跑?”
晚晚摆手正色道:“我怎么会是那种抛弃小伙伴的人?”
苏炎轻笑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她:“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去那边啃,不要吵我。”
晚晚腹诽万遍,揣着他给的两个油纸包蹲在地上,打开一看,竟然是馒头和一包肉。她顿了顿,耳边又传来苏炎的声音:“感动了吧?”
“不是。”晚晚怯怯问,“有毒吗?”
苏炎嘴角一扯:“没有。”
晚晚追问得认真:“可是你们魔教最擅长的不就是下毒吗?”
苏炎一拢长衫,愤愤道:“没有!”
“哦。”
晚晚吃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大快朵颐一顿,填饱了肚子。再看苏炎,双目紧闭,已经睡得很熟了。
她眯眼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起身,默默拎起挂在马身布兜里的花瓶,慢慢靠近苏炎。
熟睡中的苏炎淡化了杀气和时常挂在嘴边的讥讽,面部线条十分柔和,看起来纯良无害,十足的花美男一枚。她叹了一口气,缓缓将花瓶放下。
苏炎睁开一只眼,看着有些委屈的晚晚无比惬意地说道:“为什么不砸了?因为你这蠢蛋终于发现打不过我是吧?”
“不是。”晚晚吸了吸鼻子,一脸心疼,“老是被花瓶砸,太可怜了。”
“……”
赶了五天路,总算是离神月教近了,再过三天,就能回到总舵。
到了神月教的地盘,苏炎总算是稍微放下了心,还特地住进了客栈。为了防止晚晚逃跑,他只要了一间房。
晚晚打算跟他摊牌她不去总舵,她可是良好公民,怎可进邪魔外道的地方,让别人知道,以后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为此她晚上特地吃多了两碗饭–壮胆。
可事实证明饭是不能壮胆的,哪怕是晚晚还特地喝了一口小酒,也无济于事。
苏炎只是挑了一下眼角,就把晚晚吓成了软蛋,壮好的胆子立刻烟消云散到九重天。
“不行,你一定要送我到总舵,我才会放你走。”
晚晚试图跟他讲道理:“可是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苏炎抿紧薄唇,不答话。
晚晚又腹诽了一千遍,眯眼打量他,默默明白了什么,沉吟:“你讨厌我,可是还是忍让我,不送到总舵不许走,难道……你不会驾车?”
苏炎视线默默移向了房梁。
这家伙竟然真的不会赶车,说好的武林中人无条件会骑马赶车呢!话本果然都是骗人的,回去她就拆了老先生的台。
正琢磨着把这个秘密捅出去的晚晚余光看见苏炎宽衣,她瞪大了眼:“你干吗?不敢宰了我就准备色诱吗?”
苏炎轻笑:“色诱你还需要特地宽衣吗?”
好像他确实靠脸就能赢得全世界了。晚晚捂住双眼,从指缝看去,苏炎已经露出精壮胸膛,妥妥的六块腹肌,看得她鼻腔一热。随后就见他拿着药瓶往后背胡乱撒,撒得满屋灰白飘扬。呛得她弯身咳嗽,实在忍无可忍,嘴角一抽,伸手抢他的药:“我给你上药。”
苏炎狐疑:“你不会趁机戳死我吧?”
“……教主大人你内心阳光点。”
苏炎的伤势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些,许是一直没怎么敷药,伤口比起前面的伤来,要重一半。晚晚仔仔细细地给他清洗伤口,见他肌肉都紧绷,却半句疼都不吭声。她撇嘴说道:“你喊疼我也不会笑你的。”
苏炎没喊疼,倒是又哼了一声。
晚晚也哼了哼示威,上好药将纱布缠上,缠了他一身,像裹粽子。她问道:“这些伤未免太重了……武林同盟的人真的会做这种阴毒的事吗?”
苏炎不屑一笑:“每个人的武功路数都不一样,各种门派五花八门,让人难辨。甚至同一个人还会用三种门派的招式,分明是在掩饰他们真正的武功。”
晚晚探头:“那肯定是你认识的,否则为什么要这么隐瞒?”
