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书村

时间:2016-06-27 12:00:55 

我是一个写手,我写的是恐怖小说。

说心里话,这是一份与我天性契合的好工作。我从小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喜欢鬼怪、灵异、凶杀以及恐怖电影。然而我的运气好在,我碰到一位好老师,他不曾因为我在作文课上写一群游客在神秘小岛上游玩,最终被杀人魔赶尽杀绝而把我定义为变态,或是幻想自己是开了天眼的救世少女而打电话给精神病院。

相反的,他鼓励我展开想象,把所能想到的一切都写下来。

他说,看不到的并不等于不存在。

21岁那年,我开始凭借想象赚钱。那时恐怖小说在中国刚刚兴起,网络文学也正在起步阶段,我翻出压箱底的陈年旧作挂到论坛上,居然招致许多好评,点击率一路攀升,有人开始称我为新晋写手,天才作家,想象丰富。那时我夜以继日地耗在写作上,睡觉饮食都已颠倒,不谈恋爱,不与人交际——我本就不是外向的人,写恐怖故事让我沉浸在孤独的成就感里,而我极度享受这份孤独。当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能凭写恐怖故事来养活自己,当所有同学开始忙于找工作或是考研的时候,我付清了房子的首付,悄悄在郊外的一所公寓里安顿下来。

写作的生活平静而寂寞。我几乎没有朋友,默默蜗居在公寓的角落。很少回不远城市的家。困了倒头睡,饿了叫外卖。无聊或者不想写作的时候,就窝在沙发上看碟片,大部分是恐怖片,我也会在那里面寻找灵感。偶尔跑跑出版社,渐渐地与那里的工作人员熟悉起来,混成了半个编辑。生活不好不坏,收入足以让我毫不忧愁地生活。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活被现在的人们称为“宅”,而我不知不觉就混成了宅女很多年。

直到最近。

我发现我再也写不出好故事,那些恐怖故事,无论电影还是小说的套路已被我的同行们穷尽。我料不到,想象力再丰富,也终有文思枯竭的一天。我发疯似的看恐怖片,却只能一次一次否定自己的新构思,——原来这种套路早已不再新鲜,连好莱坞的电影都用过了,世上还有谁会觉得新鲜呢?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沮丧与绝望,当我再次两手空空地来到出版社时,曾给我一本书当过责编的石灵安慰我说,每个作者都会遇到瓶颈期,也许是读者群慢慢流失,也许是某一类型已经再也写不出新意。

“也许去旅行会对你有点帮助吧,”这个刚走出校门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好心地劝慰道。

“去找点灵感。对了,这里有你一封信。”说着,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抽屉里变魔术般拎出一封信。

我接过来,简直好奇到了极点。为什么会有人给我写信呢?

长这么大,内向的我差不多还是第一次收信。

信躺在我手心里,很轻。泛黄地纸面摩挲着我的手掌,不是很好的手感,有点让人想起小时候用的毛纸。信正面中央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是出版社的地址,第二行是我的名字,字大得夸张,歪歪扭扭,有点让人忍俊不禁。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我拆开了这封信。

或许我心里在期待着什么吧。写了这么多年的恐怖小说,对妖魔鬼怪我已基本穷尽了想象,然而真实的遭遇却从来没有过,总是希望自己可以像书里的主人公那样经历一些奇谈怪事,也许写起来才够逼真吧。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拽出来,那纸张薄的,仿佛一碰就会破碎。触感很好,柔软而腻滑,颜色黄中泛白,轻轻托在手上,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

“人皮。”石灵幽幽吐出两个字。

我猛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她,她也举头望向我。没错,那纸张的触感活像妙龄女子的皮。

我们静静对视了一会,石灵提醒我:“快看看啊,上面写什么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般的,赶紧低头去看信上的内容。

偌大一张白纸,只有寥寥几个字。还不满十行。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得知你已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为你感到高兴。得知你遇到了瓶颈,很替你担忧。

去这个地方吧,你会找到你想要的。

证明给人们看: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

信的正文到此结束,下面紧接着的,是一个地址。

遥远的城市,生僻的地名,最诡异的,是最后那个村落的名称。

“鬼书村。”怎么会有村子叫这样的名字?我越发觉得这件事情的诡异。

来不及细想,我便去追寻其他的线索,信没有落款。我把这一页纸翻来又覆去地看,再也没有其他只字片语了。

然而,有一句话还是让我想到了什么。

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

我撇下满脸困惑的石灵,急忙向家的地方奔去。

看不到的不等于不存在。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中时的毕业通讯录翻找出来。崔老师的名字赫然在列,然而电话和地址一栏却是空空如也。

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问了。久违的同学听到我的声音,无一例外地感到了差异,而我一向不善寒暄,竟不知多说些什么,只好直奔主题,每个人最后挂电话时,口气里都暗含着一点失望和不耐烦。也许我留给他们的永远只能是这样冷漠而怪异的印象吧。

然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崔老师的联系方式。这个20几年来和我唯一“臭味相投”、理解我的人。我竟从毕业之后,再也没有想起过他,直到今天。

带着濒临绝望的心情,我按下通讯录上最后一串号码,这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陌生到我竟一点点也记不得他了,他的长相、成绩、性格,但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谁叫我一直活得那么自我,外界的一切,都仿佛与我没有干系,我只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电话很快接通,一把明朗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喂!你好!”

