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公寓:非人同居

时间:2016-06-30 17:07:29 

老屋新邻 之一

绿荫大厦招租:

每套一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卫浴设备,家具全套,每月400元,满足条件者价格可优惠。

地址:兴庆路208号,从火车站坐8路汽车四站即到。

电话:84758697

联系人:阴女士

那是电线杆上的一张广告,和淋病梅毒老中医之类的宣传单贴在一起。由于时间太久的缘故,那张纸的边缘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而上面的字却历经风吹雨淋屹立不摇。

温乐沣背着背包挤下了公共汽车,好不容易长舒了一口气,扶一扶眼镜,发现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汗。

车外比车内其实好不了多少,毒辣的阳光像沸水一样洒在人的身上,几乎能听见皮肤被阳光亲吻得吱吱作响的声音,脚底下的柏油路把塑料凉鞋也灼得柔软,像要融化了一样,脚底板烫得发痛。

温乐源穿着背心,提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吭哧吭哧从车上下来,满头满身晶亮的汗珠一道道往下滑也顾不得擦,嘴里不干不净地大骂着刚才要求他为箱子买票的车掌小姐。

车掌小姐在车上插着腰回骂“乡巴佬”、“土包子”,直到汽车缓缓开走了很远的距离,还依然能听到她尖利的声音。

温乐源砰地放下箱子,指着车屁股又大骂了几声,直到听不见那车掌小姐的声音才停止这毫无意义的行为,狠狠挠挠脸上那一蓬落腮胡子,甩下一把汗水,又拎起箱子大步走到温乐沣身边。

“走吧!”他粗声说。

“给我提一个,你提两个太重。”温乐沣伸手去接他的箱子,却被他用箱子推开。

“这么热的天你倒下怎么办!难道要我背着箱子再背着你吗?”

“我没那么没用……”

“好了好了!”温乐源不耐烦地说,“都快被这太阳晒成人干了,快走!”

温乐源和温乐沣是一对相差五岁的兄弟,他们奶奶一个姓阴的表姐——也就是他们的表姨婆,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身边又没有儿女,最近她总在电话里对他们奶奶抱怨说身体这里不适那里不适,奶奶就让他们去照顾照顾她,要是有什么万一,也能给她点最后的安慰。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这一点,而是因为整天看他们两个很闲,又没工作没前途,有时间在家睡觉,还不如让他们出门闯荡一番——即使是强迫的也好。

不过他们两个其实是有工作的,问题是那工作对别人来说不是正经活儿,所以他们也一直没跟家里说。

唯一的烦恼是每次把挣来的钱交一半给家里时,就会被母亲反覆念叨:“不要给家里了,你们在外面打零工也不容易……”

他们很像打零工的样子吗?

穿过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再拐过两条小吃街,往两个占地不大的小店中间的脏小巷子钻进去,再往里走五十米左右,就能看到大姨婆出租的绿荫公寓了。

那公寓是姨婆的丈夫留下来的,据说它的年纪比兄弟二人大了不少,是八国联军时期留下的老建筑,里面常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小时候的温乐源、温乐沣兄弟常常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吓到。

巷子不宽,和最内部的绿荫公寓呈T字形,依然和他们记忆中一样脏。

臭烘烘的垃圾箱敞着盖,里面的垃圾高高地溢满出来,在垃圾箱外的地上摊得到处都是。

苍蝇嗡嗡嗡嗡地满天乱飞,偶尔一脚踩下去就踩死几只苍蝇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踩到老鼠,等听到噗嗤一声才把脚抬起来的时候,才死了不久的老鼠内脏已经在鞋底上提溜了一串。

兄弟二人穿越一个个艰难险阻,终于到达了公寓门前。

公寓的两侧各生长着两棵梧桐树,非常高大,让本来就被周围的建筑挤得不剩多少空间的公寓,显得愈加狼狈。

公寓的住客们曾建议姨婆,将那两棵梧桐树砍掉一棵,不过姨婆不同意,说那是丈夫在世时种的,砍了对不起丈夫。

公寓是仿欧式建筑,已经很老旧了。

房顶有天台,外层青砖,雕花窗栏,和周围普通的民房挤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不适合,就像一个苍老的洋人硬挤在中国人内部似的。

门的木质很厚,不过由于年代久远,外面的红漆也斑斑驳驳地掉了许多,显得非常破旧。

门的右边有一块小小的金属牌,上面写着“绿荫公寓”四个字,门板上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招租广告,和外面电线杆子上贴的一模一样。

温乐源看见这玩意就生气,因为这种超低价的广告招来的,总是些很麻烦的住客,拜那“满足条件者”一条所赐,甚至有些混帐还以为这里是思春少妇有特殊需要的地方……当然,那种人看到“阴女士”原来是个没多少天活头的老太婆之后,就逃走了。

温乐源用拳头在门上狠砸了几下,门板在他的手下发出巨响,温乐沣甚至可以看出它颤抖的颤影。

一会儿,门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矮小,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出现在门里。

“哟!来了!快进来!热坏了哈!”老太太说话时带有浓重的口音,笑起来时声如洪钟,不过嘴里缺了几颗牙,让她说话有些漏风。

兄弟对望一眼——身体不好?最后的安慰?!

“姨婆……您还好吧?”温乐沣小心翼翼地问。

她这模样可不像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明明比现在快中暑的温乐沣还好几十分的样子。

“好?哪里不好?”老太太一呆,好像这才想起什么,神色显得有些尴尬:“呃,呃——”她忽然猛一拍大腿,“啊呀——先别说那么多,进来哈!外面热!”

“是您骗我们的吧?”温乐源在门口就吼叫出来。

老太太嘴一瘪,本来挺直的腰板忽然弯了下去,手放在腰上很造作地捶,“哦哦,谁说骗人哈……是有点病哈……老人不兴有点病哈?唉呀,老了,没用了,让人嫌哈……”

温乐源七窍生烟:“老太太你——”他本来就为和售票员吵架的事情窝了一肚子火,可所有事情的元凶却——“哥……别和她生气,”温乐沣小声地说,“老太太们都年纪大了,和小孩样,讲什么道理都不听的……”

“我就是知道才这么生气!”温乐源叫道。

奶奶她们还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让他们去照顾老人,其实就是踢他们出门闯荡,怕他们在家里闲极生事罢了!当他们是瘟神吗?

不管怎么生气,这外面的温度可不是人能受的,温乐源一边嘟囔一边提着箱子先进去,温乐沣随后进入。

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厚重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阳光被完全阻隔在外面,一丝儿也透不进来。

当温乐沣一脚踏入公寓内的木质地板上时,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冷,霎时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里还是老样子,一进门的右手边是老太太的房间,稍微往前走几米,右侧就是长而幽深的走廊,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的兄弟即使不看也知道,朝南的方向有六个房间,朝北的方向则有对应的六个窗户。

那些是房客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套间,不过还带卫浴设备以及全套的炊事用具和家具,再加上租金不高,所以即使这里同时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住客”,但常常还是住满了人。

正对大门处是窄窄的楼梯,只勉强能容两个人经过,楼梯扶手处的雕花栏杆也掉了颜色,显得黑黑的。

公寓有三层,每一层的设计都一样,对这一点温乐沣并不喜欢,因为这常常让他找不到自己的楼层——尽管只有三层。

老太太一会儿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捶背,踮着小脚走来走去,殷勤地招呼着他们二人:“你们要住哪个房间哈?还是以前的那间好吧?去洗个澡,姨婆给你们做饭去哈!”

“不用了……”温乐沣捂住嘴,从高温忽然到低温的感觉让他有点不舒服。

“那怎么行,不舒服就吃点西瓜哈!姨婆给你杀个西瓜!”

“不用了……”

温乐源知道弟弟怎么回事,便拉住老太太道:“好啦姨婆。我们昨晚在火车上坐的硬座,没睡好,等会儿洗完澡我们就先睡觉,起来再吃。”

要和她生气,最后气死的还是自己,因为她记性越来越差,扭头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温乐源他们也早就学会了如何调整自己。

好容易才说服了老太太,两人拿了老太太给他们的房间钥匙上了二楼。

他们以前常到姨婆这里来住的就是二楼的02房间,所以老太太也就把202房间空着,以做不时之需。

温乐源一路拖拉着箱子,箱子下面已经坏掉的轮子和木质地板之间,发出难听的吱吱声,让人寒毛直竖。

温乐沣打开门,让身后的温乐源先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依然和以前一样,为了温乐源的偏好而没有设床,只是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放了两块木床板,上面铺好厚厚的床垫,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并排放在一起。

电视机没有放在电视柜上,而是同样用木板垫好放在地板上,方便那两个不喜欢凳子、不喜欢床,只喜欢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兄弟看。

由于个人喜好问题,他们把外面的套间当作了客厅兼卧室,与外面只有半墙相隔的小套间,则放满了炊事杂具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乐源想把箱子放到里面的小套间去,刚要抬脚就被温乐沣拦住了。

“脱鞋。没看已经擦干净了吗?”

“都忘了。”温乐源脱下凉鞋,在火车上蹭得乌黑的脚片子,啪嗒啪嗒往里走去。

“……你还不如不脱鞋呢。”

“毛病真多!”温乐源回头瞪眼睛。

温乐沣不理他,转身想关门,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口轻飘飘地飘了过去。

没错,不是走,是“飘”。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温乐沣和温乐源这对兄弟从小就很奇怪。

他们似乎能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常常会对着无人的地方喃喃自语。

有人说,这是因为小孩的眼睛太干净,能看到大人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世界,但是这似乎和他们的年龄没有太大关系,证据是他们直到现在依然能看得见那个世界的东西。

眼前的那个年轻男子自然并不是人,而是“鬼”。

他大概是由于车祸而死的,右边的脸还算勉强完整,而左边的脸却都烂了,左眼眼球吊在眼眶外面,只有一根筋连着,整个左侧肩膀和盆骨也碎得看不出完整的形状。

从完好的那半边脸来看,他应该是个长得很清秀的男人,身材也很高。

温乐沣开门的动作似乎惊扰到了他,他转头看了一眼温乐沣。

温乐沣向他微微一笑,他有些讶异,却也微微一笑,点点头。

“乐沣,把门关上!别和陌生的家伙打招呼!”温乐源在里屋叫。

温乐沣应了一声,慢慢地关上门。

被关在门外的年轻男鬼目光有些愣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屋新邻 之二

前一天晚上挤火车不是只坐硬座这么简单,他们座位下有个人在睡觉,两排之间的地面上有人在睡觉,旁边过道里站着个背着大包行李的中年人,温乐沣的身体一直倾斜在温乐源那边,大包行李就在他脸旁边擦过来擦过去,脚下又一动也不能动,等下车的时候全身都僵硬了。

疲劳的兄弟二人随便洗洗就睡下了。

温乐源刚倒下就扯起呼噜,温乐沣闭了好一会眼睛,才从温乐源的呼噜声中解脱出来,顺利沉入梦乡。

他们这一睡就从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肚子饿得叽哩咕噜乱叫。

当他们下楼和老太太一起吃饭的时候,理所当然地被老太太狠狠地嘲笑了一番。

“还知道饿?我还以为你们死了咧!”她呲着没剩几颗的牙说。

“我们活的时间长了,怎么也和您寿命一般长。”温乐源回敬。

老太太嗤笑一声表示蔑视。

温乐沣道:“姨婆,我们房间是您打扫的吗?我们不都说我们来了就自己打扫?您年纪这么大了,不当心摔一跤怎么办?”

“打扫?”老太太奇怪地歪歪脑袋,“我莫打扫哈?正想说那房间落了好厚的土,让你们自己打扫一下,结果转眼就忘了哈……”

“……”

这对兄弟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记忆真的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不过也或许不是,没准是别的“东西”……

“是我打扫的呀!婆婆忘了,你们也不知道感恩!”

虚空中霹雳一声响,把兄弟二人吓了一跳。

声音未落,一个青色的影子在兼作饭厅的厨房中砰砰磅磅地左冲右突,最终砰地一声在温乐源和温乐沣兄弟面前化成实体。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背带裤,脑袋上扣着西瓜皮一样的头发,正对他们做鬼脸。

在这种地方出现小孩不奇怪,这么大的小孩会做鬼脸更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正飘浮在半空中,眼睛闪着绿光,一双小手把两边脸蛋拉出了半尺多长去。

他的表情很恶意,似乎在等他们发出惨叫。

当然他是等不到的。

不过他确实吓到他们了,至少温乐沣险些把嘴里的稀饭喷到他脸上。

温乐源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脖子,拎给老太太看,“姨婆!你看看你又养了什么!看他那脸让人怎么吃饭?!”

小孩在他手里死命扑腾,他的手却像钳子一样钳着他的脖子,任他怎么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一般的鬼是没有办法碰到现世的物品的,既然他能为他们收拾房间,就说明他有不弱的能力,可惜在温乐源眼中,他这点能力根本不够看。

“婆婆!你看他们!”

“好咯,莫欺负他哈,”老太太虚空轻轻一抓,小男孩下一瞬间已经到了她的手中,“他不是我养的哈,我把这里给他做栖身的地方,他就一直跟着我。他们房间是你收拾的哈?婆婆知道了,等会儿给你好东西吃。”

小男孩很快忘记了温家兄弟,在她手中兴奋地跳,“真的?婆婆不骗人?”

“不骗人。”

温乐源低头吃饭,装作没看见。

凡是和温家有点关系的人,几乎都有些莫名怪异的能力。

温氏兄弟二人,除了见鬼的能力之外,还有他人所没有的特异体质。

温乐源,能够远距离控制物体,一百米以内,二百公斤以下,他没有不能控制的东西。

温乐沣,能够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情况下让灵魂脱离身体,并且行动如常,常常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已经脱体。

而老太太的能力他们到现在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只知道她不需要火柴打火机,不管多重的东西,看一眼就能随意搬移,能谛听动物的心音,与连温家兄弟都看不见的微弱灵魂对话,以及隔空摄物等等。对他们来说,她是一个说不定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吃过饭后,温乐源先上楼去了,温乐沣留下来和老太太一起洗碗,然后又和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事情,听听她的唠叨,这才上楼去。

木质的楼梯在脚踩上去时,总是发出吱嘎的声音,就像要断了一样,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些木头却只是有些乌黑,并没有太多破损,算是质量相当好的。

他走了几阶,一个黑裙的女子从上面慢慢地走了下来。

他刚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低头走自己的路。不过等女子快与他对面时,他忽然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迎面扑来,这才忽然抬头,发现她竟是背对他倒退着下来的。

等她与他擦身而过后,他再回头,看见她的另外一面——依然是背面。

她走下楼梯,消失在最后一个台阶下。

自从来这里就光见鬼了,一个多余的活人都还没见到呢……温乐沣苦笑。

不过这里从以前就是这样,温乐沣小时候常被吓到,不过后来就不怕了……对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害怕的呢?为什么不怕呢?想不起来了……

回到房间后,温乐沣看了一下他们昨晚脱下来的衣服,毕竟是夏天,脏衣服并不太多,也就不想用老太太的洗衣机,想着用手洗洗就算了,不过有些地方挺脏的,还是找块洗衣板来用用比较好。

温乐沣想让温乐源去问老太太借洗衣板回来,却发现他正悠哉悠哉地趴在电视机前面看武打片,指望他来帮忙是不可能的,只有自己去。

老太太那里有洗衣板,可当他去问的时候,老太太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把洗衣板放到哪里去了,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那个西瓜皮小男孩提醒了她。

“楚红?对喽哈!我借给你们隔壁那个叫楚红的那姑娘了好像,你找她看看?”

“哦……不过现在她应该在上班吧?我中午去好了。”

老太太笑:“你忘喽?今天星期天!”

“……”这老太太的记忆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他回到二楼,在03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里面有女人的声音应着“来了”,过了一会儿,拖鞋踢啦踢啦的声音由远至近,吱哇乱响的门被人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愧是女性的房间,从开启的半扇门中可以看得到里面粉红色系的装点和修饰,相当温馨可爱,和她这里一比,家里温乐源的房间简直是地狱——就算打扫过也一样。

女人本身当然也比温乐源这个肮脏的男人可爱得多,她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一头蓬松的卷发,身上穿着稍微有点大的家居服,看起来娇小玲珑。

看到温乐沣,她笑了一下:“你好,有事吗?”

“是这样……”温乐沣有些踟躅,毕竟她不认识他,突然就问她要洗衣板会不会唐突了点?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阴老太太的亲戚,要用一下洗衣板,她说把洗衣板放你这儿了……”

“啊?啊——”楚红恍然大悟,转身就进屋去拿,一边道歉道,“是是!就是!真是抱歉,前两天用完了就忘记还了,还麻烦你们跑一趟……”

在楚红寻找洗衣板的同时,温乐沣的目光落在了一直在屋内的那个年轻男子——不,应该说是鬼——身上。

他就是温乐沣那天见到的那个半身破碎的年轻男鬼,他不远不近地跟在楚红身后,发现他站在门口时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移回楚红身上,眼神很是幽怨。

他和她是什么关系?是情人吗?温乐沣猜测。但他只能努力抑制自己想多管闲事的心思,那个世界的事管太多了没有好处,有时甚至好心会帮倒忙。

楚红终于找到了洗衣板交给他,他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一眼也没有再多看那男鬼。

回到房间,温乐源从电视上勉强移开了眼睛,将看电视用的宝贵视线往他身上扫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还问!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温乐沣茫然:“你是说洗衣粉吗……”

温乐源烦躁地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温乐沣疑惑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住。温乐源的鼻子在他身上嗅来嗅去,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块洗衣板上。

“这是什么?”他瞪着眼睛高声问。

“洗衣板。”温乐沣举起洗衣板给他看。

温乐源做出一副快昏倒的样子——他真的快被气昏了。

“你居然还敢举给我看,你知道这上面有什么味道!把它给我扔掉!”

温乐沣见鬼的能力比较偏向于视觉,而温乐源见鬼的能力则比较偏向于嗅觉,所以很多时候温乐沣根本没发觉的事情,温乐源却能找出来。

“……是有‘那种’东西啊?”

“是啊!要不你以为呢?”温乐源吼道。

“这是姨婆的,只不过被隔壁的那个女的用过。”温乐沣说。

温乐源脾气暴躁,看起来他应多占上风。可惜他的大嗓门没起多少作用,多数时候温乐沣只须一句话就能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也一样,温乐源瞪着牛眼瞪了温乐沣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要嘛你重新买一块,要嘛就把它放在洗衣粉水里好好洗一洗,把里面的味道全部给我泡出去!”

温乐沣拿着那块洗衣板左看右看,“看你这么厌恶的样子……这上面到底是什么味道?”

“……尸臭。”温乐源又坐回去,看着电视说,“是腐烂很久的尸体上的臭味。”

“我没闻到。”

“我闻到就够啦!快去泡!真是,弄得满房子都臭得要命!”

温乐沣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照温乐源的话去做。

不过,既然他闻不到那味道,那就说明它并不是普通的“尸体”所能留下的……难道是那个年轻男鬼吗?

温乐沣离开后,楚红就一直在卧室里看书,直到下午才从床上起来,洗漱打扮一番,开始做饭。

其实她只有一个人住,平时在外面买点吃也无所谓。不过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来她这里做客,所以她每到这个时间就要亲自下厨,做出一桌好菜来给那个人看。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半脸的男鬼看起来非常悲伤。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她必经的路上,她一次一次穿越他的身影却毫无所觉,他低下头,似乎已经伤透了心。

两个小时后,门铃被人按响了,楚红几乎是跳跃着去开门的。

门口,迎接她的是一大把百合花束,花束的后面是一张笑得异常灿烂的脸,“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我的小红红!”

“什么小红红!”她笑骂一声,接过他的花束,伸出脸庞让他在自己脸上一吻,“怎么样,小哲哲,出差还愉快吗?”

“居然又叫我小哲哲……你这是报复吗?”林哲和她一起进门,笑着说,“出差有什么好的,每天见不到你,我好痛苦啊——”他做出痛苦的样子就要往她身上扑。

她用花束啪地轻打了一下他的脸,“不准过来,先吃饭再说。”

兼当厨房和客厅的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漂亮的玻璃桌,上面铺有洁白的桌布,几盘家常小菜,还有一瓶已经装好水的花瓶,看来她早就料到林哲会给她带花。

“哇——”林哲看着那些小菜,夸张地大声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美味佳肴!小红红,你的手艺真是太好了!我太幸福了!”

“说得你好像是第一次吃一样,”楚红瞪他一眼,继而微笑,“都吃了多少年还这么夸张。”

两人在桌旁坐下,林哲蹭得离她近一些,死皮赖脸地说:“如果是我老婆做的菜的话我会更爱的,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感动得哭出来。”

楚红的笑容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微微地僵住了,林哲审视般看着她的脸,她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神。

“楚红……”他轻轻地叫她,“你为什么还是不答应呢?都这么久了……”

楚红又笑了起来,笑容却明显不如之前那么自然。

“其实我们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样和普通夫妻有什么两样,何必一定要结婚?”

“可是……”林哲稍微带点央求地说,“我爸现在老催我结婚好给他抱孙子啊,你看我都三十了,再拖下去他非得急出心脏病不可。”

楚红抬起头,半脸的男鬼正好站在她的面前,还以为她是在看他,不由一惊。但是他很快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的目光透过他,一直穿透到很远的地方。

“如果你这么着急的话,我们就分手,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和其他女人结婚。”她淡淡地说。

林哲知道她生气了,慌忙搂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我跟你开玩笑的!别这样嘛,红红,我爸不着急,我说着玩的!哈哈哈哈……”

楚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说着玩的?”

林哲用力点头。

“这种玩笑下次不要再开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说,“来,为了你开这种不合适的玩笑,道歉。”

她另一只手上拿着倒满酒的酒杯,看来道歉的意思就是让他把这一杯先干掉,不过林哲却滑头地装作没有看见,反而向她扑了过去。

“我用我的热吻向你表达最诚挚的歉意!”

