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枪

时间:2017-12-11 16:51:35 

余祖军

早晨,朝霞烧满了天空。人们看到红彤彤的霞光中,一个少年正在村路上飞快地跑。少年的胸前抱着鼓囊囊的书包,一只手在包里摸索着,嘴里不停地嘟囔:铁链枪,我的铁链枪呢?的确,人们后来在热议少年棋时,总提到那把系着红长穗子的铁链枪。

奔跑的少年正是棋。那天刚好是九月一日,开学的第一天。但就在开学的第一天,棋却迟到了。棋抱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前喊报告。教室里的混帐东西都幸灾乐祸、龇牙咧嘴地对棋微笑。世界上的笑千种万种,但棋受不了教室里的那种,总令人联想起童话故事中大尾狐的微笑。历史教师陈大牙朝棋点点头说:“你还行,还记得教室的门。进来吧。”棋刚推开半掩的门跨进教室,一把扫帚一只畚箕就落在头上肩上。棋听见教室里一片哄笑,注意到前排癞头的那张瘦猴脸笑得变了形。“天杀!”棋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全是混账教师陈大牙唆使同学干的。陈大牙一贯混账,其实他是根本不配教马列主义历史科学的。

棋抹了抹头上的灰,忍气吞声地找到座位。突然发现同桌是个女的,而且是鼓眼睛刘美丽。棋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凭什么让我跟班上最脏最丑的刘美丽坐同桌呢?上课的时候,棋不断用胳膊和腿把刘美丽往外面拱,一直拱到“三八线”的外面。刘美丽就木呆呆地向外面移,最后差不多坐在过道里了。棋低头望望书桌,瞅见上面刻着一行细微的字,定睛细看,见上面写着:谁看到这一行字谁是孙子。“臭虫!”棋不禁暗骂了一句。但他对这种小伎俩历来嗤之以鼻。我的铁链枪呢?棋继续想,早上明明是放进书包里的。这时,陈大牙突然提问了。他把前排的癞头叫起来问:“‘四大家族是哪几位?”癞头说:“蒋、宋、孔、陈。”陈大牙说:“回答完整些。”癞头搔了搔毡片似的头发说:“蒋,蒋介石;宋,宋江;孔,孔老二;陈,陈……陈世美。”教室里哄堂大笑。但棋没笑,棋很怕抽查到自己头上。此时,他的脑袋一塌糊涂,眼前老是那把擦得油光锃亮系着鲜艳红穗子的铁链枪。棋的头尽可能地缩着,活像一只乌龟。

“哇!”木头人丑八怪刘美丽忽然张大嘴哭起来,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你怎么啦?”陈大牙走下讲台,他看看刘美丽又看看棋,“是不是你把她惹哭了?”“我没惹她,她自己爱哭,有什么办法?”棋反驳说。陈大牙就去拉劉美丽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刘美丽却僵硬地仰着头,夹紧了双腿依然大声哭嚎。有人突然惊叫:“哎呀!她流血了!”同学们都注意到刘美丽的椅子上果然有血,殷红的,像红墨水似的。“又是你!”棋本能地举起双手护住头,果然手背上被狠敲了一记。“给我滚出去!”陈大牙一边怒骂,一边揪住棋的耳朵往外面扯。棋被刘美丽搞迷糊了,愣头愣脑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外听着。刘美丽哭了一会儿又戛然而止。

棋想今天碰到鬼啦。但是不让我上课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棋沿着学校的围墙走,九月的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打在地上,令人头晕。棋转身躲在一棵长青树下。我的枪呢,我的铁链枪呢?早上明明是放进书包里的了。天知道为什么那个季节流行铁链枪,反正那时候,你在街上碰到大多数男孩,手里提着腰里别着的大都是一把铁链枪。棋的那一把是它们中的佼佼者。那不仅是因为他为自己的爱枪配了一条鲜艳的穗子,更重要的是他的铁链枪枪管比一般的粗大得多,装的火药更多,爆声更大。一般的铁链枪用的是自行车链子,而棋用的则是拖拉机的。为了那几颗链子,棋在废旧收购站山一样的铁器中翻了半天,而且差一点被泥鳅的老爸逮住。不会是小林偷走的吧?棋想。每当他晚上别上铁链枪出动时,弟弟小林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羡慕地望上半天。但棋不喜欢他的弟弟,笨头笨脑的。只有当弟弟像一只母鸡,缠着他哥哥哥哥地叫上半天,或者把妈妈留给的香点心捧给他时,他才准许弟弟伸出手在铁链枪柄上摸一小会儿。不,不会是他干的,他不敢!棋否定着自己。棋曾经瞪着眼警告弟弟:“如果胆敢背着我,动我的武器——”棋摇着手里的一根细铁丝说,“小心我会用它穿透你的鼻子。”弟弟惊恐的神情赫然在目。弟弟是断不敢偷自己的铁链枪的。那又是谁呢?不管是谁等查找到了决不轻饶他。棋拾起一块瓦片狠力一掷,瓦片飞碟一般越过绿茵茵的足球场,落在一边的跑道上。棋看到瓦块在煤渣铺成的跑道上弹了一下又跳到了一只脚上。脚的主人正与几个人谈着话。“你在干什么!”脚的主人冲棋吼道。棋一愣,呆住了,真是狭路相逢啊!棋看到,脚的主人——校长,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棋就在这时候,一溜烟地跑出了汉洋中学的校门。学校的老传达后来回忆说,棋边跑嘴里边嘟哝着:“不干什么,我不干什么,铁链枪,我要我的铁链枪。”