苏炎微顿,合眼说道:“不用你操心,到了总舵,我会让人送你回永乐街。”
晚晚垂涎道:“看在我千里迢迢把你送回家的分儿上,记得让我抬一箱金子走。”
“我会让人抬你走的。”
“……呸,忘恩负义。”
苏炎蓦地一笑,好在背对着她,没让她看见。
第三章
夜色宁静,已成月牙的月亮缩在云端,隐隐照入屋里的月光根本不能让晚晚看清路。好不容易找到了鞋,打着哈欠穿好,准备去解手。
睡前真的不能喝水呀,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去后院,阴森森的太可怕了。
都怪苏炎怕她跑了,非要跟她睡一个屋,否则她就能在屋里解决了。
半梦半醒的晚晚回过神来,对哦,苏炎呢?对哦……他让她睡床,他睡地上来着。那是在哪块地上?还没想完,脚上就不知踩了什么。一步踉跄站定,谁想脚腕猛地被人捉住,用力一扯,身体就往前倾去,转眼就被人捞住压在下面,吓得她大气不敢喘。
蹬了蹬腿,立刻又被人捉住,晚晚觉得这人压得太近,胸都要被压扁了……
“晚晚?”
听见是苏炎的声音,晚晚才长舒一气,放下心来:“我以为半夜又进贼了。”
黑暗中只听苏炎轻哼:“哪个贼会半夜趴地上偷东西的。”
晚晚眨眼,秉着揭发真相的义务说道:“……你第一回去我闺房偷剑,不就是趴地上吗?”
苏炎大怒:“那是被你踹到地上的!”
晚晚缩了缩身子:“哦……”
苏炎秋后算账道:“你还拿花瓶砸我脑袋。”
晚晚抗议:“我的花瓶值三两呢。”
两人一上一下贴身而卧,温热气息都能扑在对方脸上,等他们察觉到,才发现姿势太暧昧了。
苏炎从晚晚身上滚下来,面红耳赤:“快回去睡觉。”
晚晚也面红耳赤:“哦。”
两人不约而同想着–好在他(她)看不见。
晚晚准备爬回床上继续睡觉,起身时还象征性地踹了他一脚“解恨”,苏炎哼唧一声,没有动手。
不等她爬上床,背后轻风一扫,她回头看去,苏炎竟然起来了。快步靠近,一把将她推进暖帐里。她顿时凌乱:“色胚你干吗?”
“嘘,有人。”
苏炎侧身护着她,警惕地盯着外面,那窗户外面,几个人影飞快闪过,还能听见刀剑声。晚晚抓紧他的胳膊,随后觉得好像不太保险,于是转而抓住了花瓶。苏炎一看,脸就垮了:“在你眼里我的战斗力竟然还比不过这破花瓶?”
他好端端的一脸醋味是什么意思。晚晚想跟他理论,窗户伴着“砰”的巨响碎成渣,屋外冲入七八个黑衣人,执剑直刺苏炎。
宝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异常清晰,寒光和剑气横扫前方,姿势利落干净,转眼已杀敌过半。
晚晚脊背直冒冷汗,紧盯前面。忽见一人俯身探头要伸手捉她,晚晚一瞪眼,举起花瓶要砸人。瓶子还未碰到,这人就闷声倒下,苏炎站在他背后冷笑一声,抽剑继续回身奋战。
晚晚抹了抹汗,微觉身下一热,摸了摸,竟然是血。她忙抖了抖身子,没发现哪里受剑伤了呀。
寻思良久,这才恍然……
苏炎一心杀敌,总算是将黑衣人都制伏了,好不神气。擦干净剑,边转身边说道:“想刺杀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可是堂堂神月教的……晚晚?”
床上空无一人,屋里也没有看见她的踪迹。
他脑袋嗡的一声,急道:“晚晚?晚晚?!”
没有人应答,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的声音。
他急忙下楼四处寻找,想到她该不会……又是自己驾车逃跑了吧?他脸色一沉,疾步往后院走去,果不其然,刚进院子就察觉到她的气息。走近马车,便见她倚靠在门边。
苏炎见她脸色惨白,顿了顿:“怎么了?”他碰了碰她,瞧见她坐的地方有血迹,大惊,“晚晚你怎么了,晚晚?”