“呀——酒撒出来了……唔……不要……唔……讨厌!”

啪,轻轻一巴掌。

半脸的男鬼看着他们纠缠的身影,转身飘出了门。

老屋新邻 之三

被家里人踢出家门踢得很急,直到来了以后才想起有不少东西没带,只有出去买。

温乐源还是不愿意出门,温乐沣只能自己出去,逛了几家超市,买了几大兜东西才回来。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老太太好像有夜视眼,不用灯也能看见,所以在进门和楼梯处她一直都不设灯光,一进门就是一片黑暗。

温乐沣摸瞎摸了很久才用脚尖碰到楼梯,手却怎么也摸不到扶手在哪儿,他尝试了几次就放弃了,准备就这么用脚尖摸索着上去。

然而那些木质楼梯虽然材质不错,但毕竟年代久远了,有些地方翘起了一个小小的边,平时是没什么,可到了这时候就是障碍。

温乐沣上了几个台阶,一脚便挂到了一块微微翘起的木板上,啊呀一声就往前栽去,眼见就要摔倒了。

忽然,黑暗中伸出了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即将倒地的他。

“啊,谢谢……”他是站稳了,手里的东西却咕咚咕咚地都从塑胶袋里掉了出来,从楼梯上一溜往下滚动,“坏了!我的东西……”啤酒——八成完蛋了!

“没有关系……”那双冰冷的手的主人说话了,声音阴沉,声调拖得很长,不过听得出是女性的声音,“我帮你……”

冰冷的手离开了几分钟,将装好东西的塑胶袋交还到他手里。

“你一个人……回得去吗……”她问。

“这个……只要找到扶手就没问题。”他有些汗颜,自己堂堂男子汉,居然需要一个女性来救——虽然她并不是人。

从碰到那双冰冷的手时他就发现了,她应该就是他白天在楼梯上看到的那个前后都是背面的那名女性。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现在已经被吓死了吧,不过他不会的。

冰冷的手带着他向左移动了几公分,他终于触到了久违的栏杆。其实栏杆一直就在他手边,只不过他摸岔了而已。

“谢谢你!”他感激地说,“你是属于这楼梯的吗?什么时候来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那位女性嗯了一声:“我才来这里不久……”

温乐沣笑道:“那以后可能还要你帮忙了。我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女性静了许久,久得温乐沣都几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她才开口道:“冯,我姓冯,你叫我冯小姐就可以……”

“谢谢你,冯小姐。”

“不客气……”

上了二楼,公寓后的路灯灯光从窗外射入,照得地面一片明亮。

温乐沣正想取钥匙开门,却忽然发现那个一直跟在楚红身边,不离她左右的那个男鬼正蹲坐在她的门前,眼睛茫然地平视前方,默默流泪。

03房间在01房间的左侧,因此从温乐沣的方向看来,正好只见到了那个男鬼完整的那半张脸和身体。

如果不是之前就见过他的话,见到这种情景,温乐沣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失意的男“人”,坐在自己被赶出的家门外,无处可去。

他知道温乐源警告他是有充分理由的,这么接近这些鬼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

可理智归理智,在看到那男鬼无声流泪的样子后,他氾滥的同情心一瞬间就冲垮了理智的围墙。

他受不了别人哭,最受不了男人哭。女人的哭是让人不能抗拒的美,男人的哭则是让人无法不同情的痛苦。

在几经挣扎之后,他的感情战胜了理智,脚步自动自发移动到了那男鬼的面前,嘴自动张开,对他说:“你,要不要到我家来?”

“你居然就让他这么进来了!!”温乐源怒吼,他的声音高亢得简直像要把房顶掀掉,“我以前警告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鬼——不准带到家里来,你听见没有!温乐沣!”

“那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恶鬼。”温乐沣不在意地放下手中的东西,招手让垂着头站在门口的男鬼进来。

“乐沣!你……”温乐源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哥,别这么小心眼。”

“你居然说我小心眼!”温乐源暴跳,“我说了!不准他进来!不准不准!”

“哥……”温乐沣无奈地拍拍他的胸口,说:“我已经让他进来了,只是给他个安身的地方,没关系的,他过一会儿就回楚红那边去。是不是?”最后的“是不是”是问那男鬼的。

男鬼微微点了一下头。

温乐源气呼呼地甩开温乐沣,一肚子闷气地看电视去了。

“请坐。”

那鬼轻飘飘地移动到离温乐源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蹲坐下来,头埋得低低地,似乎有意不想别人看到他的脸。

温乐沣和温乐源吃过饭,那鬼仍然坐在原地没有挪动。温乐沣收拾好东西,坐到了他的身边。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乐沣!”温乐源出声警告。

“只是问问而已……”

那鬼向他们笑了一下,无论怎么看,那微笑都相当凄凉。

他摆了摆手,似乎告诉他们他没事,或者只是说,他不想开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

男鬼又笑了笑,表情中有明显的推托之意,不过却还是张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蝇,“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嘶哑,不知道是死前曾激烈地叫喊过,还是原本就是如此。

“为什么?”温乐沣问。

“因为没有人听我说。”男鬼抱着自己的膝盖,寂寞地说,“楚红听不见我的声音,不管我怎么努力和她讲话,她都听不见。”

长久的寂寞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能向人倾诉,一旦有了听众,一旦张开了口,言语就像涓涓的水流一样淙淙流泻,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倾倒出来。

他名叫周正,隔壁的楚红是他的女朋友——不过,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有楚红这个完美的女友,还有一个名叫林哲的朋友。

林楚二人由于他的关系而相互结识。

林哲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但周正对楚红很放心,他们从大学时代就开始相恋,感情之深,不是林哲能够插足的。

但他只想到了楚红,没有想到林哲。

林哲,爱上了楚红。

林哲是什么时候爱上楚红的,他不知道;林哲为什么会爱上楚红,他也不知道。直到林哲对楚红展开的猛烈的追求,严重地影响了她的工作和心情,她不得不向周正和盘托出,并请求他的帮助时,他才震惊地发现这件事。

中国的男人不可能像外国骑士一样丢手套决斗,但这件事也得小心摆平才行。他专程请了林哲和他一起与楚红见面,小心地向他解释,请他谅解,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容得下其他人的。

周正认为自己的措辞并没有不妥,因为林哲是他的好友,而楚红是他的女人,他希望两者兼得,而不是为了一个而失去另一个。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他经过立交桥下的时候,一辆没有车灯的汽车忽然从暗处驶出,将他撞死了……

“是林哲?”温乐沣心中既惊讶又愤怒。

为什么世上有这么多这种人!为了自己执着的东西,就能随意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

周正缓缓地点了点头。

“即使我死了也还不敢相信……我们多年的好友……他却这么毫不留情地撞死我……”

“现在那个家伙呢?”温乐源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怎么了?被绳之以法了?你们谁也没有得到她?”

周正摇头:“不……”

“嗯?”

“他死了。撞死我后他刹不住车,撞到一辆卡车上,当场死亡。”

温乐源不满道:“那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早早超生多好。”

周正苦笑起来:“如果是的话我还不轻松吗?可是——他现在是楚红的男朋友啊!他居然成了她的男朋友啊!”

温乐源和温乐沣兄弟愣住。

“男朋友!?”温乐沣努力思考,“那个楚红似乎不像是已经死掉的人……”

“是那个吧……”温乐源用手托着脑袋,粗壮的身体肚腹朝上躺着,就像一条快晒干的鱼,“灵魂由于极度强烈的执念而留在身体里,让身体成为一具会行动的腐尸……”

温乐沣的寒毛都立起来了:“那……楚红不是在和一个腐尸——”

周正看看温乐沣,又看看温乐源,手紧紧握成拳,往前爬了一些。

“二位不是普通人吧?我看得出来,不是对吧?你们能看得到我,那就一定能帮到楚红对吧!不能让楚红就这样再被他害了,能不能——求求你们,帮帮楚红!我没办法和她交流!求你们帮帮她,求求你们!帮帮她……帮帮她……”

说到最后,他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如同呻吟般反覆地乞求,眼泪再次流下来,轻轻消失在空气里。

温乐沣低下了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温乐源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乐沣!不准你去管他们的闲事!”

“这哪里是闲事?”温乐沣分辩,“这对楚红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影响到姨婆,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吗?”

温乐源冷笑,顺手在肩膀上拍死一只蚊子。

“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没有钱财不予理会,就是这么回事。况且那东西又不一定对那女人有危险,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哥……”

“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温乐源盯着周正,眼神犀利得就像要把他剖开,“即使是执念的鬼……你不是也有执念吗?”

周正茫然,“什么?”

温乐源仔细审视着他的表情,“你不明白啊?”

周正摇头。

“真的?”

周正疑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不明白就算了。”温乐源在大腿上啪啪狠打两巴掌,捏起手心里的蚊子腿,将它的尸体拎起来,随手丢到地板上。

“捡起来!”温乐沣叫道。

温乐源乖乖捡起来,丢到灶旁的小垃圾桶里去。

最终,温乐源没有让温乐沣给周正做出任何承诺就让他离开了,温乐沣对于他这种做法颇有微辞,试图换一些方式和他辩解,但温乐源对这一点上却毫不让步,坚绝不让他涉入此事。

“到底是为什么原因?至少和我说清楚吧!”温乐沣气得都想拔光他的胡子,或者把他从窗户推出去了。

“你太多管闲事。”

温乐源干脆地说,“虽然我们的职业就是这个,但还是要谨慎一点,我不希望你介入太危险的事情。”

他们的妈妈一直发愁的,就是这两个无业游民的职业,但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没有事做,而是做的事不能和家人说。

那就是连接阴阳两界、为活人做死人的事,为死人做活人的事——要是让父母亲知道的话,八成是要被抓起来狠狠“教育”的,因为这种职业并不好做,做不好的话连命都会被做掉。

所以到现在为止,除了他们自己,也就只有他们的姨婆——阴老太太知道这件事。

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却是最适合的职业了,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做的事情,他们也是如此,只不过适合他们的职业比别人更危险一些而已。

老屋新邻 之四

在温乐源的武力胁迫下,温乐沣勉强答应不去管隔壁的闲事,可隔壁毕竟是隔壁,没有那么简单说想避开就能避开的。

温乐沣还是在一次无意的机会下,和林哲见了一面。

其实说“见一面”也不太对,两个人只是打了一个照面。

温乐沣当时正要出门,林哲楼梯上来,与他交身而过,敲响了楚红的房门。

林哲的外貌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特色,却也没有什么缺点,站在楚红身边的时候应该是那种比较不相配的类型,既然现在是楚红的男朋友,那大约是趁虚而入的吧?他怎么能做这么卑鄙的事情?温乐沣不禁觉得有些愤怒。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林哲身上的“那东西”。

稍远一些的时候,温乐沣没有感觉到什么,可是在林哲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却蓦地发现,自己已经被某个黑而巨大的无形之物所笼罩住了。

当时是下午,窗外射入的光线并不太强,可总能看清周围的景物。

然而在林哲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天色刹那间就变得漆黑,巨大的阴影、粘稠的感觉扑面而来,黑暗中某种有爪的东西从林哲身上散发出来,努力扩张,仿佛要抓取所有它们能抓到的东西一样。

不过这些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温乐沣终于闻到了温乐源之前说的那股味道——尸臭!

弥漫了鼻腔和肺部每一个空隙,笼罩了他全身心的尸臭!让人真想从肚子到脑子,甚至把所有内脏都统统吐出来才好。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味道……

如果只有这些恶心的味道就算了,可是不只如此。

那黑色的东西带着沉重的怨恨与痛苦,那种被赤裸裸地痛恨的感觉侵蚀进入身体,甚至让他全身都感到异常剧烈的疼痛,就仿佛被人剥皮之后赤裸裸地丢入开水之中,那种让人忍不住要尖声惨叫出来的疼痛!

林哲好像没有发现他一样,视而不见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多看他一眼。

等稍微好一些,他几乎是爬回房间里的。

见到他的模样,温乐源大惊失色,虽然不断为他身上那股味道皱眉,却还是先将他安置在床上躺好,然后才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个林哲……果然有问题!”

温乐沣将自己所见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和温乐源说了一遍,温乐源陷入了思考之中。

“哥,我们真的得帮隔壁那女的,不然的话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那东西害死!”

温乐源缓缓摇头。

“哥!”

“你不能太早下结论,毕竟他还没有对那女的做什么……”

“等做什么就晚了!他可是执念僵尸一类的东西啊!”

温乐源呵呵地笑起来:“乐沣,你什么时候出家了?”

“出家?”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说法,让温乐沣完全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法海呀!听懂了吗?”对于自己的幽默不被理解的待遇,温乐源有些愤怒,“真是,没有慧根!”

“有慧根我就真的去当法海了!哥你到底帮不帮忙啊?”

温乐源斜睨着他,用手抓抓胡子,“你真的要帮?”

“嗯!”

“就算那女人和那个林哲不知道你在帮她,你也要做?”

“嗯!”

“不后悔?”

“嗯?”

“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没关系?”

“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呵呵……”温乐源展开粗壮的胳膊伸了个懒腰,“只要有你在,我这一辈子就得做半辈子白工……”

“哥?”

“我做。”温乐沣无奈地一笑,抓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我做,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

“……所以,就是这样。”

温乐源将周正引到他们房间,对他说道,“到时候你不能待在他们那儿,不过也不准你待在我们的房间,其他地方你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管不着。”

周正已经感激得忘记了其他语言,只是不停地对他说着谢谢。

“别谢我,谢我弟弟吧,我可没想过要管你们的闲事。”

周正忙转向温乐沣道:“那我该怎么感谢您呢?但愿来生做牛做……”

“够了!”温乐源烦躁地制止了他从电视上学来的那些台词,道:“用不着你谢,只要以后让我们安静过活,别打扰我们就是最好的报酬了。”

“是!我一定不会再打扰两位的!”

虽然说了要驱鬼,但总不能直接就这么冲到楚红房间里,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她现在的男朋友身上有怪物,让她马上离开好让他们拯救她男友?她要能信才见鬼了!说不定还会一个电话让警察请他们到派出所喝茶。

温乐源和温乐沣第二天早上就在楼顶的天台上晒了一盆水,又从阴老太太那里弄到了一叠各色墨汁画的咒纸。

温乐源在房间的墙壁、窗户上都贴上了禁入之符,叮嘱温乐沣留在房间里,不准出去一起瞎搅和。

“我也想帮你的忙——”

“少啰嗦!”温乐源一边准备东西一边道,“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我还没搞清楚真相……”

“真相?”

温乐源的动作停了一下,又很快流畅起来,“没什么,总之你就给我待在这里,等我把一切办完之后再出去。”

把抽了一半的烟掐死在烟灰缸里,温乐源脱掉外衣,只穿内里的一件背心,又翻腾出一只军用挎包,将咒纸都放入包里,拿了一小瓶在天台上接了一天阳光的水就准备出门。

温乐沣对于他这种态度极为不满,正想追上去和他分辩几句,他却回身抓住了温乐沣的头发,眼神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被拉住头发的感觉很痛,温乐沣忍不住死命推他,想挣脱他的手。

“我说不准你出去就是不准你出去,如果你敢出去我就甩手不干了,你信不信?”

温乐沣信。温乐源的性格非常二杆子,他说甩手就会真的甩手,干到一半也会坚决甩手,根本不管别人会有多辛苦。

“我知道了……”

温乐源笑起来,摸摸他的头,“这样才乖。老老实实待在房子里,不准开窗,不准出门,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和任何灵魂类生物打交道,听明白了吗?”

他的要求让温乐沣有些生气,却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照办。

温乐源出了门,转身在门板上又贴了一张咒纸,五指扣在上面,稍一用力,无数白光网状散开,将02房间的门封得严严实实。

他又走到楚红房门前,打开小瓶的盖子,用里面的水在03房间门口的地面上洒出一道弧形的线,正好将03号房门整个包围起来,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用红色墨汁在黄色裱纸上画出的咒纸,确认无误后,将咒纸点燃,扔进水迹画成的弧形线中。

原本那张咒纸只是燃起了一丁点蓝色的小火苗,但在扔进弧形线内的一瞬间,轰地一声冲起了一米多高的火焰。

一张小小的咒纸才用了多大的纸张?即使能窜起如此之高的火焰,也该在一瞬间之后便消失无踪,但那火焰就好像有其他东西在支撑一般,一直持续着高高的火苗,不曾有一丁点消退。

房间内,林哲高举着玫瑰花束,正在作出下跪求婚的模样歌颂楚红的美貌。

“啊!你美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天下无双,国色天香……”

坐在沙发上的楚红笑得气都快上不来了,“好了……哈哈哈……你这贫嘴哪里学来的!”

“为了爱你,我愿意去背莎士比亚的全集……”

“好酸……酸死了!哈哈哈哈哈……”楚红捂着肚子,笑得连腮帮子都痛了,“不行了不行了,别再逗我笑了,累死我了……”

林哲正想再继续说下去,忽然好像有什么剧烈地燃烧起来一样,轰地一声,从门口处透入了金红色的火光,他的话题被门口那声响打断了。

楚红一惊,推开林哲想站起来。

“失火了吗?我去看看……”

“别去!”林哲厉声喝道。

“林……”

他用力将她按回沙发上,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狰狞。

楚红被他这种表情吓住了,忍不住身体向后一缩。

“林……林哲!?”

林哲望着门口,双目中透出了血红的光。

他脸上的肉骤然塌陷了下去,一张面皮只是包裹着他的骷髅面骨,一双瞳仁黑得就好像有什么暗得不见天日的东西在里面扭动,鼻子皱在一起,显露出深深的沟壑,上下牙齿用力紧咬,长而尖的犬齿显得异常突出,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楚红从侧面看到了他骤变的半张脸,尖叫一声,抱着沙发上的靠枕缩到角落里,身体蜷成了一团,惊恐地发抖。

“是谁……为什么妨碍我……”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慢慢挪动着脚步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门外的火光带着呼呼的风声轰然冲了进来。

如果那是真的火,如果那是真的人,现在已经被燃烧的火光烧成灰烬了,然而林哲昂然站在火光之中,火焰围绕着他的身体打转,却近不了身。

果然,就如温乐沣所说的,那黑影没有头脸也没有手脚,只是黑漆漆的一团,在林哲周身的空间蠕动,就好像是什么东西的活物,遮掩了林哲的上半个身体,让他的上半身一片暗黑模糊。

也正是有那团黑影的围绕,火光才始终无法接近林哲的身体。不过那火也异常怪异,只绕着林哲周身游动,即使火舌舔上周围器物也并不燃烧,看起来就像幻影似的。

“你是谁……为什么管我的闲事……”那声音极为低沉喑哑,就像破锣一样,和“林哲”的声音很相似又完全不同。

——假如林哲的声带腐坏的话,发出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了。

门外,温乐源眯着眼睛向他微笑。

“你没错,只是错在你不该住在我们的隔壁。”

“……这是什么罪名?”

“法海给白娘子的罪名。”温乐源举起另一张红色咒纸,口中低声念讼着什么,那张咒纸也飕地一声燃烧起来,一人多高的巨型火焰直冲林哲。

林哲周身的黑色雾状体倏地在林哲身前凝成一团,造成了坚强的防护壁。火焰触到黑雾便砰地一声,炸裂开来,随着地动山摇的震动,火光四处飞溅。

整个三楼的住客都感觉到了这种震动,二楼其他房间的几位客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开门看个究竟,却只见火球四下里飞来飞去,当即嚎叫一声又齐刷刷地把门关上,躲在门背后哆哆嗦嗦,再也不敢露头。

力拼火焰之后,那黑色的雾状体明显地缩小了一圈,林哲的手指抓住门框,不断地喘息。

“我跟你无冤无仇……”

“我说了,你唯一的错就是住在了我们的隔壁。”

温乐源轻松地去掏另外一张咒纸,林哲在喘息之中看准了他的空隙,猛扑上去将他撞倒,向楼梯口狂奔而去。

躺在地上的温乐源清楚地看见,那个林哲的脚并没有在地面上走动,而是距离地面足有十公分地迅疾飞行。

他看了一眼在房内依然缩成一团的楚红,爬起来就往林哲逃走的地方追去。

冯小姐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处,当林哲飞速奔向她的时候,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向下的楼梯便凭空消失。甚至连通向下方的通道也没有,原来是楼梯的部分只剩下了一面墙。

林哲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他狠狠地瞪着她,却连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也看不到,只能吼一声“你给我记住”之后,便向上楼的楼梯逃去。

温乐源经过她身边,匆匆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我……”她的声音悠悠荡荡地回荡在温乐源耳中,“我只是在想为你弟弟做点事……”

温乐沣在房间中听到了外面的巨响,咬牙隐忍着自己出去一窥究竟的欲望。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现在出去只不过是给温乐源找麻烦而已。

七点钟时天色就有点暗了,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何时,仅剩的夕阳余光已经消失无踪。

天空黑沉沉地,不比小镇那清亮的星空,在都市的夜晚,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也看不到几颗星。

温乐沣看着窗外,禁不住越来越心焦。

阳气正在逐渐衰减,阴气却逐渐升高,虽然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达到顶点,但仅以现在这种强度而言就已经很危险了。

虽然温乐源一直说自己没问题,可是他现在的能力达到什么程度了呢?那个男人身上附着的怨恨让他全身都那么痛,温乐源真的能对付得了吗?

哢、哢、哢几声,窗户的玻璃被人轻轻敲响。

温乐沣转头看去,应该被强制不准接近这里的周正,飘浮在窗户外面向他挥手。

“周正?有事吗?出了什么问题吗?”

