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从此我叫幽兰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谋,是我策划了这起谋杀事件。我过去所经历的和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杀一个人!我要杀的那个人离我很近,就住我楼上。但我们不是邻居,我们是主仆关系。他是我的东家。我是他雇的一个佣人。
为什么要杀他?
肯定有人会问这个问题,看下去吧,到后面你们自然会明白的。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自己吧。我叫谷幽兰,有着还算完美的脸庞,看上去像天使,其实心里藏着个魔鬼。没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天使一样。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去杀人,佛说,有因就有果,就是这个意思。
在我还不是谷幽兰的时候,我叫谷幼兰,爸爸姓谷,妈妈的名字中有个“幼”字,所以我的名字就为“幼兰”两个字。后来,我遇到了他,这个我要杀的人,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叫什么名字?”
“谷幼兰。”
“什么‘幼’?”
“幼稚的‘幼’。”
“这样啊,不太好,还是叫幽兰吧,‘幽深’的‘幽’,跟你的人很相称。”
当时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我要杀的人,不能理解“幽兰”怎么跟我的人相称。但我不能表示异议,因为我需要他把我留在他身边。于是我点点头,默认了这个陌生的名字。从此我就叫谷幽兰……
其实在我成为谷幽兰之前,我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不是因为我的外表,而是因为我的皮肤。我的皮肤很白,一方面是遗传于母亲,她就是一个白得让人惊叹的女人,还有就是我曾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生活过三年,长年不见天日,一旦见到阳光,我的皮肤就会显得格外的红润白皙。白到什么程度呢,在阳光下可以看见皮肤下层细细的红血丝,一大群人,只需一眼,你就会发现人群中白得触目惊心的我。而且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精神抑郁,生活没有规律,我还非常的瘦,皮包着骨,骨贴着皮,如果躺下来,我甚至可以摸到自己的肋骨,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对我充满同情,仿佛我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十几年没吃过饱饭。
或许是吧,我是个被上帝遗弃的孩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依靠,周围的世界如此喧嚣,可我看什么都是麻木的,我的眼睛长年都像罩着一层雾,眼神冷漠,这让别人看我时,总会在心里产生质疑:这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么冷!而这个时候,我完全暴露在看我的人的目光中了,想藏起来不引人注目都已经不可能。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几个保姆站在一起,他能一眼看到我并留下我的原因。想必我让他过目不忘。就像他也让我过目不忘一样。
停尸房的哭声引子从此我叫幽兰这个人,这个我要杀的人,很多年前我就见过他,只一眼,我就记住了他的脸,已经很久很久了,他都不记得我了,我却记得他!为了靠近这张脸,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十年的颠沛流离,我以为我已经不可能完成这件事,无数个白天黑夜,我在艰难的等待中寻找希望,又在希望中绝望,在绝望中偷生,好几次差点将自己毁灭。没想到时隔十年,在我还没毁灭自己之前,老天还是把这个人送到了我前面。
但是这个人,这个我要杀的人对此却毫无所知,他在众多保姆中发现了我,微笑着说了句:你可以留下来了。
我笑了。我想我是笑了。很多年后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我当时笑了,而且笑的样子很好看,像个天使。但他并不知道,我或许是个天使,却是个找他索命的天使!
“我叫朱道枫。”他这么跟我介绍自己。
我直直地看着他,心里在说,我当然知道你叫朱道枫。十年前就知道了!
“幽兰……”他又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自作主张给我起的名字很满意,“你不必太拘谨,大家碰到一起是缘分,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顺利了,我离我的目标越来越近,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为怎么杀了他而伤透脑筋。
到底怎么样才能杀了他呢?十年来,我从来都只考虑怎么接近要杀的人,却不知道真正要去杀一个人有这么难,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整夜为怎么杀了他受尽煎熬。而他——这个我要杀的人却活得好好的,我住在他楼下,每天晚上都可以听到他房间里传出悠扬的音乐,他喜欢美国乡村音乐,喜欢看米兰?昆德拉的书,喜欢喝点威士忌,喜欢站在窗边望着沉沉黑夜静思,喜欢在灯光下心事重重地吐烟圈,喜欢在花园里散步,一颗一颗地数着脚下的露珠。每一滴露珠都是有来历的,是思念的人和被思念的人流下的眼泪。他这么告诉我说。这男人脑子有毛病,我当时就这么认为。可他看上去却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优雅的绅士,对什么都像是漫不经心,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一切与他悠闲生活相背的事情他都漠不关心,除了对我。他对我充满好奇,就如我对他也充满好奇一样,很多时候,他总要我陪他散步,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也没关系,他只要我跟着他就行了。我当然只能跟着他,看着他挺拔的身材,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我真是痛恨自己没用,他近在咫尺,我却杀不了他,即使杀了他我也没法逃跑。
“幽兰,”有一天散步的时候,他忽然跟我说,“如果可以,你愿意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为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我反问。
“难道你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他转过身看着我,目光如炬,徐徐照过来,“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一切,懂吗?”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
我不说话,别过脸望向别处。
“想要什么呢,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他竟然很“认真”地说,“金钱吗,我有很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我冷漠地摇头。
“房子?那也没问题,这座梓园我可以送给你,我在其他地方还有很多房子,只要你看中了的,都可以送给你……”
“先生,你别开玩笑了。”
我打断他,不明白他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是在开玩笑吗?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可……我只是个佣人。”我提醒道。
“我从来没把你当做过佣人,”他更深情地看着我,窥探我,“这个你应该清楚,幽兰,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金钱,房子,你都不要,你要什么呢,男人吗?”他忽然笑了起来,“那也很简单啊,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给你……”
“先生!”
“你想要什么呢?”他步步紧逼。
“我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不会想要我死吧?”
一幼幼(1)
夜,黑得如泼了墨。风像带齿的锯,呼啸着掠过树梢,枝叶在风中痛苦地发抖,抖落一地的落叶。一轮惨白的弯月悬挂在枝头。月影重重。
透过锈迹斑斑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见游动在墙上的光影,那是窗外窸窸窣窣的树叶投上去的影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此刻就趴在窗台上,因为身子过于矮小,她整个人都是向上攀着的,脚下还垫了两块砖。阴森森的房间里没有开灯,但因为有月光的缘故,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横竖有致地摆了十几张“床”,如果是大人,只能睡下一个,都盖着白布,看不到头,但大多可以看到脚,僵硬地伸出白布,触目惊心。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朝她“伸”着脚。
“姐姐……”小女孩的目光扫来扫去,看不到她要找的“人”,这里躺着的都不是活人,这里是停尸房。躺着的都是死去的人。
小女孩必须找到姐姐,因为她还有好多话要跟姐姐说,等不到明天,明天姐姐就化成了一把灰了。
她从窗台上下来,朝门口摸去。门上挂着把大铁锁,她忍不住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锁是挂着的,并没有锁上。
月亮在她背后的头顶,将她的影子一直拉到了房中,细长细长的,慢慢在床铺间移动。揭开的第一张白布下是个胖男人,嘴巴张着,像是还有话要说;她赶紧盖上,揭开第二张白布,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婆,很瘦,月光下更像具骷髅;她赶紧盖上,揭开了第三张,是个小男孩,年龄不过八九岁,面目倒不可憎,很安详,就是脸色很白,比月光还惨白,她又盖上了。接着往下揭白布,第四、第五、第六……揭到第十一张白布时,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姐姐……”
哭声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凌晨。
停尸房的哭声!第一卷双面人据火葬场的人说,那天值夜班的是毛师傅,可能酒喝多了点,忘了给停尸房上锁,第二天早上拉尸体到焚尸炉火化,看到有张床上挤了两具尸体,都是十几岁的女娃,也没仔细想,以为是“人”多了没地方放,就堆在一起的,把两具女娃尸体抱到尸床上就往火化房推。当天值班的火化工是老张和他的学徒,一看尸床上挤了两具尸体,就问毛师傅是分开火化还是一起火化,毛师傅的酒可能还没醒,挠了挠脑袋说你看着办吧。如果是平常活多,老张肯定两具一起往炉子里送了,但刚好那天是早上,活不多,他要学徒动手,自己坐到一边啃刚从食堂端来的馒头,学徒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力气不够大,就选了具个头比较矮小的尸体放到专制的铁板上往焚尸炉里推,可能还是技术没过关,推的时候方向歪了点,“咚”的一声,尸体的头撞到了炉门上。
“蠢货!”老张开着塞满馒头的嘴巴就骂,学徒被骂惯了,呵呵笑着准备再推一次,可是他已经动弹不得了,“尸体”居然在动,好像还在呻吟,摸着刚才被撞的脑袋从推尸体的铁板上爬了起来……
“妈呀,鬼啊!”学徒尖叫着丢下铁板拔腿就往外跑。
老张傻了,嘴巴里还塞着馒头,鼓着眼睛看着那具爬起来的“尸体”,“你……你……”他浑身筛糠似的抖,当了几十年的火化工,头一回看到尸体会爬起来,“鬼啊……”他丢下啃了一半的馒头也跑了出去。
“尸体”这个时候已经站起来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看到了地上的半个馒头,毫不犹豫地捡起来往嘴巴里塞。她很饿……
第二天,在本地的报纸上登出一条奇闻:“一个死去的十三岁小女孩在被推进焚尸炉时奇迹般“活”了过来,还会捡馒头吃。后经了解,小女孩并没有死,只是陪伴死去的亲人昏睡在停尸房,被火葬场工人误当做尸体推进了火化房,这跟工作人员玩忽职守不无关系,目前相关责任人已受到处罚……”
这个差点被活着火化的小女孩叫谷幼兰,很多年后回想起这次经历,她并未觉得侥幸,反而觉得如果当年火化工是师傅而不是学徒,如果推进炉子时没有撞到头,如果她被直接送进火化炉,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至少她不会承受后来家破人亡的悲剧,不会人不人鬼不鬼地偷生在这世上,更不会逼着自己去杀人……
这个小女孩就是我!
故事由此开始——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讲这个故事就得追溯到十二年前,当时我还没想到要去杀人,跟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快乐地生活在这座城市。我们住的这座城市靠近南方,不算大,但历史悠久,地理位置优越,通江达海,自古就是商贾繁荣之地,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政策的带动下经济更是飞速发展,很多只有在沿海城市才看得到的小洋楼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来,夹杂在灰蒙蒙的老城区显得格外抢眼。马路也越修越宽,商场、茶楼、娱乐场所也格外地多起来,记得那个时候很流行卡拉OK,一到夜幕降临,很多高级小车就停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门口,从车里下来的人都是趾高气扬衣着光鲜,多为做生意的私人老板,有本地发家的,也有外地或者海外发家回来叶落归根的,城里的小洋楼多半就属于他们。
可是再富裕的地方也有穷人,有人住洋楼别墅就有人睡天桥,有人一掷千金就有人在吃了上顿愁下顿,有人出入小车就有人挤公共汽车,这在哪个城市都是一样的,我们家毫无疑问属于后者。先说我们住的那条巷子,叫梧桐巷,不仅穷还很寂寞,因为这条巷子是政府待拆迁的地方,当时由于经济的飞跃,城里到处都在搞建设、拆迁,有能力的,有条件的,能搬的都搬出去了,住进了漂亮的花园小区,最后滞留在巷子里的都是穷人。
我家就是个典型,父亲给人开车,挣不了几个钱,母亲在学校食堂里烧饭,更赚不到什么钱,加上我们家是从外地迁过来的,没背景,当然只能住在寂寞落魄的梧桐巷了。而梧桐巷之所以叫做梧桐巷当然是跟梧桐有关,我记得很清楚,巷子里一共有九棵梧桐,我家院子里就有两棵,每年春天,几场春雨一落,满院都是梧桐花的芬芳,沁人心脾,至今都在我心头萦绕不去。而且贫穷或者落后对于天真的小孩子来说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相反我倒是很喜欢那条巷子,在繁华的闹市独处一角,进去幽深僻静,出来却是车水马龙,一到放学就是我和小伙伴们游戏捉迷藏的天堂,后来我虽然搬过很多地方,什么样的角落都待过,最难忘的还是梧桐巷。
而反过来说,再破败的地方也能长出百合花,再寻常的百姓家也能出落天仙,我的姐姐谷静兰毫无疑问就是一朵盛开在寂寞梧桐巷的百合花,她喜欢穿白色衣服,唱邓丽君的歌,跳古典舞,画水彩画,美丽纯洁,清新淡雅,绝对是这条巷子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每天上学或者放学,姐姐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子,铃铛一响,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张望,穿着白色衣裙的姐姐像一阵风似的从人们的面前飞过,长发飘飘,裙角飞扬。
“这静丫头是越长越水灵了!”巷子里卖冰棍的四阿婆总是这么说。
“是啊,是越长越好看了。”在巷口摆水果摊的黑皮他妈也说。
“不过啊,姑娘伢们不能太漂亮,”四阿婆好几次都说,“太漂亮了带不来福,只会带来祸……”
四阿婆的话不幸言中!
