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咒怨
美丽和冷峻竟能在一个人身上如此完美地结合。
当陈胭转学到他们班时,全班男生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女孩全身游走。林寒也不例外,但他自认,他的目光没有别人那么肮脏。别人目光的焦点,都集中在她白色T恤衫下紧绷的胸部,还有同样白色超短裙下圆润白晰的一双长腿上。而他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双眼睛,眼中漫溢的忧郁,如同清澈湖底悸动的月光。
那是夏末的一个下午,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林寒本来充满阳光的心境,却被陈胭的眼神感染了深切的忧郁。
时光飞逝,季节已从夏末转为深秋,枯黄的落叶无限留念地脱离枝头,在瑟瑟秋风中上演它们最后的死亡之舞。转学过来都快两个月了,陈胭却总是一身雪白,在全校男生热辣的目光和女生忌妒的神情中独来独往,既没有朋友,也从不跟人说一句话。不管上什么课,她都是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排,依然满脸孤傲,满眼忧郁。
陈胭并未住在学校集体宿舍,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单独租了一间民房。每日远远地观望和上课时不停地回头偷看,已无法满足林寒逐渐膨胀的欲念,他终于决定,放学后悄悄跟踪她,或许能被他碰到一个恰当的机会,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然而,一次次机会都从林寒指间不经意地溜走,他却始终无法把握。只能眼睁睁看着陈胭推开家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隐没在门后的阴影中。每一次沉闷的关门声,都会被失望无限放大,撞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一天晚饭后,听着同寝室男生对陈胭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议论,林寒愤然离开寝室,来到梯形教室。刚刚校园树荫下,那一对对紧紧相拥的身影,令得他思绪纷乱,总也无法将精神集中到课本上。幻想中,那成双成对的身影,变成了他和陈胭。他任由她的长发轻盈地从指尖滑落,她长而湿润的睫毛颤抖着微微低垂,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圈极富动感的阴影,鼻翼轻翕,温润的红唇充满了巨大的诱惑。
正当林寒发干的双唇在遐想中渐渐接近那两片丰满的红色诱惑时,梯形教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搅乱了一泓春水。林寒懊恼地抬起头,一片耀眼的白色从他眼前飘过,飘飞的长发带起阵阵幽香。陈胭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使他不由得双颊发烫,手足无措。
陈胭并无视林寒的存在,冷冷地径直走到教室最后排的空位上坐下,拿出课本,认真复习起来。林寒咽了口唾沫,偷偷回头,但却看不清她长发覆盖下的脸庞,唯有那好看的双手上,修长的手指在书页的翻动声中,轻灵地跳跃。
精力愈加难以集中,时间在偷窥中很快逝去,再抬头,教室里只剩下了林寒和陈胭两个人。心底有个激动的声音提醒林寒,现在就是个绝好的机会,他再也不能轻易错过了。他在粗糙的牛仔裤上擦去手心的汗液,捧起一本英语课本,忐忑不安地走到陈胭身边,喉头却被噎住了般,发不出声音。
很快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陈胭在林寒身体投射下的阴影中抬起头,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表情。在她迷离的忧郁目光注视下,林寒大气也不敢出,慌乱的眼光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白得失真的脸上滑落到她白色毛衣过低的领口里。一道若隐若现的浅浅沟壑,令他的心狂跳起来,暴露在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陈胭淡漠地收回目光,在自己胸前扫了一眼,复又抬起眼皮,撇了撇嘴角:“爱我,就陪我玩一场游戏。”说完,她也不管林寒有什么反应,拾起笔,在稿纸上刷刷写下一行字,撕下来轻轻放在桌角,收拾好背包,轻盈地绕过发呆的林寒,步出了梯形教室。
这是林寒第一次听到陈胭的声音,尽管冰冷,却十分悦耳。当他终于从那曼妙音符般的声音中醒过神的时候,诺大的梯形教室,只剩下他还呆站在日光灯惨白的光芒中。回头,已不见了陈胭的身影,周遭一片死寂。他拈起她留给他的纸条,感到自己的左手难以遏止地颤抖。
明晚11:44分,北楼三楼大教室。
薄薄的纸条,似乎浸透了陈胭幽幽的体香,那是任何一种香水都无法比拟的。林寒将纸条凑到鼻尖上,贪婪地呼吸着,那行简单清秀的文字,就仿佛陈胭的双眼,透着深邃的神秘。他没想到,一切都如此顺利,犹如他每一个梦境。
虽然早已废弃的北楼在本校人称“鬼楼”,有着种种可怕的传说,但在此刻的林寒心目中,那平日不敢接近的禁地,也似乎在突然间变得可爱起来,就像是人人向往的伊甸乐园。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的寝室。
一夜的辗转反侧,林寒的双眼爬满了血丝,两圈青黑色的眼晕在下眼睑蔓延。经过他身边,陈胭仍那么冷艳,对他目不斜视,似乎昨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林寒的一个美梦。
心神不宁地等到夜幕降临,林寒在宿舍熄灯之前,溜出寝室。他拍拍放着陈胭那张纸条的胸袋,踏着清冷的月色,独自走向阻隔着北楼和校区的那片小树林。来到林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有风吹过,被月辉染成深黑色的树林发出奇怪的低啸声,似乎有无数冤魂在林间哭诉着他们的不幸。
呼吸变得浊重,林寒不禁缩了缩脖子,鼻尖上,晶亮的汗珠反射着月光,熠熠生辉。只要踏入这片被叫作“黑森林”的小树林,就意味着进入了禁地的范围。一个在学校流传已久的恐怖传说,仿佛为了渲染气氛似的,蹦上了林寒脑际。
那是在二十年前,相传有一个大三的男生疯狂爱上了一个大一的小师妹——那个人人瞩目的美丽校花。数十次追求无果的情况下,男生终因爱生恨,在一个有着美丽月光的秋夜,将小师妹用刀刺死在北楼。随后,他发狂般冲入小树林,吊在了林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
据说,当年小师妹就横尸在北楼三楼的大教室,滚烫的鲜血飞溅,染红了苍白的日光灯光,浸润了经年磨损的木地板。而畏罪自杀的男生,垂挂在老槐树上,满面青紫,双眼暴突,肿胀的舌头几乎伸到了胸前,那被地心引力拉得老长的身体,在晚风中轻轻摇摆,麻绳摩擦着树枝,发出“吱吱呀呀”有节奏的呻吟。
从那以后,北楼变得不再平静。经常有晚自习的学生说,碰到了小师妹游荡的鬼魂,还有人在大教室看到了满地流淌的鲜血,北楼的灯也时不时莫名其妙地一明一灭,听到过一个女生悲泣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不仅北楼,原本被当作恋爱天堂的小树林,也有人说时常能看到那个吊死的男生,像出事的那晚一样,挂在老槐树上,“吱呀吱呀”地来回摇荡。
闹鬼事件越传越凶,学生们都不敢再涉足北楼和小树林。勉勉强强续用了几年之后,不得以,校方终于在十几年前废弃了北楼。不许轻易踏入禁区——似乎成了一路传承下来的一条无形的校规。
进还是不进?林寒举棋不定,下意识地在林边来回踱步,恐惧仍占据上风。思虑再三,他终究还是由于太害怕,慢慢转身,企图放弃。
风还在断断续续地刮着,清冽月光下,小树林魅影憧憧。一片乌云飘过,黑夜顿时阴沉下来。林寒抬起的右腿举在半空,迟迟都不落下,心跳也变得紊乱。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上轻抚了一下。
浑身堆满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肌肉僵硬得赛过石头。林寒不敢有丝毫动作,就那样单腿鹤立,在乌云的阴影中,与身后那个未知的东西对峙。左胸传来一阵微弱的热力,与此同时,月亮艰难地挤出云堆,重将黑夜笼罩在清辉中。
有了光亮,仿佛就不用那么害怕了。林寒放下酸胀的腿,胸口的热力还在继续发散,他诧异地从胸袋中掏出陈胭留下的纸条。还未将潮乎乎的纸条完全展开,纸条却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它在迅速发黄,脆硬,黑色签字笔的字迹也浅淡得无法辨认。
林寒的嘴张开成一个红色的“O”字,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纸条变成灰黑色,布满裂纹,然后无声无息,化作一堆灰烬。冷风拂面,黑色的粉尘随风飘逝,了无痕迹。
我靠,不会吧?难道我在做梦?林寒大张的嘴慢慢合拢,却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尖,钻心的痛楚令得他骤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梦中。也就是这种疼痛,让一个全新的念头浮出他的脑海。阴谋,这一定是个阴谋。
“不好,陈胭有危险。”林寒惊呼,担心陈胭安危的强烈念头超越了恐惧。他猛转身,毫不犹豫冲进小树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林后的北楼飞奔。
风在耳畔呼啸,横呈的树枝如同鬼魅的魔爪,试图阻止林寒的前进。心中只有陈胭,恐惧已被完全抛弃,现在任何东西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奔跑的脚步。尖锐的树枝,扫得脸颊阵阵刺痛。
林间空地的正中央,果然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桠横生,阴风阵阵。林寒心头一紧,虽未放慢脚步,目光却不由得怯生生瞟向那团浓黑的树影。
风好像越吹越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名八方倾轧过来,拉扯着林寒的神经。离地面一人多高的那根树枝周围,隐约亮起了一团幽绿,连串的“吱呀”声盖过了一切声响,一具细长僵直的人体,在风中来回摆动。
传说?!莫非传说是真的?惊惧飞速掠过,林寒更不敢慢下来,屏息凝神,发足狂奔。有阴森的笑声,飘飘渺渺在身边萦绕,声音不大,却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狂奔,已经变成了本能的机械动作。林寒不敢再看那团绿光,迷上双眼,奔跑中的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团,似乎这样便可以加快速度。突然,他感到有一根绳索从身后卷住了他的脖子,绳子表面有点粗糙,滑腻腻的冰凉,像是浸过水一般。
“不要!”一个美妙的声音从天而降,冷峻却隐含着威严。慢慢勒紧的绳索蓦然松开,林寒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经年累积的落叶托住了他的身体,没有受伤,也没有疼痛,他几乎是刚摔倒便爬了起来,还未站稳脚跟,一阵巨大的恐惧让他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上了身后一棵坚硬的树干。
那团森冷的绿光,令林中的一切毫发毕现,刚缠住林寒脖子的那根绳索急速后缩,青紫色流淌着粘稠的液体。只这一眼,林寒便判断出,那根本就不是一根绳索,而是一条舌头——是一条丈余长的舌头,舌头的主人正悬挂在老槐树的树枝上,前后摇荡。那是一个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死气,突出的一双眼球,像两只赤红的乒乓球,一条发黑的麻绳,深深陷入他的脖根。
“嘿嘿嘿……”男人冷笑频频,回缩了一半的舌头再次前伸,毒蛇般灵活,卷向林寒。此时的林寒早已呆若木鸡,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样,倚着身后的树干瑟瑟发抖。
“放过他!”严厉悦耳的声音复又响起。舌头在半空中骤停,颤抖着,似乎在犹豫。半晌,一声叹息,绿光逐渐黯淡,舌头和垂挂着的男人一起,缓缓变得半透明,直至消失。
这声音……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此时意识方才恢复,林寒立刻辨别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令他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轻松无比,双目微闭,松弛的面部肌肉流露出享受的舒适。经历种种,他好像已经忘了奔跑的目的,更忘了纸条莫名其妙的变化。
夜风似也变得柔和。林寒缓缓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惊诧无比。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置身林外,面前伫立的,是一幢黑黢黢的高大楼房,在月光下,发散着丝丝诡谲。
“刚才那一幕难道只是我因恐惧而产生的幻觉?”林寒百思不得其解,在心中暗问。没有人能给他明确的答案,既来之则安之。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瞄了一眼暗沉沉的小树林,抬手看了一眼腕上的夜光表。时间已经指向子夜11:40。
陈胭究竟要和我玩一场怎样的游戏呢?难道……一个想法使得林寒满脸绯红,马上,这近乎荒谬的想法便被他否定,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耻。他觉得,对于美得脱俗的陈胭,他不该产生这种如此肮脏的想法,那是对她的亵渎。他在心里狠狠搧了自己两耳光,平定了燥热的呼吸,向北楼走去。
原本宽大气派的楼门,历经岁月的磨损,已经破败不堪,两扇镶着玻璃的门页歪斜在一边,破碎的玻璃脏兮兮的,尖锐如魔鬼的利齿。重叠的蛛网颓败地垂挂下来,月光穿不透门里的黑暗。
林寒退后半步,下意识地抬头。三楼,有几扇窗口亮起了灯光,昏黄,摇曳不定。陈胭竟比他早到了,不过他无从判断,那灯光是电筒光还是烛光。正当此时,一个身影走到了中间那扇敞开的窗前,是个女孩,洁白胜雪的肌肤在黑夜中透出柔和的光晕。
“陈胭。”林寒轻呼,声音却几不可闻。短短的几秒钟,圆月钻进乌云,遂又迅速钻出,舞台追光灯似的,在陈胭周身涂抹上一圈淡蓝的神秘。
林寒注意到,在这个凛冽的秋夜,陈胭竟然穿了一件纯白的吊带连衣裙。裙子松松地垂下来,陈胭微微扬起的脸庞,散发着一种令人迷醉的神圣之美。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今夜的美丽,仿佛所有的词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一片空白的脑中唯一能想到的两个字,就是“完美”。
陈胭似乎感受到了两道火热的目光,她优雅地垂下头,五官精致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是习惯性地撇了一下嘴角,朝楼下的林寒招招手,旋即转身消失在洞开的窗口。林寒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她的美丽让他窒息,几乎昏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做电筒,一路小跑上了三楼,顾不得老朽的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走在三楼幽深的走廊里,听着脚步急促的回声,林寒心情很不错。他一路幻想一会儿见到陈胭的情形,也许该给她一个拥抱,也或者她会主动扑进他的怀抱,然后是深情的拥吻。一切该发生的和不该发生的,很可能即将在下一刻发生。恐惧,幻觉,在此时都变得不再重要,这个夜晚刹那变得妙不可言。
大教室门口,陈胭斜倚在门框上,好像在等林寒。见到她冷淡的目光,林寒登时慌张起来,脑子里一团混乱,浑身发烫。
“进来吧。”陈胭十分干脆,没有多看林寒一眼,返身进了大教室。林寒胡乱点点头,不敢跟得太紧。
空旷的大教室处处透着颓废,灰尘已经将木地板掩盖得看不出本来颜色。一面一米多高、近两米宽的大镜子突兀地摆在讲台的位置,显得颇为老旧。一圈点燃的白色蜡烛呈圆形围绕着镜子,突突地喷射着火焰。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蜡油味。
“嗯……”林寒仍是面红耳赤,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当年那个被杀的小师妹就死在这面镜子前,血喷满了镜面,很恐怖的。”一个男声的声音很突然地从身后传来。
“要死啦!”一个女孩撒娇的声音抖抖地响起,“明知道人家害怕,还说这些。”
林寒惊异转身,猛然发现,原来这个教室里并不止他和陈胭两个人。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影影绰绰,还有三个人影。看到林寒,那三个人不再说话,走出黑暗。他一眼就认出那两女一男,男的是本校的“校草”——长得很像韩剧《蓝色生死恋》男主角宋承宪的陆浩;女的一个是前“校花”,也是陆浩的女朋友——李乐宇,另一个就是李乐宇的死党叶畅。
“人都到齐了,现在我告诉你们游戏规则。”陈胭冷冷地说,身体在烛光里半明半暗,“如果谁不想玩儿,现在就可以退出。等到一会儿再想走,就不可能了。”
林寒这一忽儿觉得,自己在小树林里经历恐惧时听到的那个声音,跟陈胭的声音很像。他皱眉苦思,但怎么也不能肯定,那就是她的声音。他决定不再多想,不经意抬头,目光扫过其他三人的脸。陆浩凝望着陈胭的身影,眼含难以抑制的渴望。而李乐宇和叶畅看着陈胭的双眼却在喷火,充满了恨意。
见没人露出退意,陈胭缓慢而清晰地道出游戏规则。她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林寒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变得迷乱,再无心去留意其他人的反应。也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陈胭要他们玩的,是一个绝对不能碰触的招鬼游戏。
这个游戏需要三个女生两个男生一起玩,必须在一个月圆之夜,寻找一个有大镜子的房间,保证距离是能够看到所有人的位置上。男生要分站两边,记好镜子的位置。站立一会,到接近午夜的时候开始绕圈,由女生开始向前面一个人的脖子根上吹气,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依次类推,同时不停地绕圈走。当有人感觉到脖子上被人吹了两口气的时候,要说“来了”,同时背向镜子,其余四人一起看镜子里面。
但要注意的是:谁也不能中途偷看镜子。不管看到了什么,不要逃跑,要大家一起说“去”,并转身。最好有一个人做领导发布这样的号令,如果是领导背向镜子,生死就全靠大家自己了。
林寒记得,他在网上曾看到过这个游戏。据说,玩过这个游戏的人,在镜中看到了各种恐怖的异相。为什么是“据说”呢?因为传说玩过这个游戏的人,全都死了,直到现在,都没人能真正说出,那些遭遇死亡的人们曾遭遇过怎样的惊恐,怎样的凶险。
分钟刚刚指向11:44分,游戏准时开始。
窗外,冷风呼啸掠过,穿过窗口,搅扰了清澈的月光。风中,陈胭乌黑的长发,雪白的衣裙,俱都翩翩飞舞,仿若一个即将奔月而去的美丽仙子,唯有目光,尤比月光更为冷冽。
在陈胭冰冷严峻目光的注视下,林寒和陆浩按规则走到镜前。林寒留意到,其他三人神情木然,似已被某种神秘力量所操控。他的头脑虽仍清醒,却惶惑地发现,双腿仿佛已不属于自己,而是被一种外来的力量牵扯,走向指定的位置。
不!不可以!这个游戏不能再继续了!林寒在心底呐喊,但张不开嘴,更发不出声音。他惊慌地望向陈胭,从她脸上,他看不出丝毫神情的变化,他不知道她是否也如自己一样,发觉了不对劲。或许,她也同样身不由己了吧。
一切都按照游戏规则,按部就班地进行。风声更劲,月光更冷,气温缓缓下降。三个女生也加入了绕圈的行列。
林寒的身后是陈胭。一下、两下、三下……他感到有股气流,有节奏地轻扫过他的脖子,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少女迷人的体香。他开始迷醉,恍恍忽忽,脚步似乎踩在云端,轻飘飘的虚浮。
随着绕圈数的增加,温度越来越低,林寒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呼吸,乳白色,一团一团向四周蔓延。有雾升腾缭绕,灵蛇般的雾气缥缈着,奇怪的是,它们始终只是在外围慢慢旋转,不再向中心靠拢。那感觉,就如同在镜子和人的周围,有一个透明的玻璃圆筒罩着。
“嘁嘁喳喳”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细碎刺耳,仿佛诡异的低语,折磨着林寒的听觉神经。据判断,声音似乎来自那面巨大的镜子。
林寒粗砺地喘息,冷汗涔涔,两只眼珠在眼眶里来回转动。尽管他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偷看!千万不要偷看镜子!可还是那股不知来自哪儿的神秘力量,死死攥着他的目光,将他的视线一寸寸拖向镜面。
光滑的镜面,反射着月光,发出幽幽的蓝光,森冷骇人。被染成蓝色的浓雾,在镜子四周翻滚旋转,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猛烈搅动。
镜子深处,黑如墨汁,恍惚间,有什么在移动,白色的,一小点,飘飘忽忽扑向镜面。越来越大了,林寒终于看清楚,那是一个人的背影,凹凸有致的女人背影,顺滑的披肩长发光可鉴人,白色吊带长裙无风自动。
陈胭?!怎么那么像陈胭的背影?林寒暗忖,仍能感到脖子上凉丝丝的气息。他骇然,想到以身后陈胭现在的角度,镜子里顶多能照出她的侧影。
此时,背影开始缓慢转动,看不出身体的动作,仿佛背影的主人正站在一个电动旋转托上。顷刻便转成正面,女人轻柔地抬起微垂的头,不是陈胭是谁?那近乎完美的脸庞,无可挑剔的身段,早已深深印刻在林寒脑海深处,他是绝不会认错人的。
镜中的陈胭,似乎比镜外的她更冷傲,深邃的黑眸中,激射出两道冰寒。在这两道目光的逼视下,林寒觉得,周身的血液在迅速凝固,满布额头的冷汗都仿佛结成了一颗颗尖锐的小冰晶,刺痛着他的皮肤。
My god!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里流出来?愣神的片刻,镜中的陈胭,不光是眼睛,就连嘴角和鼻孔也有东西在缓慢流淌,深红色粘稠的液体,在雪白的脸颊上攀爬。肤白,血红,透着一股慑人的妖异。流血的双眼继续注视着镜外的林寒,黑色长发飘飞四散,在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白脸周遭疯狂飞舞。鲜血开始迅速发黑,不再向下流,而是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脸上延伸。
林寒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连嘴唇也根本无法张开。镜中的陈胭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微笑,但那笑容比她的目光更冷。脸上的白色在僵化,犹如一张满是裂纹的石膏假脸。“嘁嘁喳喳”的声音变得清晰,像是一个刺耳的女声在飞快地念着咒语。
“陈胭。”林寒终于呼喊出声,急速转头。陈胭的身形随着他的停滞而停下,眼底闪过一丝惊骇。“镜中……你在镜子里。”
五双眼睛齐刷刷投向镜面,镜子照出的大教室一切如常,没有雾气,依旧昏暗。镜中的五个人,除了陈胭,都是一脸复杂的表情。陈胭还是那个陈胭,镜子深处的异相已消失无踪。
“你破坏了游戏规则。”寂静中,想起陈胭冷冷的声音,“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陈胭这句话不啻于午夜惊雷。其他三人脸色大变,转向不知所措的林寒。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现在肯定早已死得体无完肤了。
“浩子,怎么办?怎么办啊?”李乐宇双臂环抱着陆浩的腰,身子紧贴在他身上,面色苍白如纸。
“我们走,一切后果让这个傻B负责。”陆浩狠狠瞪了林寒一眼,拉起李乐宇和叶畅就往外走。
“游戏规则被破坏,谁也走不出去了。”陈胭淡淡地说道,转身缓缓走到窗前,抬起纤细的手臂,迎着夜风拂了一下长发。
“不可能,小妖精,你不要在这儿吓唬人。”女人的妒意仿佛能驱散一切,此刻的李乐宇似乎也不再恐惧,她恼怒地推了一把看着陈胭的陆浩,“走啦,色鬼,小心看掉你的眼珠子。”
目送三人走出大教室,被黑暗无情吞没。林寒轻咳了一声,期期艾艾地上前一小步:“陈胭,我……我……”
“你不跟他们一块儿走吗?”陈胭的语调不变,没有丝毫感情成分。
“我……”林寒暗暗做了个深呼吸,终于鼓足勇气,“不管会发生什么,我都……都在这儿陪着你。”陈胭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很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林寒的双眼,目光也好像柔和了一点。林寒垂下眼皮躲避着她的目光,突然,他挺胸抬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是真心……的。”
一声轻叹,发自陈胭喉际:“出不去了。真也好,假也罢,今晚都出不去了。”
林寒骇然:“没……没那么可怕吧?这只不过是一个骗鬼的游戏嘛。”
“靠!怎么走来走去还在三楼?”门外走廊里传来陆浩的声音,闷闷的,含着无比的惊惧,那声音在悠长的走廊里回荡,中间夹杂着两个女生含混不清的低语。听到陆浩的话,林寒心头一凛,惊慌失措地看向窗旁的陈胭。
这一眼,林寒的吃惊非同小可。眼前哪还有陈胭,不仅陈胭,就连那扇窗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面墙。斑驳的墙体灰突突的,大部分墙皮都起泡脱落了。
“陈胭?陈胭你在哪儿?”林寒惊慌四顾,他惊恐地发现,所有东西都不同了。都反了,大教室整个反了。原本是门的地方,变成了窗,而他站的窗子这边,却变成了那扇他刚才进来的门。
变调的喊声,在教室墙上撞出“嗡嗡”的回响。整个教室里就只剩下了林寒一个人,四处都找不到陈胭。林寒心头的恐惧在逐步升级,同时,他更牵挂的是陈胭的安危,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他现在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到陈胭。
“陈胭,你出来啊!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回答我呀。”林寒继续扯开喉咙高喊,边喊边朝洞开的教室门冲过去。“咚”的一声,他的身体撞上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猛向后弹回去,一阵昏晕的疼痛,由额角传遍全身,令他颤栗。
晕!出什么事了?林寒咬牙忍住疼痛,翻身爬起来,捂着额头,不解地看着那扇黑洞洞的门。或许是因为刚才的那一下撞击,他感到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平伸右臂,一步一步走向门口。触手冰凉,光滑但坚硬,那正是平日触摸玻璃的感觉。
恐惧,在心中疯长。林寒立刻意识到什么,但却不敢承认。他颤抖着,用指关节敲了敲面前透明的冰冷,有敲击玻璃的声音响起。他愣了愣,突然发狂般抬腿用力踹过去,无数次的踢打,换来的只是身体的剧痛,面前那面他确认是玻璃的东西,仍纹丝不动。三扇窗子也试过了,结果也和门一样。他颓然跌坐在木地板上,激起的灰尘呛得他不住咳嗽,涕泪横流。
直到这时,林寒才万念俱灰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他被关进了镜子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一切看上去都翻转了过来的原因。出不去了。他想起了陈胭的话,一种比死亡还痛苦的绝望逐渐滋生,浸透了他周身每一个细胞。
眼泪,开始不受控制地流淌。林寒现在除了像胆小鬼一样哭泣,别无它法。他现在心里唯一想着的还是陈胭,他不清楚,她是否和他一样,也被关进了镜中,还是已经出去了。当然,他所希望的,是后者。哭累了,他索性倒在脏得要命的地板上,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只手搭在林寒身上,使劲摇晃。他“刷”地睁开双眼,骤然蹦起来,死死瞪着面前模糊的几条人影。
“Shit!吓我一跳。”一个男声大喊了一声,听上去受了不小的惊吓。视线终变得清晰,林寒这才看清楚,说话的竟是陆浩。
“你……你们……”林寒的目光在陆浩、李乐宇和叶畅三人身上来回逡巡,最终落定在陆浩脸上,但不知该说什么好。
“林寒,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总也走不出三楼?你怎么睡在这儿了?”陆浩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
“很简单,我们被关到镜子里了。”林寒懒洋洋地回答,然后指了指大教室,“你们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环视一整圈,三人转回被恐惧占据的脸。叶畅抖抖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林寒耸耸肩,看表面似乎显得比其他三人要镇定得多,“你问我问谁?”