大概是畏惧于咒纸的威力,周正并不进来,只是在窗户外面用手指在玻璃上写字。他写的字都是反的,温乐沣要努力辨认才能认出他到底写的是什么字。

“你——哥——哥——很——危——险……危险?!为什么?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周正摇手,示意他稍安毋躁,又在玻璃上写道:“他在屋顶,那东西很难缠,你们还有其他帮手吗?”

“我就是他的帮手!”温乐沣心急万分,一把扯掉窗户上的咒纸,将窗户用力拉开,“你说他现在到底是怎么——”

他的话卡在了一半。

窗外的周正露出了很奇怪的笑容。

“周……正?”他的心,慢慢地凉了下来。

“谢谢你……”周正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你……为我开窗……”

温乐源追着林哲,一直追到了楼顶。

这栋楼的楼顶上,就像所有小市民的楼顶一样晾晒着无数万国旗——袜子尿布床单内裤……等等等等一概不少,一人一鬼在那片乱花迷眼的旗帜之中穿行追逐,锲而不舍。

林哲明显对这楼顶的格局并不了解,没用一会儿便被追到了边缘。

他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的汽车在路灯明亮的照耀下来来往往,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回头面对追上来的人。

用最快的速度爬了三层楼,使用了几张较强能力的咒纸,又在楼顶上捉了半天迷藏,温乐源这个凡人肉身有点受不住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像打雷一样,汗珠子一串串从他的肌肉上滑过,滴落到地上,形成一滩滩水迹。

再加上他只穿背心,背上斜挎着那只军用绿书包,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好笑。

“你还真是有毅力。”林哲呲着他长长的尖牙对他笑。

“呼……呼……没有毅力怎么和你们这些东西斗……”一边斗嘴,温乐源一边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该锻炼一下身体……

“你为什么一定要降服我?”林哲还是笑着,但是语调中隐含了明显的愤怒。

“我……我为什么不能降服你?你带着那么重的怨气接近楚红……谁知道你想干什么……”

“怨气?”林哲有些疑惑,“你眼睛是瞎的吗?我身上怎么会有怨气?”

“是啊……”温乐源继续喘息着,嘿嘿阴笑,“你身上怎么会有怨气呢……为什么呢?你自己怎么不看看?”

从他们今日照面开始,林哲的身体依然被那种巨大而无形的黑暗所包围,温乐源的感应不如温乐沣那么强烈,却也有一丝丝的刺痛从皮肤传来。

然而林哲左右环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有,我身上没有怨气!”他悲愤地吼道,“我是冤死的,但是我没有怨气!你弄错了,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是想留在楚红身边,只是这样……”

温乐源身体强壮,很快便不再喘息。他张开双手,仿佛要拥抱天地一样,对林哲笑道:“你看到了什么?你现在看到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我看到你了!怎么样!”

温乐源嘿嘿笑着摇头:“其他呢?你看到其他的东西了吗?”

“黑暗……”林哲如同被诱导一般说出这两个字,立刻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黑暗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见楚红就好!我只要能看见你这个妨碍我的人就好!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又怎么样!”

“当陷入恋情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你这个执念的鬼一样,”温乐源说,“要不是我攻击你,你甚至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所以你看不见你周围其他多余的东西,也没有办法赶走他。你还真是可怜……”

“你在说什么……”

“有人要我来杀你,因为你太危险了。”

林哲张大嘴巴道:“危险?我?我做了什么?我没有做任何危害他人的事情——”

“哥!不要被他骗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两人都惊了一下,同时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温乐沣脸色青白地捂着肚子,一步一挪地拨开那些万国旗,缓缓走到二人眼前。

温乐源看着他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林哲脸色沉了下来。

“他把他身上怨气的部分切割出去了……变成周正的样子,骗我开窗户,然后突然出手袭击我……”勉强说完,温乐沣努力喘了一口气,“哥……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快把他封起来……”

温乐源皱眉,一只手放在挎包的背带上,依然站在原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哥?你怎么了?快点把他……”

“你在说什么!”林哲大骂,“我变成周正的样子!我变成他的鬼样子干嘛?等一下,你说周正?周正!?”

温乐源将挎包取下来,随手丢到了一边,向温乐沣走过来。

温乐沣看着他的动作,焦急万分,“哥!你怎么了?快点封住他啊!不要把后背对着他!他会攻击你的!哥——”

“你说,你是我弟弟。”

“哥?”

温乐源伸出了一根手指,指向他的咽喉,“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我们小时候最常玩的游戏是什么?”

温乐沣退了一步。

“哥……你在说什么啊……这时候你还……”

温乐源微笑,更走近他一些。

“来啊,说啊,我们以前玩的游戏。很好玩,你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哥!小心身后!”

温乐源根本一眼也不看身后的强敌,手指忽然一钩,“温乐沣”只觉得脖子一阵紧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箍在了上面一样,他紧抓着自己的脖子也难以呼吸。

“你忘了吗?是隔空取物啊。”温乐源大笑,一推,一个淡色的影子从温乐沣身上被推了出来,温乐沣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布娃娃一般,软软地向前倒下,温乐源伸手接住。

周正虚幻的身影在半空中逐渐变得清晰,他捂着自己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抱着弟弟的温乐源。

当他眼中的怨毒愈积愈深的同时,他身周却奇异地没有积聚任何怨气,反倒是林哲身周的那股黑气愈来愈强,压得连温乐源也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就说奇怪嘛……”温乐源自语,“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怨恨,身上却没有怨气……原来你把嫉妒全都转嫁到他身上去了。”

“周正!”林哲这次终于看见半空中的鬼影,大叫,“原来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执念的鬼啊……眼中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温乐源摇头。

“是我又怎么样!”周正恨恨地怒吼,“你拆散了我和楚红,我们明明都要结婚了,你却撞死我,现在你也死了,却还是要回来抢我的楚红!”

“你在说什么?”林哲又气又笑,“和楚红有婚约的人是我!分明是你开车把我撞死之后自己又撞上另外一辆卡车才死的,现在居然敢说全是我的错?”

“你居然敢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是你比较无耻吧!纠缠不休的家伙!”

“还我命来!”

“你给我先把我的命还来!”

两个鬼在天台上大吵起来,渐渐地拉出无数陈年的鸡毛蒜皮,吵到上火处,把对方祖宗十八代和所有女性族人都拉出来挨个拎了一遍。

温乐源点了一支烟,悠哉地欣赏那两个鬼翻天覆地的吵法。

同样是执念的鬼,为什么“没有被她所爱”的林哲能化作会动的尸体,回到楚红的身边,而声称与他相爱的周正却不行?所以温乐源刚一开始就觉得非常怀疑,可是他没有证据,如果要解决这件事的话就必须引出这两个“人”双方面的证言。

现在证言出来了,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一切正与周正所言相反,周正才是三个人中多余出来的那一个。

楚红其实并不是属于他的女人,插入那对情侣之间、又开车撞死男方的人也是他而不是林哲。一切只是他自导自演,然后在即将成功的瞬间自己也得到了报应。

如果他当时升天就没事了,可惜他忘了那些事,只以为自己才是对的,因而才会执意纠缠着楚红。

就在那两个鬼吵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温乐源听到了由远至近的哭声,似乎有个女人边哭边往这里走。

那声音是从楼梯通往天台的通口传出来的,模模糊糊地还叫着林哲……

林哲!?

温乐源一惊。

难道是楚红?不行!现在已经够麻烦的了,不能让她再来添乱!

温乐源扛起温乐沣的身体大步走到天台通口,想把门闩上,然而他的手刚沾上门把手,门便砰地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女人让人搀扶着,一边嚎哭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林哲、林哲!你到哪儿去了!哇……你到哪儿去了……我不嫌你丑!我就是害怕而已!你回来呀!你在哪儿!林哲……”

那嚎哭的女人是楚红,扶着她的人——是温乐沣。

打开的门没有预期中砸到墙壁上的巨响,温乐沣扭头看了一眼。

“啊!哥?!”

他的哥哥扛着“他”,正蹲在门背后捂着鼻子骂娘呢。

他忙放开了手里的女人,将撞到了鼻子的温乐源扶起来。失去了他人搀扶的楚红随即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继续嚎哭。

“哥,你没事吧?”

“没事才鬼咧!”温乐源大骂,“你脑浆只剩一半是咋!开门有这么重的吗?把我砸个三长两短下半辈子你养我!”

温乐沣一迭声地道歉,道着道着,眼睛就溜到了温乐源肩上扛的那具身体上。

“咦?那个是?”

“你的身体!”温乐源气愤地放下那具身体,点着温乐沣的额头骂,“你缺心眼是吧!告诉你不准出来、不准出来,你为什么还是不听话?弄得把身体也交给那个该死的周正了!好,你交给周正也没关系,你自己咧?不好好在身体里待着你学什么雷锋!居然灵魂脱出去帮助妇女,你是嫌我死得不够早是吧!”

温乐沣茫然四顾,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我根本就没发现我灵魂脱体了……”

周正从窗外往进来撞他一下的瞬间,便抢走了他的身体,却不知道他的灵体与身体的结合很松,已经被撞到了别处去,只满心以为他是被撞昏过去了而已。

温乐沣从屋角醒来的时候,也忘了自己是被撞出了灵体,听到隔壁的楚红又哭又叫的声音便顾不了自己的问题,直接去帮忙,没想到……

温乐源还想再骂,却被一阵比刚才更加恐怖的嚎哭声打断了。

“哇——林哲、林哲!你出来!林哲——”

楚红坐在地上,用越来越恐怖的尖嗓子又哭又叫。幽魂状态的周正在她身边,似乎想为她擦去泪水,但却无法碰触到她的身体。

楚红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当然看不见他,只是着急着找自己要找的那一个人。周正的脸上充满了困惑的表情,也许他直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楚红喊的名字不是他。

真是吵死了……罪魁祸首呢?温乐源掏掏耳朵,目光在天台上左右寻找,终于在某片随风飘拂的床单后发现了他的一双脚。

“他在那里。”他一指,说。

楚红看看他,又看看那双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床单后扑去,一边哭还一边继续叫:“林哲!你干嘛要躲我……”

扑到那片床单处,一把拉开——林哲丑陋而恐怖的鬼脸出现在她面前。

她静了一两秒钟,哗地一声又把床单拉上,隔着床单抱住他的身体,又开始嚎哭。

“你死了!哇——我知道你死了……但是你能来找我我好高兴啊……哇——可是你今天忽然变得那么恐怖……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不爱你了,只是你那张脸好恐怖啊!哇——我真的爱你!但是要适应那张脸我还需要时间,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哇——”

“那……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和我结婚……”隔着被单,林哲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哇——我听说死人都是有想要的东西才留在这世上的,我怕答应了和你结婚你马上就会消失啊!哇——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走,你想要怎样都行!哇——我爱你啊——”

“可是我已经不是人了……”

“我不在乎——哇——别离开我!哇——不然我死给你看——哇——”

林哲踌躇了许久,终于伸出手,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再不松手。

周正看着这一切,游离的幽魂之身如风中残烛般摇摇摆摆,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了出来。

“你爱他……那我呢?那我……那我算什么……我为你回来这世上又算什么……”

“你什么都不是。”温乐源向他笑一下,无情地说,“一切都是你的幻想,就是这样。”

“不可能……我记得那么清楚……我们相爱过的事实……我们真的相爱过的事实……”周正喃喃自语,望着自己泛出了黑气的一双手,全身颤抖,“全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假的,全是假的。”

欺骗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是欺骗了自己还不自知,还要妄想连别人一起欺骗。这是一场有输无赢的赌博,他失去一切,却得不到任何东西。

所以,假的,始终都是假的。

周正蓦然昂首,大吼:“这不可能!”

他的全身绽放出黑色的光芒,向四周炸裂开来。深重的怨气从他的体内不断爬出、蔓延,将整个天台都罩在了黑色的雾里。

受到了周正怨气的吸引,无数游魂飘飘荡荡地往这边赶来,房檐下,已经有几只小鬼伸着骨瘦如柴的胳膊爬了上来,向那黑色的物体小心翼翼地接近。

林哲发现了他的异变,一把扯下挡在自己面前的床单,将楚红推到了自己身后。

“林哲?”

“躲在我后面,不要出来!”一团黑气中,林哲的那张脸显得比之前更加狰狞。他恶狠狠地看着怨气来源的中心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现在已经不是周正的对手了。

周正的怨气因为真相而剧增,可他的执念却由于楚红的告白而剧减,原本处于微妙平衡的天平被打破,完全偏向了周正那边。

楚红依然看不见周正,但在她从林哲身后微微探出头去的时候,却能勉强看到一团黑气在凝结成人的模样。

她颤抖地问:“林……林哲……那是什么东西?”

“周正。”林哲回答。

“周正!?”她尖叫起来,“就是那个杀了你的周正!那个凶手!”

“凶手”二字刺入心中,周正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剩下了一个反覆不断的念头,就是杀了她,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他所有看到的人,杀了,杀了,杀了——那个女人……她是谁?

很重要吗?

忽然想不起来……

一起杀了!

“杀了……杀了……杀……”他喃喃地念叨着,身体逐渐不能再维持人的形状,四肢变得长而细尖,头也拉得长长地,五官移了位置,比起林哲那张脸来更恐怖了几分。

他的怨气如此深重而可怕,林哲也不禁退了一步。

“周……周正,你不要再纠缠下去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你可以插足的余地!你放弃吧!”

周正嘻嘻地笑起来,却依然只重复着一句话:“杀了……杀了……杀了……杀……”

他的身体骤然暴涨,像箭矢一样冲向他们。他的脚没有动,只有身体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一道瘦长的弯弯拱桥。

仅剩的那只眼睛变成了黑红色,飘洒着黑红色的眼泪。

“杀——”

依然没有回到自己身体里的温乐沣,忽然出现在周正和林哲中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出现的,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用如此之迅疾的速度出现,他们只知道,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他就已经出现在那里,一手捏诀,另一只手推向周正的额头。

“怨气散去!哈!”

周正的额头在他的掌心爆裂开来,却没有就此散去,反而顺着劈裂的方向唰地散射劈开,分成无数黑色条索状物,越过温乐沣这个障碍,又忽然折返回来,像藤条一样将他紧紧缠住。

眼看无法挣脱束缚,就要被周正就此缠死,温乐沣却忽然大叫一声:“哥!”

一声喊毕,他的身形在条索中骤然消失,条索缠了个空。周正将条索收回去,又化回之前的模样。

消失的温乐沣的身影在温乐源脚边出现,蹲踞在他自己躯壳的身上,双足隐没在自己胸口处,有些急促地喘气。

“小心点。”温乐源手一招,刚才被他丢弃的挎包又出现在他手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过,万一召回的速度慢一点,你说不定就死在他手里了。”

温乐沣嗯了一声,温乐源抽出一张咒纸递给他,他又向周正扑了上去。

温乐沣处于灵体状态时可以拥有不少奇异的能力,不过刚才那一招并非特异能力,而是温乐源利用温乐沣自己的身体做灵体召回,无论温乐沣的灵体在何处,都能在瞬间回到自己躯壳身边。

温乐沣这一次正面撞上了往前扑的周正,周正被撞得心头火起,一爪划过温乐沣想将他撕成两半,温乐沣急速后退,他的爪尖触到了温乐沣的胸前,将他的衣服划出了一道裂口。

在温乐源脚边的温乐沣的躯壳上,同样的地方也随即出现了一道裂口!

温乐源的脸色变得阴沉,将挎包中所有的咒纸都一把抓了出来,像拿扑克一样扇形抓在手中。

“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啊,臭小子!”他嘿嘿冷笑,唰一下,将手中所有的咒纸都扔向空中,“很久没用过这招了,同时控制这么多不知道行不行——”

扔向空中的咒纸在半空停了下来,既不下落也不上升,就像被什么托着一样。

这些咒纸足有百多张,尽管比一个大活人轻巧得多,但数量比质量更重要,温乐源用自己的摄物能力同时控制这么多咒符,可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嘿嘿……居然还能行。”他低笑。

咒纸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箭一般向打成一团的周正和温乐沣射去。

只见满天黄色的咒符,上面以红、蓝、黑三种墨汁的颜色画着各种奇怪的图案,唰唰唰几声便完全包围了周正,在空中形成圆形的立体圈围,将他围拢在咒纸的监狱中。

温乐沣的灵体并不是死魂,因此并不受这些咒纸的制约,轻巧地向后飘退几步便脱离了那个圈子。

周正在咒纸的制约中左冲右突,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可怕嘶叫。

然而那些咒纸就仿佛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网,他只能在网中不断碰出激荡的火花,却始终在那张大网中间,逃不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拼命地撞击着那张网,哭泣嘶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有人说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却没人告诉他有的东西却是即使努力得吐血,也不可能得到。

命运是不可捉摸的东西,并非一切都值得你去努力。

林哲抱着楚红,看着那个在网中挣扎的身影。楚红听见了网中的声音,不禁有些心软。

“他……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其实也很可怜……”她小声对林哲说。

“嗯……是啊……”林哲抱紧了她,表情有些悲伤。

并不是只有周正才可怜。

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周正没有区别。他们都不是活人,他总有一天也会是这样的下场,或者自然变成一具腐朽的尸体而消失,在那之前,他和楚红的时间还有多久?一年?一个月?或者几天?

他没有未来,能紧紧抓住的只有现在。

温乐沣落到温乐源身边,看着那张咒纸的网逐渐缩小,直至缩成拳头般大小,咒纸密密地贴在外围形成一个茧一样的圈,将周正包缠在里面。温乐源伸出手,让咒纸的圈落在手心里。

“成了!”温乐源得意地大笑,“我会找办法让你平静升天的,你还是老实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黑色光束从咒符圈中蓦地射出,射向抱着楚红发呆的林哲,连出声提醒都来不及了,温乐沣一点地面,骤然飞至林哲面前将他扑倒在地。光束消失在黑夜里,再不复见。

温乐源大怒,将咒符圈又捏得小了些,骂道:“居然敢穿透我的咒纸!这么想快点升天吗?小心我捏碎你噢!”

不过那一击似乎是周正最后的力量了,再之后,他没有再进行过任何攻击。

周正的怨气被咒符阻隔而消失,被吸引过来的游魂们也失去了聚集的目标,很快又四面八方散去。

温乐源随手将咒纸圈上下掂了掂,对温乐沣道:“对了,你没事吧?你刚才的速度还真是挺快的……”

“林哲、林哲!你没事吧!林哲!”

比温乐源更着急的楚红,粗手粗脚地拉开挡在林哲身上的温乐沣,还没有回到自己身体的温乐沣没有重量,被她顺手挥了很远,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上下检视林哲的身体,不小心一眼看见他的脸,脸色不禁又绿了一下,抓起被他们扯到地上的床单盖到他脸上。

“我……我们可以再习惯习惯……不过一定没问题的……只需要再过几天就好……”

林哲噗哧笑出声来,盖在他脸上的床单却在黑暗中无人可见地微微湿润。

他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身。

“楚红……我爱你。”

楚红愣一下,抱住他的头,“嗯……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封印了周正的咒纸圈微细地颤抖,温乐源一手扶起回到自己身体的温乐沣,看着它,表情有些许不忍。

“哥……”

温乐源叹了一口气,“我们大概真的是……有点多管闲事吧?”

“什么?”

“没什么,我们回家。”

带着一头雾水的温乐沣一起离开,剩下天台上的一人一鬼,那鬼的身体散发出连普通人也能闻到的淡淡臭味,他的身下,慢慢地滴落着腐坏的水。

有时候只要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有的时候努力得吐血也得不到。

得到了,也会丢掉。

因为起点不对。

结果当然就错了。

第二个故事

美丽的作品 之一

绿荫公寓中真是住了许多很奇怪的住客。

这是温乐沣住进来后一个月的感觉。

当然他说的不是那些无处不在的游魂,那些东西他在哪里都看得到,比这里更奇怪的多了去了。

他指的是那些“人类”的住客。

就不说右面隔壁03房间那个和男友鬼魂(尸体?)相亲相爱多年的女人,也先不提左面隔壁01房间那个明明住在鬼怪群集的公寓中,却怕鬼怕得白天都不敢出门的大学生,就说说那个住在三楼最里面,06房间的老先生好了。

说他是老先生不太对,其实人家才四十五岁,不过他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和温乐沣差不多同年,所以温乐沣这么叫他也不是没道理。

这位老先生姓王,温乐沣和温乐源叫他王先生。

他的名下有一家名叫《世界摄影》的杂志社,自己也据说是在摄影界很知名的大师,口袋里的钱不能说麻袋装,不过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可就是这么一个“金老板”,却不知为何住到了这么一栋每个月的租金连五百都不到的破公寓里。

公寓前面的那条小破巷子连大一点的手推车都进不来,他的专车也只能每天等在主干道上,让高级漂亮的车盖,在小孩的脏手印和油条大叔、烧饼大妈等等热心的关照下,每天都显得很憔悴。

王先生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妻子三年前过世了,所以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里。

温乐沣帮自己当公寓管理员的姨婆收房租的时候,曾经见过他房内的布置,并没有像暴发户一样满屋子都堆名牌产品,除了一台电视和不知道什么品牌的高级电脑之外,连稍微奢侈一点的东西都没有。

不过他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比温乐沣他们的房间好多了。可这怪不得温乐沣,和他一起住的还有他的哥哥温乐源,那人绝对是个不尊重别人劳动成果的家伙,温乐沣在前面收拾,他就在后面祸害。

又到了收水电费的时候,姨婆在温乐沣面前“唉呀人老了腰疼腿疼头疼真是没用哈”地念叨,温乐沣明白她的暗示,便乖乖地拿起她水电费的记录本上楼,开始一家一家挨着收钱。

毕竟是自家的姨婆,他要不帮忙的话,就算家人不责怪他他也得责怪自己的。

收到三楼时,温乐沣先依然一家一家往里收,最后才敲响了王先生的家。

王先生头发四处乱翘,随便套了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就来开门。看见温乐沣手中的水电记录本,他一笑:“又是你啊?辛苦了。”

王先生个子很高,脸上轮廓很深刻,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相当英俊,当然现在也是个很有成熟魅力的男人,再加上他的职位,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倒贴上来的女人为他料理家事。

可奇怪的是,他自从元配去世之后就没有再找,一个人抚养着儿子,直到三年前儿子考上大学,他才搬到这栋绿荫公寓来住。

温乐沣礼貌地点点头,也一笑,“今天没有上班吗?”

