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总给人以神秘的感觉。
关于这天晚上的情景,我告诉刑警吴明说,我到江边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午夜的时候江中已经起了雾,我是抱着结束生命的心态走向长江的。我喝了很多的酒,步履踉跄地走进滨江公园,在林荫遮掩的曲径中很逶迤地走了一段路才到江边,在临江的防护栏前有一位气定神闲的老人面江而立,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我的出现。我从老人的身边跳过防护栏,顺着水泥护坡往江底走了一段,经江风一吹,人清醒了不少,能感觉江水就在我脚下几尺远的地方流动,能听到江水流动的哗哗声,在潮润的江风之中,我感觉自己完全融入了自然。
我不知我在江边坐了多长的时间,我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看着暗红色的烟蒂在黑暗中闪烁,每一次将要燃尽的时候又迅速地续上一支烟,直到我发现烟盒中只剩下最后一支香烟了,我将它燃着之后,将手中的烟盒揉成一团扔进江中,这时便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和一个老人说话的声音:“小伙子,天不早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
“你该回去了。”老人的声音已经在我耳边了,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碍你的事吗?”我说,我听出我自己的声音中有一股不耐烦的情绪。
“你当然没妨碍我什么,”老人说,“你是自己在妨碍自己。”
“你会算命?”我愕然。
“小伙子,我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这世上该懂的事情我大体上都能看懂,”老人的声音温和而慈祥,“我已在岸上盯你两个多小时了。”
“我到这儿已有两个多小时了?”
“有点儿吃惊是吧?你刚才的状态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灵魂出窍。怎么,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不,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我说,“我不沮丧,也不伤感。相反,我现在还觉得很轻松,空前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强调说。
“人世间的一切忧愁烦恼你马上就要摆脱了,对吧?”老人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你怎么看出我想自杀?”我问。
“自杀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老人说,“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还都得靠人去解决,你也不想想,你这一走,会有多少人为你伤心?你的父母兄弟,你的爱人和子女——你结婚了吧?看年龄你应该是结婚了。”
我摇头。
“没有?哦,我明白了,失恋了,对吗?咳!”老人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的肩膀被他拍得生疼,老人有劲儿。我这才回头认真地看了老人一眼,江面上不知何时有了迷朦的月色,依稀间,我看到一张清癯、慈祥的脸。“走,上岸,”老人语气坚定地说,“回去,该干嘛干嘛。”
我心里一阵颤抖,一股热流传遍全身,但身子却坐在原地没动。“谢谢您老人家,”我说,“我也不想走这一步,我是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才到这里来的。”
“哦?”老人似乎来了兴趣,“说给我听听,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斗争的。”
“您知道川端康成吗?一位日本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他也是自杀的,”我说,“可他生前一向反对自杀,他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无论怎样厌世,自杀不是彻悟的办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杀的人想要达到的圣境也是遥远的。他还说:我子然一身,在世上无依无靠,过着寂寥的生活,有时也嗅到死的气息,我讨厌自杀的原因,就在于为死而死这点上。您听,他说得多明白!可结果呢?1972年4月16日下午2点45分,他对家人说:我散步去。晚上9点45分,他的助手却在他的另一处公寓兼工作室里发现他口含煤气管自杀身亡。老人家您知道不知道,我刚才来的时候确实像是在散步,心情轻松得很呢。”
“会是这样?”老人惊讶,“怎么会是这样呢?我都活这大一把年纪了,还成天在健身,还想多活几年。”
“这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态度问题,”我说,“生命是每个人自己的,自己有权决定自己生命的去向,对吧?”
“这么说是我老头子多事了?”
“不,不,我绝对没有责任您的意思,您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这么关心,我感谢还来不及呢。”我由衷地说。
“可我还是没闹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路?我想知道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活够了。”
“这算什么理由?”老人有点儿愤怒了,“这样吧小伙子,如果你说出理由,我听了觉得你有理,非死不可,我不管这闲事了,马上走人,这长江没加盖子,你想下去随你。”
我苦苦一笑:“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不明白,有些话是不能对人说的。”
“这我知道,”老人说,“隐私,对吧?可你总得给我一个明白呀,你今天是叫我碰到了,你总不能叫我老头子感到自己是个见死不救的人吧?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要不,你改个时间再来,别让我老人家遇上好不好?”
这位老人真叫人哭笑不得,我想了想说:“老人家,我的事儿您就原谅我不具体说了。这样吧,我给您打比方说:比如说您爱一个女人,您没有得到她。那您会永远地景仰着,藏在您心里爱着,当她是梦中情人,但您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反之,您会觉得自己拥有一份美好的感情;但如果你们曾真实地相互拥有过而她又离你而去了呢?您就会伤情伤心,甚至会为她的背叛而感到羞辱,我这意思你明白吗?”
“不明白。你不还是你吗?谁一辈子事事顺心?天下情人分手,爱人离婚的事儿多着呢!为这事儿自杀,一天要死多少人?”
“我再给您打个比方,”我耐着性子说,“假如您是个没有钱的人,那么,您只希望有个温饱的生活就够了,但假如您是个有钱的人呢?您有了5万就会想10万,有了10万就会想20万、50万、100万,您永远不会满足,可您有了100万又突然失去了呢,您便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没法活了,您明白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就当你本来什么都没有不就行了吗?从头再来就是了。”
“看来我今天是真的无法跟您说明白了。”
“说不明白就别胡扯,跟我上岸去。你不愿回家就跟我走,到我家去慢慢说,这里风很凉,你不怕着凉我还怕呢——”
突然的事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
我看到吴明在认真地听,便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的确是太离奇了,以至于叫人难以置信。当我听到那声犹如巨石击水的声音的时候,老人与我一样大吃一惊,紧接着我们听到在距我们不远的地方,江水传来一阵哗哗的被搅动的声音,我几乎是不假思索条件反射般朝那声音跑过去,隐隐约约地看见江中冒出一个人的半截身子在手舞足蹈地挣扎。老人在我身后跟过来时,那人已在江水中立住了,好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且传来一阵呜呜的哽咽声。
“难道……是鬼?”我问身边的老人。
“喂,你是谁?”老人间,“深更半夜在江里干什么?”
呜呜的声音渐而清晰、强烈——是一个女子在哭。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到江边欲寻死的人,“是个姑娘吧,”我说,“喂,小姐,快上来。”她置身的地方离岸并不远,我伸出一只手。
姑娘听话地朝岸上挪动,大概是水中的护坡太滑,她跌了几下,终于抓住了我伸过去的手,我一使劲儿将她拉上岸,她就势坐在护坡上,继续呜呜地哭着,双手蒙着脸,一头齐腰的长发披散着,穿着一身黑衣,黑色的紧身弹力衫,黑皮短裙和黑皮背心。很显然,这是一位新潮的时髦女郎。
“喂,姑娘,这么晚的天,你跑到江里去干什么?”老人问。
女郎一个劲儿地哭。
“问你话呢。”我说,我的声音也像老人一样充满了温情。
“谁让你救我啦?我要死关你什么事?你这不是多事吗?”女郎突然仰起脸来冲我气吼吼地说,月光下能看清那是一张清丽而忧伤的脸,说出话来却很刁蛮。
我被她冲得一愣一愣的,回头对老人说:“老人家您瞧,救她还救坏了。您说这叫什么事?”
“你还我一个死!”女郎又说。
老人和我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死是能还的吗?怎么还?”我说。
“我不管,反正要你陪我一个死。”
看来,这真是一个刁蛮的女子,但那刁蛮中透出一种可爱。“我不欠你的死,”我顺着她的话说,“是你自己从江里走上来的,我只不过顺手拉了你一把。”
“谁让你拉了?谁让你拉了!”女郎像是在故意找茬儿,“我请你了吗?”
简直是胡搅蛮缠,我也火了,“你想下去现在还可以,长江又没加盖子。”我借用了老人说的一句话。
“江水好冷,”女郎又可怜巴巴地说,双手抄在胸前瑟瑟打颤,朦胧中她仰着脸,好像在期盼什么。我动了恻隐之心,马上脱下身上的休闲西装披在她身上,她又呜呜地哭起来,“我本来是想死,来的时候下了好大的决心,没想到这里的江水这么浅,水又凉,呛了几口水,不知怎么便站住了,呜呜……”
“活着好好的,干什么要死呢?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我劝道,话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住了,看了看身边的老人,依稀间感觉他冲我笑了笑。
“死也死不了,活着又没意思,我该怎么办啊?”女郎继续哭着,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小伙子你给她拿个主意。”老人说。
我本来想劝她好好活着,老人这句话却叫我改变了主意:“我也不知道,死不了这好办,今天这时俟这法子死不了明天再换个法子,上吊、吃安眠药、拿刀片割动脉血管、找处高楼往下跳,跳的时候注意要头朝下就行了。活着没意思我可帮不了忙,怎么叫有意思?怎么叫没意思?老人家您说,活得有意思是个什么滋味儿?活得没意思又是个什么滋味儿?”
“你这话还真不好回答,”老人若有所思地说,“说不清,酸甜苦辣,生死爱恨,全是滋味儿,哪样叫有意思哪样叫没意思?说不清,我到古稀之年了还没搞清楚呢。你看这样行不行小伙子,你们俩现在都回去,好好想一想,改个时间咱们再讨论一回,怎么样?”
“我看行,”我说,回头又问那女郎,“你说呢小姐?”手上暗暗一使劲,那女郎也顺从地站起来,随着我的牵引往坡上走。到了岸上我又迷惘了,回头对那老人说:“老人家您可坑了我,我现在还真不知道往哪儿去。”
“你只要想活着,自然有个去的地方。”老人说,老人的话语中充满了睿智的哲理。
“我真想不起来哪儿是我可以去的地方,”我懊丧地说,“还不如刚才死了一了百了。”
“原来你也是想自杀啊?”女郎突然叫起来,透过远处依稀射过来的路灯,可以看清她的脸上跳跃着一副幸灾乐祸的生动。
“我看你们俩都死不了啦。”老人说。
吴明问:“自杀就这么结束了?”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叙述吸引了他。
我说:“是的。”
深夜的街道旷寂无人。桔黄的路灯照着夜风中无声摇曳着枝条的绿色植物,斑马线、隔离栏默然地将我们这座现代都市分割得径渭分明,高矮参差的楼房在夜幕中静静地矗立。离开了江边便意味着远离了死亡,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意味着一个旧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但我确实感到了人生的迷惘和渺茫。
我们走到一处丁字路口,老人停下了,转身对我和女郎说:“我该回家了,不陪你们二位了,”老人的头发斑白,发丛中有许多银丝幽幽地映射着路灯的余光,“这地方经常有夜行的出租车,呆会儿你们搭上车就可以回家了。”说完这话他冲我笑了笑,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对很漂亮的长寿眉。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步子很慢,像一匹识途的老马,直到他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我才记起忘记问起他的姓名。我怎么能忘记一个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人间的老人的姓名呢?我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喊了几声,却没听到老人的回音。他好像消失在空气里,像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
这天晚上的经历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以至于面对刑警吴明的时候,我都没有自信让我相信我的叙述的真实性,我告诉他说:实际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在我大脑中留贮的信息也真的是像梦一样,即使是现在来回忆也让我迷乱得不知所措。隐隐地记得,在老人离开不久,便有一辆亮着空载顶灯的红色夏利出租车驶过来,我身边的姑娘招手拦住,这中间有一个细节是清晰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从车窗中探出脑袋问那姑娘:“你这是怎么啦?这一身水淋淋的样子。”姑娘说:“不小心掉水里去了。”说着拉着我钻进车后座,小车内前后座之间设有一道安全防护网,“玩疯了吧?”司机又回头隔着安全防护网问了一问。“你管得着吗?”姑娘冲了他一句。“我是管不着,我干嘛要管呢?”司机说,“去哪儿?”