棋在村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回家的,父亲也许还未下地哩。一想起父亲棋就头晕,父亲那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正呼啸而来,棋打了个愣怔,转身向河街走去。

路过废旧收购站的时候,棋停了下来。不会有人拾起自己的枪,顺手当破烂卖了吧。棋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现在大街上经常会有一些无事可干的闲人,提个袋子四处拾荒。他们多数时候捡的的确是破烂,但有时候却很会“淘宝”。棋探头朝废旧收购站院子里看,收购站的早晨人影孑然,没有惯常叮当、哗啦的噪音,显得安宁和祥和。

女主人套着橘红色的罩衣和天蓝色的大裤衩子,正蹲在树荫下洗衣服。她半身匍匐在洗衣盆里,屁股撅起老高,从后看活像一只粗壮巨大的虎纹蛙。这里的男主人姓王,人们就很方便地叫他破烂王。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酒鬼,整天喝得满面春风。但他也有过人之处,无论喝得多高,总能一眼认出你拎的酒瓶是什么牌子的,倒卖的破烂有没有捣鬼。

棋当然和他们很熟。棋敢肯定,他们的儿子泥鳅,现在正坐在教室里挖鼻孔,或者张大了嘴巴听天书。那是一个粗笨愚蠢的家伙,经常拿一把毫无新意的双截棍在人前摆弄。棋有时候想泥鳅这家伙白生在破烂国里了,按理说手里早该提一把纯手工制作的铁链枪了。这家伙的手真是能让猪咬,笨到家了。棍棒什么时候能比上枪?

破烂王这时从屋内走出来,提着一只小板凳,挨着女人坐下,嬉笑了一句什么,棋没有听清。突然他看见破烂王抬起一只粗大的手猛然往老婆圆楸楸的屁股上抓了一把。女当家身子乱颤,扭身骂了一句。“臭流氓!”棋咕哝了一声。破烂王嘻笑着为女人换了水,拎起空桶进屋去了。

“Good!”棋高兴地叫道。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院子,熟练地绕到那一堆破烂后面。眼前是一堆黑不溜秋的钢铁垃圾,自己的铁链枪油光闪亮,鲜艳夺目,怎么可能与它们为伍?棋有些气馁,但转眼一想,如果能再找到几颗拖拉机的链子也算不虚此行!棋埋下头,小心仔细地翻找。

“你在这儿干什么?”突然身后有人喝问,接着腰被什么重重地捣了一下。棋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破烂王的手里正抓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怒视着他。

“铁链枪。不,是铁链子。就是拖拉机的链子。”棋嘟哝着说,“你……听清楚了吗?”

破烂王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阴郁和恼怒,他挑起竹竿朝门口一指道:“滚出去!”棋没想到他居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忙说:“我给你钱。”棋翻开口袋,抽出几张毛票说,“一颗链子一块怎么样?”

“滚出去!”破烂王这次大声吼道,“老子这里都让你们这帮贼东西翻朝天了。”说着挥起竹竿像轰鸭一样,把棋赶到了门外。

逃到门外,棋万分沮丧,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仍不死心,停了一会儿,又将脚试探性地往门里跨了一步喊:“两块钱一个,怎么样?”棋想,这可是一个大价钱了。

破烂王这时起身端了一瓢水,似要浇地,却忽地向棋泼了过来。棋没有防备,慌忙一闪,可惜衣服上早溅了一些讨厌的水花。

“不可理喻!”棋禁不住嘴里嘟哝了一句,转身气恼地拾起一块石块丢向大门——咣!收购站的大铁门发出了一声空洞的声响,像校园里的钟声。棋被这种响声震得一愣一愣的。

破烂王一下子丢掉水瓢,撵了出来。棋拔腿就跑,一直跑到了大街上。

喧嚣的大街人来人往,汽笛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棋漫无目的地走着。真是丢了!棋自言自语。街上行人匆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极其沮丧的少年棋。