说不上来,这声音如同一股电流,从听筒窜入我的耳中,继而贯彻全身,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你好,是……”我低头看一眼通讯录上的名字,“谢海天吗?”

“对,是我。你是?”男声再度响起,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蛊惑力的声音。

我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并把来意说明。

“崔老师啊,你等等,我找找看。”谢海天很干脆地说,然后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在寻找吧。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如果他也不知道,我还该向谁去打听呢?

“找到了!”片刻之后,他说道。

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我总觉得奇怪,明明是多年不见的人,当得知他的联系方式时,想着能够找到他时,这简单的三个字竟让我有一种流泪的冲动。

接着电话那头的谢海天吐出一串号码,我感恩戴德地记下,然后就是语无伦次的感谢。

或许是我太过殷切的感谢引起了他的好奇,接下来我们开始攀谈。内容无非是当年班里的一些奇人趣事,但是为什么,我对电话那头的这个人,居然一丝一毫的印象也没有呢?

后来聊起近况,突然发现,我们竟然就住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大学毕业以后就留在这里做了警察,负责刑事案件。

“那以后再聊,我找崔老师有点事。”即使是破天荒让我心情开朗的一通电话粥,因为怀着无法抑制的疑惑,我还是决定先救治我那无可救药的好奇心。

谢海天听了以后很干脆地表示理解:“有时间欢迎来市区找我玩。”

随后似乎是为了掩盖有点露骨的殷勤,他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而这笑声差点就让我不舍得挂掉电话了。

通话结束之后,我赶紧拨通谢海天提供的号码。

嘟嘟的忙音响了很久,就在我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先是一阵尖利的噪音,那声音诡异地让我不得不把听筒拿远,这电话线有毛病了么?

接着,一个幽幽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来,“你是谁?”

是不是很奇怪呢?按照一般人的语言习惯,接起电话时的第一句,不都应该是“喂”吗?

然而这女人却吐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如果说刚刚谢海天的声音让我想起春日的暖阳,这女人的声音却寒冷地让我毛骨悚然,汗毛倒竖,这种声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在一天里经历两次人生的“第一次”,我斜眼瞅了瞅那封躺在茶几上的信,究竟它的背后还隐藏着多少秘密呢?

“您好,我是崔老师的学生。”我赶忙接过话茬:“我接到了他的一封信,想问候他一下。”

电话那头猛然陷入沉默。

紧接着的声音,让我至今回忆起来都难以忘却。

女人在片刻沉默后爆发出尖利的、如同噪音一般的笑声,她越笑越癫狂,越笑越夸张,她一边笑,一边说:“他早就死啦,怎么会给你寄信。他早就死啦,怎么会给你寄信……”

反反复复地,女人一边大笑一边说着这句话,那笑声,不似人声。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吓得赶紧把电话扔在地上,而那可怖的笑声仍从听筒里传来。我赶紧状足胆子,像去拎一个随时会突然袭击我的怪兽一样重新拎起地上的话筒,砰的一声扣下。

房间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赶紧找个角落靠上,如果背部悬空,我怕那女人已经从电话里钻出来,就蹲在我的背后。

极度恐惧之下,我鼓足勇气拿出那泛黄的信封,像要把眼睛瞪出来似的死死看住那邮戳。

日期是三天以前,地址来自我长大的城市。

我一把把信封扔出老远,由于用力过大白色的信仁飞了出来,落在我脚边,在昏暗的灯光下,它像一块小小的皮肤般泛出柔和的光泽。

我有种感觉,觉得它在盯着我看。

那一夜我强打着精神没有敢睡,与其说不敢,不如说我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女人的声音就会再次流入我耳中,然后我就发挥天生的想象力,去猜测她疯癫可怖的模样。

她究竟是谁呢?读书的时候,听说崔老师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耽误了婚姻,一直独身。

我索性把那封信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因为当它放在屋子里时,我感觉到整座房子里的气氛都有所改变,变得诡异无比。而且总是好像有某个人藏在屋子里,让我坐立不安。搬来以后第一次,我试着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妈接的,她周围一片喧闹,和我房间里的寂静正好形成了对比。看来她又重操旧业。

“喂?有事吗?还有钱吗?有事待会再打,你妈我手气正好,已经和了好几圈了。要是缺钱就给你爸打电话。我挂了。”

“啪!”房间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是厌烦你打麻将,即使你不跟我说话也好,只要让电话通着,此刻你不知道我多需要你那边热闹的声音。

我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缩了缩身体。给爸打么?还是算了吧,他一定忙着他的生意。