“往前走。”姑娘挥手说。小车开动之后,她却像虚脱了似的将一个湿透的身子完全倾进我的怀中,发际中散着一股令人醉迷的淡淡香味儿。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我相信那一刻出租车司机在倒视镜中看到的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缠绵的情景,他似乎还嘀咕了一句“疯一晚上还没疯够”,但人却装着一副全神贯注开车的模样。姑娘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没忘记指挥司机不断地改变行驶方向,“往左”,“往右拐”,她的身子却在我怀中微微地颤抖,我知道她很冷,将她搂紧了些,湿发将我胸前的衬衣都浸透了,我低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在用一种冷幽幽的目光仰视着我,嘴唇在微微抖动,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但马上便感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轻佻唐突,毕竟怀中只是一个刚刚被我救助的弱女子,她也许需要我这个陌生男人作依靠,但却不是需要我这带着性意味的吻,这个念头一闪现,我马上又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搂在她富有弹性的乳房上,我正要挪开,却被她用凉凉的小手捺住了,我们的嘴也像磁石一样粘合在一起……
我对吴明说,我很难用清晰的理性的语言向你解释清楚这天晚上与那陌生女郎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纳粹为了研究让冻僵的人复苏的方法,他们将俘虏来的苏联飞行员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然后让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他睡在一起,后来他们发现这种方法比任何一种方法都更加行之有效。我不知道这个例子能不能说明我与那位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的陌生而美丽的女性之间所发生的事?
总之,从小车内的接吻与拥抱开始,我的意念又处在模糊混沌的状态,当吴明问我那女郎姓啥名谁时我竟无法回答,吴明冲我淡淡地莫测高深地一笑。这人的年龄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有一张瘦削、苍白、憔悴的脸,目光总是游移不定,让人很难揣摩他的心思,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的命运处在不确定的状态,但我必须让他相信我的叙述。
我告诉吴明说,虽然我对生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我不能也不应该受到不明不白的冤枉。吴明说:“你用不着揣摸我的心思,你按事件的本身作真实的叙述就行了。”
小车后来停在一处铁栅门前,下车的时候我很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文不名,而那姑娘身上也没有钱,这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司机的强烈不满,说你们没有钱打什么“的”呢?这时姑娘很潇洒地从手腕上抹下一条金手链说师傅你看这够不够车费?这一下子轮到司机尴尬了说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姑娘说你记住了师傅,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以后别在人家不方便的时候损人就行了知道吗?说着便拉着我离开了马路,按响了铁栅门上的电子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员,他看了看那姑娘什么话没说就让我们进去了,因此,我估计他是认识那姑娘的。
进了铁栅门之后,我才发现进入了一个豪华的别墅小区,嵌着方砖的小径像筋络一样地曲张伸展,月光下,许多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西式小洋楼散落在林荫花丛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独特香气,熏人欲醉,隐约可见路旁处处摆放着菊花盆景。说这里是人间仙境一点儿也不过分。我想不通在这里能找到住所的美丽的姑娘为什么要自杀,整个人茫然地机械地被她牵引到一幢小洋楼前,我在门口的台阶处脱皮鞋换拖鞋的时候她把门打开了。客厅的顶灯闪亮后,我为里面豪华奢侈的氛围而震惊而自悲,缩手缩脚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自己,生怕自己弄脏了弄乱了人家那屋子。
吴明要我详细地描述那幢小洋楼中的情况,他的提问包括屋里建筑的格局、家具的摆设和墙壁的色彩以及装饰材料的质地等等。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或许说是我无法肯定我脑海中的记忆是否真实,因为那天晚上的一切真的是像一场梦,连回忆都能让我目眩神迷。况且,我当时关注的焦点是那陌生而神秘的美丽女郎。
她一进屋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面对我这个陌生的男人她丝毫不见羞涩,直到她脱得只剩下黑色的三点式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惊艳得我几乎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刚从黑森林中走出的女妖。
姑娘冲我嫣然一笑:“我美吗?”
我讷讷地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她说,她向浴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像是很抱歉地对我说,“你坐呀,随便,瞧我这人,都忘了问你喝点儿什么?”
“酒。”我说。
“好的,马上就来。”她说。
这样的叙述让我多少想起了那小楼内的格局,记得她当时上了两级台阶,台阶上大约就是进餐的地方,旁边有两处小门,一处是卫生间,一处是厨房,餐厅是一座玲珑的小酒吧的格局,她倒了大半杯酒端到我面前,酒是用高脚玻璃杯装的,琥珀的颜色,“威士忌,行吗?”她问。
“行。”我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
咯咯咯,她一阵脆笑,还伸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看样子今晚我遇见了一个纯情的男人。”说着便扭身跑进了浴室。
我一口将所有的酒倒进嘴里。
水声沙沙响的时候,浴室的门并没有关,白色的日光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到餐厅的地板上,我相信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倩影,一股莫名的燥热和冲动从丹田之处升腾而起,所有的矜持和理性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坦白地告诉了吴明:我冲进了浴室,将自己融进蒸腾的热气和纷扬的水线之中……
关于后面的记忆,我应该还有一个清晰的阶段。那是在浴室的疯狂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各自围着浴巾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的过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但内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几句,是那姑娘说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像个谜是吗?我想你不必问,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而且双方都很快乐吗?这就是缘,我不也没问过你吗?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没必要弄得太明白,太明白了就没意思了。你说呢?”
当时,夜静得像在坟墓中一样。
我置身在环围式的沙发中,脚下是厚厚的红地毯,透着融融的暖色,拱型的天花板像夜空的苍穹嵌着许多星星似的小灯,我大致能辨出其中有牛郎星和织女星还有北斗星座(我向吴明申明:真实的环境不一定是这个样子,这只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一口一口地呷着酒,目光始终不离她那张娇艳无比的脸和裸露在浴巾外的瓷品般的肩胛、颈项和胸脯,我心里当时确有一股强烈的释谜的愿望但却又被更为强烈的诱惑所压倒,我记不起第二次高潮是怎样来临的,也记不起是谁首先掀翻了谁,总之,那是一次忘我的持久的疯狂。
但是,面对吴明,我需要有一个清晰的叙述,用理性的字句去描绘那个过程是很困难的事。我相信,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有生理疾病的除外)面对那样一位美艳的极尽柔媚的裸呈于你面前的女子都会将理性之窗关闭起来,一、只是在回忆时我才能肯定那是一个具有现代性意识又深谙古代房中术的女人。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的生命过程曾经历了那么一个夜晚。椎一让我感到后怕的是:我怀疑我那天晚上喝的酒里搀着某种特殊的兴奋剂,从而导致我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中昏昏入睡。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从窗口看到了蓝色的天幕,室内却空无一人,而我自己则一丝不挂地睡在客厅的地毯上,我的衣服零落地堆放在一旁。在白白的光线下,我为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惭,忙不迭地穿好衣服,一面“喂喂”地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我当即便有些惊慌,一种灾祸降临的预感莫名其妙地向我袭来。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在一楼的厨房、浴室各处找了找,仍不见那姑娘的踪影。更为奇怪的是,这幢小楼内除了我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人来过,浴室内整整齐齐,就连我们一起用过的酒杯都干干净净地摆在酒柜之中,也不见我喝空的那只威士忌酒瓶,到处都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好像除了我这个冒然闯入的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人活动过。一时之间,我真的怀疑起头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场梦,或者说我现在是呆在梦中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残存在体内的酒精并未消除,大脑仍在隐隐作痛。
在一楼找不到人,我便顺着楼梯往二楼找寻,一边上楼还,一边“喂,喂”地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回答。二楼有好几间房,但其中只有一间房门是虚掩的,我记得自己是先敲后推了两扇房门不开之后,才推开那扇房门,房门推了一小半便推不动了,从豁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出那是间卧室。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罩着针绣凸花床罩的宽大的席梦思,因为推不动门,我下意识地往门后的地面看了看,这一下子便把我吓傻了,门后赫然伸着两条僵硬的腿,一双拖鞋一远一近地很不规则地摆在脚边,那双脚很大,可以判断出倒在门后的是个男人。我伸头进去朝门后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男人血糊糊的僵死的面孔,我当时像疯了似的转身就逃,逃出小楼,穿过别墅区,一直逃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在这个过程中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看见过我。除了路,其他的一切都处在视觉的盲区。
镇静下来之后,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摔人了一个可怕的陷阱。我告诉吴明:“那起人命案,我知道我摆脱不了干系,作案现场上到处都是我活动的痕迹,但我确实是遭人陷害啊!”
吴明对我的话似乎没有反应,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一本在口袋里揣卷了角的旧笔记本,很专注地抹熨着那些卷角的纸张。他明知道我在等待他的回答却不拿正眼看我。我等待了一段时间,实在是憋不住了,便冲他喊起来:“吴警官,我真的没杀人啊!”