到底丢哪儿了呢?棋靠在一株梧桐树旁自言自语。他烦躁地抬起手,用两个手指无聊地扒拉着嘴唇,又揉搓了一下耳廓,耳根处仍然麻生生的疼。谋财害命!棋捂住耳朵咕哝着,眼里渗出一丝银亮的东西。男儿有泪不轻弹。棋告诫自己。

也许真是丢了。棋后来想,该怎么办呢?棋皱起眉头,突然一拍手说:“有了!”棋兴冲冲地向汽车修理场跑去。

修理厂是汽车公司修理车子的地方。这里经常停放着一些抛锚的汽车或者出了毛病的农用拖拉机,说不定能找到几颗新鲜的链子。

汽车站门前的售票口人头攒动。棋甩开胳膊跨进大厅,径直穿过候车室,出了后门,然后来到了潮湿油腻的修理场。

偌大的修理场此时却空荡荡的,停放着为数不多的几辆面包车,几个人蹲在一旁抽烟。棋低下头,眼睛像雷达一样,四处搜寻。但修理场异乎寻常地干净,油乎乎的地上有扫把留下的细微的痕迹,哪里有什么链子?棋的眸子里霎时蕴满了失落和忧伤,他茫然地伫立在修理场良久,最后很响地擤了一下鼻子悻悻地离开。

棋匆匆往学校赶。陈大牙的课早就结束了,下节该是语文课,那是棋最喜欢的课了。棋觉得学校里最好的莫过于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美丽大方,待人和善,不像陈大牙动不动就和人耳朵过不去。

棋发现陈大牙对语文老师心怀叵测。有一次,学校开元旦联欢会,青年教师陈大牙紧挨着语文老师而坐,面色通红,脑门上都憋出了晶瑩的汗珠。他还有意无意地冲语文老师展露了一下自己那两片耀眼的大门牙。但棋发现语文老师好像无动于衷,她总是把脸执拗地扭向一旁,与旁边的女教师欢快地说笑。棋感觉陈大牙像一个小丑,是多么的滑稽和可笑!

语文课上,棋从来没有三心二意过,并且努力使自己坐得端正,保持着一种好学生应有的姿态。那些匪夷所思的知识怪物们,在语文老师的讲解下像水一样都乖乖地流进了棋的心田里,被消化吸收。棋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语文老师对自己的关怀。那次自习课,语文老师来教室辅导作业。老师竟然抬起白皙的手抚了一下他蓬杂的乱发说:“该洗头了呀。”棋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呼吸和心跳顷刻变得盲目和混乱起来,最后慌乱地点了点头。当天晚上,棋就用了整整三大盆水,洗濯了自己肮脏的头颅。自此以后,棋就养成了爱整洁的习惯,不像癞头,整天脏兮兮的,头像开了厕所。

棋这时抬手撩了一下眼前的秀发,可惜它们已被早上兜头而落的灰尘弄得肮脏不堪了。如果现在能洗一下头,该多好呀?棋在迈步进校园的那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扭身走了回来。他想到河边去洗头。

经过游戏厅的时候,棋停了下来。里面传来的喊杀声和键盘的敲击声,如钢针刺进耳鼓。棋的心像猫挠一样,七上八下,想弃之不顾,但没有成功,最终还是溜了进去。

老板娘胸大腰宽,挑一双人字拖鞋堵坐在门口。“交钱!”她盯住棋喊。棋摸摸口袋,有些犹豫不决,最终挠了挠头说:“我,找人。”

“找你七爹,还是八爷娘?”老板娘冷冷地说,“少糊弄人。”

“弟弟!”棋装出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真的。要不然我爸会亲自来请他的。”棋记得有一次,一位同学的老爹到游戏厅里寻人,不仅揪走了儿子,还有意无意地撞倒了几台游戏机。当时的热闹劲儿,令人记忆犹新。

老板娘回头瞅了一眼黑洞洞的大厅:一二十个半大小子正匍匐在游戏机前手舞足蹈。“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找到就立刻出来。”棋乖巧地点点头,心里暗暗发笑着大步跨进游戏厅里。大厅里人太多,酷热难耐。什么年代了,居然还在用吊扇。天花板上两片细长的扇叶如两把大刀,在头顶挥舞得呼呼生风。

