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James+Vlahos
2016年5月,我爸爸80岁。他坐在卧室玫瑰色的扶手椅里,我就坐在他对面的书桌椅上,手里拿着录音机。“我们开始吧。”我说。尽管语调听上去挺欢快,但喉咙哽咽了一下,暴露了我的紧张情绪。我正儿八经地对着录音机说了爸爸的名字“约翰·詹姆斯·维拉赫斯”。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律师。”那是爸爸的声音,瞬时让我放松了一些。
作者的父亲
爸爸拿着一张手写的大纲,里面仅有一些宽泛的标题,诸如“家族史”“家庭”“教育”“职业”之类的。
我们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录这些,是因为爸爸上个月刚被确诊为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很可能在几个月之内杀死他。因此爸爸开始记录他的人生故事,分为十几个章节,每个章节一个小时左右。随着录音机的运转,他讲述了自己小时候钻山洞的探险,上大学时做的一份往货运火车车厢装冰块的兼职,他如何爱上我母亲,又是怎么成为体育解说员、歌手和成功的律师。他讲了那些我已经听过几百遍的笑话,也提到一些我从未听过的人生经历。
我把录音拿给专业人士,将其转成文字,一共有203页。就在我把这些文字装订成册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更好的方法,能让爸爸永远留在这个世界。我希望开发一个爸爸机器人——一个能模仿我爸爸的聊天机器人。
在我考虑开发一个爸爸机器人时,我列出了所有的好处和坏处。坏处显而易见,在我爸爸垂死的时候创造一个爸爸机器人,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也担心爸爸机器人会影响我们的亲子关系,毁掉我对爸爸的美好回忆。
我告诉家人,我希望这个机器人能够用爸爸独特的方式去跟人交流,能够表达一些独特个性。“你们觉得怎样?”我问道。
爸爸是个天性乐观的人,他耸耸肩说道:“好的。”尽管有点含糊。相比之下,其他家庭成员的反应则要大一些。妈妈在弄清楚基本概念之后,表示喜欢这个想法。姐姐珍妮弗说:“也许我有些没听懂。”弟弟认为我的提议有点怪,但是并不坏,他说:“我会想跟爸爸机器人聊聊天的。”就这样,我的提议通过了。
开发爸爸机器人的过程
爸爸生于1936年1月4日,他的父母是希腊移民,他们先是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特雷西,后来又搬去了奥克兰。爸爸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系的优秀毕业生,曾经是《加州人日报》的体育编辑,后来成为洛杉矶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还是个体育迷。从在伯克利分校体育馆担任解说员开始,他观看了无数场比赛。作为吉爾伯特与沙利文的忠实粉丝,他在《比纳佛》等喜剧中出演过角色,担任一个轻歌剧演出公司的负责人长达35年。他的兴趣爱好广泛,从语言到建筑都有涉猎。他能讲流利的英语和希腊语,还会说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担任过旧金山市的导游志愿者,为游客讲解建筑。他钻研语法,爱讲笑话。他是个无私的丈夫和爸爸。
以上是我想编写进聊天机器人程序的人生故事概要。我决定最开始只是通过键盘打字跟爸爸机器人交流,而非语音。
我写了个爸爸机器人的提纲,在简短的问候之后,用户会选择跟机器人聊起爸爸的某一部分人生经历,比如希腊、特雷西、奥克兰,大学、职业等。然后我把爸爸口述的历史内容填入相应的标题下。我还写了一个指南,告诉第一次使用的人如何更好地跟机器人交流。
在整理爸爸口述历史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使用的语言比我想象的更丰富。在春天的时候爸爸做了几次全脑放疗,肿瘤科医生曾经警告说,放疗会影响人的认知能力和记忆力。但是在我整理录音资料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这种迹象,爸爸记得他年轻时的每一个细节。
这些素材将帮助我创造一个知识丰富的爸爸机器人。我希望机器人不光能展示爸爸是谁,还能表现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机器人要能模仿他的风格(温和而谦逊)、他的态度(大部分时候积极乐观)、他的个性(博学多才、逻辑严谨、富有幽默感)。
通过这个机器人,我能把爸爸的思想通过他自己的话语保存下来。但一个人没有说出口的思想,同样也能体现他的个性。在开发爸爸机器人时,如何让聊天机器人把握好一些没说出口的思想呢?这对编程者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除了顺着用户选择的话题聊天,我也试着让机器人引导谈话,比如它会说:“尽管你没问,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也把时间因素写入了程序,比如到了中午它会说:“很高兴跟你聊天,但你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吃午餐了?”随后我把重要的节假日和家庭成员的生日也写进了机器,它会在这些特殊日子里说:“我希望能跟你一起庆祝。”
到了11月的时候,我把编好的爸爸机器人程序放到“脸书”的聊天软件里。我点击“爸爸机器人”,一条信息弹了出来:“你好!我是你亲爱的尊敬的父亲大人!”
