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虹玫
1
许多年前,在感情上吃了苦头的我,跑到深圳来避难。下飞机,出机场,拖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来到330路机场大巴跟前。看看那锃亮、高大的330路大巴,我顷刻间觉得自己更加渺小了。我的大箱子倒是坚挺硬朗、傻不愣登地支棱着,蓬头垢面、满脸愁容的我,望着它进行了绝望的计算:要怎样才能把箱子搬到车上去。立起来、放倒、侧放,无论从哪个面下手,我都没办法把箱子抬离地面放上车去。车上沿窗户坐着一溜儿乘客,此时此刻,他们在高大明亮的车窗内部居高临下,向我投来不抱丝毫同情的目光。
“小姐,箱子给我……”叫我的也是一位小姐,一身洋红色制服裙,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勾勒出她窈窕的身材。她脚穿黑色中跟皮鞋,长筒丝袜庄重地贴在腿上,没有勾丝或破洞,头戴一顶小小的装饰性帽子。
她笑吟吟地来到我身边,说:“小姐,你上车找位子坐好,行李交给我。”
她说着把大箱子提了起来,提到离地十几厘米的高度,保持了好几秒钟。随即,这个庞然大物轻飘飘地落进大巴车侧面的行李舱。没有遭受毫不留情的抛掷,箱子自然没发出令人惊慌失措的响动。只是,我分明听见售票员小姐快速地嘘了一口气。再一看,她手上冒出几点血红。
一定是箱子的某个地方弄伤了她的手。她轻轻甩甩,把手捏成拳头。我以为要迎来一个抱怨或者恼恨的眼神。我已经准备好要迎接了,她却对我微微一笑,催我快些上车,仿佛她的手不是因为我的箱子而受伤。
以我多年的生活经验,售票员只管收钱卖票。乘客们不论老少,已经习惯在她们的冷眼旁观之下,费力把行李放置到指定的地方去,手脚慢了,招来训斥都是有可能的。
眼前的330路机场大巴售票员却是个另类,她像尽责的女主人,不带丝毫烦躁,体贴地照顾远道而来的我和我的箱子。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后,享受这份照顾的人,不会仅我一人。我对她的手起了歉疚——那手指肯定有些痛的,因为那箱子确实重。不一会儿,大巴开出机场,她巡视一圈,检查乘客的安全带是否系好。随后,她安静地坐了下来。330路到达终点站后,一车人快速四散而去。待我收拾好行李,回头想问问售票员她的手要不要紧时,大巴上早已空无一人。
那位售票员一定没想到,凭一己之力和受伤的指头,她竟然把我的心牢牢地拴在了深圳。
2
深圳的公交车没有售票员专座。售票员是站着工作,移动售票的,没有一副好身板、好体力,干不了这活。夏天,满车汗味儿混在一起,有洁癖的人也干不了这活。她们在人们或胖或瘦的身体间钻来钻去地卖票。客流高峰期,通往梅林关的公交车上,售票员练出一身绝技。她们先下车,把人塞进前门,再到后门塞人,一趟再一趟。塞得不能再塞的时候,她们自己就像变魔术一样,以不可思议的扭曲角度,将自己送上车。接着,她们卖完后面的票,挤回前面接着卖票。她们一只手拿住票夹,饮料瓶盖儿装上海绵捆在票夹上,滴几滴水,撕几张票,蘸一下手指。车票极其薄,还极其小,非灵巧的手指不能将它们完好地撕下。经过改造的票夹就是她们的工作台,她们不需要专门的小桌,不需要四平八稳、颐指气使的特权。
深圳的公交车上,以售票员为圆心,人们互相传递钱和票已成风景。汗味儿充斥在拥挤的车厢,递钱买票是接龙进行的,致谢的声音也次第传播出去。递过去的整钱,经数只人手传递到售票员手中,拿到票和找零,人们颇为默契地再传递回来。得到帮忙的人连声道谢,帮忙传递的人,仿佛承担了某种使命,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在深圳,搬运原生态农作物的农民虽然不多,但是提着千奇百怪大件行李的人却不在少数。移民城市,人们每时每刻都在移动,深圳公交车承载着大部分人的移动以及搬迁。提着油漆桶、切割机的装修队伍,工人们穿着拖鞋,像是要开装修工具展览会。捆着的大花被子、形形色色的箱子、塑料大桶里插着衣架,这显然是一场小型的搬家行动。上下车的紧要时刻,这些乘客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售票员主动而快速地充当了他们的手和腿。一上车,她们帮忙拎上来,下车,又帮忙拎下去。装修工年轻,得了陌生姑娘的帮助,神色间有些不自然的羞愧。无以为报,只好在行动上做出表示,上得车来,赶紧归拢自己的物品,少占地盘。
深圳的公交车售票员,并未表现出对体力劳动者的歧视,相反还抱着极大的同情心。不嫌他们的行李占地方,不嫌他们身上脏。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城市应有的风貌,至少在公共场合,人与人是平等的。有些城市,有些售票员对某些特定人群的歧视,也许因为他们并没有认清这一点——在特定情境中,人只有两类,服务者与被服务的对象。
抱孩子的人、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大肚子的孕妇,这些行动受限的人群,在深圳的公交车上,有极大概率被“区别对待”。售票员总会第一时间帮他们找好位子,安顿他们坐下去。年轻人常被售票員招呼起来,给这些人让座。有时候,一位老人上车会有三四个年轻人起来让座。人少的时候,售票员也会坐着歇歇,一旦上来的人多,她就主动把位子让给乘客,仿佛条件反射一样。
快要下车时,还有人没买上票,人实在太多了。这人气恼,把票钱托付给旁人,自己下了车。售票员似乎也不着急。她们拥有指挥若定、既泼辣又冷静的气势。乘客们已经习惯团结在她周围了——可不是吗?百年修得同船渡,公交车也应如此。
3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混成了“老深圳”,日常出行以私家车和地铁为主。偶尔,我会怀念从前坐公交车的经历,也顺带想到那些公交车售票员。
两年前的暑假,正是热的时候,我带孩子搭了一趟线路颇长的公交车,大约是从蛇口到我家。公交车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跟着他的售票员妈妈一起搭车。售票员说,学校放假,孩子没去处,丢家里又不放心,只好带着他跑车。单程30公里长的路线,那孩子已经跟着妈妈来回两趟了。车上和车下的景物不再新鲜,小男孩只好在车上犯困、发呆、无聊,间或央求妈妈让他玩会儿手机游戏。人多的时候,售票员把儿子叫起来让座。到了关外某站,小男孩终于憋不住冲到车下,躲在站台旁边的大树下尿尿。虽然有违公德,但孩子“嘘嘘”的那短短几十秒,我分明感觉一车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每天早上,她们带你乘风破浪一路前行;每天晚上,她们陪伴着疲惫的你返程回家。她们是为乘客提供服务的售票员,是公交车上的女神。她们也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也许,正因如此,在寂寞的夜行公交车上,寥落的乘客们,或多或少,从她们那里获得了陌生而微妙的安全感。
(暖 暖摘自《女报》2017年第8期,杜凤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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