棋站在一个低年级小男孩的身后。这家伙正在玩《三角州》,这是一种早已过时的低级的游戏。小男孩手艺太臭,总是挨炸弹挨枪子挨刀子,鲜血飞溅连游戏屏都染红了,惨不忍睹。棋伸手在小家伙的背上拍了拍说:“我替你打一圈如何?”小家伙歪过头乜斜了他一眼:“能过关吗?”“试试不就知道了。”棋不屑地说。

小男孩让过身,棋迫不及待地将屁股塞进了座椅,快速地投入战斗。棋确实像一位勇士,枪法极准,左右开弓,那些从轮船上下来的,从飞机上空降的,从坦克里钻出来的全副武装的敌人,在棋面前不值一提。勇士棋面前的阵地上,很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后显示器上轰地一声,显示出一个大大的“胜利”字样,接着出现一行像铁锤一样粗大的英文:gameover。

“嗨!”小男孩高叫了一声,瞪着游戏屏,久久未回过神来。“小样!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吧?”棋漫不经心地说。

“你是小林的哥哥吗?”小男孩突然若有所思地问。棋的脑袋一下大了。

老板娘这时冲过来,大声问:“你找的人呢?”棋抬手摸了一下耳朵,然后指了指身边的小男孩嘟囔了一声:“他不愿回去,我也没办法……”说着噔噔地逃出了门外。

“兔崽子!”身后传来老板娘尖厉的嗓音,“兔崽子……”

棋飞快地向前奔跑,跑过美工店,穿过工农路,再拐进一条小巷,终于来到了河堤上。棋仰头靠在堤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又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早晨的不快像一阵轻风从耳旁掠过。

棋站在堤上向下望,汉洋河水碧波荡漾,宛若流银。一群大白鹅嘎嘎地排着队从对岸游过来。几个姑娘正蹲在河边阡石上洗衣服,洁白的胳膊浸在清水里灿烂如玉,捣衣的木槌此起彼伏,画着纤柔的弧。棋沿着石阶走下河堤,穿过疯长着艾菊、香槿和蒲公英的河滩,来到河边认真地洗起头来,一遍、两遍,棋连续冲洗了整整七遍。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此时天色蔚蓝,一群大雁正在高空缓缓飞行。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真和书上描述的一样。棋暗想,如果自己是一只大雁该多好呀,高飞云天,来去自由。

棋拧回头朝学校的方向眺望,这时语文课早已结束,下一堂课又是讨人嫌的化学。棋折身慢腾腾地向学校走去。

过天桥的时候,棋不得不再次停了下来。一个地摊吸引了他。摆摊的是个中年人,满脸络腮胡子,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铺一块藏青色的四方布,上面蹲着一个精巧的鸟笼子,一只羽毛艳丽的小鸟在笼子里闪转腾挪,跳个不停。棋见过很多鸟,诸如黄雀、山雀、喜鹊、斑鸠,但从未见过这样稀奇漂亮的。鸟儿的头羽和背羽呈明黄色的条纹,犹如虎皮,覆羽为浅蓝色,闪闪发亮。棋的脚步禁不住向那里挪动。

“这是什么鸟?”棋饶有兴致地问。

络腮胡子翻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棋伸出手指,冲鸟勾了两勾,唧唧逗了几声。鸟儿依旧不理,并拿一边黑黑的眼睛悄悄地打量他。

棋有些来气,禁不住拍了拍笼子:“哑巴,你是个哑巴吗?”鸟儿受了惊,张开翅膀在笼子里惊恐地窜来窜去。

络腮胡子不耐烦地拍掉了棋的手说:“安静点!”棋说:“生啥气来。我只想知道它会不会叫。”

“叫!当然会叫。”络腮胡子冲棋露出了一个罕见的微笑,“只要你往这里塞钱,它管保叫。”络腮胡子指着的是地上的一截泛黄的竹筒,竹筒的上口挨了一刀,露出了一个扁长的难看的嘴巴。

棋看不出这张口和那张口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棋问:“真的吗?”

络腮胡子笑着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棋想起自己前几天上山里摘金银花卖的十几块钱,刚好带在身上。棋是采摘金银花的一把好手,每到星期六,他便提着篮子与伙伴们一起满山遍岭地采摘这种美丽的植物。一斤金银花能卖十多块呢。这些钱棋一般不舍得花,除非用来买笔纸什么的。但有时就很例外。如前些日子,学校里一个同学病了,老师号召大家獻爱心,棋毫不犹豫地捐了自己珍藏的八十多块钱呢。

棋这时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钱,塞进了那张嘴巴。

“唧!”鸟儿叫了一声。像一阵微风,轻轻过耳。只是有些太短、太淡了。棋还没有回过味来。棋等着鸟儿再叫一声,可这家伙却像一个骄傲的绅士,端起了架子。像刚才一样扭起脑袋,用一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一声不吭。

“怎么就一声?”棋抱怨道,“我还没有听清呢!”