“往下说。”他这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又打了一个哈欠,似乎他不想让我看到他在打哈欠,故意以手掩口,但我还是发现了,这意味着我的叙述他已不感兴趣了。这很烦人,但我又必须说下去。
人是很奇妙的,有时连自己也弄不懂自己,像我这样本来都打算自杀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我就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也非常强烈地想从别人为我设置的陷饼里爬出来,就像我在江边想抽完口袋里剩下的那几支香烟一样,弄清我陷身其中的这起人命案的真相成了我生命之中最重要甚至是惟一需要解决的一件事,要这样我就必须活着,而要活着就必须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于是我想到了吕素素,她那里是我当时认为惟一可去并且安全的地方。我请求吴明:如果我洗不掉自己的嫌疑,如果我作为本案的元凶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我也认了,因为这是命运要我受的罪,但千万千万别把她当成窝藏包庇犯。
素素是最初照亮我生命的火焰,也是当我的命运陷入灰暗的境地时惟一在我心中闪烁的亮点,尽管她给我的打击也同样的沉重。
我想,每个人开始步入生活的时候,大都会对自己的一生有一个方向性的设定,也就是做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的问题。如果人都能按照设定的方向去生活,并且那样走完人生之路,那人的一生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是后来的生活并不是你当初设定的那个样子,生活并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问题就发生了。当你被迫调整自己改变自己的时候,你自己也会自然而然地陷入矛盾之中,我这种说法属于心灵的范畴。
1990年的秋天,当我走进鹤乡中学的校园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绝对的惊诧和沮丧。要知道当时我是刚从全国一所还比较有名气的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啊!我为自己设定的未来是当一个享誉文坛的著名作家,我甚至希望别人不要拿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来与我作比较,也不要拿我与茅盾、巴金、沈从文相类比,我只是我展鹏涛本人,展鹏涛是属于21世纪的作家,展鹏涛自有他自己的创作风格。
人只有在经历过许多事再回头看的时候,才能看出自己年轻时代的幼稚,可我当时就是那个样子。因此,当我面对鹤乡中学那简陋破旧的校园时我怎么会不感到沮丧呢?我当时几乎是从心底发出一阵惨叫:上帝,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好的生活舞台呢?
但是,我内心的矜持不允许我把内心的悲哀溢于言表,我不断地劝戒自己:人在什么环境中生活并不重要,我可以像小市民像农夫一样生活,可以与那些猥琐的小气的小知识分子们为伍,但这并不影响我内心里像上帝一样思考,我在自己卧室的墙头抄了一段诸葛亮的话作为座右铭: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我对吴明说,你可以去鹤乡中学调查,当年我在鹤乡中学的表现绝对是一个普通的但合格的教师。
吴明说:“不用调查,我相信,你身上现在还未脱书卷气。”
他这话让我高兴。但当年鹤乡中学的同事们却不知道我的生活的另一面:我每天笔耕不辍,几乎是所有的节假日和午夜我的位置都在案头,为我有朝一日的腾飞作准备,在今天看来,如果没有素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说不定今天的我真的已经成了享誉文坛的青年作家。
可是,素素却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像一朵红云一样飘进了我的生活。
素素是1993年分配到鹤乡中学的音乐教师,她去报到的那一天穿着一条溢彩流光、鲜红夺目的连衣裙,浑身上下勃发着青春的气息,顾盼之间双目熠熠生辉。恰恰她的办公桌就安在我的对面,我们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因她的到来而陡然生辉,也使得我这个平时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也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一些平时不怎么与我搭讪的人也借故与我攀谈以接近素素。当然,只要他们与素素一搭上话,我马上又会被冷落,我只是别人走近素素的一座桥梁而已。
事实上,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与素素说话最少的人,就像过于接近太阳会被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一样。看到别人与她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并逗得她开心大笑时,我总暗暗地恨自己笨嘴笨舌,而每当与她单独相处时我又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偶有对话也是吃饭啦备课呀之类。这种关系令人尴尬和压抑,但同时又暗存了一份温馨,就像地层的深处暗隐的一条汹涌的地下河。事实上,这种感觉双方都有,是一种无形的亲切在默契和期待中孕育。每到放学下课时我总是舍不得首先离开座位,即便她不在办公室时我也是这样,心想万一她又进来了呢。每一次的摇摆不定,每一次的犹豫不决,都加重了她在我内心的分量。我恨自己的畏怯,恨自己没有勇气将自己隐在内心深处的汹涌的激情释放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怀有一份羞涩、谨慎的心理去爱一个女人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情啊!我承认,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纯情的男子了,在失去了素素以后的日子里,我凭借着口袋里的钞票引诱和征服了许多看起来美艳动人甚至是高不可攀的女人,但上床做爱后的分手却没有一点儿依恋不舍的感觉,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与素素相处的日子。
“你说的这些与本案无关。”吴明漠然地说。
“怎么能说无关呢?”我鼓起勇气反驳了吴明一回,“如果我不叙述那段已消逝了的日子,我就无法说清当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为什么会去找素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如果我与素素之间仅仅只有一段朦朦胧胧的感情,那么,我们的分离就不会在我的心头留下惨痛的旧伤,也许我现在还走在教师——作家的人生旅途上。但是,问题是素素与我之间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这也是我的命运必须发生改变的原因。
最初的突破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快放学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只大信封,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两本杂志,我心里想马上拆开但因为素素就坐在我对面做些案头上的事我便按捺自己的激动没有马上拆开。人有时候就这样的怪,面对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子总想把自己最得意的东西拿出来炫耀一番,但又胆怯地担心人家看不上眼。后来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俩,素素才结束手头的工作将目光投到那只大信封上。“又发表作品了是吧?”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难道她会透视?
“咱们学校就你能写点东西,”她说,“能不能让我拜读拜读?”
“拜读不敢当,”我说。我毫不犹豫地粗鲁地拆破信封,抽出一本杂志扔给她,“请指教指教吧。”
她微微一笑:“能指教你我不也写了?你还发表过不少别的东西吧?能不能让我再看一些?能看身边的作家写的东西要比看别人写的东西更有意思,人和作品一起读。”
“我也没写过多少像样的东西,”我说,“也许将来会——”
“晚上给我送过来?我在房里。”她袅袅地起身了,很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款款地向门口走去,——她不让我有继续谦虚下去的机会。事后想起来,那是一种再也明确不过的暗示。
晚上我真的去了,怀里抱着几本杂志和一个剪报本,还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才动身,我们俩的宿舍分别坐落在两个小山包上,中间隔着学校的操场。那是个有着朦胧月色的夏夜,经过空无一人的操场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害怕,好像全世界的眼睛都盯着我走向一个靓丽的姑娘,我想我是不是把她随口的一句话当真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又退回去了,躲在一只简易的木制篮球架的阴影下又犹豫了片刻,把我们下午的对话情景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并确认她的邀请是认真的才重新鼓起勇气穿过操场,我没想到她就在操场对面的另一只篮球架下,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圆领短衫和一条宽松的碎花长裙,黑湿的散发披在肩头,浑身散着浴后的淡淡香息,朦胧中我看到她的眼睛像一对亮星迎着我。“我在等你,”她说,“我真担心你退回去之后不再过来了呢。”
我心里一哆嗦,怀中的杂志和剪报本全掉地上了,只知讷讷地望着她,周围有许多夏虫在鸣叫,篮球架后面的草丛间飞舞着一串串萤火虫,她弯下腰去捡那些杂志和剪报本,身子弯成一个好看的曲线,后脊梁露出一截白白的腰。当她起身的时候我们俩的面孔已经很贴近了,气息之声相闻,这时我便有一种强烈的想流泪的感觉而且泪水已充盈了眼眶,我不知道我们那样站了多久。“到我房里去吧,”她说,“我那边安静。”
从操场到她的宿舍要上十几级台阶,她的宿舍紧挨着学校的食堂,食堂晚上是没人的。我们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她的房间的,一进房我们便拥抱了,说不清是谁主动,这也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相互间对对方渴望已经很久了,但我得承认我那天的动作是笨拙的盲目的,因为我在那之前从未接触过女性,我是在她的导引之下才进入她的身体。事毕之后的感觉却失去了渴望过程的美好,我甚至有些悲哀,于是便有一番我难以忘怀的对话:
“你是第一次?”她问。
我点头。
“我不是,你很失望,对吗?”
我默然。
“这对你很重要吗?”
我木然。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她抱住了我的头颅将我的脸贴在她的双乳之间,一只手在我的发心中摩挲,“如果你太重视这件事你就当今晚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已经发生了。”
“这也很重要吗?”
“当然,”我有些烦躁地挣开她坐起来,“这意味着我们俩人已经密不可分了。”
这时,她擦亮了火柴点燃了掌上的半截蜡烛,烛光中我看到她泪眼朦胧。她是真的在哭,一边啜泣一边呢喃:“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我问。
“你呀!”她捶打了一下我的胸脯又将身子倾进我的怀中。
这当然是个不眠之夜。
我想我在这个晚上读懂了素素,她的心灵像她的肉体一样向我坦露。
素素说她的天性不是一个安分的女性,她说她之所以上大学并不是因为她爱读书而是作为现代人必须拥有一份高层次的学历证明。因为有这样的表白,所以我对她在大一下半学年凭着报纸上刊登的征聘启示到一家酒吧当陪酒女郎就不感到奇怪了,但她当的不是我们已经熟知的低俗的三陪女郎,一家名叫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西夫突然产生异想想在娱乐业中玩一回高档次,在他那座KTV包厢、桑拿浴、美容厅、保龄球馆各项设施齐全的娱乐城辟出了一块地盘取名叫做知音酒吧,专门聘用一批容貌姣好。谈吐不俗的女大学生陪客人饮酒饮茶饮咖啡兼聊天,她们的责任是倾听形形色色有倾吐心中郁闷意向的男人叙说或烦忧或无以宣泄的心里话,服务方向的设计有点类似心理诊所但又有美女佳酿高雅音乐相伴,因此别具一格,酒吧明确表示禁止色情服务,且从业人员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那个布满绿色仿真植物的西式酒吧之中。素素就在那个地方结识了形形色色的男人。人不是像电脑那样按设计程序工作的生物,人的心情和思绪并不是时时可以把握分寸的东西。素素说,进入知音酒吧的人大多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有一定的消费能力,二是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和生活阅历,那么,这样的男人对于一个像她那样美丽且充满活力的女子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诱惑。她说。
她当过倾听者。
也曾试图为比她成熟的男人释疑解惑,但结果是她自己被迷惑了。她没有太详细叙述那些关于她被迷惑的细节,她也没有对那段生活表示后悔或遗憾。她在四年的大学生活中除了那个知音酒吧之外还当过大公司的文员甚至做过老板的私人秘书,四年之中她一直既当大学生又兼做白领丽人,在图书馆、琴房和大酒店、生意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她活得很潇洒也很虚荣,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了,脑子里便萌生出要当一个平静的山村女教师的念头而且在毕业分配时很顺利地实现了,“——这就是我。”她说。她惟一没有预料到的是因为我展鹏涛的出现使她又一次遭遇激情,更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才华横溢又怀才不遇的学子会在感情上还保留着一种古典的纯粹,她说她现在才明白她这一次才是遇上真爱,她说如果你不在乎我的过去你就娶我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妻子,如果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会怨恨你仍然永远地把你当成我心中的惟一。
坦率地说,我对素素的感情是复杂的、踌躇的、矛盾的。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与素素保持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情人关系。但却始终未与她讨论过婚嫁事宜,她也始终未旧话重提。直到离开鹤乡中学我在风月场上有了一定的阅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像许多别的男人一样的可鄙,尽管自己在外面眠花宿柳却仍然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将童贞交给他并且终生忠贞不渝的女人。我如果早一点看清这一点也许我就不会失去素素。
素素离开鹤乡中学很突然,突然得令我毫无心理准备。那天是1995年的元旦,一辆黑色的奔驰小车开进了鹤乡中学的校园载走了她,当时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她走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我在我的办公桌里找到了她留下的字条,字条上写:鹏涛:我爱你是真的,我嫁人也是真的,我既然不能嫁你就只有远离你,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你还要在这穷山僻壤呆多长时间呢?我等待着有一天你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娶她的就是帝豪娱乐城的老板华西夫,一个年近50的老男人。
如果没有素素,我想我这时也许还在鹤乡中学当教员,因为曾经拥有过素素又失去了,所以我离开了鹤乡中学。
“由于你与吕素素有那么一段渊源,所以你才去找她,对吗?”吴明对我与素素之间的爱情故事似乎不那么感兴趣。他打断我的话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他的态度有点儿不耐烦。“让我感到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与人命案无关,你为什么不到公安机关来报案呢?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嘛。”
我承认吴明的提问问到了点子上,“但是,我只是一介书生,虽然已经下海经商了,也算是个儒商对吧?”我说,“我怎么可能像你们当刑警的一样思考问题呢?”