忽然,有一点点怀念那个温暖明亮的声音。我拿起听筒,按下那个号码,这一次我没有看通讯录。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虽然只拨过一次,我竟然已经默默把这个号码记在了心里。

很快,那头有人说话。

说话的是个女人。

她的声音冰冷。

她说:“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如堕冰窖。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还是拿不准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为了一个可能是死人寄来的信件,和他自称的“好意”,我决定赌上一把。自从接到了它,那么多的怪事开始发生。

那一晚的后来,我很没出息地翻遍了垃圾桶,把浸泡在一滩烂鱼汤里的信捡了回来。然后百度这个村子的资料和地址。

几乎是一无所获,我只知道这个村子位于G省的深山中,地图上没有标示,从谷歌地图上看,几乎难以识别出具体方位,只知道周围没有相邻的村落,最近的一个也隔着好几十公里。而且四周皆是山地,交通工具也不容易开进去。

那里真的有我想要的东西吗?从名字上来看,似乎是。

鬼书村。难道说这个世人从未听说过的村子,隐藏着不计其数的鬼怪书籍?

想想还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然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在对我说:‘去吧,去看个究竟。’

况且,这个村子和崔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而代价于我,往最坏里说,无非贱命一条。

一条孤独的、没有人在意、关心和理解的生命。

天黑7点,我正坐在颠簸的破巴士上,和一堆鸡鸭家禽以及花花草草挤在一起。

是的,这就是恐怖片里经常出现的那种“最后一趟,几天后才有另一班!(通常是一切事情解决之后)”的巴士车。旁边坐了一位大概是从市镇上赶集归来的汉子,怀抱一樽石质的花瓶,里面居然像插花一样地插了一棵大葱,我自大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长的葱呢,翠绿的叶子不断骚着我的脸,让我忽然有了想笑的冲动。阴郁的心情也随之缓解了一些。

见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怀里的葱,汉子转过头,一张憨厚的脸,张嘴一乐。接着便开始搭话:“这葱可是山东种的,水又多又脆,炒个鸡蛋,蘸酱吃,都好吃!”

赶了一天的路,换乘了三种交通工具,除了在飞机上吃了一餐之外,我的肚子现在还是瘪的呢。听他这么一说,肚子应时地叫了起来,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那汉子见我没接他的话茬,又问:“城里人?这是去哪啊,回家探亲么?”

难得碰见个老乡,看样子又是热心肠的人,我便赶紧问道:“您知道鬼书村吗?”

轻轻的一句,原本热闹的车厢里刷的一声静了下来。拉家常的村妇停止了交谈,睡觉的老人猛然惊醒,连一路喧闹的鸡鸭,居然都在瞬间闭嘴。

车厢中仿佛空无一人样地静,气氛降到冰点。

所有人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双眼望向我,面无表情,他们的动作停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刻,僵硬地维持着。

只有司机背对着我们,上身纹丝不动地继续开车,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奇特的群像,让我禁不住怀疑是否有人将时间停止了。

那股强悍的恐惧很快又再度包围了我。

身旁的汉子紧紧盯着我,盯得我汗如雨下。他高大的身躯有一种邪异的压迫力,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禁想,难道我还没踏上鬼书村的土地,就要命丧黄泉了么?

不知过了多久,为何我觉得像一个世界那么漫长,一个村妇摸样的女人站起来,对着司机喊:“停车,停车,把她赶下去!”

这并不善意的一句吆喝,却让我有说不出的释然,我一下站起身来,毫不示弱地冲她喊:“哎,我可是买了票的!”

忽然衣角感觉被人拉了拉,我低下头,眼前的情形差点让我跌出窗外!

那汉子仰着头看我,脸上带着诡异莫名的笑,露出喝醉了酒似的表情,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原本耷拉的眼角更向下弯的厉害,整个脸就像一团揉烂的泥巴。

他示意我坐下,不必和那女人争吵。我看看前方,司机像没听见那女人一样,继续开他的车。汉子回头冲那女人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她也很快坐下,尽管带着一脸不服气。我真以为这小小的风波平息下来了。

当我坐下以后,还没来得及坐稳。感觉后脑勺被狠狠击了一下,眼前一黑。将要昏厥的一霎那,我从眼缝中瞥见了汉子,他双手举着花瓶,上面还有一滩红色的东西,正在滴滴答答往下流着,大概是我的血吧。汉子的表情极其凶狠,如同恶鬼一般。

再次醒来的时候,跃入我脑中的第一个词居然是多年前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沉重的肉身”。

眼缝中渗入些微的光亮,温度是适宜的暖,空气柔和到仿佛一只手在轻轻抚摸着我的皮肤。然而身体是酸痛的,周身有说不尽的疲倦,深深陷在被褥里,不想起身。

突然忆起,这是哪里?

我使劲撑开双眼,看到黄的灯光,白的屋顶。一条横梁架在中央,典型的平房。我回想起之前的经历,难道我被哪个好心的老乡捡了回来么?