络腮胡子笑着说,“它识数,你塞一张它当然就叫一声了。”接着又小声冲棋说,“如果你再塞,它还会再叫的。”

“能不能让它先叫,我再塞钱?”棋问。

络腮胡子笑了一下:“其实你也不用塞。你把钱交给我,它也会叫。”

“真的吗?”棋惊奇地问。

“当然了!”络腮胡子笑着回答。

棋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络腮胡子。

递一张,鸟儿就叫一声。棋没想到鸟儿的叫声这么动听,清脆悦耳,像风吹树叶,又似溪水叮咚。棋高兴得手舞足蹈,感觉比坐在教室里读书有趣多了。

但快乐很快就结束了。棋猛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自己辛辛苦苦从山里挣来的钱,现在全跑到络腮胡子的手里了。

棋停了下来。鸟也停了下来。络腮胡子依旧抓着棋的钱不放。棋定定地看着络腮胡子抓钱的手,一言不发。

络腮胡子笑着问棋:“还听吗?”

“不听了。”棋说,“你现在可以把钱还我了。”

棋说完去夺络腮胡子手里的钱。但那只手早有准备,倏地一闪,随之钻进了胸前的口袋里,待再出来时,什么也没了,像一个销了赃的小偷。

棋着急了。棋俯身去夺蹲在地上的竹筒。但迟了一步,那只手仍然占了先机。

“还我钱!”棋喊道,“要不然……”棋本想说,找我老爸来收拾你。但他忽然打住,没有说出口。

棋有些急了。去抓蹲在地上的鸟笼,络腮胡子眼明手快,先他一步将笼子高高地拎在手里。

“日你娘!”棋骂了句脏话。接着上前拽络腮胡子的衣服。络腮胡子手一挥,棋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屁股硌得生疼。等爬起来的时候,络腮胡子早已架着鸟笼,转到了另一个街口去了。

棋觉得自己太没本事,忒窝囊了。棋后来靠在一个街角怔怔地发呆,像一只受了伤的豹子,独自舔舐着伤口。如果有功夫,也许今天就不会这么受人欺负。一个念头在棋的脑海中忽地一闪:“学功夫!”棋最后大声地说,“学了功夫,看谁敢欺负我!”

棋爬上村街东边的那座山头,向东瞭望,重叠的山峰在乳白色的云气里隐约浮动。棋听人说,群山的背后有一座寺庙,一位须发银白的和尚隐居在那里,身藏绝技,法力无边。棋热血沸腾,决定不再上学了,到那里去拜师学艺!

棋瞥了一眼山弯里热闹的村路,脚下升起一股腾腾的热气,飞奔了起来。山径两边虬藤缠绕,树木参天,太阳从头顶照下来,撒满了细碎的金子。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周围鸣叫。有硕大晶亮的露水落在鞋面上,鞋很快就湿透了。大约中午时分,棋来到了一堵奇高的峭壁下,崖壁铁黑,石缝处渗一细流,在崖缝间蜿蜒,潺潺作响。一座庙宇正踞在峭壁之上,像鹰,有罄钟之音从耳边吹过。棋的心狂跳不已,恨不得马上飞上去。但崖壁下方的水潭却拦住了去路。潭水澄澈,潭底的细沙和淡黄色的卵石清晰可见。棋想庙里的方丈会不会像电影里一样在此双臂做担挑水呢?

棋迅速脱掉衣裤,随手扯一根柔韧的草枝捆了,尽力掷向对岸。然后站在一方高高的岩石上,晃晃肩,然后屈膝,做了一个漂亮的107B,纯净的身躯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棋落水的声音很小,水面轻轻一张,像一个嘴巴,把嬉水者咽了下去,待一会儿又吐出了水面。棋像一只白鲸,不断地尝试着各种泳姿,蝶泳、蛙泳、仰泳,姿势流畅而漂亮。水面上卷起道道波纹,拍及岸边。忽然潭边的草丛里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東西下了水。棋定睛一看,一条三尺多长的蛇向自己游来,丑陋的蛇头高高地擎离水面,吐着猩红的芯子。

棋认识这是一种叫作竹叶青的毒蛇,毒性剧烈。他气急败坏地逃到岸上,拾起一片鹅卵石,尽力一掷。卵石以一条优美的弧线从蛇头上滑过,但蛇哧溜一下不见了。棋很有些懊恼,但转念一想又乐了,这家伙不会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物丧志吧。棋迅速穿好衣服,甩了一下湿润如缎的黑发,开始爬山。