在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去找素素求助的确是我当时脑子里的第一个明晰的念头。
我告诉吴明说,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怎样才能与她取得联系,我是通过114电话问到帝豪娱乐城的服务台电话,然后在电话中告诉服务生说我是他们老板娘吕素素的大学同学刚从外地来,请他喊素素接电话,服务生说日总上午一般在家休息,让我把电话打到吕总的家里并告诉我电话号码是3781468。
素素一拿起电话便听出了我的声音,她说:“几年过去了,总算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找我哩。”
后来,她让我到离帝豪娱乐城不远的阳光咖啡屋等她,我刚到不久,她便开着一辆本回跑车赶到了。能感觉到,她想见我的心情也很急切。面对素素,我没有隐瞒我的遭遇,我坦白地向她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她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当时的念头是:逃!
我知道法律是讲证据的,这正是我要逃的理由,案发现场留有我太多的痕迹,而那些痕迹正是有可能致我于死地的证据,面对有可能蒙冤而死的景况,有什么比逃避更为明智的选择呢?
吴明说:“如果你真是犯罪分子,你又能逃到哪儿去呢?即便是逃出了国,我们也能通过国际刑警组织将你缉拿归案。”
“你这话跟素素的意思差不多,”我说,“只不过她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出来的。”
当时如果不是在咖啡馆里,素素一定会拍桌大骂的,但是,她那压抑的低沉的斥责比骂人更具震撼力。她说,展鹏涛你还像个男人吗?看到你现在这个熊样子我倒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男人而且爱得这么真这么深?我真是瞎了眼。人一生哪会不经点风浪呢?遇上点事儿不是想死就是逃跑,我看你真该把自己给阉了,——素素说话就是这风格。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说。
她让我跟她走。我乖乖地坐上她的丰田小跑车任由她在大街上兜了几个圈儿后停在一栋居民楼下,然后与她一起走进二楼的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里,三个房间的布局一模一样,整齐划一地摆着三张单人床和三个纸制衣橱,她告诉我说帝豪娱乐城最近准备在四川新招一批小姐,这套房子就是她租下来预备给小姐们住的。她让我就在那里呆着,像个男人一样把事情想清楚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她没有给你出主意?”吴明问。
“没有。”我说。
素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她思考问题的方式也与一般人不一样。她要我证实给她看她爱我没错,她说她希望看到她所深爱的男人具有高智商而不是个弱智的低能儿,说完这话给我扔下2000元钱并摘下她的传呼机扔给我说有事打电话,扭头就走了。在整个过程中她没有对久别重逢流露出丝毫的温情,我想她是以这种方式激励我的自尊和斗志,一个男人被逼到这分儿上了还有什么退路可走呢?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了尝试当侦探的滋味儿,在大脑经过一番梳理之后,我想我首先要搞清的是死者是谁?将我引入陷阱的那个陌生而美丽的女郎是谁?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这几个问题坐在家里是想不出来的,必须采取行动。
当天下午,我搭乘出租车又去了那个别墅小区,这时我才知道那里是叫碧柳小区,开始我没敢入内,只是在周围悄悄地作过一番观察,发现那里一如往常的平静,因此我分析死人的事尚未被发现,对此,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可以不动声色地作一番调查。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进入铁栅门内,进去之后我便傻眼了,面对那些散落在树荫花丛中的一模一样的小洋楼,我竟找不到我进入的是哪一幢,我不敢在里面徘徊太久,在寻找的过程中我才想起应该找到头天晚上给我们开门的那个保安员,他应该认识那个神秘的女郎。但怎样接近他并弄清我要搞清楚的问题而又不露痕迹呢?
我想,我应该用一种稳妥的办法。也许我想过不下一百种方案,当然,最后采取行动的只有一种。任何事情,在事后想起来,都会有许多不安或遗憾之处,但在当时看来却是惟一可行的。在当时,我认为只有制造一个偶然与他相识的机会,才有可能不露声色地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为此,我花了几乎整整一夜的时间等候他下班,然后对他进行跟踪和盯梢。
这位值夜班的保安员在早晨下班后并没有休息,而是匆匆去了市第二人民医院,我跟着他进入住院部,看到他走进三楼的15号病房,与37床的一位双腿扎着绷带的老人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就坐在老人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后来我到护士值班室看了一下床号登记,得知37床的病号叫周登虎,61岁,农民,双腿是在山上采石时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断的,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了。我又通过护士了解到那位保安员是周登虎老人的独子,叫周小林。
这天中午,当我看到疲惫不堪的周小林拿着一只保温饭瓶离开病房时,我认为接近他的机会到了。当周小林从医院对面的一个小餐馆里拎着一保温饭瓶的排骨汤回医院横穿马路时,我装做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故意与他相撞,滚烫的排骨汤烫伤了他的脚,保温瓶也摔碎了,又痛又恼的周小林当胸打了我一拳打了我个仰八叉,我爬起来后却连声说对不起并带他到医院治烫伤,我的谦和让他很内疚并且在治烫伤的过程中认出了我,他说你不是前天晚上跟温小姐在一起的那位先生吗你看我这人太粗鲁了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是我先撞了你你不是碧柳小区的保安员吗怎么会在这里?周小林说:我父亲病了被石头砸伤了脚,我买排骨汤就是想给他补一补没想到给你撞着了所以我才上火。我说看样子你是个孝子我这人最敬重孝子你那排骨汤我负责赔你,我们算是不懂不相识所以得喝一杯。我越是客套他越是不好意思,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近乎,经过一番客套之后他被我拉到医院附近的一座酒楼,坐定之后我让服务员先熬一只甲鱼汤送到医院给他父亲,这一举动今周小林更加感动说先生跟你一比就显出了我的档次低,我说什么档次不档次人都是一样的,他说越是档次高的人越不讲档次越是没档次的人越讲档次,你别看你这么谦和我看你比冯老板档次高多了,那小子狗眼看人低进出门对我们保安员连理都不理。我问他冯老板是谁?周小林便笑了,说冯老板是5栋的那位,你跟温小姐都那样儿了还不知道冯老板是谁?
我马上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小周,我跟温小姐的事可不能乱说你要给我保密。
周小林说:我知道,连这点事儿不懂我还能在碧柳小区混?早叫物业单位给开了。其实前天晚上看到你跟温小姐一起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我一向都不服姓冯的气,他有什么呀,不就有几个臭钱吗?离了三次婚不过瘾还要养温小姐做小蜜。
我说我与小温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我对她也不了解,前天晚上的事也不过是偶然罢了,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
周小林说,温小姐早就该找你这么个有款有型有档次的男人,你要是真对她好她可算是找对人了。
我说:温小姐确实给我的感觉不错,但我对她还不怎么了解,所以还没考虑发不发展。
周小林说:你们都那样儿了想发展还不容易。
我说:小周这你就不懂了,现代人做爱是一回事,做不做情人做不做夫妻又是一回事,温小姐是姓冯的小蜜你说我怎么跟她发展。
周小林说:那倒也是。
这天,我与周小林一起喝了很多酒,在杯盏碰撞的过程中我得知冯老板叫冯定山,是亚华商贸运输公司的董事长,温小姐叫温小馨,以前是亚华公司的文员,被冯定山勾上手之后便成了他养在笼中的金丝雀。碧柳小区的5号楼是冯定山的多处房产之一,也不知道他在别处是否还养有像温小馨这样的金丝雀,总之,这是个有钱又风流成性的男人。
那么,死者会是冯定山吗?
“看来,你是个逻辑思维能力和行为能力都很强的人,”吴明突然冲我笑了笑,他的笑容给我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你要是于刑警说不定是块好料子。”
我说:“我不喜欢当警察,我这是给逼出来的,我当时的想法是,假如碧柳小区5号楼内死的那个人真是冯定山,我得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了解冯定山的情况并不是一种难事,他在本市商界是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他以前只是一家大型钢厂的普通工人,他从来就不是一名好工人但却有一副精明的头脑,他是靠倒腾钢厂的炉渣起家发财的,在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之后又把目光盯向了发展潜力很大的汽车市场,他从做汽车配件生意开始,摸清路径之后,渐渐地竟成了一家外国汽车公司和另一家中外合资汽车厂家在我省的代理商,他还拥有了自己的出租车公司,在全省各地还设有许多定点汽车维修站、加油站,在省内几家大型商场也拥有股份,可以说,这人是时势造就的新富豪。用时髦的话说,这人在商场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开拓型人才,在私生活上,也像他对金钱的态度一样永不满足,光离婚就有三次。结发之妻是他以前当工人时的同事,第二任妻子则是省京剧团的一名青衣,第三任妻子是一名时装模特。自从与第三任妻子离异后他没有再续弦,干脆过起了单身贵族的生活但绯闻从未间断。与他离异过的三位女人也没有再婚全由他一人供养,除了在法律上解除了婚约之外事实上仍是他的老婆,所以,知道他的人说这三个女人是他业已公开了的三妻,至于暗里有几妾别人则说不清楚,但凡他染指过的女人他都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绝不让旁人染指,有人评价他说,冯定山在骨子里头仍然是中国式的土财主。像这种人一般地说来在社会没有好口碑但偏偏又生活得春风得意。
那天中午,我与周小林分手之后便在一处街头电话亭拨通了亚华公司的电话。我在电话中操着粤味普通话自称是广东来的一位客商让一位自称是冯定山秘书的女性找冯老板接电话,女士在电话中说对不起先生我们也在找他公司的人已经几天不见冯老板了,你有什么急事能不能来公司我们先谈?我说了声不必啦便挂上了电话。这时我便判断碧柳小区5号楼内死的那个男人就是冯定山,否则,像他这样的一个大老板怎么连女秘书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呢?
