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笑蓉有这样的习惯:每星期都到美容院去做两次脸。今天又是做脸部按摩的日子。
她是娜娜美容院的长期熟客,每星期的两次做脸,都安排在下班后,别的客人需要预约,但杨笑蓉则不需要,因为她的时间固定,每星期两次,都在下班后。
娜娜美容院的美容师,老早替她订了时间表,所以她只要按时去到便可以了。
连美容院的珍纳,都知道每星期这时候一定会见到她,还体贴的先泡好一杯花旗参茶等着她,可偏偏它的丈夫余定强,就连这一点点事情都记不牢。
下班前,丈夫还打过电话来。
“太太,林约翰的结婚酒会五点半在希尔顿举行,我现在来接你?总得到一到,毕竟林约翰是我的得力助手。”
“你忘了吗?今天是我做脸的日子,怎么去呢?你自己去吧。”杨笑蓉对丈夫的粗心大意,已经有了不满。
“太太呀:你可以做少一次半次,有什么关系,但酒会你不到──”
“有什么关系,他们明晚还有个晚宴的,我明晚出席不就是了吗?”
“唉!你不去就随便你吧!但是,我的好太太呀,做脸是闲事嘛,你怎可以对自己的一张脸这样没有信心呢?”余定强在电话中无可奈何的说。
“哼!这不是信心问题,这是防犯未然!”杨笑蓉冷笑道:“我保养得漂漂亮亮,你也没有借口去寻婚外情呢!”
“我哪里敢?何况有这么漂亮的太太,我早已修心养性呀!”余定强嬉皮笑脸的把电话挂下。
然而,说老实的,丈夫并没有说错,杨笑蓉对自己的脸孔真的没有太大信心。
自从前年三十岁生日之后,杨笑蓉每天照镜的时间就比以前多出一倍,而市面上那些美容护肤用品,越是价钱贵的,越是能吸引她购买的兴趣。
她开始不大敢笑,怕的是笑得多,眼尾便会有鱼尾纹出现,故而,她的时装店内那群女孩,都觉得她们的老板娘越来越严肃,殊不知道杨笑蓉少露笑脸的原因,是那么苦煞心思的。
珍纳替杨笑蓉做完脸部按摩后,照例给她涂上脸膜,就让她躺下来休息了。
“余太太,你先歇一歇,我等会儿再进来。”珍纳对她道。
这儿跟其它美容院分别不大,都是分成一个个小房间,里面有齐备的仪器,有很舒适的卧椅,客人躺着让美容师替她们做按摩,做各种脸部的整理。
杨笑蓉早已习惯了这些做脸的程序,珍纳替她做完按摩之后,就要替别的客人做,她是自己指定的美容师,在这儿,她试过几个不同的美容师,始终认为珍纳的手法最好,她对她最有信心。
此刻杨笑蓉躺着,本想好好的小睡片刻,珍纳的手法实在是好,经她一轮按摩,尤其是今天有少许头痛,可是刚才珍纳只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揉了几下,现在什么痛楚都没有了。
可是,有点昏昏欲睡时,偏偏邻房的一位太太以尖锐的声音在跟她的美容师在闲聊,杨笑蓉待要不听,但声音很自然就钻进她的耳膜里。
“……不是说笑的,没有一个整容的,上了三十岁不出毛病的!”
杨笑蓉本来就嫌那女人的声音吵,但是,听到她的话之后,却是整个人一点睡意也没有,而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听下去。
“可不是吗?上了三十岁,肌肉开始松弛,当年注在皮肤下的东西,自然也随之泻下,比本来的还要松,所以,整容过的,更加非做脸不可……”
杨笑蓉待要听下去,突然珍纳拉开了门帘,就向她叫道:“伍太太——”
杨笑蓉跟珍纳同时一呆,珍纳马上摇了摇头,道:“对不起,余太太,我真是失了魂,怎么老是乱叫的?”
杨笑蓉对手下苛刻,但对珍纳可是很和善的,只见她笑道:“你老是惦着伍太太,是不是那个伍太太给你特别多好处呢?”
美容师的手法好,一般客人都会特别给予小费的,可是珍纳连忙道:“怎么会?余太太你才是对我最好的客人,要是个个客人像你那样,我多做几年,就可以储够钱移民了。”
“但最近这几次,你总是把我唤错为伍太太的,那位伍太太是谁呀?令你这么印象深刻?”
珍纳解释道:“才不是呢!伍太太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来,唉!说不定已经移了民,我们有很多客人,都移民走了,所以老板常常说,生意越来越不易做了。”“既然这样,你没有理由老是把我叫错的,难道我的样子很像她?”杨笑蓉说,却又摇头:“没有可能的,我的脸膜还未脱下来,就算长得跟她有点像,这情形也不会认错吧?”