“那个小妖精呢?”李乐宇满脸醋意,目光还在四下搜索,仿佛要找出陈胭的藏身之处。
林寒冷冷瞥了李乐宇一眼:“不用找了,这地方根本就藏不住人。”
“一定是那小妖精搞的鬼,把她找出来我们就可以出去了。”李乐宇咬牙切齿,“一定是的。”
“乐宇,会不会是我们都被她催眠了?现在我们说不定正处在她给我们设定的噩梦中。”叶畅挽着李乐宇的胳膊,惶惑得犹如一只陷入狼窝的兔子。
林寒懒得再听他们的猜测,自个儿踱到门边,在门上那片看不见的玻璃上摸索。半晌,他直起腰:“你们刚才是怎么进来的?没有碰到这块玻璃?”
“什么玻璃?”三人皆惊,一起跑了过来,在门上乱摸一气。
“真的有块玻璃,刚才咱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的,怎么现在……”李乐宇摸索的动作已变得狂乱,并开始低声抽噎起来,“出不去了!出不去了!我们都出不去了!”
“啊!”叶畅长啸一声,扑跌在地,歇斯底里地哭天抢地。
“你们他妈别闹了行不行?”陆浩大吼一声,双拳紧握,两眼赤红,胸膛一起一伏,直喘粗气。
哭闹声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迫人的寂静。只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嘤嘤“的低泣便打破了这种寂静,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绝望,撩拨着所有人脆弱的神经。
林寒叹了口气:“别哭了,留点力气找出路吧。”没有人回答他,两个女孩相互搀扶着站起身,默默跟在他身后。陆浩犹豫了一下,也挪动脚步跟在大家身后。低沉的粗喘声,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大教室里混合着蜡油味的陈腐气息,使气氛显得异常压抑。
根本找不到出路,空荡荡的大教室一目了然。四个人已经围着教室转了两圈,仍一无所获。他们不约而同驻足在那面大镜子前,满怀心事地盯着镜中所有人的身影。颓废的身体,苍白的脸,充斥着绝望和恐惧的双眼,四个人此时的样子出奇地相似。
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此时的林寒又想起了陈胭。他实在想象不出,像陈胭那样的一个女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环境中,到底会是怎样的一种处境。再见她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就算他们再也走不出镜中这个诡秘的世界,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也无怨无悔。当然,最好他们两人能独处。
胡思乱想的时候,林寒的目光仍无意识地在镜中各人脸上转来转去。突然,他察觉到一丝异常。那只是瞬间的感觉,稍纵即逝。他思维的弦猛地绷紧,眼珠在眼眶里的运动愈加迅速。
没有什么不对劲。难道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林寒习惯性低头,将双手插进牛仔裤兜。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阻住了他的右手,他立刻想到,那是自己的手机。欣喜若狂中,他掏出手机,右手和声音一同颤抖:“你……你们的手机呢?拿出来,快……拿出来,或许我们可以打电话出去。”
不存在丝毫犹疑,其他人动作敏捷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四团幽蓝的光在昏黄中亮起。一片空白,手机屏幕上,是完完全全的空白,没有信号,没有数字,甚至连屏保也不再存在。情绪,从希望的巅峰跌落进谷底。林寒叹息,李乐宇和叶畅相视落泪,陆浩一声愤怒的低吼,振臂将手机摔向面前的镜子。
清脆的巨响过后,手机回弹,跌落在地,裂成两半。而镜子,本应破裂的镜子却丝毫无损。四人的目光同时投向镜面,先是惊讶,继而是疑虑,最后,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溢出双眼,袭遍全身。
镜中,其他三人行动如常,唯有叶畅,并未像镜外的她那样捧着手机,微微侧身,而是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呆地注视着镜子外边。一个念头闪电般跳出林寒脑海,他终于明白刚才是哪儿不对劲了。刚刚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的叶畅是面无表情的,可在他目光扫视的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镜中叶畅嘴角分明微微上翘,令人毛骨悚然的苍白笑容一闪而逝。
“小畅,你……你、你……”李乐宇面色发青,指着身边的叶畅,仓皇后退,撞上身后的陆浩,身体整个蜷缩进陆浩的胸前。
“乐宇,我……陆浩……”见好友看着自己,如此惊恐,叶畅惊慌到语无伦次。她急转身,面向林寒,求助似的伸出双手,“林寒、林寒……”
林寒摇摇头,看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叶畅,又看看镜中仍呆立的叶畅,也是连连后退。见所有人看着自己,都像看见一只恶鬼,叶畅绝望痛哭,伸着双臂,一步步走向已退到教室中央的三个人。
就在行进的过程中,叶畅的身体发生了令人惊恐的变化。她在其他人眼中,就如同一支燃烧的蜡烛,在慢慢融化,只不过,她身体融化的顺序,与蜡烛恰好相反,首先融化的是她的双脚。然而,这种融化似乎并未给她带来疼痛,她仍旧神情凄楚地朝三人靠近,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一滩沥青似的黑色黏液。
被恐惧控制的三人挤做一堆,后退的步子越来越细碎,频率也越来越快。两个男孩瞠目结舌,冷汗淋漓。李乐宇浑身瘫软,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陆浩身上,瞪着泪盈盈的双眼,将四根手指塞在嘴里,尽力遏止恐惧的喷发。
融化的速度在加快,腰以下的部位全然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拖痕。叶畅的上半身已整个趴在地上,手里却还紧攥着那台手机,正用双臂的力量,艰难向前爬行。她张开嘴,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声音沙哑得难以辨认:“救我!救救我!求你了,乐宇……”
李乐宇脚下绊了一个什么东西,一屁股坐倒在地。这时,陆浩也顾不上她了,只管快速后退。她想撑起身来,却绵软无力,只能用手肘支地,一寸寸往后挪。失去阻塞的嘴里,发出阵阵尖锐的惊叫。
叶畅融化得更快了,只剩下胸以上的部位,两只瘦长的胳膊还在一个劲儿往前爬,喉间已发不出完整的声音。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怪异的两足大蜘蛛。终于,她赶上了惊恐万状的李乐宇,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足踝。
咕噜咕噜……叶畅的嘴里怪声连连,瞪到极限的双眼,死死擒住了李乐宇的目光。李乐宇清楚地看到,在叶畅双眼中,有某种乌黑的东西,迅速从瞳孔向四周蔓延,直至淹没了整个眼白。
惨嚎声响彻夜空,李乐宇早已无力后退。此情此景,激发了林寒体内的潜能。他几步冲上前,掰开叶畅紧扣的五指,将李乐宇连拖带拽拉到了一个墙角。
眼睁睁地,三人看着叶畅融化殆尽。一时间,除了他们急促的喘息声,大教室里一片死寂。地上,东一堆、西一条,都是叶畅融化后留下的黑色黏液。再看镜中,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色,代替了一切景物。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时,一阵刺耳的铃声,伴着一团蓝光响起。三人再也忍不住了,不约而同发出此起彼伏的鬼哭狼嚎声。
这次最先平静下来的,反而是李乐宇。只因她听出来,那颇为熟悉的铃声,发自叶畅的手机,那是手机接收短信息的声音。她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指向一堆黑色黏液中闪烁的手机,好不容易蹦出几个不连贯的词组:“浩子……手机……”
两个男孩同时收声,起先面面相觑,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同冲上前,扑向那只停止尖叫的手机。在两个人并肩的刹那,陆浩猛推开林寒,一个箭步拾起了手机,顾不上黑色黏液中人欲呕的腥臭味,手忙脚乱,打开了手机短信收件箱。
随后过来的林寒和李乐宇,几乎跟陆浩同时看到那条短信。陆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机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着一声脆响,落到镜子后边。
下一个会是谁呢?
短信的每一个字,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普通的汉字,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银针,无情地狠刺着他们的心脏。新的恐惧,在他们血管里疯狂流窜。
“是谁?是谁?你到底是谁?”李乐宇仰天哭喊,漫无目标。
仿佛为了回答李乐宇的问题,大教室里阴风突起,一个让人牙根发酸的笑声,在三人头顶盘旋。近乎崩溃的三人,在阴风中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大教室门。
瞬间,也只是一瞬间,阴风和笑声骤停。三人几乎同时撞上一个坚硬的平面,痛呼着滚成一堆。混混沌沌地爬起身,他们心中一片迷茫,显然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刚刚穿过了一层凝胶般的透明物质。放眼四顾,一阵惊喜爬上眉梢。眼前,不再呈现大教室的景物,而是一条披满月光的走廊,笔直地向前延伸。
“我们……出来……了?”林寒尚犹疑不定,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出来了,我们真的出来了。”陆浩一把抓住李乐宇的双肩,蹦跳欢呼。
“放开我!”李乐宇冷冷地一耸肩,甩开陆浩的双手。
“怎么了?乐宇。”陆浩惊诧莫名,不知道平时对他温柔体贴的李乐宇是怎么回事。
李乐宇满脸恨意,退到林寒身边:“刚才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要不是林寒,我说不定就跟小畅一样了。”
陆浩张口结舌,半天没吭声。忽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厉声吼道:“这能怨我吗?要不是你执意要挑战陈胭,玩这个鬼游戏,我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哼!你是在怪我咯?”李乐宇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激动地指着陆浩的鼻尖,“要不是你心猿意马,被那小妖精勾了魂,我用得着这么做吗?”
陆浩冷笑连连:“恐怕不对吧?是因为陈胭来了之后,你校花的地位不保,你那帮忠实追求者都转而追求陈胭,你才因妒生恨,要挑战人家的。别以为我不清楚你那点心思。”
“陆浩,你……”
……
My god!真是被他们打败了,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吵嘴。林寒一脸苦相,终忍无可忍:“哎,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们得赶紧出去,回去了就算你们吵翻天,也没人管你们。”
这话总算是触动了争吵不休的两人,他们立刻闭嘴,却都眼望着林寒,谁也不动。林寒明白他们的意思,是让自己领路先走呢。他耸耸肩,转身走向走廊尽头。那两人谁也不理谁,相互白了一眼,快步跟上了林寒。
边走,林寒边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将这聒噪的两个家伙送出去,他再独自回来找陈胭。这样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他不害怕,但留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只会坏事。
“怎么还没到出口啊?”李乐宇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充满疑虑,但更多的还是恐惧。
“嗯?”林寒从沉思中抬起头。前方,仍是不断延展的走廊。奇怪!刚才上来的时候好像走廊并不太长啊。他脚步未停,皱起眉头,习惯性抬腕看表。表盘上,带夜光的指针有节奏地跳动。盯着腕表,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无意识地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怎么了?”李乐宇凑上前。
“这表……好像有哪儿不对。”
“我看看。”李乐宇伸长了脖子。究竟还是女孩子,心细如发,她一眼就看出了毛病所在,“呀!你这表坏了吧?指针在反转呢。”
“真的?”陆浩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林寒的手腕,仔细看着表的指针。
蓦地,三个人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相互对视,脸色苍白。恐惧犹如丝丝缕缕的寒意,慢慢侵入他们全身。
“要不,咱们再走走看,也许……”林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其他两人都惶惑地点点头,他深深吸了口气,做了个前进的手势。惊恐,令三个人挤成一团,脚步重又变得沉重。
又不知走了多久,逆行的腕表指针已无法计算正确时间。走廊还是那条走廊,幽蓝月光中的景象毫无变化。
李乐宇率先停了下来,随即掩面痛哭失声:“不走了,我不走了,我们走不出去了。”
压制在心底,不愿说出口的想法,骤然被人道出,两个男孩顿时泄了气。他们站在那儿,惊恐的目光四处乱窜。希望,再次幻化成绝望。
“为什么……你们不等我就走?”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渗透过来,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谁?”被恐惧桎梏的三人猛回头。身后,月光的暗影中,一条被拉长的黑影,摇摇晃晃接近。
“是我呀,你们为什么不等等我?”一张死灰色的脸,突兀在月光中。隐隐地,有一层黑气,在皮肤下浮动。居然是叶畅。
三声被巨大惊恐堵住的哀鸣,同时从林寒三人的喉间迸发。他们一步一步后退,面部肌肉不受控地抖动。
“小畅,你……你……我……”李乐宇的声音穿过紧憋的喉咙,声调高亢而怪异。
“不要将我留在这儿。”叶畅步步进逼,“带我走,别丢下我。”随着她的接近,林寒他们清晰地看到,在她充血的双眼中,有某种黑色的物质,正以极快的速度,流动在眼白上,感觉就像是水面下游曳的鱼。
“跑!”最先摆脱恐惧的林寒沉声低唤,拉起其他两人,转身箭一般飞奔而去。
冷风横扫过脸颊,叶畅的哀号逐渐退却,终变得几不可闻。可三人谁也不敢停下来,尽管胸口憋闷的疼痛几度让他们窒息。
然而,不论三人怎么跑,总如同在原地踏步,完全雷同的景物,让他们感觉不到自己的前进。骤然,前方出现一个弯道,这令三人内心一阵狂喜,原本即将耗尽的体力,瞬间倍增。急转过弯道,三人猛地刹住了脚步。恐惧,如同疯长的野草,激得三人呆若木鸡。
前方,蓝荧荧的光晕中,叶畅趴在地板上,缓缓地向三人爬过来。那姿势正是她融化前爬行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身体是完整的。在她的身后不远处,赫然还有无数个她,一模一样的形态,一个接一个,都在向三人爬过来。
“不要……丢下我……”喃喃的嘶哑嗓音来自身后,狠狠地撕扯着三人的耳鼓膜。骇然转身,身后也是无数的叶畅,阴森森地逼近,再逼近。
“这……这好像两面镜子相对时的样子。”陆浩好容易战栗着说出这句话,却早已是满脸满身的冷汗。
“怎……怎……怎么办?”李乐宇汗毛直竖,魂飞魄散。
幻象!一定是幻象!林寒闭上双眼,平定心神,再次缓缓掀开眼皮。令人心惊胆寒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他顿时也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四下观望,试图找到逃跑的路径。在三人的左手边,有一扇虚掩的门,门缝里,透出闪闪烁烁暗沉的黄光。
希望之光重新在林寒内心燃起,他推了其他两人一把,指向那扇门:“咱们赶快进去。”
陆浩和李乐宇相互瞟了对方一眼,一句话不说,扒开林寒,争先恐后,推门就想往里进。林寒暗叹一声,战战兢兢回头看了看。叶畅越爬越近了。他赶忙跟上两人,却不料被正在步步后退的李乐宇狠狠踩了一脚。
“哎呀!你们干吗不进去?”林寒跳起来抱着疼痛不已的右脚,对前边两人的举动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这里……是……”李乐宇冷汗如雨,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
陆浩咽了口唾沫:“我们又回到大教室了。”
“什么?”林寒越过两人,探头朝洞开的门里看去。空荡荡陈腐昏暗的大房间,讲台前一面老旧的大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一圈跳跃的烛光。这不是大教室是哪儿?他倒抽一口凉气,但回头看去,爬行的叶畅已经又近了丈余。“来不及了,咱们只能进去。”
见陆浩和李乐宇站在那儿木讷讷的,一动不动,林寒在顾不上那许多,拽起他们,一头冲进了门里。阴风骤起,眼前突然一黑,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脚踏实地之后,三人放眼四顾,皆都瞠目结舌。
眼前的景物,在三人落地的刹那,已全然改变。他们又回到了走廊上,还好,叶畅不见了。阴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人从头凉透到脚。风是从前方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口吹进来的,同时进来的,还有月光,比冰还寒冷的月光。
逐渐回过神来,三人的目光从窗口缓缓下移。楼梯口?!三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敢相信的神情,继而被一抹惊喜的笑容代替。还没等林寒反应过来,陆浩和李乐宇又上演了一场你争我夺的奔跑赛。林寒也迈开大步冲了上去,超过了李乐宇,紧跟在陆浩后边。
突然,做着最后冲刺的陆浩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眨眼就消失在林寒的视野中。林寒和李乐宇心头一紧,几步赶上去,悚然发现,楼梯口的下边是万丈深渊。深渊底下,隐约有种“轰隆隆”的闷响,伴着一团灼热的红光,直冲而上。
“陆浩,陆浩?”林寒焦急地呼唤,忍着那股难耐的炽热,伸出脑袋朝下观望。空空的木地板下,陆浩单手悬挂着自己的身体,正憋着一股劲儿,在那儿奋力挣扎。见此情景,林寒毫不犹豫,将整个身体趴在地板上,朝陆浩伸出一条胳膊。“陆浩,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
“林寒,救……救我。”陆浩艰难地抬高悬空的那只手臂,一下,又一下……好不容易才紧紧扣住了林寒伸出的手。
在全力拉扯陆浩的那一刻,林寒瞥了一眼深渊底下那团耀目的红光。天哪!那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深渊中流淌的,全都是火热的熔岩,一些半透明的人影,在熔岩中挣扎哀号,无数痛苦万分的脸庞,无数绝望抓向半空的手臂,这分明就是——林寒的脑海中瞬间蹦出“炼狱”这个词。
没错,一定是了。林寒不忍再看那些灵魂无望的挣扎,他移开目光,卯足了劲,使劲把陆浩往上拉。但比较起高大魁梧的陆浩来,瘦小了一整圈的他就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保持住现在的姿势,无法拉动陆浩分毫。
李乐宇仍站在离林寒他们三四步远的地方,面无血色地看着两个男孩,眼底深处有两星怪异的微光,在忽闪着。眼看满脸猪肝色的陆浩就要支持不住了,精疲力竭的林寒哑着嗓子喊道:“李乐宇,别傻站着,来帮把手。”
听到林寒在喊自己,李乐宇僵直的身体颤了一下。她犹犹豫豫地向前迈了一小步,眼中那种闪烁不定的光芒慢慢收敛了起来。忽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紧紧咬住下嘴唇,双手握拳,一步一顿走到深渊边上。
“乐宇,快……拉我一把。”陆浩几乎是迸出最后一丝气力,求助的眼神死死盯着李乐宇的双眼。
“别磨蹭了。”林寒没有抬头,“快来帮忙啊。”
“嗯。”李乐宇缓缓伸出双手,弯曲的手臂在半空中停了一小会儿。猛然间,她嘴角漾起一丝冷笑,狠劲朝林寒后背推过去。
两声堆叠在一起的惨叫,撕裂夜晚的静寂,飞快远去。李乐宇站在深渊边,小心地探出身子,看到两个黑点越来越小,最终沉入滚烫的熔岩,细若蚊鸣的惨叫声嘎然而止。她敏捷地缩回身子,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随后,微笑变成大笑,旋即转为狂笑:“哈哈哈哈……两个蠢蛋,小畅一死,我们就能走出大教室,你们死了我不就可以出去了?别怨我,你们千万不要怨我哦,等我出去之后,每年都会给你们多烧点纸钱的。哈哈……”
林寒和陆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李乐宇为什么会突然变脸,将他们推下了深渊。身体悬空,加速下坠的感觉真的很难受,他们不由自主地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嚎,耳边,除了两声如出一辙的呼喊声,就只余呼啸的风声。
奇怪!林寒紧闭双眼,在身体飞速坠落中几乎已处于迷乱的神经仍然让他感觉到,越接近那可怕的炼狱中心,温度反而越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自己的感官出了差错,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疾风令他睁不开眼,呼吸也变得阻滞。
很快,坠落的身体好像被什么挡了一下,凉飕飕的,没有质感。随即,林寒感到他的脚尖碰触到了一个人体,然后是轻飘飘、软绵绵的着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不敢睁开眼,直到一股蜡油味在鼻腔里逐渐变得浓重。一个声音传过来,起初很遥远,辨识不清方向。可只是短暂的一瞬,那声音已经开始清晰,他不用睁眼就知道了,那是陆浩的声音,来自自己头顶上方。
“林寒,快起来。”陆浩的声音中透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双手使劲摇晃着林寒俯卧的身体。
“我们……死了吗?”林寒缓慢地爬起来,惘然四顾。
“不……不知道。”陆浩也很犹豫,“不过我刚才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你呢?”
林寒摇摇头,在陆浩的搀扶下站起来:“我们这是在……”不用问完,更不用陆浩回答,他自己就已经看得十分清楚——他们又回到了大教室,那面诡异的大镜子依然稳稳立在他们侧面,映照着烛火摇曳不定的光芒。
犹疑间,大镜子那边似有什么响动传过来。林寒和陆浩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强烈的好奇心暂时战胜了恐惧,驱使着他们一探究竟。两人相互扶持,胆战心惊走近镜子,全身肌肉紧绷,呈高度戒备状态。
镜子里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对这样的一幕,他们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此时镜中的景象,仍令他们惊诧莫名,不由得紧盯镜面,瞪圆了双眼。镜子,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电视屏幕,里边不紧不慢播放着一幕幕连贯的影像。
那是站在深渊边的李乐宇,这一刻,她正缩回身子,在仰天狂笑。夹杂在笑声中的声音不大,但非常清晰,字字句句,犹如钢针,狠狠刺在林寒和陆浩的心头。特别是陆浩,面对着背叛自己的恋人,心底阵阵揪痛,被愤怒扭曲的面孔,油光可鉴。
李乐宇越笑越疯狂,笑声得意万分,娇小的身躯,也随着笑声前后摇晃。在她的身后,阴寒的月光逐步逼退熔岩的灼热,她被火光映红的脸,也渐渐暗淡下去,阴惨惨的,看上去有点青面獠牙。月光照不到的深渊,变得一片漆黑,深邃的黑色仿佛在缓缓流动。
林寒和陆浩在不知不觉中,又向镜子靠拢了一些。黑暗流淌的速度越来越快,海面般,无声无息地掀起了惊涛骇浪。两人惊得目瞪口呆,背向深渊的李乐宇却还没有发觉,兀自得意地狂笑。
黑暗的波浪,越抛越高。一个十几米的巨浪,翻腾而至。徒然,浪峰上,两条惨白枯瘦的手臂,像在播放电影慢镜头一样,缓慢地伸出来,一点点接近李乐宇。李乐宇慢慢止住了笑,弯腰捂住笑疼的肚子,用指肚沾去笑出的泪花,对身后的一切,毫无察觉。
看着镜中让人毛骨悚然的变化,林寒清醒过来,他猛扑到镜子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镜面,狂呼乱叫:“李乐宇,李乐宇,小心身后!快跑!快!”
“谁?谁在叫我?”李乐宇蓦然直起腰,脸孔复又变得仓皇恐惧,抬起头到处找寻声音的来源。
虽然,被出卖的灵魂还在痛苦中翻滚,陆浩也不得不为李乐宇目前的处境担忧起来。他学着林寒的样子,扯开喉咙大叫:“乐宇,我是浩子。快跑!不要看后面!快跑啊!”
显然是听清了陆浩的话,李乐宇脸上的恐惧反而更浓厚。她没有听从陆浩的劝告,身体僵直地转了过去。面前的景象把她吓呆了,她张嘴扬头,傻愣愣地看着那两只怪手在自己充满泪水的眼中逐渐扩大,只感到脖子一紧,冰寒彻骨的黏腻随着恐惧的战栗传遍全身。
眼睁睁看着李乐宇发出一声短促而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怪手一把拉进了浪涛,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在浪尖上浮了一下,便消失无踪。最后那一瞥,她的目光中除了濒临死亡的绝望,再找不到其他的东西。林寒和陆浩心里堵得慌,呆怔地盯着镜子,看着镜中的影像迅速淡化,最终被大教室里的景物和他们的身影所代替。
久久地,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声音,此时显得特别清晰,为沉闷的空气增添了丝丝诡秘。有风拂面,撩起两人额前的短发。微风中,有一缕幽香,从鼻尖扫过。
什么味道?好熟悉。林寒心头动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他就判断出来,这是一种发自少女的体香。香味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欣喜回头。迷蒙的月光下,窗前倚着一位白衣少女,长发和裙裾在风中轻轻飘扬,淡蓝色的月光柔柔地包裹着她,那种美丽瞬息将他身体里的恐惧涤荡一空。
“陈……胭。”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犹豫,惊动了身旁的陆浩。
还没等林寒有所动作,陆浩伤痛顷刻化作乌有。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潇洒地一甩头,走到窗边:“嗨!陈胭,你怎么在这儿?”