“今天是星期天。”他将门开得大一点,让温乐沣进去查电表。

温乐沣和温乐源是那种不需要固定时间上班的职业,因此对于“星期几”这个概念很模糊,不过没必要这么解释,所以他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声“忘记了”,便跟着王先生走进房间里。

查水表很简单,打开看就行。

可是电表却在比较高的地方,连温乐源那种身高都必须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才能构到,温乐沣就只能搬了椅子爬上去查了。

在温乐沣做这些事的时候,王先生一直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叉着两条腿看他的动作。

温乐沣身材较瘦,穿中号的衬衫都显得晃里晃荡,他又不爱穿牛仔裤,反而是那种宽裤腿的老头裤很受他青睐,整个人从后面看上去就算不小心让人误认为大妈,也很正常。

不过由于他的脸长得很清秀,这样的搭配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即使那身衣服真是超级不适合他这种年轻人的。

镜片最近好像有点不合适了,他眯着眼睛才好不容易看清楚了电表上的数字,然后低头抄写在本子上。

“你是不是没工作?”王先生突然出声问道。

安静的房间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温乐沣微微一吓,“咦?”

“我看你和你哥哥常常在公寓里进进出出,好像没有个固定时间,是没有工作吧?”

如果一般人被人这么问,那八成是要翻脸的,毕竟没工作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不过温乐沣并不太在意。

“可以说没有吧。”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用手把上面的脚印抹干净,“最近没有接到什么生意……”

驱鬼又不是抓人老公偷情这么普遍的事情,当然要有特定的人来委托才行。不过只要有委托,报酬一般就都不会太低,毕竟这也算是特种行业,拼命又不拿钱的工作谁愿意。

话是这么说,可这位王先生虽然住在绿荫公寓里,却不太像是那种会相信幽灵存在的人,所以他也不打算多提。

“那你想不想先为我工作看看?”

“啊……啊?”温乐沣愣了一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您是杂志社的老板吧?我只会用电脑编些小程序,写文章可不行。”

“谁让你写文章了,要写文章也轮不到你啊。”王先生大笑,“我现在需要几个男性的模特儿,如果愿意的话,明天你和你哥哥去我那里面试怎么样?”

温乐沣手足无措:“还有我哥?可是……可是我们从来没当过模特儿……”

“摄影的模特儿不像T型台,”王先生安慰道,“没有专业知识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气质,去试试看也没有什么损失嘛。”

温乐沣很想说自己和温乐源身上根本没有什么气质,他对这种工作绝无任何自信,八成会给他弄砸。

但王先生这么一脸热切地看着他,让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那……那我和我哥明天去试试看,我估计不行……”

自信他绝不会拒绝的王先生显得很高兴,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估计没问题!”

收完钱,王先生给了他一张自己的名片,温乐沣一边看名片上的地址,一边慢慢走出了王先生家的门。

“明天早上八点,不要忘了。”王先生在关门之前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别忘了!”

“哦……”

说实话他真不想去,但事情都到了这分上,他又能怎么办?

“模特儿?”看电视的温乐源转过头来,怀疑地上下观察他,“你哪里长得像模特儿吗?”

“不是我,是‘我们’。”温乐沣纠正,“王先生希望你也去。”

温乐源轻蔑地嗤了一声:“你答应了是你的事,我可不去。”

“可是我觉得模特儿这工作很好啊,反正最近也没有什么工作……”

“我告诉你模特儿是干什么的!”温乐源打断他,转过脑袋盯着他大声说,“模特儿就是卖肉的!到时候他就算让你脱光衣服拍裸照,你也得乖乖去干,说不定还有色情照片等着你呢……”

“你怎么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样!”温乐沣生气地说。

“什么?说什么呢!你居然把我和色情混为一谈,我告诉你——”

“我在你的书堆里找出不少色情杂志。”温乐沣绷着脸说。那些可不是他要故意翻的,收拾房间时不小心看见而已。

温乐源讪讪地闭上了嘴。

“总之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明天和我一起去一下那个杂志社,也算是给王先生一个交代。”

“……”

“哥?”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温乐源闷闷地说。

第二天,温乐沣早早地就起来了,习惯了夜晚工作的温乐源痛苦万分,在经历了温乐沣泼凉水、捏鼻子、搔脚心、挠鼻孔、打喷嚏等一系列的对策之后,才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一双没睡饱的眼睛红得像冤鬼一样。

坐上公共汽车晃荡了半个小时,两个人终于到达了那个名叫“世界摄影”的杂志社。

门口招待的工作人员一看他们带来的王先生名片,便问他们是否是温氏兄弟,在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立刻叫出了一个看来早就在等的年轻人。

年轻人和他们一边握手一边说道:“我姓刘,两位叫我小刘就行。王先生已经去三号摄影棚了,他临走之前让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一来就带你们去那里。”

温乐沣愕然,“咦?可是我们是来面试的……”他还以为只要面试失败就可以回家了。

“面试?”小刘莫名其妙地说,“我们最近没有需要面试的工作。”

“啊……”

温乐沣正想找个借口和温乐源逃回家去,没想小刘却着急地拽着他道:“王先生说你们一来就马上把你们带到他那儿去,请不要磨蹭了,我们走吧。”

“可是——”

小刘根本不由他们分说,将他们推出大门,推进早已准备好的汽车中,自己坐上驾驶座,汽车箭一般向前飞驰而去。

“看看,你干的好事!”温乐源不满地说。

温乐沣眼睛望着车外面,也不答他的话。

美丽的作品 之二

三号摄影棚在郊外,汽车出了城之后又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

一路上温乐源都在打瞌睡,温乐沣则一直看着窗外,他想努力不要睡着,否则对司机不太礼貌。

但汽车有规律的摇晃太舒服、太无聊了,他的头不知什么时候便逐渐低下来,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来到了一个很大很美的森林,到处是绿色的参天大树,树叶中漏下无数闪耀的阳光亮片。

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短发的女人影子在前面轻盈地跳跃,带着他飘飘游移。

他们越过溪流,越过峡谷,越过高山,女人一直带领着他,优美而充满艺术曲线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却总在似乎就要消失的时候又突然变得清晰,偶尔,回头对他一笑。

看不清楚,但是知道那张脸并不是自己所熟悉的。

然而在明知道自己并不熟悉的情况下,他却有一种错觉——他认识这女人,他知道她,他在哪儿见过她……

他想看得再清楚一点,便伸手去捉她,女人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了开来,他追上去,努力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再伸手,再伸手,就要碰到了,就要……

“乐沣!”

他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转过头来……一张带着落腮胡子的、粗野的脸。

温乐沣惨叫一声,一把将那张脸推开,脸的主人后脑勺撞上了车的门框,发出咚地一声大响,看来撞得不轻。

车门框?温乐沣猛地坐直了身体。

“温乐沣你这个臭小子!”温乐源蹲在地上捂着后脑勺大骂。

他仍然在车里,不过车已经停了,温乐源从另一个门下车后又跑到他的门这边叫他,刚才他在梦中看到的就是他的脸。

真是恶梦……温乐沣带着恶寒的余威想。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匆忙下车,向被他砸到后脑勺的温乐源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还敢故意!”

“只是不小心……”

“你就不能小心点吗?”

“……”那你要别人怎么说啊……

坐在驾驶座上的小刘虽然很不想卷入这场兄弟战争,不过现在是他发挥自己职责的时候,只有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插口:“对不起,二位……稍微打扰一下……”

“干嘛!”温乐源恶狠狠地盯着他,手依然捂着痛得嗡嗡作响的后脑。

小刘缩了一下,“那个……三号摄影棚就在这里,王先生在里面等着你们,您看是不是……”

温乐沣和温乐源一起抬头看去。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郊外,某个并不常有人的小路上。

小路用石子铺成,并不算宽,勉强能容两辆小汽车并行,小路两旁种有高大的阔叶梧桐树,将路上的阳光遮盖得一丝不剩。

现在汽车停在路边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建筑物旁边,那建筑物长长的,由砖块垒起,只有一层,装饰不仅不能算精美,甚至可以说就算绿荫公寓和它比起来,也绝不逊色……再加上它那个怎么看怎么像玻璃制的弧形顶,难道说……

“这里是……”

“温棚。”

答对了……

温乐源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说摄影棚?”

“这里就是摄影棚。”小刘小心回答。

“可是你说这里是温棚。”温乐沣说。

“没错。”

“……”

“到底是温棚还是摄影棚!”温乐源大叫。

“三号摄影棚就是温棚……”

温乐源真想拧断他的脖子。

在小刘的带领下,他们走到了那个既是温棚又是摄影棚的建筑物门口。

小刘按下门铃,一会儿,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女人打开了门。

“是王老师说的两位温先生吗?”

得到确认之后,她让开身子,和小刘一起走了进去。

那的确是个温棚,里面种着许多让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热带植物;不过那也的确是摄影棚,玻璃顶已经被黑幕所遮盖,几盏巨大的灯光从顶棚照射下来,加上四面八方的中型灯光,将整个摄影棚照得如同白昼。

很多人在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为热带植物中红衣的少年少女模特儿们和摄影师服务。

这种地方,大部分人恐怕一辈子也进不来,温乐源和温乐沣一进来也该先好奇才对。

可是他们没有。

因为这个摄影棚给人的感觉不对劲,很不对劲。

明明这么热的天气,又没有窗户,拉上顶棚黑幕,再挂上那么多盏灯,这里应该热得像蒸笼一样,可是自从他们一脚踏入这里就没有感到一丝热气,相反还有某种阴冷的气息来回流窜,让他们身上不断起鸡皮疙瘩。

这里人很多,按理说应该很热闹,或者说就算不想热闹也很难,可是这里的人全都是一副非常没精打采的样子,脸色发青,说话无力,走路的姿态又软又飘,脚步虚浮,就好像连续工作了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一样。

可是他们问司机时得到的答案,却是大家已经在星期六星期日休息两天了,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而已。

那个女工作人员在摆弄照相机的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个人转过头来,正是王先生。他发现是他们,摆手笑了一下,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之后便向他们走了过来。

“我还真有点担心你们不来了。”他边走笑着说。

看着他的样子,温氏兄弟二人微微有些吃惊。

他们知道这个摄影棚真的有问题,如果普通人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点,至少也该觉得疲惫、头晕、无力、恶心等等,就像其他的工作人员那样。

可是这些症状在王先生身上完全没有,反而看来精神很好,举手投足都相当有力,这实在很怪异。

“您……没事吗?”温乐沣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什么事?”王先生茫然。

温乐源给了弟弟后脑勺一拳,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没……只是看其他人似乎都不太舒服的样子,只有您没事……”

王先生大笑起来:“是啊,我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别人有事我没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神仙暗中保佑,哈哈哈哈哈……”

随着他大笑中的身体震动,温乐沣忽然发现他身上竟有淡淡的白色气体围绕着,将这摄影棚中极度糟糕的气息全部阻隔在外面。

那……是什么?

“也许真的有神仙保佑你呢。”温乐源也哈哈大笑几声,但温乐沣怎么听都觉得他的笑声很僵硬。

王先生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就让人先带他们到休息区坐下喝茶,自己又回去继续为那些模特儿拍照。

“你看见了什么?”温乐沣手中端着纸杯,低声问道。

“一个惹不起的东西。”温乐源绷着脸说。

“我只看见他身上有白色气体保护……”

“那个就是惹不起的东西。”温乐源一指周围那些精神萎靡的工作人员,低声说,“看见这些人没有?能让这么多人都变成这样,就是这片土地的问题。

“如果是我的话,恐怕得给他贴上千张咒纸才能让他完全不受影响,可是那些白色气体只是薄薄的一层,就把这片土地对他的影响全部解除了,你说怎么样?”

温乐沣点头,沉吟一下,又问道:“你说是土地的缘故?”

“这土地下面有什么东西,绝对。”

“是什么东西?”

“我哪儿知道?不过我告诉你,不准接他的工作!我们不知道保护他的那东西是什么,不能离他太近,没好处。”

“哦……”温乐沣答应了一声,却忍不住发愁,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拒绝别人,这可怎么跟王先生说……

王先生的工作告了一个段落,让那些模特儿都去休息后,他转身向休息区走来。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哦,没有关系,您的工作也很忙……”温乐沣微微一欠身,温乐源瘫在椅子上没有动。

一个工作人员给王先生搬了一张椅子,王先生在他们面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看这摄影棚,有没有欲望在我的照相机前展示一下自己的风采呢?”他笑着说。

温乐沣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开玩笑,身边有一个眼睛瞪得牛眼一样盯着他的家伙呐。

“我……我们……不太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那个……那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一连“那个”了好几次。

“搔首弄姿。”温乐源毫不犹豫地补充。

温乐沣踢了他一脚。

王先生爽朗地大笑起来,“没事没事!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啊,怪不得不愿意接我这份工作了。”

“原来你还知道……”温乐源嘟囔。

温乐沣又踢了他一脚。

“不过呢,”王先生话锋一转,道,“很多人刚开始都像你们一样不好意思,没关系,拍几次之后你们就知道乐趣了!化妆、服装!过来,把他们两个给我好好打扮打扮,等会儿上镜试试看。”

“嗯!?”温乐源和温乐沣大惊,“等一下!王先生,我们没打算当模特儿!我们真的没兴——”

王先生根本不听他们那么多,一甩手腕,“拖下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壮男上前,一人勒一个,轻易便将那兄弟二人给拖到化妆间里去了。

温乐源的惨叫声遥远地传回来:“王先生,你怎么能这么干!你说是面试我们才来的,要知道你早决定——噗!我不洗脸——我们就不来了——放开我啊!”

接着是一阵扑腾扑腾的挣扎声。

“哥……别把水扑得到处都是……”

“放开我!不要往我脸上抹——啊啊啊啊!我的眼睛!”

“哥……闭上眼睛……”

“王老师,您这次找的人真是有活力啊……”王先生身边,和其他人一样憔悴的女工作人员好像叹息一样地,感叹了一声。

“哈哈哈……”王先生摸着下巴笑。

“不过……他们能支持多久呢?”女工作人员放低声音,轻轻说道,“所有的模特儿都变成那种样子,根本拍不出任何好作品,这两个人难道就可以了吗?”

“我不知道。”王先生摇头,却继续笑着,“不过试试看,说不定就行了呢?”

“您哪儿来的自信……”

“呵呵呵……”

在多次的挣扎怒骂毫无作用的情况下,温乐源索性闭上眼睛,像死人一样躺在化妆椅上一动不动,算是无言的抗争吧。

温乐沣一开始就认命了,拖他们两个进化妆室的壮男虽然都很憔悴,但是连温乐源都能轻易压住,那么要压制他肯定更容易些,所以他就老老实实地配合,以免浪费力气。

一男一女两个化妆师挥刀把他们脸上的胡子、胡茬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洗了一遍,开始在上面涂抹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觉得我变成了女人。”在两双灵巧的手下,温乐源忽然语气悲哀地说。

温乐沣噗哧笑了出来,女化妆师轻敲他的脸庞警告。

“喂……”静了一会儿,温乐源又道:“你们老板他老这个样子吗?随便抓个人就来当模特儿?”

“没有啊,”男化妆师说,“王老师他很挑,所以一般很少做人物摄影。这一次他要参加全国人物摄影大赛,不得不到处去找模特儿,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你们是他找来的第一对模特儿。”

“胡说!外面那些女模特儿不是他找来的吗?”

“啊?不是,那是他朋友要做广告摄影,他很勉强才答应下来。”

第一对模特儿啊……那这怎么拒绝?太强硬了不太好吧,毕竟人家很看重他们……这回连温乐源也开始发愁了。

化妆间的门口,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温乐源从镜子里看到,随口问道:“那是谁啊?挺漂亮的。”

“谁?”化妆间里的人都抬头看过去,门口什么都没有。

“她已经走过去啦。”温乐源有些不爽,这群人抬头的速度真慢……“穿白裙,齐耳短发,是模特儿吧?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漂亮……”

男女化妆师的手都停了下来。

“我们这里……没有穿白裙子的人。”

“咦?”

“除了王老师,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穿这种衣服。”男化妆师拉一拉身上的印花T恤和牛仔裤,“为了这次拍照,模特儿们也只穿红色的衣服。”

“那可能是外面的人进来了……”

“没有外人进得来,入口只有那一个,有人守着,外人不准进入。”

温乐源知道自己看到什么了……

“您真的看到了吗?”女化妆师有些紧张地问。

温乐源耸肩:“哦,可能我看错了。”

没必要吓唬这些凡夫俗子,只要那女人不作恶,放她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

见他不愿意多说,两位化妆师也不好再问,化完妆后他们连仔细看一眼自己脸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被那两个壮汉拖入换衣间,让服装师在他们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找合适的衣服给他们穿上。

“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麻烦的东西。”温乐源低声抱怨。

温乐沣疲惫地一耸肩。虽然他和温乐源由于体质的关系,不会受到这片土地的影响,但他还是感觉很累,被化妆师和服装师们摆弄的感觉真是不好受,不知道那些专业模特儿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们换好衣服出来时,王先生并没有再继续去工作,而是仍然坐在那把椅子上和周围的人说话,一见他们出来,当即拍手喝采。

“好!好好好!我就说你们兄弟的本钱好!果然不错!”

温乐源那把落腮胡子被剃掉了,露出下面原本英俊深刻的轮廓,乱糟糟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三七斜分,一缕落在额头上,有种微微淩乱的美感。

他身上穿的是白色高领针织毛衣,下面是一件低腰裤,斜斜地扎着腰带,整个人显得帅气而挺拔。

温乐沣原本垂在额前、有些长的刘海被斜分开,遮住了他半只眼睛,后面的部分进行了细致的整修,虽然没有修掉多少,但感觉却比之前长长短短的杂毛好太多了。

他的身上穿着大开领宽松罩衣,在腰部收口,下面是一件平裤,虽然和他以前的衣服一样属于休闲类,却比那件的气质不知好了几个层次。

尽管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但这两兄弟仍然都被涂上了一层亮色的唇膏,眼眉也被很小心地勾过,两张脸登时就亮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虽然知道对方的确比以前好看了那么一点点,自己应该也不差,但心里还是不太舒爽。

“我不觉得哪里不错……”温乐源气愤地咕哝。

“王先生……”温乐沣强笑,“您看我们这个样子一点都不适合,又不是专业模特儿,那个……”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王先生打断了:“不适合?哪里不适合!给你们化妆的可是我们最优秀的摄影师!况且我才不要那些专业模特儿,他们摆的POSS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没创意,我要的就是新人!”

“呃……但是我们不想……”我们根本就不想干……

王先生根本就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转头叫道:“来来来!把那个地方的灯关掉,把这个地方的灯打开,我们拍两张试试看。”

“等一下,王先生!您听我们说——”

王先生回头,用很严厉的语气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们一张都不拍就打算走?我的化妆师和灯光师全都白忙活了?我这么着急做完手头的工作等你们化妆就白等了?”

温乐沣语塞。

“不是你强行要我们化的吗……”温乐源低声说。

王先生装作没听见,转身布置他的工作去了。

那一天下来,温乐沣和温乐源全身的肌肉都快僵硬了,面部的肌肉也由于长时间做出不自然的表情而显得有些抽搐。

临走的时候,王先生很快乐地在他们身后喊:“过几天我们去外景地拍!千万不要迟到了!”

“我们凭什么要去?”温乐源大发雷霆,“我死也不会去的!你听见没有!死也不会去的!”

王先生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温和地向他们摆手,“我们所有的人都会等你们,不见不散。”

“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话!该死的——”

被温乐沣难堪地拽走的音尾消失在门外,温棚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王先生的笑容褪了色,转身对助手道:“把我今天拍的照片全部洗出来,看看是不是还有。”

“如果……如果真的还有怎么办?”

“那就到时候再说!”斩钉截铁。

“老师,您也未免太那个了点……”

美丽的作品 之三

仍然是那个姓刘的司机送他们回去。

在车上,温乐源和温乐沣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却不像是在欣赏景色,而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小刘不断从后视镜中偷看他们,可一旦被他们发现就立刻转移视线,就像在躲什么一样。

回到家里,两个人当即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乐沣……”温乐源有气无力地问,“你有没有发现土地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温乐沣疲惫地摇头,“不行……那土地太恶心了,虽然知道有东西,但我搞不清楚是什么。”

为了拍照,王先生曾有几张要求温乐沣脱了鞋,赤足走在种满热带植物的土地上。

以王先生来看,这样大概会给人以很舒服很休闲的感觉,但是对温乐沣来说却是说不出的恶心与难受,他忍了多次才没有在大家面前吐出来。

这种感觉温乐沣并不是第一次接触,以前也曾有过。

那是他高中时的一次晨练,为了给邻居家的小男孩拣羽毛球,而钻到街道旁的爬山虎丛中寻觅,光裸而没有保护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了爬山虎根部的泥土,一种强烈的恶心之感从指尖涌入,让他当时就蹲在地上呕吐起来。

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的他,只以为是自己身体不舒服,吐完后便狼狈而逃,并没有去深究太多。

几天后,当地新闻中报导了一个杀人碎尸的恶性案件,他发现歹徒丢弃部分尸体的地方,居然就在之前让他呕吐的位置。

等残留的部分全部被警察拿走,他再去那里接触泥土的时候便不再有恶心的感觉。

若拿了过去那感觉与现在的相比对,可以说有很多地方的相似之处,但是不能说完全一样,有某些部分是截然不同的。可是现在要他说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清楚,毕竟他这种经验太少了。

“碎尸啊……”温乐源敲着自己脑袋想,“难道是那个王先生杀了谁,把人埋在那儿了?”