下一个要搞清楚的问题是温小馨为什么要将我拉进陷阱里,从而进一步搞清楚冯定山被杀案的真相,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彻底地解脱自己。
这一次我仍然是往亚华公司打电话,不过我这一次是以碧柳小区物业管理人员的身份,我告诉那位女秘书说冯老板在碧柳小区的别墅发生了被盗案件公安人员正在勘查现场请冯老板回来清点一下失物,女秘书迟疑了片刻之后才说:冯老板我们也联系不上,我告诉你一个传呼你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他,传呼号码是12928-8543160。我按照这个号码打出了传呼,不久便接到了温小馨回过来的电话问哪位叩机?那是一种悦耳动听的声音,但我一听到那声音便怒从心生,恶狠狠地说:我就是那个操过你你却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男人,我要见你。温小馨沉吟了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传呼?我说除非你再跳到长江里淹死否则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温小馨又停了一下才说先生你先别这样激动好不好有话咱们见面再说吧,晚上思点钟你到梦妮夜总会来找我,你在大堂里等着我就是了。我说,会不会又是个阴谋?她说,你要是害怕你就别来,说完了这话她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吴明问:“你去了吗?”
我说:“去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事实上,这天晚上我是在将近10点钟的时候才见到温小馨的,从7点到10点一共有将近3个小时的时间我像一个忧郁的孤独者一样坐在梦妮夜总会的大堂一角,有几次有陪舞小姐过来与我搭讪都被我粗暴地赶走了,我哪有心思寻欢作乐呢?需要说明的是在那过程中有两个身怀武功的汉子也在大堂的某个角落暗中关注着我,那是素素为我派的两位保安员,她给他们的任务是暗中跟着我保护我的安全。素素为我想得很周到。
快到10点钟的时候,一位穿红背褡的侍应生走过来低声问我:“先生是在等温小姐吗?”我说:“是。”“先生请跟我来。”侍应生引着我在幽暗中走出舞厅往地下室走,我回头见两名保安员没有跟上来便有些紧张,说你这是去哪儿?侍应生回头冲我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走到地下室后我才发现那里是装磺得很奢侈的桑拿浴室,侍应生说先生请到2号贵宾厅温小姐在里面等你。这时有一位侍应小姐接替侍应生引着我在迷宫样的巷子中穿行了一阵子才走到2号贵宾厅的门前并替我开门说先生请进,等我进门后她从外面将门拉上。
贵宾厅的外间有两张单人席梦思床和环墙的矮靠背沙发,不见人,但沙发上扔着几件女装,一只黑色的胸罩像眼镜一样浮在衣服的上面。我观察了半天才发现一面墙上嵌着一方与墙壁的颜色一模一样的小门,推开小门之后发现里面竟别有洞天,一边是蔚蓝色的冲浴池,清清的池水在无声地涌动着,另一边则是两扇透亮的磨砂玻璃门,我顺手推开近处的一间,一阵热腾腾的蒸气迎面朝我扑来,蒸气中卷着温小馨的声音:“先生是干蒸还是湿蒸?干蒸房在隔壁。”我定了定神才发现迷濛的蒸气之中她一丝不挂地斜倚在木椅上身体摆成一个放荡而舒适的姿式,“脱了衣服进来吧。”她说。
这一次我的神智是清醒的。
“我让你受了一场你不该承受的惊吓,”她说,“所以你应该受到报答,怎么,不喜欢我这样的安排吗?”
我说:“如果不是你让我莫名其妙地卷入一起凶杀案,今晚这种场面绝对是我梦寐以求的,可现在我没那情绪,现在请你穿上衣服,不,你可以洗完澡再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我马上离开了浴室,我承认我是经不起美色的诱惑的,我怕我再多呆一会儿就无法矜持了,我不是柳下惠。
这天晚上我与温小馨在桑拿浴室中一直呆到凌晨3点,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对她已经怀有可怜悲们的心情,我甚至想替她承受灾难,比如说如果需要一个人为她顶罪的话。
我不是一个社会学家也不是心理学家,我无法从理论上论述金钱在这个商品经济时代究竟有多大的庞力,但是,当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有知识有美貌的女性因为金钱的原因背离纯真甚至抛弃做人的尊严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金钱确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关于温小馨与冯定山,通俗的说是一个没有爱情只有金钱和欲的故事。
在认识冯定山之前,温小馨是一个纯真俭朴又勤奋好学的大学生。她出身于一个边远小镇的一个经济条件并不宽裕的小市民家庭,考上大学之后她还要兼做家教以补贴学习和生活开支,她认识冯定山是在他第一任妻子的家里,她是应聘去给冯定山上高一的儿子当家庭教师的——周六周日两个半天的补习。冯定山只是偶然一次回家着儿子时碰上了温小馨。自从认识了这个漂亮的女大学生之后,他周六、周日去第一任妻子的家便成了一个习惯性的节日,这位情场老手最初表现出来的彬彬有礼和出手阔绰大方确也曾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温小馨的好感,温小馨坦率地承认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她与冯定山之间的第一次性关系是在一种半推半就的介于强奸和通奸之间的状态下完成的,她说她从没有将性看成一种不可逾越雷池的禁区,实际上她在此前就与她的男友——她的一位大学同窗之间有过类似的性行为,在她的设想中,与恋人以外的男人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秘密性行为并没有丢失什么,何况还有金钱的补偿,她绝没想到冯定山是一个对女性具有贪得无厌和强烈占有欲的男人。在经过几次秘密幽会之后,冯定山的小车便经常出没于她就读的那所大学校园之中,没过多久同学们便知道她已傍上了一个大款,男友当然弃她而去,也不再有纯情的小伙子向她送来爱情的玫瑰花。在受过校方的严厉警告之后她干脆退学到亚华公司当了一名文员。不久又成了冯定山的专职情妇,她几乎是安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她说她当时设想的前景无非是两条,一是与冯定山结婚,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过上一种富足的生活,而且凭她的年轻美貌可以将他牢牢地笼络在身边;二是就以情妇的身份与冯定山相处一段时间,如果有一天冯定山对她厌倦了,她也可以带着一笔财富离开,另外找地方去开始她新的生活。但是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她说冯定山从没有给她一个婚姻的意思,在经济上除了满足她的日常消费之外也不给她有充裕积累的金钱,而她所熟悉的男人们也绝不会将真情投给一个给大款当情妇的女人也就是说新的爱情也不会降临到她的身上。就这样离开冯定山她又于心不甘因为她得让耗费的青春物有所值,她不得不极尽柔媚地去讨好一个她并不真爱的男人。时间一长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很贱,觉得这样生活没意思透了,渐渐地她又发现冯与三任已离异的妻子和若干情人仍保持着关系,而且这些女人无一例外地仍是单身。他对女人的控制除了金钱之外,还对企图离他而去的女人使用鄙劣的黑道恐吓和败坏名誉的手段,特别是当她认识了当过时装模特儿的他的第三任妻子之后,她又发现美丽并不是自己独有的财富因此她对自己设定的目标也完全丧失了信心,静下心来细想才发现自己一但剔会目前这种物质生活的表面富足之外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没有金钱没有事业没有爱情甚至连尊严也没有。她陷在一个无法自拔的泥潭之中,恨也就在这个过程中滋生了,恨自己也恨冯定山。这种情绪一旦滋生,与冯定山之间每一次性交便成了一次耻辱的积淀,所以出人命也就成了一种必然。
温小馨承认冯定山是她失手打死的,凶器是摆在她房里的一只景泰蓝花瓶。她说出事的那天晚上她与冯定山正式摊了牌,要么结婚要么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冯定山给她的回答是哪怕再结十次婚也是前三次婚姻的重复,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感情不稳定的男人也不想再为结婚离婚劳神,至于给钱的事他则请她免开尊口,他说你要背叛我还要我给你钱哪会有做这种赔本买卖的商人?你跟我的日子花的就是我的钱,他还说性爱是双方享受的事男人的劳动强度还要大一些谈不上谁欠谁你已经花了我那么多的钱我为什么还要给你钱呢?他警告她说温小馨只要我还对你有兴趣你就别想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所谓的爱情,不信你去问我那三位前妻她们可没有一盏省油的灯……这番争吵发生之后,他又将她的双手捆在床上像对待一个妓女那样凌辱了她。完事儿之后他又告诉她刚才的这一切全叫他暗藏的一部录像机录了下来,并取出录像带播放给她看了一遍,然后说今后如有哪个男人看上了你我就先请他来咱们家欣赏这盘带子看看你跟我在一起时候的浪劲儿。
温小馨说,报复冯定山的念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了,其实动作也只是用景泰蓝花瓶朝他脑袋砸了那么一下子没想到这颗狡诈百出的脑袋那么不堪一击。当她看到那颗像西瓜开瓤的脑袋时陡然想到死,没想到却遇见了我这个救美人的英雄。她说我绝没想到将你拖人这起命案之中,只是你在无意中走进来了罢了,她说她遇救后的心理状态也有一个复杂的微妙的变化过程。在她的眼中,我开始出现的时候是一个侠肝义胆的白马王子之类的角色,在得知我也是一个自杀者之后又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但经过客厅中的疯狂迷乱之后,她望着我熟睡的面孔回味我在做爱过程中的一些动作心理又发生了变化:乌鸦一般黑,男人都好色。于是不管不顾地扔下了我,她说她是那种多血质的好冲动型的女性,但又常常犯后悔的毛病。她后来细想与我结识的过程又后悔了,觉得对不起一个陌生的曾好心救过她的男人,但她已没有胆量再走进碧柳小区5号楼,也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我这个虽然一起做过爱却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所以,在接到我的传呼之后竟又有点喜出望外,并特意安排了共洗鸳鸯浴的节目表示歉意和报答。
我告诉吴明说,温小馨在追述往事时给我一种缺心少肺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发现她的单纯和坦白并且可爱,我不喜欢那种心眼较多的女人。像温小馨这样的女性如果遇上了一个爱她的好男人她绝对是一个好女人,她被冯定山毁灭和她毁灭冯定山的发生发展过程,是不是因此而更具让人同情悲悯的悲剧色彩呢?当时我把我的这些想法都告诉了她,她反问了我一句:假如我在认识冯定山之前认识了你,我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假设,我能够回答她的只是我面对现实的一种态度:就当她从没有认识过我。换句话说,我不会告发她,因为我认为,无论是人为的选择生活方式的错误造成的不幸还是外力强加的命运不幸,都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因素存在其间,何况,上帝借她之手除掉冯定山也许就是冯定山冥冥之中的定数,理应是他该接受这种方式的惩罚,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所以,我想法子让自己置身事外我认为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假如冯定山永远不被人知地腐烂在他自己购置的用以寻欢作乐的豪华别墅之中,而温小馨又能快乐的开始新生活,难道说不是一种公平吗?
