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我以前的邻居,至今已有八年未联系了。不过虽然时隔已久,每当想到他当年跳湖的那一幕,我仍不免心有余悸,下面就和大家说说他的故事吧。
当年,明有个十分要好的女朋友丽。两人相爱多时,双方父母都见过了面,几乎已经开始准备两人的婚事。不幸的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一次郊游中,丽在湖边意外跌落,就这么活生生地淹死了。对于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两家人都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我们这些外人也倍感惋惜。但是,明受此影响的严重程度却可以说是第二个意外。
自从出事后回来的那一刻开始,明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原先开朗的笑容都消失不见,整天沉默寡言、无精打采,见了谁都连头也不抬一下,后来甚至索性很少出门。起先大家看到他日渐消瘦,还为他丧爱之痛同情不已;但久而久之,他这种过分的自暴自弃成了所有人的烦恼。可是任凭别人再怎么费劲唇舌地劝说,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像丢了魂的活死人一样消极地活着。
后来正值我和一伙朋友计划去黄山三日游,父母出于好心叫我带他一起去。虽然我是不愿意的,但一方面迫于父母的压力,另一方面想想大家还算是关系不错的邻居,我们又是同龄,他遇上这种倒霉事老闷在家里也的确不是办法,出去散散心也许会有帮助,于是就答应了。经过所有人的劝解和开导也终于让他肯跨出家门跟我去了。
我们本来都兴致勃勃的,唯独他一路上始终保持沉默,不管我们说什么从来不插一句嘴,也从无一丝笑意。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用半点心听。对于这么一个不合群又陌生的家伙,其他朋友都觉得很扫兴,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思,晚上早早到宾馆各自进了房间。自然,于情于理我都只好和他住同一间房。
进房间后,他还是不声不响地自管自擦鞋理包,整理床铺。我不想气氛太尴尬,就时不时逗趣地说些轻松的话题,他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我觉得完全是自讨没趣,也就不再说了,只在心里暗想带他来看样子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洗完澡后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彼此不出声。我先还听见他翻了两下身,然后就没动静了。渐渐地,我也睡了过去。
半夜里,我正睡得酣,忽然隐约听见唏唏唢唢的人语间断性地传入耳中,“……嗯,不是……我不知道……我……”我睁开眼睛,看见明在邻床上翻来翻去,嘴里呓语个不停,“为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呜呜呜呜呜……”他居然说着说着抽泣起来,这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赶快走到他床前轻轻推了推他。他醒过来,瞪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看我,转个身又睡下了。
第二日我看他好象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遂将前夜里他作梦呓语的事告诉了他,这不说倒好,说了却没想到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就脸色大变,紧张地追问我自己说过什么。这倒还是他出事以来对一件事首次有那么强烈的反应。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连解释当时大家都迷迷糊糊的,一来我没听清楚,二来他也根本没说什么。
好不容易才让他闭口不再追问,但显然他看我的眼神中充满怀疑。一天下来我几乎全是在这种眼神的监视下渡过,搞得我都变得神经兮兮,总想着他是不是又在看我,眼睛刚一暼却又与他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然后再不约而同地赶快避开。其他朋友老骂我怎么动不动就走神,心事那么重。我只好笑笑;也只能笑笑,因为那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别扭感受。
当晚再一次和明同住一间房,此时的单独相处让我有些心寒,于是很早就躲进被窝不想多搭讪。大概是一天神经紧张的缘故,我怎么都睡不安稳。一会儿闭起眼睛似睡非睡,一会儿又马上会忽然清醒过来。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弄得我耳鸣不已,脑袋痛得要命。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又在冥冥之中醒来,突然看见黑暗中明穿着他那一身白色睡衣,直挺挺地立在我的床头,瞪着木讷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看。我顿时心跳到了喉咙口,一个翻身坐起来,打开台灯,尖着嗓子叫道:“干……干嘛呀你?!”
他的目光始终紧紧地跟着我:“我说过些什么?”
“什么?”