“不可能!”温乐沣断然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把人杀了以后埋在自己常去的地方吗?何况王先生不像是杀人犯。”你倒比较像……尤其是有胡子的时候。温乐沣在心里说。

温乐源听不见他心里的想法,只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继续思考。

“不是他杀的人……大概不是……如果不是的话那该是怎么回事呢?会不会是他下面的人做了什么……”

听着他的絮叨,温乐沣忍不住道:“哥,你平时不是不喜欢管别人闲事?今天怎么有兴趣探究王先生的问题了?”

温乐源甩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职业病,习惯而已。他又没雇佣我,我才不干。”

“呃……是吗?”

王先生回到家里,习惯性地先到传真机前查看自动传真收取的东西。

在摄影棚的工作人员已经把今天的照片洗出来,以传真的方式传给他了。前面十几张是他今天照的那些模特儿,后面则是温家兄弟的照片。

他看了温家兄弟的照片一会儿,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撕下其中一张塞进口袋里,又从桌上的一叠照片中拿出一部分放在口袋里,转身出门,敲响了02房间的门。

温乐源和温乐沣做了整整一天极度不习惯的事情,现在正身心俱疲地躺在地板上休息,连饭都没下去和姨婆一起吃。

当王先生敲响门的时候,他们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对于此时打扰他们的所有生物一概以愤怒应之。

温乐源先从地上爬起来,睡眼朦胧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就骂:“有毛病还是怎么地让人睡觉都不好睡我神经衰弱了你负责——”

“我会负责治疗。”王先生微笑着向他一挥手,“你好。”

温乐源想把门摔到他脸上,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付诸实施。

“干嘛!”他粗声粗气地吼道。

“来看看你们,你们今天真是辛苦了。”

“谢谢。”温乐源甩手就想关门,被王先生顶住。

“我有事想和你们说,行不行?温乐沣?”他不问温乐源,看来是打定主意温乐沣会让他进去,而温乐源虽然是哥哥,却基本上不会违逆温乐沣的意思。

这一点他猜对了。

“哥,让他进来。”

“切!”温乐源闹脾气地抓住王先生的领子,将他一把拉进房间,用力砰地一声将门关上,自己气哼哼地折回床铺上,拉开被子盖住脑袋。

王先生不在意地整整自己的衣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穿的是米黄色的裤子,而温乐沣他们的房间尽管有温乐沣打扫,可还有一个专门祸害的家伙,所以地板上有不少烟灰和尘土。

看到他坐下时那毫不犹豫的屁股,温乐沣忍不住为他那条看来应该是名牌的裤子,稍微心痛了一下。

“今天,你们拍的照片很不错!”王先生开门见山地说,表情似乎很高兴的样子,“所以我决定正式雇佣你们做我的模特儿,协助我拍这次摄影大赛的作品。如果能夺得一等奖,你们可以得到一万元做劳务费,即使不能得到一等奖……”

“你不要给我自顾自地在那里说!”温乐源很快就被被子捂得受不了了,探出脑袋叫道,“谁答应你一定要干了,我们今天是被迫的!再被你们那么涂涂抹抹的就真成人妖了!不干!”

王先生微笑:“你真的不干?”

“不干!”

王先生转向坐在自己身边的温乐沣,露出了忧愁得令人同情的表情,“那要我怎么办呢?说不定这次真的不行了……我大概会破产,说不定连每个月四百块钱的房租都掏不起了……”

“你给我等一下!”温乐源打断他,“只不过拍个照片而已你破产个屁呀!别看我弟弟好心就从他那儿打主意,告诉你,没门!”

“哥,你听人家说完……”

王先生擦拭着眼角,眼睛泛出一丝令人同情的水光:“你们不知道,其实我的杂志卖得并不好,现在都快倒闭了。这次有一个人物摄影的全国大赛,我希望用我的作品参赛,如果能得奖的话,对于杂志社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广告,所以我才会这么心急……”

卖得不好……温乐沣眼前浮现出王先生那个三号摄影棚,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快倒闭的杂志社能拥有的东西。

温乐源的声音明显放软了下来,“那……那你可以请专业模特儿嘛,干嘛非要我们?”

“可是专业模特儿……”王先生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照片,“都是这个样子。除非评委都有眼病,否则绝不可能得奖。”

温乐沣接过照片,温乐源也忍不住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他身后伸着头一起看。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太空中怀抱琵琶的飞天女神,容姿美丽、身段婀娜;第二张照片上,是一个裸体怀抱蓝色星球的男性,表情沉郁端庄,令人不敢逼视;第三张照片上,是一个花丛中飞舞的小女孩,笑得天真而清澈……

这些照片本身照得很好,很美,连温乐源他们这两个外行人也知道那是普通人达不到的水准。可问题在于,照片里多出来的东西。

飞天女神那张,女人手中的琵琶上悬吊着一颗漂亮的女性人头,就只有人头,没有脖子以下的部分,人头微微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一样;裸体男子的右肩上突兀地搭着一只优美纤长的右手,就好像凭空生出来的一样;花丛中的小女孩脖子上出现了一条好像成人女性前臂的东西,没有大臂,也没有手,只有空空的一个前臂。

“这不都是电脑做出来的效果吗?”温乐沣说。

这些残破肢体什么的做得倒是很逼真,不过这种宣扬凶杀恐怖的东西,要是能得摄影大奖就真见鬼了,更何况那些东西和照片本身的韵味完全不合,就像谁恶作剧加上去的一样。

王先生摇了摇头,点着那张飞天说道:“虽然这是电脑做出来的,可是——”他从剩余的照片中又翻出一张,“那些东西却不是我们做的。你看,这是原件。”

他手中拿的原件上,除了那个扮演飞天的女模特儿和后面蓝色的幕布之外,仍然有那颗头颅,位置也和处理过的图片一模一样。

“难道不能用电脑把它消除掉吗?”

王先生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难道我不想吗?可是不管我用什么软体,用什么办法,让谁来做,最后这些东西一定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怎么也消不掉。后来我换了几个摄影棚,甚至到外景地去拍,但最后还是有这些东西。”

“那你找我们什么意思?”温乐源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雾,“要驱鬼就直接告诉我们嘛,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还说什么模特儿的……”

“驱鬼?”王先生用看怪物的眼光斜睨着他,“我怎么可能请人驱鬼?这世界上哪来的鬼。”

烟雾呛到了气管里,温乐源一口气上不来,险些翻了白眼。

“您……不相信?”温乐沣不可思议地问,“这些照片,再加上您的下属全都那么憔悴,您难道都不觉得您的摄影棚问题就在这儿?”

“这算什么证据?一定是有人恶作剧,要么就是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磁场!”王先生笃定地断言。

可就算是有人恶作剧,至少用电脑做的时候就能消掉吧。连这么明显的证据他都不承认,真是百年难见的老固执……

在一阵剧烈咳嗽之后,温乐源终于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我说……那你找我们干什么?其他人身边会出现这些东西,那我们也一样吧?”

“不。”王先生从另外一个裤袋中取出那张传真纸,“你们身边是干净的,什么都没有。”

那上面是温家兄弟今天拍的其中一张合影,虽然两人表情僵硬、动作僵硬,连身边的空气都跟着他们而显得异常僵硬,但毫无疑问,他们身边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

温家兄弟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告诉他——他们身边不是没有,而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场”太强,其他杂牌的东西无法超越他们,所以才看起来好像没有,但其实应该也是有的。

“……所以你一定要用我们?”

“所以我一定要用你们!”

“用这么僵硬的脸?”

“哈哈哈哈……我会让你们不僵硬的。这么说你们是同意了?”王先生站了起来,“那我就回去了,两天之后我们到外景地去拍!”

“等一下!我们还没有答应呢!”

“到时候请一定要到。”王先生挥手,穿鞋离开。

他的身后,温乐沣无奈地笑笑,温乐源七窍生烟。

既然拿了人家的钱,那就要为人家办事——虽然这钱并不是让他们驱鬼的,不过这无所谓,有一万块钱在那里垫着,至少给人消消灾吧。

之前温乐源曾怀疑是不是王先生杀了人埋尸在那里,不过根据照片和王先生自己的说法来看,似乎所有的摄影棚甚至外景地,都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就有点奇怪了。

如果像他们之前的猜测,那么死者应当是被分尸后埋在多处的。

可即使他们自己是罪犯,也绝不会把尸体分尸后,专门埋在自己经常工作的地方;即使他们变态若此,也不该在发现了这种情况后还找不到究竟是什么原因,肯定立刻将自己埋过的尸体残片挖出来,扔到别的地方去。

温乐源一张一张看着那些照片,越看越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有什么违和的地方,让他之前的某种猜测怎么想都不能成立。

他敲一敲烦躁地又打算睡觉的温乐源脊背。

“哥,你看看这些照片,这个鬼是不是有问题?”

“没问题就不会出现在照片上啦!”温乐源烦躁地回答。

“你看,”温乐沣坚持不懈地把手中的照片举到他面前,“这个鬼好像并不想吓唬人,也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它只是摆出姿势来让人拍而已。”

温乐源不太了解地挠挠脑袋,接过那张抱着星球的男人照片。

在仔细地推敲之下,可以发现,那只突兀出现的手并不是要抓谁,也不是要进行恶意攻击,它只是那么轻柔地搭着,就像那个抱着星球的男人一样,摆出它自己认为很好的姿势。

“这又说明什么了?”

“说明它没有恶意吧。”

“那就不用管了。”温乐源倒头就睡。

温乐沣气结。

美丽的作品 之四

两天后,温家兄弟和王先生一道去了外景地,进行他们这辈子头一回作为“模特儿”而不是“自己”的照片拍摄。

这次的外景地似乎也是王先生他们固定的拍摄地,和摄影棚一样有编号。

这个编号为“7”的外景地在郊外二十公里左右的地方,附近连绵起伏的都是优美曲线的山丘,绒绒地生长着青翠柔软的地毯草。

外景地是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山丘上,一棵几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冠像屋顶一般,巨硕地铺开,在毒辣的太阳下遮挡出一片舒适的荫凉。

温家兄弟又被拖去化妆,这回温乐源没有挣扎,只是认命地闭着眼睛让人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看来他打定主意怎样都会忍耐了——为了那一万块钱。

不过无论如何这化妆还是太辛苦了,那么热的天,还要在脸上一层一层地抹粉,比起刷墙的厚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八成有人因为粉抹太厚而把脖子压折吧?当然,这是温乐源个人的猜测而已。

“所有的模特儿……都这样吗?”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男化妆师边为他化妆边笑道:“是的。不过这还不算太辛苦,有的女模特儿得在冬天穿裙子,夏天穿棉袄,需要怎样就怎样,不管天气状况如何,一切看摄影师的创意。”

温乐源做了个不屑的动作道:“就这样还有无数女人喜欢这种工作?我看所有模特儿大赛的参加者都多如牛毛,难道就为了争着抢着受这罪?”

“也可以这么说吧。”为温乐沣化妆的女化妆师插嘴道,“其实对很多女人来讲,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变成最美丽的女人。而达成这个愿望的最好途径就是成为最优秀的模特儿,被最好的摄影师拍下来,将来即使老了,也仍然有照片作为最美丽的时候的纪念吧。这一点是你们男人很难理解的。”

“不过就是虚荣心罢了。”温乐源嗤一声道。

女化妆师不动声色地道:“您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天下第一的——”他本来想说驱鬼师,想想还是算了,“天下第一的统治者!比女人的梦想伟大多了吧?”

“只不过是大一点的虚荣心罢了。”女化妆师报复性地嗤了一声道。

温乐源被她的回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当然,他的胡子已经没有了。

温乐沣和男化妆师噗噗地笑了出来。

温乐沣不能让皮肤打皱,想笑又不敢大笑的表情看起来很是辛苦。

男化妆师道:“在你们看来是虚荣心,但是在那些以模特儿为梦想、为职业的女孩眼中看来,这就是一切。

“经过我们王老师的手而被照出的女孩们,都在照片上都变成最美丽最圣洁的女神,常常会受到评论界的极高评价,所以被王老师拍照的女孩一般出名都很快。

“有些女孩为了当超级模特儿又想走捷径的时候,甚至为了得到当老师模特儿的机会而互相倾轧,还寻死觅活的……”

女化妆师瞪了他一眼。

男化妆师嘿嘿笑:“没事,说了又怎么样?那女孩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温乐源奇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女化妆师一直给他使眼色,男化妆师却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说道:“几个星期前老师就开始准备找参赛作品的模特儿了,那时候有个女孩在报名的模特儿中很活跃……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雪什么竹吧,一路过关斩将就差点进入最后的选拔了。

“老师本来打算只在最后关头选择,后来却突然在最后选拔之前看了她们一次,一看见她,就在所有人面前用手指着她说:”看见没有?这是典型!我是绝对不可能拍这种类型的,你们最好记清楚。‘“

嘴真毒啊!就算不是想当模特儿的人,被人当面这么指出也会很难堪吧?更何况是一个满怀美丽希望的女孩。

“那女孩当时就哭着跑出去,再也没有出现。听说她自杀了,不清楚是不是真的。”

别说那女孩难受,连只是在倾听的温乐源也很难受。如果是他的话,当时肯定先一拳砸碎那个死老头的鼻子!真不是个东西!

“你们的老师没遭报应?”温乐源问。

“你说谁遭报应?”王先生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男女化妆师的脸都青了。

不过王先生似乎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只是因为试拍完毕才到他们这边来休息一下。他找了个椅子随便坐了下来。

男女化妆师都沉默了,空气塞窒得让人难受。温乐源打定主意不理会这死老头,一直没开口的温乐沣,却在酝酿如何打破这种沉默的尴尬。

不过似乎用不着他了,因为王先生正在酝酿这个。

“这里……”好像是找了半天机会一样,王先生目光放得很遥远,语调十分感叹地说道:“是我和我老婆相识的地方啊!很久没来了。”

虽然对于他的罗曼史并没有兴趣,但温乐沣还是礼貌地应了一声:“哦……是吗?”

王先生也不太在意他的礼貌疏离,指着槐树下说:“我们初遇的时候,我老婆就在那里,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那个拿著书的美丽女子似乎又出现在树下,手里抱着一本不知道名字的书。她洁白的裙子就像花朵一样铺开在绿色的草地上,齐耳短发随风轻轻拂动,纤长的手指不时掠过顺滑的黑色发丝,将遮挡视线的短发拨开。

年轻的男人就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观赏,就好像那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完美得让他不敢接近。

一阵清风拂过,倏地吹起了女子的裙摆,露出裙下美丽的双腿和……

砰!

“偷窥狂!”女子用清脆的声音骂道。

那本书准确地拍在了他的脸上,随著书缓缓掉落地面的镜头,他的鼻血也跟着喷涌而出。

“你打坏我的鼻黏膜了……”男人说完,倒地,昏迷。

“多么浪漫的初遇……”王先生沉醉,“我老婆多么漂亮,多么有魅力,你们根本想像不到……”

“所以我们最怕的就是到七号外景地……”女化妆师悄声对温乐沣说,“每次都要说他老婆怎么漂亮怎么漂亮,大家都烦得要命。前两天还说幸亏他一个月都没想到这里,没想今天就来了……”

“他老婆真的那么漂亮吗?”温乐沣也悄声问她。

“谁知道?”女化妆师耸肩,“从我们进杂志社开始就听说他老婆漂亮,可是从来没见过她的照片。连他办公桌上也只有他和他儿子的合影而已。据说她几年前无病无灾的突然死掉了,我们又不可能看到真人……”

温乐沣想了想,说起来,他到王先生家里的时候,是没有见过他太太的照片,墙上倒有一张他儿子跳街舞的大幅海报。

他这么爱他的老婆,自己又是一个摄影师,按理说在她死后家里应该挂满了她的照片才对,为什么一张都没有?

王先生和他老婆的罗曼史,其实也就是一部婆婆妈妈的家庭史——又臭又长,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大家的准备也做得差不多了。

王先生看看大家没兴趣的表情,讪讪地住了嘴,起身一边指挥着其他人做最后的拍摄准备,一边让温乐源和温乐沣将脚上的鞋袜脱掉。

“为什么?”温乐源瞪着眼睛问。

“亲近自然。”王先生回答。

温乐沣想起在三号摄影棚不小心接触到土地时那种强烈的恶心感觉,就不由发怵,不过看看天上,今天是阳光毒辣,日头当空,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应该没事吧?

温乐沣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和袜子,光脚慢慢地、慢慢地踏上柔软的地毯草……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脚尖猛冲至头顶,温乐沣觉得自己就像被那种恶心感狠狠打了一拳似的,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乐沣!”温乐源在他身后,恰恰接住他倾倒的身体,“你怎么了!乐沣!”

美丽的作品 之五

他沉没在了一个很暗的地方,像水底一样。

光线微弱地从上方照下来,照出波光粼粼的剪影。

水下有水草,长长的,纤细的,随着水波的流动而婀娜摇摆,就像女人的头发……

不!不是像!那就是女人的头发!

水下乌黑乌黑地一片,无数女人长长的头发织成水底绒绒的地毯草。

他在慢慢沉没,沉入女人们中间。

女人们向他伸出苍白得透明的双臂,仰起她们一模一样的脸。

老……师……我好想……好想……为什么……那样伤害我——

“乐沣!”温乐源一巴掌打在温乐沣的脸上,“快醒过来!不准下去!”

他的巴掌又重又响亮,围观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掩住了自己的脸,就像温乐源也打在了他们脸上一样。

昏迷的温乐沣皱起眉头,好像在挣扎什么一样紧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地狱……”

“啊?”

温乐沣没有再多说什么。

拍完一系列白天的照片之后,金红色的夕阳已经沉至地平线上,很快就要消失了。

温乐沣赤着脚,站在距离槐树很远的地方,看着它在夕阳下被拖得很长的影子。

温乐源站在他身后,手搭着他的肩膀,嘴里叼着烟。

“你今天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你骗鬼呀?”

“是真的。”

“那你干嘛昏倒?”

“……中暑。”

“当我白痴啊!在树荫底下中暑昏倒?”

温乐沣叹了口气:“别问了,我要告诉你的话你肯定马上把我拉走,根本不管王先生他们的杂志社会不会为此而倒闭。”

“那当然。”温乐源满不在乎地说,“我只要你平安,别人是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才不告诉你么……

“你说不说?不说我揍你噢。”

“你揍,反正我不说。”

温乐源咬着烟气哼哼地盯了他后脑勺半天,一只罪恶的爪子伸向了温乐沣的腋下……

“哇——哈哈哈哈哈!不要挠我——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哈哈哈哈哈哈……妈呀!来人呀——救命呀——打死我也不说……哈哈哈哈哈哈……”

王先生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可惜地啧了一声。

“本来还想多拍几张的,这对兄弟还真会破坏气氛。”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下,天空中只剩下了半个有气无力地挂在那里的月亮,连不太明亮的星星都没有。

所幸也没有什么乌云,半个月亮发出的无力光芒,让连绵的山丘蒙上了一层纱雾似的外罩。

工作人员从其他乘坐的大轿车上搬下一架柴油发电机,接上灯光分散放在槐树附近,当发电机发动起来的时候,那仿佛拖拉机一样突突突突的刺耳声音,划破了野外闲适的空气,槐树上大批的小鸟被惊得飞了起来。

柴油的味道弥漫四周,将人仅剩的好心情完全破坏殆尽了。

温乐源看看天,“没星星,连月亮也不是一整只,这照什么啊?”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王先生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说道,“好了,让你弟弟过来,该拍了。”

温乐沣听见他们这边的呼唤,虽然心里很不想到那槐树下面,但却不得不迈开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刚走到槐树范围内,温乐源对他喊了一句什么,却被发电机的声音盖过了。温乐沣抬起头来,正想让他重新说一遍,脚上却突然被什么冰凉的东西一绊,他扑通一声趴倒在地上。

双手和脸都伏在了柔软的地毯草上,他白天昏过去一回之后就再没有感觉到的强烈意念再次冲了上来。

我只是……我想……只是想……如此而已……为什么不要……为什么那么对我……

温乐源狂奔而来,将他从地上拎起,小心地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温乐沣看一眼刚才绊倒自己的地方,那里没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只有柔软的地毯草。

他看着赶来的王先生,表情稍微有点怪异,“王先生……您是不是和谁外遇过啊?”

“啊?”王先生一愣,“外遇?我?和谁?除了我老婆之外我哪个女人都不爱!”

