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徐辉来医院接她。他办完出院手续,在铁栅门外面签好字,那一面铁栅门才缓缓打开。
苏婉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丈夫怀里,回过头,看着那铁栅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远远地,传来几个病友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丈夫温柔地挽起她的手,带她离开了大门口。大门上“云港市精神病院住院部”的牌子在雨中幽幽地闪着光。
苏婉是因为严重的幻听症被送进这里来的。
结婚一年后,她总会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刚开始,她拿出手机,看到并没有短信或电话,只是苦笑一下或是皱皱眉头,但是次数多了,未免让她感到烦恼。
在工作时,在上洗手间时,甚至在跟丈夫亲热时,那莫须有的手机铃声一下子就狂奏起来,清清楚楚,惟妙惟肖,如果不理会,它就会越来越吵,让苏婉心烦意乱。她只能放下手里的事,去查看手机。
很多次之后,徐辉忍不住责备她“紧张过度”。苏婉很惶恐。
徐辉告诉她,遇到这种情况要克制。手机响就响嘛,能有多急的事儿?别去理它,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再去看就行了。
苏婉很听丈夫的话,她果然试着去克制了。结果有一次她在作图时,手机铃声又轰轰烈烈地响了起来。
苏婉努力地不去理会,直等到半个小时作完图之后才去看,却发现这次是真的有四五个未接电话——婆婆在他们家楼下,买了一大堆的菜,要她下去接。
她终于把大包小包的婆婆接到家里,婆婆数落了她半天,说:“我就是怕打扰阿辉上班,想着你在家没事才找你,你居然就不接电话!”
苏婉默然。
她是个自由漫画家,每天在家画画,并不是在家闲着,没有工作。事实上,她和徐辉住的这座房子还是她出钱买下来的。房子是复式的,占了这座公寓的四层和五层。按照她的设计,装饰得很有风情。下面一层是客厅、书房,上面一层是卧室。卧室外面,是一个种满花草的露台。
她买房的时候,这一带的房价还算中等,谁知这几年通了地铁,这里的房价接连翻了四五倍,她现在的房子再出手卖掉的话,已经值四五百万了。
但婆婆却固执地认为,只要她在家,就是没工作,就是很清闲。婆婆话里话外流露出对苏婉的轻视,也常挑出些错儿来数落苏婉。苏婉怕徐辉为难,一直隐忍着。
从那之后,苏婉不敢再忽视手机铃声。出门,在家,她都把手机放在手边。即使是洗澡,也要把手机安置在能看到的地方。
后来,她在夜里就常常失眠,翻来覆去,总是摆脱不掉耳边响起的、一遍又一遍的手机铃声。她只好把手机拿在手里,预备着随时确认有没有电话和信息进来。
在跟徐辉结婚前,有过一段类似的情况。
那时,苏婉的妈妈激烈反对他俩的婚事。徐辉是个弹吉他、搞摇滚的小青年,妈妈对他一百个不放心。她警告苏婉:“傻闺女,你现在陪着那个穷小子吃苦受累,以后他发达了,也未必能跟你同甘共苦!到时候你不要跑回家里哭!”
苏婉对妈妈的警告不屑一顾。她爱徐辉高大英俊的外表,也爱他出众的才华。她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选择的爱人能够永远和她相依相伴。
为了反抗妈妈的“软禁”,她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随身携带,睡觉时都攥在手里,生怕错过来自徐辉的任何一条信息。
妈妈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同意让他们结婚。
结婚后,他们的生活比恋爱时平淡了许多,但物质条件却是大大改善了。徐辉的乐队与一家唱片公司签约,待遇颇为优渥。他开始忙碌,渐渐地,很少回家了。
苏婉依然很信任他。她信任徐辉,就像信任自己挑选良人的眼光,信任自己多年的付出。即使在无意中看到女歌迷给徐辉发来的暧昧短信,她仍然对他,对他们的婚姻和爱情深信不疑。
但是她的幻听症越来越严重了。手机铃声不分白天黑夜,一阵阵此起彼伏地在她耳边响起。她躲不开逃不掉,整夜整夜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最为可怕的是,她被失眠折磨得头痛难忍,竟至于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候丈夫跟公司请假,在家照顾她,她却常常惊恐地发现,丈夫的后背上,竟附着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
那张女人的脸并不是一片死寂的,而是也像人类的脸一样,能做出忧伤、嬉笑、惊惧、愤怒的表情。丈夫看着她时,那张女人的脸也在盯着她看,有时似嘲弄,有时似同情。
苏婉不敢对别人说。因为她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这都是她自己的幻觉。
钟点工姚姐每天下午三点来打扫卫生。在苏婉刚刚出现幻觉时,惊惧交加。等她冷静下来,为了验证自己眼中的是幻觉而不是真实,她就特意引着姚姐到丈夫面前说话。
“今天可真热啊!”姚姐对他们抱怨着,“路上有一辆小车坏掉了,堵着路,公车过不来,只得下来走到这边。”
“辛苦你了。你女儿现在该放暑假了吧?”徐辉笑着问她。他背后的那张苍白的女人脸双目微阖,面无表情,像是在休息。
“是呀,她们大一学生,暑假时间很长的。我女儿说了,假期要去孤儿院做义工。啧啧,怎么想的,家里老妈子这么辛苦也不说帮帮忙,倒跑去给人家做义工。”姚姐半喜半嗔地说着,丝毫没理会徐辉身上那张鬼魅的脸。他俩很自然地聊着天。
苏婉像是松了口气,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张清清楚楚的女人的脸,心里又似有隐隐的失望。
真的是幻觉。但是……为什么这么逼真?