谷静兰,我的姐姐,在她短暂的生命旅程中,给她带来无限烦扰的正是她惊世骇俗的美丽,在我有限的记忆里,很难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一切用来形容美丽的词语用在她身上都不足以表达她的美。
如果你近距离地看她,简直不能直视,她的美撼人心魄,别说男人,就是女人看了,也会心旷神怡。我就喜欢看她,欣赏她。虽然是姐妹,没她生得美,但我一点也不嫉妒,心里反而洋溢着幸福。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我很幸福。
只是因为容貌太过出众,姐姐的学习和生活总是被打搅,到哪里都被人追踪,特别是她十六岁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放学,总是有很多的男生等候在校门口,有本校的,也有邻校的,她不理他们,自顾走,他们就或远或近地跟着,极大地威胁到了她的安全。也正是出于安全考虑,父亲从她高一开始就用车接送她上学,当然不是自己的车,是老板的车。父亲的老板很有钱,是我们这座城市的首富,我没去过他家,听姐姐说,那户人家的房子大到可以住下我们整条梧桐巷的人,虽然有点夸张,但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的有钱。父亲是他们家众多司机中的一个,因为技术好,开始是给老板开,后来又给少东家开,也就是老板的儿子。我没见过这个人,至少没有面对面见过,姐姐起先也没见过,因为父亲总是很早就把她送到学校,很晚了,送完老板的儿子再去学校接她放学。
意外发生在一九九○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下着雨,父亲刚到学校接到姐姐,车开到半路上老板的儿子Call他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要他马上赶回梓园接他去饭店见一个客户。梓园就是老板的住处,在城市的最东边。可是姐姐已经在车上了,外面又在下雨,姐姐没带伞,如果半路下去肯定会淋湿,爱女心切的父亲当然舍不得她下车,只好冒着挨骂的危险载着姐姐去了梓园。结果老板的儿子见了姐姐后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很兴奋,还留姐姐跟他在酒店一起吃了饭才要父亲送回家。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寻常,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是父亲后来却为他载着姐姐去梓园的举动痛不欲生,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考虑后果,为什么不让姐姐半路下车,为什么要让老板的儿子见到她,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自己身上,也把自己推向了悔恨的深渊。
老板的儿子看上了姐姐!
从此姐姐的噩运降临,我们家的噩运也降临。老板的儿子仗着自己的权势千方百计接近姐姐,不仅每天派专车接送她,还请她吃饭,带她看电影,送漂亮衣服,甚至是跳舞。父亲很担忧,委婉地跟老板的儿子说,女儿还是学生,不能去那种地方,也不适合穿那么华贵的衣服。她要好好地读书。
“可以啊,如果想读书,我可以送她出国去读。”老板的儿子回答得很轻松。
没办法,为了保护女儿,父亲只好跟老板辞工。老板可能不知内情,还热情挽留。但老板的儿子却爽快地答应了父亲的请辞,还一下给了他半年的薪水,说是给静静买东西。父亲没要,只拿了一个月的薪水就走了。他走得很轻松,以为什么都结束了,不会再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却不知道厄运一旦盯上你是不会轻易退却的。
不久,父亲凭借熟练的技术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机关单位开大巴车,专门接送职工上下班的,虽然薪水低多了,却很轻松,至少不用提心吊胆,担心女儿遭不测。可是善良的父亲不知道,他辞工后,更方便了老板的儿子纠缠姐姐,他不仅一如既往地派车接送姐姐,还经常在课堂上把姐姐带走。姐姐是个性格软弱的人,这也是她的弱点,老板的儿子也正是抓住了这个弱点,对姐姐的企图越来越明显。
我曾经在巷口碰见过老板的儿子,他当时坐在车里,看不清脸,那辆车子却吸引了我,宝蓝色的,停在破败灰暗的巷口真是很耀眼。老谷家大闺女被一个有钱人看上了!流言飞语像场瘟疫,在狭隘贫穷的巷子里迅速地传播开来,可怜的姐姐承受不住这压力,脸上再也没了纯真笑容,成绩也一落千丈,期末考试时竟有四门不及格。
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好直接去找老板,求他管管自己的儿子,说姐姐出身寒门,配不上他尊贵的儿子。这招很管用,老板的儿子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找姐姐的麻烦,据说是被老板弄出国了。我家里人那个高兴啊,比过节还热闹,欢声笑语再次来到了这个清贫的家。姐姐又开始笑了,她天真地以为,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美好单纯,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转眼到了冬天,有一天,我去学校找姐姐,她正准备元旦文艺汇演,我是去看她排练的。姐姐的节目自然又是舞蹈,我看着她美好的身段燕子般地在排练厅里飞来飞去,心里又有了那种甜蜜的幸福。排练结束后,我们手拉手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吃的,我要了一袋怪味豆,姐姐要了一瓶酸奶,我们刚转过身,从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几个人,戴着清一色的墨镜,跟电视里演的黑社会一模一样,他们拦在我们面前,其中一个问道:“谁是谷静兰?”
毫无疑问,姐姐被他们带走了,她跨上那辆车的时候忽然对我喊,“幼幼,快去叫爸爸……”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转身就往家跑,那条路是漫长的,感觉比我的一生还漫长,我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跨越一生,就如我无法救我可怜的姐姐一样。
就像是命运恶意的安排,父亲不在家,他们单位组织职工到邻市旅游,父亲是大巴司机,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都不会回来。我疯了,又跑到母亲的学校,母亲当时正在淘米准备学生的晚饭,一听到姐姐被带走了,丢下锅子就跑。我和母亲都没有去过梓园,只好打辆车去,的士司机狗眼看人低,见母亲系着脏兮兮的围裙上他的车很不高兴,一听说我们要去梓园,竟然笑起来,说:“那地方哪是你们去的,就是我,车子也不能开进去。”
“你废话少说,我们又不是不给车钱!”母亲愤怒了,她很少说这么重的话。
“好,好,我带你们去,可我只能停在路口哦,里面我是进不去的。”
他说的确实没错,梓园在这座城市里至高无上,据说就连市里的领导,逢年过节的还要去拜会他们,每有重大活动或仪式,也必请他们来做嘉宾。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可以说畅通无阻,听说他们家的车开出来,交警都不拦的。他们在这座城里有很多产业,市区最豪华的饭店就是他们家开的,最气派的百货公司也是他们家的,当时房地产在国内刚刚起步,他们就花大手笔在城郊的湖边开发了一个临水别墅区,曾被媒体大肆报道,轰动一时。此外市里好几家大型企业都有他们的股份,生意不光在本市,北京、上海、深圳,甚至海外都有他们的产业。但事实是,他们一家人很少生活在这座城市,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从海外迁过来的,大多时候他们都在世界各地飞,来这里只是偶尔停留,他们的房子,著名的梓园,他们自己其实很少住,住在里面的多是保姆、管家、保镖等为他们服务的人。在这座城市,每个人对那处豪宅的描述都不一样,每个人的描述又都透着无限的向往,谁要是到里面走一趟,都是很了不得的事情,要是到里面参加一两次宴会什么的,更可以成为炫耀的资本。而与一般有钱人的张扬不同的是,这家人很神秘低调,极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每受到邀请或是因生意上的事要面对公众,他们都是由公司的高层来出面讲话,他们自己总是在幕后。
这些事情对当时的我来说,好像跟我们家毫无关联,如果不是父亲给他们家开过车,如果不是老板的儿子看上我的姐姐,像我们这种生活在最底层的穷人又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呢?
车子停下来了,我和母亲跳下车,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个路口,两边是威严气派的门房,里面各站着两个身着制服的门卫(或者说是保安),从门房看过去是一条幽深的林荫道,我和母亲张望着就要进去,立即被拦住了。母亲好说歹说,就差没下跪,他们才犹豫着放行,嘴里还说:“那你们快点啊,我们老板马上要回来了,他是最不喜欢见生人的,让他看到,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们也不好交差。”
母亲千恩万谢,拉着我就进去了。一进去,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好长的一条林荫道啊,一眼望不到头,不是很宽,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路面落满黄叶,走在上面沙沙地响,当时已经接近傍晚,里面的光线很暗,湿气很重,让人感觉阴森森的。
“妈,我怕。”我拽紧母亲,心里发慌。
“别怕,幼幼,有妈在呢!”母亲搂着我,其实她也很紧张,却安慰我说,“什么时候都不要怕,爸爸妈妈始终都会在你们身边!”完了又说,“静静,你也一样啊,千万不要怕,要勇敢一点,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会在你身边,静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着就哭了起来,走得更快了,一边抹着泪水一边低声喊姐姐的名字。我也哭了起来,拽着母亲,心底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凄凉和惶恐生生地揪疼了我的心。很多年后,每每回想那次经历,我都会忍不住的心痛,我和我的家人,老实本分地生活在这座城市,与世无争,可为什么老天爷不肯放过我们,这个世上本有很多不幸的人,我们已经很贫穷了,为什么还要承受这种种的不幸?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一段路,足足有半个多钟头,我们终于走出了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我和母亲瞪大眼睛,张口结舌,简直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在我们的面前,不远处,一栋巨大的房子伫立在一片茂盛的花草丛中,四层楼高,米色的大理石外墙,尖尖的屋顶,拱形的窗户,整个一长排,向两边霸气地延伸,而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豪宅的一部分,越过屋顶,后面还有两栋更高的房子,也是欧式的,紧挨着前面的房子。此前只在电视电影里看过欧洲贵族住的城堡,不曾想过我们这样的城市里居然也有这样的“城堡”,坚不可摧,盛气凌人,非常傲慢地将来访者挡在了一扇巨宽巨高的黑色镂花铁门外。
那扇门真是大,两边连着围墙,围墙是由花岗岩和镂花铁艺筑成的,站在外面,里面广场一样的花园一览无余,还有喷泉、泳池、凉亭和球场,我当时就在心里纳闷,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啊,应该是外宾吧,我见过政府的外宾楼,也没这一半气派呢。他们家有多少人,住这么大的地儿!
我和母亲站在铁门外,张望着不知所措,还是我反应过来了,提醒母亲按门铃,是的,铁门旁边的围墙上就有一个黑色的按钮,估计就是门铃。很快从门边的一个小房子里走出一个表情严肃的老太太,她很不客气地扫视着我们,沉着脸问:“你们找谁?”
“我……我来找我女儿的。”母亲显得有些紧张。
“你女儿是谁,她怎么可能在这里?”老太太很诧异。
“我女儿叫谷静兰,今天下午你们老板的儿子把她带走了,请让我们进去找吧。”母亲央求着,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我们老板的儿子?”
“是啊,我老公还给他开过车的。”
“你说的是哪个儿子啊,我们老板有两个儿子。”老太婆皱起眉头很不耐烦。
这下我们都懵了,我们从来不知道老板还有两个儿子,也没听父亲讲过,母亲只得抓着铁门低三下四地求:“我们不知道,也没见过,求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我女儿确实是你们家公子带走的……”
“不可能!”
母亲话还没说完,老太婆就声色俱厉地打断道,“我们家两个少爷都不在家,大少爷好几年没回来了,小少爷几个月前也去了国外,他怎么可能把你女儿带到这来呢?”
“太太,老太太,我女儿真是被你们家少爷带走的,麻烦你帮我问问其他人好不好?我女儿才十六,她还是个孩子啊……”母亲说到这已经泣不成声,抓着铁门浑身发抖。
“我管你女儿多大,是不是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快走,你们快走,再不走我叫人来轰你们了!”老太婆像赶叫花子一样地呵斥我们,满脸皱纹的样子狰狞得像个巫婆。
“我们不走,你们不把我姐姐交出来,我们就不走!”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鼓着眼睛瞪着那个老巫婆,毫无畏惧。
“反了天了,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们来撒野,来人,来人……”老巫婆转过身冲着大房子那边喊,话音刚落,就有几个穿黑衣的猛汉冲了过来,“赶她们走,她们竟然在这捣乱……”老巫婆指示着,铁门被打开了,那几个人拽着我们的胳膊就往外拖。我乱踢乱打,尖叫起来,“妈妈,妈妈……”
“幼幼,你们放开,放开……”母亲挣扎着,试图保护我,但她被两个猛汉拽得动弹不得,突然两边一松手,将她一推,她仰面跌倒在地。
“妈妈!”我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可怜的母亲显然摔得很重,好一会都没爬起来,“幼幼……”母亲叫着我的名字,向我伸着手,泪流满面。
突然不远处射过来两注强光,将我和母亲照得通亮,我朝林荫道那边望过去,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过来,距我们不到一米的时候停下了,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笔挺的深色西服,戴着眼镜,神情傲慢,气度不凡,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些猛汉,又看到了地上的母亲……
这个男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老爷”,梓园的主人!他见此情况大声斥责老太婆太嚣张,还走过来亲自拉起母亲,就在母亲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继而又和蔼地询问事情的经过,母亲抽抽搭搭地说着,老爷和颜悦色听她说,很有耐心,目光闪烁。母亲脸色苍白,却丝毫掩饰不了她动人的美丽,毫无疑问,母亲的美丽让这位“老爷”颇感意外,他好像不能理解,这个衣着脏乱、头发蓬散的女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张惊世骇俗的脸,而当得知我父亲给他开过车时,他笑了起来,看着母亲说:“真没想到老谷还有个这么漂亮的太太,真是有福气啊,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消息,如果犬子真回来了,我马上会派人通知你。”
“好的,好的,太谢谢了,我们这就回去。”母亲拉着我转身就走。
“等等,”老爷叫住我们,“天都黑了,这里离市区有点远,你们就这么走回去不安全,我派车送你们回去吧,好吗?”