“别吵。”晚晚捂住肚子有气无力,“我没事。”
苏炎继续慌张:“可是你流血了,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晚晚要哭了:“没有,不要跟我说话。”
“晚晚。”苏炎竟然觉得心疼,他一定是被花瓶砸坏脑袋了,否则怎么会百爪挠心的,哽咽,“不要忍着,让我给你疗伤。”
晚晚绝望看天,死心承认:“好吧,我只是来癸水了。”
苏炎眼泪戛然而止,化成浮云:“……再见。”
换了个客栈,已经是四更天,山边已泛起鱼肚白,早起的公鸡陆陆续续打鸣,吵得肚子还疼的晚晚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看见躺在地上的苏炎,果然还是睡觉的时候这张脸最善良了,看一晚都不会腻。
看了许久,苏炎唇齿微动,声音悠然,眼却没睁开:“你偷看我?”
晚晚回道:“睡姿喜人,多看两眼,以后报告给说书先生。”
“哼。”
“以后你再哼我就叫你哼哼。”
“哼哼哼。”
“……”以后谁再说教主大人风流洒脱她就糊对方一脸。
沉默了一会儿苏炎又问道:“还疼吗?”
晚晚抿嘴,这家伙还会关心她,果然自己是个有价值的车夫呀。她摸摸肚子:“还有点。”
苏炎“嗯”了一句,又道:“身为良心雇主,我会等你好了再赶路。”
“哦。”
苏炎不太放心,起身说道:“你哪里疼,我给你输真气吧。”
晚晚脸一抽,拿了枕头怒甩他一脸:“你这个色胚!”
他怎么就色胚了,她还讲不讲理了,哼!
晚晚一晚都没怎么睡好,巳时起来是因为肚子实在是饿得不行。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满了菜,还有她爱吃的肉干。可苏炎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摸摸自己的胃,又看看外面,晚晚一狠心,跟美味的饭菜挥挥小手,先出门去找苏炎了。
没想到有一天美食竟然比不过一个大魔头,晚晚对自己的前程感到无比担忧。
苏炎不看着她,就不怕她跑吗?明明之前恨不得拿绳子绑了她拴在马车旁,现在倒放心了。晚晚腹诽着他,见小二正要上楼送水,喊住了他,问道:“和我一起的那个公子呢?”
小二答道:“一大早就去后院了。”
后院?晚晚皱眉,大白天的他跑后院干吗?
快正午的日头有些毒辣,倾照大地,晒得地面滚烫。晚晚走过去都觉得脚底要冒烟了,恨不得回头去拿伞。
可苏炎却顶着大太阳坐在马车那儿,握了缰绳神色凝重。许久才琢磨着一拍缰绳:“驾!”
马纹丝未动……
苏炎咬牙:“驾!”
马依旧在嚼草,一动不动……
苏炎恼怒:“我要把你拿去焖萝卜!”
“扑哧。”晚晚不可抑制地蹲身忍笑,驾车这么没天赋的人也是一个奇葩了。
苏炎听见笑声,耳朵一竖,偏头看去,弯起嘴角:“你笑得像只老鼠你知道吗?”
晚晚瞪眼:“你才是老鼠。”她愤愤走到身边,拿了缰绳放好,拍拍马背,“你是学不会赶车的,死心吧。话说……”她上下打量脸和手都晒得有些红的他:“你有我这个免费车夫,你学驾车干吗?”
苏炎哼声,不理会她,跳下车就走,末了回头问道:“你肚子还疼不疼,我给你抓了个三个大夫来。”
“……不、不疼了,谢谢。”
见晚晚诧异地看着自己,苏炎脸更红,身一转,同手同脚离开了现场……
晚晚眨眨眼,又摸了摸肚子,好像……真的不疼了。
第四章
待晚晚休养好,才继续赶路。车行两日,明早就能抵达总舵了。
晚晚拿出地图认了认路,确定方向,准备继续赶路。见他看也不看,这才想起他一路都没看过地图,全凭自己做主,一点也不怕自己坑他。现在不怕就算了,可刚认识的时候他不是对自己喊蠢蛋吗,怎么英名威武的教主大人会信她这蠢蛋?
晚晚推了推他:“喂,就要到家门口了。”
正拿剑擦拭的苏炎诧异:“这么快?”
晚晚以为他不信,把地图拿给他瞧:“呐,自己看。”
苏炎眉眼微挑:“看不懂。”
“怎么会看不懂,这么浅显易懂……”晚晚一顿,好像又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眨眼,“难道你是路痴?”
