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6-06-24 10:12:33 

夜,没有灯,月光皎好。女人临窗而坐,镜子里呈现出一副绝美的面容,在月色中,更有了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只是那眉宇中深锁的淡淡哀愁,也如这夜色一般浓稠凝重,化也化不开来。

女人静静地向着脸上涂抹着什么,一抹,两抹,美好的面容渐渐被这墨色的胶状物遮蔽起来。

她让这些物体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会,又开始往下揭。从下颌开始,向上揭去。因而,在整个过程中,那已成形的面具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直到——整块面具被揭了下来,镜子里才呈现出一副已经没有了表皮的面孔。那上面,鲜血淋漓,尚未失去生命的肌肉纤维轻轻地跳动着,诡异而戏谑。

“啊——”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将清爽的月色也搅出了一汪浊晕。女人将手里的面具一扔,昏死过去。

身侧,那张带着她脸皮和鲜血的面具躺在地上,渐渐溶化开来,成为墨色的一堆,又恢复了使前的粘稠。

灾幕上的光影淡去,放映室的灯光渐起。

宝瓶登着高跟鞋,走到黄泽明的身边:“导演,已经三个月了,您就放着这部片子不拍了吗?琳琅姐不愿意演了,我可以啊!只要您信任我,我一定可以演好!”

黄泽明缓缓回头,打量着面前这张同样美丽的面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宝瓶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不由咬了咬唇,有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终是没让它掉下来。

出去的时候,却和张助撞了个满怀。

“黄导呢?黄导呢?”张助急切地问道。

“刚离开,怎么了?”

“琳琅出事啦!快通知黄导!”

琳琅死了,堕楼身亡。令人惊奇的是,她从十九层高的楼上跳下来,本应四分五裂,脑浆迸射的头部,居然完好无损。她面色红润光洁,似乎还带着某种超然的意。光从面色看去,她似乎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她只是,开始了一个绵长的梦。她本就生了一副令男人疯狂女人妒忌的面孔,连死,她也从狼狈中超脱而出,完好地保存了她一贯的体面优雅。宝瓶不止一次闭上眼睛,想象着她堕楼时的情景,她一定站在顶层,张开双臂,向着地面轻轻飞下,似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面色恬淡。一个生前总是不自觉就遮掩了自己锋芒的女人,连死亡也可以如此唯美浪漫,宝瓶心里的嫉恨,愈发深了些。

琳琅的尸体被医院留下了,那些权威的大夫们说服了她年老的父母,并给了他们一笔重金,说是要留下来,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一奇迹。

追悼会如期而至,宝瓶作为剧组的一员,出席了。

四周,都是痛哭呼喊的声音,宝瓶也礼节性地哭红了眼。环顾四周,花圈、寿带,一切一切将这里装扮成一个真正的灵堂。然而,似乎缺少了些什么,而这缺少的,正是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

对了,是遗像!这偌大的灵堂里,居然没有琳琅的遗相,只在正前方的桌上,立着一块黑布遮挡了一个相框大小的物体。

宝瓶走过去,揭了开来。却在一刹那,有了一种晕眩的感觉。——她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脸!

定了定神再看,那哪里是什么遗像,不过是一块黑色边框的镜子,而她的脸,此刻真真实地印在这面镜子中,表情严肃,目光呆滞。恰恰像极了一副裱好的遗像。

心,咯噔一下。“突突”跳起。

身侧有人问道:“是宝瓶小姐吗?”

“是。”

“这面镜子,琳琅在遗言中提起,说要请你带回剧组。”

宝瓶接过那面镜子,突然间有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为什么没有宝瓶的遗像?”她木木地问。

那人回答:“她自杀之前烧毁了自己所有的照片,一张也不剩。并立下遗言,说女人一生,尽是毁在那一张脸上,所以,她要求不用遗像。”

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宝瓶忍不住满心苍凉。

二十四岁,一个还算年轻的数字。可是放在一个女演员的身上,却已到了末日黄花。就连琳琅那样优秀的女人也不堪重负,何况自己呢?

琳琅是在三个月前辞演的,说是身体不适。谁曾想,那一辞,竟是永别。那面用来作道具的镜子也曾随着琳琅的辞演不翼而飞,谁知竟在琳琅的追悼会上又现了踪迹。

琳琅呵,你终是没有懂得,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这个道理。如今你我生死殊途,你又拿什么来和我争?

镜中那张原本枯槁憔悴的脸,突然间变得鲜活起来,略带笑意。

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女人这一生已太过寂寞,自己若不对自己好一些,又还能靠谁呢?