“那就是男人?”温乐源大惊。

“胡说八道!”王先生大怒。

“哥你别在那里胡说……”温乐沣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有温乐源在,他总觉得很累。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服装师在一边插嘴问。

如果现在告诉大家↓发生恐慌↓不能继续拍摄↓不能夺得大奖↓杂志社倒闭……

“没什么。”温乐沣决定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他的脚踏上草地刚准备站起,一双冰凉的手却从地底下钻出,牢牢地扣住了他的脚腕。

又来了……温乐沣有些疲劳地叹气,却在视线望向其他地方的时候大吃一惊。

整个老槐树下的范围内,无数只苍白的手从地底钻了出来,随着风轻轻摇摆,就好像修长的草叶一样。

那些手并没有像一般恐怖片上出现的一样充满伤痕,它们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皮肤晶莹透亮,连指甲也修剪得异常完美,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很会保养的年轻女人的手——但,只有左手。

抓住温乐沣脚腕的那两只手也全部都是左手。

对了……温乐沣忽然想起那张照片上残破的手——那是一只右手。而拦住小女孩脖子的那只手臂上没有手,还有那颗头……

“难道说——”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难道说,那个女孩是被人杀了以后分尸,然后每一块尸骨都藏在这些外景地和摄影棚?那就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每张照片上只执拗地出现尸体的一部分,其他的部分却绝不会同时出现。

周围的工作人员全部看到了这种情景,亦同时发现那些左手抓住了另外一些人的脚踝,顿时大乱。

男人们大叫出声,女人们发疯地尖叫,拼命跺脚想甩脱那些美丽的手,可是那些手执着地抓着,除了一发现便立即跳到槐树范围外的人之外,所有人的脚踝都被抓住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王先生。

他既没有看见那些手,更没有跳出槐树范围,却也没有被抓住。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他的下属都在惨叫并且拼命地跳,可是他却搞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跳。

“小周!怎么回事?小刘,别跳了!你在干什么!小吴,那里是电线!不要踩——你们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温乐源和温乐沣没有跳,他们好像已经认命一样,既然那手抓着,那他们就站在原地,看着周围像在拍恐怖片的人。

“这位王先生是迟钝吗?”

“不是吧?哪有这么迟钝的人?其他人都看见了,没理由他看不见。”

“哦。”温乐沣似乎发现了什么,稍微一愣,伸手指了一下王先生的身体,“看来是有理由的,你看。”

王先生身上又出现了那种白色的气,袅袅环绕在他的周身之外。然而这次和之前有些不同,白气流转了片刻之后,忽然变得非常浓烈,就好像他的身体内有产生白气的物质一样,白色的烟雾蒸腾着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几乎遮掩了他的身体。

但那些白气并不像以前那样始终围绕在他的身边,而是在他周围翻滚,自动凝结成一条烟雾的细线之后向老槐树飞去,钻入槐树树干之内。

白气如抽丝剥茧般逐渐离他而去,终于完全抽离,一丝不剩。

在白气完全消失的同时,那些手抓住了王先生的脚,王先生也看到了它们。

他大叫了一声——“谁在这里恶作剧!”

温乐源和温乐沣无言。这个人怎么回事啊……这一看就知道绝对是鬼,他居然还不承认,非要自欺欺人。

那些手在找的人似乎就是王先生,一发现他的所在,纠缠在别人身上的手便都顺势放开,断腕从泥土里露出来,用修长的手指俐落地向他爬去。

被松解的人们连滚带爬地逃出槐树下,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几百只手爬向王先生,爬上他的身体,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的情景,却没有一个人胆敢去救。

“那些是什么……”

“鬼……”

“好恐怖……”

“要不要用照相机拍回去……”

“不要!你想死吗?据说这样会把鬼带回家的!”

大家一边腿肚子转筋一边颤抖地讨论,有人已经打算爬着逃走了。

温乐源和温乐沣依然站在原地,这种壮观的情景不算什么,反正又不威胁到他们。

不过很奇怪,虽然温乐沣一直觉得恶心,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感觉到那些手的恶意,只是觉得那些手苍白而美丽,充满哀愁的意味。

王先生已经被那些手完全固定住了双腿,一动也不能动。但是他倒很镇定,望着逃得远远的下属们用领导性的语气道:“这到底是谁干的?要是让我查出来究竟是谁的恶作剧,我绝对不会轻饶他!”

温乐沣无力地低头。

为什么这个人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这已经不是“证据”摆在面前了,而是活生生的“事实”就抓着他的裤子,他居然还能继续自我欺骗下去。

下属们没人敢回答,大家只在考虑逃走事宜,才不在乎他的惩罚条款。

槐树下,几盏灯的照耀中,一个黑色的头颅从土地中钻了出来。

那颗头上有着长长的黑发,就像温乐沣在梦中见到的那些可怕水草,在头颅下浮现出来的是一双细白圆润的肩,之后长而优美的手臂,饱满秀美的胸,盈盈一握的细腰,完美得像艺术品一样的双腿。

那是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女孩,美丽得光采照人。

但她只有一只手,只有一只右手。

左手齐腕的地方就断了。

“鬼呀——”有人鬼叫一声,跳上车拼命打火,其他人也惨叫着纷纷跳上汽车,但不管他们怎么打火,汽车就是没办法启动。

就像所有白烂的恐怖片一样,重要的东西总是坏在最重要的时候。

赤裸的女人——不,那是个女孩——站了起来,挡在脸前的长长黑发向两边分开,露出下面小小的、精巧的脸。

“老师……老师……”她透明的身影缓缓走向王先生,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那么伤害我……为什么……我明明这么漂亮……”

“果然是外遇?”温乐源低声说。

温乐沣耸肩。总觉得似乎不对……但这种情况又怎么解释?

挤在车里想逃又逃不走的人中,有一个忽然指着那女孩叫了起来:“啊!薛文竹!她真的死了!真的变成鬼了,哇——我们死定了!救命啊——”

听到薛文竹的名字,所有人都齐声惨号起来,汽车被他们的惨号扎得左右摇晃,好像快爆了。

“薛文竹?那是谁?”温乐源问。

温乐沣摇头表示不知道。

温乐源啧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到汽车跟前,一把拉开门,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拖了下来。那男人像杀鸡一样惨叫,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挣扎几下意思意思罢了。

“薛文竹是谁?”温乐源叼着烟,惨淡的月光和槐树下的工作用灯光从后面照来,把他照得是一脸横肉、满脸凶残,眼睛似乎还闪着绿光(这是幻觉)。

本来就有一个鬼,现在又多一个,那男人真想就这么昏过去算了,但闭了几次眼睛也没用,只有掩着自己颤抖的小心肝回答:“薛……薛文竹是王老师的一个模特儿……模特儿……”

“模特儿?他们有外遇吗?”

“没……没有!不可能有,王老师甚至没让她做他上次摄影的主角啊!”

“没让她做摄影主角?”

“他说他绝不可能拍她那样的人,那之后就……她就没有再来过杂志社,听说她自杀了,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温乐源和温乐沣忽然想起了男化妆师,在白天说过的那个雪什么竹的女孩,难道就是这个薛文竹?

“为什么……老师……我不够漂亮吗?”薛文竹慢慢地走向王先生,双手前伸,像要掐死他,“我不够有气质吗?为什么不用我……为什么要对我那么说……为什么……”

王先生的镇定让其他人简直无法相信,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他的声音居然还是波澜不惊。

“我说过了,你不是我要的那种模特儿,我不可能用你。”

“我才不信!”女孩尖叫,右手抓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抓,几乎要抓出血来,“你用的那个女人甚至没有我漂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漂亮不是一切。”王先生冷静回答。

温乐沣心动了一下,忽然将视线转向那棵老槐树,心中有点怪异的感觉。

“她干嘛一定要让他拍?”温乐源奇怪地问仍然在自己手里挣扎的人,“她找个更好的摄影师,把她拍得漂漂亮亮的把这老头气死不就完了?干嘛一定要他?”

那人用仿佛看到他脖子上又长出一颗脑袋的表情看着他,连害怕也忘了。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王老师是摄影界的大腕!只要他拍出来的人和景物没有不打动人心的,只要是他参加的摄影大赛没有不拿第一的!找别人?能拍出那种像妖精一样完美的效果吗?有他那么深的内涵吗?”

妖精?温乐源想一想,王先生拿的那些照片也就是普通漂亮嘛……这些人眼睛有问题吗——他没想过,只是自己的审美观有问题而已。

爬在王先生身上的其中一只左手回到了女孩的手腕上,其他的左手变成了灰尘,啪啦啪啦落在地上。

“漂亮不是一切!那我缺少什么!”她紧抓着他的脖子尖叫,指甲扣进了他的皮肤里,“美貌!知识!气质!聪明才智!我哪里不好!我哪里不好?我哪里不好——”

王先生皱起了眉头,不知是痛还是不赞同。

“你说你漂亮,我看过那么多美人,没有觉得你特别漂亮。你说你有知识,只因为遇到了一点小挫折就去死,就算拿十个博士头衔又怎么样?你说你有气质,在这里像疯子一样追问就是你的气质?你说你有聪明才智——笑话!七窍玲珑心的姑娘多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用你?”

女孩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她大概没有想到,自己那么自信、那么自得的优点在这位摄影大师的面前竟会一文不值。她透明的身躯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波动,像被风吹过一样,异常不稳定。

温乐沣看看那棵槐树,抬脚向它走去。

“我有一个非常想拍的女人。”王先生淡淡地说,“她非常美丽,无论从外表还是内心都是。我想把她的影像留在世间,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绝无仅有的美丽,可是我拍不到她,我不能拍。她也曾一度要求我为她拍照,但我却不敢,直到她去世,我也没能留一张她的照片。你明白吗?”

“不明白!”女孩叫,“你想拍就去拍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王先生就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看着那棵槐树继续说道:“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这世间最美丽的人,可是我错过了。我也梦想和一个最美丽的女人相守到老,可是我失去了。于是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能再放过可能得到美丽的机会,不会再错过任何的美丽。”

女孩呆呆地听着,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明白吗?”王先生怜悯地说,“如果只以外貌而论,你的确是少见的美人,但我要的不只是外表美丽而已,我要的是从内而外的完美。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只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坚强的姑娘,你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没有摔倒过,没有受过挫折,性格的柔韧度很差,一点委屈就受不了。

“这样拍出来的你绝不是完美的作品。你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我的首选,所以我那时候不会用你,今后就算再有机会,我也不可能用你。你对我来说,不是错过之后就不会再有的东西。”

女孩的眼泪像河流一样哗啦啦地流下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你……好……好过分!太过分了!”她哭着,忽然向前猛推,将王先生推倒在地,自己骑在他身上,抡圆了手臂左右开弓猛抽他的耳光,“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居然这么说我!你知道我为了外表的美丽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努力吗?你知道我为了内在的学习付出了多少汗水吗?

“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模特儿!成为你这个能把一个普通女人拍成女神的摄影师的模特儿……可是你却把我的自尊大庭广众下丢在脚下踩!现在又要这么做,你觉得心安理得吗?

“我也有脸面……我不是无耻的人!你伤害了我的自尊明白吗?我崇拜你,可是你回应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她说一句就抽他一巴掌,在清脆的巴掌声中,大家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到王先生逐渐肿起来的脸。

温乐源放开了手中的人,摊手:“看来这个王先生还真是罪有应得。”

“这话不对。”被他放开的那个人,已经忘记了正在打他们老师的是个女鬼,反而很认真地向温乐源分辩,“其实他那天最满意的就是她,只是他不能确定她性格怎么样。所以他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但他那样做只是在试验,如果她当时能进行坚强有效反击的话,他肯定不择手段也要把她留住,但她却跑了……”

“哦……”温乐源好像明白了一点点,用手指摸着下巴,眼睛溜向了老槐树那边,“好像能理解一点了……”

温乐沣走到老槐树旁,一只手抚摸上了粗糙的树皮。

“我就说奇怪,一只左手能干什么……”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原来是有东西在帮它啊?”

老槐树簌簌抖动起来,树干上浮现出一只眼睛,一道精光闪过,眼睛又复消失,看不出半点痕迹。

“不想说吗?有难言之隐?”

老槐树没有反应,那只眼睛也没有再出现。

温乐源走到了他的身后,伸着头看那棵树,“怎么?罪魁祸首是这个啊?”

“是啊。”

“没恶意嘛。”

“没恶意就不能做这种事吗?”温乐沣拍拍自己肩膀道,“推我一下,我要强占地盘了。”

“强占?你别回不来吧。”虽然这么说着,温乐源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是还有你在吗?”温乐沣微微一笑,很快又收起了笑容,“来,我喊一、二、三就推。”

“行。”

温乐沣双手放在了老槐树上,老槐树这次蓦然睁开了一对精芒外露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他。

温乐沣却不害怕,只是继续笑着,口中道:“注意,一——二——三——”

温乐源在他的背上猛力一拍,温乐沣的影子从体内呼地跳了出来,钻入老槐树内部。几乎在他钻入的同时,老槐树无风自晃,砰地一声,从树背面掉出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短发女子来。

温乐沣的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温乐源抱起了他。

这个女人……温乐源看着她,脑中闪过在三号摄影棚化妆镜里出现的那个短发女子,树心中的温乐沣脑中却闪过在梦中出现的那个女人。

是她——车内的人看到树干中掉出的女子,又开始齐声惨叫,拼命发动引击。当然,汽车还是发动不着的。

那个被温乐源丢在一边的人,看到那女人从树心中掉出来的情景,又发出了一声惨叫,跳回车里,死命挤在人堆中瑟瑟发抖。

女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妄图再钻进树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堵住了一样,她怎么钻也钻不进去。

薛文竹的手高高地举着忘了放下来,王先生也暂时忘了自己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吃惊地看着那个女子。

“老……婆……”

柴油发电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只有四处弥漫的柴油臭味夸示着它的存在。

灯自然也全都灭了,只有月亮半死不活的光还在努力发挥着它的作用。但是谁也没功夫去理它,大家只听见了王先生的声音。

老婆!?他说老婆!?

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明显是从树心里掉出来的女人,怎么看都最多只有三十岁的女人……王先生的老婆?他那个二十多岁的儿子的老婆?那个死掉的老婆!?

大家又齐刷刷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两个鬼呀——今晚死定啦——”

“吵死了。”温乐源掏掏耳朵说。

树干上伸出温乐沣的一只手,做出胜利的手势向他一摆。温乐源忍不住笑起来。

女子砸了半天树干也没能钻进去,气急败坏地用力跺脚,“混蛋!谁让你占我地方的,给我滚出去!”

她的个子不高,身材也只是普通,脸圆圆的,很可爱,但是和美丽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她砸树身的动作也相当粗鲁,根本谈不上什么气质。

薛文竹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揪住了王先生的领子,“你说她是你老婆!?就是你把她夸得世界无双的那个美人?从外到内都美丽得神仙一样的人?谁也比不上的美人?”

王先生好像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了一边。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树心中掉出来的女人走去。

“老婆……老婆……”

见他过来,女子连连后退,背部贴到了树上。

他伸出手去,想碰碰她,她却怒吼一声:“我不认识你!别过来!”

王先生失望地收回手,喃喃地说:“你不是吗?对了……她已经死了……三年前就……”

“我说你认错了,白痴!”她叫道。

王先生一愣,笑了起来:“对啊,我老婆已经死了,我现在该是给孩子找个后妈的时候了,再这么下去我说不定真的会变成老年痴呆……”

“你个老东西!你敢——”女子蓦地一声暴喝,吼过之后才想起什么,大惊失色地用拳头塞住自己嘴巴。

王先生从她口中拉出她的拳头,笑得更加开心。

“我们结发近二十年,你以为离开区区三年我就会不认识了吗?”

女子几乎昏过去。

“她就是……真正的美人?”薛文竹好像还是不敢相信,不断地自问。

“三年前你为什么要装死!”王先生忽然大声问。

女子咬牙,转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问这个干什么!”王先生气愤地把她的头拨回来,“我老婆三年前没病没灾的突然死了,三年之后又突然无缘无故地从一棵槐树里掉出来,你说我问这个干什么!”

温乐沣从树心里钻出来,悄然回到自己的躯壳内。他的躯壳一动,睁开了眼睛。

“真累……”他从温乐源的手臂中坐起来,转转脖子说。

温乐源笑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树心里藏着妖精?”

“没什么,只不过在王先生说他心目中的美人的时候,我觉得这棵树一直有种很怪异的情绪反应,我想就是……”温乐沣停下动作,看向温乐源的眼睛霎时睁大了三倍以上,“妖精!?”

温乐源慌忙手指压唇:“嘘——”

然而再嘘也没用了,女子听见了他们的说话,一把推开王先生,大步走到温乐沣面前拎起他的领子。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把我从里面赶出来干什么?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那个老东西请来的?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居然敢帮他,找死啊!那个女孩就是被他抛弃自杀的!人家都死了还嫌她不够美丽,这么卑鄙的家伙你们还帮他!”

“等一下!”薛文竹远远地大叫,“我什么时候说我是被他抛弃的!”

一片静寂。

“你不是说他不要你吗?”

“他是不要我啊!他不要我当他的模特儿啊!”

再静。

“你的意思是……我弄错了?”女子呆呆地问。

“那当然了!”薛文竹破口大骂,“我爱的是模特儿事业,才不是年过半百的老头!更何况还是别人用过的老公,你以为你稀罕的男人别人就都稀罕吗?丑女!”

大概是自己这么美丽,然而在崇拜的摄影师眼中,却敌不过这个说不上美丽只能算可爱的、不知道多大年纪的老女人,让她已经气糊涂了吧。

“你居然敢说我是丑女!”女子大怒,叉着腰和她对骂,“我哪里不美……好吧,我长得不如你漂亮,可是我长得美不美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老公觉得美就好!告诉你,虽然道行不高,但我可是妖精,你以为是谁帮你留在这里完成心愿的!惹我发怒我现在就让你魂飞魄散,就算活着也回不了身体!”

温乐源和温乐沣目瞪口呆。

这女妖精是白痴吗?这种事情也敢大声说出来?现在这世上连妖怪都很少了,大自然生成的妖精更是难得,她说出来不怕别人来抓她啊?只怕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道行并不高明……当然,“做人”方面也是。

“老婆,你说……这孩子没有死?”

“她白痴呀!”女子叉着腰继续骂,“好端端地跑到我寄居的槐树下面割腕自杀,身体被人抢救回去魂却留下来怎么也不肯走,一个劲地说被你抛弃了被你抛弃了……”

“我只是说他不要我,他伤害我!”薛文竹再次大声澄清。

“有什么不一样!”女子强词夺理地吼,“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答应她帮她复仇,还帮她再造假壳,分尸后埋在你们所有常去的摄影棚和外景地里,没想到其他人都被她的怨气影响到,只有你这个老东西——”她茶壶样指向王先生,“身上居然还残留着我的气!我几次去你那儿要收回都被你逃掉了,今天可好!我让你再躲!”

“我真的是无辜的……”王先生努力辩解。

“你无辜?谁知道!”女子又叫道,“你给我老实交代!你一直想拍却一直没拍到的那个该死的女人是谁?为什么我和你结婚十几年,却连半张照片也不给我拍!”

王先生大张着嘴,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你……你不知道!?”

“废话!所以我才要装死看看你到底是想和谁外遇呀!想不到你这个老东西隐藏得这么深,三年都没有被我抓到辫子!”

“这女人……”温乐源在温乐沣耳边悄悄说,“真是笨到一定程度了。”

温乐沣微微点头,手在槐树下的泥土中摸索。

“你在找什么?”

“呃……”

“是你啊!”王先生绝望的声音在山丘上激荡,振聋发聩,“我可是快五十的人!儿子都二十多了还外什么遇,我是因为每张照片都拍不到你,所以才没办法给你拍啊!你怎么会笨到这个地步,愚蠢的女人!”

“啊……”女子傻眼了,“拍不到?”

“你还以为谁不知道你是妖精?你梦话都说出来了!我给你拍的照片上看不到你,给你录的像上也看不到你,甚至有时候在镜子里都看不到你!

“你生咱们儿子的时候下的是蛋!等孵化出来又老抱着他在家里飘过来飘过去,你当我是傻瓜吗?我早知道了!我为什么死也不承认鬼怪的存在,还不是怕你会离开我!”

王先生气急败坏地用力晃她的肩膀,像要把她摇散,“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个傻里吧唧的妖精!我怎么会和你结婚、和你过一辈子!不管天下有多少美人,我心里的美人只有你一个!我说这么清楚你听懂没有?你这个人头猪脑的蠢女人!”

温乐沣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小心地从泥土中挖出来,拍拍土,攥在手心里,向还在发愣的薛文竹走去。

“怎么?还是不相信自己输给了这么普通的女人吗?”他笑着说。

薛文竹茫然摇头,“怎么会……”

“那是因为啊,这老头的审美观一遇到他老婆就不管用了。”温乐源跟在温乐沣身后,对这个美丽的女孩微笑,“情人眼里出西施,懂吧?你不是他爱的女人,所以他才能这么一针见血地看出你的缺陷。

“不过被提出点缺陷也没什么,是不是?只要你确定你自己真的很美,而且以后会越来越美,那就努力成为让这老头后悔得捶胸顿足的超级模特儿吧。”

“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薛文竹抱着自己的臂膀,浑身颤抖,“我已经……死……”

“谁说你死了?”

她一震。

温乐沣笑着伸出手,将手心中的东西递给她,“感谢那个无能的妖精吧,是她为你做了假尸体。”

落在薛文竹手心中的,是一个洋娃娃的塑料小手,小手上还捆着一小束长发。不管因什么理由做出来,这都是一种诅咒,所以温乐沣才会一直恶心不适,而那个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死去的女孩,其实并没有死。

薛文竹合上手掌,感受手心中那小小的手的触感,眼泪掉了下来。

“我真的没有死……我真的没有死……太好了,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重来!”

只要还活着,今后的一切都可以CONTINUE,可若一旦死了,那么结果就都只能是THE END.很幸运,她还没有到真正END 的时候。

“我们会让王先生和他太太帮忙把你剩下的替身都挖出来还给你,你可以放心回去。”温乐沣向她鼓励地一笑,“你很美,还有无数的机会,请不要为一时的打击就放弃自己。那样世间就少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太可惜了。”

薛文竹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半透明的身体在空气中缓缓消融,最终化作白光的虹彩,消失在夜空之中。

“你醒了以后,我们去约会吧!”温乐源对天空叫道。

“人家看不上你。”温乐沣说。

“你怎么这么打击我!”

“伤害了你的小心灵,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乐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酷了……”温乐源不太在意地一边说着,一边到车旁去查看车里人们的情况。按照他的猜测应该是昏了几个人了,不过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哟……乐沣,你来看。”

温乐沣走过去,也是吃了一惊。

“真是……太厉害了。”

全车十几个人,集体昏迷,无一幸免。

“怎么办?”