“这,这怎么可以呢?”
“怎么不可以,你家老谷给我开了十来年的车,我一直很看重他,他走了我也很挂念他的,没想到今天在这见到他的夫人和女儿,很有缘分啊,不麻烦的,派个车而已。”老爷讲得头头是道,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我母亲的脸。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老男人,虽然他此刻满脸春风,绅士味十足,刚才又帮了我们,可我居然对他没半点好感,感觉那张随和的脸后面还有一张脸。而母亲寻女心切,当然没注意到这些,她不知道有多感激这个男人呢。我不感激,一点也不感激,说不上来,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敌意,包括这个传说中的“老爷”。
我们上车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小轿车,很拘谨也很好奇,司机一丝不苟地开着车,我和母亲坐在后排,感觉气氛很压抑。我又忍不住回头张望,暮色苍茫中,梓园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但可怕的是,那肃穆威严的庄园带着某种神秘的信息,在我的感觉中越来越近,像个巨人,一步步向我逼来,无法抗拒,不能逃避。
“妈妈,”我下意识地抓住母亲的手,“我再也不要来这,再也不要!”
七天后,姐姐的尸体在护城河边的水草丛中被人发现……
姐姐其实可以不必走到这一步,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事情发生后,父亲曾经报过案,可是派出所却以证据不足,拒绝受理。父亲不甘心,又写了块布告牌,将牌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到城里最繁华的五里街,也不说话,等着人们自己看。结果全城轰动。而梓园那边坐不住了,他们是豪门,出了这样的事,脸面上自然不好看,他们一向是很低调的,第二天就派人上门来送给我们家一大笔钱,有多大一笔,我当时还小,不知道。据邻居们说,那笔钱几乎可以买下整条梧桐巷。但我们没有要,父亲将那几个送钱的人赶出了门,大叫道:“滚,滚得远远的,我谷迈青不卖女儿,我就是死也要讨个公道!”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舆论普遍站在我们这边,上头已经派人来调查的时候,接下来的一件事让疲惫的父亲彻底崩溃——姐姐怀孕了!
消息传得很快,马上梓园那边就有了反应,这回他们要的就不仅仅是息事宁人了,他们竟然上门提亲,梓园老爷亲自出面。我那天刚好放学,门是虚掩着的,我站在门外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全部对话。
“夫人,”老爷这么称呼母亲,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母亲,“你比我们生活得幸福啊,有家的气氛,比我的家强多了,我们家到处都有房子,可是人丁单薄,长子几年前夭折,次子长年在国外打理生意,上个礼拜刚刚回来,小儿子在国内帮我经营,我们一家人要想凑到一起吃顿饭都很不容易,也许外人会很羡慕我们,家大业大,其实你们这种寻常百姓最最平常的幸福,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现在出了这件事,打搅到你们的生活,我很抱歉,养了这么个孽子,我说什么都没法取得你们的原谅,我今天来也不是求夫人您原谅的,我是来提亲的,我们朱家不是不负责任的家庭,我们会明媒正娶地将你女儿娶进门……”
“您说什么?娶我女儿?”母亲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的,夫人。”
“先生,您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什么夫人,我也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不嫁女儿,她现在还小,还在读书,再说也没到法定结婚的年龄……”
梓园老爷并不急于把话说穿,微笑着看着母亲,神情暖暖的,像糊了层蜜糖模糊不清。母亲则很坚决地告诉他,不嫁女儿。
“那只怕……不能由你们说了算。”梓园老爷轻声吐出这句话,脸上还是笑着,眼神却透着一股霸气。他耐心地跟母亲说明原委,“我们朱家的血脉是很尊贵的,而且我们家人丁单薄,庞大的产业需要有人继承,我不会答应也不允许有人伤及我的后代,换句话说,令千金腹中的骨肉如何处置,你们是没有绝对的决定权的。”
“您……在威胁?”
“谈不上威胁,我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我的后代遭了什么意外,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我的意思够明白了吧?”梓园老爷言语间的霸气更明显了,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那么一会,他的样子像是灵魂出了窍,但马上又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我看着那男人的笑容,突然没来由地害怕,母亲和他站在一起让我很害怕!
晚上母亲将梓园老爷的话转告给父亲。父亲这次没有发火,他沉默了。我想他是被击垮了,自从姐姐怀孕,他就没有再去挂布告牌。他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怀孕,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堪的事,何况已弄得全城皆知,姐姐这辈子的命运已成定局,他作为父亲纵然再愤恨也无可奈何,只能以沉默表示妥协。
两天后,梓园下了订婚的聘礼。我不知道是什么聘礼,只听巷子里的人说,那些聘礼可以建条全新的梧桐巷。谁知梓园少爷一听说要娶姐姐立即表示反对,还传出话:她又不是处女,谁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这话传到姐姐耳朵里,当晚她就离家出走了。我当时还小,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但母亲却坚持认定女儿的清白,我听她跟父亲说,姐姐初中的时候练习舞蹈,有一次受了伤,还流了很多血,所以就不是处女了。我不知道受的是什么伤,怎么受了伤就不是处女了,但我知道,事情已无可挽回,姐姐所受的打击和伤害已经要了她的命,她最终成为了停尸房里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即将火化的头天夜里,我摸到火葬场的停尸房抱着姐姐痛哭的情景,很奇怪,在那样阴森恐怖的环境中我居然一点也不怕,可能是过度的悲伤让我忘了害怕,我抱着姐姐一直哭,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话我已经记不起来,只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我疲惫不堪地爬到姐姐身边挤在一起睡着了。姐姐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说不完的悄悄话,一说就是大半夜,所以那天晚上在停尸房我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我抱着的是姐姐,而不是一具尸体。
“幼幼,幼幼……”
睡梦中我感觉姐姐在叫我。
我睁开眼睛,看到姐姐正看着我笑,将我搂在她怀里,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姐……”我也叫她。
“幼幼,姐姐要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长大,姐姐不能陪你了……”
“为什么呀?”
“因为姐姐要去别的地方长大啊,可无论姐姐到哪里,我都会看着你的,”姐姐说着更紧地搂着我,泪水清晰地滴落在我脸颊,“好幼幼,我不希望你太早去找姐姐,你要好好地活着,为我找到那个人……”
“哪个人?”
“那个欺负姐姐毁了姐姐的人,你一定要送他来见我!”
“送他见你?”
“是的,送他来见我!”
“……”
二十天后,父亲也死了,死于车祸。那天我记得很清楚,离过年只差四天了,父亲开着单位的大巴车在通往梓园的路上等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等到了梓园少爷的轿车开过来,他加足马力猛地撞了过去。车上一共坐了三个人,一个司机,两个女孩。梓园少爷并没在车上。父亲和轿车司机都是当场死亡,那两个女孩受重伤,其中一个在送到医院后也死了。另一个据说撞断了脊椎,终身残疾。
在火葬场停尸房我见到了一个姓毛的伯伯,他见我冻得够呛,忙把我叫到他的值班室烤火,还塞给我一个大苹果。他有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跟他直视,会有一种被穿透灵魂的感觉,当时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也没说话,临走的时候在院子里抚摸我的头,“孩子,上次伯伯对不起你,以后你到了伯伯这里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我还会来这里?
母亲精神恍惚,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呆滞地抱着父亲的骨灰往火葬场大门走去。我跟着母亲回了家。不到一个月,家里去了两个。家对于我和母亲而言已经不能算家了,那是人间地狱!因为每个角落都是回忆,姐姐和父亲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静静地摆在原来的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刺痛着我和母亲的眼睛。
“也好,你爸过去了,你姐姐就不会寂寞了,也不会害怕了……”母亲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母亲从外表来看很正常,一样的洗衣做饭,一样的料理家务,每天晚上放学回来,她还会弄很好吃的饭菜等着我,我坐下来,却总发现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
“静静,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母亲不停地给一个空碗里夹菜,“吃,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完了,她又给另一个空碗夹菜,“迈青,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不知道盐有没有放多,我煮着煮着去给静静洗衣服,不记得放了几次盐了。”
母亲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很幸福的样子,她很幸福……
“妈!……”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
母亲疯了。
但她疯得很“正常”,既不蓬头乱发,也不骂人伤人,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干净,家里家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没有再上班,每天做完家务,就搬张板凳坐到门口边晒太阳边织毛衣,邻居问她给谁织,她就说:“给我家静静织,这孩子不晓得怎么长这么快,去年的毛衣今年都穿不得了。”
下午,她会准时去菜市场买菜,总是满满地提一篮子回来。邻居见了又问,“老谷家的,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哦,我们家迈青最近腰不太好,老毛病犯了,我给他买了只雄鸡炒酒,据说对腰很有好处。”母亲笑着回答。
可怜,真是可怜,邻居们都在背后偷偷擦眼泪。
母亲精神失常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梓园。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口。我奔回家,果然见母亲和梓园老爷面对面坐着“攀谈”。
在门口我听见母亲说:“朱先生,我们家迈青好几天没回家,您把他派到哪里去了呀?他这个人哪,就是这样子的,出去了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
梓园老爷没说话,抽着烟定定地看着母亲,神色凝重,像在思考着什么。
“妈!”我推门进去。
“哦,幼幼回来了,”母亲见到我很高兴,连忙站起身接过我的书包,“看到你姐姐没有,她到现在还没回家,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学校里排节目。”
“妈!”我叫。
“别这么大声,有客人在!”母亲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又对梓园老爷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就没规矩,您可别见外……”
“呵呵,”那男人回过神,笑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幼幼很乖啊,我很喜欢的,这样吧,我请你们到外面去吃饭,好吗?”
“这怎么行呢,外面吃很贵的。”母亲连忙推辞。
“哈哈,是很贵,不过……”梓园老爷走到母亲跟前,目光闪烁,很温柔地说,“餐厅是我家开的,再贵也没关系,对不对?”他死死盯着母亲,很兴奋,母亲的失常好像让他很高兴。我也盯着他,又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心底都在颤抖!
他把我和母亲载到市区最有名气的一家西餐厅,教我和母亲吃西餐。这是我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我拿着刀叉,不可理喻地看着这个男人,只见他和颜悦色地跟母亲说着话,完全没把母亲当做一个不正常的人。母亲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母亲问:“我家老朱到底去哪了,我很是担心他的身体……”
“哦,刚才忘了跟你说,我把他派到国外去了。”梓园老爷笑着说。
“这样啊,那他多久才能回来?”
“因为那边事情多,可能要些时候哦,你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梓园老爷睁眼说瞎话。我看着他,吃惊地张大嘴巴。他也注意到我在看他,对我笑了笑,切了一大块牛排到我的盘子里,“幼幼,你要听话,你妈妈……情况不太好……”
“我哪有不好啊,能吃能睡的,好得很!”母亲打断他。
“是,是,看上去是还不错,”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和母亲,说的话高深莫测,“也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天是在成全我啊,看来我只能接受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放学回家,我没见到母亲,在饭桌上看到一张纸条,母亲写的,只有一段话,我还没看完就两眼发黑,差点昏死过去。
那上面写着:幼幼,我跟朱先生去看你爸了,朱先生说他正好要出国,可以把我顺路带过去,他还说,他已经把你姐也接过去了,我去看看你爸和你姐就回来,天气这么冷,他们穿的衣服不够。我走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吃饭就到隔壁的四阿婆家吃,我已经跟她说好了,也交了饭钱,晚上睡觉要记得关好门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还有,我留了一些钱在你的枕头下,需要的时候用,记住了啊!妈妈字。
那一刻真是天旋地转,我疯了似的跑出去,找到四阿婆,她说母亲是被一辆黑色轿车接走的,她说她很快就回来,要你这几天就到我家吃饭。
梓园!梓园!
我头昏脑涨,回到家在枕头下一翻,果然见压了几百块钱,又到母亲的房间一看,她给姐姐织的毛衣都不见了……
“妈妈!”我瘫倒在地,号啕大哭,感觉世界一片漆黑,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连唯一的母亲也被骗走,老天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
我打辆车来到通往梓园的路口,当时天已经黑了,我趁着夜色避开那两个门卫,从侧边偷偷溜了进去,我在漆黑的林荫道上一路狂奔,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啊,你别信那个骗子的话,他是个骗子!