“我昨晚上到底说过些什么梦话?”
我恍然,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不禁如释重负地重重往身后的床头板上一靠,“你不会是到现在还在怀疑我隐瞒了什么吧?”
“那你隐瞒了吗?”
看着他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实在克制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我就这么靠在那儿,也盯着他看,笑了足足好几分钟。他也不动,就一直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笑。
“有隐瞒的应该不是我吧?”笑罢,我也严肃起来,一字字说道,“你到底怎么了?自从女友去世以后你就完全变了样。为什么要这样——我是说,这的确很让人伤心没错,但既然已经选择继续活下去的话,你又为什么要活得这么萧条呢?”
他听着,不说话,先前那种凌厉的眼神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和愁苦。他慢慢退回去,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床沿,双手捂着头拼命地挠着头发。
我直起身坐到床边与他面对面,“不要压抑自己,这样不好受。说说吧,把你的心事都跟我说说,你会好过一些的。”
“你不会明白的。”他的手背暴满青筋,十指张开着,指缝里露出的双眼似乎已经穿过现在,回到了过去看着什么可怕的景象。过了良久才终于开口:“昨晚……她又来找我了。”
“谁?”一丝冷意忽然掠过心头,我潜意识低着声音问,“……丽吗?”
他痛苦地点点头,“她死了以后经常会来找我,在晚上,一等我睡着就出现在床边。她就站在那里,穿着出事那天穿的衣服,混身湿淋淋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她一直盯着我看,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我暗自咽下一大口口水,几乎再也出不了半点声音。
半夜里的房间那么寂静空荡,他的声音本来很轻微,但此时此刻却显得响亮而沉重,字字都仿佛带着回音:“然后她就总会对我说同一句话,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每次都是一样,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似乎……似乎有非常强烈的怨念和责怪之意。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对我。我对她说我实在不知道,想让她再说明白些,但她不回答,还是不断问着我为什么。每次都要缠我好久好久才会离开,我真的……真的很……”他停下来,强忍住内心的痛楚,把头深深埋进臂腕里。
一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安静得离谱。我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他,但几次开口都欲言又止,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再一想到如果他所言属实,那么,昨晚上我在睡觉的时候丽就在了,我爬起来去推明的时候她就站在我后面也说不定呢。想到这里我就毛发直竖、手脚冰凉,一股难以言喻的慌张冲上心头。我刚想硬挤点话出来说,明又说话了:“其实……我是知道的。”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抬起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对,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怨我。可、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他又似乎刚刚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转眼紧紧直视着我,强调着,“那种情况下,谁都没有办法的。”
“什么情况,什么有没有办法?”我终于说了一句。
他没有马上回答,望着我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丝犹豫,大概是在考虑到底下面的话要不要告诉我。
“明,你不要再隐瞒了,否则问题永远解决不了的。你说你知道原因,对吗?”我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赶紧往前探了探身子,催促他往下说。
“……我们走在湖边,正谈着未来的结婚计划。忽然,丽滑了一跤,我没抓住她,她……摔进了湖里。她本来应该会游泳的,但没挣扎几下就沉下去了。我慌极了,赶快跳进去救她。当时是晚上,湖水冷得要命,我刚下去就觉得几乎被冻得不能够动弹。天又那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想钻到水下去找,但那里更是一片漆黑。我乱摸乱叫着,可就是没有任何回答,丽就这么几乎是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是被魔鬼旋涡吞噬了一般。”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禁颤抖得厉害。
“可是……你是想救她的呀,没救成你也没有错啊。”
“不,我本来应该再多找一会儿才对,说不定再回水里找一次就能看见她的,但……”
“但什么?”
他的眼神此时突然变了,瞳孔急剧收缩起来,充斥着巨大的恐惧。我的心也跟着揪结。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老说法?”他突然转而问我,“为什么有的湖或者河里会长水草,而有的不会?”