“可不是?我想我真是失了魂,对不起呀!”珍纳再连声对杨笑蓉道歉。
被人唤错了,到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对方已经再三的向自己道了歉,杨笑蓉也不放在心上,所以便道:“别放在心上,快替我洗了脸,我还得赶回家去,家里的菲佣们,若我不回去,她们都管看电视,不听话呢!”
对杨笑蓉说来,被珍纳错唤为别人,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起码,不会比她在美容院内,听到邻房的女人谈起整容后,上了年纪会有变化的问题值得她留心。
只有自己的丈夫才会那么笨,杨笑蓉自己心知肚明,当年还未结婚,自己曾悄悄的去改过下巴,一直觉得整容后,自己的运气比以前好许多,不但遇上个经济条件很好的男人,而且婚姻又颇好,生意也顺境。
但是,自从上了三十岁后,杨笑蓉每次照镜时,都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改变,彷佛不比以前美貌了,初时只以为自己年纪大了,有点改变,今天听到邻房那个女人的话,才赫然发觉自己不是疑心,而是整容的后遗症开始了。
故而,杨芙蓉有点惴惴不安,到了下一次去做脸时,她便决定要跟珍纳说以后每星期要多来一次。
可是,今天当她来到美容院时,老板娘就对她道:“余太太,今天让罗莎替你做,好吗?”
今天特地来就是要找珍纳商量多做一天,怎可以换别人?她对别人都没有信心,所以忙道:“一向都是珍纳替我做的,她比较明白我的心意。”
“我明白,但是,很对不起呀,珍纳已经辞了职。”老板娘抱歉的解释。
杨芙蓉呆若木鸡,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为什么会这样的?珍纳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走了?”
“我也不知道原因。”老板娘苦恼的说:“我已经出尽办法挽留她,可是她还是坚持要走,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杨笑蓉失望到了极点,又极之不服气,继续追问:“珍纳有很多熟客人的,老板娘,你怎不加她薪水呢?”
“如果她肯为此留下,我就不会那么为难,可是珍纳却说不是为钱,我也没有办法。”
“但总得有个走的原因呀?”
“我不知道,只是,最近这几天,珍纳的精神有点恍憾,尤其是进入第二号房工作时,更加心神不宁,但问她,她又不肯说原因。”
杨笑蓉呆了呆,自己每次来,总是在第二号房做脸的,珍纳到底为什么入了第二号房就心神恍惚?杨笑蓉不由又想起她把自己唤错为另一个客人的事来。
难道就跟那事有关?
杨笑蓉怔怔的样子,令老板娘感到很诧异,于是便问她:“余太太,你没事吧?”
“我没事。”给这么呼唤,杨笑蓉总算定过神来了。
“罗莎近来的工夫也不差,我让她替你做,你就试试她好吗?”老板娘对于这些长年顾客,当然不愿得失,所以又同她大力推荐自己其它的美容师了。
“已经没有得选择了,总得试试。”杨芙蓉苦笑着,但心里还是有点不大舒服的。
老板娘见到自己推荐成功,连忙掀开二号房的门帘,便对杨笑蓉道:“请进来呀!”
杨笑蓉一向是惯了在二号房做按摩的,但不知怎地,当她的脚才要跨进去时,突然想到老板娘刚才说珍纳临走前的情形,她便硬生生把脚步收回。
老板娘见到她这样子,惊讶的问:“余太太,怎么不进去呢?”
“不!我想换一间房!”杨笑蓉连忙解释。
老板娘有点儿惊异的愣了愣,然而马上就回复常态,笑道:“好呀!换过三号房吧,这儿更清静!”
杨笑蓉再没有异议,便随着老板娘走到旁边的房间去。
旋即,那个叫罗莎,大概是廿五六岁的美容师就入来了。
“余太太,谢谢你捧我场,等会儿有什么我做得不好的,请你指点呀!”罗莎的嘴巴倒是很会说话的。
杨笑蓉已经躺了下来,道:“你平时的做法,跟珍纳大概没有两样吧?”
“是的。”罗莎一边说,一边便开始在杨笑蓉的脸上做工夫了。
杨笑蓉每次在做脸的时候,习惯了闭上眼睛来享受,此时也不例外。
闭上眼来,感觉上,罗莎的手法,特别在按摩时的轻重方面,与珍纳的确是大同小异,不过,也不知怎地,她总是感到有少少差异,总觉得罗莎的按摩没有珍纳那么舒服。
杨笑蓉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来这儿也很久了吧?”
“我迟珍纳半年,这儿一开张她已经在了。”罗莎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的说。
“做得那么好却突然走了,会不会是她另起炉灶呢?”杨芙蓉试探道。
她总是不甘心,自己是珍纳的老主顾,她居然连自己也不通知一声就走了,枉费平时给她的小账特别多。
“另起炉灶就一定会通知你。做我们这一行,要起炉灶谈何容易,单是置仪器已经是一笔可观数目,何况,现在的租金贵得这样,不易做呀。”
“但好端端的,她怎会不做?”杨笑蓉说到这儿,故意压低声音问:“是不是老板娘炒她鱿鱼的?”