陈胭优雅地转过头,看向陆浩,迷离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我一直都在这儿。”
林寒将两手抄在裤兜里,心如鹿撞,嗫嗫嚅嚅踱过去。他羞怯的双眼刚接触到陈胭忧郁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便立刻凝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远离了恐怖,一向自诩为“情圣”的陆浩,重新变得伶牙俐齿:“还好你没事,我都担心死你了。你不知道,我们刚才都经历了些什么,说出来你都会害怕……”嘴里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滔滔不绝地把那些恐怖经历添油加醋地说给了陈胭听,期间,当然少不了标榜自己如何如何替对方担忧。
林寒清了清嗓子,也来到窗前,在陈胭另一边站定。对于陆浩的口若悬河,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间或,陆浩还会朝他抛来敌意的一瞥,眼神中更多的,是洋洋得意,一副陈胭的男朋友非我莫属的样子。
靠!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想想自己刚才拼尽全力救陆浩时的情景,再看看对方现在这张嘴脸,他只能报以无奈的苦笑。有意无意地,陆浩边说边走到林寒这边,隔在林寒和陈胭之间。唧唧呱呱不绝于耳的声音,在林寒耳中已没有任何含义,目光掠过陆浩晃荡的脑袋,看到的是陈胭流溢着忧郁的双眼。这就足够了,林寒想。如果能每天这样看着陈胭,不管要他干什么他都愿意,尽管他明白,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陈胭,咱们别站在这鬼地方说话了,一块儿出去吧。”陆浩退了一下,用后背挤开林寒,拉起了陈胭的一只手。陈胭竟没有反抗,任由陆浩将她的小手攥在自己掌心,一脸的冰冷。“哇!你的手好冷啊,你穿得太少了,可别感冒了。”说着,陆浩单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似乎想脱下外衣给陈胭。
“我们……出去。”陈胭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把两个大男孩吓了一跳。她的声音与刚才的悦耳截然不同,沙哑拖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尾音。
此时林寒已经转到陆浩和陈胭面前,他看到,陆浩的笑容有点僵硬:“呃……陈胭,你的声音……”
陈胭很突兀地笑了,笑容颇为凄楚,说不出的诡异。她拿眼斜睨着陆浩:“哼哼哼!我们才分开一会儿,你就把我彻底忘了?”话音未落,在她的脸庞下,另一张脸慢慢浮现出来,半透明,像隔着一层水波。
“啊——乐宇?”恐惧的藤蔓缠绕住了陆浩,他悚然变色,用力甩开陈胭的手,频频后退。“别……别过来,你离我远点。走开!走开!”
“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出去吗?”陈胭的声音完全变成了李乐宇的声音,两张面孔,在她脸上相互转换。李乐宇的脸渐渐变得清晰,死白的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纵横交错,被一层白翳覆盖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就在她弯腰逼近陆浩的时候,同样惊恐的林寒惊讶地看到,有一缕飘渺的白烟,从那面大镜子深处伸出来,形状如同一只人的手骨,始终扣在她的后脑上。“你不是爱我吗?带我出去呀。”
陈胭,陈胭被控制了。心念电转,林寒却无计可施。当李乐宇的脸在陈胭脸上隐没的瞬间,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陈胭的脸满含痛苦,肌肉微微扭曲。
“不不不!我不爱你!”陆浩跌坐在地,无法动弹,脑袋朝后仰成最大极限,五官因恐惧而皱缩成一团,瞳孔剧烈收缩。“滚!滚开啊!”
“陈胭,我……我爱你!”林寒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能当着陈胭的面说出一直暗藏心底的想法,他顿觉无比轻松,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时刻。
“你?”陈胭动作机械地直起上身,转向林寒。此时的她,面容愈加恐怖,十数张脸孔,或是透着黑色死气,或是腐烂变型,在她的脸上交替变换。有血,从她长长的发梢滴落,在她白色衣裙上溅出朵朵黑红色的血花,空气中,弥漫着血液腐败的腥臭味。
“是的,我。”林寒张开双臂,微笑点头。
阴风,平地而起,吹得陈胭血迹斑斑的裙子猎猎飞舞,斑驳的月影映衬得她幻化不定的脸更显狰狞。每一步,都会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一个血脚印。双眼中,忧郁掩盖不了对爱情的期望。陈胭一步一步,走向林寒,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幽幽地,声音也变化不定:“你……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林寒强忍住腥臭,饱含深情,紧紧搂住了那具冰冷纤瘦的身体。
“我这个样子,你不怕吗?”陈胭徒然抬头,语气变得异常凌厉。
“不……怕。”林寒抿着嘴,紧盯陈胭的脸。陈胭仰起的脸上,鲜血横流,煞白的眼珠鼓出来,死死瞪着林寒。林寒一把将陈胭重新搂进怀里,一伸手,切断了她脑后那股白烟。一阵灼烧的剧痛,钻心而来,他牙关紧咬,一声不吭,额头上迅速渗满了冷汗。
一声幽然长叹,在林寒脑海深处萦绕。这声叹息并非是他听到的,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感觉到的。随着叹息声渐行渐远,手上只感到一阵清凉,灼痛感瞬间退却。他睁开眼,看到一条模糊的白影,飘飘荡荡消失在大镜子里。
坐在地上的陆浩左顾右盼,充血的双眼因恐惧而滞涩。似乎料到危险已经远去,他满脸警惕的神情,轻手轻脚爬起来,死盯着陈胭的背影,悄悄摸向大教室门。
门开着,门外的走廊上并不黑暗,有树影无声地摇曳着月光,呈现出一派宁静的景致。陆浩的脚步很轻,没有惊动紧紧相拥的两人。站在门口,他松了口气,抬腿准备迈出去。猛然间,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阴冷的感觉,穿透重衣,直浸入他骨髓深处。
惊天动地的嚎叫,令林寒和陈胭大吃一惊。他们几乎同时转过头来,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陆浩发了疯似的,在门口挥舞四肢,朝身边的空气乱踢乱打,整张脸被恐惧扭曲得变了形,泛着白沫的嘴飞快翕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咒骂声。
头顶,那台锈迹斑斑的老吊扇忽然自己转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嗡嗡”的声音,伴着“咯吱咯吱”的机件摩擦声。疾风卷起了地上的尘埃,纷纷扬起,像一条灰色的龙,旋转着扑向吊扇。林寒讶然,不明所以,目定口呆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只感到,风从身旁啸叫着掠过。
排气扇?这是林寒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远处,陆浩仍在狂呼乱窜,身体被风拉扯着,踉踉跄跄向教室中心靠近。惊骇的林寒,有心上前相助,双腿却像是被钉在了木地板上,无法挪动分毫。他想喊,但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救命!救命啊!”陆浩拼命挣扎,想躲开吊扇的吸引。然而,他的努力全都是白费,当他终于进入飓风的中心,林寒看到,他的双脚缓缓离开地面,身体呈螺旋状上升。当他的头终于接近了高速旋转的扇页,林寒想要闭上双眼,避开即将到来的血腥景象,却无能为力。
一阵更加凄厉的惨叫,但听不出痛苦,只有惊骇。林寒双眼越睁越大,不解地看着陆浩的身躯被搅得粉碎。没有腥风血雨,只有一大蓬溪岁的黑色粉尘四散开来,又迅速凝聚成一股黑烟,被镜子尽数吸了进去。
陆浩的声音逐渐遥远,在镜子里久久盘恒,直至消失。吊扇的转动似乎是骤然停止,风也不再强劲。林寒感到自己又能动了,他粗砺地喘息,慢慢回头,脸色苍白地看着身旁的陈胭。
陈胭凄然一笑:“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离开这儿了?”林寒显然是明白了陈胭话里的含义,却不明白所以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胭茫然地看着镜子,摇摇头:“走吧。”这次,她主动拉起了林寒的手。林寒只感到,她的手冰凉冰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带领他走到大镜子前,他们并排站着,她又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
“你笑起来……真好看。”林寒偏过脑袋,痴痴地看着陈胭微微翘起的嘴角,脸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
“是吗?”陈胭柔柔地问,侧过身面对林寒,微笑挥不去眼底深埋的忧伤。林寒心疼地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抚她黑亮的长发。仍是那么柔和,她的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慢慢踮起脚尖,冰冷香甜的红唇,如夏夜的微风,在他嘴角轻拂了一下。
陈胭的举动,瞬间迷醉了林寒。他傻乎乎地低头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她的双手缓慢地下滑,停在了他胸前,似乎在感受他剧烈的心跳。突然,她双手用力一推,他站立不稳,踉踉跄跄扑向镜子。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毫无阻碍地穿过镜面,然后是整个身体。黑暗中,他急速下坠,一声惊呼被生声压在喉间,脚下,是仿佛永无尽头的深渊……
“陈胭——”林寒挣扎着猛然坐起来,大汗淋漓,耳边,有“吱吱咯咯”的声音响起。他好容易平定了喘息,定睛看去,竟发现自己正坐在他寝室的床上。透过蚊帐,窗外,已是阳光普照。他顿时疑窦丛生,不明白自己昨晚分明去了北楼玩游戏,为什么现在却好好躺在寝室里。
“柠檬你个大苹果,睡个觉还对咱们的大美女念念不忘。I真是服了YOU!”根本不用看,光听那句特有的水果“问候语”,林寒就知道,蚊帐外边说话的人,正是本寝室最最无厘头的肖梓杰。
林寒抓起充满汗馊味的枕巾,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说话有点心不在焉:“切!懒得理你。”
“嘿嘿嘿……你个大香蕉,你不理我我还偏要理你。”肖梓杰腆着脸掀开了林寒的蚊帐,“还不快起来?学校出大事了。”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林寒心中还迷茫着呢,回旋着的都是昨晚那个恐怖的游戏,“总不会死人了吧?”
“Bingo!回答正确,死了三个。”肖梓杰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现在警察正在镜湖打捞尸体,我可是特地回来叫你的。大香蕉,快起来,咱们看热闹去。”
“真死人了?谁啊?”林寒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咚咚”直跳,边下床边问肖梓杰。
“一个是本帅哥的前梦中情人——李乐宇,唉!可惜可惜,还未能一亲芳泽呢。一个是叶畅叶大小姐。”肖梓杰自顾自说着,“最后一个,就是比本帅哥丑那么一点点的,陆——浩。”
“什么?”举着支牙刷的林寒从洗手间探出脑袋。
“喊什么喊?柠檬头,想吓死本大爷呀?”肖梓杰斜靠在洗手间外墙上,冲林寒吼了一嗓子,“你把我吓死了,这世界上的帅哥就会绝种了哦。”
林寒不想与肖梓杰斗嘴,匆匆洗完脸,拉起他就往位于学校西区的镜湖走去。路上,不用他开口问,多嘴的肖梓杰就把惨案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他。
昨晚,由于是周末,各个寝室都没什么人。在学校舞厅跳舞的陆浩和李乐宇不知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气急败坏的李乐宇当众甩了陆浩一个耳光,拉着叶畅冲出了舞厅。在人们的讪笑声中,陆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随后,他满面寒霜地离开了舞厅。
三人走后不久,音箱突然出了毛病,舞会提早散场。一帮女生刚走到李乐宇寝室门口,就看到陆浩慌慌张张冲了出来,脸上身上还沾着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因为走廊灯光太暗,大家都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可其他女生还未进自己寝室门,李乐宇他们寝室就响起两声尖利的惊呼。大伙儿跑过去一看,那间寝室里到处溅满了鲜血。门边的洗手间里,李乐宇趴在洗脸台上,从洗手间镜子里看过去,她脖子上缠着一条晾衣绳,僵硬扭曲的脸呈青紫色,舌头耷拉在胸前,毫无生气的双眼突出在眼眶外,早就咽了气。而横卧在阳台门前一大摊血泊中的叶畅却死得更惨,头都几乎被砸烂了,凶器显然是翻倒在地沾满鲜肉和毛发的一张凳子。
尚保持清醒的那些人,立刻将陆浩离开时的仓皇神情与凶杀案联系了起来。有人拨打了110,另一些人组织起来,出去追寻陆浩。很快,领队的老师在镜湖边发现了陆浩。看到渐渐逼近的人群,陆浩一句话也没说,一头栽进了湖中。当时就有人跳下去救人,但当他们游到陆浩落水的地方,不会游泳的陆浩早已被寒冷彻骨的湖水吞没。随后赶来的警察封锁了凶案现场,并跟校方一起,连夜在镜湖中打捞陆浩的尸体。
洗手间镜子?镜湖?林寒的心一点点下沉。三个人的死亡,似乎都跟镜子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他隐隐感到,昨晚那个真实的噩梦,也许并非是一场梦。可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没事。他又想到了陈胭,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平安无事。
刚踏上通往镜湖的小径,林寒劈面就看到了一身雪白,背着个双肩包的陈胭。他停下脚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她浑身上下透出的冷漠给强逼了回来。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对面前两个大活人不屑一顾,与林寒他们擦身而过,飘忽远去。
难道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梦?可为什么梦中死去的三个人真的死了?林寒的眼中占满了陈胭眼底的忧郁,他呆怔在那儿,目送她背影的远走,脑子里更加迷乱。
“呸你个大西瓜!拽什么拽?”肖梓杰气恼的骂声更搅乱了林寒的思绪。蓦地,镜湖边传来阵阵骚动。肖梓杰不由分说,拉起林寒兴奋地冲了过去。“一定是捞到尸体了,快点!有热闹看了。”
林寒和肖梓杰赶到湖边,那里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瞅了个空,肖梓杰拉扯着林寒挤了进去。陆浩的尸体平放在湖边的水泥堤坝上,白垩般的肌肤淌着水,身上挂满了滑腻腻的水草,和镜湖中的垃圾。
一阵劲风刮起灰尘,吹迷了大家的眼。林寒揉了揉眼睛,当再次掀开眼皮,他惊恐万分地发现,覆盖在陆浩脸上的水草被风吹走,僵硬的脖子也不知怎么转了过来,圆睁的双眼死死瞪着这边,苍白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阳光霎时变得冰冷,周围人的脸也开始不真实起来。林寒阵阵眩晕,他感到,所有人都在偷偷斜瞟着自己,脸上全都挂着一个跟陆浩一模一样的笑容……
夜半鬼敲门
冷艳和忧郁已经成为人们谈论陈胭的关键词,她也似乎始终是全校男生心目中遥不可及的目标。
然而,林寒隐约预感到,他和陈胭之间还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一个月前那个似梦非梦的游戏,并非终结,所有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现在,已是初冬季节,到处都是光秃秃插向铅灰色天空的树枝,干枯如苍老的手臂。风,变得凛冽,尖锐地,刮着皮肤麻酥酥的痛。
那件涉及到三宗死亡的惨案,由于案情十分明朗,在陆浩的尸体被打捞起来的数天后结案。时间,很快磨损了人们的记忆,校园复归平静。
林寒还是一如既往,保持着对陈胭的渴望。很多次,他试图接近她,却都被她的冷漠拒之千里。任他怎样思索,他也想不明白所以然。难道那场恐怖游戏真的只是他的噩梦?本来就不多话的他,自那以后,更加沉默,与同寝室的同学,也越走越远。在大伙儿的眼中,他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孤独地享受着思念陈胭的寂寞。
也许,恐怖的经历并不真实,可记忆是真实的,尤其是陈胭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每每偷窥陈胭,他都会无限回味,唇齿间,似仍有淡淡的幽香萦绕不去。
明天又是周末了,持续了一周阴沉沉的天空,既不下雨,也不飘雪。人的心情也潮呼呼的,抑郁难以舒展。林寒独自在校园中漫步,黄昏的天色愈加阴沉。刚才下课之后,他看到与他同寝室的张抑扬走向教室后排的陈胭,两人说了些什么,陈胭还塞给张抑扬一件什么东西。
看着张抑扬满脸得意,林寒颇不是滋味。估计只要看到这一幕的男生,基本都会跟他心情相同。他今天破例没有跟踪陈胭,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难受,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陈胭,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呢?这个问题,林寒在心中不止一次提出过,却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答案。陈胭是冷漠的,更是神秘的,她从不给别人了解她的机会。或许,她根本就不愿意被人了解,不希望有人接近她。林寒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心更是堵得发慌。
回到寝室,一个人也没有。窗外,只剩下微弱的天光。林寒顺手打开灯,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闪烁几下亮了起来。寝室凌乱得很,散发着男生寝室特有的脏衣服、臭袜子混合起来的难闻味道。他皱了皱眉,甩下背包,目光有意无意瞟过张抑扬的床。书包在床上,看样子张抑扬回来过。
又是一阵醋意,无情地折磨着林寒。他在心底呸了一声,在自己书桌前坐下。对面就是张抑扬的书桌,桌面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本英文课本。他随手拿了过来,“哗啦哗啦”地翻着,有种想一把将它撕得粉碎的冲动。
嗯?什么东西?随着书页的快速翻动,一张白色纸条,轻飘飘落下。林寒伸手抓住那张纸条,在眼前展开。一股淡淡的幽香填充着嗅觉细胞,黑色签字笔的清秀文字跃然眼帘。他惊讶地瞪大了眼,嘴里立刻变得干燥。
明晚11:44,幽灵屋一楼客厅。
微微向左倾斜的特别字体,加上那熟悉的香味,林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一定是陈胭写的。又是11:44分?一连串恐怖的经历,在他脑海里鱼贯闪过,仿佛一场无声电影。最后,镜头定格在那甜蜜的轻吻。他不由地舔舔嘴唇,似乎又感到了红唇的冰冷。
幽灵屋紧挨着北校门的外墙,是一幢空置的两层小平房,孤零零伫立在阴暗小巷的深处。尽管不在校园内,可它在本校的名气却不小。听说十来年前,住在那里的一家五口,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凶手的手段极为残忍,不仅将四个大人杀死后肢解,就连那个刚满五岁的小女孩也没放过。然而,让人不解的是,经警方多方调查,这家人既未与人结仇,家中财物也没有丢失。由于查不到任何线索,时间一长,案子就变成了悬案。
凶案发生以后,传闻邻居们经常能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从那房子里传来惨叫声,还有夜归的人看到死去的一家五口,血淋林地在巷子里游荡。不多久,受不了惊吓的邻居们纷纷搬走,本来居民就不多的小巷再无人迹。此后,发生过凶案的房子就被人冠以“幽灵屋”的称号,成为了无人敢涉足的凶宅。
又是这样阴森的地方,同样的时间。难道陈胭又要玩那种恐怖的招鬼游戏?林寒不寒而栗。他慢慢将头转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惨白惨白的,看不到血色。他牵动了一下嘴角,想笑笑缓和一下心底逐步升级的恐惧,却发觉,玻璃上自己的影像,目光呆滞,上翘的嘴角勾画出一丝诡异。
林寒赶紧收回目光,无意识地将手里的纸条揣进兜里,随手打开了桌上的电脑。肚子里空空的,有些难受,他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看看时间,他懒得去食堂打饭了,弯腰摸出一包方便面泡上。方便面热腾腾的香味弥漫着清冷的寝室,驱散了寒冷,也勾起了他的食欲。他打开电脑音乐播放器,一阵悠扬的乐声从音像里飘出来。
Yesterday once more——卡彭特的经典英文老歌,也是林寒最喜欢的歌曲之一。他吸了一口面条,眼前又浮现出陈胭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是的,忧郁。他又想起了她轻柔的吻,那一刻,他几乎被她眼里的忧郁溶化掉。
明晚。林寒痴迷地想。瞬间,他便打定了主意,明晚他也要去幽灵屋。那个虽冰冷,但甜蜜的吻,令他沉醉。他抛却了一切惊恐,脑海里充斥的都是陈胭完美的容颜,诱人的身姿,就连平时味同嚼蜡的方便面,此时也变成了世间少有的美味。
一天一夜,在企盼中度过。张抑扬并未发现纸条不见了,他早已将纸条上的内容铭记在心。尽管那个时间有点晚,地点也怪异莫名,但他全然不在乎,只是心猿意马地等待。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林寒也默默分享着他心中的秘密,与他怀着同样忐忑的心情,期待夜幕的降临。
刺骨的北风,呼啸着催促白昼的离去。夜晚的天空,云层很厚重,被隐蔽的月光涂抹成阴暗的灰蓝色。按照惯例,学生宿舍周末不熄灯。都临近十一点了,许多寝室还白晃晃地,映射出灯光,往日的宁静,在校园里不复存在。
坐立不安地等到这个时刻,张抑扬从床上蹦下来,来到寝室镜子前,换上那套他最得意的装束。adidas的白色休闲棉衣,lee牌水墨蓝牛仔裤,nick波鞋,虽然都是仿名牌,却也为他凭添了几分帅气。他欢快地哼唱着周杰伦的《双截棍》,梳理好一脑袋“鸡窝草”,潇洒地一个旋身,打了个响指:“Come on baby!各位兄弟晚安,我闪先。”
躺在上铺的周陌只是淡淡地朝门口瞥了一眼,继续看书。肖梓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胳膊肘撞了撞身边的林寒:“我破他个大西瓜,柠檬头,你猜是哪个小MM要遭狼吻了?”
“不知道。”林寒心不在焉地回答,随即站起身,“我也得出去一趟。”
目瞪口呆着看着林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肖梓杰挠了挠后脑勺,自言自语:“香蕉个大苹果,林寒这小子最近是怎么了?这么不对劲儿。”
林寒走到宿舍门口时,不远处,张抑扬已经转弯了。冷风打着呼哨,卷起地上的枯叶。林寒缩了缩脖子,竖起棉衣领子,跟了上去。因为知道目的地所在,他跟得并不紧,张抑扬的白色棉衣,始终在他前方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若隐若现。
七拐八弯走了十几分钟,北校门已遥遥在望。门的右边,是一座大花园,仿照中国古代园林的样式建造,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正中间的荷花池里,矗立着几座嶙峋的假山石。池子里的睡莲早已凋谢枯萎,冬夜的假山石看上去阴森森的,如同蛰伏的猛兽,作势欲扑。
若是温暖的夜晚,花园必定是情侣们的天堂。而今夜,里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北风摇撼着稀疏的林木,发出阵阵“沙沙”声,气氛显得有些骇人。
花园后那堵围墙外边就是幽灵屋了吧?林寒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在心里估摸着幽灵屋的方位。跨出校门,张抑扬毫不犹豫右转,背影被围墙阻隔。林寒反而放慢了脚步,他知道,那条小巷人迹罕至,他再这么跟下去,很容易被张抑扬发现。他现在有点拿不准,陈胭究竟是像上次那样约了好几个人,还是只单独约了张抑扬。
酸溜溜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林寒揉了一下冻得没有知觉的鼻子,在校门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在风中瑟瑟发抖。衣兜里有什么在动,幅度不大,但持续着,他以为是手机在振动,伸手到兜里,却只抓住了陈胭那张小纸条。
是它在动吗?林寒错愕。他掏出纸条,却再感受不到振动。他突然想起了上次那张纸条,双手抖抖地把纸条展开。几乎是立刻,纸条上的字迹化开来,就仿佛有水滴了上去。墨团继续向纸条边沿扩散,速度很快,越来越淡,直至消失殆尽。
就像甩掉一颗燃烧的火炭,林寒整个人向后退了一大步,眼神瑟缩地看着那张纸条在冷风中旋转飘飞。两次都这么诡异,此时此刻,他终于相信,上次的恐怖经历并非梦境。只是这一次将发生什么,他无可预料。
直到那张变得空白的纸条,随风消逝在黑暗中,林寒才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用以平定心神。估摸着张抑扬已经走远,他出了校门,在漆黑的小巷子口探头探脑。
小巷的黑暗,深邃悠远,似乎永没有尽头。在泛着青灰色微光的天空映衬下,远远的,一幢破败的二层小楼剪影似的立在寒风中,隐约,有一点黄色灯火,一明一灭。
“喵”——悠长凄厉的一声猫叫声,从巷子深处传过来,和着“呜呜”的风声,犹如厉鬼的哭泣。北风瞬间穿透重衣,钻进林寒心窝里。他感到上下牙不可遏制地磕碰起来,然而一想到有可能独处一室的张抑扬和陈胭,妒忌催生了勇气,他不再多想,一头撞进了黑暗。
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在逼仄的巷子里回响,仿佛有无数双脚紧紧跟随。林寒急速喘息,越走越快。“咚”的一声闷响,暗黑中,他一头撞在一堵墙上。眼前金星直冒,他捂着撞疼的额头,依稀中分辨出,自己已经来到了“幽灵屋”的院墙外。
院中一棵高大枯萎的树木,在风中挣扎,发出如泣如诉的哀号。锈迹斑斑的雕花铁门,透出屋子里昏黄但稳定的灯光。猫叫声再次响起,来自身后。林寒惊恐地回头观望,顺势走到铁门前。抬起手敲响了铁门,他突然觉得衣服下摆一紧,似乎有什么在拉扯他的衣角。
诧异低头,林寒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小公主裙四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一手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抬头看着他。他并未多想在这样的黑暗中,他怎么能将小女孩看得如此清晰,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小女孩在冬天却身着夏天的装束?为什么小女孩的家人允许她在这寒冷的夜晚,独自跑到如此恐怖的小巷中来?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林寒弯下腰,双手支在膝盖上,问小女孩。小女孩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张开嘴。他等着听到银铃般的童音,但小女孩张开的嘴里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小妹妹,你想说什么?”