爬到庙坪前时,棋缓了口气,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不禁痴了。只见群山叠嶂,浮云在青翠欲滴的山峦中随风飘动,如带似纱,变幻莫测。山风徐来,万木如琴。无限风光在险峰!棋驻足良久,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来。

庙前草肥径瘦,一树桂花正吐着清净的香气。庙门半开,棋轻叩了一下门环,无人回应。推门进去,见一个老僧正在凳子上打盹,一只瘦瘦的花猫眯着眼伏在他的肩上。阳光从树的隙缝间漏下来,照着他们。棋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要找的大师,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他们。老和尚干瘪的嘴角正拉下一条闪亮的银线。他想了想,仍然大步走到和尚面前,学电影里的样子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老人被惊醒了,抬起头诧异地望着眼前的陌生少年。棋看见他的眼睛干涩浑浊,两粒黄黄的东西缀在眼角若即若离。棋突然有些松懈和气馁。

“师父,这里有人懂功夫吗?”棋问。老僧瞪着棋良久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没什么懂与不懂。”棋以为老师父没有搞懂他的话,棋大声问:“你会不会功夫?”和尚这时别过头去用手抚了抚花猫说:“该吃斋了。”然后起身向后院走去。棋有些不甘心,跟了进去。和尚从院后的一间斋棚里拿出一块馒头来,掰成碎块喂猫。棋问:“师父,这里就你一个人吗?”老僧看也不看棋一眼说:“阿弥陀佛,菩萨众多。”他把那块馍掰得很细,猫吃得细致而优雅。棋又有些不懂了,有些焦躁地说:“师父你把馒头丢下就行了,它自己会吃的。”老僧没有理他。棋听说心诚则灵,师父会不会在考验我?和尚一直在那儿喂猫,棋就一直在那里坐等。猫真能吃,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等老和尚手里握着第三个馒头的时候,猫吃饱了,喵地叫了一声,嗖地一下蹿上了树。棋想这下他该回我的话了,没想到老僧自己却吃了起来。和尚很瘦,两腮深深地凹下。每吃一块,脸都要迅速地抖动,很像一只聒噪的田鸡。他同样吃得很细,一小块一小块,太阳就在这期间落下了山。等他把馍吃完的时候,夜终于拉起了黑色的帷幔。

和尚起身进殿点燃了佛龛前的灯烛。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殿堂里霎时笼罩在含混可疑之中。烛光里,和尚的脸发出青白的光。棋的腿禁不住有些发抖,一下,又一下。棋最后噌的一下跑出了寺院,站在门外,望着日渐混沌的四周,心里漫上了一层深深的悔意。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拜师,等回头的时候,身后的寺门吱呀一声关了,接着传来了木鱼梆梆的歌声……

棋缩起身子,靠在寺院旁边的桂花树下托着下巴忿忿地想,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那只鸟!如果在自己手里,要先饿它十天半月看它叫不叫,不然就拔它的毛,敲它的嘴,再丢进锅里煮。这时什么地方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棋抬头四望,最后确定声音来自自己的肚皮,棋已经一整天没吃饭了。“坚持住!”棋攥了一下拳头说:“坚持就是胜利。”

黎明时分,棋从山上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奔向学校。昨天逃了一天课,今天还得来。棋忿然地想,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怎样才能逃掉呢?

学校的门口围了一圈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棋看见游戏厅的老板娘也扎在人堆里观望。她的手里拎着一个漂亮的鸟笼。奇怪!鸟笼怎么会在她的手里呢?棋看见笼里的那只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全没了昨日的精气神。

校门前修鞋的摊贩一副惊魂甫定的神色,一个劲摇头说,“太疯狂了!这些家伙太疯狂了!”棋钻进人堆里,探看究竟。地上淌了一大摊血迹,它们蜿蜒在上午的阳光下,很快就显现黑褐色,犹如大地上的裂缝。鞋匠的手里抓着一把铁锤,在人们的不懈追问下,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早上发生的一切:

“早饭时分,街对面那边过来一个摆摊算命的,戴着墨镜,一脸络腮胡,胳膊上架着一笼鸟。他用一只鹦鹉给人测算凶吉,很能挣,一会儿就有几个人朝他摊子上的小竹筒里投钱。他妈的!”鞋匠忿忿地骂,“比我修这些破鞋挣得多了!后来那边又过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高个子的留着小分头,在鸟摊子前转悠,我一看就知道是不怀好意。果然,其中一个瘦子突然一把夺走了络腮胡子面前的那只竹筒。络腮胡子起身来追,最后就打了起来。瘦子突然跑过来,抢过我摊子上的螺丝刀乱戳了一通。络腮胡子当场躺倒,肚子都被戳破了。后来警察来了,你们都看见了。”