心头涌上一阵疑惑和委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

有轻微的脚步声近了,我的心提到喉咙。

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背后露出一张脸。

这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脸上挂着和蔼的微笑,那神韵让人想起楚辞里的话,“涣兮若冰之将释”。

一个皮肤白净、满头银丝的老人从门后出现。

“你醒了?”居然是标准的普通话,柔软的声音里有一点点飘忽的语气,听着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瓷碗。

我挣扎起身,想下床行礼。她给人一种感觉,慈祥的面容背后藏着不声张的威严,仿佛在她面前忽略了礼仪就是犯罪。

“不忙起!”她加快脚步抢到我身侧,然后在床边款款坐下。一只手轻按住我的肩膀,推我至再次躺下,另一只手把碗放在床头的木茶几上。

“你昏倒在路边,被我在外玩耍的小孙子看见了,幸好不远,我们俩就把你带回来了。”大概是见我满脸疑惑吧,老人主动说。

“这里是……?”我语塞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张口。

“这里是我家,你安心休息。你头上受了点伤,还很虚弱,不过不用担心,你在这里很安全,再把这药喝了,就快好了。”说着,她轻托起我的头,让我调整到一个便于进食的位置。接着拿起那只碗靠近我嘴边。

我这才看清碗里满满的,全是黑红色的液体,让人想起行将干涸的血。

“这是什么?我不要喝,我不要喝!”

我挣扎,然而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文质彬彬的老人不理会我的抗拒,仍然满脸堆笑地劝我,她的声音又甜又滑,竟让我联想到那张人皮信纸。

再看那笑容,仿佛是有什么人用手在她脸后,用力扯出来的。

我闭紧眼睛拼命摇头,碗靠向哪边,我的头就撇向相反方向,极力想摆脱那汤药。我的头因为不停摇来摇去,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

可是最终,我还是没能拗过老人的力气,在半昏厥状态下被灌下了那整碗的液体,它滑入我食道的时候清凉无比,头上的疼痛没有消失,反而在慢慢加重。

我会死吗?

意识再次渐渐离我远去,我掉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耳边有婉转的鸟啼,一股馨香钻入鼻中,是菜下锅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饥饿感毫不客气地袭来。

我一下坐起来,感到全身说不出的舒畅。摸摸后脑勺,伤口居然这么快就结了痂,疼痛感也淡了很多。看来我真不应该拒绝人家老人的好意,现在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很麻烦的病人。

不过那救命的药,怎么会有鲜血一样诡异的颜色?

唉,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我现在全身轻快,双脚落地,下了床。

循着那香味,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间不大的厅,古色古香,这种装饰风格我只在在茶馆或者民国电视剧里才见到过。墙壁粉刷地很讲究,横梁上挂着小而精致的宫灯。四个角落各摆一个红木茶几,拖着不同的盆景,那些植物都开得茂盛,绿色的叶或绛色的花,给这素雅的厅里凭添了几分俏皮。一张八仙桌靠在墙边,两旁是雕花红木的椅。桌子上方的墙挂着一副对联:“牛鬼蛇神尽登台,奇人怪事皆上场”。

我盯着那幅对联,愣愣地兀自出神。冷不丁背后有人拍我一下,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转过身,是上次那位老妇人。仍旧带着一样的笑容,温文尔雅地站在我身后。

我赶忙鞠躬,慌慌张张地说,“多谢您救命之恩……”

老人微笑着摆摆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客气什么,你还这么年轻。是不是在路上遇袭了?”

“嗯。”我回想起那天那一车诡异的人,诡异的场景,仍然感到后怕,正待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我的肚子又叫了。

老人“呵呵”笑出声来,我更加不好意思。

她说道:“瞧我这忘性,我是来叫你吃饭的。饿了吧?走,咱们去后堂吃饭,都做好了。”

我随她穿过精致的内廊,来到一件雅致的厅堂。正中央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上已经放上了几道色泽鲜艳的菜,还有三碗百米。我赶忙随老人坐下了,她招呼我说,:“别客气,你受了伤,该好好补补。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做了点,让你见笑了。”

几道菜皆是饭店里的招牌,没有好手艺一般人是不敢尝试的,因为料难找又费时。老人不是随便做的,不知花了她多久的心思,想到这里,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才好,眼泪差点涌出来——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别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长久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吃那些外卖,披萨、盒饭、快餐,家里几乎没有可以用的餐具,每次吃完,就把那些包装纸默默地丢到垃圾桶里,连同吃饭的乐趣,一起丢弃。甚至有那么几次,我甚至想把送外卖的人叫住,问他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吃饭,我付你钱。

忘了多久,没有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我吞噬外卖,寂寞吞噬我。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鸡肉放进嘴里,真是说不出的美味。

老人吃饭的姿势极其文雅,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筷子的中间,小拇指翘成兰花。她只夹自己面前的一小部分菜,那些远了的,吃不到也断不肯把胳膊伸过去。嘴巴咀嚼时是合拢的,只能看到她的腮一晃一晃,幅度轻微。

这样的女子,想必曾是大家闺秀吧。

桌上气氛静默,老人吃饭不发出任何声音,我挨不过这尴尬,便有意找话说。

“听说您还有个小孙子,怎么不见他呢?”我随口问道。

老人抬起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什么呀,他不正坐在你对面吃饭吗?”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噎死。

我瞪大眼睛,一会看看老人,一会看看对面。那碗白米静静放在那里,不见任何被吃的迹象。

老人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嗨,我逗你玩的呢,看把你吓成这样。这孩子大概又在外面玩野了,忘了吃饭,什么时候回来我再把这饭热一下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活见鬼了呢。我放下碗筷,问老人:“这里究竟是哪?”