铁门后的院子里有脚步声传出来,小女孩的眼神忽地变得焦急万分,她的嘴快速翕动。林寒通过她的口型判断出,她在说“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铁门的门栓发出“咯吱咯吱”晦涩的声响,林寒瞟了一眼铁门,再次将目光转回来。他吃了一惊,小女孩不见了。他转过身面对巷子口,什么也没看见。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跑得这么快?更何况,这巷子里也没有藏身之处。
铁门开了,昏黄的灯光漏出来。林寒转而面向铁门,打开了一半的门后,现出陈胭半明半暗的身影。见到门外的他,她眼中有微微的讶异,一闪而逝,随即,她习惯性地冷冷撇了一下嘴,侧身让开一条道:“进来。”
林寒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闪身进了院子。院子里,一片萧瑟,好像比外边更加寒冷。一幢两层的小楼,门廊上挂着一盏老式煤油灯,被灯光照到的墙面裸露着的红砖,已经发黑,长满了青苔,爬山虎枯萎的藤蔓紧紧攀附在墙上,挂着几片顽固地不想离去的枯叶。
陈胭不再说什么,率先走向小楼,白色高筒皮靴叩击着水泥板,发出空旷清脆的声音。林寒诚惶诚恐地跟着她,在门轴嘶哑的转动声中走进小楼。
进门就是一个大客厅,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边同样放着一盏煤油灯。正对门口的墙上,一面墙的蓝色大镜子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昏暗中映照出的人影,十分模糊。
又是镜子?经历过上次的惊魂游戏,林寒在心底隐隐产生了对镜子的恐惧,没有必要,他就算在白天,也绝不会去照镜子。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锁舌的声音,令得他心尖没来由地揪紧了一下。
“操!你小子怎么也来了?”张抑扬大叫大嚷,从暗影中跳出来,把林寒吓了一大跳。
“人到齐了,我来说一下游戏规则。”陈胭声音不大,但满含威严。张抑扬恨恨白了林寒一眼,不再吭声。林寒注意到,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还有三条挤缩在一起的人影,看上去像是三个女孩。“害怕的人现在就走,一旦游戏开始,谁都不许再提要离开。”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那三个女孩往光亮处挪了挪。林寒认出,那是中文系的三个风云人物,人称“绝代三娇”的赵娜、王欣欣和屈暮雪。等了几秒钟,陈胭缓缓道出游戏规则,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情感。
这个招鬼游戏叫“进门鬼”,需要六到十个人一起玩,最好女生居多。找一背阳的房间,于天黑之后全体进入,大家抽签决定各自的号码。屋里屋外都可以点灯,但是屋外不能来往人太多。由一号首先开门出去,再关上,面对门默数十下,敲三下门,由二号开门让一号进来,再出去,再关门。依次类推。在开门关门的时候,屋内人不得喧哗,不要靠近门,五步外较佳。最后,大家将会在某一个门外的人身后看到有东西出现。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管看到门外的某人身后有什么,切不可关门,否则门外的人有性命之虞。大家看到那东西后,也不能四散逃跑,要一起向门外吹气,直到看不见那东西为止。门外人切切不可回头,开门人也切不可离开门。
“都听清楚了?”陈胭冷冰冰地问,有风摇动桌上的灯火,她脸上跳跃的阴影,与她没有丝毫血色的皮肤相互映衬,显出无比的阴森。没有人回答,大家只是惶惑地点着头。她扫了所有人一眼,继续说,“那么,开始抽签吧。”
抽签的结果,林寒是一号,依次类推,是陈胭、屈暮雪、王欣欣、张抑扬和赵娜。时间,到了子夜11:44分。和上次一样,游戏开始前,林寒在众人眼中看到了突如其来的迷离神色。又是那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他,一步步走出大门。在他转身面对门的瞬间,油漆斑驳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合上,寒意自脚底迅速上升,弥漫全身。
恐惧,使林寒不敢到处乱看,并赶紧闭上了双眼。默默数过十下,他迫不及待地敲响了大门。在开门声中,他睁开眼,看到屋里众人的反映,他算是松了口气,一刻也不敢再停留,溜进了客厅。随后的陈胭,也没有什么异样,不过在它进来之前,林寒一直都为她捏着一把汗。
屈暮雪在走出去的时候,怯生生回头看了一眼大伙儿。门在她身后“怦”地关上,林寒打了个寒噤,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咚咚咚”——三声敲门声迟缓有节奏地响起,王欣欣打开门,门外的屈暮雪抖擞成一团,面无人色。
林寒避开屈暮雪的脸,目光无意间接触到身侧的镜子。一眼望去,他即刻满脸惊恐,张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镜子不知何时变得清晰无比,镜中屈暮雪的影像身后,一团白色模糊的影子漂浮着,看上去像是一个长发散乱,身穿白色衣裙的女人。猛回头,现实中的屈暮雪身后,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游戏还在继续,出去的是王欣欣。这一次,门打开后,林寒有意识地看向镜子。王欣欣身后也有东西,灰黑色,紧紧伏在她肩头,极其缓慢地蠕动。然后是张抑扬、赵娜,无一例外,他们镜中的影像背后,都出现了一个东西,形状颜色都很不一样。但让人感到万分惊恐的是,现实中的他们,身后全都空空如也。
冷汗,顺着林寒额角流淌下来。他不清楚,刚才在他和陈胭身后,是不是也出现了同样莫可名状的东西。惶恐的感觉,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从大伙儿肌肉放松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了一层死气,隐隐浮现。
游戏,至此似乎毫无凶险地结束。“绝代三娇”用一种满含妒忌的轻蔑眼神看了陈胭一眼,昂起她们素来高傲的头,相互挽着手臂,走出了幽灵屋。在两个男孩的帮助下,陈胭熄灭了煤油灯。张抑扬追上走出大门的她,殷勤地拿出手机当电筒,照亮她脚下的路:“美女,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陈胭冷冷推辞,目光在身旁不远的林寒身上扫过。
在陈胭的眼神中,林寒看到了一点光芒,幽怨的光芒,仿佛在责怪他为什么不先要求送自己。林寒双手抄在裤兜里,低头避开她的目光:“还是让张抑扬送送你吧,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大耳巴子。
陈胭呼出一口气,很重,似在叹息。她什么也没再说,径直朝前走去。张抑扬回头朝林寒眨眨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转身小跑着追了上去。
一个人孤独地走回男生宿舍,身边的一切仿若虚幻。林寒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说。也许,在刚才那种情况下,考虑到张抑扬的感受,更多的是担心陈胭的安危,他才会说出违心的话吧。他“怦怦”敲开宿舍大门,在宿舍管理员的厉声责骂中,一声也不吭地爬上了二楼。
不多久,张抑扬也轻手轻脚摸进了寝室。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林寒,这才呼出一口闷气,闭上双眼,很快沉入了梦乡。
梦,凌乱破碎,充斥着黑色的雾气。梦中,林寒又看到了出现在幽灵屋前的那个小女孩。她仍试图跟他说什么,指手画脚,满眼的焦虑,两片薄薄的嘴唇飞快地一开一合。
不要?醒来后的林寒,仍然只看清楚了这两个字。小女孩究竟想表达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猛然,他想到了那个有关幽灵屋的传说,那惨死的一家五口里,不就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女孩吗?他耸然动容,回想起那个小女孩的突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顿时感到一股寒意,在脊椎上游窜。
周末在平静的阴霾中度过,一切担心中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林寒渐渐从惶恐中走出来,觉得自己的害怕只不过是杞人忧天,有点可笑。在幽灵屋镜子中看到的那些,也应该只是光影和灰尘造成的幻象,至于神秘的小女孩,更有可能是自己因恐惧产生的幻觉罢了。
周一的早晨,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绽开了笑颜。一二节没有课,屈暮雪睡到差不多九点钟才醒来,整夜连绵的噩梦,她根本就没睡好。寝室里其他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爬起床,来到洗手间,镜子里的面容略显憔悴,浮肿的下眼睑上,有两圈明显的黑眼圈。
用温水洗过脸,屈暮雪并未感觉精神好多少,喉咙有些疼,像是每次感冒前的先兆。她翻出几片感冒清吞下去,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课。肚子胀鼓鼓的,一点儿也不饿。正好减肥,她想,抱起课本离开了寝室。整整一天,都在混混噩噩中过去,傍晚,黑夜好像很突然地就驱散了光明。
寝室里四个女孩嘻嘻哈哈吃过晚餐,按照每天的惯例,早早到教学楼占位子,开始了晚自习。教室里很快坐满了人,却都十分安静。屈暮雪感到今天很难集中精力,脑子里一团混乱。没过多久,小腹的充盈感令她不得不起身,离开温暖明亮的教室,来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和教室仿佛是两个世界,潮湿的狭小空间悬挂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泡,阴冷的夜风,使得光线摇摆不定。水槽那边有滴水声,很久才响那么一下。里边似乎没有人,风撼动着少了块玻璃的窗户,“喀啦喀啦”响个不停。
屈暮雪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跨了进去。她踮起脚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脏水,打开第一个隔间门。厕坑被什么堵住了,腥臭发黑的水满得即将溢出来,她厌恶地关上门,又打开了第二间。里边更是脏得没法落脚,她懊恼地关上门。第三间在漏水,她只好来到最后一间。
抓住坏了一半的门把手,屈暮雪半天都没动。不知怎么了,她的脑海中,突然闪电般掠过以前看过的一部香港鬼片《office有鬼》中的情节,里边那只恶鬼就藏身在厕所最后一个隔间中。然而,实在是憋得难受,她已经别无选择。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她一把拉开了门。
呼!看到隔间的第一眼,屈暮雪就长出了一口气。隔间里什么也没有,而且出奇地干净。她赶紧走进去,锁好门,蹲了下来。一阵舒畅的感觉传遍全身,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有点可笑。
丢下包袱,屈暮雪刚要起身,一股阴冷带着腥骚味的风从门缝中挤进来,与此同时,隔间的胶合板门上,响起了三声缓慢有节奏的敲门声。她有些恼怒,不耐烦地吼了一声:“有人,等会儿。”
“咚咚咚”——又是三声敲门声,不急不徐,门外的人并不理会屈暮雪的回答。一股无名火起,她不但懒得再回答对方,更是起了一种恶作剧的心态,蹲在那儿就是不起来。
等了好久,敲门声不再响起。屈暮雪心中窃喜,心想一定把那家伙憋得够呛了。门外那人也奇怪,似乎并不太着急,并且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屈暮雪,那人一定还在外边等着。蓦地,她徒生好奇,想看看这个极富耐心的人究竟是谁。
隔间门虽然上边与天花板之间有一个一尺来宽的空当,但下边与地面间却只留了条不到一厘米宽的缝隙,根本看不到外边。屈暮雪只在门栓的上边,发现了一个破洞,呈参差不齐的圆形。她轻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将右眼凑到小洞上,朝外窥看,甚至连呼吸也放轻了,生怕惊动门外那个人。
触目一片血红,屈暮雪愣了一下,感到十分奇怪。她挨得更近了点,红色动了起来。骤然,一只黑色瞳仁转过来,目光直刺她眼底。惊叫声脱口而出,她猛朝后仰,鞋底打滑,几乎跌坐进厕坑。还好,慌乱中她抓住了身后的水管,稳住了身形。心,却止不住地“咚咚”乱跳,恐惧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胶合板的隔间门开始“哗啦哗啦”摇晃起来,脆弱的门栓禁不住这种猛烈的力道,弯曲崩裂,一条人影随着开门的劲风,直扑进来。屈暮雪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醒,醒醒啊!小雪。”在一双手的摇晃和焦急的呼唤声中,屈暮雪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同寝室女孩巩茜急得发红的脸。
“眼睛,那只眼睛……”屈暮雪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在洗手间窗边,寒冷的风吹得她脸皮发麻。
“什么眼睛?”
洗手间里一览无遗,只有屈暮雪和巩茜两个人。冷风也令屈暮雪渐渐冷静下来,她在巩茜搀扶下站直了身子:“茜茜,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是不是看到有人出去?”
“没有啊。”巩茜不解地看着屈暮雪,“我见你来洗手间很久都没回去,就过来找你。哪知道刚进门,听到你一声惊叫,我二话没说,踹开隔间门,就把你给拽了出来。这里哪还有别人啊?”
“是吗?也许……也许我看错了。”屈暮雪喃喃地说,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只可怕的眼睛,心有余悸地和巩茜一起离开了洗手间。
就在两人走出洗手间门口时,一声几不可闻的阴笑声响起。洗手台前,水银斑驳的镜子里,一条披头散发的白色人影一闪即逝,仿佛一团随风飘动的雾气。
那只赤红的眼球,不断搅扰着屈暮雪的梦境。感冒似乎更严重了,两天下来,她常常会没来由地感到阵阵发冷。
星期三是屈暮雪的十九岁生日,早在半个多月前,同寝室那帮丫头,就在帮她策划生日聚会的事情。虽然总是感到很疲惫,可到了晚上,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和大伙儿一起来到校门外的蓝雨卡拉OK厅。死党赵娜、王欣欣和其他一些好友,早一步到了那儿,已经将一切布置停当。
欢乐的气氛,冲淡了心中横亘的不安。酒过三巡,所有人都有些飘飘然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灯光突然一齐熄灭,乐声也随之骤停,封闭的卡拉OK厅立刻陷入漆黑的死寂。本已忘却的恐惧,刹那间,在屈暮雪体内恣意蔓延。
幽幽的,一团烛火摇摇曳曳,在黑暗中形成一个昏黄的光圈,缓缓移近。屈暮雪瞪大了双眼,急促地喘息。仍是十分突然,《生日快乐》的歌声,在一片愉快的笑声中响起。
“小雪,吹蜡烛啦。”烛光里,是王欣欣甜美的微笑。屈暮雪松了口气,尴尬地笑了笑,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苍白。
“吹蜡烛之前要先许个愿哦。”赵娜巧笑嫣然,伸手挡住了屈暮雪撅起的嘴唇。闭上眼默默许了个“愿所有人都幸福”的愿望,屈暮雪在大家的欢呼中,一口气吹灭了十九根蜡烛。
五彩的灯光随着掌声亮起,疯狂的音乐再次震动着所有人的耳鼓。盖满奶油的蛋糕,在空中翻飞,每个人无一例外都中了招。扔蛋糕的游戏,将生日会推到了最高潮。屈暮雪的心情好了起来,她抹去鼻尖上的一点奶油,暗笑自己刚才过于紧张的反应。
“搞什么飞机?弄得头发里都是奶油,好讨厌啊。”王欣欣皱着一张俏脸,拉起屈暮雪就往外走。“小雪,咱们洗洗去。这帮家伙,简直是疯了。”
“生日会就是这样子,不疯不好玩啦。”屈暮雪被王欣欣拉着,身不由己走出回旋着疯闹声的大厅。
门外狭窄的走廊,被各种颜色昏暗的射灯照得光怪陆离。两边的墙上,别具匠心地装着两溜哈哈镜,镜子里的人像胖瘦不一,奇形怪状。
王欣欣停下脚步,看着镜子里自己和屈暮雪的怪模样,哈哈大笑。屈暮雪推了她一把,催促她快走,脸上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当屈暮雪的目光即将离开镜面,一条飞掠而过的白影吓了她一跳。定睛看去,镜子里除了两人的身影,什么也没有。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自嘲地给了自己的影像一个苦笑。蓦然,镜面上有什么东西渗了出来,起先很慢,接着越来越快,凝聚成无数股,缓缓流淌下来。
酒意微醺的王欣欣还在自顾自朝前走,根本未曾留意屈暮雪已经停了下来。此时,屈暮雪的精神都集中在镜面上,一阵浓烈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满面惶恐,步步后退。镜面上的深红色液体,不断溢出,渐渐流了满地。
也是在瞬间,镜子里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眼睛,巨大的,占满了整面镜子。在屈暮雪惊恐的注视下,眼睛迅速缩小,看到了白得可怕的整张脸,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悬浮在镜面上。一点点,白衣女人在向镜外的屈暮雪飘过来。镜面凝胶般突起一个人形,随着“咯吱吱”的声音,女人首先伸出镜面的,是一双惨白的手,十个指甲乌黑尖利。
腥风拂面,眨眼,女人整个挣脱了镜子的束缚,几乎与屈暮雪面贴面。屈暮雪怪叫一声,跳起来,慌不择路,冲出走廊,沿着安全楼梯拼命往上跑。王欣欣被屈暮雪的叫声震了一下,回头只看见开合不定的楼梯间门。她诧异地跟了过去,洒满月光的楼道里,有脚步声在回响。
“小雪,出什么事了?”王欣欣抓着楼梯扶手,抬头向上观望,“你去哪儿?”得不到回答,她没有犹豫,也爬了上去,边走还边喊着屈暮雪的名字。
蓝雨卡拉OK厅位于一幢小型商务楼的底层,楼房只有六层高,顶楼是一个很大的天台。
屈暮雪气喘吁吁跑到了天台上,已经无路可走了。极目四顾,披着明亮月光的天台上,只有一些经年的杂物,在墙角堆成一小堆,没有可藏身的地方。
那个可怕的女人呢?但愿她没有跟上来。站在天台门那儿,屈暮雪这么想着,气息不畅的胸膛,憋得难受。她犹豫不前,不知是该上天台,还是转身下去。
有一点温热的液体滴在额上,很快又是一滴。屈暮雪皱缩的眉心拧得更紧了,她抬起胳膊,用一根手指蘸了一点那种液体,举到眼前。她很是疑惑,这么好的月光,居然下雨了,而且这雨点还是热的。
又是那种熟悉的铁锈味。屈暮雪满怀恐惧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几秒钟,动作僵硬地慢慢抬起头。门框上,有一绺绺黑色丝状物垂了下来,像是在快速生长般,越来越长,越来越多。就在屈暮雪刚反应过来,那有可能是人的头发时,一颗人头倒挂下来,白得没有丝毫光泽的脸上,两只赤红的眼珠死死攥住了她的目光,紫黑色的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
王欣欣赶到天台,屈暮雪已经陷入了一种迷乱状态。她不断地发出短促的尖叫,一步步退向身后的栏杆,对着面前的虚无,胡乱挥舞着两支胳膊,仿佛极力驱赶着一群围着她叮咬的黄蜂。
“小雪,小雪?你在干什么?”王欣欣完全从酒精的控制中清醒过来,却不知该如何帮助屈暮雪。
似乎有道闪电,在王欣欣眼前亮起。她惊讶地看到,背靠着栏杆的屈暮雪悬空而起,就那么浮在半空中,停止了所有动作,泪光模糊的双眼中,充满了绝望。一声很响的“喀啦”声传入耳际,惨叫骤起,她的左臂猛然向后折断,沾满血肉的白骨,直冲而出。
“喀啦“声连续刺激着王欣欣,她的惊叫和屈暮雪的惨呼混成一片,每一处断折的关节触目惊心。最后,一声更大的响动,屈暮雪的脖子徒然后仰,后脑勺紧贴在背上,濒死的惨叫声被生生扼断。在王欣欣跌倒的同时,屈暮雪的身体被抛出了栏杆,坠落无踪。
“怦”的一声巨响,从楼下升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在屈暮雪掉下去的栏杆边慢慢显出身形,长发覆盖着她的颜面,脏兮兮的白袍子上,到处溅满干燥发黑的血迹。她的关节发出一连串“啪啪”的爆响,如同一只笨拙的提线木偶,却又速度奇快地,窜到吓得魂飞魄散的王欣欣面前。
一股恶臭,随着白衣女人的呼吸,喷到王欣欣脸上,带着阴森的寒气。终于,再也承受不了恐惧的打击,满脸冷汗的王欣欣,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醒来,王欣欣感到自己的头像是被人灌满了铅水,灼热沉重。四周,是一片惨淡的白色,围绕着她的几个模糊白影令得她再次放声尖叫。胳膊上传来刺痛,她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有人在问她话,全都是有关屈暮雪坠楼摔死的问题。
王欣欣机械地回答着那些问题,一五一十,没有半点遗漏。迷迷糊糊地,她重又昏睡过去。又一次醒来,眼前仍是一间白色的房子,四面墙上都是厚厚的软包,房门紧闭,门的上方,有一方装着铁丝网的小玻璃窗口。另一面墙上,是一扇高高的窗户,有阳光倾洒进来。
几乎是立刻,王欣欣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赤着双脚冲到门前,狠命拍门,声嘶力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是疯子,别把我关在这儿……”
门开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士,一人一边,将哭闹不止的王欣欣拖回床上,拴牢她的四肢。另有一个面目冰冷的护士,一句话也不说,给她打了一针。半昏迷中,她看到三个护士一起走出房门,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复又把她送进恶梦连连的昏睡中。
这一次清醒之后,王欣欣不再狂躁,所有的反抗,都将是徒劳,反而会让那些医生护士对她的精神错乱更添信心。四肢仍然被皮带牢牢地拴着,她索性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头顶煞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的正中,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黑白分明,看上去像是不小心甩上去的一团墨迹。
天可能已经黑了,离地一人多高的那扇窗户里,再看不到阳光的影子。有遥远的哭喊声、怪叫声,穿过厚厚的门板传进来。雕塑般躺在床上的王欣欣,意志被那些疯狂的声音一点点磨灭,她渐渐心如死灰。
“嗒嗒嗒”——是敲门声,声音不大,仿佛是谁在用指甲轻轻弹着门板。床上的王欣欣无动于衷,她迷惘地感到,在这样的环境中,敲门声对于她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她的目光,始终凝结在天花板上那团污渍上,已不知多久没有移开过。
敲门声只有三声,不再响起。不清楚是因为盯着看得太久,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王欣欣此时觉得,那团污渍似乎动了动,正在以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扩散。
难道是我眼花了?王欣欣本能地眨眨眼,将目光挪开了几秒钟,然后再迅速移到那团污渍上。这次,好像是为了证明她的错误,那污渍扩散的速度快了很多,犹如滴在宣纸上的浓墨。
王欣欣的第一反应,是哪儿漏水了。那污渍拳头大的时候,便不再继续扩散,只是有些黑色的细纹朝四周延伸,就如同某些动物长而繁复的触须。黑色的触须,即将布满白色的天花板。她突然意识到,那些黑色细纹是有生命的,感觉上很像……人的头发。
强烈的恐惧,霎时间阻塞了气管,王欣欣的身体一下子绷紧,目光怎么也无法从污渍上挪开。中间那一团浓黑,慢慢突了出来,好像雨后钻透泥土的春笋。黑黢黢的突起越来越高,一截比天花板的白色更白的东西,跟着钻了出来。
在终于认出那是一颗渐渐长出的人头后,王欣欣发出一声凄厉悠长的尖叫。一片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呼”地被人推开,一群医护人员蜂拥而入。这一声经久不息的尖叫,引发了走廊里更大的骚动。
“人……人头……天花板上……”人气的增加,飙升了王欣欣的勇气,她扭动着汗津津的身体,憋出这断断续续一句话。医生护士纷纷抬头,白得耀眼的天花板,让他们感觉到受欺骗的恼怒。还是那两个粗壮的护士,死死摁住了王欣欣的四肢,将皮带扣得更紧。
一针下去,王欣欣被迫安静下来。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俯身给她做着简单的检查,两片光洁的镜片,将灯光不断反射到她迷离的眼底。从镜片里,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憔悴得不剩半分血色。
盯着镜片里自己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王欣欣本已平静的神情,又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她的两张脸,在镜片里缓缓扭曲变形,血从崩开的皮肤缝隙中汹涌而出,顺着医生的脸流下来。一滴又一滴,浸染了她白色的病号服。她甚至能感觉得到,血是滚烫的,灼痛了衣服下的皮肤。
两张脸,却并非自己的脸,从镜片里挤出来,带着“吱吱”的声响。是那个女人——阳台上可怕的白衣女人。她阴森森地笑,黑色的舌头伸出来,老长老长,在王欣欣脸上舔来舔去,腥臭粘腻,散发着冰寒彻骨的死亡气息。
嘤咛一声,王欣欣直接昏过去。这一次的昏迷,极其短暂。等她睁开双眼,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才刚刚直起腰,转身冲身后的护士说了些什么。
腥臭似还滞留在鼻端,王欣欣做了个深呼吸,微微抬起头,朝身上看去。目光所及之处,白色的病号服,除了汗渍,再未见其他污迹。她呼出一口气,沉甸甸的脑袋,重重跌到枕头上:“医生,我不要紧吧?”
“什么?”男医生惊讶地转过身来,“刚才是你在问我?”
“是的。”王欣欣感到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她不能着急,反而得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她再也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医生,我想知道,我的病要不要紧。”
“呃……”这下子,不光那个医生,就连他身后的护士们也个个露出一脸愕然。“你的病嘛……问题不大,但是我们必须再给你做个全面检查,今晚你好好休息吧,一会儿护士会给你送晚餐进来。”
“谢谢!”经男医生这么一说,王欣欣还真感觉有点饿了。随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面带祈求地将目光转向了男医生,“医生,我躺了一整天了,能不能让我活动一下?”
犹疑的神色在男医生眼中闪烁,半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身后那两个高大强壮的护士点了点头。两个护士解开了束缚王欣欣的皮带,她顿时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医生和护士们转身出了病房,空荡荡的病房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翻身下床,王欣欣来回走了几步,感觉僵硬的关节逐步恢复了弹性。她重又走回床边,刚要坐下,脚尖踢到了一个东西,发出一声轻响。她低下头,看到床底下浅绿色的瓷砖地面上,一支圆珠笔静静地躺在那儿。她弯腰捡起那支圆珠笔,迅速将它别到后腰上,这场景让她想起了美国那部恐怖经典《沉默的羔羊》,汉尼拔博士不就正是用一只笔帽逃脱了桎梏吗?