“卡——”黄导喊道:“你怎么回事?出什么神?你这是在拍戏呢,还是在顾影自怜?”

宝瓶这才从片刻的迷蒙中清醒了过来,突然发现自己还在片场,正重拍《镜》中由琳琅演过的片段。

电话还是不接,送去的音乐会入场券也被原样退回。

黄泽明,他还沉浸在琳琅离逝的悲伤中吧。不管怎么说,琳琅也算是个有福的女子。黄泽明黄导,影视界一代风流才子,成天坐在美女堆里,居然洁身自好许多年,与发妻恩恩爱爱携手出入各种场合,那眼里的尊重与怜爱,绝不是作秀就可以作出来的!

直到琳琅出现,他才有所动心,将她奉若至宝。虽然一直低调相处,却也让不下一打的女星眼热不已。

还是不懂得惜福啊。放着才子垂青下的大好前程,就这么撒手去了。再多的惋惜赞叹,又能存留多少时日呢?不过是故作清高罢了。

宝瓶不由愤愤,“叭”地,将手里的梳子砸在梳妆台上,披了件纱衣就下了楼。

九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路上的闲人依旧稀少。广场上放着神秘的异域音乐,有人在跳舞。

走近身去却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光着脚,热烈地舞动着。头发如枯草般干涩,被辫成了若干个小辫子,随着舞蹈而跳跃摆动,甚显活泼。而那面容,却出奇的干净透彻,丝毫没有经过风吹日晒的痕迹。脚下,是一只缺了口的土瓷碗,碗里零星散落着一些数额不大的钱币。

见宝瓶到来,她转了几个圈,缓缓停下,直直地凝视着她。

“你在嫉妒。”她说。

“什么?”宝瓶有些怔。

“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有必要吗?”

宝瓶直感觉一阵晕旋向自己袭来。而后,她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话语:“女人这一生已太过寂寞,自己若不对自己好一些,又还能靠谁呢?”

电视上,黄导和原配再次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对他们的经典之爱加以更为细节化的诠释。无非是哪年哪月,在哪里相见,从而一见钟情,许下海枯石烂的言。再在生活里,一一验证了那些誓言里的坚不可摧。

宝瓶关了电视,看着茶几上那袋面膜出着神。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广场回来的了。她只记得,那个少女告诉她,这是一袋极具特效的美容面膜,只要按疗程敷用,就会拥有一副不老的美丽面容。只不过,因为它的特效,敷用时间会比较长。

宝瓶还没来得及问有多长,就看到市容的车向这边开来,喊着高音喇叭驱赶那些未经许可的摊贩和卖艺者。

翻看面膜的包装,宝瓶认不清那上面写的是古埃及文还是甲骨文,或是别的什么文字。

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那些擅于打游戏战的摊贩们,应该又回到了广场吧,那个少女会在吗?

宝瓶想着,又出了问。

走到一个岔口,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挤到墙角。

“扔掉那面镜子,扔掉它!不要相信它的话,千万不要啊”

顺着声音向上看去。宝瓶突然“啊——”一声尖叫起来。

那是怎么样一张惨不忍赌的面孔!面上的皮肤坑坑洼洼纠结在一起,像老树盘虬的根须。肤色黑白不均,间或有些肉翻。

剧组来了个新人,说是琳琅的表妹,名字有些土,陈艳红,黄泽明替她改了,叫青荷。清丽脱俗,不染尘烟。人倒是乖巧,一见到宝瓶就姐姐长姐姐短地套起了近乎,并主动替宝瓶做了满手漂亮的指甲。——她进剧组前,不过是美甲坊的小妹。

黄泽明说了,青荷在《镜》中暂且担任宝瓶的丫鬟。

像。多么像啊。黄泽明凝视她是那痴迷的神情被宝瓶看在眼里,她仿佛已经看到,这个小小的丫头,不久之后,又将成为黄泽明手中起的一颗冉冉新星。

19岁,多么充满青春的年龄。而自己,当真是老了些吧。

梳妆台上的面膜还躺在那里,吉普赛女郎依然杳无踪迹。

将脸凑向镜子,眼角细微的纹路让她胆战心惊。

“用吧,用吧。有了它,你将会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那个声音,再度在心底荡起。

宝瓶犹豫着,手却向面膜伸去。

宝瓶失踪了。

《镜》被再度搁浅。娱乐界却对此报以了极大的热情,炒作得沸沸扬扬。

黄泽明再次将自己关在放央室里,一遍一遍播放着宝瓶在《镜》中已拍摄的片断。

“她才是你真心喜欢的女人,是吗?”