“才不!我们这儿人手一直就刚刚够,她又是老臣子,熟客这么多,老板娘怎会炒她?是她自己神神经经的,说老是见鬼,所以不肯做下去!”
杨芙蓉听到罗莎这样说,顿时吓了一跳:“见鬼?你们这儿有鬼吗?”
“才不!是她自己心理作祟,我们以前有个客人姓伍的,三年前已经去世了,但珍纳最近常常在房中见到她,她自己慌起来,所以辞职不做。”
杨芙蓉一听,登时吓了一跳,地想起,自己曾经有好几次被珍纳唤错作伍太太,当时不以为意,还跟珍纳开玩笑,说一定是那位伍太太给她许多小费。
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那伍太太已经死了。
“会不会真的有鬼?”杨芙蓉连声音也不自在起来了。
“怎可能?那位伍太太,未死之时.已有两年不到我们这儿来的,她死了之后,又怎会忽然跑来?”
“她是怎么死的?”杨笑蓉问,“年纪已经很大了吗?”
“才不过三十几,不是病死的,听说是自杀。”罗莎的嘴巴倒不像老板娘那么密,叽叽哇哇的什么也说。“年纪轻轻,怎会自杀?什么事看不开?”杨笑蓉很好奇。
“整容弄坏了!她忽然不来我们这儿做脸,也是因为整容弄坏了,所以不敢见人,可没想到终于跳了楼。”
打从美容院回家之后,杨笑蓉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坐在睡房的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差不多有半天还是一动也不动。
不知如何,听了罗莎的故事之后,她就感到极之不舒服。
以往,每次从美容院回来,她都免得自己容光焕发,比平时都要美艳,但今天,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就是感到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的样子也变了,两颊的肌肉似乎开始泻下来。糟了!珍纳当时把我当作伍太太,莫非我就像她那般样子?”
“咦?你怎么了?原来躲在房里。”杨笑蓉正在忐忑不安之时,突然丈夫的声音在背后叫起来。
“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杨笑蓉望了丈夫一眼,没好气道。
“你今天不是去做脸吗?怎地还照不够镜子,回来还在照?”余先生问。
杨笑蓉发觉丈夫向自己的脸上望来,突然之间有阵心虚,连忙扭转脸孔,避开丈夫的目光,道:“你出去,别在这儿!”
“怎么了?”余先生被她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你忘了今晚何老板请吃饭吗?很大场面,你要扮靓一点呀!”
当余先生走出房间外时,杨笑蓉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原来已经察觉到我已经开始不再美丽了,所以故意这么暗示我。”
原本她对自己的美貌充满信心的,但这一剎那间她的自信心突然完全崩溃了!
珍纳见到杨笑蓉之时,极之惊讶,一方面是惊讶杨笑蓉会找到自己的住处,另一方面,使她更惊异的,才不过一个月不见,杨笑蓉像老了许多。“余太太,你怎会找到这儿来的?”珍纳对上门的客人,不能不请进屋里来。
但见杨笑蓉抓住她的手,立刻便问:“珍纳,终于找到你了!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想问你,我是不是跟那死去的伍太太一个样子?”珍纳更是一愕,想不到杨笑蓉劈头第一句,就会这么问,“谁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珍纳,你知道吗?伍太太上了我的身!”杨笑蓉抓着珍纳的手,比刚才更紧。
珍纳瞪着杨笑蓉,勉强的道:“余太太,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是不是像鬼?我是不是像伍太太一样?她自己整容弄坏了,要找我当替身!”杨笑蓉又道。
珍纳面对这个语无伦次的客人,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有拉着她入屋来,道:“你坐一下,我给你倒杯茶。”
“不喝茶不喝茶!你望着我,你告诉我,我脸上的肌肉是否泻下来了?伍太太死前,是不是这样?你在二号房见到我,叫我做伍太太,因为我像她一样丑?”
“怎么会呢?你很漂亮,我只是自己精神不好,眼花了,余太太,你一点也不像她!”
“真的?”杨笑蓉登时有了笑意,但马上又摇头道:“不!你骗我的,我知道你骗我的:那鬼魂已上了我身,她要我跟她一样丑!”
珍纳用了许多唇舌,才把杨笑蓉劝得平静点,并且送了她走,她打电话给罗莎查问,才知道杨笑蓉不知怎地疯了,最近老是说自己变了样。
“我的天!个个整容女人差不多样子,早阵子我唤错她作伍太太,就是这个原因,但我只是自己精神不好要休息,她怎会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老天爷,不是这样她就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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