坐在床沿,王欣欣两条腿悬着,荡来荡去,百无聊赖。腰上的圆珠笔已经被捂得温热,肚子也饿得难受。跳下床,她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前,透过铁丝网阻隔的玻璃往外看。门外,一条笔直的走廊,洁净明亮,向远处延伸,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雪死了。我看到的那一切都只是幻觉吗?王欣欣靠着门,鼻尖压在铁丝网上,凉沁沁的。走廊尽头的铁门开了,一个护士推着辆餐车走了进来。
哦吔!有饭吃了。“民以食为天”,我们老祖宗说的话还真是有道理。一想到吃的,王欣欣抛开一切怪异的念头,热切地等待食物填满她那空空如也的胃。
晚餐是两菜一汤,外加一大杯牛奶。虽然不甚丰盛,却美味干净,比起学校食堂仅胜于猪食的饭菜,强了不知多少倍。
王欣欣吃得很香,风卷残云般将饭菜一扫而光。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她端起了那杯温热的牛奶,浓郁的奶香味充满鼻腔。
如果这里不是精神病院,一直住下去倒是很不错。王欣欣啜了一小口牛奶,暗暗地想。护士进来收走了餐盘,她很平静地给了对方一个感激的微笑。
护士的脚步声远去,门外,疯子们的鬼哭狼嚎,一刻也没停过。王欣欣放下装牛奶的纸杯,感觉那些疯子的精力真是充沛,不得不让人佩服。肚子吃得过饱了,她站起来,在不大的病房里踱来踱去,算是饭后的散步。
就在王欣欣踱回来,刚要在床头柜前转身时,牛奶杯里“咕嘟”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好奇地探头向杯子里张望,洁白的牛奶,表面起了一阵涟漪,荡漾着向杯壁扩散开去。“咕嘟”——又一声,听上去就好像下水道堵塞回水的声音。
奇怪!怎么回事?王欣欣歪起脑袋,继续观察。声音仍在持续响着,间隔越来越小,牛奶上的涟漪也越来越急。心中的疑问不断膨胀,她不由得有点紧张,反手从裤腰上抽出那支圆珠笔,这是她这一刻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涟漪将王欣欣映在牛奶表面的脸,击得破碎不堪。她右手紧握圆珠笔,鼻尖上有汗珠渗了出来。一丝微弱的红色,缥缈着从牛奶里浮了上来,即刻便溶化无踪。接下来,红色不停地上浮,被染成粉红色的牛奶“突突”地翻滚,仿佛沸腾的水。
王欣欣的脸上,已然失去血色,一股寒冷的气息冰封了她的咽喉。她开始后退。已变得暗红的牛奶,翻滚得愈加剧烈,粘糊糊地,从杯口溢出来。又是那种浓烈的铁锈味,腐蚀了周遭温暖的空气。
暗红色的液体犹如长了眼睛,颤巍巍爬向缩在墙角的王欣欣。她张开嘴,却无法喊叫,只有喉间气流掠过的“嘶嘶”声。瞬间,暗红色铺了满地,头顶的日光灯,也发射出瘆人的幽绿。暗红色液体不再前进,而是蠕动着慢慢升高,像是一条血红的巨蟒。
蟒头弓起来,有半个人高。它缓缓地游来游去,停在了距王欣欣惊恐的脸不到半尺远的地方。一张脸,浮雕般突出来,红色褪尽,面如白垩,湿漉漉的长发遮住了五官。
似乎有股阴风,平地而起,旋转上升,飘散了长发。柳眉杏眼,尖尖上翘的鼻尖,性感的嘴唇。王欣欣有一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对面那双闭着的眼睛,徒然暴睁,赤红没有瞳仁的眼里,邪恶的火焰在燃烧。一抹残忍的笑容,使得原本好看的双唇,显得冷酷无情。
不对不对!你不是我。王欣欣在心底呐喊,俊俏的脸,被恐惧扭曲得如同毕加索笔下的人物。对面那张脸笑得更开心了,发出一个冰冷得不含一丝情感的声音:“看看清楚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王欣欣狠命摇头,蓦地,她感到恐惧的束缚已经解除。咽喉里传来一声尖叫的同时,她举起了紧握圆珠笔的右手,狠狠朝那张脸刺过去。不知从哪儿,凭空吹来一片薄薄的灰雾,围着那张脸,盘旋缭绕,给那张脸更添诡谲。
尖锐的笔尖飞速逼近,那张脸既不躲也不避,竟不怒反笑。冰寒刺骨的冷笑,几令王欣欣的血液凝固。她紧握圆珠笔的右手,明显抖了一下,却并未停滞,照着那张脸下血红色的脖子,全力扎了下去。“噗嗤”一声撕裂的轻响,沉沉的暗红,在王欣欣眼前氤氲开来……
精神病院里,各种奇怪的惊叫声,永远引不起医生护士们足够的注意。当查房的医生推开王欣欣的病房门,墙角那幕惨景,令他一声不出,直接跌坐在地。
墙角的王欣欣,蜷缩成一团,没有血色的脸写满了变形的恐惧。一支圆珠笔,从她脖子右边贯穿到左边,她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支笔,指节白得可怕。血,将她病号服的前襟浸透,正一滴滴染红瓷砖地面。两旁的墙上,犹如盛开了两朵殷红的花朵,点点血痕呈喷溅状朝四周辐射出去。
王欣欣的死亡,学校没有人知晓,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屈暮雪的无端坠楼。当晚,亲眼见到屈暮雪尸体的赵娜,由于承受不了那种血腥的场面,病倒了。这几天,她都在家里养病,绵软无力的身躯,总是一阵阵发冷。
王欣欣死亡的当天晚上,赵娜的父母出去参加一个朋友家的聚会,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夜晚的二十楼,极其寂静,只有肆虐的北风,偶尔摇得玻璃窗“喀啦喀啦”响。
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开得过高的暖气,使室内燥热难当。可赵娜觉得很舒服,她甚至将客厅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来壮胆。屈暮雪的死状实在太可怕了,她无法独自呆在安静的房子里,一想起那一幕,她就会止不住地发抖。
电视里放的是韩剧《悲伤恋歌》的影碟,赵娜反复看了好多次了,每一次都被里边的爱情感动得稀里哗啦。但这次,她没有哭,不是因为看太多遍没感觉了,而是她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剧情上。她也不敢想起学校,更不敢想起屈暮雪,只是那样坐着,盯着电视屏幕,脑子里一片空灵。
“咚咚咚”——有人敲门,然而并没引起赵娜的注意,她依旧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电视。停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声音大了些。赵娜愣了一下,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十点钟。父母不会这么早回来,可对于登门拜访的外人,这个时间又似乎太晚了。
“来了。”敲门声还在催促,赵娜应了一声,趿上拖鞋小跑着来到大门后。抓住门锁,她习惯性地从猫眼窥看外边的楼道。没有人,感应灯却亮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气恼爬上了她美丽的脸。她离开大门,骂骂咧咧诅咒着这幢楼里那些贪玩的小孩子们。
斜靠在沙发上,又看了一会儿影碟,赵娜打了个哈欠,感到有点困。这时候,恼人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她杏眼圆睁,跳下沙发,赤着双脚,气冲冲来到门后。猫眼里,有一点金色透过来,那是楼道里的灯光。还没等她走到门那儿,敲门声又停止了。
这帮小坏蛋,被我抓到看怎么整你们,哼!赵娜蹑手蹑脚趴在门上,屏气窥看。被一盏白炽灯照得雪亮的楼道里,仍然空荡荡,看不到一个人影。她咬牙切齿骂了句脏话,刚要转身离开,却骤停了所有动作。她忽然想到一个细节,两次地敲门声之后,她都未曾听到过脚步声。
站在门后一动不动,赵娜断定那些小孩子在敲门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躲了起来,试图再来一次恶作剧。唯一能藏人的地方,就在自家门下方,只有那里,是猫眼的死角。她决定守株待兔,一定要抓住那帮坏小子的现行。
等了老半天,门外仍没有一点动静。赵娜沉不住气了,她满腔怒火,一把拉开了门。然而,门外的情形,让她冲到嘴边的叫骂,“咕咚”一声,滚进了肚子里。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她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气愤地甩上门,跌进沙发里生闷气。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赵娜一跃而起,“咚咚”几步冲到门后,刚想拉开门给对方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却突地愣在了那儿。这一回的敲门声细碎而急促,重要的是,猫眼里黑糊糊的,看不到一点亮光。她莫名地紧张起来,隔着一张薄薄门板的楼道,在她心里变得异常诡异起来。
“是谁?”赵娜试探着问了一句,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不稳定。敲门声持续着,但没听到门外有人回答。她吸了口气,犹豫着是不是该从猫眼往外看,就在这时,一点亮光照亮了猫眼。她忐忑不安地慢慢凑过去,明亮的楼道还是空无一人,敲门声也适可而止。
怎会这样?到底是谁在恶搞?赵娜骤然觉得,室内的暖气太盛,自己的背脊上开始出汗了。她小心翼翼,将眼睛贴上了猫眼冰凉的外框。楼道里明亮空荡,透着让人心烦意乱的静寂。她的目光,在楼道里逡巡了一圈,最后,停留在灯光照不到的灰色阴影中。
那儿,看上去好像有个影子,蜷曲着,看不出一点动静。眼睛有些酸涩,赵娜轻轻眨了一下,再看过去,奇怪的是,那影子已经不见了。她正想不通呢,一点黑色闯入了她眼角的余光中。她的视线立马被吸引过去,那是猫眼的死角,也就是自家门外的下方。
黑色扩大了,赵娜终于辨别出,那是一个人的头顶。靠!忍不住显形了吧?她恨恨地想,死死盯着那个逐渐站起来的人。头发,看到的始终都是头发,粘成一绺一绺,好像很久没洗过似的。那人完全站了起来,还是只能看到头发。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那人正背对着门,而且从那头长发判断,一定是个女人。
你个傻X,搞什么呢?赵娜的眉头,因愤怒而皱了起来。门外那女人站了半晌没动,十分突兀地,她向楼梯口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两只苍白的手抬了起来,指甲是黑色的,皮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也呈黑色,蛛网般遍布。
赵娜吃了一惊,她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一双手。那双手此时已经插进了垂帘似的头发里,猛然往两边一分。一张比那双手更恐怖的女人脸,暴露在灯光下。白得发青的皮肤下,黑色血管盘根错节,仿佛将那张脸细致地分割成无数小块。惨白的唇,干燥开裂,在嘴唇上造成许多平行的竖条纹。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满满当当的黑色,看不到一点眼白。
那张脸的主人,直冲猫眼扑了过来,带着“呜呜”的怪叫声,尖利刺耳。赵娜发出“呀”地一声惊呼,身体靠在门上,软塌塌滑坐下去。
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醒过来,赵娜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电视和DVD已经关了,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娜娜,你真是不会照顾自己。”妈妈嗔怪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看电视困了就洗洗睡啊,怎么睡在沙发上?”
“妈妈,我……”赵娜脑海里又浮现出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可她又百思不解,自己怎么会躺在沙发上。
“好了,娜娜,等你爸爸洗完澡,你就赶紧去洗了睡。病刚好点就这么不注意,你真是的。”
对于妈妈心疼的指责,赵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紧皱眉头,想着自己那如梦似幻的经历。最终,这一切都只能用噩梦来解释。或许,真的是我睡着之后做的一个可怕的梦。这样想着,她释然了。
一夜无梦,赵娜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床。吃过午饭,她想想自己在家憋了这么天,怪闷的。她决定下午上街逛逛,顺便买几件衣服,她可是好久都没买新衣服了。
下午的阳光不错,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赵娜独自逛了一下午,买了一两套衣服,傍晚,在麦当劳吃了顿快餐,打的回了家。一楼保卫室里坐着个陌生的年轻保安,浓眉大眼,挺帅。等电梯的时候,她不由得多瞥了人家几眼。
“叮”地一声,电梯门无声地打开。赵娜走进去,按下了二十楼的按钮。门关上之后,电梯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电梯四面的镜子里,全都是她的身影,她一直都不习惯这种电梯,感觉四面八方都是一个个冰冷的人,将自己包围在中间狭窄的空间里。
今天的电梯好像上升得特别慢,头顶还有“喀嚓喀嚓”的声音,让人烦燥不安。赵娜的右脚尖轻轻拍打着地面,抬头看着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暗自祈祷电梯可别出什么毛病。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轻微的空间幽闭症,对这种狭小的空间,每次总隐约有那么些担忧。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不尽人意,越怕的事情往往越容易发生。电梯刚到达十八层,突然一阵猛烈的震颤,发出一阵怪响之后,猛地停了下来。电梯里的灯,闪烁了几下,也熄灭了,一盏应急灯亮了起来,灯光惨淡昏暗。
停电了?赵娜内心阵阵慌乱,她失魂落魄地扑到钢铁的电梯门上,用力怕打电梯门,扯开喉咙大叫:“有人在外边吗?我被关在电梯里了,救命啊……”
喊了半天,赵娜嗓子都喊哑了,门外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气喘吁吁地退后一步,靠在电梯墙上,从包里翻出了手机。这个时候,父母应该早下班回家了。她拨下了家里的号码,哪曾想,电话还没拨通,手机就因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她试着开了几次机,都没能成功,只好懊恼地收起手机。目光无奈地落在一排排电梯按钮上,她惊喜地看到了紧急按钮,毫不犹豫,使劲按了下去。
没有反应。赵娜彻底绝望了,抱着装衣服的纸袋,在电梯角落里坐了下来。也不知等了多久,电梯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渐渐感到呼吸有点困难了。恐慌一浪接着一浪,冲击得她头昏脑胀。依稀,电梯门那儿似乎有些响动。她喜极而泣,昏沉沉站起来,无力地拍打着电梯门:“门外是不是有人啊?救救我!救救我!”
电梯门向两旁分开,非常缓慢。清冷的空气,源源不断,灌了进来。一双手,扒着门页,仿佛使了很大的力气,手背上青筋突起。一束绿惨惨的光,照射在赵娜脸上,将她蜡黄的脸,也浸染成了一种难看的黄绿色。
缺氧的迷乱,让赵娜并没有对那绿色的光线产生疑虑,她脸上挂着一抹痴痴傻傻的笑,仰望洞开的门。电梯停下的时候,还没完全上到十八楼,那个门洞,只有不到三尺高的空间。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伸下来,稳稳地悬在赵娜眼前。
“谢谢!谢谢!谢谢你!”赵娜喃喃道谢,抬起右胳膊,一把抓住了那只手,紧紧的,好像生怕生的希望从自己身边溜走。那只手,也握紧了五指,扣住了赵娜的手掌。冷得就如同一块千年寒冰,冻得赵娜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双手紧握,那只手开始用力,一点点,将赵娜的身体拉了起来。赵娜已经可以看到外边了,到处黑黢黢的,只有那个拉她的人身后,有一团绿光,稳定地照着她的眼睛。她看不清楚对方,那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长发飘飘,应该是个女人。
赵娜用左手扒住了眼前的地面,用力过度使得她满脸涨红。那女人继续拉着她,身体也渐渐向前倾。有一股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脸上,隐约有股臭味,像是肉类腐烂之后的味道。她的眉头聚拢在一起,忍受着那股难闻的味道,眯起双眼,仔细辨认对方的脸。
“嘿嘿嘿……看清楚了吗?”女人突然说话了,声音嘶哑,有如生锈的锯子在石头上拉来拉去。斜刺里,有灯光蓦然亮起,也是绿色,幽幽的,让人更觉寒冷。
“啊——”赵娜终于能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了,那张脸的可怕是她终生难以忘怀的。那就是昨天那张脸,猫眼里那张恐怖万分的脸。此时,那脸上带着微笑,笑容只停滞在脸上,黑色流转的双眼,不含丝毫笑意,深邃的寒冷,令赵娜的心,逐渐凝结。
那张脸上,笑容骤然收敛,从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其他颜色的眼睛里,两股黑色的烟尘喷薄而出。赵娜只感到脖子上一紧,整个人被抛起来,又跌落,再次抛起落下。“砰砰”巨响中,惨叫声由强而弱,电梯机厢猛烈地摇摆,顶上的钢缆发出痛苦的呻吟……
“慢死了,这破老爷电梯,真该换了。”一个黑瘦的中年女人站在电梯间,焦躁地看着电梯楼层数字的变换,自言自语发着牢骚。
“张姐,等很久了?”从大门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三十多 岁,穿着显得过于严谨。
“哟!陈老师,又加班了?”中年女人回头灿然一笑。
“嗯,刚刚家访回来。”男人推了推眼镜,“电梯来了。”
电梯“嘎吱嘎吱”在一楼停下,“叮”的一声,并不清脆。电梯前的两人停止了交谈,都将急切的目光转向电梯门。肮脏失去光泽的不锈钢门,像一个没牙的迟暮老人般,带着晦涩的“吱吱”声,缓缓张开。一种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溢出,充斥了狭小的电梯间。
接二连三的惊叫,响彻夜空。门卫室里那个年轻的保安举着跟棍子冲了出来,被连滚带爬跑出来的中年女人和男教师撞了个趔趄。对于他的发问,两人根本已无法回答,只是满脸苍白的惊恐,手指剧烈颤抖着指向电梯间方向。
阵阵腥风直钻鼻孔,年轻保安感到胃里在翻腾。他隐隐似乎感到了什么,可在当保安的职责驱使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灯光相对昏暗的电梯间。电梯门一直开着,他首先看到了一只手,白晰的皮肤和黑红色的血液相映成辉,横亘在被半寸来厚的血肉填满的门扇之间。
电梯里的情形更是惨烈。原本昏黄的灯光变成一种诡秘的血红色,细碎的血肉糊满了每一寸地方,顶上的排风扇兀自旋转着,一滴滴粘稠的血浆拉出长长的丝,坠落进地上的血池里,发出“啪哒”一声轻响。血池里,一颗尚算完整的女人头,端端正正摆在那儿。短发凝结纠缠,煞白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却又惊恐万状的神情。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只剩下了两个血洞,本应呆在眼眶里的两只眼球,躺在参差不齐的脖子边上,瞳孔朝上,正死死瞪着电梯外的一切。
“哇”一声,年轻保安再也忍不住了,吐尽了所有的胃容物,却还在不停地呕着酸苦的胆汁。相信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下半辈子都会被噩梦纠缠不休。被惊动的警方来到现场,勘察了很久,最终找不到有关罪犯的任何蛛丝马迹,草草收队。
第二天一早,林寒还沉浸在梦中的温柔乡,就被一双手大力摇醒。他睁开惺松睡眼,映入眼帘的,是张抑扬那被恐惧入侵的脸。他吧嗒吧嗒嘴,皱起眉头:“什么事?”
“赵……赵娜也死了。”张抑扬声音颤抖。
“哪个赵娜?”林寒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翻身坐起。
“还有谁?绝代……三娇啊。”
“啊?真的?”
张抑扬使劲点点头:“比……屈暮雪死得……还惨。我怀疑,那个……游戏……”
“游戏?”林寒悚然,想起了上次游戏的三名死者,“陈胭呢?你去找过她没有?”
“去了,她没在……家。”
“不是还有个王欣欣吗?”林寒利落地穿衣下床,“你等等我,咱们一块儿去精神病院找她去。”
上午三四节的英语课是铁定要翘课,估计那位夸张的英语老师,又要对林寒、张抑扬这两个“bad boy”大放厥词了。现在的情况,让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些。坐在公交车上,看着车窗外金色的阳光,林寒的心,因恐惧而不断抽搐。
在路上,林寒就想到了一个在市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网友,他给对方打了个电话,只说是去看一个朋友。车在精神病院门口吐出了林寒和张抑扬,摇摇晃晃远去。那个网名“唯我独醒”的女网友,正在大门口徘徊,见到林寒,她小跑着迎了上来。
给张抑扬和唯我独醒做了简单的介绍之后,林寒即切入正题:“我们是来看一个同学的,她叫王欣欣,她……”
“王欣欣?”唯我独醒惊呼一声,打断了林寒的话,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尽。
“怎……怎么了?”张抑扬一下子紧张起来,嘴唇还在神经质地抖动。
“你们不知道吗?她死了,死得好可怕。”唯我独醒断断续续将王欣欣的死状告诉了两个男孩,末了,重重吐出一口气,脸比身上的白色制服还白三分。
告别唯我独醒,林寒和张抑扬失魂落魄回到学校。安静的寝室里,只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突然,林寒站起身,不顾张抑扬的询问,一头冲了出去,七拐八弯,来到陈胭位于校外的出租屋。尽管阳光灿烂,那幢被树荫遮蔽的老旧平房,还是隐藏在阴冷的暗影中,仿佛与旁边的事物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陈胭,她会不会也……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林寒走进了那片树荫。他抬手曲起指节,刚要敲门,门开了。陈胭背着背包,看样子是要出门,看到林寒,她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没有丝毫表情的冷漠模样。
“你……也没去上课?”看到陈胭,林寒忽然觉得,自己变得笨嘴笨舌了。
“有事,请假了。”陈胭维持一贯的作风,撇撇嘴角,不说一个多余的字。
“绝代三娇都死了,你知道吗?”
“都死了吗?不清楚。”陈胭淡淡回答,“你找我,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不……我……我是担心你。”在陈胭忧郁眼神的注视下,林寒越来越慌乱。
“恐怕不止这些吧?”陈胭眼中浓重的忧郁底下,闪过一丝凌厉。
林寒有了种被人揭破心底秘密的窘迫,脸颊微微发热:“我……是想知道,那些……哦,不。所有人的死……”
“是不是我搞的鬼?”陈胭问这话的时候,林寒似乎从她脸上看到了一掠而过的疲惫。他觉得很奇怪,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表情。
“你误会了,我只是怀疑那些游戏。你是从哪儿找到那些游戏的玩法的?”
“网上。”陈胭简单回答完,从门后走了出来,随手关上门,“我有急事,如果你再没别的问题了,我……”
“呃……你……这几天要小心点,那游戏很邪恶。我总觉得,事情还没结束,只是不知到下一个会轮到谁。”林寒说这话的时候,的确很真诚,担忧之情溢于言表。陈胭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脸上的冰霜稍有融化,竟淡然地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她低下头,撇下他走了。
陈胭那难得的笑容,令林寒激动不已,直到她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他才回过神来。他紧赶几步追上去,人头攒动的大街上,哪还能找到她的身影?他怅然若失,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慢慢走回寝室。
寝室里空无一人,其他人没下课,张抑扬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林寒在床上躺下,双臂枕在脑后,心底、脑海,不断闪回的,都是陈胭那似有若无的微笑。未知的恐惧被淡化,下一个是谁?这样的问题似乎也不重要了。
下午的课,林寒刻意坐在了最后排,与陈胭的座位,只隔着一条走道。他用书挡着自己的脸,斜斜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旁边的陈胭。陈胭好像并没有感觉,也许是感觉到了,却不予理会,总之,整堂课,她都在认真听讲,做笔记。
整个下午,张抑扬都没现身,下课后也没见他在寝室。晚饭后,肖梓杰和周陌相邀去图书馆晚自习,林寒则坐在自己的书桌边,捧着一本黑猫社的悬疑短篇合集在看。肖梓杰他们走后没多久,张抑扬回来了,看上去气色不错。
林寒没动,他已经被精彩的小说情节紧紧吸引住了。张抑扬径直来到他桌前,趴在他对面,神神秘秘掏出一个黄色三角状的东西:“林寒,我下午找了位高人,求了两道符。这个给你,带上能避邪。”
“符?”林寒放下书,接过那个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你信这个?”