“竹筒里会有多少钱呢?”有人这时不解地问。鞋匠突然显得有些焦躁,他抓起锤子叮当敲了一下,不耐烦地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警察。”

人群渐渐消散。地上的那摊血迹这时已显露出枯竭的褐色,要不了多久它就会被脚印所磨灭。

棋感到自己真是太不妙了,在学校里老师不喜欢,出来了还总遇见这些烦心的事。棋就嘟哝着走向学校。迎面却看见游戏厅的老板娘挑着一双人字形的拖鞋,拎着鸟笼笑眯眯地往回走。棋赶紧低下头躲过去。但老板娘显然已经不记得棋了。像棋这样的半大小子,她见识得多了,怎么会记住呢。她正为今天早上的意外收获而高兴呢。

鸟!棋兴奋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棋飞一样地奔了过去,一把夺下老板娘手里的鸟笼,飞一样地跑走了。老板娘在后面咆哮着呼喊,但她只是望洋兴叹而已,怎能追赶上我们的追风少年呢。

棋一口气跑上了山,然后蹲在一块大石头上,认真地端详着怀里鸟笼里的鸟。它通体仍然泛着宝石一样蓝色的光辉,尾羽延长如箭。现在,主人已不在了,鸟儿显得有些孤清。棋想昨天你是多么骄傲,今天怎么啦?

棋使劲拍了拍鸟笼,训道:“叫一个。”鸟惊恐地在笼子里无助地扇动着翅膀。可惜它的空间太小了,像一个任人宰割的东西,即使反抗,也显得那样苍白和无助。原有的愤恨,渐渐在棋的心头融化。棋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闷闷地注视着笼子里的小鸟。棋看见鸟的羽毛微微打颤:“它不会是饿了吧?”

棋不知道它吃什么东西,棋只知道八哥、鸽子的食谱很杂,什么都吃,但一律喜欢吃虫子。棋俯身在草壳子、石缝里摸了两只松毛虫、三只小蚂蚱,还有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捧给小鸟。可是鸟仍然倔强地将头扭了过去,黑溜溜的眼睛小心地打量着他,就是不动。棋将食指伸进笼里去触碰鸟喙,但鸟淡漠地躲避开,依旧缩在角落里。

棋感到有些松懈和无奈,抬头看了看天:幽蓝的天空,白云缓缓飘移,一只花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轻巧地滑翔。他突然有些心酸和难过,一把扯开了鸟笼上的盖门,然后悄然离去。

鸟在笼子里紧张地跳来跳去,显得烦躁不安,笼门洞开,使它一下无所适从。有几次就要走出笼门了,又不安地折身跳了回来。棋在灌木丛后,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小鸟最后试探性地蹦出了笼子,然后歪起小脑袋瞅了瞅四周:林木葱茏,芳草依依。“唧!”它突然欢快地叫了一声,随即勇敢地展开了自己漂亮的翅膀。棋注意到鸟的翅膀像一把利落的剪刀,咔嚓一剪,就冲上了蓝天,消失在明亮的阳光里。

棋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踱到石头前,俯身看了一下那只精致漂亮的鸟笼,又仰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啊!”他突然大吼一声,将鸟笼踢得没影儿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棋拎起衣服晃悠悠地向家里走去。落霞与山鸟齐飞,炊烟共白云一色。棋随口吟道。棋便在一队队鸟雀成群往树林里飞、各家屋顶上繁荣昌盛起淡蓝色的炊烟的时候往家里来。

快到家的时候,棋看到弟弟端着一只碗正从家门口出来。“哥!爸找你哩。”弟弟朝他喊道。“看到我的铁链枪了吗?老实说!”棋瞪着一对虎目问。通常情况,弟弟的小把戏是逃不过他的虎目的。这次虎视的结果和他预想的一样,弟弟嘴里包着一口饭,拼命地摇头,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现出惊骇与委屈的神色,弟弟没有拿他的铁链枪。棋折身朝屋里走去。就在这时,他听到弟弟神秘低沉的声音:“哥,泥鳅那一把枪像……”“什么!”棋忽地拧过头盯住弟弟,他看到弟弟狠狠地咽完了口里的饭,“像……像是你的。真的!一样的红穗子……”棋的眼前立刻闪现出泥鳅那张黑巴巴蠢笨的脸,贼眉鼠眼。“你亲眼看到的?”棋问。“昨天下午我还看见泥鳅用布擦拭那铁链枪哩!”弟弟歪仰着头,讨好地说。一股火焰在棋的身上燃烧,棋慢慢地提起右手,一掌砍在门前的梧桐树上。“杂种!原来是他!”棋开始向泥鳅家门口走去。“站住!”棋听到背后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棋回头一看,正是父亲。父亲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父亲冲棋招手,“回来,回来有话说。”父亲的话有一种震魂慑魄的力量,棋想挣脱但腿却软沓沓地不争气地往回挪。棋不知道父亲要跟自己说什么。棋想今天自己一没有偷家里的鸡蛋去街上换纸火,二没有赏弟弟耳光,不可能有事吧。棋就这样想着进了家门。