我承认,从法律的角度上讲我大概犯了包庇罪,我也不讳言我曾建议温小馨远走高飞而免受讼事缠身,对此,我甘愿接受法律的惩罚。
“这么说:你与杀人案是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吴明问。
我说:“是的。”
“那么,这又作何解释呢?”吴明从公事包中掏出一只厚厚的我看着眼熟的信封扔在桌上。
我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我承认我干了叫件欲盖弥彰的蠢事。
我承认,那信封里装的是我用于收买周小林的一万元钱,我这件事干得真是蠢。
那天晚上我与温小馨分手之后,回到素素为我安排的住处,进门发现素素正焦虑不安地在等我,一见面就抱住我说真叫我担心死了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脱离了我安排的保安员的视线呢?她的身子在我的怀中颤抖那绝对是一种真情的外露真叫我感动,对她我是用不着任何隐瞒的,我将与温小馨见面的情景与谈话的内容如实地告诉了她。
俗话说,旁观者清。
素素说,你想置身事外就能置身事外吗?你以为冯定山失踪了就会无声无息地没人过问吗?——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找到碧柳小区去,很快人们就会发现他死于非命。
重点嫌疑人是谁?温小馨。
当天晚上还有谁进入过现场:你。
起码有两个人能证明你进入过现场。碧柳小区当晚值夜班的保安员和送你们去碧柳小区的出租车司机,保安员绝对是公安人员要调查的重点人物。
当素素听我说了与周小林交往的情况后,她又毫不留情地嘲笑了我的弱智:如果那个保安员仅仅只当你是温小馨的情人,他完全有可能为你保密,但如果他发现你涉嫌凶杀案呢?他马上就会意识到你与他的交往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凭你们那点儿交增,他会为你保密?你真的能脱得了干系?
素素的这番话让我有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但是,我下决心贿赂周小林是几天之后的事。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去碧柳小区暗中打探一番,直到有一天我看到有警车开进碧柳小区,听人说是冯定山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那位前时装模特儿为要生活费找到碧柳小区意外地发现了冯定山死亡而报警,我这才决定用钱来堵周小林的嘴,只要警方不知道我曾进入过案发现场,我就能信守我对温小馨的诺言而置身事外。
一万元的现款对于一个富豪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薪金微薄且有老父卧病在床的保安员来说,无异是雪中送炭。问题是,为一个偷情者保密和包庇一名杀人嫌疑人是完全不同性质的两码事,周小林会接受这笔钱吗?坦率地说当我决定见周小林时我有些忐忑不安但时间又不允许我犹豫,因为我知道警方一结束对命案现场的勘查就马上会围绕现场开展调查而他则是首当其冲的被调查人选,我的行动必须抢在警方刑侦人员的前面。
没想到周小林会爽快地答应了为我保守秘密并接受了那一万元钱,他说像冯定山那种人死有余事,为这种人再赔上一条命不值,他说早就该有人来惩罚冯定山这类的人了。在这次接触的过程中,他让我感觉到他恨的不仅仅是一个冯定山,还包括像冯定山这样整整一个新贵阶层。在他的眼里,凡属在近几年中混迹商海富起来的人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男盗女娼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投机倒把贪污腐败总之没一个是好东西,他说他希望再搞一回运动打一回土豪劣绅让这些龟孙子们再戴一回四类分子的帽子看他们还神气不神气。
周小林的态度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认为事情就这么摆平了,我也相信即便是警方抓住了温小馨她也不会把我咬出来,惟一担心的是那位从江边将我们栽到碧柳小区的出租车司机,但又想他毕竟收了温小馨一条金手链而且他也不一定就能将那次载客的过程与一起命案联系在一起,我因此又心存侥幸,因此,当周小林收下那一万元钱之后我想我所遭遇的这次厄运大概是过去了。
吴明淡淡一笑,说:“恰恰是这位出租车司机举报了你这条线索,这位司机经常跑碧柳小区这条线,所以他一听到冯定山被害的消息之后,马上联想到那天晚上他载的你和温小馨这两位奇怪的乘客。他说,女人可以拿钱不当一回事但没有一个有钱的女人会拿自己心爱的首饰不当一回事,他说现在花钱不心疼的女人大有人在,因为花的钱不一定是她自己挣的,但喜爱首饰却是女人的天性,不是到万不得已的时侯决不会随便抛出首饰,何况他那天晚上并没有逼着你们追索车资。”
“我这可真是百密一疏啊,”我苦苦一笑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我知道我现在是黄泥巴糊到厕所的墙上了——不是屎也是屎。吴警官就看您明察秋毫帮我洗掉嫌疑了。当然,洗不清我也不怨您谁叫我自己干下了糊涂的事呢?”
吴明说:“你还有事儿没说完,你那天为什么要自杀呢?你一个知识分子,按说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啊!”
三毛是知识分子吧?她自杀了。
海明威是知识分子吧?他自杀了。
还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伍夫尔、杰克·伦敦那些人是知识分子吧?全是,又全是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的。
所以知识分子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人生并不是一种奇怪的事,人一旦陷入孤独与失望,一旦对人生厌倦了,有结束生命的想法不足为奇,而自杀往往被当作拯救命运、摆脱困境的惟一手段,最起码,我在那天晚上走向江边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素素不是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也不是惟一可爱的女人,但对于当年鹤乡中学教员展鹏涛来说她却是。我是在1995年的春节前夕才回到这座城市的,傍晚下火车的时候天空正飞舞着鹅毛似的雪片,整座城市白茫茫的一片,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卷着雪花向我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令我哆嗦,这里虽然是我苦读过四年寒窗的地方,但下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却想不起能在哪里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口袋里也只有区区几百元钱,我在站前的广场上踯躅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才下决心坐上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将我送到帝豪娱乐城,但到了门口我却没有勇气迈进那道门坎,风雪之中的帝豪娱乐城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隔着玻璃门,里面分列两厢的迎宾小姐,仍是红缎带花旗袍的装束,那婀娜多姿的身体曲线和妩媚动人的微笑像一堵无形的墙壁在拒绝我这个身体和心理一样冰冷的山区教师,看着双双对对的绅士淑女乘车而来乘车而去,我突然发现这种生活方式比我心中的理想追求更具诱惑力,我也马上明白我是没有力量将素素重新拉回我身边了。在佛教中有一种叫做顿悟的说法,我想我的顿悟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
1995年春节后,当一个新的学期开始,鹤乡中学的领导正为他们的年轻教师展鹏涛未能如期返校而感到纳闷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座城市的一家中档宾馆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个秘书的位置,我发现与往来宾客打交道被人称为先生老板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同时我也发现靓丽的女人用不着痴心地用心去追求,甚至贞操也可以用金钱计量的方式去购买,为之而较真是犯傻。一年后我离开了那座宾馆,正式在工商局为自己注册了一个经理的头衔在这座城市开了一家名叫雅乐书屋的个体书店,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正是我供职过的那家宾馆。
应该说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作为一名图书零售商我的生意做得还算不错,如果不是我对金钱有过于急切的贪婪现在我还是一个小有积蓄的老板,但是,说到底,我虽然变成了一个贪婪者却不具备贪婪者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当我订购一批价值20万元的图书因为对方发出的货是盗版并且在运输的途中被有关部门扣押之后,我的心理一下子就崩溃了。我是第一次尝试冒险第一次就翻船了成了落水者,我不敢想象自己背负着如此巨额债务而生活在社会空间的样子,我将如何面对债主?如何面对在银行为我提供贷款担保的朋友?
如果深刻地追究一下自我,或许我在潜意识里还是那个原来的我,我承认这几年来我虽然与素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不与她见面。但在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重道的那一天,但到我与她见面时我的身份必须是一个巨富商贾,我必须比那个华西夫有更多的金钱。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是在身处绝境的时候去求助于她——不幸的是,这却变成了现实。
我问吴明:“吴警官,到现在,你认为我该说的话说清楚了没有?”
吴明说:“说清楚了。”
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现在就只有等你作出判断,我可以不活了,活下去我也不堪承受我应该承受的那份压力,但我却不愿蒙冤入狱。”
“不会的,”吴明说,“包括在滨江公园练太级拳的老人在内,我们已经找过了那天晚上你去过碧柳小区5号楼的三位间接证人,这三个人的证词构成了一个证据链——”
“这么说我不是完全没希望了吗?”我急急地说,“那么温小馨呢,温小馨你们找到没有,她应该能证实我没有行凶杀人啊!”
“如果她一口咬定你是凶手或是凶手之一呢?”吴明冷冷地反问。
“那我就完了,”我颓唐地说,“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你与温小馨正在做爱,冯定山突然回来了——”
“没有那回事!”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当然没有那回事,”吴明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冯定山在你决定自杀的这天晚上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死了,你其实不必费心去否定你到过现场,因为你去的时候他就是个死人,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们的法医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的判断。”
我这才如释重负。“这么说,你们就是找不到温小馨也可以解除我的嫌疑?”
“我们必须找到温小馨,”吴明加重语气说,“我们也能够找到温小馨。”
“这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我轻松地说,“但我希望你们抓到她后,能在定性的时候认真地考虑一下她的动机,从轻发落她。”
吴明冷冷一笑:“听你这意思,看来你已吃准了我们会认定冯定山是温小馨失手打死的?展鹏涛先生,你是不是把我的智商估计得太低级了一些呢?现在,我再告诉你另一个事实,你知道你那天晚上在滨江公园遇上的那个练太极拳的老人是谁吗?”见我插头,他提高声音说:“巧得很呢,这位老人在离休之前是本市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的主任,他在担任这个职务之前是我们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他的眼睛可毒得很呢!展鹏涛,展鹏涛,你怎么偏偏要在他的面前做戏呢?”
我懵了,眼前又浮现出那位老人慈祥的面孔和那对漂亮的长寿眉,还有他夜幕中踽踽独行的身影……看来,我必须对我的叙述作一些必要的更改了,我该作怎样的更改呢?