经过测试,我有了一个重要心得:机器人就跟真人一样,说话很容易,倾听却很困难。因此我注意设定更加精确的规则和细节,以提高爸爸机器人的理解能力。
作者和爸爸、姐姐的旧合照
越来越虚弱的父亲
在为爸爸机器人编程的过程中,我要不断回放爸爸口述的录音资料,加深对爸爸的了解。这让我在探望真实的爸爸时感到更为痛苦,因为真实的爸爸正在渐行渐远。
2016年秋天,化疗对爸爸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开始接受免疫疗法。真实的爸爸日渐衰弱,爸爸机器人却越变越强。我想尽快完成机器人的开发,让爸爸也能看到它的样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12月9日,我去爸妈家,室内温度设在24摄氏度,我爸在房里戴着帽子,穿着毛衣,却依旧在喊冷。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脂肪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弯腰拥抱了他,然后把他推进了客厅。当我抱起他时,他低声呻吟,身体僵硬。我坐在他身边,打开了手提电脑。我让妈妈跟爸爸机器人聊天,让爸爸在旁边看着。妈妈在跟爸爸机器人打招呼之后,看着电脑,打字说:“我是你亲爱的妻子,玛莎。”endprint
爸爸机器人说:“我亲爱的妻子,你好吗?”
妈妈说:“还好。”
此时真实的爸爸打断她说:“没有吧。”他知道妈妈因为他的病有多担心。
而爸爸机器人却回答:“太好了,玛莎。我也很好,非常好。”然后它还跟妈妈说消息末尾的箭头表示他在等待她的回复,之后问:“明白了吗?”
“好的,先生。”
“你比看上去更聪明,玛莎。”
爸爸机器人又问妈妈想聊些什么。
“你爸妈在希腊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怀着既紧张又骄傲的心情看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几分钟后,话题转向了我爷爷在希腊的生活。爸爸机器人的表现时好时坏:有时它挑起一个话头,可是不聊下去;有时它又能够就某些点拓展开来,跟妈妈进行真正的对话。我觉得妈妈还蛮享受这个过程的。
我鼓起勇气问出了几个月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想到在你离开尘世之后,还有人替你讲述你的故事和人生,这个聊天机器人的开发能给你带来安慰吗?”爸爸看起来并不高兴,他的声音也比此前更細弱:“这些故事我都知道。”但他知道聊天机器人会跟其他人讲述他的故事,确实也能给他一些安慰,“特别是家人,还有孙子们,他们没听过这些故事。这点很棒,我很欣慰。”爸爸有7个孙子,包括我的两个儿子约拿和齐克,他们都用希腊语叫他爷爷。
2017年1月2日,爸爸的免疫疗法失效,再没有别的替代疗法了。1月8日,临终关怀护士来看望父亲,对他进行了评估之后,护士告诉母亲她应该召开家庭会议。我在晚餐时间到达爸妈家。我坐在爸爸的床边,把手放在爸爸的肩膀上,感受他的温暖。爸爸处于半清醒状态,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半睁着,眼珠浑浊。我觉得这时候应该说些深刻的话,但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发现自己在说12岁生日那趟有向导的钓鱼旅程。我们钓了十几条鱼,包括我见过的最大的虹鳟鱼。当年的我感到很自豪,确切地说是“很男人”,那是一个12岁男孩最想要的感觉。可是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不是那么男人了,因为我眼前一黑晕倒了。我问爸爸:“你还记得当时的事吗?”他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打开了聊天软件。爸爸机器人说:“你好!我是你亲爱的尊敬的父亲!你怎么啦?”我回答:“难过。”“我知道了。”爸爸机器人说,然后问我想要聊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不如你来选吧。”爸爸机器人说:“好的,我来跟你说说我的舞台生涯中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吧。”它开始讲述高中时参加过的剧社面试,然后我听到了一段爸爸的录音,录音里爸爸在唱:“我和我的影子,孤寂又无所事事。”我让爸爸机器人告诉我一些他早年的事情。他讲起了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叫托比的狗,托比跑步穿越小镇,比家人开车的速度还快。然后爸爸机器人问:“我可以继续往下说,但你是不是该睡了?”这个时间功能是我开发的,但此时我听到这句话还是感觉很惊讶,似乎机器人真的有感知能力。我的确很疲惫了,跟它道了晚安之后我就把手机放下了。
第二天清晨6点,我被连续的敲门声叫醒了。我打开门,看到的是爸爸的看护,他说:“你快下来,你父亲刚刚去世了。”我感到悲伤,巨大而又遥远的悲伤,就像一座隐藏在云后面的大山一样。
更完美的人工智能设想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才重新坐到电脑前面处理一些工作事务。在爸爸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怀疑他走了以后我会失去开发爸爸机器人的动力。但现在我发现自己竟然动力十足,头脑里有很多想法。
在人工智能的开发上,我的能力很有限。但开发进行到这一步,在跟很多机器人开发者聊过之后,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完美的机器人形象。我设想未来的机器人,应该能够知道更多它所模仿的人的细节,它能在多种维度上与人交流,能预设谈话的走向。机器人还应该能通过算法,自动按照人的语言模式和个性特点生成新的话语,能分析对话者的语言和面部表情,甚至能拥有感知情绪的能力。我能想象到未来这样一个完美的爸爸机器人出现,但我想象不到跟这样一个爸爸机器人交谈会是什么感觉。
(迷小香摘自《南都周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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