老人也停止了进食,双手摊在膝盖上,反问道:“姑娘你从哪里来?又打算去哪?”

我赶忙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和去向,说“鬼书村”两个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据实告诉了老人。

老人听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你。我猜得果然没错。”

我警觉地问:“原来是我?”

“楚恩说的人,原来是你。”

“楚恩是谁?您早就认识我?”

“崔楚恩。”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也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那么这里是……?

“没错,这里就是鬼书村。”老人已经收敛了笑容,神态与刚才判若两人,脸上挂满了冰霜,眼神凌厉地打量着我。

若说是冥冥之中有力量在指引着我,我相信那是崔老师的在天之灵。

老人依旧端坐在桌旁,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疑问像水底不断浮上来的气泡,接连不断。或许是想问的话太多,一时间我居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倒是老人,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我曾劝过楚恩,也曾阻止过他,不过看来他还是执意于你。他说你是有慧根之人,叫我帮你。”

“那么你是?”我问。

“我和孙子是这鬼书村,唯一的居民。”

我震惊了,为什么名字叫做村,却只有他们祖孙二人呢?

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老人默默站起身,引我穿过内廊,来到大厅。她打开通往外面的门,我跟随着来到室外。

天空是阴霾的灰色,云层压得很低很低,让人喘不过气,看来暴雨将至。

我回身,吓了一大跳,原来这房子,从外面看,竟然与一座坟墓的形状一模一样!而我们,就是从这坟墓里走出来的!

房子的前面立着一块巨型石碑,我绕到前面去,看到石碑上书写着三个大字:鬼书村!

石碑低端的造型是一个长着角的小鬼,它弓着背,背上驮着这石碑,脸抬起面向前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那愤恨而不甘心的眼神都在与观者对视。石碑后面就只有这一栋房子,方圆百里之内,别说建筑,连人烟也没有。

老人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崔老师提到的“鬼书村”,而他们也是这村中唯一的居民。

怎么会这样?

“现在你相信我说的话了吧?”回到房中之后,老人有点嘲讽地开口道。

“你……是人是鬼?”我结结巴巴地问。

老人脸上的嘲讽意味越加明显。

“你不用管我是人是鬼,也不用管我和那崔楚恩到底是何关联。总之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谁叫他死前拜托过我。还有……”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些事情,老人家的话,是不能当耳旁风的。记住么?”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搞不清她为何要说这番话,但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很好,那你跟我来罢!”老人说着转身,示意我跟上她。

这栋房子似乎深不见底,处处曲径通幽,仿佛每个角落背后都暗藏玄机。我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面前这个老妇人不是人了。单凭这方圆几百里地都没有人烟,加上自然条件恶劣,交通不便,她一个妇道人家既没有种菜,也没有饲养家禽,而且,她的气质根本不像一个农家村妇。他们靠什么生活呢?那刚刚饭桌上新鲜的菜,喷香的饭,还有美味的肉食,都是从何而来呢?

想到这里,我几欲把吃下肚的东西都呕吐出来。

老人打开大厅后的一扇房门,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但她仿佛能将黑暗看穿似的,兀自走到房间的一个角落,点亮了灯盏。

这时我才看清,这间光秃秃的房间,既没有摆设,也没有装潢,四面墙都是斑驳的砖瓦,与整栋房子的风格一点也不搭调,就像个简陋的仓库。老人不知动了哪里的一个开关,只听得脚下一阵急促的哐嘡声,地板露出一个大洞,下面漆黑一片,空荡荡犹如张着的大嘴巴,深不见底。

“跟我下去。”老人简短地命令。

自从我知晓了她的秘密,她便像是卸下了伪装似的不再扮慈祥和蔼,而是铁青着脸,对我言辞生硬,态度冷淡。我实在拿不准,究竟哪种性格才是真正的她?