我跑出一身的汗,出了林荫道,看到梓园已经亮起了灯。夜色下,那豪华的庄园依然盛气凌人,冷漠地拒绝着我这个无助的陌生人。我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旁边的围墙上翻了过去,我本来就瘦小,加上有花草的掩护,我很顺利地就摸到了梓园后面一排白色建筑前,这排建筑其实是两栋房子连起来的,跟梓园前面的房子是一个整体,不是每个房间都亮着灯,所以光线也不是很亮。
我正准备从一扇侧门进去,突然从门后窜出一条毛茸茸的家伙,是条大狼狗,差不多有我半个身子高,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将我扑倒在地,我尖叫起来,开始还能挣扎,到后来就动弹不得了,我根本不知道被咬到哪里,只觉得全身都在流血,汩汩地流,好像生命的热潮渐渐散去,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好了,有人被狗咬了!”模糊中我听见有人在喊。
接着就是很多的脚步声,有人把狗赶走了,又有人抬起了我。我不知道我被抬到了哪儿,眼睛里全是血,看不清,感觉躺在了一个软软的地方,身边围了很多人,很嘈杂。
“怎么回事?”
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听得很清。
“少爷,我们也不知道,就听到后门有人喊救命,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成这样了……”旁边有人答。
少爷?谁是少爷?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睛里的血让我眼前猩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我必须看,一定要看,那个少爷,那个害死我姐姐和父亲的少爷,哪怕看一眼后失明我也要看。“眼睛,我的眼睛……”我喊着,希望有人能帮我擦擦眼睛。
“叫救护车没有?”我听见“少爷”在问。
“已经叫了,马上就到了!”
“她是怎么跑进来的?”
“不知道,估计是爬围墙进来的。”
“你们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我们都没见过。”
“拿纱布来,帮她擦擦眼睛,她好像在喊。”少爷吩咐道。
马上有人很轻柔地用纱布擦拭我的眼睛,光线一点点地透过来,快了,快了,就快要看见了,我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纱布移开了。看见了,我看见了,眼前站了很多人,我搜索着,寻找那张脸!
“看得见吗?”
一张英俊的脸恍然出现在我视线里。
我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只有在电影画报上才看得到的脸,英俊得无懈可击,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轮廓分明的嘴唇……
“孩子,告诉我,你看得见吗?”他又问。满脸焦虑。
“少爷,救护车来了!”旁边有人插话。
“好,我来抱她。”说着我就被他抱了起来,我无力地看着他,心底无限慰藉,老天,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张脸,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虽然视线越来越模糊,但我已经记住了这张脸,就算从此失去光明,我也已经记住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
姐姐、爸爸,你们看见了吗,我现在就躺在这个男人怀里,我记住了他的样子,他就是烧成灰我也会认得他了,无论过多少年,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我一定会活着,也一定要活着,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送这个男人去见你们,让他跪在你们面前忏悔……亲爱的姐姐和爸爸,我知道你们此刻都在天堂,我希望你们在天堂住得幸福,让我的爱和思念陪着你们,就如你们的爱会始终伴随着我一样,等着我的消息吧,等着我把这个男人送去见你们的那一天……
“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我被放到救护车担架上时,那个男人跟我这么说。
“名字,你的名字……”我呻吟着问。
“我叫朱道枫,记住了吗?”他好像在笑。很温柔。
“记住了!”我答。
二幼幼(2)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我伤愈后对着镜子照时的万念俱灰,那张脸,从眼部下方一直蔓延到嘴巴,全都扭曲得变了形,拆了线的伤口结着可怕的痂,像一条条蜈蚣爬在脸上。还有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和大腿,全都爬满“蜈蚣”,站在镜子前的我成了个怪物,我尖叫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恨不得将整张皮都撕下来。但是不可能了,那张恐怖的皮已经注定了将跟随我一生,医生说,即使整容,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容貌,而且要整也要等成年后整,因为我还没发育成熟,脸没长开,如果整了长大后难保不会变形。此后的很多年,一直到成年,我都羞于见人,整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我一出来,就会引起路人的惊慌,调皮的小孩还会朝我扔石块、吐唾沫。
我怎么生活呢?最初我是被一个叫四阿婆的老邻居收留,她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见我无家可归就将我收养在身边。她靠卖冰棍为生,我帮着她一起卖冰棍,但我绝不能露面,一露面顾客全都会吓跑,我只能帮她进货送货,而且还得戴着口罩,否则批发部不把货卖给我。我也没有上学了,学校不收,说是会吓到学生,不上就不上,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上,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可是就连这种日子,老天也觉得是种奢侈,在我十七岁时,四阿婆老得动不了了,死在床上。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并没怎么哭,生活早已让我变得麻木,我平静地将她用被单包好后搬到拖货的板车上,拖着去火葬场。
当时正是夏天,我从早上一直拖到太阳快下山才把四阿婆的尸体拖到火葬场,工作人员很诧异,不相信一个瘦弱的孩子能把一具尸体拖这么远,还是在这么个大热天,他们问我板车上的人是谁,我说是我奶奶。
“怎么不用车送呢?”
“没钱。”
“家里其他人呢?”
“死了。”
“真可怜。”他们说。
于是他们没有收火葬费。这可能是四阿婆没想到的,她孤寡一生,没有工作,没享受过什么特殊优待,没想到唯一的一次竟然是死后免费享受了一次火葬。火葬场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姨,很和蔼,当把四阿婆的骨灰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她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没什么打算。她就问我想不想学门手艺,将来好混碗饭吃。我说当然可以。她就说,那你就学给死人化妆吧,这工作听起来是有点那个,但好歹是门手艺吧,你这个样子,也只能学这个了。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
接着我被带到了停尸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师傅佝着背在给一具尸体抹澡,那个人死的时候可能很痛苦,面目狰狞,扭曲得变了形,不知道抹澡用的是什么药水,房间里的气味很难闻。
“你来了。”老师傅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张布满皱纹和沧桑的脸,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苍老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仿佛能穿透世间万物,我立即想起来了,他就是当年那个给我大苹果吃的毛师傅。他好像知道我会来似的,一点也不意外。
我跟当年一样诧异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我等你几年了,过来,孩子。”毛师傅放下手里的活,他对于我的脸一点也没表示出恐惧,可能是他看死人看多了,什么恐怖的脸都见过,我的脸在他眼里再平常不过,可是,可是我的脸都毁了,他怎么认得出我?
“别这么看着我,”毛师傅一脸平静地拉把椅子给我坐,“我认得你,你的这双眼睛就是你的身份……”
我还是鼓着眼睛看着他。
“来了就好好干,你会活下去的。”毛师傅说。
于是我就在火葬场留了下来,跟毛师傅学化死人妆。毛师傅就是我的师傅,五十多岁,快退休了,正愁没个接班人呢,我肯跟他学,让他很高兴。而我愿意跟他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没把我当怪物。
但在很多人眼里,毛师傅很怪,他话不多,干活利索。据说他做这行三十多年了,那些僵硬的尸体好像很服从他的支配,在他的摆布下非常“温驯”,毛师傅摆弄他们像摆弄木偶,在别人看来很恐怖的事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份工作,他很少跟周围的人打交道,可能也是因为别人对他的猜测和议论太多,他懒得理会。对于毛师傅的议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眼睛,都说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可能跟鬼有关,如果这世上真有鬼的话。还不止这些,据说毛师傅还能预见很多即将发生但还没发生的事情,这个我信,几年前他就说我会来火葬场,我真的就来了,这不是预见是什么。可是他很少会说出来,无论别人来询问他什么,他通常都置之不理,“是福逃不脱,是祸躲不过,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他常说的话。
毛师傅从未讲过他为什么知道我会来火葬场,我也从未提起过,觉得没什么好问的,这是我的命运,是我的我就必须承受。我没地方住,火葬场就安排我住地下室,地儿倒是很大,是堆杂物和棺材用的,大半个地下室都堆着棺材,看上去有点阴森。毛师傅帮我收拾了一块空地,架了张床,就算是我的卧室了,前后左右都是棺材,刚开始有点不习惯,可是很快就坦然了,我回梧桐巷拿来自己的行李和换洗衣服,没地方放,就放棺材里,蛮好,多少东西都放得下。真没想到我会有这么大一间卧室,还一个人住呢,跟从前住的低矮拥挤的棚屋比起来简直是奢侈!
只是地下室很潮湿,特别是阴雨天时感觉被子都挤得出水,睡在上面很受罪,没办法,有时候我干脆爬到旁边堆着的棺材里睡觉,刚好睡下一个人,又干净又温暖,都是上等木材做的呢,躺在里面甚至还能闻到树木的清香,最重要的是很安全,因为制作棺材时使用了特殊工艺和原料,不用怕蜈蚣蚂蚁之类的脏物爬进来,更不用担心会被人类伤害。我将那些活动着的人通称为“人类”,我跟他们不是同类,虽然我也是活动着的,但也仅仅是活动着的,因为我所有的活动范围都在停尸房,白天跟着毛师傅学料理死人,给死人抹澡,给死人化妆,晚上又爬进地下室的棺材睡,感觉上我跟那些躺着的“人”更接近,我就是一个从地窖里爬出来的鬼。
“这孩子真是怪,比毛师傅还怪……”火葬场的叔叔阿姨都这么说。
我能理解,在他们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有张连鬼都不如的脸,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棺材味道。我也不怎么说话,坐着不动的时候,或者我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我真的就像个鬼,白天人怕,晚上连鬼都怕。这样也好,不会有谁来打搅我,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可以忘掉很多痛苦。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周围有点“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精神压抑出现的幻觉,晚上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半梦半醒间我总听到周围有人“说话”,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窃窃私语,有时候还有笑声、叹息声、呜咽声、脚步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嘈杂闹腾,整夜不得安歇,凝神静听,又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爬起来看,又什么都看不到,很是怪异。
有一天晚上刚熄灯躺下,还没合上眼就听到有人在唱歌,确切地说,是在哼歌,调子很熟,再仔细一听,听出来了,是姐姐以前经常唱的一首邓丽君的老歌《月朦胧鸟朦胧》,一听到这调子我立即就想姐姐了,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我也跟着哼了起来。
“幼幼,幼幼……”
感觉有人在叫我。我爬出棺材,看不到人,却清晰地听到是姐姐在叫我,“姐……”我喊了起来,没人应。
“幼幼,带他来见我,带他来见我……”
凄凉哀怨的呼喊就在这寂静的黑夜盘旋,没有具体的方位,像是飘着的,游来荡去,我哭了起来,知道是姐姐来了,可是我看不到她,只听到她在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带他来见我,幼幼,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我流泪到天亮。不知道是睡着流的泪,还是醒着流的。
毛师傅早上来上班,那双能穿透世间万物的眼睛在我身上脸上扫了好一会,也没吭声,干活的时候我给他打下手,他一边给尸体上妆一边在嘀咕:“走了就走了,不要还有留恋,活着的人还留在这,老来打搅,是不是也要人家陪着你去呢,去了又如何呢,去了你也回不来,该到哪去就到哪去吧……”
“师傅……”我茫然地看着他。
“幼幼,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命苦心不能太苦,既然还在这个世界,该放下的就放下,别老记在心里,老记着去了的人也回不来,还会把自己搭进去。”毛师傅并不看我,但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话。
“来,你自己动手试试。”毛师傅把工具交给我,要我给尸体上妆。这是个年轻女子的尸体,面容姣好,是车祸死的,撞断的肋骨刺穿到肺部引起内出血而死,可能是血都流光了,她的脸比其他的尸体都要白,惨白,听说过几天她就要结婚了,婚礼成葬礼,真是可惜。我拿着给尸体上妆的特殊工具不知道如何下手,“给她的嘴唇上色。”毛师傅在一旁指导。
“为什么先上嘴唇呢?”
“没看到她有怨气吗?嘴唇张着,有话要说,”毛师傅平静地站在一旁,指点道,“艳一点,化成新娘妆,她心里的怨气就会少点……”
“哦,知道了。”我按师傅的吩咐把最鲜艳的颜色涂到了尸体嘴唇上,又给她的眉毛和眼睛分别上了色,在搽胭脂的时候师傅又说,“打红一点,要喜庆,越红越喜庆,一喜庆她就会欢喜,以为是在参加婚礼,到了下面她才会安息。”
我照师傅的话做了。
收拾好这具尸体,毛师傅又推来另一具,“幼幼,活着的人其实跟这些躺着的人一样,心里不要有太多怨气,你就是怨气太重,怨气一重阴气就重,就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纠缠你……”毛师傅边干活边在劝慰我,“放下你心里的怨恨吧,否则你早晚都得跟他们一样躺在这,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躺在这也无济于事,走了的人怎么也不会回来了,好好活着,别再睡在棺材里了……”
我震惊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我晚上睡在棺材里?