“你很聪明,或者说你自己以为很聪明,”吴明在我进行急剧思考的过程中,却一改内敛的形象,态度变得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你故意找到三个证人,证实你与温小馨只是偶然相识,证实你是在冯定山死亡24个小时之后才去过现场,并且表现出你想遮掩这个事实,你知道法医是能够对人的死亡时间作出正确判断的,这样,你先将自己故意的纳于嫌疑人的行列,然后又让我们依据死亡时间来排除你的作案嫌疑,而且,你为了让我们进一步加深你在案发前不认识温小馨的印象,你又通过吕素素安排了两名保安员作新的证人,证实你害怕与温小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郎见面,展鹏涛,你确有点儿小聪明,但你却忘记了你面对的是谁?是一个正常运转的国家专政机器啊,你懂吗?中国的确很大,人只要挪个地方,别人就不了解他的过去,或者甚至可以割断自己的历史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们公安人员一旦盯准了你,情况可就不是这样了,你说是不是?”
作为一个书商,我懂得向不同的读者推荐不同的书籍,那么,一个聪明的作者,则在炮制自己的作品时心里就应该设定自己作品的读者,那样的书才好卖。
我怎么会请一个老侦探来看我和温小馨演戏呢?由于我的疏忽,我得承认我有罪了。
是的,我与温小馨在江边的邂逅不是我们的开始。我们的开始要往前伸展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在我和温小馨各自的心目中,我们的开始时间是不相同的。我是以悄然的方式进入她的心灵,她却是以突然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温小馨说,她是从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爱上了我。
温小馨是我的学生。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教室的样子。她说我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穿米黄色高尔夫夹克衫的老师,在鹤乡那个偏僻的山区小镇上,即使是进入了1990年,男人们也基本上穿着五颗纽扣的中式制服,于是我便在她的眼里显得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还有我的瘦削的身材,我的变色眼镜和不修边幅的乱发,以及我讲课时相对发音比较准确的普通话,总之,在后来她追述我最初出现在她眼中的情景时,我觉得我有点儿像琼瑶小说中的人物。我敢断定我的形象在这个姑娘的心目中是被理想化了,但我的确是鹤乡中学有史以来第一个毕业于国家级正牌师范大学的教师。这是事实。
温小馨闯入我的生活很突兀,令我毫无心理准备甚至是措手不及。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的傍晚。
我记得当时刚刚放暑假,绝大部分教师都已离校了,包括素素也在这天上午回城了,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她,她是哭着离开小镇的,而我在她走后的几个小时仍心烦意乱地将自己困在房中,端着素素在长江边的沙滩上拍的一张泳装照片发傻,温小馨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走进我的房间,她推开我紧闭的房门时金子一般的阳光随着她一道照亮了我的眼睛。
“展老师。”
“温小馨,你怎么来了?”
“放假了,你不回老家去看看?”
“不回了。”
“百老师也走了。”
“嗯。”
“我去送了她,她上车时一直在哭。”
“嗯?”
“你们吵架了?”
“嗯。”
“她想结婚,你不同意是吗?”
“你怎么知道?”
“她说你爱她又嫌她。”
“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她怎么会对你说起这些事?”
“展老师,你不觉得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还有一个学期我就高中毕业了,展老师,吕老师可一直拿我当朋友看,我在你的眼中怎么就长不大呢?”
我这才发现我的这位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薄薄的衣衫下有一对饱满壮实的乳房,审视我的眼睛明澈而透亮,在灿烂的晚霞之中,她那洁白的皮肤上的那层小绒毛像隐隐闪动的光晕。当时我就想象,素素要是像她一样的纯洁该多好啊!
我得承认我与素素的爱情并不都是在诗情画意中度过的,我们矛盾的焦点就在于她曾经有过的而又是我无法进入的历史。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是真的爱素素但又时时想到在我拥有她之前她曾有过别的男人,我爱她又不能原谅她的过去,这使我在婚姻上面临着两难的选择,而我的犹豫又使我们双双地陷入无法摆脱的困惑之中。
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个夏日的傍晚与温小馨对话的全部内容了,但就是在那个傍晚,温小馨以替代素素的身份给了我一个完整的身子,她说她愿意将贞操奉献给一个她深爱的男子,上床时她的态度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事毕之后,她泪流满面地对我说,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展老师你一定要好好地爱吕老师。
温小馨走的时候,月华如水,我在房中看着她消逝在溶溶月色之中,心中正感慨万千,却没想到素素会像一个幽灵一样从房后的暗影中走出来。
我到了县城又返回来了,她说,我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我想回来陪你。
你都知道了?我问。
她无声地点点头。然后,她望着温小馨消逝的方向,说了一句令我至今也难以忘怀的话:女人都傻,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男人是拿自己的命去爱,男人的爱情中却有太多的杂念。她问我:展鹏涛,你已经得到了一个姑娘的贞操,现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不是滋味儿。我说。但我心里知道,从此我在人世间又多了一份牵挂。
在鹤乡那个小集镇上没有什么事儿可以保密,第二天一大早温小馨就在莱市场上碰到了我和素素,但这姑娘却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彬彬有礼地与我们打招呼,像往常一样地喊展老师吕老师,素素则很亲热地叫她温小馨同学并用一个老师的口气叮嘱她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中好好用功争取考上大学。她们之间这种微妙的默契令我尴尬也让我十分感动。
后来温小馨考上大学离开了鹤乡。
实际上,素素在嫁给华西夫之前与我有过一次含蓄的但又是推心置腹的谈话。她说在经历了一段平静的山区教师生活并有过与我的爱情之后,她才算活明白了,就像植物离不开土壤一样她的生活离不开城市。她说人以群居同类才能相处,我只是没想到她会以下嫁华西夫的方式离开鹤乡,那是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啊!吕素素,温小馨,两个与我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女人,她们都离开了鹤乡,难道我还能在那里生活下去吗?
在我追赶素素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的一段艰难的日子,是温小馨陪我一道度过的。在我第二次返回这座城市的那个风雪之夜,我一直在帝豪娱乐城门前徘徊至半夜,才看到身穿裘皮大衣一身珠光宝气的吕素素挽着华西夫的手有说有笑地钻进停在门口的一辆轿车之中,等我追上前去的时候,小车已经启动,旋转的车轮溅起的雪沫沾了我一身,我抓起几个雪团追赶着砸过去却远远地落在了小车的后面,我像一个找不着家的幽灵一样在寒夜中四处游逛,直到第二天黎明,我才疲惫不堪地走进温小馨读书的那所大学校园。学校已经放假了,校园中空寂而冷清。我知道温小馨没有回家,她那在山里辛勤耕耘的父亲没有能力提供足够的金钱给在城市中生活的女儿,她呆在城里不仅仅是节省往返路费她还要利用放假的时间挣钱积攒下学期的费用。当她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并打开房门见到我时,她表现出来的惊喜无法用语言形容。我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对她说:温小馨你的吕老师已经嫁人了找的是个老男人,小馨如果我想娶你你毕业后能嫁给我吗?我的语音刚一落她便将温热的身躯投进我的怀中。
我病了,一夜的风寒无情地摧毁了我的身体和心理,一连发了几天的高烧,温小馨衣不解带地守候在床前。那可真是一个凄苦困窘的严冬啊,好像空荡荡的校园里就只剩下我们这对由师生畸变为情侣的男女,当我能够从病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了,整座女生宿舍楼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出现了,我们的身上都一文不名,可供我们度过除夕之夜的只剩下一包袋装速食面,那是我真正意识到金钱重要的一个夜晚。后来还是温小馨找她的辅导员借了一百元钱凑合着度过了一个春节,大年初四我们便双双外出寻找打工的机会,好在春节过后的城市有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温小馨在我后来当经理秘书的那家宾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顶替当迎宾小姐的位置,我则临时顶替了一个锅炉工,直到宾馆经理秦晓梅女士无意中发现我拥有大学本科文凭并且能写一手漂亮文章之后,我才算是在这座城市里暂时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
在那段凄苦的日子,温小馨可以说是我精神上惟一的支撑。女人与男人不同的是,只要她认为自己拥有真爱,她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爱河之中,哪怕她面对的是一个落魄者。
我承认是我首先在感情上伤害了她。
实际上那次我是一次办公室性骚扰的受害者,但温小馨无意中闯入时看到的景象却是我与秦晓梅在缠绵,她当时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走开了,可过后无论我如何解释她总是冷若冰霜地听着,我告诉她无论如何目前我还不能得罪秦晓梅我只有在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之后才能在社会上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此我还引用过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故事,生活的第一原则是你首先能够生存下来,如此说来,暂时的卑微和违心的应酬只是一种手段,她给我的回答是为了我们共有的将来就让我们现在想办法多弄些钱吧。后来她果真源源不断地给我一些钱让我存起来,她告诉我说她在亚华公司做事,每做成一笔生意都能拿到定额回扣,直到有一天我陪同秦晓梅去一家夜总会时,无意中发现温小馨与冯定山在一个包厢里,她躺在冯定山的怀里发嗲冯的一只手则在她的上衣里肆无忌惮地揉搓,我才知道她给我的那些钱是从哪里弄来的。
每一张白纸都会被颜色印染而失去它本来的纯洁,生活也在改变和扭曲人格。在现代都市里有什么能够自然生长呢?就连街道上的梧桐树也要被剪去主干而畸型蓬展,人要适应这个社会就得按照生存的需要来设计修整甚至是扭曲自己,我自己和深爱我的两位女性不都是这样走在人生的路上吗?
“这么说你与温小馨的往来从头就没有中断过,对吗?”吴明问。
“是的。”我承认。
“这么说,冯定山被害的那天晚上你也有可能在碧柳小区5号楼内。”吴明语调平和地说,“我实地踏勘那里的环境,保安员看守的那道铁门实际上只是一个象征性安全通道,熟悉那里环境的人最少有4条路可以进入小区。”
“你这是把我往绝境上逼啊。”我苦笑着说道。
“人处在绝境的地位并不一定都是别人逼的,”吴明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如果我追究你在冯定山被害的那天晚上的去向,你认为你能自圆其说吗?”
“不能。”我颓丧地摇摇头。我只好承认是我用景泰蓝瓷瓶打砸了冯定山的头部,但这只不过是一起偶然的事件。我和温小馨都没有料到冯定山那天晚上会突然到碧柳小区5号楼来,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去了,那天下午温小馨打他手提电话通话时他说他在深圳,可就在我与温小馨忘情缠绵的时候却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我只得顺手操起那个景泰蓝花瓶躲在了门后,我原本只是想击昏他逃走的,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在发现他已经气绝之后我和温小馨都吓傻了。
“但后来为了逃避责任,你们又做了一番精心的设计——”
“你为什么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呢?”我粗暴地打断了吴明的话,“为了一个像冯定山这样的淫棍?吴警官,你作为一个警官你的缜密你的睿智都值得我尊重,但你也应该想一想我和温小馨的命运啊!难道法律真的不容情?”