只见老人在黑暗里行走如飞,轻松转过蜿蜒的回旋楼梯,倒是我这个年轻人,怕丢了似的踉踉跄跄紧跟在后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在她身边我才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人是鬼。

那楼梯不知怎么会那么长,我们仿佛走了好久,老人终于站定,不再向下,我们到达了底端。

“啪!”随着她伸出右手,灯光亮堂起来,眼前的情形不由让我大吃一惊,我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会以“鬼书”为名了。

地下的空间极大,十几排高耸至房顶的书柜在我们面前一字排开,伸向看不见尽头的另一端,每一个书柜大概有十多层,密密麻麻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线装书,一看就知道是古籍。

我感到一阵狂喜,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老人在旁边侧目,带着点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这里的书都是极其宝贵的巫卜古籍,从未外流过,里面记载的事也是独一无二的。你可以在这呆上三天,也可以用纸笔记下来,但是不能带出这间屋子。三天之后,我会送你回去你来的地方。”

三天,怎么够啊!我恨不能把里面的每一本都翻开读读。可是转念又一想,要想读完这所有的,恐怕一辈子也不够用,这简直是一间巨大的宝库!崔老师果然没有骗我。但奇怪的是,这么多的书,怎么会没有其他人知道呢?如果公布出去,岂不也是考古上的一大发现?然而人在屋檐下,我只好满口答应,接着便想往里冲。

“等等,”老人拦住我急切的动作:“还有一件事我要叮嘱你。”

“是什么?”我根本不想理会她,怎么这么多规矩?

“这件事非常重要,如果你胆敢违反,恐怕你小命不保。”老人冷笑道。

我这才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她继续说,“你看见那扇门了吗?”

说着举起左手,往旁边指去。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才发现一扇并不起眼的红色小门,孤零零镶嵌在青白色的墙上。“看见了,怎么?”

老人正色道,“那扇门你绝对不能打开,那间屋子是禁止入内的,你听明白了吗?”

见我愣愣地盯着那扇门出神,她又说,“如果你当不知道这扇门的存在,看了书三天后平平安安走人;若是你敢动这扇门的什么歪脑筋,我保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表情恶狠狠的,我突然觉得她和车上那汉子好像。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个联想让我顿时毛骨悚然,我怯怯地点头,然而眼神还是欲罢不能地看向那门,它仿佛有魔力似的,紧紧吸引着我的目光。

转眼之间两天已经过去了,除了吃饭和困倦到不能继续支撑的时候休息一下,这两天里我都泡在那个巨型的地下鬼书馆,这些从未在中国文学历史上露面的古籍记载了自远古以来的许多鬼怪传说,虽然古文艰涩难懂,但我还是被这些瑰丽的想象和离奇的情节深深打动了,我想这其中的每一篇被公布出来,都会引起人们的喜爱和追捧吧。

崔老师他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又为什么,要把我引入这个巨大的秘密之中呢?当然感激还是在我心中占了绝大部分,如果没有他,我是不可能接近这样一个无限广阔的神秘空间的,因为这个鬼书村,连地图上都找不到。我的十指用最快速度在笔记本键盘上飞舞着,我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能看到的一切记下来,带回去,写给别人看,讲给别人听。

每当我累了想小小休息一下时,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扇暗红的门。

那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呢?

然而我心中的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是禁门,千万不能进去。

可是为什么,仿佛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一直一直把我拉向它呢?

三天的期限到了,过了今晚,明天一早,老人答应将我送到可以坐巴士的地方,想起来时的遭遇,我竟还是心有余悸,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有问题。老人让我不用担心,她说出了村子不远有一条河,那河上偶尔有摆渡的船夫。现在是雨季,水量充沛,有许多从上游飘来的船夫路过,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带着我顺流而下,一路到乡镇附近,比坐巴士还要方便呢。

我坐在书库里,依依不舍地敲完最后一个字,再把录入完毕的古书小心地放回原来位置。老人下来催了好几遍,嫌我在下面呆的时间太长太疲倦,会把烛火不小心碰翻,引起火灾。我收拾了电脑,再次环视那些可能此生永别的书,心中的感情实在难以平息。不由自主地,我的眼睛又瞟向了那扇门。

我静静盯着它,几秒钟。突然仿佛是要回应我似的,那门后史无前例地响了一声。

非常轻微的一声,然而我却吓得往后一个趔趄。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老太婆并没有说明过,不知道那是书,是杂物,还是……活物?

我想起了那老太婆的不明来历,还有她那总是提及但居然从未露面的小孙子,想起车上人们听见“鬼书村”三个字时的怪异表情,这门背后一定藏着什么惊人的答案,难道是这老太婆囚禁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么?如果是这样,她禁止我进去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一切都说通了!

正想着的时候,那门后又轻轻响了一声,砰。好像什么物体撞上了门板。

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脚步,刚挪了两步,背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夹带着尖刻的声音:“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猛一回头,只见老太婆贴紧我的背部站着,她死死看着我,眼神凶狠,昏黄的灯光斜打在她带着怪笑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谲气息。她什么时候竟靠我这么近,而我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根本就是凭空出现的。

我毛骨悚然,定定了神,强打笑容说,“我正准备离开呢。”

“别打那门的主意,我劝你!”她几乎是尖叫起来,而这声音在我听来居然有点熟悉。

夜深人静了,老太婆早已休息。我静静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很疲倦了,可是精神却像那门后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大脑,一次次击退睡意。我眼前不断浮现那一抹暗红色,仿佛有人想向我求救似的,我感觉到那门后的秘密在召唤着我,而老太婆拼了命不想让这秘密曝光,又是为了什么?