“那不是你该睡的地方。”毛师傅只撂下这句话。
可是到了晚上,我又爬进了棺材,没办法,已经习惯了。而且我还有个习惯是别人不知道的,我喜欢跟尸体说话。这大多是在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爬出棺材来到停尸房,也不开灯,一具具地琢磨那些尸体,研究他们的死因,看他们的脸和身体,跟他们说话。他们虽然未必听得懂,也不会发表看法,但他们不会给我伤害,我说什么他们都静静地“聆听”,久而久之,我就喜欢上了这种沟通。
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人发现了!
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地下室进水了,一到下大雨地下室就进水,不知道那些水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快就要淹到床板,连棺材都飘起来了。我没法睡,只好一个人出来又跟停尸房那些躺着的“人”说话。白天又推进两个“人”,我始终认为他们不是尸体,是躺着的“人”,他们也有感情和思想,只不过睡着了说不了话而已。
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孩子,我真是很担心你,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担心,你身上的怨气会害死你的,师傅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你不属于这里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你带着这一身怨气会吃很多苦!师傅知道,其实你也是个有爱的人,如果让你的爱来抵抗怨恨,你就会获得重生,爱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则,你会被置于死地……”
“武器?”我忽然觉得师傅说话文绉绉的。他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工人,怎么会讲得出这些话?
“是的,爱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师傅说的话更深奥了,“你只能用这武器去救自己,救别人,而不是去伤害人,甚至是杀人……”
“杀人?爱能杀人?”
“是的,爱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武器,无坚不摧……”
杀人?爱能杀人?我听不到师傅在说什么了,脑子里就只有这两句话在跳跃,鬼火般,将我迷蒙的双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师傅一早就来上班了,我跟他忙着给今天即将火化的几具尸体化妆。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说话的那个“姐姐”。下班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幼幼,你看点书吧,你这么年轻,又是一个人,总要找点事干,否则会疯掉的。”
“看书?”
“是的,看书!”
次日上班他真的给我带来很多书,什么书都有,我问他哪来这么多书,他说他女儿没工作,在市区开了家书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摆在那也没人看,就拿过来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就是毛师傅自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呢,教过两年书,本来会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相恋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师傅受到刺激没法再教书,在停尸房陪了女友两天两夜后决定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两天两夜让师傅领悟到什么,总之他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常人没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种能穿透世间万物的光芒。师傅在火葬场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经历和底细,都以为他只是个给尸体抹澡的怪老头,其实他是个饱读诗书的人,难怪他会说出那么深奥的话。
我不知道师傅在我身上又预见了什么,居然要我看书。谁也没想到,他的这个看似无意的举动挽救了一个孤独女孩濒临死亡的灵魂,也在日后成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闭太久,当我看到那些书时竟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久违的面包般,疯狂得让自己都害怕,我捧着那些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书吞进肚子。我一点也不寂寞了,感觉自己像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来自书本的营养,渐渐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变化,走路有劲了,说话大声了,我再也没睡过棺材,在我身上渐渐有了“阳光”的味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毛师傅的书都被我看完了,我缠着他再给我找些书来,我记得当时他正跟一具尸体抹澡,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没书看了就写嘛,自己写的肯定比别人写的好看。”
第一个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师傅的女儿繁羽,她的书店已经关门了,大概听毛师傅讲了我的情况,对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书店勉强维持了这么些年,几乎已经怀疑现在的人没几个会看书了,却没料到还有我这么个书狂。她先是要毛师傅转告想见我,被我拒绝后,她就亲自来停尸房找我,见到我后她并不吃惊,想必毛师傅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我的脸没有引起她的恐惧。这让我放心地跟她交流起来,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比我大三岁,样子很普通,心思却很细密,她说她也很喜欢看书,所以中专毕业后也没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师傅多年积累的书开了个租书店,生意很清淡,几乎没赚到什么钱,但她并无怨言,她说看着那些书,闻着好闻的书香她就会很满足。
接着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惊讶,她不能想象她店里的书就是在那么阴暗潮湿的环境中被我看完的,而当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里的时候,她很难过,趴在棺材边仔细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个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后她就看到了我扔在棺材里的那些文稿。“这是你写的吗?”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吗?”
“当然。”我觉得好笑,这些即兴而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看。可是当她看完那些文章后,表现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惊,非常的震惊,她瞪大眼睛跟我说:“幼幼,天哪,幼幼你是个天才,这些文章都是你写的吗?是你写的吗?”
我看着她笑。
“你应该拿去发表,我男朋友就是报社的。”
“我的这些东西也能发表吗?”
“当然,”繁羽像发现了宝藏般,兴奋得满脸放光,“你的这些文章比那些已经发表的都要写得好,真没想到,幼幼,你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我还是笑,不作答。
“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啊,你的文章充满灵气!”
我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我的灵气就源于楼上,那些摆着的尸体。
繁羽愣愣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说鬼话。可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除了楼上的那些尸体,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跟我说话,他们都惧怕我的脸,只有那些尸体不怕,虽然他们不能言语,但每天穿梭于他们中间,仿佛是第六感,我能听到他们心底最深的叹息。我觉得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冷漠,一样的对人世间充满怨恨和留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躺着的,我是站着的,仅此而已。
繁羽很热心,她拿走我的几篇文章,几天后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继发表在市晚报的副刊上。但我没有要她把我的真实地址告诉报社,稿费是由她转交的。用的名字也是笔名,叫水犹寒。这名儿是繁羽给我起的,说跟我的人很像。“你很冷,寒气逼人。”她这么跟我说。
不久繁羽又来停尸房找我,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晚报副刊要开一个专栏,编辑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很好,读者反响热烈,希望能接下这个专栏。
“我……能行吗?”
“当然行,幼幼,你不晓得你的文章写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赏地看着我说,“你一定会出名的,编辑也这么说,他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会大有作为。”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有些黯淡,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繁羽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学同学,在报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的房子,所以到现在也没结婚,而且对方家里也不大同意两人交往,有点忌讳繁羽爸爸的工作。也是的,谁愿意娶个火葬场工人的女儿呢。
繁羽一提到这事就很烦恼,愁肠百结。这个单纯的姑娘,对未来和生活唯一的向往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跟心爱的人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她问我:“幼幼,你也有愿望的吧,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唯美深刻,内心世界一定很丰富,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阵狂跳。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害怕的事……”
“没有!”我打断她,冷冷地说,“我当然是有愿望的,我的愿望就是活着。”
后面的话我没说完,我是要活着,活着的理由是杀一个人!我怎能忘记这切齿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让我变成一个鬼,我也要奔到那座庄园,找到那个人,杀了他,血债血偿。毛师傅一再说我的怨气太重,要我放下心里的恨,我做不到,就算如他所说我会被置于死地,我也在所不惜。师傅可以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停尸房逐渐消磨自己的怨,参透人生,我不是他,我做不到,因为我无法将姐姐呼唤置之不顾,我经常在梦里听到她的呼唤:“幼幼,带他来见我,一定要带他来见我……”
姐姐,我会带他去见你的!你知不知道,四年来,我经常去那座庄园,从未间断。每去一次,我就增添了一份活下去的勇气。我在观察,在窥探,在寻找,也在祈祷,那个人,那张脸,千万千万要活下去,跟我一样也要活下去,在我还没见到上帝之前,他绝对不能先去见,我要亲手杀了他!杀了他!
我一般是晚上光顾梓园,或者是在阴云密布的雨天。
那天下午跟繁羽谈过话后,我又有了想去看看的愿望。晚上,我坐夜班车到达那个路口。下车后我并没有走入口,那里有保安把守,我进不去。但我早在几年前就发现在入口旁边有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就会看见一个池塘,绕过池塘再穿过一片密林,就会直达通往梓园的林荫道。
已经夜深了,林荫道并不暗,因为那家人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不知什么时候在路两边安上了路灯。我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双手插在棉大衣的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的悠闲自得。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到,这条道是归那家人所有,没经过入口的门卫,谁也别想进来。除了我。
梓园!还是从前的样子。可是今天怎么回事,花园里停了好多车,看样子里面在举行宴会。我先是站在围墙外边看,后来忍不住又爬了进去。那家人自四年前有一个女孩爬进去被狗咬伤后,就加高加固了围墙,他们不知道,围墙加高了,那个女孩也长大了,这么点障碍怎么拦得住她呢。而且他们自那次的事情后,再也没养过狗,连宠物狗都没见过,这更方便了我,只要稍稍注意,我就可以在花园里穿来穿去而不被发现,甚至还可以在后花园里荡秋千。这个园子实在是太大了,除了佣人、司机和保安,很少见主人住在这,偌大的一个园子空荡荡,表面的华丽无法掩盖内在的颓废与空茫。
我又来到了后花园,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为了谨慎起见,我用黑色丝巾紧紧裹住脸,即使不小心被人发现,也不至于惊动里面的人。我坐在秋千架上,自在地荡来荡去,荡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突然很想进去。自从那次的事后,我没有再进去过,对里面充满向往和好奇,我太想看看那个人了,尽管四年来我没有再见过他。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脱掉了棉大衣,只穿了件紫色毛衣裹着黑丝巾低着头从后门走了进去,在通往大厅的走道上,我目瞪口呆,铺天盖地的华丽无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和富有,大厅很大,两百平方米的样子,金碧辉煌的吊灯,名贵的油画,米色的落地窗帘,白色的沙发,图案鲜艳的拉毛地毯,在大厅的楼梯口是正在即兴演奏的乐队,三三两两的男女在大厅中央翩翩起舞,他们衣着华丽,男的都是清一色的深色西装,女的都是闪亮华贵的晚礼服长裙,姿态优雅,活色生香。而让我惊讶的是,他们个个都带着舞会特制的面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蒙面派对?据说在上流社会里很流行,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踏着柔软的地毯,穿过大厅,沿着旋转楼梯径直到了二楼,真的没人注意到我,那些俊男靓女都戴着面具,来来往往,谈笑风生,我即使跟他们擦肩而过,他们顶多是瞟一眼,很快又会被同伴的话题转移视线。
二楼没有一楼大厅那么宽阔,却更显华丽,到处是走廊和房间,地上也铺着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穿过一条挂着名画的走道,拐个弯,随便推开一扇门进去,很显然,这是间书房,四面墙有三面是书柜,一面挂着华丽的落地窗帘,窗边是巨大的书桌。我走到书桌前,只见桌上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个年轻女子的照片,二十出头,长发,样子很清纯古典,美丽得让人惊叹。一直以为除了姐姐,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美丽的女子,原来美丽的女子不止姐姐一个!放下镜框,我又欣赏了两个铜器,显然是艺术品,没什么兴趣,继而又看到了摊着的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很潦草,一看就是随性写的:“心慈,心慈,你会想起我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将你遗忘,我活得好艰难,遗忘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着我的心……”
我立即变得激动起来,突然有种恶作剧的冲动,拿起桌上的笔接着写道:
“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遗忘对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被你遗忘的人不允许你把她遗忘;你活得艰难也是应该的,因为还有人比你活得更艰难,或者,那不是人,是鬼,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她现在就藏在你心里,别想赶走她,终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你身旁!”
吓死他!相信他看到这段文字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本来还想多写几句,突然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我跳起来,躲进了落地窗帘。等我躲进去才发现,后面不是窗户,是个小阳台,围栏是黑色镂花的。我屏住呼吸,听到门被打开,有人进来了,好像不止一个人,先是一个男的在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吧,你这次回国可得多待些日子,这个园子太寂寞了,也难怪碧君会抱怨,你把她一丢就是半年不闻不问的。”
“我要是在这,会更寂寞,”另一个男人说,“不是我不守在她身边,她一天到晚怨气冲天,叫我怎么留得下来,不怕你笑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性生活了。”
这个男人的声音很浑厚,有些低沉,非常像外国电影里的男配音。而另一个男人好像在劝他,说,“道枫,你这样是不对的,再怎么样她是你太太……”
道枫?!朱道枫?我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是那个人吗?真的是他吗?此时此刻我好想撩开窗帘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着那张脸,唯恐自己忘记,我像记住自己名字一样地记着他!太激动了,我全身都开始抖……
“你是不是还是因为心慈啊?”那个劝他的男人责怪起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都已经不在了,你想她又有什么用?她会因为你想她而活过来吗?忘了她吧,忘记是对死者最好的礼物,你必须重新开始生活,否则你会被毁了的!”