见他眉眼越挑越高,晚晚差点捧腹,堂堂魔教教主竟然是个路痴。是个路痴还敢说自己聪明,他是哪里来的自信。
她决定要是苏炎不给她抬一箱金子走,她就把这个秘密卖给隔壁老先生,让他好好宣传。
嘿嘿嘿……
苏炎看着独自在那儿阴沉沉笑着的晚晚,伸手摸她额头。
姑娘的皮肤软而暖,跟粗糙汉子混久了的苏炎只觉手上触感十分美好。
看久了其实她还是很好看的嘛。
如果她不喜欢用花瓶砸人就更好了……
苏炎有些忧伤地想。
不过行了十余丈,前方就出现岔路口,按照地图标记总舵得往左边走。可是晚晚左看右看,都觉得该往右边。左边杂草丛生,不像有人常走;右边杂草一根不见,分明这边才是人流量大的地方。难道魔教的人出城都是用轻功飞出来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偏身皱眉问道:“地图该不会是错的吧?”
苏炎象征性地看了一眼,说道:“怎么可能,这是左护法给我的,用的可是同款。”
晚晚心有疑惑,见他坚持,还是按照地图上标记的走。
马车出了杂草满满的路,驶入一片小树林。林中也不见路,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阴森。饶是在白昼,只闻鸟声,不见多少光照,多少透着清冷,不带半分夏日炎热。
晚晚宁可热些,她唤了一声苏炎,拉住缰绳,柳眉紧蹙,满心不安:“太诡异了。”
苏炎没有她心思细腻,要是他一个人肯定横穿树林。可晚晚明显在害怕,他想毒舌她一番,说她是胆小鬼。可话到嘴边,又莫名忍住了,反而柔声道:“那折回吧,不要往前了。”
“嗯。”
骏马顺着缰绳方向调转方向,树林无风,却突然传来树叶窸窣摩擦的声音,像是有许多人聚集在了树上,全都往这个方向奔来。
苏炎站起身,拧眉看着树顶,低声:“小心点。”
晚晚握紧缰绳,俯身默默掏出了挂在马背上的花瓶。双目如炬,紧盯八方。
“哗啦”树上发出几声巨大凌乱的响声,一瞬从树上跳下二十余人,个个手执长剑,站如松柏。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负手看着苏炎。
“左护法。”苏炎展颜,又轻轻拍了拍紧张不已的晚晚,“我就知道你没有走错路。”
左护法忽然笑了笑,眼有狡黠:“教主一去多日没有消息,教中事务属下代管得很开心,所以私心想一直做下去了。”
苏炎身形微顿,目光闪烁,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哦?看来我飞鸽传书给左护法代为传话教众,说我平安无事,不日归来的信都被左护法收藏起来了。”
左护法笑意盈盈道:“教主真是个聪明人。”
察觉出气氛不祥的晚晚抱紧花瓶,插话道:“那地图是假的,你给了苏炎假地图,一开始你就想除掉他。”
左护法仍旧是面色温和:“姑娘看来也是个聪明人,可惜……就要变成死人了。”
苏炎面不改色,从容不见半点慌乱:“所以在河岸边刺杀我的人,还有客栈的刺客,以及在当铺追杀我的黑衣人,都是你指使的?”
左护法笑而不语,晚晚暗骂这只老狐狸。突然她隐隐听见苏炎轻咳一声,忙抬头看他,只能看见站立的他的侧脸,可背却看得清楚,似乎是伤口撕裂,隐约可见长衫染了血水。
她的心猛地一抽,再看眼前二十余人,苏炎只怕不是对手。
苏炎低眉看她,步子微微往前,唇形微动。晚晚看出来了,心头咯噔。在这种时候,他竟然对她说–快逃?
他要一个人去杀敌?这不是送死吗?