“本来是不信,不过,难道你没发觉她们三个的死很邪门吗?”张抑扬盯着林寒的双眼,“下午,师傅也说我们被脏东西缠上了,把这符戴在身上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化险为夷。你还真别不信,揣上这东西,我整个人都感觉好多了。”
想想张抑扬也是一番好意,林寒说了句“谢谢”,把符放进胸前的衣袋里。张抑扬打了个响指,脱下外衣丢到床上,走向洗手间:“对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把它压在枕头下边。”
关上洗手间门,张抑扬吹着口哨,用热水泡了个脚。倒掉脏水,他走到洗脸池前,放水洗脸。腾腾的水蒸汽蒙蔽了面前的镜子,他继续吹着口哨,吹的是他最喜欢的那首陈奕迅的《富士山下》。看看水放得差不多了,他关掉龙头,俯身鞠了捧热水,拍到脸上。
“笃笃笃”——有人在敲洗手间门。张抑扬满脸的洗面奶泡沫,他啜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快了。”犹犹豫豫地,敲门声又响了三下。这次他没予理会,将整个脸都浸在了洗脸池里。敲门声沉寂了下来。他闭着双眼抬起头,伸手够到了挂在旁边的毛巾。
擦净脸上的水珠,张抑扬觉得皮肤紧绷绷的,有点不太舒服。他睁开眼,不经意瞥到手上的毛巾。毛巾怎么变成红色了?他的心一沉,下意识朝雾蒙蒙的镜子看去。镜子里,模模糊糊映出他的脸,但能明显辨别出,也是红色,触目惊心的血红。
“唔——”张抑扬闷哼一声,低头看向洗脸池。池子里,满满的一盆,哪是水呀?分明就是一盆血,红得发黑,粘稠的血浆。他猛地扔掉手里的毛巾,张大嘴,被恐惧窒息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一个劲儿地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墙壁,再无退路。
阿弥陀佛!真主阿拉!上帝保佑!张抑扬的上下眼皮,因极度惊恐粘在了一块儿。他在心里搬出了所有能想到的神佛,希望能借此赶走邪恶。良久,没有任何动静。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目光一寸寸移到洗脸池方向。
没有红色,没有血浆,只有一池子脏水,微微有点混浊。张抑扬的恐慌幻化成惊讶,但他仍不敢大意,更不敢再接近洗脸池,侧身拉开洗手间门,一步跨了出去。
林寒已经捧着书坐到了床上,没有留意张抑扬的不妥。张抑扬也没说什么,甩掉鞋子,缩上床,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符,双手握住,使劲压在胸口上。
一晚都没睡好,张抑扬的梦充斥着流淌的红色,妖异莫名。在晨光中醒来,他想不起来自己的梦里,除了红色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平安度过了黑夜,他暗暗感谢那位高人,更加小心地将那道符收好,心想只要过了四十九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尽管这日子看起来有点长。
第二天,两节课的课间,张抑扬瞅了个空,期期艾艾挪到陈胭桌子边上。掏出一道折叠成三角形的符,塞给陈胭:“拿着,可以祛邪。”
陈胭一句话没说,抬起头看看张抑扬,又看看手里的符,将它夹进书页之间,继续埋头于书本。张抑扬的表情有点尴尬,见不方便再说什么,悻悻转身离开。这第三道符的事,他没有,也不愿意告诉林寒,原因可想而知。
白天,在平静中过去,夜晚不可避免地来临。寝室里又只剩下了林寒和张抑扬两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各自干着自己的事。不多久,林寒感到肚子疼得厉害,他抓起一本书,急火火冲进了洗手间。张抑扬则坐在电脑前,专心打着CS单机版。一切,似乎都显得很自然。
在轻松干掉了好几个隐蔽的中东恐怖分子,解救出人质之后,张抑扬顺利通关。刚进入第二关,电脑却突然黑屏。他气急败坏,猛一拍桌子:“我***的破电脑!”骂归骂,但对这自己最贵重的财产,他还是不敢造次。等了一会儿,电脑没有像平时突然黑屏那样,立即重启。他颇为诧异,刚想低头检查主机,目光却被粘在了电脑屏幕上,脸上的表情由气恼转化成恐惧。
一条人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确切地说,是出现在张抑扬影像的背后。只露出一个头,长发复面的头。张抑扬全身的肌肉冰冷僵硬,脖子上汗毛倒竖。他鼓足勇气,转动硬梆梆的脖颈,试图看看身后的情形。颈椎发出“咯咯”的声响,刺激着他被心跳带动的耳鼓膜。
头终于转了过去。身后,居然什么也没有。张抑扬一刻也没停留,又迅速把头转了回来。黑色的电脑屏幕上,只剩下他五官变形的脸,冷汗在他脸上,熠熠闪烁。他微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将刚才恐怖的一幕归咎于自己眼花了。
可是,刚得出这样的结论,张抑扬又立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神经末梢来。他放在桌下的双腿上,感到了一阵重压,似乎是谁把什么东西放在了他腿上。更重要的是,那东西还在移动,向着他的腹部移动。他实在不想看,但惊恐却执意拉扯着他的目光,向下滑。一个女人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是个陌生但又极其漂亮的女人,那种美很古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我靠!电脑里也有颜如玉?张抑扬的恐惧,瞬间被色心代替。他想到了《聊斋志异》里很多古庙艳遇女鬼的故事,那曾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不定今晚,他张抑扬就能成为《倩女幽魂》的男主角呢。
胡思乱想之际,女人站了起来,穿着白色长裙,个子高挑,身材惹火。张抑扬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他热切的目光,在女人最敏感的部位肆虐抚摸。女人看上去毫不在意,反而对他嫣然一笑。这下子,他体内的欲念极度膨胀,一股热流,沿着小腹直窜下去。他被欲火烧坏的脑子,什么也顾不上考虑了,跳起来,一把将女人拉进怀里。
女人的身体很冷很冷,就像冰水,刹那浇熄了张抑扬高涨的色欲。似乎直到这时,他才清醒过来,想要推开女人,却已不能。女人双臂环着他的脖子,笑容变得阴森无匹,美丽的双眼中,也充溢着森森寒意。同时,她的面容,在迅速改变。原本白晰光滑的肌肤上,绽开无数丑陋的裂纹,腥臭的血珠不断渗出。
一张如此美丽的脸,就在张抑扬魂飞魄散地注视下,渐渐腐烂,最后变成一颗仅余两只硕大眼球的骷髅。骷髅近在咫尺,仍在咧开那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大笑不止,但毫无声息。渐渐的,骷髅变成半透明,隐没进张抑扬的躯体。张抑扬感到体内有股气流凝聚在五脏六腑,不断膨胀,他的身体难以自控地抽搐起来。
这时,拉得浑身无力的林寒,从洗手间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张抑扬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举动。他刚张嘴想要叫张抑扬,张抑扬却用一种奇怪的角度侧过脑袋,给了他一个笑。那决非人类所能拥有的笑容,凄厉阴森,嘴角完全咧到了耳根。巨大的惶恐,霎时将他钉在原地,无法移动。
那笑容来得快,去得更快。张抑扬身体的抽搐变成了大幅度的抖动,关节处传出“咔吧咔吧”的脆响。响声刚停,他便动作机械地,一步步走向电脑。林寒难以置信地,从他朦胧的泪眼中,看到了不甘,看到了抗拒,看到了巨大的绝望,仿佛他身体所进行的一切,并非他内心的意愿。
抑扬,你……你要干什么?快停止。当张抑扬从电脑机箱后拔出两截电线,林寒心头一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大喊,却只能令嘴唇开合,怎么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张抑扬盘腿在书桌前坐下,费力地将两截电线举起来。眼泪,从他发红的眼眶处滚落,他求助的双眼里,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一声短促的尖叫,被阵阵电火花的“噼里啪啦”声代替。张抑扬的胳膊终于不受大脑控制地往中间一合,电线上裸露的铜线,戳上了他两边太阳穴。焦糊的味道,浓烈刺鼻,闻上去,跟没加佐料的烤肉差不多。在灯光的闪烁不定中,他露在外边的皮肤迅速变黑,翻卷。灯光熄灭的那一瞬间,他身上“噗”地冒起了几股蓝色火焰,火光熊熊,急速蔓延。
男生宿舍楼骤然断电,引起哗声四起。有愤怒的叫骂声,有兴奋的呼喊声,还有为数不少,唯恐天下不乱的呼哨声,整栋楼房,陷入一片混乱。
直到这时,林寒才感觉到,恐惧加诸于他身上的力量消失殆尽。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跌坐在地,尾椎骨的剧痛,立刻遍布全身。
警笛的锐响,更是搅得学校人心惶惶。所有的警察,都被张抑扬恐怖的死法震惊了,除了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自焚者的尸体,他们还从未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过如此惨烈的自杀。
警察在给林寒录口供的时候,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隐瞒了游戏的事情。录完口供之后,他病倒了,高烧不退,说胡话,胡话的内容永远只有两个——陈胭,游戏。三天之后,他的体温才算是降了下来,被大病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他,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期间,他梦到了陈胭,仍然洁白美丽,眼中的忧郁却更盛,仿佛在为他的病体担忧。
醒过来,天已经全黑了。林寒蓦然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静静地绽放着美丽,吐露着芬芳。百合花里夹着一张小卡片,粉紫色,封面是几米的漫画。他伸手拿起那张卡片,一股熟悉的淡淡幽香,刺激着他的嗅觉细胞。
林寒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猜到,这花是谁送的了。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小心翼翼翻开卡片,一行清秀的文字跃然眼帘——祝早日康复,落款是“陈胭”。他合上卡片,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上,胸腔慢慢被幸福充盈。
这学期出了太多的事,学校提前放假。林寒出院返校的时候,陈胭已经走了。一切恐怖的事情,似乎都因张抑扬的死亡而终止。林寒提着行李,在寒风中,离陈胭租住的小屋越来越远。他落寞地想到,自己还太不了解那个忧郁孤傲的女孩,他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儿,甚至都没有留下她的电话号码。
阴 森 林
天,蓝得深邃,蓝得澄澈。近处,被掉光叶子的树枝,切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几何图形。阳光很好,但是有风,因此感觉不到温度。
将头靠在脏兮兮的车窗玻璃上,林寒出神地凝望长空。远远的,有一片云,雪白雪白,镶着阳光的金边,在广袤的蓝色中缓缓滑行。
林寒的目光,很快被那片云吸引了。那云的形状,像是一个白衣的天使,长发飘飘,依稀还背着翅膀的轮廓。他又想到了陈胭,或者说,他根本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想念她,从离开她租住的小屋开始。他的思绪随着那片云飘得很远,火车站是公交车的终点,自不必有坐过站的担忧。
大街上,处处都透着一种年关将至的忙碌。车行缓慢,可那片云还是很快离开了林寒的视线,他幽幽叹了口气,引来旁边那个中年妇女怪异的目光。车快到火车站了,却已经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个拿着大件行李的人们,大概都跟他一样,是去赶火车的。
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移进车站候车大厅,里边嘈杂拥挤,空气混浊,早已没有座位了。林寒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倚在墙上,放眼远望,再次塞了满眼悠远的蓝色。
报站的广播在林寒头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老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该进站了。人群起了一阵更大的骚动,大伙儿都提着大包小包,奋力往入站口挤。林寒被人潮推搡着往前走,看到别人手里高举的车票,他才想起,自己该把票拿出来。
在胸前的衣袋里掏摸了半天,林寒也没找到那张车票。他愣在了那儿,引起身后一阵不满的嘘声。他挤到一边,放下背包,将胸袋整个儿翻了出来,里边空空如也。他清楚地记得,出门之前,他的确是将车票放进了胸袋的。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林寒翻遍了全身的口袋,又在钱包里和背包里仔细翻找了一番,仍找不到那张车票。他努力回忆来火车站这一路的情形,否定了车票被盗的可能,更否定了被掏掉的可能。那张车票,就这样奇怪地凭空消失了。
最后一次催旅客进站的广播已经播报完了,进站口只剩下了两个工作人员。现在再补票已经来不及,更何况这个时候的车票又十分紧张,最重要的是,林寒已经没钱了,他钱包里剩下的那点钱,连半张车票都买不起。
有没搞错啊?怎么会把车票给丢了呢?林寒苦着脸面向进站口,那两个工作人员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充满了警惕。他躲开那四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弯腰提起背包,无奈地走向候车大厅门外。
在车站外的IC卡电话亭,林寒打了个长途回家,他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告诉妈妈,这个寒假他不打算回家过了。在妈妈唠唠叨叨地叮咛中,他觉得眼眶发热,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触了什么霉头,什么事儿都让他给碰上了,就连一张小小的车票都能莫名其妙地消失。
走出电话亭。风继续吹,天还是那么蓝,太阳依旧灿烂地挂在天边,如同画上去似的,不散发一丝热力。一切都跟走进候车大厅前一样,没有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林寒的心境,被颓丧填充得满满的,几乎要向四周蔓延扩散。
又回到了熟悉的寝室,打开门,一个人都没有,平日里显得拥挤狭小的空间,突然间仿佛大了很多。林寒手一松,背包掉在地上。他走进去,坐在书桌前,看着满地废纸旧书发呆。他觉得,这空旷杂乱的空间,正和他此时的内心世界一模一样。
中午,吃了碗味同嚼蜡的泡面,林寒拿出刚买的几份当地报纸,想找一份假期工,来维持这个寒假的生活。招聘假期工的广告不少,他挑选了几个符合自己条件的,一一打电话过去荐工。下午,他去了一家大型超市面试,顺利通过。而他所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分发传单,工资虽不高,但也足够他这段时间的所有日常开销。
工作找妥了,大后天就可以去上班,林寒心里的郁闷也散去了一些。傍晚,回到寝室,他开始动手打扫收拾,毕竟要在这儿呆上整个寒假,总不能在这猪窝般的环境里将就吧。
寝室很快被收拾整齐,在林寒面前焕然一新。他吁出一口气,用手背揩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开始铺床。抹平床单上最后一个褶皱,他将疲惫的身体重重抛到床上,木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啪”一声轻响,从床底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林寒懒洋洋翻了个身,双手抓紧床沿,上半身垂下来,目光在黑糊糊的床底探看。靠墙的角落里,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静静地躺在床底的灰尘中,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本子。
林寒下床拿了把扫帚,费力地用扫帚柄将那东西够了出来。果然是一个本子,薄薄的墨绿色软皮本子。他在床上坐下,拂去本子上的灰尘,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有个这样的本子。也许是哪个室友落下的吧。他这么想着,随手翻开了本子。
一页,两页,三页……全都是空白,看样子,这是一个没用过的新本子。林寒懒得再往下翻,随手将本子扔在了旁边的空床上。本子翻开来,匍匐在床板上,带起的微风,将纸页翻得“哗啦哗啦”响。林寒挪开了一半的目光,突然定住,在本子的最后一页上,好像写着一行字。
林寒从床头爬过去,重新拾起了本子。翻开最后一页,果然有一行字,字很小,也很清秀。他把本子拿正,眼睛刚接触到那行字,就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呼吸也开始不顺畅起来。
13日星期五晚11:44分,第三食堂。
这、这不是陈胭的字吗?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林寒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熟悉的香味,在他脑海中勾勒出陈胭的轮廓。他似有些不解地看着那行字,大脑一片混沌。
“难道陈胭来过?”林寒喃喃自语,可他马上又摇摇头。陈胭一大早就已经走了,怎么可能下午又到他寝室来呢?他感到这事有点不可思议,就算她没走,也不会主动来这儿的。他胡思乱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意间,林寒瞥到了对面墙上的挂历。本月十三号就是星期五,他抬起手臂,看了看腕表,表盘上显示——今天就是十三号。他猛地想到了前两次游戏前,陈胭留下的纸条,一个念头在他瞬间清醒的头脑里蹦出来,惊得他目瞪口呆。
“又是一个游戏?”林寒惊呼,又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目光心虚地四下游走,好像担心隔墙有耳似的。可是陈胭已经离开了学校,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无聊的游戏特地赶回来呢?他怎么想也想不通。
很明显,游戏的时间就在今晚。林寒徒然想到,这会不会是谁在跟他恶作剧。然而,他几乎是立刻,便否定了这个想法。看过陈胭的游戏邀请纸条的人,除了他,都相继死亡,不会有谁还知道纸条的内容,从而开这样的玩笑。
死了。我的上帝!不会是他们的鬼魂在跟我闹着玩儿吧?一想到“鬼”这个字眼,林寒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他喘着粗气,缩成一团,毛骨悚然地左看右看。窗外虽尚余一线微光,但光影朦胧的寝室里,影影绰绰,似乎到处都隐藏着不怀好意的影子。
林寒扔下本子,从床上跳下来,顾不上穿上拖鞋,跑到寝室门口,打开了所有的灯。日光灯苍白的光芒,逼退了阴影,终于让他感觉好了点。混乱不堪的思绪,慢慢理顺,他蓦然惊觉,恐惧刚刚谢幕,他便又开始想陈胭了。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林寒感到肚子空空,他翻出一袋饼干嚼了几片,一阵倦意袭上脑门。他放下饼干袋,歪在床头,开始打起盹来。放假后的校园里静悄悄的,冷清的寝室里回荡着他沉重缓慢的呼吸声。
那个穿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又出现了,周身笼罩着荧荧的光晕,悬浮在黑暗中。她还是那么可爱,只是脸上少了她那个年龄应该有的天真,满是焦虑。林寒看着她,表情木木的,他在期待,每次她出现在他梦里,他都会期待,期待能听清楚她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
“不要……”——小女孩仍是那个口形,林寒一直只能辨别出前边两个字。不要什么?他问那个小女孩,他记得每回梦里他都会问,却始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小女孩不断重复同样的口形,这次不同的是,她在长高,很快的速度,仿佛时光飞逝。
长大了,小女孩已经长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白色吊带连衣裙,衬托着她天使般的面容,唯有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发散着深深的忧郁。是陈胭?小女孩怎么会长成陈胭?林寒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他慢慢张开双臂,想要拥她入怀,却不能够。
陈胭伸出白晰的胳膊,向着林寒,小巧诱人的双唇,仍在继续小女孩的口形。有血,粘稠的血液,从她双眼里滑出来,如同两颗猩红的泪珠。她的身体,也在血流出眼眶的同时,开始变得半透明,突然气泡般爆裂开来,散成无数绿色的小亮点,翩翩飞舞,有如暗夜里漫天的萤火虫。
林寒的身体猛然抽了一下,睁开双眼,后脑勺撞在床架上,麻酥酥的疼。陈胭双眼流血的凄惨模样,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视网膜上。这会不会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他心里慌慌的没有底,对陈胭的担忧越来越浓,下意识地,双手交叠,握紧又放松,放松再握紧。
看看表,都快十一点了。林寒很惊讶,自己居然坐在床头睡了这么久。看时间的这一刻,他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去第三食堂。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或者,真的能有机会再见陈胭。如果不去,他整个假期都会过得不安心的。
下定了决心,林寒心头的压力顿时舒缓了很多,尽管对陈胭的担忧还没有减少。他穿上棉衣,走到门口,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诀别似的,环顾了一眼寝室里熟悉的陈设。不知哪儿,吹来了一阵风,空空的木架床板上,“哗哗”地翻动了几页。
林寒心里一动,走上前拿起了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行字十分真实清晰,绝非自己睡着之后的梦境。他刚想放下本子,蓦然发现,那行字似乎在慢慢地蠕动。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是他眼花,字确实在动,像是一些在水中浮游的小虫。
又会发生什么事?林寒想到了前两次的纸条,都是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发生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变化。他紧张地盯着那些字,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字的动作,已经不能用蠕动来形容了。它们剧烈地扭来扭去,蝌蚪般聚成一团,又迅速散开。林寒感觉得到,本子传来一种轻微的颤动,可以肯定,那不可能是他的幻觉。最后一次聚集,那些清秀的文字,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墨团,很大很圆。
林寒的手发起抖来,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的手抖,还是本子的颤抖在带动他的手。“呼”地一声,好像是谁吹了一口气,那个黑色的圆团,窜起了火苗,蓝幽幽的火苗突突地燃烧,感觉不到一点热度。林寒手一松,本子直接掉在地上,火苗徒然变得猛烈,瞬息吞噬了本子。
***!怎么每次都这样?林寒敏感地倒退了一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烧得焦黑,缩成一团的本子。火焰慢慢熄灭,那团灰烬又开始动了起来,团团旋转,化成一个个不到一厘米长的黑色条状物,首尾相接,一个个钻进了地底下。
林寒愣了老半天,一点一点蹲了下来。灰色的水泥地面,一尘不染,那灰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下一丁点儿痕迹。他不敢相信地伸出右手,颤抖得厉害,悬在半空老半天,终于还是不敢触摸那块地面。保持那样奇怪的姿势良久,他抽回手,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转身离开了寝室。
狭长的走廊,只亮了一盏二十五瓦的灯泡,大概是放假了,学校为了省电。提心吊胆走完那条走廊,林寒置身于清冽的月光中。诺大的校园,失却了往日的喧闹,寂静得可怕。他紧了紧衣领,顶着寒冷的夜风,走向第三食堂所在的方向。
一路上,林寒一个人都没碰到。再转过一个弯,就能看见第三食堂了。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这个被学校弃之不用的食堂,也流传着一个恐怖的传说,属于本校十大最邪门的地方之一。
大概七八年前,第三食堂还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所在,说是食堂,其实应该算是个小饭店。那儿的菜不像其他食堂,炒菜都跟煮出来的似的,他们的都是小锅炒菜,不光好吃,价格也不是很贵,而且还收饭菜票。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成为学生们改善伙食的好地方。
但谁也没料到的是,大概七年前一个秋天的中午,第三食堂突然发生了大规模的食物中毒事件,当场就死了好几个人。经医院全力抢救,被送到医院的伤者仍有半数以上抢救无效死亡。警方介入这次食物中毒事件的调查,很快检验出,食堂的米饭里,被人下了大剂量的山埃毒,也就是氰化氢。
全面排查之后,警方确定了一个重要嫌疑人——食堂的大厨高扬。就在警方出动捕人的当口,高扬却不见了。通缉令发出好多天以后,他仍是下落不明,也找不到任何出逃的蛛丝马迹。案子,似乎将成为一个悬案。
然而一个多星期以后,警方接到报案称被封锁的第三食堂里,持续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臭味。警方再次进入现场,居然发现倒在店堂里已死亡数日的高扬。现场显示,高扬显然是自杀,他是用厨房里的剔骨刀抹脖子死的,干涸发黑的血流了一地。在他腐胀发臭的尸体上衣口袋了,警方发现了一封染血的遗书。遗书承认投毒案是他干的,他之所以这么干的原因是由于婚变,从而迁怒其他所有人,才在盛怒之下在饭里下了毒。
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第三食堂被校方彻底封闭。据说,在每个月圆之夜,第三食堂里都会发出一些很瘆人的声响,甚至还有人看到深夜亮起的灯光,或者听到很多人痛苦的呻吟。这件事情也像每一件人们感兴趣的事情一样,越传越神,而且发展成数种不同的版本。更有甚者,说每晚都能看见高扬的鬼魂,在食堂里游荡,叫声凄厉,面目狰狞,仿佛在择人而噬。
白天,就算要经过第三食堂,林寒也宁愿绕开那幢看似平凡的房子。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好像鬼迷了心窍一般,自动来到这么阴森的所在。
鬼迷心窍!林寒心中一惊,发觉自己已经在那个转弯处站了很久,双手和脸都被很风吹得没了知觉。他做出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像做贼似的,闪身到墙后,鬼鬼祟祟探出脑袋,朝第三食堂的方向窥看,一颗心,却紧张得发抖。
突然,一阵大笑声响起,撕裂了寒夜。林寒再也抑制不住恐惧,惊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笑声倏忽即逝,余音在他耳中引起不小的轰鸣。还没等他从第一次惊吓中清醒过来,那种笑声再次响起,高亢刺耳,如同一个声音嘶哑的老人。
鸟?是鸟叫。林寒一下子想起,一次在Discovery节目里,看过一期有关鸟类的专辑,其中就介绍了一种夜行鸟类,叫声就跟老人的大笑声差不多。虽然他忘了那种鸟叫什么,但是那种叫声,太过奇怪,他总也忘不了。冷静下来之后,他完全能够肯定,刚才那种笑声正是那种鸟发出的。
林寒呼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轻轻抚摸自己的胸口,用以平定心神。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扑楞翅膀的声音,大笑声渐渐远去,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这才感到尾椎骨隐隐作痛。
“林寒,林寒……”一个清越的声音,远远飘过来。林寒溢满惊恐的双眼,立刻被一种惊喜万分的神色填充。如果不是幻觉的话,他能够非常肯定地辨别出,那是陈胭在召唤自己。她果真回来了,他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转过弯,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前方不到一百米处,就是第三食堂了。一幢低矮的平房暴露在月光下,黑黢黢的,了无生气。林寒脚步未停,反而越来越快,一步步接近了那幢恐怖诡异的建筑。忽忽悠悠,房子的一扇窗口,亮起了一星飘摇不定的光芒,犹如一个鬼祟的人闪烁的目光。
召唤声一直在持续,可是不管林寒离那幢屋子有多近,那声音仍是那么遥远飘渺。林寒站在破败的雕花大门前,抬起胳膊,刚准备敲门,门却在他面前自动打开。陈胭冷漠的俏脸出现在门缝中,一束月光正打在她脸上,在她脸庞周围笼罩上一圈蓝荧荧的光晕,显得圣洁而神秘。
“陈胭,你……怎么回来了?”林寒双颊滚烫滚烫的,平时十分灵巧的舌头,也跟打了结似的。
“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陈胭冷冷回答了一句,闪身让开一到足够一个人过去的通道。
“对了。”林寒刚刚察觉,在看到陈胭的那一刹那,飘渺的召唤声嘎然而止。“刚才是你在召唤我?”
“什么?”陈胭茫然的样子,显然不像是装出来的。
“哦,没……没什么。”林寒垂下头,走进了门内昏黄摇曳的烛光中。
一股陈年霉烂的味道,扑鼻而来。不出林寒的预料,空旷陈旧的房子里,早已聚集了好几个人,三男三女,很眼熟,但是叫不上名字。他礼貌地朝那几个人点点头,那帮人却只瞟了他一眼,没做反应。他尴尬地收回目光,环顾了一眼四周,发现在两旁的墙上,都装着一些镜子,但是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并且水银都脱落了大半,看来是当年留下的墙面装修。
陈胭关好大门,也跟了进来,白色棉衣,白色短裙,配上一双白色长筒靴,清爽利落,又不失温柔。她看了看表,忧郁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停留了几秒钟:“游戏要开始了,想退出的人可以马上走。”见所有人都没动,她娓娓道出游戏规则。
这个游戏需要不超过十个人,男女各半。首先要蒸一碗白米饭,碗用古旧的最好。然后杀雄鸡一只,淋血于饭中至和饭齐。大家围成一圈,绕饭行走,并口中或心中默念:过往神灵,请来吃粮;若吃我粮,请解我难。不久,碗中鸡血漫出,立即铺白纸于地下,全体背过身去,一人提出问题,什么都成,听到碗破裂后,这个人可以回头看纸上内容,一般是用鸡血写成。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问问题的人,在问完问题后,千万不要在碗没有破裂之时回头;看完纸上内容,要立即到十字路口焚烧,碗和粮要深挖埋至背阴处;不要让其他人看到纸上内容,不可透露纸上内容;其余人不可偷看纸上内容。
“都听清楚了?”陈胭停了一会儿才问,所有人都默默点了一下头。她什么都不再说,绕过地上的蜡烛,走进黑暗中。不多久,她端着一只中等大小的青花瓷碗出来,看得出来,那只碗有一定的年头了,瓷胎上都出现了一些细小的黑色裂纹。
走到蜡烛旁边,陈胭弯腰将碗放在地上。林寒看见,碗里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随后,她指了指暗影中的一张桌子,目光转向林寒:“你去把鸡和白纸拿过来。”
林寒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转身到桌上拿来一只被绑缚好的大公鸡,一把刀,以及一张很大的白纸。在陈胭的授意下,他战战兢兢杀了那只绝望惨叫的鸡,看着鸡血慢慢染红白米饭,用力制止那只鸡的垂死挣扎,感受着生命在自己手里一点点流失。
仿佛是计算好了似的,鸡血刚刚跟碗里的米饭齐平,那只雄鸡的血就流干了。不用陈胭再说什么,所有人都按照游戏规则,自动围成了一个圈,目光迷离,脚步机械,开始默念口诀绕着碗转起圈来。林寒跟着大家,内心忐忑,感觉很不好。
碗里的鸡血没有反应,一直都没有。直到转到第七圈,那碗染血的米饭才开始发生令人惊讶的变化,在一种轻微的“嘶嘶”声中,碗里的鸡血涨潮般慢慢升高。所有人同时停下绕圈的脚步,除了陈胭和林寒,全都面无表情,盯着那只碗发呆。
陈胭从容地拿过一旁的白纸,铺在碗下方。她站直身体之后,大家都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一齐转身,背对圆圈中心。陈胭轻轻吸了口气,问话的声音低沉清晰:“请问,在场所有的未来将会怎样?”