“已经毁了!”他叹息着说。
“别这样!……我听说你收藏了很多女人,大凡长得有点像心慈的你都收藏了,你这是何苦呢,要是碧君知道了会跟你拼命的。”
“知道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如果她想解脱这桩婚姻,我决不拦着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我收藏了那么多‘心慈’,可是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心慈,除非有一天遇到一个完全可以取代她的女人,我才会彻底解脱,可是这个女人在哪呢?我知道她肯定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个人在等着我……”
“上帝!……”
两个男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敲门,他们这才出去。当我从窗帘后面走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浑身虚脱般就要瘫倒在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赶紧走。我打开门,见走道里没人,就快步溜了出去。转了个弯,我看见两个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说话,听声音,我肯定他们就是刚才在书房里谈话的男人,而且其中有一个就是朱道枫!哪个是呢?我很想看清他的脸,可他们都是背对着我坐着的,那个女人倒是正对着我,没戴面具,三十多岁,一件低胸的黑色晚礼服让她显得很有风韵,我正迟疑着是走过去还是往后退,那女人突然把目光投向我这边,她当时是笑着的,见到我的一刹那,笑容凝固在她脸上,“啊!”几乎在同时她尖叫起来,也几乎在同时我折转身就跑,又回到走道,推开书房的门,直奔窗帘后面。
门外传来零乱的脚步声。
“谁,我没见到人啊?”一个男人问。
“我看到了,是个怪物,她的脸……好恐怖……”这是刚才那个见到我的女人的声音。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纱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整张脸都暴露在外面。难怪她见到我会尖叫。怎么办呢?这样下去我肯定会很快被发现!
“到书房里看看。”
“好,进去看看。”
没有选择了,我转身翻过阳台栏杆闭着眼跳了下去,我感觉我跌落在一株矮矮的树上,呻吟了声,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毫无疑问,我的脚摔伤了。
“快,快,有人跳楼了!”
我听见上面有人喊。我赶紧爬起来,忍着痛咬着牙不顾一切地狂奔,一口气居然又跑到了后花园,秋千架的后面是一片密密的灌木丛,我连滚带爬地躲了进去。蹲着身子,连气都不敢喘。后面的人追过来了。好像有很多人。
“在哪呢,我明明看到有人跑过来的。”
“我也看见了,好像是个女的。”
“她跑不远,从二楼跳下来,她肯定受伤了。”
这是朱道枫的声音。他吩咐道:“你,去这边,你去那边,她一定还在园子里,大家分头找,如果找到了,先别伤着她,把她带过来交给我就是。”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众人好像都走开了。
“会是谁呢?”这是那个跟朱道枫在书房里谈话的男人。
“不知道,”朱道枫说,“应该不是贼。”
“你怎么能肯定?”
“因为书房里东西原封不动,光桌上那两个铜器就价值连城。”
“也是,你这房子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宝贝,”那个男人说,“可既然不是贼,那她跑进来干什么?”
“衣服!这是谁的衣服?”朱道枫突然叫了起来。显然他发现了我脱在秋千架上的棉大衣。我真是大意,怎么能把衣服丢那上面呢?
“这衣服很旧啊,不像是你们这园子里的人穿的。”
“是个女孩的,看式样就知道。”
“嗯,没错,可她究竟是谁呢?不偷东西跑来干什么?”
“不知道。”朱道枫疑惑地说。
我感觉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可能就在我身旁。我闭着气,稍稍把头偏了偏,透过灌木的缝隙,我看见几米外站着个男人,个头挺拔,穿了件浅色西装外套,身子是侧着的,花园里的灯此时被打得通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半张脸,一眼就认出了他,朱道枫!旁边的一个男人戴着副眼镜,很斯文,像是他的朋友,两人站了会,有点手足无措。朱道枫手里拿着我的大衣,忽然若有所思地说,“难道是她,那个孩子?”
三年后。
已经是一九九七年了,我在火葬场眨眼工夫待了三个年头。这一年我刚好满二十岁。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又迅速地变化着,比如我的栖身之地火葬场,这里已经不叫火葬场了,改叫殡仪馆。政府部门为了全面提倡火葬,净化社会风气,节约用地,已经在全市禁止土葬和私设灵堂,并且斥巨资将原来的火葬场改建成现在的殡仪馆,于是我们就有了新的办公楼,现代化的火化设施,礼仪厅、停尸房和骨灰存放室等等,还在周围建了绿化带,盖了职工家属楼。仿佛是一夜之间,这里热闹起来,川流不息,遇到高峰期,到这来举行葬礼火化遗体还得提前预约,就跟预约酒店房间和餐厅位子一样。这拨刚走,那拨又来,整天哭的哭,喊的喊,简直比集市还热闹。
这热闹丝毫没影响我。但是影响到了师傅。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停尸房又招了两个学徒,都是孤儿,有正常生活和家庭的不会到这来谋生,师傅不太喜欢这两个学徒,嫌他们太闹,干活的时候叽叽喳喳,没有一刻安静,师傅经常骂他们:“你们不怕吵到人,就不怕吵到鬼吗?”
可不管怎么骂,停尸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两个小学徒还是说笑声不断,甚至一边干活还一边唱歌,流行什么唱什么,师傅的脸更加阴郁。
“幼幼,别在这干了,换个地方,这里已经不属于你。”两年前的一天毛师傅突然要我离开停尸房。也没有说理由,直接把我从停尸房“赶”了出去。
“是时候要你出去了,该面对的你迟早得面对。”师傅又只撂下一句话。
随后我就被安排在馆长办公室当秘书,不仅是秘书,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个作家。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名字如雷贯耳。大概是两年前,我就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小说,一炮走红,连载的两部小说都先后由出版社出版,销售一空,我的第三部小说《双面人》问世后没有连载,而是直接出版,小说不到半年就再版了三次,到现在已经是第四版,据说也快卖完了。最开始,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关注。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关注。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脸。那阵子,报社、出版社要见我,媒体要采访我,读者想看我,繁羽快被逼疯,因为小说是由她代我签订出版合约的,出版社整天给她打电话,约她见面,请她吃饭,无论她怎么说服我,我就是拒不露面。
“你为什么不肯出来?难道你想跟那些尸体打一辈子交道吗?”每次她总这么说我。
“你帮我出面一样的啊,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每次我都这么搪塞。
后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了,繁羽成了我的代言人,无论是跟出版社谈合约,还是面对媒体接受采访,或者是参加读者见面会,甚至是到北京领奖,她都代替我出席,而且身份就是水犹寒——《双面人》的作者。在公众面前,她就是水犹寒,一个相貌普通性格腼腆却才华横溢的女作家。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这个身份,也不怎么跟我抱怨了。毫无疑问,她的生活也因为这个不属于她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赢得了鲜花掌声,而且在我的资助下买了房子,很快就要跟男朋友举行婚礼。她成了公众人物。她很满意现状,我也很满意。说实话,我是感激她的,包括她的父亲毛师傅,如果不是他们父女俩,我可能活不到现在,至少不会走出地下室,完整地活到现在。所以我非常信任她,不仅大小事务交由她处理,就连银行户头都是由她管理的,我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了,稿费、版税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账户,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很少问。繁羽为这总说我,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关心,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知道我心里埋藏了秘密。她很想知道。但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都可以给她,什么都可以和她共享,我的名、我的利、我的身份,唯独我心里的秘密不能告诉她。无论她平常怎么开导我,我就是不开口,我越不说她就越想知道,后来我生气了,告诫她如果再这样,一切都将结束!其实我是吓唬她的,却真把她吓着了,再也不敢多问什么,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她的“身份”和已经拥有的一切。但是她真正被吓得够呛的却不是这次,而是因为一个叫秦川的人。
秦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是这座城市里一家大报的记者,很喜欢我的书,尤其是《双面人》,他先是给我写信,对于读者的信我通常很少回,但是他的信我回了。说不清为什么,他的文字很吸引人,并没有太多赞美艳羡之词,篇幅很短,寥寥几句话就很尖锐地表达了他对小说的见解和对我本人的猜测。他的第一封信我就印象很深刻,里面有句话着实让我受惊不小,他说,感觉你就是个双面人,生活中你肯定带着面具,你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在书里已经闻到了你诡异的气息。
后来他就提出要采访我,我在信里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把这事交给了繁羽,反正接受媒体采访是她的事。谁知她跟秦川见了面后只几句话就被识破身份。我问怎么会这么快呢,繁羽说,我哪知道啊,这个人好厉害的。人长得蛮帅,可眼神像刀子,他只问了我几个问题就翻脸了,拍屁股走人。这还不算,几天后,繁羽急匆匆地来殡仪馆找我,说秦川给她打了电话了,要她转告小说的原作者,别想蒙他,如果不见面,他就将这件事公布于众。我听了很烦躁,恼火地说:“他这人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见面,见不见面是我的自由!”
“你去见见他吧,他可是名记,一呼百应……”
“你这么担心干什么?”我看着焦急万分的繁羽忽然说,“就算他说出去,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繁羽不说话了,表情黯淡下来,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担心这件事被捅出去,而是担心被捅出去后她将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说实话,我感觉她变了很多,这种变化源于她的内心,是潜移默化的。她没以前单纯了,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穿着打扮,都跟以前判若两人。她买了房子,据说马上还要买车子,她对相恋多年的男友好像也越来越不满,嫌他没本事,挣不到钱。她很热衷于出席各种各样的公众活动,报纸上、电视里经常出现她接受采访时的谈话,那些谈话简直让我无地自容,有一次在电视上主持人问她:“你的小说写得这么好,文字相当有功底,是不是从小接受父母的熏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算是书香世家了,从小我就看很多的书,我九岁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教授?书香世家?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是繁羽。名利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啊!
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要到此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我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犹寒日前出席一个读者见面会,竟然迟到两个多小时,被记者追问为什么迟到,她的解释是换衣服化妆去了。我扔掉报纸,在电话里大骂:“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明星吗?别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面对公众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也别毁了我的名誉!”
繁羽可能知道我真的生气了,连忙哭着来找我,说她下次再也不敢了。当时看着她那张涂满脂粉的陌生的脸,我突然没法责怪她,因为是我把她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我给了她最后的警告,如果类似的事情再有发生,那么一切都将结束。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在媒体露面,如果不是答应了秦川的采访,我也不会再次让她去面对媒体。
生活又恢复了一些宁静……可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现在这种平静隐蔽的生活就要到头了似的,心里惶恐不安,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然我现在没有睡地下室了,火葬场在家属区给我分了一套单身公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一个人在岛上,梦中的场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肯定都是一个苍翠的岛,上面开满蔷薇,芬芳四溢,连风都带着蔷薇的味道,这个很好解释,我最喜欢的花就是蔷薇,小时候院子里就种了很多,这是记忆中家的味道。可老梦见同样的岛是什么意思呢?之所以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噩梦,相反我觉得是个甜甜的美梦,美丽的岛,温暖的风,蔷薇的清香,置身其中感觉无比舒心愉悦,只要梦见岛的晚上我就睡得格外香甜。
我把这个梦境告诉师傅,他满是沟壑的脸上立即显现出恐惧和绝望的表情,我很少见他流露出这种表情,听到我说出这个梦,他眼中沉息很久的神秘光芒突然就迸射出来,穿透我的胸膛。我吓得倒退几步,“师傅,你怎么了?”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师傅由恐惧和绝望转为了悲伤,他很悲伤,伸出满是老茧和沧桑的手抚摸我的脸,“孩子,看样子师傅还是保护不了你了,是你命里的东西,师傅没有能力将他赶走,我无法主宰你的命运,命里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茫然地看着师傅,还是不懂,忽然间觉得他老了很多,在我眼中他一直是坚强的化身,参透了人生,对什么都漠然而视,无所畏惧,可是此刻他却悲伤无助得像个要失去什么还没有失去但最终会失去的可怜老人。
“师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又会怎样呢?师傅能预见,却无法拯救,因为我无法将厄运从你命里驱逐,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千万不要去伤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遇到什么,都要放下你心里的怨恨,这是唯一救你自己的办法……”师傅越说越悲伤,嘴角抽搐,干涸的眼中几乎要渗出泪来。
“师傅,我要伤到谁?”