“……她能有什么出息?大学生也有可能找不到好工作嘛!我就希望她以后能跟太太似的,会挣钱,买得起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找个好男人结婚,我就知足了。”
姚姐的话题忽然转移到她身上,苏婉一怔,看向他们。姚姐和徐辉都停住了话头,微笑地看着她。两张人脸,一张鬼脸,都冲她微微地笑着,点着头。
苏婉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徐辉担心地过来扶住她,让她坐到露台的躺椅上,又给她端来一杯果汁,说:“喝点儿,定定神——你看你出的这一头汗。”
他心疼地凑过来,伸手帮苏婉擦汗。那张女鬼的脸绕过他的脖子,直伸到苏婉面前,冲她媚笑着,红红的长舌头摇摇摆摆地从她嘴里吐出来,似是要舔进那杯果汁……
苏婉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手机铃声一阵赛过一阵,催促似的,越来越大声,把苏婉吵醒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她迫切地爬起来,想要找到手机。但手机不在身边。
她坐起来,下了床,四下里找。
没有手机的影子。去楼下,客厅里也没有。手机铃声越来越吵,震耳欲聋。她抱住头,快步走向书房。
书房里有人在说话。
听声音,是徐辉,他好像在接电话。
苏婉在门口站住,她不想进去打扰他。但脑中的手机铃声翻江倒海一般响着,徐辉讲电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夹在这铃声中间,直传到她脑子里,“……曼曼,你不要逼我嘛,我也一直在想办法……那是五百多万啊!想想看……你怎么能说我没有行动呢?我向你保证,最多不会超过两星期,就能……”
手机铃声像飞机要起飞前的轰鸣,吵得苏婉头痛恶心。她一刻也忍耐不了了。
不行了,要赶快拿到手机!苏婉控制不住地推开书房的门。
丈夫见她进来,忙停了话头,把手机藏到背后。他冲苏婉笑着,但他脑后的那个女鬼狰狞的脸正龇着牙,冲撞着,挣扎着,像是要从徐辉身上挣脱出来,又像是想要一口咬掉他的半个脑袋……
狂风暴雨般的手机铃声在苏婉耳边响着,她只看到徐辉长大了嘴巴在喊些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想把他从女鬼的魔爪下救出来,她随手抓起一个花瓶,拼命地砸向丈夫的后脑勺……
之后的事情她不记得了。再次醒来之后,苏婉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了。
苏婉看看正在开车的丈夫,丈夫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相接,都会心地微笑了。
真是疯了,怎么会有那样的幻觉呢?
苏婉甜蜜地摇摇头。
她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而已。
奇怪的是,她住院之后,什么狂躁的手机铃声,什么女鬼的脸,统统消失不见了。她变得耳清目明,什么奇怪的想法都离她而去了。
徐辉跟医生绘声绘色地讲妻子犯起病来有多可怕,那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医生给苏婉做了细致的检查,又给她吃药、注射,给她催眠,谈话……
各种疗法都试过,苏婉也积极配合,但就是不知道发病原因,以及她发病时,到底是什么可怕的情形。
在徐辉的强烈要求下,苏婉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半月。到后来,中年医生忍无可忍,说:“你妻子一切正常,根本没有精神病!”
徐辉只得把苏婉接回家去。
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桃红的沙发套,蕾丝的白纱帘,深棕花纹的地毯。苏婉回到家,只觉得心神宁静。
她给徐辉做了晚餐,又去露台上看了看她栽种的那些植物。这些天一直下大雨,那些植物倒是不怕雨淋,只是地上被雨浇得湿滑湿滑的了。苏婉小心翼翼地走回卧室,生怕滑倒了跌下楼去。
晚上,夫妻二人小别胜新婚,自是一番亲热,相拥着睡去。
半夜里,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又唤醒了苏婉。
她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手机。
真的有电话。来电显示为……她住宅的座机。
苏婉悄悄地走下楼去,来到客厅。
客厅里一片黑暗,无声无息。
苏婉看看手里还在响着的手机,按下了“拒接”键。
很快的,客厅里响起了座机开了免提的声音,甚至传来古板而清晰的拨号声,“嘟嘟——嘀嘀——嘀……”
再然后,苏婉的手机又响了。
苏婉在寂静空荡的客厅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婉婉,你在干嘛呢?”
楼梯上传来丈夫徐辉关切的声音。苏婉回过头。
他的脸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苏婉忽然笑了,说:“没什么。你别在这里站着呀,快回屋去,这里冷。”
她亲昵地挽住丈夫往楼上走,头一侧,闻到他后颈传来的摄人心魄的香味。
是那个女鬼的气味。
徐辉犹自狐疑,“婉婉,你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是你听到手机又响了吗?”
一个半月以来的住院生活片段忽地涌上了苏婉的脑海:苦涩的白药片,病人们的叫嚷厮打,劣质的饮食,肮脏的白色被单……中年医生每晚的渴求的抚摸,还有他带着热气的话语:
“……有病的是你老公吧?只要你想办法把他送进来,我就有办法,让他永远出不去……”
不,不,苏婉对自己摇着头。我不愿意让他过那样的生活……
他们已经走进了卧室,苏婉穿过卧室,走到了湿润的露台上。
雨已经停了。徐辉也跟着过去,深呼吸,感受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
苏婉看着他的后颈,那个女鬼的脸,冲她微笑着,鼓励地微笑着。耳畔不断传来悠扬悦耳的手机铃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苏婉突然伸手,猛地把徐辉推下了露台。
一声钝响——
手机铃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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