我那不可救药的好奇心再次骚动起来,假如是有什么被老太婆囚禁的人给藏在了那门里,我这样不管岂不是见死不救?好吧,我得承认我在用道义的名义来为自己的好奇开脱,然而这个念头一旦浮出水面就再也挥之不去,我起身穿上衣服,又顺手拿了几根发夹,放在随身的布包里。我知道我是在赌博,赌不被人发现。

想起老太婆那恶狠狠的眼神,不知道被她抓住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她曾说过如果我胆敢进去将会性命不保,难道,她会杀了我么?

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好几次险些掉下去,因为怕被人发现,我连蜡烛或者手电也没敢用,只能摸黑走下去。我的心砰砰直跳,接近了让人发狂的速度,这一段楼体,怎么会这么长?

好不容易到达了书库,这里在地下,白天是一丝光亮也渗不进来的,这是与外面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何况晚上。黑暗如一块织密稠厚的丝绒般将我包裹,它丝丝环绕,企图把空气也给夺走。我害怕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顺着我记得的方向,一点一点向那扇门挪动。不知走了多久,伸向前方的双手终于触到了墙面,我扶着墙继续寸寸往前,一种与墙面的粗糙截然不同的质感触到了指尖,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我知道我已经站在门前了。

我颤抖着掏出发夹,一边摸一边寻找锁眼,插了进去。我不停向后看,生怕那老太婆就站在我的身后!然而我忙碌了半天,那锁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我心里着急,手上却不敢发出任何更大的响动,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只听吧嗒一声,手上的重量突然一轻,再一用力门居然静悄悄地开了,好像是有什么人从背后为我开了门一样。

我再次回头看看,确定没有被老太婆发现,然后就走了进去,随手从里面把门反锁。

这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屋子,有点类似家里面放杂物的仓库,面积不大。让我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能够和外面相通,一扇长方形的小窗户挂在对面的墙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原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月亮是这样美好。

借着月光我看清屋中的布置,这里同样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因为地方小书柜多,整个的空间显得拥挤无比,完全没有外面书库的宏大气势。但与外面相比,此处的书装订上显得更为现代,不,应该说它们与书店里市面上买的最新潮的书也看起来没什么区别。这些究竟是什么呢?我随手抽出一本,跑到窗户底下借光翻看起来。书的封皮是惨白的颜色,没有题目,什么字也没有。我翻开,只见同样颜色的第二页上,在正中写着一句话:

“如果有人会因为你的故事而死去,你还会把它告诉别人吗?”

这字是手写的,很工整秀丽的字迹,但时间有限,我没有多想就接着往下翻开。与普通的书一样,后面就是目录,大概有十几个题目罗列在第三页上,我继续翻看,这书如同给我施了魔咒,让我欲罢不能,我把它捧在手上,一夜一页地读下去,没有倦意,也没有恐惧,我像发了疯,站在窗下死死盯着这本书看,不愿放,也放不下。

就这样,我居然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黎明已经到来,是我该起床的时刻了。

而我完完全全忘记了!

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下回过神来,把头撇向门的方向,捧着书僵在原地。

怎么办?

出乎我意料的,门外并没有响起砸门的咚咚声或者是咒骂声,只听得一阵细微的喘息,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使劲嗅门上的气息。

我的心已经快跳出了嗓子眼,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情绪,那门已经被我反锁上了,只要老太婆没有钥匙应该是进不来的,现在看来我猜是没有,如果有的话她干嘛不直接开门呢?

但是,如果不是她呢?

不是她又会是谁?我突然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孙子,这时,一阵尖利的抓挠声在门外响起,仿佛是有什么动物的爪子在门上拼命乱划。

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大气也不敢喘,忘了该怎样挪动身体,只能静静站在原地。门外又是片刻的寂静。

“嘿嘿嘿……”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猛地钻进我的耳中,是老太婆!

她站在门外接连不断地笑着,声音连绵不绝,笑得我全身汗毛倒竖!这声音,这声音,我听过的,我听过的!她是那电话里的女人!

“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进来,你偏不听,现在你的命是我的了。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想出去!楚恩啊楚恩,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这是你的本意吗?这是你的本意吗?啊哈哈哈哈……”这疯婆子再次怪笑起来,我已经害怕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门上的锁开始旋转,她就要进来了!