“你的书包呢?”母亲一边扒拉着面前的一畚箕干腌菜一边问。弟弟迅速地跑进里屋,抱来书包说:“哥哥的同桌把书包送回来啦!”棋这时才意识到了危险性。“该死!”棋扭身想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门哐地一声关住了,接着耳朵便被一只大手捉住,拧着。棋本能地一手护耳朵一手护脑袋,但不管用,父亲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落在他的脸上屁股上脊背上。“打!往死里打,不争气的东西,开学第一天就惹是生非!”母亲教唆着自己的丈夫。“我没有惹事。我,我只想找到铁链枪……”父亲旋风般的耳光已经使棋失去了申辩的勇气,最后棋便咬着牙忍受着一下两下直至最后一下。

当棋躺在床上的时候,浑身麻生生的疼,但棋并不想对父母亲今晚的“政治课”做过多的纠缠,他几乎习惯了。

棋拉上被子盖在身上,被子很轻,但棋仍然感到有一层厚重严实的东西压住自己。棋噩梦不断,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扯开窗帘,月华倾泻,远处的群山似一个婆娑的幻影嵌在月亮之上。那只漂亮的小鸟找到自己的家了吗?棋想它一定是自由而愉快的。棋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但很快,他的眼前又晃出泥鳅的贼眉鼠眼和自己的那把长穗子的铁链枪。“狗杂种,竟敢偷我的!”棋咬牙切齿道。一个念头便像水一样浮现在棋的脑海里。

午夜,一个黑影闪进废旧回收站的院子,然后顺着漏水管子向上爬。这是一座两层的土质木楼,人字形的屋顶上苫一层牛毛毡,下面是两扇打开的窗户。泥鳅和双亲住在木楼的第二层。左边的是泥鳅父母的居室,右边的才是泥鳅的。黑影正朝左边的那扇窗户爬去,他想看看泥鳅的父母是否熟睡。黑影正是棋,棋把头伸在左边窗户的窗台上。

微弱的台灯下,泥鳅母亲赤裸丰满的身体呈现蓝色,棋奇怪的就是她在夜间为什么发蓝。她为什么发蓝呢?棋搞不懂。棋看到破烂王一次次撞击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房间里涌起一股浊重的气息。棋闻到了这种气息,它使人联想到汉洋河上漂浮的那些杂物。棋险些被这种气息所迷幻。棋无声地向右边窗户游去。棋壁虎似的掠过漏雨管,向今晚的目的地攀去。棋来到泥鳅的窗前,伸头向里看。借着熹微的天光,棋看见泥鳅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大张着嘴,胸脯一高一低。一缕熟悉的光芒刺痛了棋的眼睛。棋看到瘦猴泥鳅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带红穗子的枪,多么熟悉,尽管光线昏暗不清,但棋仍然能够断定那就是自己的。狗日的,什么时候把我的枪拿走的?棋确实不明白泥鳅是在什么时候拿走了自己心爱的枪。棋努力地往上攀,努力地去抓泥鳅窗户上的那根窗棂。悲剧恰恰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整个村街的人都被惊醒,他们听到“咔嚓”一声木器断裂的脆响,接着,一个少年穿透力极强的尖叫响彻在午夜村街的上空。

当棋的父母、弟弟和左邻右舍赶到时,棋已躺倒在血泊中,头下枕一块方石,鲜血汩汩地流着,像一簇簇刺目的鸡冠花。棋右臂半举,苍白的嘴唇翕动着。“铁链枪!爸爸,哥哥说要铁链枪。”棋的弟弟叫道。“狗杂种!狗子吃屎……”爸爸低吼一声,转身进屋从箱子底下把从棋书包里搜走的枪取出来,沉沉地塞给那只颤抖的手,棋的手就在那时落了下来。

后来有人說,看到棋最后离开时,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有一只漂亮的小鸟从他的身旁轻捷地飞过。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赵俊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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