“你命里的人。”
我还是不明白。而师傅是真的老了,背已经驼得快成九十度,说话很吃力,干活也没以前利索了,繁羽一天到晚忙着在外面应酬,很少过来看她父亲,他们父女间的感情似乎很淡漠,感觉是繁羽嫌弃毛师傅,有一个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父亲让她觉得很没面子,为这我批评过繁羽,也很为师傅难过。师傅却说:“她早就不是我的女儿了。”
“都怪我,师傅。”
“跟你没关系,她变成什么样子也都是她的命……”师傅无力地垂着头,坐在停尸房的椅子上气若游丝。“师傅,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师傅的身体最近很不好,这让我很担心。
“没事,师傅只是要走了。”
我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连连摆头:“师傅,不会的,不会的!……”
“师傅的阳寿师傅知道,只是放心不下你,孩子,”师傅疲惫地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光芒,我蹲在他膝下,他怜惜地看着我,抚摸我的头,“师傅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好好活着……”
“师傅……”我低下头,尽管师傅的眼中光芒不再,但我还是很怕面对他的目光。因为我从来就没放下过心里的怨恨,放不下,死都放不下。
“师傅会看着你的,但我不想过早地在那边碰到你……”这是师傅那天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一说完就昏昏睡去,他睡着的样子更让我无端地害怕,因为他睡着的样子无声无息,跟停尸房那些摆着的尸体很相像……
“师傅!”我哭着跪到了他的脚下。
毛师傅死了。突发脑溢血,死在停尸房。早上才被人发现。就像师傅生前说过的那样,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没有让别人碰他,我要亲自料理他。三年了,我在火葬场工作已经三年,师傅领我进的门,传给我手艺,也给予我生活的勇气。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他,我现在可能还是个跟尸体同眠的幽灵。我对他的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一直延伸到他的女儿繁羽。我给予她很多,金钱、名利、地位,可是最终还是害了她。
“师傅,对不起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在停尸房里一边为他守夜,一边泪流满面地向他忏悔,“都是我的错,我本想报答您的,可是……却害了繁羽,我怎么说都无法取得您的原谅,当初您反对她顶替我,我就是不肯听,如果听了,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对不起,师傅,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开灯,就像数年前的那个雨夜一样,点根蜡烛,坐在他身旁,轻轻地跟他说着话。我已经很久没跟躺着的“人”说过话了,现在师傅也成了躺着的“人”,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我亲爱的师傅劳苦了一辈子,跟尸体打了一辈子交道,连死也跟尸体死在一起,可是他的女儿,从他去世到现在,影子都看不到。据说是参加一个名流的Party去了,手机关机。罪过,这真是我的罪过啊!
这么一想,我抱着师傅痛哭起来,整个停尸房都回荡着我的哭声。数年前的一个雨夜,一个孤独的女孩也是这么绝望流泪,是师傅举着手电筒来到她身旁,给她指明人生的方向,“你应该看点书……”,就是这一话挽救了她。如今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什么报答他,只能静静地送他上路。
次日早上,师傅的遗体摆到了灵堂,同事们默默等待着他的女儿来见他最后一面,可是一直等到中午,她的女儿还是不见踪影。因为守了一夜,又悲伤过度,我支撑不住了,只好先回宿舍休息,我拜托同事,如果繁羽来了叫我一声。
回到宿舍刚躺下,电话就响了,以为是繁羽的,却不是。
“你好,请问是水犹寒吗?”是个浑厚的男音。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
“在下秦川,你不会不认识吧?”
我“啪”的一下就挂掉电话。可是刚挂下,对方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还没开口,他就抢着说:“麻烦你先别挂电话,听我说几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拒绝见面,但是我提醒你,请马上停止让人冒充的游戏,否则你会身败名裂……”
“身败名裂?”
“是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她利用你的身份正在外面诈骗……”
“谁,谁诈骗?”我的心一下被提到半空。
“那个冒充你的人!我也是才知道,我的一个同行刚刚告诉我的,她把你的小说同时卖给数家影视制作机构,骗取巨额版权费,其中有一家已经发现,报案了,警方正在介入调查,这条新闻明天就会登上晚报的头条……”
我倒吸一口冷气。
秦川在电话里显得很急,继续说:“我已经帮你拦下了那条新闻,但请你无论如何,必须马上登报澄清你的真实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名誉被毁于一旦吗?对于读者而言,有时候作家的口碑比作品本身更重要……”
下午,繁羽姗姗来迟,可是已经晚了,她的父亲已经被火化。我没有质问她,也没问她毁我名誉的事,她看着我想解释什么,却被我冷漠的眼神拒绝了。我把决然的背影留给她,只扔给她一句话: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委托秦川向报纸公开声明,恢复水犹寒的真实身份,公布事情全过程。同时跟出版社取得联络,诚恳道歉,向他们说明我隐瞒身份的真实原因,说我的脸被毁容,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人冒充。出版社并没有深入追究,好像还很高兴,说他们其实早就怀疑繁羽不是水犹寒,她的言行实在有悖一个作家最基本的素质和涵养,只是一直没证据,他们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我肯站出来勇敢地承认,而且保证下一部小说继续由他们出版,让他们欣喜若狂。
第二天,声明见报后,我给秦川打了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打电话。我向他表达谢意,并请他喝茶。他吃惊得语无伦次,隔着电话,我都可以听到他狂跳的心声。我们约在市区一家很幽静的茶楼见面。当然,我还是蒙着面去的,穿了件黑色束腰长大衣,裹着紫色丝巾。
当他快步向我走来时,我很吃惊,就像他看到我也很吃惊一样。站在我面前的秦川一身休闲打扮很年轻,绝对没有超过三十岁,留着个平头,显得很精神,有点黑黑的,轮廓却很有型,尤其是那双眼睛,目光炯炯,非常吸引人。
“你好!”他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也把手伸向他。他握住我手的一刹那有点颤动,“你很冷,手这么凉!”他笑着说,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还好,我天生就是这么冷。”我坐下,也笑。
“难怪叫水犹寒。”
“是的。”
他看着我,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我知道他很好奇,就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我的脸……可能不太方便露出来,因为……”
“没关系,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原因,不用跟我解释,”他很善解人意,给人以很温暖的感觉,全无他文字中的犀利尖锐,他说,“你蒙着纱巾的样子也蛮好看的,很美,像个从古埃及金字塔里走出来的女神……”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在想,如果你看到我真实的脸,恐怕就不会有这种美感了,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异性赞美,心情还是抑制不住激动。
“秦先生,谢谢你的帮助,要不我真不知道这事怎么处理,还是你有主见,帮我解了围。”我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这也是我主动见他的原因。
“不必客气,我们能认识是缘分,能帮到你也是我的荣幸。”秦川说。
“是缘分,你是我第一个主动见的人。”
“是吗,那我更荣幸了!”他呵呵地笑起来,笑的样子真是很好看,让坐他对面的人感觉如沐春风,他说,“刚才进来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你就是书的作者,你的气质,你的眼神,跟小说中的人物如出一辙……”
“是吗?”
“是的,我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真希望以后可以经常看到你。”
“可,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离开?”
“是的,我要走了,今天来见你也是了却一桩心愿,你不知道,你很想见我,其实我也很想见你,因为迄今为止,能读透我小说的人也就只有你,我很想看看这个读透我小说的人是个什么样……”
秦川的脸上呈现出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半天说不出话。“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才见面就分手,”他摇着头,好像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不能再见到你了吗?不能吗?”
“原则上是这样。”
“你去哪?不回来了吗?”
“这个,很抱歉,我不太方便告诉你,但是……”
“但是什么?”
“我会记住你的。”
“记住?”他眼神中一阵绞痛,“仅仅是记住吗?”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不能接受,真的不能接受!”他痛苦地埋下头。
“别这样,如果真有缘,我们还会见面的。”我试图安慰他。
“可缘分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错过了,就很难再抓住。”
“那就表示没有缘分了。”
“可我,很想再见你……”他双手抱着头,幽幽地抬眼看我,“告诉我,我们还有可能再见面的对吧?”
“秦川……”
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别再说下去。
他知道没有希望了,就很聪明地转移话题。“你还会写小说吗?”
“当然会。”
“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
“一定可以看到的。”
“是部什么样的作品,讲的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能透露点吗?”
“一个谋杀的故事。”我笑着答。
天色有点晚了。
跟秦川分手后,我没有回殡仪馆,而是去了梓园。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我想再去看看。还是一样的抄小道,一样的站在围墙外久久凝望,没有言语,无法表达,七年了,我都是这么看着这座庄园,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我的悲伤、我的恨、我的痛,七年生不如死,七年人不人鬼不鬼,让我认定要义无反顾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悬崖峭壁,哪怕走下去是地狱,我也决不会放弃!我只是暂时离开的,要在一个全新的地方积蓄能量,因为我已经被发现,在我还没有积蓄足够的能量前,我不能被发现!等着吧,我会回来的,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偿还这一切!
起风了。已经是秋天,林荫道上铺满落叶,走在上面沙沙地响,我的长发在风中翻飞,丝巾也随风飘扬,脸还是蒙着的,心却没有被蒙住,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透亮,尽管前面看不到方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哭,可是为什么,泪水还是在不经意间沾湿了我的丝巾,路在前面延伸,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七年前的那个傍晚,一个心碎的母亲牵着她的小女儿,焦急地去寻找另一个女儿,她边走边喊,孩子,我的好孩子,千万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妈妈都在你的身边,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妈妈,我可怜的妈妈,您在哪啊,如果您看得见我,请给我力量吧,您的女儿现在就走在七年前的那条路上,一样的心碎绝望,一样的渺茫,您可别忘了您说过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您都在女儿的身旁!
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脚步凌乱,难以抑制的悲伤。
突然,视线里走进一个人,是个男人,穿着米色风衣,系着方格围巾,步履潇洒地从如画的秋色中朝我走来,暮色苍茫,他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不可能是他!刹那间我被钉住了般动弹不得,怎么能够在这遇到他,绝不可以!但是我不能跑,也没有力量跑,无处可逃,活生生地被他的目光捕捉。
我看到了他,毫无疑问,他也看到了我,停住了脚步,满脸惊讶。距离不过十米。我在发抖,绝对在发抖,感觉天地万物都在旋转。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怎么进来的?”他走近我几步,目光扫视着我的脸,一连串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看着他,脑子飞快地冷静下来,快跑,快跑,可是我动不了,脚像被粘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他离我更近了,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神秘悠远,拨动着我的心弦。“小姐,我没有见过你,你怎么会进来的?”他看着我问,样子很温柔。
我后退几步。
“但是我觉得你很眼熟,可以认识你吗?”他居然笑了,满脸喜悦。
没有选择了!我飞也似的从他身边跑开,没命地跑开,等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跑远了。“小姐,请留步……”他在后面喊。
我没理他,不顾一切地狂奔。
“小姐,站住,我没有恶意的……”他的声音离我有点远了。
三朱道枫(1)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他就是这起事件的被谋杀者(当然,他自己肯定不知道)。他首先是个绅士,非常富有,他的富有源于他的父辈。据说早在民国初年,他的曾祖父就是个大豪绅,是以贩卖军火起家的,也就是发的国难财。但他的祖父却是个聪明人,很爱国,解放战争时期曾资助和解救过地下党,所以解放后除了部分财产被充公外,仍保留了大部分家业。而他祖父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文革”前,将家眷和财产全部转移到国外,从而躲过了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文革”结束后,一直到八十年代末,他们家才渐渐将产业发展到国内,凭借雄厚的资本,很快东山再起,占据了很多领域的重要位置。他们这家人好像天生就具备经商的本领,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朱道枫作为这家人的次孙,却完全没有继承父辈们经商的天赋,出生在国外,从小喜欢艺术,大学后更迷上了旅游,一个人背着画夹周游世界,今天在维也纳、明天在巴黎,看歌剧、听音乐,逍遥自在得连他的家人也常常抓不到他的踪迹,所以别人一个大学只读四年,他却读了近八年才勉强毕业。毕业后名义上是在国外帮父亲打理生意,其实他把生意都交给家族几个嫡亲在做,自己仍然在外面逍遥快活。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随心所欲的事,大学毕业后两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突然病逝,几年后弟弟也在一次飞机失事中遇难,仿佛是一夜之间,家族的重担落在了他身上,他想推卸都不可能了。掌管家族生意后,他还是世界各地跑,却再也没了从前的逍遥自在,他疲惫不堪,却又无计可施,所以他经常跟朋友们抱怨说,大概是以前玩得太狠了,现在遭了报应。好在他生性淡泊,赚多赚少并不在意,而且掌管生意几年后他也摸出了一些门道,不遗余力地提拔新人,培养自己的亲信,这样就相应地腾出了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又快活起来,到处结交朋友,他的朋友遍布世界。他也有家有室有太太,却很少待在家里,除了蜜月期,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加起来好像没有超过一个月。或者说,他根本搞不清哪里是自己的家,旧金山,纽约,巴黎,东京,香港,哪里都有房子,每处房子都有女人在等着他。可是他经常犯糊涂,把女友们的生日搞混,有时候清晨醒来,明明身在东京,却以为在香港。他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于是上帝剥夺了他的爱,给他有名无实的婚姻,除了婚前的那次绝恋,他没有再恋爱过,或者说没有女人被他爱过。爱他的女人还是很多的,他坦言对不住很多红颜知己(这话好像有个功夫巨星也说过)。真是报应。他又经常这么跟朋友们抱怨。