大概从外面开锁不是那么容易,抑或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止老太婆。

这为我赢得了时间,我一把将书塞进了包里,然后向上一跳,那窗户对我来说并不高,我的两只手一下子就把住了两根木质栏杆,我腾出一只取来了包里的瑞士军刀,开始一点一点锯起了木棍低端。我的手很吃力,一边锯还要一边回头看着那扇门,老太婆显然是气急败坏,嘴里不停咒骂我。栏杆已经年久失修了,很快第一根就锯开了,随后是第二根,我的眼泪不停流下来,一边念叨着一边手上加快速度,老太婆在门外似乎也加快了速度,脚还在踢着门,发出彭彭的声音,这更让我心急如焚,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啊,没有收到过那封信,甚至是根本没有走上过写作这条路啊!啪!第二根也断了,但是我由于胳膊伸了太久,血液已经不流通,一下子掉了下来,跌坐在地上。那扇脆弱的门显然已经支撑不住了,摇摇晃晃,这样,即使老太婆开不了锁,整个门板也会被她卸下来的。

她一定不是人,否则凭一个老夫人的力气,怎么可能把门板拆开?

我来不及喘息,一跃而上,抓住了窗沿,整个身体借助双臂的力量,支撑起上半身,我的头已经探出了窗外,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啊!

我把身子一点一点从窗口钻出来,这时只听背后霍的一声,一定是门被老太婆弄开了。我加快速度,然而脚下突然被什么力量死死钳住,然后往下拼命拽。

我不敢回头,那力量一定是老太婆的手,它就像动物的爪子,攥着我的脚腕不肯松手,同时向后用力,想要把我拉下来。我拼命挣扎,她拼命使劲,嘴里还发出“呜呜”的骇人狂笑,让我想到犬科动物在发现猎物时兴奋的叫声。

在你来我往中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再这样下去力气一定会耗尽的,被她抓住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可怕下场。“决不能死在这!”我心中大喊着,脚下一阵猛蹬,不知其中一脚蹬在了老太婆的什么部位,她怪叫一声,松了手,而我的脚摆脱阻力,如蛇一样迅速钻出窗户。

我的力气几乎在挣扎中耗尽,然而此刻如果不快点逃命一定又会被捉回去。我抬起头,窗户对着的地方是一个小陡坡,四周光秃秃的,什么植物也没有,那就意味着没有可以让我稍事休息借以躲避的屏障。陡坡的弧度对我此时的体力来说是个很大挑战,但是为了逃命,我只有不断攀爬、攀爬,一直向前跑,一刻也不能停歇。不知跑了多久,天慢慢亮起来,只是太阳仍就躲在浓密的乌云之后,这地方仿佛永远照不进阳光的地狱,只能让天空勉强维持半灰色的状态。当我越过陡坡,又向下跑了几公里的时候,一阵悦耳的潺潺声流入我的耳朵,我顿时一阵狂喜。

是河流!

我急忙向河边奔过去,天哪,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只见不远处有一只轻悠悠的小舟正顺流漂下,一身短打的船夫正撑着竹竿在水中前进,我急切地向他挥手示意,那船夫似乎也看到了我,用力一撑向我这一边靠过来。

然而我知道我不会这么轻易躲掉,那恐怖的笑声再次响起。我转头看,老太婆正披头散发,迎着苍厉的风,面带怪笑、目露凶光地超我这边奔来,仿佛是从地狱中前来追捕我的妖魔。而她身下的东西更是让人骇然不已,那是一张有着小孩子面容,身躯却是犬状的活物。

那孩童般天真的脸上带着饿鬼般呲牙咧嘴的怪笑,眼神是噩梦一样的诡异,得意而凶狠,仿佛在对我说:“你逃不掉的……”

它比它背上的主人更加让我害怕,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老太婆口中的“小孙子!”

那东西驮着老太婆,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越过山坡,向我极速奔过来。这场景实在太骇人了!我张开嘴,却喊不出一个字,恐惧已经让我失去了正常的语言,泪水夺眶而出,我跳下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入水中,一边哭一边像狗一样向前爬着,小船靠我很近了,我凝聚起全身力气,奋力喊出声音:“救命……救命啊……”

船夫手上用力,狠命划了几下,船迅速向我靠过来,我的手眼看就要够到它了。

这时,老太婆用力一拉那人面犬脖子上的缰绳,它猛然吃痛,呲牙咧嘴地收住了前足,立在当下。

船夫靠过来,伸出手将我拉上了船。

老太婆没有再往河边追来,她起着那东西立在山坡的制高点静静看着我,嘴唇一开一合地说着些什么。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她也一直看着我,我们对视着,我的眼里充满劫后余生的感慨,她的眼里充满难以言说的怨气。她停留在原地,不向前,也不离去。只是她嘴边替换上了一丝冷笑,嘴里像个念经的和尚般絮絮叨叨。

我不寒而栗。

向前驶了一段之后,船夫把船停在一个小栈边休息。他走进船舱来,从竹筒里倒了一点米酒给我。

清凉的米酒下肚,我感到平静了一些。船夫又拿出一条毯子,我接过言谢。

见我情绪稳定了,他便开口问道:“刚刚看你那么狼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你似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惊异地抬起头,愣了几秒之后问:“你……看不到那山坡上的东西吗?那个老妇人,还有……那个东西。”

船夫非常疑惑地回想了一会,使劲眨巴了眨巴眼,满脸真诚地说:“我敢肯定,当时你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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