在等待碗的破裂声传来的那一点空隙,林寒不清楚出于什么原因,赶紧朝墙上残破的镜子里看过去。这一眼,使得他的身体从头凉到了脚跟。在圆圈的中央,一些半透明的人形影子,飘飘忽忽,从地底下钻出来,聚集在碗旁边,看姿势,像是在争食碗里的米饭。
林寒的呼吸节奏越来越快,双脚不由得朝前挪了挪,不料,波鞋的橡胶鞋底摩擦地面,发出“吱”地一声轻响。尽管这声音很轻微,还是惊出了他一身冷汗,也惊动了圆圈中的一个影子。那影子转动头发稀疏的头颅,转过没剩下多少肉的脸,一双干枯的眼球盯着林寒的背影,完全裸露的两排腐烂牙齿慢慢咧开,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阴森表情。
就在林寒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青花瓷碗“啪”地裂开,那帮争食的饿鬼,如来时那般迅速地钻进地底。陈胭迅即转身,看了一眼地上染血的白纸,那上边,歪歪斜斜写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死”字。她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蹲下来抽出那张纸,揉成一团。
这次林寒不用陈胭吩咐,捡拾好地上的碗。一行人在陈胭带领下,走出第三食堂大门,绕到屋后,向不远处被人戏称为“挪威森林”的小山走去,那里林木繁密,在月光下描画出一个参差不齐的黑影。风一阵紧似一阵,高大的树冠相互摩擦,发出阵阵令人心惊的“沙沙”声。
山脚下,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和与山体平行的一条水泥路交叉起来,形成一个标准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中心,陈胭停下来,随行的人中,一个高大的男孩掏出一只zippo火机,点燃了她手里那团染着斑斑血迹的白纸。火光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她冷漠地松开手,“呼呼”燃烧的纸团掉在地上,火苗被风拉得很长。
寒风,顷刻吹散了地上黑色的灰烬,还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陈胭一声不吭,率先继续往山上走去。第三食堂在山南,如果要找到背阴的地方埋下那只碗,就必须得翻过山头。林寒有些不明白,既然第三食堂面朝南,那么它的背面就应该属于背阴面,那为什么陈胭要舍近求远,翻山越岭呢?不过他不会问,因为他觉得,无论任何情况下,他都不应该怀疑陈胭。
大家陆陆续续走进树林,高大的树冠遮蔽了月光,只在落叶沉积的地面,留下点点清冷的光斑。风吹树动,那些光斑也开始跳跃,有如林间游荡的鬼火。冬夜不可能听到虫鸣,可连夜鸟的叫声也听不到,就显得很奇怪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树林里微弱的光线,林寒可以清楚地看到前边陈胭泛着白色的背影。他紧紧跟随,不敢有丝毫疏忽。后边的脚步声也十分凌乱,听得出来,那六个人都走得磕磕绊绊。
林寒偷偷看了一眼腕表,十一点四十四分,夜光表盘的指针停滞不前。他惊觉,这并不是他的表坏了,而是预示着某件事情已经开始。裤兜里的手机也不用再看,肯定已经失灵,其他人的手机也不会例外。他暗暗叹了口气,感到心头似乎压上了千钧重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又紧赶了几步,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寸步不离陈胭左右,谁出事都好,包括他自己,但他不希望陈胭出任何状况。
“到了。”翻过山头,陈胭在一小片空地上停下脚步。被月光挥洒成银色的泥地上,躺着两把锈迹斑斑的铁铲。看情形,陈胭早一步到过这儿,并做好了一切准备。
身后走上来两个男孩,默默拿起地上的铲子,一下一下掀开潮湿的泥土,不一会儿,挖出一个直径两尺多,深达一米的土坑。林寒小心地将碗放下去,两个男孩又把坑填平,拍实。等到大家再转身,来时的小路已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四周都是密密层层的林木,一望无际。
“怎么回事?路呢?”分辨不出是哪个女孩,惊慌地问道。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再迷茫,仿佛他们直到此刻才彻底清醒,每张脸,都变得比月光还白。
“也许,我们转错方向了吧。”半晌,那个先前点燃白纸的高大男孩才说了这么一句,语气极不肯定。“这树林和山头就这么点大,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着,他走到方才还能俯瞰山脚的悬崖边,顿时像是受到极大惊吓似的,缄口不语,一步一步后退。
“怎么了?贾摄。”一个娇小的女孩,怯生生问这个被称作贾摄的男孩。
“姐姐,下面……下面……”贾摄转过身,被恐惧扭曲的脸上,汗津津的。
“下面也……也是丛林?”女孩的脸瞬间变得和贾摄一模一样。
听到这一男一女之间的称呼,林寒才想起来,这两个人就是西语系国际贸易专业四年级两个最奇怪的双胞胎姐弟——贾茹和贾摄。之所以说奇怪,就因为他们俩跟平常的双胞胎不同,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甚至比一般的姐弟俩更不相像。
看来,双胞胎之间真的是有感应的,从贾摄脸上的表情变化来看,贾茹的猜测完全准确。林寒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虽不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心却也不由得一震,下意识看了一眼陈胭。陈胭还是那样一种处变不惊的神情,甚至看都不看大家,只是微微仰着头,凝视夜空。
“天哪!大家快看天上。”高挑清瘦,瓜子脸的那个女孩顺着陈胭的目光看过去,发出一声惊叫。众人纷纷抬头,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一轮圆月高悬当中,唯一跟平日不同的是,月亮变成了一种诡谲的红色,如同浸染了鲜血。
“哇!红月亮,Beautiful!”只看那个娃娃脸的丰满女孩愚蠢的反应,林寒就猜到了,这一定是计算机系那个鼎鼎大名的“波霸”——孙盈,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惊呼的女孩就肯定是孙盈的死党杜晓葭了。靠!波大无脑。林寒在心里骂了孙盈一句,偷偷白了她一眼。
“操!你他妈有没有脑子啊?天上出现红月亮,很邪的。”一脸傲气的那位大帅哥,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语惊四座。
“钱潇,你个死人头,嘴巴放干净点。别以为你是晓葭的男朋友,我就不敢骂你,我已经忍你不止一天了。”孙盈脸涨得通红,双手叉腰,梗着脖子,那样子就像一只斗鸡。
“你们能不能一人少说两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想出去,我还想呢。”敦敦实实,皮肤黝黑的那个男孩发话了,声音不大,但很有震慑力。见钱潇他们看着自己,不敢再出声,他掏出一盒香烟,潇洒地弹出一支,叼在嘴上。钱潇见状,赶忙掏出火机,替他点上火。
全校只有一个人具有这么嚣张的大哥风范,林寒不用多想,就已经知道,这位就是学校“四大天王”之首的吴永斌。而那个钱潇,正是唯吴永斌马首是瞻的“四大天王”老二。不过,林寒有一点弄不太明白,平时形影不离的“四大天王”,今天为什么会少来了两个。
“美女。”吴永斌夹着香烟,走到陈胭面前,朝她脸上喷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是你约我们来的,现在这事你怎么解释?”陈胭轻扬纤手,拂去面前呛人的烟雾,只是给了吴永斌一个冷眼,什么也没有说。吴永斌见陈胭不理睬他,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干吗不说话?这一切是不是你搞的鬼?”
“不关她的事。”林寒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挺身而出,插进陈胭与吴永斌之间,目光炯炯。
“不关她的事?那就是关你的事咯?”吴永斌狠狠吸了一大口烟,神情凶狠起来。“小子哎,就凭你这小身板儿,也想英雄救美?”
“想出去,就不要废话了。”陈胭终于开口说话了。吴永斌脸上的神色再次发生变化,看上去有点吃惊。林寒转回头,与她目光相对,分明看到,忧郁的掩盖下,藏不住丝丝缕缕的感动。
沉默,更加重了黑夜的静寂。陈胭冰凉的小手,握住了林寒的右手,牵着他,转身向山下走去。林寒醉了,沸腾的热血,抵挡住了手心的寒冷。他受宠若惊,脚步蹒跚,就像一个被大人牵着走的孩子。转身的瞬间,他在其他男孩眼里看到了妒意,在其他女孩脸上看到了一种怪异莫名的表情。
大家也默默跟了上来,每个人都努力压抑着膨胀的恐惧。脚下根本没有路,齐膝深的野草下,地面崎岖不平。环境并不黑暗,而是如同暗房里一样,红彤彤的,弄得眼睛很不舒服。林寒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苍白的脸,都被红色渲染,加上被恐惧控制的面部肌肉,显得万分诡异。
“我们能出去吗?”走了很久很久,感觉还像是在原地打转,林寒小声问陈胭。陈胭似乎没听到,不吭声,也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继续前行。林寒舔舔嘴唇,还想再问一次,想想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孙盈平时不怎么爱运动,这一路的疾走下来,再加上心情的紧张,早已是气喘吁吁,眼看着从队伍中间落到了最后。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个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起初,她并没在意,直到身后那人粗喘的气息喷到了她后脖梗上,她才有所觉察。
怎么会多出一个人?孙盈很明显地感到,吹到脖子上的气,冰冷冰冷的,让她汗毛倒竖。她眯起有些近视的眼睛,默数了一遍前边的人数。七个人,没错,加她自己刚好是八个。那么,身后的确是多了一个人。
孙盈开始害怕起来,却又不敢回头看。她小跑几步赶上前边的杜晓葭,紧张地挽住了对方的胳膊,压低声音:“晓葭,我觉得后边有人跟着我。”
杜晓葭诧异地看了孙盈一眼:“哦?”
孙盈发觉杜晓葭想要回头,她一把拉住了对方:“别!这样会打草惊蛇,还是偷偷看比较好。”说完,她屏息凝神,听出身后那个脚步声仍在紧紧跟随。
杜晓葭觉得孙盈的话有道理,可不回头又怎么看呢?她沉思片刻,蓦地想起来,自己裤兜里有支唇膏,装唇膏的盒子上粘着一面小镜子。她不动声色地摸出唇膏盒,很小心地打开了盒盖。镜子里的景物一片血红,随着她的走动,上下摇晃。
“没看到有人啊。”杜晓葭小声对孙盈说。
“不可能吧?”孙盈接过镜子,学着杜晓葭的样子偷看身后。的确如杜晓葭说的,镜子里除了树林草地,什么也没有。她总算是松了口气,把唇膏盒还给杜晓葭。“也许是我太累,耳鸣了。”
走了不多久,孙盈又赶不上队伍了。一股阴寒的冷气,再次拂上了她的脖根。她心中一阵阵发虚,那个方才消失的脚步声,又紧贴着她后背响起。
难道又是幻觉?可那股冷气呢?孙盈感到,那决不是风。鬼使神差地,她回过头去。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与她鼻尖碰鼻尖。腥臭的气息,熏得她几近昏晕。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白得发青的脸上,仿佛擦了太多的粉。一双很大的眼睛,没有眼球,空荡荡的眼眶,直直地瞪着孙盈的双眼。眼眶深处,有些白色的小虫子在蠕动,肥嘟嘟的,一拱一拱,将头部探出眼眶边沿。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震人心魄,在莽林间荡起阵阵回声。一双手,只剩下了枯骨的手,掐断了这声惨嚎,随着那个女人的头低下来,那些白色的小虫子,纷纷坠落进孙盈大张的嘴里。
众人惊惧回头,看到距离半丈开外的孙盈,头拼命后仰,正用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一时间,大伙儿都懵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杜晓葭才反应过来,冲上前,用力掰着孙盈的手腕:“孙盈,你干吗?松手,松手啊。你会把自己掐死的。”
钱潇也跑了过去,还有吴永斌。究竟是男孩子,力气大得多,他们很快一边一个,拉开了孙盈卡在脖子上的手。孙盈的臂力变得出奇的大,她十指弯曲呈爪状,似乎脖子上有很强的吸力似的,手臂奋力合拢。同时,她开始呛咳起来,伴着干呕的声音。
“这是……”贾茹和贾摄手拉着手,走到孙盈近前。贾茹说了这两个字,贾摄毫无阻滞地接过话头,“怎么了?”
孙盈的身体,剧烈颤抖,停止了反抗,弯下腰,呕吐起来。吐出了一大堆半消化的食物,她还在不停地吐,直到吐无可吐,仍在干呕。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满面苦涩地斜靠在杜晓葭身上,断断续续将刚才的恐怖经历说了出来。大伙儿面面相觑,眼里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
见大家都不怎么相信自己,孙盈急了,她湿漉漉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来回扫荡:“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怎么不相信我?”
“可是……”杜晓葭看看大伙儿,又为难地转向孙盈,“我们只看到,你在自己掐自己,我们……”
“别说了!”孙盈委屈地大吼一声,打断了杜晓葭的话,“你也不相信我?我可是从没骗过你啊。”
“呃……孙盈,咱们一会儿再研究是怎么回事吧。”林寒的话,多少消解了一点现场的尴尬。“你刚刚吐过,一定很难过,我们尽快找一处水源。你漱漱口,洗把脸,会舒服很多的。”
孙盈可能是真的不太舒服,并不反对林寒的话。她朝杜晓葭投过去失望的一瞥,拖着步子,向着前进的方向走去。杜晓葭追上去,扶住了他。大家再次默默上路,继续他们仿佛没有尽头的跋涉。然而,不管他们相不相信孙盈的话,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仍不免在他们心头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
天边,曙光初现,月亮,只留下一个淡橙色的影子。
已经整整一夜了,为什么我们还像是在原地踏步?林寒悄悄观察周围,景物仍一成不变。左边的树林里,隐约传来淙淙流水声。那是一种诱惑,一夜的长途跋涉,令他的嗓子眼干涸犹如沙漠。其他人的反应也跟他相同,大伙儿布满血丝的眼中,全都闪烁着贪婪的惊喜。
水声,给孙盈疲累脱水的身体,注入了莫大的动力。她踉踉跄跄扑进密林,循着声音一路找过去。没走多远,眼前豁然开朗。尽管天光还不是很亮,她依然看得很清楚,一片林间开阔地上,镶嵌着一个圆形的小水潭。一条不到一米高的小瀑布,正源源不断向水潭里输送着清冽的泉水。
等其他人赶到的时候,孙盈已经不顾一切地跪在了水潭边。她吸了一口气,顾不得寒冷,将头整个埋进了水里。“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她骤然感到,脸上、嘴里、喉咙里,甚至肚子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灼痛。
走在最前边的贾氏姐弟俩,还没接近小水潭。孙盈猛地蹦了起来,发出“呀呀”的痛呼声,双手在脸上、喉头胡乱抓挠,整个人没头苍蝇般,在草地上乱跑乱窜。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只知道躲避,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孙盈闷哼了一声,一头栽倒在草地上,身体猛然蜷缩,又很快弹开,不断反复。桔红色的朝阳中,大伙儿惊异地发现,有股股青烟,从她身体各处冒出来。很快,她停止了剧烈运动,只剩下濒死的肌肉抽搐。
当孙盈的身体像死去的刺猬般,缓缓展开的时候。大伙儿都禁不住失声惊呼,下意识地退得远远的,捂嘴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孙盈。她的头,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并且还在翻腾着红色的泡沫,迅速溶解。她的喉咙已经被烧穿,汩汩地向外冒着粘稠的血沫。慢慢地,她浅色棉衣的前襟,也从内而外,被雪水染红。随后,浸透血水的棉衣也开始冒烟,焦黑色缓缓朝外扩张。
眼前的这一切,分明就是强酸腐蚀后造成的状况。杜晓葭和贾茹实在看不下去了,含泪别过脸去。同时,大家都意识到,问题一定出在那水潭。看着孙盈变成一滩红色烂泥的身体下,野草迅速枯黄,林寒捡起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走到潭边,将树枝轻轻插进水里。树枝拿出来,没入水中那头变得木炭般焦黑。很显然,潭里根本就不是水,而是一池子强酸。
“这是什么鬼地方呀?”贾茹伏在贾摄肩头,嘤嘤哭泣起来。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大家全都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林寒走回陈胭身旁,轻轻将她的手捏在自己掌心:“走吧。”
大伙儿都默哀似的,低垂着头,转身陆续走出了树林。谁也没有看到,当他们转身时,潭里浮出一个女人的头,空空的眼眶里没有眼珠,紫黑色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阴险的微笑。接着,她又迅速沉入潭中,无声无息。水面,一个小小的涟漪,慢慢向四周扩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灼热地高悬在天空。温度,持续上升。
大家都开始觉得很热,边走边脱去身上的棉衣。反常的温度,根本就不像是寒冬腊月。陈胭的手,依旧冰冷,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满头大汗,狼狈不堪,而是保持着一贯的冷峻和傲气。也许是握着她手的原因,林寒也不觉得很热,只是解开了衣扣。
周遭,全都是遮天蔽日的树木,树干粗壮,一看就知道,树龄都至少在百年以上。树林里,藤蔓纠结,遍地腐败的落叶,杂草茂盛,几乎没过了腰际。不管朝哪个方向看,景色都几乎一模一样,找不到去路。
“我累了,大家都坐下来休息休息。”吴永斌找了块石头坐下,语气不容置疑。
“呵呵,老大,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累了。大伙儿歇会儿,等等再走。”钱潇叭儿狗似的,随声附和,挨着吴永斌坐下。“老大,这走了大半夜的,我早就饿了。要不,咱去找点吃的来?”吴永斌懒得回答,摸出一根烟,自顾自点燃,朝钱潇挥挥手。
“阿潇,你去哪儿?”所有人都找地方坐下了,唯有杜晓葭还站着。她并非不累,而是因为强烈的洁癖,使得她不敢去碰触那些脏兮兮的石头。
“去找点吃的来。”钱潇头也不回,走进阳光斑驳的树林里。
不多久,树林里响起阵阵奔跑的脚步声。钱潇一脸欣喜若狂的神色,捧着用棉衣结成的包裹冲了出来。跑到吴永斌面前,他把棉衣放在地上,摊开来,一二十个拳头大小的野苹果,红彤彤滚了满地。
吴永斌眼前一亮,却没有动手。他突然想起了孙盈的死,一个看上去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居然出现了一个灌满强酸的水潭,这多少会让人感到胆战心寒。他看着钱潇,沉着嗓子问:“这苹果……你吃过了吗?”
“当然没吃啦。”钱潇一脸无辜,“老大不吃,我怎么敢先吃呢?”
目光在那些鲜甜多汁的苹果上扫来扫去,吴永斌仍不动手。与林寒坐在一旁的陈胭,站了起来,走过去弯腰捡起四个苹果,回身递给林寒两个。另两个,她用随身带的餐巾纸细细擦了一遍,张口就想咬,却被林寒一把擒住了手腕:“慢着!我们无法肯定,这苹果究竟有没有毒。”
陈胭居然笑了,不过笑容短暂得就如同悄悄掠过的微风,还没等林寒反应过来,便消失无踪。随即,她将另一只手里的苹果塞进嘴里,清脆地咬了一口。林寒被她的举动惊得面无人色,呆呆地看着她樱唇的开合,耳里充满了“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一只苹果很快吃完了,陈胭又开始吃第二只。见她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林寒这才松了口气,也拿起一只苹果,狠狠咬了一大口。其他人——除了杜晓葭——也开始狼吞虎咽地吞食起那堆苹果来。
不多一会儿,苹果就只剩下了最后一只。钱潇拿起来,在毛衣袖子上擦了擦,刚要咬,突然想起站在不远处的杜晓葭,他抬起头:“晓葭,你怎么不吃啊?喏!这只给你。”
杜晓葭厌恶地皱起眉头:“我不要,脏死了。”
“我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它干不干净,只要能填饱肚子就OK了。”钱潇说着,起身将苹果递过去。
“我不吃啦。”杜晓葭苦着脸不断后退,“拿开!”
“晕死,不吃算啦。”钱潇这会儿也顾不上那许多了,话音还没落,苹果就失去了一小半。
吃饱了,同时又补充了水分,大伙儿的精神都好了很多,纷纷起身上路。只有杜晓葭,脸色蜡黄,嘴唇干裂,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没精打采地走在钱潇身边。
估摸着差不多到了中午,一行人再次坐下歇息。日头火辣辣地贴着头皮,树荫下,更是闷热难当。大家都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单衣,仍是汗流浃背。就连陈胭也脱去棉衣,只穿着里边那件与棉衣同色的白毛衣。这哪里还有半点寒冬的气息,分明就是初夏的天气。
在酷热中,大伙儿都昏昏欲睡。这次,钱潇心疼杜晓葭,把自己的毛衣铺在石头上,才勉强劝她坐了下来。每个人都没有心思再想其他的事情,尽管这一路上,除了他们自己弄出的响动之外,再听不到其他一丝一毫的声音,更是没看到过一个活物。
傍晚,钱潇、林寒和贾摄又找来了一些野苹果给大家充饥解渴。看来这座大森林里,别的东西没有,倒是盛产苹果。杜晓葭还是一点东西都不肯吃,她昏昏沉沉的,已经出现了脱水状态。钱潇只好搀着她,蹒跚前行。
“快看!”天快黑的时候,走在队伍前边的林寒,突然开心地大叫起来。
“帐篷?”贾茹第一个看清楚了林寒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溜儿四个旅行帐篷,静静地支在林中空地上。大伙儿欢呼雀跃,除了钱潇、杜晓葭,和素来冷静的陈胭,其他人全都张开双臂,飞扑向那片空地。
“我……饿。”杜晓葭软绵绵伏在钱潇肩头,梦呓般喃喃自语。钱潇根本就没听到她说什么,只是尽量快地拖着她,向帐篷走去。
只有这四座帐篷,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找不到。但是看帐篷的新旧程度,又不像是被遗弃了很久的东西。虽然这结果有点令人沮丧,但不用露宿野地的想法,还是让大家都很兴奋。安置好杜晓葭,钱潇又找来一些苹果,趁着她处于半昏迷状态,挤出果汁,给她硬灌了下去。
天黑了,黑得很快,很彻底。气温骤降,不到一个小时,又从初夏跳跃到了寒冬。北风呼啸,天空中乌云重叠,看不到星月的影子。
大家找来些干枯的树枝,点燃了一堆篝火。杜晓葭头重脚轻地醒过来,感到裂开的嘴唇,疼得要命。其他人都围在火堆边,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在打瞌睡。
费力地坐起来,肚子饿得难受。杜晓葭摸出那只唇膏盒子,打开,就着火光看到,镜子里自己容颜憔悴,脸上的皮肤皱皱巴巴,呈一种吓人的灰白色。她用干涸的舌头,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尝到一股轻微的甜酸味。她咂咂嘴,又贪婪地舔了一下。
猛然,杜晓葭发觉,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奇怪。可具体怪在那儿,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她眉头紧蹙,歪起脑袋仔细观察镜中的自己。徒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脸被恐惧填充得没有丝毫缝隙。镜中的自己,虽与她面貌相同,动作一致,但脸上看不到一点儿表情,木呆呆的,犹如一副面具。
杜晓葭缓缓张大嘴,狠狠地吸气,寒冷的空气划过喉头,尖锐地刺痛。镜中那张脸,也同样张开了嘴,从黑洞洞的嘴里,窜出一股白色透明的气体,急速穿透镜面,钻进了她嘴里。她本能地闭紧了嘴,却感到有灼热的气流,沿着食道,一路滚进胃里。
“阿潇,我饿。”钱潇迷迷糊糊,被一双手推醒,朦胧中听出,那是杜晓葭的声音。
“晓葭,睡觉先,我真的很累了。”钱潇没睁眼,张开嘴打了个大哈欠,“再睡会儿,我去给你摘苹果吃。”
“我不要吃苹果,我想……吃肉。”
“靠!我还想吃肉呢。”钱潇半眯着眼,声音越来越低,“只有苹果,没有肉。要不……你把我吃咯,嘿嘿……”后半截笑声,被他困倦的思绪,完全带入了梦中。
“哧”、“喀嘣喀嘣”、“吧嗒吧嗒”——连串怪异的声响,持续搅扰着所有人的梦。有些人,不耐烦地翻转着身体,喉咙深处发出不满的“哼哼“声。怪响不但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响,有些人已渐渐脱离了梦境,皱着眉头要醒过来了。
第一个睁开眼的,是吴永斌。紧接着,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翻身坐起。篝火,已经只剩下通红通红的灰烬。吴永斌抓起一把枯树枝,扔进去,“噼里啪啦“火苗迅速窜了起来。大家借着火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我的天哪!”贾茹失声大叫,贾摄立刻接下去,“她在吃……吃……”
摇摆不定的火光中,杜晓葭披头散发,背靠一棵大树坐着,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什么。她的一张脸,完全被鲜血染红,发梢缠结,“滴滴嗒嗒”流淌着的,也是鲜血。从她不断运动的嘴里,涌出大量的血浆和碎肉。她的右臂,自肩膀以下,已经一丝肉都没有了,血淋淋的骨架垂在身边,五根指骨,第一节不见了,还在兀自缓慢地抓来抓去。她周围的草地,也吸饱了鲜血。
“好吃,真好吃!”杜晓葭含混不清地说着,糊满血浆的脸上,漾起一种满足的微笑,诡异得令人胆寒。
“晓葭,疯了,她疯了!”钱潇颤巍巍地喊道,双腿一软,重新坐回到地上。
“真……好……”一个“吃”字还没出口,杜晓葭头一歪,带着那种近乎幸福的笑容,圆睁双眼,气绝身亡。没有人敢接近她残缺的身体,甚至都没有人敢直视她的尸身,包括向来胆大包天的吴永斌。最后,还是林寒和吴永斌一起,拆了一个帐篷,将杜晓葭惨不忍睹的尸体遮盖了起来。掩盖不住的,是弥漫空气的血腥味。
寒夜漫漫,无人睡眠。
倦意,早已消失殆尽。所有人都不吭声,远远地,离开杜晓葭尸体的范围,缩成一团。贾氏姐弟俩,相互搂抱,聊以祛寒。钱潇抱膝而坐,将脸埋在双腿之间,低声啜泣。吴永斌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吸烟,烟头一明一灭的火光,把他的脸映照得及其狰狞。林寒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用一根树枝不断画圈。只有陈胭,冷漠依然,眼底的忧郁,似乎要将黑夜冰冻。
“妈的,又挂了一个。”吴永斌用力捏扁空烟盒,掼到地上,猛站起身,走到陈胭面前。“今晚你必须得说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鬼游戏?还有,那张纸上,写了些什么?”