“不管,就放着,等他们自己醒过来再说。”

槐树下,那对号称夫妻的一对老男女,在进行他们久别重逢的甜蜜之吻,幽静的月光洒在巨大的槐树上,在槐树下方制造出黑色的天然屏障。

温乐源扔掉嘴里的烟屁股,在脚下踩熄,又从口袋中抽出一根来点着,袅袅的烟雾循着细长的路线盘旋上升,形成如同艺术一般的曲线。

现在是深夜,只属于情人的时间,闲杂人等请自动回避。

不久之后,王先生的人物摄影作品《精》在全国大赛上获得了特别奖。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大赛作品展览上,看到了那幅作品,那是一个半截身体都长在一棵巨大槐树中的女人,她柔软的身体盘踞在树上,双手紧紧抱着树身,双唇做出轻吻的动作。

据说评委们从这幅作品中看出了人与自然,看出了人与神,看出了亲情,看出了母子之情,看出了连作者也没想过是什么情的情。

但温乐源和温乐沣知道,那幅作品只是在表现他的爱情。

他对那个他所钟爱,却无法用手中的相机拍摄到的、最美丽的女人的爱情。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夕阳中的剪影只得了个安慰奖,按王先生的话来说,只有拍女人的时候,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引出她们的美丽,至于男人嘛……

这一点就算了,不过有一件事温乐沣始终耿耿于怀,终于在摄影大赛的展览上碰到王先生时,忍不住问了出来。

“王先生,您得了特别奖,这下杂志社就不用倒闭了吧?”

一手挽老婆一手勾儿子的王先生春风得意,不假思索地反问:“倒闭?倒什么闭?”

温家兄弟一愣,霎时明白。

王先生也在同一时刻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借口要见个老朋友,转身拉着他的老婆儿子钻入人群中逃走。

“王先生你怎么能这样!”温乐沣无力地喊,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一个女孩穿着时尚的裙装站在王先生的作品前,出神地望着那上面的美人。

温乐源发现了她,慢慢地踱步到她身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她真的很漂亮。”他说。

她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点头。

“你也一样。”他又说。

她再次一笑,用手轻轻拢了一下长发。

“谢谢。”

说完,她轻盈地走开,几步之后,又忽然回头。

“非常——感谢你们,也替我向王老师和他的太太致谢!谢谢!”

温乐源点头,微笑着目送她离开。

“她怎么不自己去?”温乐沣站在他身后,问。

“不好意思吧?”

“我还以为她醒了就会忘了呐。”

“毕竟……是妖精一直在保护她的关系吧?”

“也对……”

温乐源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为了参加这高档次的展览,他还专门穿上了新买的西装,不习惯的东西果然会让人腰酸背痛。

“这次拿到了一万块,一半寄回家给爸妈吧,希望下次还有这种好差事!”

“可是你的差事一般都是一百块一次的吧……”

“……乐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时候说点小谎也是美德。”

“没。这里很挤,我要回家去了。”

“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今天到外面吃吧,下馆子!我想吃小笼包子!”

“穷命……”

“你说什么——”

女孩轻快地走在大街上,享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惊艳目光。

幸亏还活着,幸亏没有死,否则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

第三个故事

以爱为名 之一

T市的兴庆路上,有一栋名为绿荫公寓的老旧建筑。

那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出没,很多人贪图它租金便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住进去——然后在知道实情之后落荒而逃。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遵循这个程序,因为那里的租金毕竟太让人心动,所以现在那里还住着不少客人。

他们并不特殊,也大多没有与他人不同的地方,只是一群普通的人,在一个不算普通的地方,做着普通的事,过着普通的生活。

何玉提着两个塞满蔬菜肉品的大塑胶袋,在暴烈的阳光下困难地越过垃圾箱旁满天苍蝇的围堵,好不容易回到了绿荫公寓的门前。

她站在公寓前面边种的梧桐树下面的荫凉中,将塑胶袋放在地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手指已经被塑胶袋的带子勒出了深深的勒痕。

这两棵梧桐树长得很好,但公寓里其他的住客们并不喜欢它,因为它占了太大的空间和阳光,让本来就已经很灰暗阴冷的公寓,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是何玉喜欢它们,因为她以前的房子门口就种着一棵这样的梧桐树。那时候她的丈夫还在,加上她与儿子,小小的三口之家总在那下面乘凉,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大笑,幸福地体会着温馨的滋味……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又看了一眼梧桐树铺散得挺括的树冠,又提起沉重的塑胶袋,用背顶开公寓沉重的门,费力地挤了进去。

门外的梧桐树树上,轻轻地飘落了一片绿色的叶子。

温乐源和温乐沣在阴老太太那里吃过饭,帮忙收拾干净才出来。尽管温乐源根本不想干,不过在温乐沣的强迫下,还是乖乖将所有的碗筷洗掉了。

临出门前,温乐沣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屋里道:“姨婆,我们等会儿要出去喽,有啥要带的没?”

阴老太太在屋里道:“出去?噢,有哈!我等下写个单子,你们照着买。”

“知道了。”

两人答应着,正准备上楼回自己房间,前门却开了,一个脸色有些憔悴的中年女性,提着大包的东西困难地推门进来。

温乐源无动于衷,温乐沣却想都没想,就慌忙过去帮她把门开得大些,接过她其中一个塑胶袋。

“何大姐,又给儿子买这么多菜啊?”

何玉感激地笑一笑:“是啊,孩子要考试了,不加强点营养不行。”

塑胶袋非常重,温乐沣接过来的时候都觉得臂膀猛地一沉,对她来说一定更不轻松吧?她脑后绑的马尾松快松开了,几缕头发从耳后滑落,她随意地用空出来的手捋了一下。

温乐沣清楚地看见,她那只手的指尖部分已经被勒成了青紫色,手心也通红得像脱了一层皮。

他有些不忍心,又伸手去接她手中另外一个塑胶袋,道:“这个我也帮你拿好了。”

何玉忙躲开,“别别别!你帮我提一个就行了!两个都让你提多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在两人的谦让中,一直等待的温乐源不耐烦了,大步走过来,从后面像强盗般抢走了何玉手中的塑胶袋,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又向温乐沣伸出了一只手,“把那个也给我。”

“咦?我?这点没关系的……”

“快点给我!”温乐源不耐烦地说。

温乐沣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中的东西也全部交给他。

温乐源接过,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走开,跨上上楼的阶梯。

温乐沣尴尬地挠头,对何玉道:“真抱歉,我哥他就这个样子,其实他人很好……”

何玉温柔地微笑起来,憔悴的脸稍微焕发了少许光采,“怎么会?你们兄弟的感情这么好,我还挺羡慕的。”

“哪里……”

“有兄弟好啊!”何玉感叹道,“如果我那时候再生一个孩子的话,现在昕昕也有伴了……”

知道她早已丧夫,独自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的温乐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意义不明地嗯了几声,道:“不过兄弟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小时候有什么好东西兄弟就要抢……”

“是吗?哈哈哈……”

两人一边谈着话一边空手往楼上走去。

温乐沣的背挺得很直,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活力,而何玉的脊背一直微微地弯着,绑成马尾的头发枯黄而干燥,完全不像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

温乐源拎着那两只沉重的塑胶袋爬上三楼,往305走去。

305房间的门口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背靠门站着,发现有人上来的时候,他小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似乎很是害怕。

但当他发现是温乐源的时候,身体又放松了下来。

他就是何玉的独生子宋昕。

还不到十二岁已经是三百度的小近视,一只占了他几乎半张脸的厚重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让他本来就不大的小脸显得更小了,简直就像刚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样。

不管何玉如何给他补充营养,他的身材一直都很瘦小,常常如惊弓之鸟般躬着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即使完全站直了身体,个头也比同龄人低了大半个头不止。

温乐源每次见到他那张小小的脸,大大的眼镜,以及背上沉重的书包,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带着弟弟爬树掏鸟窝闯祸挨打的童年,那时候他曾为大人们不许他们到水库游泳而觉得自己的童年如此惨淡,但现在看到这孩子,他方才明白他那时其实拥有很多东西,而这孩子却什么也没有。

“怎么不进去?你没有钥匙吗?”温乐源尽量放柔声音问。

当王先生的模特儿时被剃光的胡子,又大把地长了出来,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好像强盗一样的粗野模样,绿荫公寓里的小孩经常被他吓哭,无奈之下,他只有遵从温乐沣的指示,“温柔温柔再温柔”,否则当公寓管理员的阴老太太——他们的姨婆又要开始啰嗦了。

宋昕的表情有些茫然,好像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被镜片映得有些扭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

温乐源和温乐沣从来没有面对面听过这孩子说话,他只有在被何玉打的时候才会发出哭声和求饶声,温乐源他们常常隔着楼板听到那凄惨的声音,让人心疼。

“怎么了?”温乐源按住自己想发脾气的声音,轻柔地问。

宋昕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插入衣服口袋,像要确认似的在袋中紧紧握住了什么东西,口袋鼓起了一个小小的拳头包。

虽然不知道他拿了什么东西,但是温乐源看得出他脸上明显写的三个大字——“别管我”。

他不是温乐沣,没有那么多爱心来对待除了自己家以外的人,便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把东西放在门口就打算离开。

温乐沣和何玉上来得比温乐源想像得要快,他刚折回楼道门口,他们两个就上来了。

“东西呢?”温乐源问。

“门口,”温乐源转头对何玉道,“还有,你儿子已经回来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进去,是不是丢了钥匙啊?”

他刚才在阴老太太那里就忍了很久的烟瘾,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支来叼在嘴里点着,狠狠吸一口,舒心地呼了一口气。

真舒服……

听到儿子已经回来,何玉的眼中登时闪过喜悦的光采,让她那张憔悴的脸显得年轻了几分。

然而很快看到儿子畏畏缩缩地缩在门口的样子,面色又立刻沉了下来。

她转向他们,脸上又换了一副笑容,“真谢谢你们帮我拿东西,要不是你们帮忙,我上来可麻烦了……要进来喝口水吗?”

嘴里这么说,她脸上却不像是欢迎他们进去喝水,反而更似急于将他们赶走去办自己的事的样子。

温乐沣很理解她的心情,便也不再往前走,就停在楼梯口道:“东西已经送上去,那我们也就不进去了。今晚有足球赛,这会儿下去正好赶上。”

“是吗?真可惜,那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嘴上说着可惜,脸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温乐源最看不上她这样子,要不是温乐沣一定要他帮忙,他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现在她要赶他们走,他求之不得。

“好了,乐沣,”他挽住温乐沣的脖子就往楼下走,“快回去,不然就真的赶不上了。”

温乐沣还想和她说句什么,却被温乐源强行拖走了。

何玉看他们下去,脸上立刻溢满了笑容,用急切的步伐走到宋昕面前,有些粗糙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小脸,问:“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吗?今天应该出来了吧?啊?你考了多少分?第几名?快告诉妈妈!”

宋昕小小的身体微细地发着颤,厚重镜片后的眼睛不敢与她热切的目光相视而左右躲闪。

看着他的神情,何玉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的笑容逐渐凝结,隐去,脸色沉了下来。

她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打开门,将宋昕小小的身体踉跄推入,自己提起那两包沉重的袋子,费力地进门,用脚把门重重踢上。

当门完全关上之后,一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地板下钻了出来,趴在门上,努力地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他不死心,将脸与门板贴得更近,并非实体的耳朵和双手已经没入门板之中也不自知。

“你这是什么成绩!”

门板内突然传出的尖声怒喝像一把刀一样,扎进门外之“人”的耳朵,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门内的声音可不管门外的人如何,继续尖利地刺穿门板,一针一针地扎出来。

“第十名!你这样还能考上好学校吗?这种成绩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丢人哪!你懂不懂什么叫丢人!

“说!你自己说,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你对得起妈妈吗?考不上好学校你还有什么希望?我要你有什么用?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啊、怎么不去死……”

骂着骂着,怒喝变成了哭泣,声音也逐渐模糊起来,只听到巴掌间断地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响亮而凄凉。

自始至终,没有听见宋昕的哭叫声,只有在女人哽咽的哭声中,孩子吸鼻涕的声音,证明了他还存在的事实。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那扇看不透的门板,露出异常凄苦的笑容,身体逐渐沉入了地板之中。

以爱为名 之二

“上面又开始骂了……”温乐沣打开自己的二手笔记型电脑,看着头顶隔音不算很好的楼板说。

女人的哭骂声隐隐传来,刺得人神经不禁紧绷。

温乐源嘴里吞云吐雾,眼睛紧紧盯着电视里紧张的赛事,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昕昕的学习成绩那么差吗?上次我看他的卷子——哪一门来着?还考了九十八分,不错了嘛。”

温乐源又哦了一声,看也不看地将烟屁股往烟灰缸里按,却按偏了地方,在老旧的木板上留下了一个焦黑的痕迹。他却完全没发现自己干了什么。

当看到轻烟一缕从地板上袅袅升起的时候,温乐沣几乎昏了过去。

“哥!你看你把地板弄成什么样子了,这可不是咱们家!”

温乐源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烟头在地板上造成的焦痕,却满不在乎地伸出脚趾头在上面搓了搓,“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是个小小的黑点嘛……”

“小小的——”温乐沣真的生气了,他啪一声放下电脑,叫道:“你怎么什么事情都没关系没关系!知不知道昨天妈打电话来说什么?她问我们现在有没有工作,更重要的是——你这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哪个公司都不敢要你!”

“只要温乐沣牌驱鬼公司要我不就完了……”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温乐源总算移开了自己看电视的宝贵目光去看温乐沣。

本来他这个做哥哥的才应该是比较威严下命令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温乐沣面前却总是乖乖听话的那一个,这让熟悉他们的人都啧啧称奇,纷纷向温乐沣讨教驯化野兽的秘诀……

现在又看到温乐沣那双温和却固执的眼睛,他不禁又变得有些悻悻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样不是也很好?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求最好,但求舒服……”

“你以前不还是雄心万丈说什么要当第一驱鬼师?”

温乐源讪笑:“你还记得这种誓言?我为什么要当第一的驱鬼师?还不是因为……”

他话说到一半便掐断了话头,温乐沣以为他想组织组织自己的语言,没想到他就像忘了自己还有半截话没讲一样,下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吐烟圈。

“哥?”

“嗯?”

“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

“装傻吗?你的下半句!”

温乐源嘿嘿地笑了两声:“啊,嘿嘿,我忘了。”

温乐沣气绝。

气归气,温乐沣却明白温乐源绝对是因为有某种原因才不愿意说出来的,既然他想装傻,那就谁也逼不出答案来。

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连对他也要隐瞒?是什么不能说的重要事情吗?

窗外的颜色暗了,梧桐树的枝叶在窗外缓慢而有节律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嗒——嗒——”的声音,厉声的哭骂逐渐沉入夜晚燥热的微风之中,只剩下低低的啜泣穿透楼板钻入耳中,充满着让人心烦的韵律。

不需要和平常人一样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温乐源和温乐沣原本就很少能遇见何玉母子,那天之后,他们更是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见到他们的面。

但每隔一段时间从楼上传来的打骂和哭泣的声音却没有减少,以前温乐沣只能听见何玉尖着嗓子时的声音,现在连巴掌打在皮肤上的清脆声音也清晰可闻,间或有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宋昕哭着喊“妈妈别打了,我再也不敢了”的乞求声,让温乐沣心酸难忍,坐立不安,多次都忍不住想上去劝劝她。

然而温乐源并不同意他这么做。

“那是别人家的事,别管太多,会招人讨厌的。”温乐源这么说。

但温乐沣觉得这不是招不招人讨厌的问题,她这样对待孩子已经不是普通的“教育”的事,而是家庭暴力!

“暴力?”听到他的观点,温乐源笑,“中国人的概念就是,‘老子打儿子,打死了也应该’,更何况现在还没打死,你操什么心?”

“可我讨厌这种声音。”温乐沣绷着脸说。

温乐源移开视线,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爱管闲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就不能想一想,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有很多时候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你就不要管太多了好不好?就算只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温乐沣明白他说得有道理——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但却无法认同。

“其实有时候……”

他正想反驳一句,楼上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妈妈别——”打断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太凄厉、太可怕了,像有穿透力的箭矢一般直直刺入人心。温乐沣蓦地出了一身冷汗,连温乐源也被惊得愣了一下。

“那个女人——”

她把那孩子怎么了……温乐沣和温乐源同时站了起来,互相对视一眼。

“我去看看,你别上去。”温乐源说。

“我也要去!”

“你给我待在这里!”温乐源烦躁地说一声,转身便去穿鞋,“你一去就婆婆妈妈事情多得要命,我问问就完了。想来那女人也不会把自己儿子打死吧……”

他穿好鞋,一边说着一边去开门,温乐沣呆愣愣地哦了一声,脑子里却没有把他的话完全消化干净,直到温乐源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才回过神来。

“咦?啊——喂!等一下,什么叫婆婆妈妈!我也要去,我要知道昕昕怎么样了——”

他一边叫一边放下电脑追出去,由于没有穿鞋,他只能扒着门框,尽力将身体伸出去,“哥!等我一下!”

温乐源一边走一边回头道:“行了,我去看看回来就告诉你!”

“但是——小心后面!”

温乐源只顾回头和温乐沣说话,却没有注意身后从楼上慌张跑下的女人,结果匡地一下,被她撞得向前猛冲几步,脊背隐隐作痛。

好大的力气!温乐源不禁心惊。

撞到他的女人是何玉。

她紧抱着宋昕软绵绵的小身体,对于自己撞到了人这一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头发披散得像个索命的鬼,宽大的棉布家居裙外还罩着一件围裙没来得及脱下,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明显是慌张跑出来的。

温乐源本来想大发脾气骂几句,然而在看到她的样子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温乐沣看见她,也惊了一下,连鞋也忘了穿就光着脚片子跑了出来。

“何大姐!昕昕怎么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昕昕?昕昕……”何玉的表情更加凄惶,当温乐沣向她跑过来的时候,她好像忽然看到了希望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把温乐源也吓得退了一步,“昕昕被我打死了!昕昕他被我打死了!昕昕他……哇——”

温乐沣赶到她身边查看。

楼道里没有灯所以看不清楚,温乐沣直到跑到她面前,才藉着自己房间漏出的灯光看清楚她怀中宋昕的样子,不由更加吃惊。

宋昕的小脸异常苍白,眼镜不知所踪,脸上和身上、以及何玉的身上都溅满了血污。何玉的一只手紧紧捂在他的小脑袋上,却仍有红色的液体从她指缝里漏出,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板上,应该已经滴落了一路了。

“怎么会这样!”

刚才听到孩子那么凄惨的叫声,他就微微有不好的预感,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温乐沣不由也有些发慌,伸手从她手中接过宋昕,用自己的手更用力地按住他头上出血的部分。

“快!打叫救护车——不,来不及了,我们坐出租车去!哥!你先去给我们拦车!”

他抱着宋昕就往楼下冲,温乐源截住了他。

“不行!你回去穿鞋!我带他们去医院!”

手下感觉着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淌,就像感觉着孩子的生命从指尖漏出一样,温乐沣心急火燎。

“还在乎这个干什么!来不及了!”

他撞开温乐源就想下楼梯,面前却忽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张开双臂挡在楼梯口那里。

也许不该说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

一个是在这绿荫公寓的楼梯上徘徊的,只有背面没有正面模样的冯小姐;一个是管理员阴老太太饲养的小鬼,一直不知道名字的西瓜皮头小男孩。

“你们干什么!”在这时候还要作怪吗?这么不知轻重缓急,即使是温乐沣也会发怒的,“快让开,我没时间和你们玩!”

“求求你们让开!”何玉也大叫着,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让人鼻酸,“求求你们!我儿子就要死了,请让一下!拜托!”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拨开他们的身体,小男孩退了半步,表情有瞬间的犹豫,冯小姐却毫不迟疑地轻轻一挥手,何玉的身体竟淩空飞了起来,伴随着巨响撞到墙上,又重重跌落下来,卧在地上许久都不能动弹。

“你们这是干什么!”温乐沣又惊又怒。

冯小姐和这小男孩平时明明是很温顺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发疯吗?为什么会忽然对何玉发起攻击?为什么不让他们出去!

温乐源想也不想地挡在了温乐沣身前,壮实的身体遮挡住了他们所有可能攻击的位置。

“你们怎么回事,想干什么!想魂飞魄散吗?”他吼道。

“不能……让他们出去。”冯小姐缓慢而低沉地开口道。

“为什么?说出理由!”

没有正面的冯小姐伸出一只手,就像一个背对他们的人努力将手臂别向后方一样,指着何玉和宋昕,继续缓慢地道:“这孩子,那女人,不能出去。没有理由,请谅解。”

“谅解个屁——”

“你们怎么就说不听呢?”温乐沣忍不住从温乐源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焦躁地说,“我们没有在开玩笑,这孩子就要死了,你们明不明白!”

“我们明白,”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同样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也不是在开玩笑,你明白吗?”

温乐源看看冯小姐的背影,又看看西瓜皮头小男孩那不符合他小孩外表的沉着坚毅的神情,好像恍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竟闪过一丝痛楚。

温乐沣想更进一步地和他们讲道理,温乐源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哥?怎么你也……”

“回去,”温乐源不愠不火地说,“我有办法可以救这孩子了,不必非得出去。”

温乐沣微讶,他从来不知道温乐沣也会医术……

“快点,否则说不定就晚了。”

温乐沣立刻抱着宋昕一路小跑跑回房间去,刚从地上艰难爬起的何玉也哀怨地看了一眼坚定地挡在楼梯口的“人”,跟在温乐沣身后进入他们的房间。

当他们进去之后,温乐源面对着冯小姐和小男孩,慢慢地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体。

“原来是这个原因吗……我居然都被蒙蔽了。”

冯小姐缓缓点头。

“太残忍了点吧?”