“就你现在的交待来看,你还不至于就走上了绝路,不就是一起伤害致死人命案吗?还有那么多人们可以理解的因素在内,我想就这些事实拿到法院去,量刑还不至于太重。”
“这么说我还有希望?吴警官,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杀他。”我像一个溺水者意外抓住了突然飘来的一棵树。
“我也希望是这样,”吴明说,“死者已经死了,给你定再重的罪对他也没什么意义,哎,你与冯定山在案发之前有过交往吗?”
他跳跃式地蹦出一个新的问题,我沉吟了片刻之后,说:“没有,我恨他还来不及,我跟他打什么交道?”
“你这种感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他夺走了你心爱的女人。”吴明说,“一个曾经陪伴你走出人生困境的女人。”
“不不不,你这样理解我又不安了,夺爱之恨是足以导致杀人的理由,我的意思是说,我没跟冯定山直接打过交道。”
“这你又没说实话了,”吴明冲我笑了笑,“楚露莹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令我尴尬的话题,我不能将尴尬太多地暴露出来,但我又不能不回答吴明的问题。
我认识楚露莹纯属偶然。
发现温小馨与冯定山的事情对我的打击是沉重的,在一段时间里我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心中的郁闷更是无法排遣,特别是到了夜晚,当我看到城市被各色灯光装饰得充满浪漫风情而我却无处浪漫的时候,我更感到自己是一个心灵无处归依的弃儿。我是真的需要释放需要宣泄,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的去处——舞厅。
我喜欢一个人在舞厅里独处,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面对着茶几上燃烧的半截红烛,听着音乐看着烛泪的滚动,慢慢地呷着啤酒饮料,独酌一份孤独,那绝对是一种情调。假如我需要,我也可以招来一位模样儿俊俏又善解风情的陪舞小姐,她们柔媚体贴声调温婉,尽管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我口袋里的钱,但那也是一种公平的金钱与温情的交易,何况还能给我带来片刻的愉悦,我安慰自己说我们不是生活在商品经济的时代吗?
认识楚露莹是我连续去过一段舞厅之后的事,我发现舞厅里也有一位像我一样的孤独者。她几乎每天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每天从舞会开场坐到结束但从未见她跳过一曲舞,而且总是黑色衣裙、云鬓高髻的打扮,在烛光微黄的光亮里,她的面孔像象牙雕塑一样的精致但神情忧郁而冷淡仿佛与她置身的环境隔着一层无形的隔膜。我承认,她的美丽她的忧郁还有她对周围世界的冷漠吸引了我,一连几天我跃跃欲试想接近她但又深恐被她拒绝,在那几天里我拒绝了所有找上来提供服务的小姐们较劲儿似的与这位陌生而美丽的女人练坐功,直到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她。
“我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位置空着。”
“小姐在等人?”
“虚位以待,不等人让位置空着干嘛?”
“你等谁?”
“空着的位置,谁来都可以。”
“能请你跳一曲吗?”
“当然。”
我笑了:“我以为你会拒绝我呢。”
“我为什么要拒绝一位绅士呢?”
我们相携着进入舞池,直到我搂住她的腰肢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比我还要高一些,她修长婀娜的身材足令在场的所有女人黯然失色,她的舞姿特别美,娴熟但又让自己处在被动的由我牵引的状态,这让我的感觉特别好,跳熄灯舞的时候我贴近了她,在探试的过程中没有感觉到她哪怕是最轻微的拒绝。我就这样走近了楚露莹,仿佛是一个天然契合的过程。“怎么,这有什么问题吗?”我问吴明,“当然,你可以谴责我在生活作风上不严谨,可现在是一个开放的时代。”
“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不是纺织学院的一位老师吗?专门带时装模特儿的,对吗?”我问。
“她结没结过婚?假如她结了婚,她的先生是谁,你知道吗?”
“看来吴警官你没有多少夜生活的经历,任何事情都有它自身的游戏规则。”
“你的意思是你对她没有作过深入的了解,对吗?”
“正是。”
“你们在交往的过程中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儿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们在交往的过程中应该曾经发生过不太愉快的事件,”吴明低头翻了一下手中的小本子,“具体地点是在长江大酒店的14楼8号房间。”
现在我开始有点儿恨吴明了,这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家伙,从开始接触到现在他一直保持着不动声色甚至是彬彬有礼的状态,哪怕是在大街上拦截我的时候都不失文雅。“你是展鹏涛先生吗?”当时我正从一家商场出来,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穿着一件条格西装,显得随意而潇洒。“我们谈谈行吗?”他掏出警官证在我面前晃晃,然后把我引到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上。
“那是个冤案,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说。
长江大酒店是本市的一家星级宾馆,像那种档次的宾馆警察一般是不查房的,但那次我与楚露莹栖宿在14楼8号房时却有警察去了,并把我们带到滨江路派出所审查,事后我们听说是有人打电话到滨江路派出所举报,说我们是卖淫嫖娼,后来是楚露莹的丈夫到派出所为她做的担保人将她领走。
吴明提出这个问题暗藏机锋。楚露莹的丈夫是冯定山,楚露莹是冯定山的第三任妻子。
那次到派出所领我并为我做保人的是吕素素。
这个话题一展开,我便成了一个衣衫褴褛到处都是破绽的乞丐,无论如何遮掩也是一种捉襟见肘的窘态。
我与楚露莹的关系的败露,真正的受害者是楚露莹,她后来几乎是一文不名地从冯定山的身边走开了,除了她和她女儿一点儿少得可怜的抚养费。像她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这样与一个富翁离婚简直不可思议。我怀疑那次捉奸本来就是冯定山设置的一个阴谋,但我们没有证据,据说,打到滨江路派出所的电话是一个匿名电话。
由于吕素素到滨江路派出所为我做过担保人,我不得不承认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后与她在暗中保持着往来,我承认我们这种关系是不合法的通奸性质,但对于我们双方来说,又何尝不是感情的精神的需要。素素在拥有一个富有的安全的婚姻的同时又能拥有我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我与她曾经那样地相爱,我为什么不可以给她空虚的心灵一点儿补偿呢?
关于楚露莹,现在我得承认我接近她具有明确的目的性,我承认自己知道她是冯定山的妻子才接近她,冯定山既然能夺我所爱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给他也戴一顶绿帽子呢?难道天下的道理都在有钱的人手上?
“这么说你承认你恨冯定山并且采取过行动报复过冯定山?”
我被吴明的这一句问话打懵了——这意味着我有谋杀动机,稍有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谋杀,与伤害致死人命或过失杀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面对吴明,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如何退守,也不知道如何反击,我发现我在他面前用任何一种叙述方式,都有可能被他抓住破绽,而他的思维却像探针一样,从破的洞口伸进来,直戳我内心的深处。我想,现在我惟一明智的选择就只有沉默了。
可是,吴明似乎变得爱说话起来。
“冯定山死后,我们对他的财产状况做过一些调查和审计,也发现了一些令人感兴趣的问题。比如说,他曾经注册过一家名叫雅楚的时装公司,他本人担任董事长,楚露莹担任总经理,这家公司后来宣布破产了,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购进了一批根本无法进行再生产的劣质面料,二是一批价值近50万元的成品服装被人付5万元定金提货后,再也无法追回货款。而这两件事好像与展先生您都有些关系,对吗?”
我拒绝回答。
“第二件事是,冯定山送给温小馨的牡丹卡最近出现了大数额的恶意透支,这件事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与你有什么关系,但是,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明白人的合理想象的能力和运用逻辑推理的能力。——这个话题看来使你很不舒服,咱们换一个话题好吗?不回答?不回答就算默认,你认为吕素素知道这些事之后会有些什么想法?她还会帮你吗?”
我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因为不管我的回答是会还是不会,都等于承认他说的两件事与我都有关系,那么,下面的话题就是:冯定山会不会知道这两件事与我有关,如果知道并且要追究的话,我又该怎样反击?
“你说了很多真话,”吴明继续说,“比如说你与吕素素、与温小馨甚至楚露莹的那些感情经历,我相信都是真实的,起码,你与吕素素、与温小馨的感情,应该说是很动人的爱情故事,可是结果都不美妙,原因呢,直接地说,是出现了华西夫和冯定山这两个有钱的人横刀夺爱,间接地说,就复杂了。你刚才的叙述有很多东西打动了我,也引起了我一些遐想,比如说,将吕素素和温小馨合成一个人,那么你展鹏涛今天会是怎么样?再比如说,你离开鹤乡中学来到这座城市后,在感情方面专一一点儿,或者说,你是一个善于作自我心理调节的人,抑或说,你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那么,那么多不该发生的事会不会发生?你会不会把你的智慧用在设计那场所谓自杀的闹剧?不会,我看不会。明摆着,你会有比较好的生活、未来。你与吕素素就有可能结合嘛,哦,我忘了问目素素与你之间已经不存在婚姻的障碍了你知不知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问。
“华西夫死了,你不知道?”
“我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
“也许是她忘了说,”吴明笑了笑,“也许是你在找她时,她发现你正处在危难之中而没说,但华西夫确实是死了。”
“他怎么死的?”
“车祸,死在另一座城市,一个多月之前。”吴明说,“我们得到的信息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肇事者骑的是一辆本田250红色两轮摩托车,在大街上撞死他后逃走了。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肇事的摩托车已经在一个水塘里找到了,交警部门已经查到了出售这辆摩托车的车行,正在做进一步调查。我看我们今天的谈话是不是该告一个段落了?”他掏出一只正在像蟋蟀一样卿卿叫唤的中文机看了一眼,“瞧,我们派出去调查你在华西夫出车祸那段时间的侦查员已经回来了,我们得开会碰头了。”
我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我知道,我完了,我张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有一点我看不起你。”吴明起身说,“你不该企图让温小馨承担打死冯定山的罪责。”
“我们本来是想,由她承担这个责任,你们会认为情有可原,起码从道义上讲是这样的。”我嘟哝着说,“从道义上讲,本来就是这样的,对吗?吴警官?”
“我只是一个刑警,”吴明在送我去看守所的路上说,“我的责任是查明案件的真相,至于道义上的问题,还是留给社会学家们去想吧,当然,你也还有时间思考,说不定你还有可能在号子里写一部忏悔录呢,你不是挺会写吗?”
我看见了出现在车前方的高墙、电网和哨兵,哨兵的枪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可不是一个搞创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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