“那只是我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招鬼游戏。”陈胭看也不看吴永斌,冰冷的目光仍投射向未知的远方,“按照游戏规则,纸上的答案,无可奉告。”
“你他妈还讲什么破游戏规则?已经死了两个了。”吴永斌脸涨成猪肝色,吼得脖子上青筋暴突。
“你一定要知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陈胭停顿了片刻,“听过答案的所有人,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就连发怒的吴永斌,也愣在了那儿。其他人都紧张地抬起头,紧张地盯着陈胭,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恐惧,沉重得即将超越极限。
吴永斌终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退回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虚脱般一屁股跌坐下去。其他人紧绷的神经,都一齐松弛下来。他们真的很害怕,害怕在吴永斌的继续逼问下,陈胭会将答案说出来。那样,后果可能会更严重。人往往就是怎样,当最大的危险尚未降临到自己头上时,他们宁愿维持现状,虽然,现状也如此叫人担忧。
天,不知不觉亮了。很快地,他们再次进入炎热。阳光白得刺眼,直接照在皮肤上,针刺似的,隐隐作痛。
有帐篷的林中空地,由于多了具恐怖的尸体,因此绝非久留之地。剩下的六个人,继续漫长的行程。失去女友的钱潇,神思颇为恍惚。
临近午时,六个人又发现了一个水潭,这次跟上次不同,水潭是标准的长方形,就像是人工挖凿的一般。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回,谁也不敢贸然到水潭汲水。仍是林寒,拿了一根树枝,伸进水里。抽回来之后,树枝完好无损。他们又小心谨慎地用野草、石头、衣服和摘来的苹果做了试验,结果证明,这一池子清冽的液体,果然是水。
饱灌了一肚子清水,男生们先下去,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轮到两个女孩子,陈胭冷冷地走开了,贾茹无奈,只有一个人洗。其他人则在树林外,边吃苹果边等候。
水,是山泉水,清甜可口。在阳光的暴晒下,暖融融的,抚摸得皮肤舒适惬意。
贾茹赤条条地在水中遨游,都舍不得上岸了。直到身体觉得疲倦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爬出来,擦干身上的水珠,开始背向着水潭穿衣服。
“哗啦”一阵轻微的水响过后,身后飘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十分动人,但又飘忽不定。贾茹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湿漉漉的短发,讶异转身。碧波粼粼的潭水中,一个长发的女子,正游向远方,姿势优美,露出水面的肩膀,光滑白晰。
是陈胭吗?贾茹疑惑了。那女子游到对岸,双臂撑着岸边,大半截身子脱水而出,头上身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从女子的身形上,贾茹判断,那并不是陈胭,相较之下,陈胭的身材显得更瘦削。
“喂?你……是谁?”贾茹轻声询问,得到的,是对方悦耳的笑声。那女子一头钻进水里,贾茹吃惊地看到,女子的身后,扬起一条金红色硕大的鱼尾巴。
My god!美人鱼?!贾茹瞠目结舌,眼球一瞬不瞬地盯着水潭。清澈见底的水中,美人鱼正以极快的速度,潜游过来。这美丽的一幕,令她想起了格林童话《海的女儿》。美人鱼,是她从小梦寐以求能看上一眼的美丽生物。她不由自主走到水潭边,蹲下来,内心充满渴望的激动。
美人鱼游近了,纤纤十指轻轻搭上岸边,一用力,整个身子窜出水面,长发带起的水珠,模糊了贾茹的双眼。她闭上眼,用双手揉了揉,又迫不及待地睁开。美人鱼的脸,与她只有咫尺之遥,脸上荡漾着一抹微笑。
美人鱼微笑的脸,给贾茹带来的绝非愉悦,而是恐惧,纯粹的恐惧。金黄色的眼球,中间只有一点针尖大小的黑色瞳仁。微微咧开的嘴里,陈腐尖锐的牙齿,泛出一种金属光泽。那笑容,渗透着不参杂一丝其他情感的邪恶。箕张的手指有一般人类的一个半长,熊爪似的黑色指甲,尖利弯曲。此时,正恶狠狠抓向贾茹的咽喉。
“姐姐,姐姐出事了。”整跟大家坐在林边,咬着一只苹果的贾摄,突然蹦起来,拔腿就往树林里跑,把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双胞胎的心灵感应。”林寒反应最快,率先追了上去。当然,他没忘记拉上陈胭,在这种非常时刻,他是不会让陈胭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的。
林寒等四人还没钻进树林,就听到了贾摄痛苦的哀号。他们顿时焦急万分,冲着叫声发出的方向飞奔。哀号声,已大到震得耳膜生疼的程度,他们看到了贾摄。他躺在草地上,翻来覆去,双手在身上乱抓乱挠,声音都因嚎叫而嘶哑。
“贾摄,你怎么了?”林寒一个箭步上前,抱起了地上的贾摄。可当他看清了贾摄裸露在外的皮肤时,他又闷哼一声,骤然松手,一个鱼跃,跳得远远的,满脸尽是掩饰不住的惊恐。
“出什么事了?”吴永斌讶然。
“他的脸,还有他的手……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林寒喘着粗气,连连后退。
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贾摄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身体的动作也逐渐缓慢下来。吴永斌、钱潇和陈胭都看清楚了,如果不是他们知道那就是贾摄,他们根本就没法认出他来。他脸上手上的皮肤变得赤红,并且正在鼓起一个个半透明的水泡,很快,水泡连成一大片,“噗”地爆裂开来,血肉四溅。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仿佛是用微波炉在烤一块生肉。
紧接着,贾摄已经完全停止了嚎叫和翻滚,只是肌肉在做着死亡前最后的抽搐。在这期间,他大睁的双眼里,眼球慢慢变成死鱼眼的白色,也跟水泡一样爆炸,熟透的汁液喷薄而出。他的身体也在不断膨胀,在身体爆开之前,四个大活人已经意识到了,纷纷躲到了树干后边。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一切又复归宁静。
好久好久,四个人才陆续从树后探出脑袋,面无人色,四处窥探。林中,到处挂满了碎骨肉屑,绿叶,被染成五颜六色,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味,充斥了每一个空气分子。
四个人忍着巨大的不适感,发足狂奔,来到林间水潭边。水潭边的情景,比树林里好不了多少,原本清澈的泉水被染成了让人恶心的粉红色。看来,贾氏姐弟的死法如出一辙。林寒他们再也不敢逗留,匆匆离开了这两处人间地狱。
跋涉,变得漫无目的,大伙儿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逃离。逃离残酷,逃离恐惧,逃离所有未知的危险。在他们的内心,执著膨胀的,就只剩下了绝望。
直到累了,直到再也走不动了,天也黑了下来。黑夜仍寒冷异常,被汗水濡湿的头发上,接上了一层薄霜。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不光是因为寒冷。
慢慢燃起的篝火,为大家带来了些微的温暖。钱潇抱着肩膀,坐在火堆边,身体有节奏地前后摇晃,喃喃的声音如同念经:“死了,都死了。死了,死了……”
没有了香烟的镇静,吴永斌心里十分烦躁,他狠狠摔掉手里的树枝,大吼:“别念了!”
“死了,死了……”钱潇仿佛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们也会死,哈哈哈哈……”显然,他疯了。
“陈胭。”对钱潇,吴永斌也无计可施。他五官扭曲,一步步逼近陈胭。“告诉我,纸上写的是什么?你他妈快点告诉我。”
“吴永斌,不许你对她这么说话。”林寒双目暴睁,握拳起立,挡在陈胭面前,像一头怒狮。
“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后悔。”陈胭冷静如斯。
“说。”吴永斌挥手扒拉开林寒,目光凶狠地瞪着陈胭。
陈胭缓缓抬起眼皮:“死!”
吴永斌的身体抖了一下,脸上强硬的神色,瞬间被恐惧击溃。老半天,他才断断续续问出一句:“只有……这……一个字?”
陈胭轻轻点点头,收回目光,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吴永斌步步后退,猛坐下来,低头,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有如泥塑木雕。钱潇的那一通狂笑,似乎耗尽了浑身的气力,他没精打采地把头搁在膝盖上,红彤彤的双眼里,有泪珠滚落。
“陈胭,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一定饿了吧?我去找点野苹果来。”见吴永斌不再成为陈胭的威胁,林寒柔声对陈胭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陈胭站起来,冰冷的声音中,透出丝丝柔情。林寒慌里慌张点点头,迈出的右脚踩到一块小石子,差点摔倒。等到他们的背影隐没进黑暗的树林,篝火边的空气,似乎起了一阵轻微的波动,一声细若游丝的笑声,惊动了篝火边呆坐的两个人。
“谁?”吴永斌仓皇站起,极目四顾,身体进入紧张戒备状态。
“晓葭。”钱潇眼前一亮,转身看向身后浓密的黑暗。林木间,有一条飘忽的白影,一闪而逝。钱潇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张开双臂,拔腿就追,“晓葭,等我,等等我……”
“钱潇,钱潇,你小子要干吗?”吴永斌惊骇回头,“你给老子回来,快回来!”
此刻的钱潇,哪还会听吴永斌这个老大的话。他中了邪般越跑越快,喊声随着脚步声迅速远去,身影瞬间被阴暗的树林吞没。吴永斌呆怔在那儿,也不去追赶,火光映照的脸颊,浮现出渐渐加重的恐惧。
树林里,暗沉无光。前方,那条飘忽的白影,捉迷藏似的,在钱潇眼前时隐时现,仿佛在诱使他进入树林腹地。他跌跌撞撞追随着,期间不知摔了多少跤,脸颊,也被横呈的树枝,扫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他气喘吁吁,却仍不忘呼喊。
“扑通”一声,钱潇再次摔倒。这一次,摔得很重,牙龈都渗出血来。他含糊不清地喊着杜晓葭的名字,慢慢撑起身。眼前,一条白色的裙裾,迎风飘动。裙裾的周围,笼罩着一圈微弱的荧光,惨白色,照亮了方圆一米左右的草地。
钱潇跪坐起来,傻痴痴抬头。一个窈窕的女人,正低头看着他。她死灰色的脸,青白的眼球趟出鲜血,苍白的嘴唇微张,尖利如蛇齿的两排牙齿,若隐若现。
“不是晓葭。”钱潇歪着脑袋,表情依然痴呆。
女人青白的眼球,从左至右转了一圈,赫然露出两只赤红的瞳仁,激射出两道凶光。她身体动了一下,发出骨节摩擦的“嘎巴”声。“嘎巴嘎巴”,她动作怪异地接近钱潇,一下一下,晦涩地抬起双臂。宽大的白色衣袖滑下去,露出两支只剩枯骨的手臂,尖锐的指骨,碰触上钱潇的肩膀。
“吴永斌,你在那儿发什么呆?”林寒兜着一堆野苹果和陈胭并肩走出树林,看到吴永斌背对着他们,直挺挺站在那儿。“哎,钱潇呢?”
“钱潇,进树林去了。”吴永斌指了指钱潇消失的方向,疲惫地转回身来。
“进树林?”林寒不解。
“他去追杜晓葭。”吴永斌走到林寒身边,随手拿起一只苹果,擦也不擦,就塞嘴里咬了一大口。
“靠!有没搞错?杜晓葭不是死了吗?”林寒讶然,满头雾水。
吴永斌咽下一口苹果,还是一副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样子:“不知道,反正他喊着‘晓葭’跑没影儿了。”
“可是……”林寒放下苹果,刚要再说什么,目光却被吴永斌身后的什么给吸引住了。
“看什么看?”吴永斌抬头看到林寒的样子,也跟着将目光转到了身后。一个人影,摇摇晃晃从树林的暗影中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个东西,像是一件衣服。他皱起眉头,喊了一嗓子,“是钱潇吗?”
人影不回答,只是发出逐渐清晰的喘息声。继续摇摇晃晃,人影还在前进,脚步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北风,突然凛冽起来,篝火痛苦荡漾,“呼呼”地响。
“喂!你是不是钱潇啊?”林寒蓦然觉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缓缓在寒冷的空气里扩散。
“老……大。”人影说话了,虽然声音有点变调,但还是可以清楚辨别出来,那就是钱潇。
“钱潇?怎么了?你。”吴永斌迎了上去,钱潇却停下了脚步,刚好停在火光的边沿。林寒只感到,钱潇衣服的颜色好像变了,但实在是看不太清。
可能是火光的作用吧?林寒暗想。吴永斌已经走到了钱潇面前,抬起胳膊扶住了对方的肩膀。徒然,他的背部一下子变得僵硬,双手颤抖着收了回来,喉咙里发出“呀呀”的声音。这次,林寒看得真切,吴永斌高举的双手上,沾满了鲜红的液体。
“你、你、你……”吴永斌开始急速后退,一个不稳,摔坐在地,依旧惊恐地用手肘支撑身体,不住退却。
“嘿嘿,老大。”钱潇口齿不清,再次摇晃着前进。他举起了手中那件衣服状的东西,向地上的吴永斌递过去。“给……你,给你。”
“不要,不要……”吴永斌终于可以正常发声,声音却散发出浓厚的惊恐。
“天!”当钱潇最终走进平静下来的火光中,林寒惊呼,也不禁频频后退。钱潇浑身浴血,手里提着的,分明是一张人皮,新鲜的,还不停滴着鲜血。林寒明白了,钱潇身上并不是穿着变了颜色的衣服,而是失去了一张皮。看那人皮的形状,就如同一件无袖的背心,显然是硬生生给剥下来的。
“衣服,给你。”钱潇说着,猛地扑倒,空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吴永斌的脚踝。
“走开!我不要!”吴永斌嘶声大喊,失去了理智,用另一只脚狠命朝钱潇头顶蹬去。“噗噗”的沉闷声响,在暗夜回旋。钱潇没有惨叫,也不挣扎,只是停止了那种变态的说话,任由脚掌雨点般落在自己头上、肩上。
“够了!吴永斌,停下,他已经死了。”林寒大喊大叫,可不敢上前。
“死了?!他真的……死了?”吴永斌满头大汗,停止了蹬踹,战兢兢用那只酸胀的脚,拨开了钱潇抓着他脚踝的那只手。随后,一刻也不停留,连滚带爬逃回了篝火边,喘息未定地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钱潇。钱潇血肉模糊的身体,已经了无生气,一只手紧紧攥着自己的皮,一只手呈爪状,朝前硬梆梆地伸着,在摇曳的火光中,似乎还在蠢蠢欲动。
谁也不说话,黑夜,又是一片死寂。忽地,火堆里响起“啪”的一声树枝爆裂声,惊得吴永斌打了个哆嗦。刺鼻的血腥味,还在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林寒的胃阵阵抽搐,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咱们……咱们找点东西把他盖起来吧。”吴永斌忙不迭点头,和林寒一起,找来一些树叶阔大的树枝,将钱潇的尸身密密层层遮盖起来。
临时营地,被移到了远离尸体的树林边。许是实在太累了,在如此诡秘的夜晚,林寒、陈胭和吴永斌,这仅剩的三人,还是在巨大的恐惧折磨中,相继睡去。偶尔,有风刮过。盖在钱潇骇人尸身上的树枝,便开始轻轻摇动,仿佛,死去的钱潇正欲爬起来,还想要将他手中那件特别的“皮衣”,交给熟睡的三人。
梦,凌乱血腥。吴永斌在漫天遍野的血肉中,艰难爬行,血液的腥咸味挠得他一阵阵反胃。有一个人,在血海的表面行走,浑身透着寒气,步履轻盈。他抬起头,白色棉衣、白色短裙、白色高筒皮靴,不是陈胭又是谁?
吴永斌喘着粗气,猛坐了起来,逃离了梦境的恐惧。血红腥臭的梦,历历在目,他结满血丝的双眼中,慢慢聚起一种野兽般的凶狠神情。目光,缓慢地转向右边,不远处,陈胭睡得正酣。
臭女人!吴永斌在心底痛骂陈胭,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陈胭身边,蹲下来,定定地盯着陈胭睡得孩子似的美丽脸庞。骤然出手,他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死死卡住了陈胭的脖子,火光下狰狞的面容,犹如厉鬼。
脖根的巨大压力,难耐的窒息,使得陈胭蓦然醒来。她拼命挣扎,美丽的双眼可怕地凸出来,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更多的是忧郁凝聚成的幽怨。她看清楚了要将她置于死地的人,与她迷蒙状态下瞬间的推测,不谋而合。
林寒还在熟睡,根本没有发现这场黑夜中的罪恶。吴永斌无声地狞笑,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从陈胭涨得发紫的脸上,他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陈胭的挣扎渐渐微弱,她双腿的蹬踢已变得无力而缓慢,她甚至清晰地听到,发自自己喉头,骨骼被挤压的“咯咯”声。
生死一线间,疯狂的吴永斌却突然停止了用力,他诧异地看着垂死的陈胭,竟发现,她那双即将失去生气的眼睛,直视他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他缓缓转过头,看到身后多了一根树干,遍布绚烂的花纹。
脖子上的力道骤减,陈胭感到,一股清新的冷空气掠过疼痛的咽喉,模糊的视线一下子清晰起来。吴永斌滚烫的双手,仍压在陈胭脖子上,只是他的头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向身后,并缓慢抬起来,仿佛是要看向乌云聚集的悠远夜空。
那根凭空多出的树干,有一人合抱那么粗,很高。吴永斌正奇怪,却不经意发现,那似乎并非树干,而是一件活物,反射着通红火光的表皮,一起一伏,似正在呼吸。诡异的氛围,驱使着他的好奇心,他抬头向上探看。在他头顶的上方,赫然出现一颗斗大的人头,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飘散的长发,随风飞舞。惨青色的脸上,一双拳头大的眼睛,眼球伸出眼眶,像螃蟹的双眼那样支楞着,幽绿的底色上,只有两颗豆大的紫色瞳孔。贲张的鼻孔,“呼呼”喷着腥臭的气息。血红的嘴唇张开,一条开叉的紫黑色舌头,伸出嘴外,“嘶嘶”有声。
更可怕的是,在那颗硕大的女人头两旁,犹如毒瘤般,分布着五颗如常大小的人头。分别是孙盈、杜晓葭、贾氏姐弟和钱潇,他们的面容痛苦扭曲,满面鲜血,大张的嘴无声地呐喊,正奋力扭动,试图挣脱那条巨大的蛇躯。
“啊——”吴永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惊叫,再顾不上谋杀陈胭,屁滚尿流爬向一旁。这声惊呼,也惊醒了睡梦中的林寒,他猛然翻身跳起,一个箭步冲到陈胭身边。陈胭正半撑起身子,捂着喉咙,不住呛咳,俏脸上的紫色已褪成深红。
确定那声惊叫不是陈胭发出的,林寒才扶着陈胭的双肩,将惊讶的目光转向吴永斌。吴永斌撞上了一棵老树,已退无可退,被恐惧完全占据的脸上,目眦尽裂。然而,在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林寒什么也看不到。他正要开口问吴永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他呆若木鸡。
吴永斌的身体忽然凌空而起,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给卷了起来。他悬空的双腿徒劳地乱蹬乱踢,双手发疯似的在腰间抓挠。很快,从他的身体上,传来“咯咯”的声音,他的惊呼转化成不堪痛苦的惨叫。他暴露在火光中的脸,由红转紫,双目逐渐突出眼眶,七窍也开始向外溢血。
林寒沉重地吸着气,惊恐地看着这诡秘的场景。随后,“喀喳喳”一连串爆响,吴永斌的身体挺了一下,软塌塌地垂下来,惨叫声也嘎然而止。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可不一会儿,他失去生命支撑的身体来了个大翻转,头下脚上,从头开始,一下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林寒的声音刚冲破咽喉的桎梏,冲出口腔,半空中,一副带着血肉的人骨,“哗啦”一声从虚无中被抛到他的脚下,热气腾腾。他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跌倒在地。
“我们走吧。”良久,压抑的静寂中,响起陈胭略带嘶哑的声音。她轻轻扶起惊魂未定的林寒,就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无边的黑暗。
“陈胭,我……”走了几步,林寒方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可他刚说了这么半句话,就感到脚下似乎被露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一下,一头栽倒,眼前发黑,人事不知。
悠悠醒转,林寒觉得周身没有一丝热气,脑袋重得像是被人压上了一块千钧大石。周遭还十分昏暗,但已感觉得到黎明的曙光。他眨巴眨巴眼睛,从冰冷的水泥地上爬起来,借着窗外挤进来的微光,看清楚了身处的环境。
是第三食堂,没错。林寒骇然,一片混沌的头脑,使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懵懵懂懂走向虚掩的大门,却被地上的浮尘滑了一下,脑门重重磕在门板上,也就是这一下轻微的痛楚,令他断断续续回忆起一些惊魂片断。
“陈胭,陈胭?”林寒大喊,拉开大门,迎着晨风朝陈胭租住的小屋飞奔。今天看上去会是一个大晴天,天际已现出紫红色的朝霞。可能是时间太早了,校内校外,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跑到陈胭的小屋门外,天空中已是朝阳满天,可那幢陈旧的小平房,依然隐藏在树冠的阴影中。
“砰砰砰”林寒敲响了陈胭的家门,同时喘着粗气,不断呼叫她的名字。门开了,陈胭一身雪白,站在门后,冷静地看着林寒。林寒松了口气,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定了喘息:“你……还好吧?”
陈胭冷冷撇了一下嘴,眼中闪过一星诧异:“好。”
“呃……我……”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林寒将到了嘴边的疑问一股脑儿压了下去,话锋一转,“我路过,所以来看看你。放假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还要过些日子。”陈胭有意无意避开林寒热切的目光,“没别的事了吧?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办。”
“那……那你忙吧。”林寒慢慢后退,“我走先。”慌慌张张地转身,他差点摔倒。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陈胭被逗乐了,嫣然一笑。笑容虽然短暂,却也令他感到莫大的幸福。他傻呵呵地笑了笑,转身跑开了。
回到宿舍,宿监老头向林寒投来怪异的一眼,兴许是被他脸上残留的傻笑给吓到了。上楼的时候,他无意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九号星期一,他突地觉得有点怪,但又想不出奇怪在哪儿。他决定不再去想它,在心底细细回味陈胭那难得的温暖笑容。
“柠檬头,你回来了?”肖梓杰的突然出现,把林寒吓了一大跳,还没等他回答,对方拍了他肩膀一下,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箱子,“去你个烂香蕉,终于放假了,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啊?”
“我……”林寒感到这一幕仿佛很熟悉,好像在几天前已经经历过似的。
“骨头白,柠檬头。”林汉愣神间,肖梓杰已迫不及待跟他道别,一溜小跑下楼而去。
奇怪!也许是做梦吧?林寒苦笑摇头,觉得自己最近的记忆好像越来越差了。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一些血腥诡异的场景又在他脑海里交织,一个接一个,很突兀,却又连不成片。他烦恼地拍了拍脑袋,好像要将那些思绪从脑子里拍出来似的。
“我干吗要去第三食堂呢?”林寒把自己抛到床上,百思不得其解,“靠!我不会梦游吧?”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心烦意乱,随手摸到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起来,试图用这个方法驱赶内心的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人走了一大半的校园里,连续发生了好几起死亡事件。也正是这些事件,将林寒脑海里的恐怖片断重组,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记忆。那些人死得很奇怪,虽然都是意外和自杀,可死状却极其恐怖。
计算机系的孙盈由于感情问题而服毒自杀,却死在化工系的实验室里,也许是服毒倒下的时候,碰倒了盛盐酸的大瓶子,尸体被腐蚀得面目全非。她的好友杜晓葭,因为跟男友钱潇拌嘴,赌气冲上山,失足摔下悬崖,右胳膊被树枝刮去了所有皮肉,只剩下一根血淋淋的臂骨。西语系的双胞胎姐弟贾茹、贾摄,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辆载重卡车撞得七零八落。杜晓葭的男友钱潇因为女友的死,神思恍惚,终以跳楼告终,却被半路伸出的两只放竹竿的铁钩钩去了前胸后背的两大张皮。而失踪了好几天的吴永斌,被发现死在校后的山里,只剩下一副残留着血肉的骨架,通过DNA鉴定才验明了他的身份,最后他被证实死于一只逃出动物园的饥饿雄师之口。
这些连续的死亡事件,给本来就人心惶惶的校园,更添了一层愁云惨雾。林寒躲在寝室里,独自忍受着巨大的恐惧折磨,曾经历过的三个招鬼游戏在他心里越来越清晰。可他怎么也想不透的是,为什么所有参与游戏的人,每次都只有他跟陈胭会没事。
陈胭是游戏的组织者?她会不会知道答案?星期五一大早,林寒睁开眼就开始想这些事情。他匆匆洗漱完,便直奔陈胭的小屋。敲开门,他看到陈胭的脚边放着一只旅行箱,到了嘴边的质问,在陈胭忧郁的眼神注视下,却变作嗫嗫嚅嚅的一句:“你……要走?”
陈胭轻轻颔首:“嗯,回家。”说完,她提起箱子,闪身出门,随手带上房门。
“我……我送送你。”林寒不由分说,提起了陈胭的箱子。
陈胭并未拒绝,绕过林寒,轻盈地走出树荫的影子。林寒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在清冽的北风中,走向渐渐喧嚣起来的大街。在街边,陈胭拦了一辆的士,钻进车里。林寒放好箱子,刚要跟着上车,却被陈胭拦住了:“就送到这儿吧,再见!”
“再见!”林寒呆呆地回了一句。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的疑问,每次却在看见陈胭之后都无法问出口。因为每一次的游戏中,她对他的态度都会跟在现实中判若两人。他很享受那种感觉,甚至还产生了一种对下一个游戏的无限渴望。伫立风中,他看着蓝色小车在稀薄的晨雾中绝尘而去。
唉!下学期再见吧,陈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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