我等着他说下去。
“那是因为长水草的湖或河——不‘干净’。”
“不……干净?”我一时没明白。
“那底下——闹鬼!”他沙哑着声音重重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有意恶作剧似地顿了五秒钟看我的反应。虽然自己看不见,但我肯定当时自己一定是惊呆了的惶恐摸样。
“那些乱七八糟的水草杂物里附着鬼,它们要找其他人做替身,所以就会有缠绕物体的特性,等缠住别的物体以后就不断地将之往水底下拖。”他继续说道,“当时我正想再钻到水下去找丽,突然,一只脚被一大蓬水草牢牢缠住,拽着我直往下拖。那些东西力大无比,我被拖到很下面,呛了好多口水,几乎就要死了。我拼命挣扎、拼命挣扎,用足力气蹬踩才终于挣脱掉它们逃脱上去,然后我就再也不敢下水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实在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勇气再……”他忍不住哭起来,又用手捂住了脸,“我知道丽是在怪我胆小,没有尽全力救她。她是女人,没我力气大,掉进去后根本挣脱不了那些缠绕。而如果我能再下去一次的话就……可是,我实在是非常、非常地害怕……”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握住他不住颤抖的双肩,“你不要自责,换了谁都是一样的,事实上你已经尽全力了。”在我心中,原先一直以来对他的不满和厌烦都已经成了一种过去的误会,我深切地体会他的遭遇和境地,郑重安慰着他,“丽之所以常来找你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理解你当时的处境。据说死去的人如果有怨念或遗愿就一直会在人间徘徊,而要消去他的怨念或遗愿,就要去他去世的地方诚心拜祭。我想,如果你能回那条湖去向丽诉说清楚,她一定不会再怨你的,毕竟你们以前那么相爱,而且遇到这种事也并不能怪你。”
他哽咽着,又一次点点头,同意了我的说法。
次日一早,我就跟朋友们打招呼说有急事必须要先走。然后,我就陪他乘上火车,直接赶往那条湖的所在地。等我们到时已经快中午了,天空下起朦胧细雨,空气中充满了泥土的湿潮味。按着明领的方向,我们来到了丽的出事地点。站在那里,老实说,我感觉非常不自在,但看着明这种样子,我知道他的确需要帮助。这时,我们注意到不远处有个正在钓鱼的老翁。他独自一人坐在地上,穿着蔸苙,握着鱼杆,神情极为专注,身边摆着个装鱼的水桶。此情此景倒别有一番风味,似乎也给紧张沉重的心情带来一丝轻松和缓解。大概明也和我想的一样,朝那为老翁走了过去。
但奇怪的是,就在我跟过去的时候,明突然又折回来,走过我身边也不说话,脸色苍白、目光迷盲地径直走回丽的出事地点伫立着。
我察觉到他的变化,觉得很奇怪,遂也来到老翁身边想看看会有什么使明变化的东西。老翁还是老翁,那蔸苙、那鱼杆、那专注的神情,可是……我的目光落到了那个水桶上:那里面有两条刚钓好的鱼和带进来的水,清澈洁净,无丝毫的杂质。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连忙转身去看明,刚想大声叫唤他,只见他纵身一跃,一头扎进了湖里。
我大吼一声飞奔过去跟着跳入水中。在水下,我看见明没有丝毫的挣扎,紧闭着眼睛任凭自己下沉。我鼓足一口气追过去,用尽混身力气硬拉住他往上游。冒出水面后我已经快精疲力竭,还好那个钓鱼的老翁也已经下水,帮我一起拖着明回到了岸上……
那次以后明虽然得救,但却彻底地不再说话了——即使对我。旁人也越来越无法理解,开始在他们家背后说三道四起来。过了没多久,他们一家人就搬走了,搬去了哪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然,有关于明自己活生生地误蹋死了女朋友丽这件事,我也将其当作一个秘密深藏在心底。
而事隔这么久我才跟大家说,是希望告诉大家:犯错是在所难免的,但寻死决不是最好的赎罪方法。
但愿——但愿明能在某个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本文语音版:
-
【本站微信公众号:gsjx365,天天有好故事感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