一个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

黄泽明没有回头,也已经知道了她是谁。却没有露出镜头前那贯有的怜爱神情,只是闭了眼,满脸倦容。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收手?”

“我又何尝不想放手,还你自由。终日守着一个不再爱自己的男人,你以为这种滋味很美妙吗?只可惜镜的力量,无人可以抗衡。怪只怪当初我们太过年轻,总以为爱情会是恒永不变的传奇。——收手吧,别妄想将‘镜’的秘密告诸天下。她不会放过泄露天机的每一个人。”

“那就把它送回湘西,永远地埋藏在地下。”

“没有用的。咒语一旦解脱了封印,每一面镜子都会成为它。——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从湘西带回来的那一面已被你砸碎了吗?宝瓶她们,其实是受惑于你们剧组自制的那面道具镜子啊?”

黄泽明垂下了头,双手深深地插进了发里,不住呜咽。

女人由身后环抱住他,温柔劝道:“放手吧,忘掉这一切,也让人们将我们永远忘记。那些被爱冲昏头脑的女人,原本就与你无关。我们去寻一个世外桃源相依为命。这也许,才是‘镜’所赐予我们的,最好归宿。”

《镜》重新开拍,这一次的主演,换了青荷。

一样的扮相,一样的动作,让人误以为是琳琅复活了。

青荷还沉浸在自己的奇遇中,成天美美地哼着小调,黄莺般快乐着。

当她见到了那个流浪少女,她的快乐更加弥漫开来。她会红的!她一定会红的!不仅如此,她还会成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轻易就掳获黄导高傲的心,世界,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未来安静地等等着她的驾临!

黄导啊黄导,你英明一世,怎么会仅仅因为一些小小的负面消息,就放弃了导演一职呢?还玩什么功成身退的闹剧!幸好制片人非常看好这部戏的卖点呵,决定重拍。黄泽明,当我由《镜》一炮而红,我一定要迈过光辉的红地毯,走到你身边,我要你,成为我的裙下之臣!

那个雨夜,她拍了夜戏回家,途中,却被一个人逼到了一条窄巷。

“扔了那面镜子!快一定要扔了它!”

她懵懵地回头,却看到了一张令人作呕的面孔。

她尖叫一声,立即推开她,疯也似地向马路上跑去。

当她站定,仔细地回想方才的情形,却突然怔住了。

她记得,就在那人将她逼在墙上的时候,一辆汽车驶过,车灯照亮了她的面容,却也照在了她握伞的那只手上。那只手上的皮肤,也如面部一般凹凸不平,可是指甲分明是刚做过不久的样子,那花案——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一面面京剧脸谱。那可是她当初为对应电影的氛围,而专门为宝瓶制作的啊。那样的花纹,在这世上绝无仅有!——难道,刚才那个丑陋的女人,居然是失踪了的宝瓶?

雨巷里,宝瓶也望着青荷匆忙逃离的背影,怔怔落泪。

真的不能留下它呵,青荷,真的不能。它会激起你内心最深的妒忌与征服,然后,那个神秘的少女就会出现,会给你一副能让你容颜不老的面膜。

不老是不假,可是使用的时间,却是永生。当你用过它之后,你便再也无法将它揭下,直至,它融入你的体内,与你的皮肤生长在一起,成为一张真实而丑陋的面孔。

除非,除非你像琳琅那样,选择死亡,它才会将美丽还给你,让最美丽的面容定格在你死亡的那一刹那。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曾经在街角偶遇的那个狰狞女子。或许,她也曾是一个前途一片光明的,美丽女人。

雨还在下,她却浑身无力瘫软下来,雨伞,也跌落在一边。

凄冷的雨夜,谁能看见一个面目丑陋的女子,在午夜的街头,深深哭泣。

湘西古道,一个旅游团正向着一个神秘小村而去。

一对情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小村里,真有那面可以见证爱情的古镜吗?”

“当然是真的!据说这面镜子现在已经名传海外了。”

“那我们要是找到了它,你敢对着他许下誓言吗?”

“有什么不敢的!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这一生能有你陪伴,我已经死而无撼了!”

“哈!那就好!以后看谁敢当我们的第三者!保准叫她生不如死!”

路边,一个小小的摊上,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正守着满摊的茶水食物,女人忙着招呼客人,男人,却躺在藤椅上,用一只草帽遮面,打着盹。

转眼,那对情侣已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了。男人却坐起身,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痴痴地看着。草帽揭下,是黄泽明那依然俊朗的面容。只是,更黑了些,满目沧桑。

女人颤颤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孩子就要放学了,你先给他弄点吃的去。”

男人点点头,站起了身,两行清泪,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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