晚晚眼神一定,狠下心肠,纤纤细手紧握缰绳,大声道:“苏炎,蹲下。”
苏炎下意识就蹲了,末了大怒:“我不是狗。”
还没等他抗议完,只听身形娇小的晚晚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气吞山河“喝”了一声,用力一摆缰绳,马就如脱弦的箭飞奔,瞬间冲破左护法和杀手们筑就的围墙,在树林中狂奔乱撞。
苏炎被颠得话都带了颤音,一心赶车的晚晚隐隐听他抖声“你这蠢蛋蛋蛋,自己逃啊啊啊,你要蠢蠢蠢死吗”,晚晚满脸黑线,不带这么得罪天下第一黑帮还被骂的啊!
等他回到神月教她一定要求五箱金银珠宝,方能解恨!
见他似乎想一人离开马车,晚晚伸手捉住他的衣襟,俏美的脸已是惨白,可眼神坚定–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迎敌,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江湖的传说固然美好,可晚晚一点也不想他变成那个传说。
她还想……她还想听隔壁说书人继续说他的事,而不是在这里画上终止符。
苏炎低头看着她,微微愣神。不等他多说半句,马蓦地顿步,车厢瞬间就往前一顿,未有防范的两人猛地被抛上半空,随即余光已见下面是空荡荡的悬崖,深不见底……
他立刻抓住惊愕的晚晚,伸手往前捞,要抓紧她。
晚晚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他不想放开她,想和她一起坠崖。心头一暖,初冬暖流般的眼泪涌上眼眶。双手用力一推,强迫他松了手。
晚晚像风中落叶跌进悬崖,苏炎却因力而上。
悬崖峭壁,也是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却无法感觉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晚晚!”
第五章
三个月后,酷暑已过,已迎金秋。
秋高马肥,清风徐徐入堂,是听书的好日子。
晚晚掐指一算,今天正好是听魔教教主大战叛贼的最后一话。她早早就开了店门,拖着大伤初愈的身体趴在小窗前,竖起耳朵听隔壁老先生侃侃而谈。
这三个月她已经听完了魔教教主从婴儿期到成人期的逸事了。
据说,魔教教主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据说,魔教教主是个路痴。
据说,魔教教主怕打雷。
据说……
原来……关于他的事她有那么多不知道的。然而现在她已经没有机会再当面笑话他是胆小鬼了,堂堂教主竟然怕打雷。
她笑了笑,笑着笑着眼眶又湿了。
恍惚间,那老先生又开腔了。
“且说三个月前,那苏炎跌落湍流之中,侥幸存活,不但没死,还找到教中叛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了叛党。随后将教主之位传给别人,自己带着那柄七星宝剑不知所终。”
茶客起哄道:“是抱得美人归,隐居去了吧?”
老先生声音悦耳又意味深长:“谁知道呢。”
长长的故事落下帷幕,晚晚觉得好像没有必要再起早贪黑趴窗口听书了。
她有气无力地趴着,心头沉甸甸的,自己跳落山崖,侥幸被藤条挂在半空没死,被樵夫发现救下。
那他呢?到底是死是活,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
想到他们被抛出马车那一刻,他伸手抓住自己,晚晚的双眼便又被眼泪浸湿。
苏炎你才是蠢蛋。
正骂着他,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铃铛脆响,有客人来了。她直起腰身,抹净眼泪,抬头看向前面。
来人很高,从小窗看不见人脸。但露出的下巴很好看,白白净净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也很整洁,虽然只是普通长衫,但奈何这人身材不是一般的好,看着很舒服。
“要当什么?”
“花瓶。”
声音低沉,像刻意为之。晚晚没有在意,只是一听是花瓶,曾被坑了二十几个便宜货的她喉咙一干:“什么花瓶?”
一只手将东西递了过来,那手修长白净,有力好看。可晚晚的注意力转瞬已被那蓝白花瓶吸引过去。
这不就是她的终极武器!
她心头咯噔,歪头看去。窗前站着的男子已经吊儿郎当地倚在柜台前,双眼含笑。
晚晚眼眶一湿,又哽咽,又恨得不行,大声道:“既然没死,为什么现在才来?不是早就剿灭了那些蠢蛋吗?”
苏炎动了动唇,默默看向小窗那大大的“当”字,声音隐含绝望:“哦,因为我迷路了。”
“……”
苏炎弯身看她,目光柔柔,柔声问道:“还有,这里当不当活人?不赎回的那种。”
晚晚愣了愣神,点了点头,清泪滚落面颊:“当!”
–就算他不肯当,她也要把他绑在身边,一辈子都不要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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