冯小姐缓缓摇头。

温乐源疑惑地眯了一下眼睛:“那是什么原因?你们到底——”

“哥!”温乐沣从房间中露出头来叫道,“快点!他的血我止不住!”

“马上来!”温乐源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小男孩那与年纪并不相称的表情,转身跑向温乐沣。

进了门,何玉披头散发地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她怀中宋昕的小脸苍白如纸,呼吸几不可闻。

温乐沣在她身边,抓着大把的绷带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何玉的身上、手上全都是血,她抱着宋昕所坐的地方更是蔓延出了一条血腥的小河。

然而奇怪的是,温乐沣刚才明明抱过宋昕,此时身上也应当与何玉一样满是血迹才对,但他身上却一滴血迹也看不见,连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他和何玉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只是焦急地看着宋昕,不知该如何是好。

温乐源脱下鞋子走到何玉身边,接过宋昕逐渐有些冰冷的身体,将之轻柔地抱过来,搂在怀里。

“哥……”

“乐沣,你过来。”

温乐沣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出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他知道温乐源总是有他的道理的,便只能将问题隐藏在心里,移动到离温乐源稍近的地方坐下。

温乐源将孩子交给他抱着,自己则单膝跪在他们的面前,手放在宋昕的头上。

何玉看见他们奇怪的举动,又撕心裂肺地号叫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再不救他他就死了!他就死了!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一边哭着,一边就要来抢宋昕,温乐源烦躁地将她一把挥开。

“别来碍事!”他冷冷地说。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已经完全绝望的何玉伤痛欲绝,却在面对面前这个像强盗一样的大汉时没有任何办法。

温乐沣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温乐源却先止住他,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听完他的话,温乐沣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

“这……样……?”

温乐源点头。

“会有效吗?这不是治疗——”

温乐源举手示意他噤声。

温乐沣疑惑地看看孩子,又看了看伤痛欲绝的何玉,蓦地明白了什么。

“难道说——”

温乐源捂住了他的嘴。

温乐沣露出了和刚才温乐源相同的那种痛楚表情,他缓缓地点点头,温乐源才放开了手。

“居然……如此……”他喃喃地说,“好……好……那不管怎么样……我们先为他们做吧……能做多少,是多少……”

温乐源点头,伸出一只手放在宋昕的头顶上,温乐沣也伸出一只手放在同样的地方,与温乐源的相互交叠。

两人一左一右附在宋昕的耳边,用高低不同的声音开始轻轻念述什么。

那是一种非常有韵律的语言,虽然听不清楚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念什么,但何玉却发现自己知道——自己知道,那是一首没有旋律的曲调。

这曲子很优美又很陌生,引导着她的心往一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飘游,让她舒适得几乎忘了儿子的伤情,而张开口随之吟诵,和他们一起念述那不知名的音乐。

那音乐从低吟到高亢,在最高处转了几个圈后又渐渐低沉下去,如丝般柔细,似乎就要失踪,再也找不回来一样。

她忍不住伸出了手,想用手去捕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语言。

然而那些从他们口中吐出的柔和念述却如同狡猾的生物,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漏出指缝,叮叮当当地凋落到地板上,消失了。

就在她专心地去追逐那些言语的时候,宋昕头上的出血逐渐停止了,小脸和小手上青紫的伤痕也渐渐如奇迹般褪去,几乎看不到受过伤的痕迹。

何玉在虚空中追逐言语,却一个也追不到,还是不断被“言语”逃开,不断被抓在手中的“言语”漏下,消失。她的心逐渐烦躁起来。

我在干什么?

追逐这些看不到的东西吗?

不……有更重要的事……

我在干什么……

昕昕?

昕……

一道炸雷蓦地从胸口滚过,让她蓦地清醒了过来。

对了!昕昕!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他被我打成了重伤!他浑身都是血……然后……然后……我把他……

我把他……

宋昕头部已经渐渐愈合的伤口,忽然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爆裂开来,鲜血如喷泉般轰地一声蓬散喷出,温乐源和温乐沣也被喷了一身黏腻的血。

“这个……愚蠢的女人!”

温乐源暴怒,起身一把拉过那个又开始发愣的女人,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何玉委顿在角落里,昏了过去。

“……出手太重了,哥。”温乐沣担心地说。

“她自作自受!”温乐源气怒地暴吼,坐回原位置,“她昏过去了,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们继续。”

温乐沣迟疑一下,点一点头。

以爱为名 之三

何玉慢慢地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身边的温乐沣,对她温柔的微笑。

她脑中闪过温乐源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心中一慌,猛地坐起了身来,发现自己和宋昕正并排躺在地板上,宋昕头上的伤口和身上的青紫已经全部消失了。

“你们到底——”她惊喜地看着沉睡的儿子,又喜又疑,“你们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怎么治好我的昕昕的?我要怎么谢谢你们……”

她只顾看宋昕的伤情,没有发现房间里之前被宋昕的血喷到的地方已经全部干净了,温乐源和温乐沣身上依然穿着她昏倒之前的衣服,却也同样没有半点血迹,只有她和宋昕身上依然血迹斑斑。

温乐沣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他犹豫了一下,看一眼站在窗口吸烟的温乐源,温乐源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温乐沣收回目光,故作轻松地道:“嗯,那个,其实是我们……我们有特异功能,能进行心灵治疗……”

温乐源被烟呛到,大声咳嗽了几下。

“心灵治疗?”何玉用好像见到怪物站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反问。

温乐沣尴尬地唔了一声,道:“嗯……差不多……基本上……就是用心灵给对方治病的意思,你看过这一类的电视吗?”

除了西游记之外,何玉基本上不看那些神神鬼鬼的片子,因为她觉得那对孩子不好。可是现在宋昕小小的身体完好无损地躺在她的身边,小小的鼻翼忽扇着,呼吸均匀。现在就算有人告诉她,她面前的这两个人是玉皇大帝下凡她也会相信——只要能救回她的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做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道,“就像西游记那样是吧?”

温乐沣不想提醒她西游记中没有这样的情节,但他不想和她在这个问题上缠,便只是做出了一副“你了解就好”的表情。

在将近半个小时的千恩万谢之后,何玉欣喜万分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依然昏睡中的儿子离开了,只剩下温乐沣和温乐源的房间中,逐渐有一股怪异的味道弥散了开来。

温乐源的烟叼在嘴里,从何玉出去开始就一直没有吸,烟头早已不再闪出原本就很微弱的红光,也没有再升起淡淡的雾气,可是他和温乐沣都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呆呆地或站或坐,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该干什么。

很久以后,温乐沣低头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似乎在沉吟。

“我们这样做,是解决不了这事的。”他终于开口,说。

“那就不要管。”温乐源很快回应。

“那怎么行?”温乐沣说。

“大不了她过一段时间就来就来求救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温乐源想起了他的烟,吸一口觉得没味道,这才发现它已经灭了很久,随手把还剩了半截的烟屁股往里屋一扔,也不管进了垃圾桶没有。

“你……受得了吗?”温乐沣的语尾有奇妙的上扬,温乐源没有发现这一点。

“不过是多麻烦几次,我们多做几次,没关系吧……”

温乐沣的手微微发起抖来,“你受得了?你受得了?你受得……”

“乐沣?!”

“我……”

“乐沣!”

“我受不了!”温乐沣蓦地向温乐源一甩手,杯子在温乐源脚边爆裂,落了一地的玻璃碎屑和一汪滚烫的水。

温乐源吃了一惊,但他并非吃惊于温乐沣竟敢砸他,而是温乐沣的自制力应当很强——至少比他要强,他这么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说——温乐源顾不得自己被热水烫到的脚,大步跨过玻璃碎屑和水洼的包围,一把捉住了温乐沣的手腕。

“乐沣!你给我控制一点,不要这么轻易就被影响!”

温乐沣双手握拳,双目赤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似乎有某种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在他体内流窜,让他无法发泄积蓄的情感,他空置的那只手忍不住扣在了温乐源的手臂上,五指成爪,慢慢地抠入进去、下滑,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这么沉重……她的疼……一直渗进来……我挡也挡不住……太强烈……”

温乐源对自己臂膀上的伤痕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反手抓住温乐沣的双腕拧到他身后,一矮身将他扛到了肩上。

“我说过什么来着!不让你多管闲事你就不是不听,看是把一切交给我好还是被别人的‘情绪’抓住好!”

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丝毫不慢,扛着温乐沣迈着巨大的步子,就出了门。

“姨婆、姨婆!”温乐源一手拎着温乐沣的后衣领,一只手握拳咚咚咚咚地用力砸阴老太太的房门。

门下有光线从房内漏出,但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温乐源及早起来。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婆!你到底在不在!不在也应一声,该死的老太婆!”

在他坚持不懈的狂砸中,阴老太太终于应了一声:“敲敲敲!敲命哈,老太婆又不会飞!”

有人应了当然好,可是——她并非是在房里答应的,而是在二楼的楼梯口。

楼道里没有灯光,温乐源藉着从楼梯拐角处的窗户外泄漏进来的光线,才勉强看到她佝偻着腰的轮廓,她身边还有两个小小的影子,似乎是两个小孩的样子,但光线实在是太暗了,他根本看不清那到底真是两个小孩,还是外面投影进来的东西。

“姨婆,”他改口叫道,“您帮忙看看乐沣,他又被别人的情绪影响到了。”

虽然在暗处看不到,但是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感觉。

温乐沣现在正用很大的力量死命抠他的手臂,只是以手臂疼痛的程度就可以大概猜出他现在痛苦到了何种程度。

“噢,这会儿想起叫姨婆喽?”阴老太太冷笑一声,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来,不知道她脚上穿了什么,在与楼梯的敲击中发出清脆的哢哒哢哒声,“刚才你叫哪个是老太婆哈?用得着是姨婆,用不着就是该死的老太婆?”

以温乐源的经验来说,他只要和阴老太太起争执就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指阴老太太的报复手段而言——便陪笑道:“姨婆您的耳朵还是和以前一样灵……啊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叫您老太婆呢?我在叫别人呐!对了,姨婆,能不能帮忙看看乐沣……”

阴老太太似乎也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摸黑走到门边将堵在那里的温乐源、温乐沣推开,掏出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开门。

她开门从不用看,随便拿出钥匙塞进钥匙洞就能打开,温乐源和温乐沣小时候曾努力尝试过多次,但从来没有一次模仿成功过,不知道是她对钥匙做了什么手脚,还是他们没有摸到窍门。

“你刚才说乐沣咋?”

“啊,我们今晚……”

没有了门板的遮蔽,门内的灯光大方光明,温乐源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他身边的温乐沣脸色原本就不太好,这时忽然被灯光一照,更是显得青白异常。

温乐源一边向阴老太太解释,一边带着温乐沣进入阴老太太的斗室之中,阴老太太在他们后面进来,她身后是那个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只有他一个,没有第二个小孩。

刚才果然是看错了吗?温乐源漫不经心地想。

老太太听完他的解释,也不说多余的话,就向温乐沣勾了勾手指。

温乐沣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牵引力从她的指尖传来,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猛力牵引了过去。

感觉温乐沣被拉开,温乐源本能地拉紧了手中温乐沣的衣领,温乐沣上身后仰,下身受牵引力而倏地飘起,竟就那么躺在了老太太和温乐源之间的半空中。

“你干嘛哈!”阴老太太不耐烦地右手虚空一推,温乐源不由自主地松手,光光当当地向后打了几个滚,庞大壮实的身躯像个巨大的铅球一样“匡”地撞到了门上。

“姨婆知道你担心小沣,可莫连我一起防备哈!三十岁的人喽,咋一点没脑子!”

温乐源头晕目眩地躺在地上,眼前一片昏花。

阴老太太揪着温乐沣的衣领,半拉半拖地将他弄到了里屋,絮絮叨叨的声音仍然时断时续地传出来。

“他不记教训,你也不记教训!都想死!305你们管得了哈?你们管得了要我干啥……”

等眩晕的感觉慢慢褪去,温乐源才四肢并用地爬到了房间中央吃饭的桌椅旁,屁股艰难地挪上椅子,上身往桌子上一趴,就一动也不想动了。

窗外梧桐树的枝叶轻轻地敲打着窗户,就像有人在呼唤什么一样的频率。

温乐源点燃一支烟,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窗户。

那确实是枝叶与玻璃之间碰撞的声音没错。可是以梧桐树的高度来说,构上二楼的窗户算是勉强,构上一楼的窗户那就太怪了。

不该……那么低的!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没有存在感地站在角落里,视线胶着在黑色的玻璃上,好像能穿透那颜色看到温乐源所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温乐源微微冷笑一声,手指轻勾,放在电视机上方的遥控器飘飘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他随意按了一下,电视机发出了喧哗的笑声,窗外的敲击被便轻易掩盖过去了。

西瓜皮头的小男孩面色变得有些痛苦,就好像有人欺负他一样,眼中盈满了一泡泪水。

“喂……”温乐源一边换台,一边用牙齿叼着烟,嘴巴含含糊糊地道,“好大年纪的人了,这么哭出来多难看。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掉眼泪怎么样?”

男孩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狠狠地擦去眼泪。

“你干嘛要装听不见!”他低吼。

温乐源耸肩:“又不关我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比起你弟弟来真是天差地别!”

温乐源狂笑,改趴姿为坐姿,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膝顶在桌子上,椅子大大地向后倾斜着,斜睨着他。

“钢筋水泥的世界,总是冷漠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乐沣需要我在他身后支持,他才有资本去帮助别人。

“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自己‘有’,才有资格说帮助二字。倒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有兴致去管别人的闲事?你留在这世上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没带走,觉得不甘心?”

小男孩大概的确是气得急了,温乐源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黑气,那是冤魂的愤怒凝聚,有时可以侵占那个灵魂——就像仇恨或嫉妒或愤怒吞噬人类的方式。

但是小男孩周身的气却没有真正凝集侵占,只是波纹浪动,扭曲纠结到一定程度时忽然像被谁打了一掌似的,啪一声就散了。

黑气完全消失后,他悻悻然地低声道:“自私的人总有理由,在面对没有理由的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必有私心,这我很清楚。”

“噢——”温乐源带笑地回应了一声。

里屋的帘子一掀,温乐沣从里面走了出来。小男孩看见他的脸,微微吃了一惊。

他还是那个温乐沣,从外表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表情却完全不同了。

之前的温乐沣不是很常笑,但眼睛很灵活,表情也相当温柔,可这个温乐沣却没有半点情绪的泄漏,从表情到心情似乎都是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半点墨迹。

温乐源看来却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形,看到他便站了起来。

“成了?”

温乐沣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阴老太太在温乐沣后面掀帘而出,道:“好喽,小源,带小沣回去,以后没事莫老到这房里来哈。”

“又不是我们想来……不欢迎我们就别让我们到你这儿来住么……”温乐源低声嘟囔,“死老太婆……”

一向有轻微耳背的阴老太太,却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暴喝:“你说啥!”

“没。”温乐源嬉皮笑脸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腰去拉温乐沣,“好了,我们走……”

然而温乐沣却忽一闪身,躲开了他,自行往门口走去。

“姨婆,我走了。”他用平板的声音说。

“噢。”阴老太太看一眼僵硬地伸着手还没收回的温乐源,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温乐源僵硬了一会,终于放下了手,苦笑:“这么长时间没见‘断层’的威力,我都忘了。”

这是阴老太太的特异能力之一——阻隔他人的情感,被温家人称为感情断层的能力。

它可以让一个原本热情满满的人变得异常冷漠,是她专为温乐沣这种易受他人情绪感染的体质所摸索出来的。

“活该!”阴老太太得意洋洋地说。

温乐源向她瞪眼睛。

阴老太太得意地笑笑,又道:“记住,这回是三天哈,你就受三天冷落吧。”

“干嘛要维持这么久?”温乐源挠挠脊背,不爽地道,“一个晚上不就好了?下次再说嘛……”

阴老太太冷哼:“噢,那你们明晚还要来哈?我要不要休息咯?”

温乐源唔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一惊:“明晚?!你的意思是明晚还有!”

老太太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挥挥手,茶杯茶叶暖壶依次向她手里飞去。

“你们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哈?一晚上就行了?这么简单要我干啥!告诉你哈,本来是一个月一周期,不过从今晚起,她每晚重复一次今天的事情,直到真的杀了那小家伙才算完。”

温乐源目瞪口呆。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那么辛苦所做的事情,全都白瞎了!?”

“也不算白瞎。”暖壶的瓶塞砰地跳出,壶身自动倾斜,倒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后又飞回原位,“你们让她多尝了几回她想尝的滋味,功德无量!”

温乐源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一时气怒攻心,挽起袖子就想和她理论。

然而习惯性地一抬头想看看温乐沣的反应,才发现温乐沣已经消失很久了,温乐源立时慌了手脚,只甩下一句“姨婆你实在是”就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傻瓜……”阴老太太冷笑,在茶杯口吹了一口气,让香酽的气息更加弥漫四溢。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

“这孩子,咋又来……”

她手一动,窗户自动打开,露出一张紧贴着纱窗往里看的苍白小脸。

阴老太太看着那张小脸上急切的期待表情,叹了口气:“你莫急,其实我也一样,可是这事急也没用。嗯?快回去,一切交给我办,放心哈。”

小脸上下移动,似乎在点头。之后,一个小小的影子敏捷地消失在窗外的树上。

阴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挥手让西瓜皮头的小男孩到她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

“一个比一个固执,咋说都不明白……你说这都是干啥……”

执着没什么错,这世界需要执着,然而执着的路不能出错,否则将会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婆婆……我想告诉她真相……”

“你又不是不知道,告诉她也没用哈。”阴老太太橘皮一样的脸,展开一个沧桑的苦笑,“你今天告诉她,她明天就会忘掉;你上午告诉她,她下午就会忘掉。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其他的全都不记得,就算我也没办法……”

“那……”

“莫急,”老太太慈爱地摸着他的小脸道,“现在有希望喽,说不定她会好,很快……”

小男孩疑惑地问:“什么?”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是用一只干瘪的手指,指向温乐源兄弟消失的门口。

“可是您不是告诉他们不让他们管?”

老太太张着没牙的嘴大笑:“那俩!尤其小源,我不让他管他才有兴趣,我让他管他反而才不管哈!”

原来如此……

以爱为名 之四

305房间。何玉坐在宋昕的小折叠床上,手指轻轻划过他有些消瘦的小脸。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可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到底那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现在看着儿子香甜的睡脸,那种感觉又像潮水似的一波波涌来,让她想沉浸在与儿子之间难得的静谧之中都做不到。

强烈的不安、心慌、恐怖、惧怕,这些无来由的情绪在心中翻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没有丈夫,没有钱,没有安定的生活,她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她唯一还有的就是眼前酣睡的这个孩子,他是她的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难道是要失去他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上天不会这么残忍!

对了……今晚……她打了他。可是那是因为他不明白她的心,他不够努力呀!

现在的社会,孩子们从一出生就有无数竞争摆在面前——不,也许从没有出生就开始了。

当他们还是胎儿的时候就在听莫扎特、听巴赫,一出生就开始中文和英语的双重教学,幼儿园就急忙进行素质教育,小学就被安上十几公斤的大书包,学习功课学习绘画学习音乐学习舞蹈……学习家长老师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当他们上了中学,又被要求倾尽所有牺牲一切学习学习再学习,参加奥数班英语班文学班升级班补习班家教班名师班……一切在小广告上能见到的该死的班。

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上好大学,为了考托福考剑桥考牛津去外国去镀金上那个见鬼的什么MBA,为了让他们成为菁英中的菁英,有一个好的归宿。

从他出生开始的战斗,就是为了那连站在珠穆朗玛峰上也看不见的遥远未来。

谁想看着他们小小的脸上带着大人的疲惫早起晚归?谁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可是不这么做不行啊!

“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稍不注意就会被别人的孩子赶超过去。他以后怎么办?难道要一直在后面追赶别人吗?

所以懈怠是毒药,每个聪明的父母都这么想。

也许她对昕昕的要求是稍微高了一点,但她已经是最不严格的母亲了,她没有让他学绘画学钢琴学舞蹈学书法,没有给他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她只要求他学习好,只要他每次考试都能维持在前三名,只要他这样而已,为什么他总是做不到?

昕昕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要求看动画片,不要求出去玩,不和那些没前途的小孩出去疯跑,那么他的学习成绩为什么一直在下降呢?从三年级的第一名下滑到现在的第十名,他考怎么能上好的高中?上不了好的高中又怎么考得上好的大学,甚至是托福剑桥牛津……

她想得不远,一点都不远。时间一晃就会过去,为了孩子的未来,他现在吃点苦是必须的。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她不想打他,一点都不想。

真正的父母都不想。

因为她也会心疼啊!

当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的时候,就同时有一百倍的巴掌打在她的心上。

但是她恨,恨他为什么不争气,恨他为什么不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于是恨就化作了棍棒,一棍一棍地发泄在孩子身上。

“昕昕……昕昕……”她摸着孩子幼嫩的小手,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

每打他一次,就如同剜下她一块肉一样,孩子哭,她也哭。孩子求饶说妈妈别打了,疼,她说不打你你的学习成绩就不会好,你没希望了,知道吗?你没希望了!

心疼啊!心疼啊!心好疼啊!

疼得想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揪下来,把皮肤抓烂,否则这疼痛就不能消失!

于是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孩子的惨叫一次比一次凶,一切逐渐变成了可怕的怪圈,她无法控制自己。就像今晚……

今晚?今晚发生了什么吗?

女人手中的木棍砸向孩子幼小头颅的景象一略而过,再搜寻已没有踪迹。

今晚……

什么也没发生,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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