“威廉,人不能太贪心,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朋友们总是这么告诫他。威廉是他的英文名。
他当然也知道他不可能得到世界上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外表的风光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寂寞,他很寂寞,朋友甚多,知己甚少,女人甚多,能爱的甚少。很多时候,他会望着家里金碧辉煌的天花板,拥着床上女人娇媚的身体不知所措,他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疲倦,好像这种疲倦是与生俱来的,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却身不由己。
他变得忧郁起来,周围越来越令人窒息的嘈杂开始让他惧怕,于是果断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满世界地飞,不再呼朋唤友,不再处处留情,不再疲于奔命地去应付各种他不愿意甚至是令他讨厌的人和事,他变得沉默寡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除了应付生意上的事,一般情况下他都深居简出。偶尔也会几个特别知心的朋友,或去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什么的,但他很少再往人多的地方凑了,就像闭门修行一样,浮躁的心渐渐静下来。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自由并非身体的,而是心灵的自由。心自由了,哪怕身处浮华的宴会、灯红酒绿的娱乐城,也会感受别人感受不到的清静自在,看人看事也格外的清晰明智。
他在世界各地拥有很多房产,可是有一个地方是他最喜欢的,停留的时间也最长。这个地方就是梓园。不仅仅因为这里是祖居,太太住在这里,需要他照顾,而是因为这个庄园是他的家人过去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已故的哥哥和弟弟,都是在这个庄园出生的,这里留下了他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他的父亲也很喜欢这里,庄园是由他父亲一手建成,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不过最初的规模并没有这么大,后来父亲越来越喜欢这里,就将附近的土地都买了下来,将庄园不断扩建,为了家人不被打扰,就连通往庄园的一条林荫道也买下了来。这里四处郁郁葱葱,鸟语花香,又封闭又清静,对于以低调著称的父亲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朱道枫年轻时并不喜欢这儿,嫌这里静得像座庙,后来他渐渐安定下来,慢慢地也就体会到父亲喜欢这里的原因。只是父亲已经不住在这里,多年前出国后到现在一次也没回来过,朱道枫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很了解父亲,做事从来不留余地,想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没有人勉强得了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毫无疑问,他继承了父亲的这种个性,也包括头脑和智慧。但继承最多的却是母亲出众的外表,母亲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当然必须是个美人,朱家的夫人怎么能不美丽呢,只是父亲年轻时跟过去的朱道枫一样,风流成性,第一个太太也就是朱道枫已故哥哥的母亲只和父亲生活了四年就离开了他,第二个太太生下朱道枫后不久也离开,看破红尘,现在在香港的一家寺庙里吃斋念佛。朱道枫是由父亲的第三个太太带大的,他已故的弟弟就是这个太太所生,可是好景不长,朱道枫八岁的时候,父亲又看上了一个绝色佳人,是个舞蹈演员,貌可倾城,为了得到那个佳人,父亲差一点又抛弃现有的太太。而这个太太实在是深明大义,为了满足父亲她竟默许父亲将那个佳人带回家,虽然没有名分,却是实际上的小老婆,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还算平静,可是好景也不长,后来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那个父亲最爱的佳人竟独自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据说佳人离开时已身怀六甲,父亲动用了一切力量也没有找到她,也就是那次的事后,父亲突然变得清心寡欲了,没有再找过别的女人,也没有再和太太生活在一起,带着小儿子孤独地生活在这座庄园很多年。直到有一天,父亲碰到了一个跟那个失踪的佳人非常相像的女人,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到手,带到国外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这些事朱道枫并不是很清楚,也没有兴趣去探听,像他们这种家庭,没有些风流孽债是不可能的,他很宽容父亲,同样父亲也很宽容他,过去无论他怎么疯玩,父亲从不责骂他,也不勉强他打理家族生意,父亲只说,早晚你会收心的,我不急。果然,现在他已经收心了,主动承担了家族守业的责任,他们不需要创业了。创业阶段已经在父辈们手里完成,他只需守好业,不让家族落败下去就可以了。
现在的朱道枫,三十五岁,身体健康,什么都不缺,什么也都有,享受生活排在第一,工作排在第二,兴致好时出国散散心,疲倦时就待在梓园里;高兴时陪太太说说话,不高兴时可以几个月半年不理她;心血来潮时到外面会会女人,意兴阑珊时关在书房里看书作画;思念某个人时会在深夜一个人喝酒弹琴;暂时忘却思念的时候会邀请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家里坐坐……
他生活很有规律,品酒但不酗酒,烟也抽一点,抽得不凶。公司离庄园有点远,他每天只去半天,安排好要紧的事务,见见重要客户,签签合同,剩下的时间他就坐车回来了,有时候是司机开车,有时候是他自己开。司机开车的时候,他从不直接进梓园,而是在路口就下车,自己走着进去。因为他很喜欢那条林荫道,据说他的名字也跟这条道有关系,母亲生他的时候老是梦见这条道,生的时候又是秋天,路边的枫树都黄了,于是就给他起名叫道枫。
故事就从这条林荫道开始了……
那天他从公司回梓园,在路口又下了车。已经是初夏了,林荫道一片郁郁葱葱,走在里面微风拂面,很舒服。他双手插在裤袋,不紧不慢地走着,又点了支烟,优雅地吐着烟雾,什么都没想,好像什么又都在想。难道一直就这么走下去吗?没有方向,没有尽头,想停止,又找不到借口。他很清楚自己在等着什么,又不甚明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一次偶遇?一个回眸?一个远去的背影?
林荫道的一个拐弯处有一个不是很起眼的缺口。他停住了。几年前,一个黑衣蒙面女子就是消失在这个缺口,拨开草丛,还依稀可辨一条窄窄的小径掩映在其中,小径一直延伸进前面的密林,他试着走过去,密林过去是一个池塘,绕过池塘再穿过一条小道就到了林荫道的路口。显然,是那个女子发现这条通往梓园的捷径的。可是自从那次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条捷径很快就被荒草掩盖。几年过去了,每次经过这里,他总要驻足观望,期待奇迹再次发生。今天他又站在这里,抽着烟,想着那个惊慌的背影,无所适从。他一直记得和那女子面对面碰见时的情景,她一身黑衣,一头青丝,风吹动着她的刘海,露出白得惊人的饱满的额头,可脸是被一条紫色纱巾蒙着的,衬出纱巾上方的那双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老天,他游走大半个世界,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中国的外国的,性感的古典的,清纯的成熟的,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可从没见过有人长着那样一双撼人心魄的眼睛,深邃空灵,仿佛是茫茫宇宙最远的一颗星辰,让你可以看到她的光芒,却无法触及。多少次,他在梦里想努力地去看清那双眼睛,却总也看不清,一走近她,她就消失,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他是多么期待能和那双眼睛在现实中重逢,哪怕再让他多看一眼也好啊!现在他长久地滞留梓园,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希望能再见到那个女子,虽然希望渺茫,但总不愿意放弃这份希望。
回到梓园,一进门,就看见沈牧文端坐在客厅里等候他。“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牧文站起身,满脸不高兴,“别忘了我可是来给你送画的……”
“画呢?”他一句道歉也没有,只问他的画。前阵子他把辛苦完成的一幅画送到牧文的画廊里裱画框。牧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了,在瑞士认识的,本身也是个商人,却也很喜欢画,自己干脆还开了个画廊,两人兴趣相投,很快就成为至交。相熟这么多年,两人说话也随便,牧文经常来梓园,来去自由,就跟自己家里一样。
“你看你,只问你的画。”牧文抱怨道。脸上却洋溢着笑容。他戴着副眼镜,一身书卷气,很斯文,根本就不像个商人。这一点跟朱道枫很相似。
“我当然要问我的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幅画花了我三年时间。”朱道枫脱去外衣,一个佣人连忙接过去,另一个佣人已经端上茶水了。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又问了句,“画在哪?”
“在那儿呢。”牧文指了指壁炉那边。
朱道枫喝口茶,走过去,仔细端详起那幅画来。
“嗯,不错,裱得很好。”他很满意。
“那是,谁不知道你的要求高啊,我可是盯着手下人做的。”牧文说。
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画中是一个年轻女子,雾一样的眼睛,忧郁地注视着前方,她一只手按着头,可能是不让风吹乱她的秀发,一只手提着黑色裙角,身后的背景是一条长长的铺满落叶的林荫道……
“画得还真不错,色彩很到位,”牧文也走过来欣赏道,“不过三年画这么一幅画,我真是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怎么就对她这么难忘,你说她还会出现吗?”
“我又不是上帝,我怎么知道。”
“我有种预感,牧文,”朱道枫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幅画说,“我今后的人生可能跟这个女子有关……”
“别胡扯,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呢。”牧文不以为然。
“我是不知道她是谁,或者说,我不能确定她是谁……”
“什么意思?难道你有线索了?”
“我也不清楚,”他摇头说,“我就是怀疑,她是不是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
“你不知道,十年前有个孩子爬进园子,被狼狗咬伤了,整张脸都被咬得面目全非,还好发现及时,捡回了条命……我去医院看过两次,她当时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后来我出了趟国,回来时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那你怎么就认定她就是那个孩子呢?”牧文表示不解。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他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当时那孩子满脸是血,我抱起她的时候,她正好看着我,那眼神……没法形容,就是很难忘,虽然那孩子还小,但眼睛的轮廓跟这个女子如出一辙……”
牧文笑了起来,看着他,还是直摇头。“你真是太感性,都可以去当作家了……”
“你不是我,当然没有这种感觉,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园子里开Party,有人从书房阳台上跳下去的事?当时我就怀疑是那个孩子……”
“先生,可以开饭了。”管家这个时候走了过来。
“就在这吃饭吧,辛苦你了,帮我裱画。”他总算说了句客气话。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我很为你担心,三年了,你陷在这画里出不来,以前你是陷在对心慈的回忆里出不来,后来好久没见你提起她,我以为你走出来了,没想到你是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又跌进另一个深渊……”
“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他叹着气,笑了起来。
晚饭后,两人又说了会话,牧文才懒洋洋地起身告辞。
送走牧文,他径直进了书房。打开抽屉,从一个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字迹不同的两段话,头一段是他自己写的:心慈,心慈,你会想起我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将你遗忘,我活得好艰难,遗忘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而思念又像魔鬼在吞噬着我的心……
后一段不是他的笔迹,从字体看显然是经过专业书法训练的,非常隽秀,感觉是个女人写的:不是魔鬼在吞噬你的心,而是你本身就是魔鬼,你想遗忘对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被你遗忘的人不允许你把她遗忘;你活得艰难也是应该的,因为还有人比你活得更艰难,或者,那不是个人,是鬼,是你把她变成了鬼,她现在就藏在你心里,别想赶走她,终有一天她会出现在你身旁!
变成了鬼?藏在我心里?他端详着这段话,百思不得其解,却似乎又有些认同。这几年他心里不正是有个影子挥之不去吗?这个人不就是她说的“鬼”吗?是我把她变成鬼的?而他一直想确定的是,写这段话的人跟林荫道上的蒙面女子是不是一个人,感觉应该是,可又找不到确切的共同点。心里藏着个“鬼”,说得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先生,先生……”
有人在外面敲门。
“谁?”
“是我。”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
“太太又在发脾气,您过去看看吧。”
“又怎么了?”
“我们也不知道。”管家说。
他恼火地打开门,叫起来,“不知道,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那我要你们在这干什么,养着你们享福吗?”
管家躬着身子低着头不敢出声。
他气冲冲地穿过走道奔下楼。太太住在后面一栋。他还没进去,隔老远就听到里面传来她的咆哮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他站到门口,突然又不想进去了,自己心情本来就不好,还要去看她发威,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他转身又往回走。管家连忙又跟了过去。“先生……”管家在后面喊。
“我不去看她,看她又解决得了什么问题!”他快步走着,甩了一下手。
“可是……”
“让她砸吧,把这房子拆了都没关系!”
回到前面的房子,走进客厅,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根烟,狠狠地抽了一口。
“这可怎么得了,太太最近情绪特别反常。”管家也进来了,站到他身边。
“什么反常,她不一直是这样吗?”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好像要把心里恶气吐出来一样。
“是啊,已经被太太赶了四个保姆走了,”管家低着头,“服侍您的小玫马上也要回老家嫁人了,这里的人手都不够了,所以……我想请示先生,是不是再雇几个人进来。”
“雇人这种事不需要通过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还有,先生……”
“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他不耐烦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进了卧室,他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又是空空的没有着落了。
这场婚姻究竟是谁的错呢?
不是谁的错,而是一种惩罚,老天在惩罚他。难道不是吗,现在的他应有尽有,唯独没有美好的婚姻,老天什么都给了他,唯独不给他爱情。他躺在床上在想,如果没有那场车祸,和他结婚的就是心慈而不是碧君。他的确是带着责任和她结婚的,但也没想过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她心理的残疾比她身体的残疾更叫人难以接近。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跟她过下去吗?虽然有名无实,可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像他的父亲一样随便抛弃一个女人。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不想再遭天谴。
这场婚姻源于十年前那场可怕的车祸。
心慈和碧君是闺中密友,她们的父母也都是世交,当时两人刚刚从香港大学毕业,碧君将要和家人一起移民加拿大,走之前特意来内地看望即将走入结婚礼堂的心慈。心慈的未婚夫就是朱道枫。他们是在香港认识的,朱道枫去看望皈依佛门的母亲,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刚刚读大二的心慈,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就难分难舍。好不容易挨到毕业,心慈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朱道枫的求婚,她等这一天实在是等得太心急了。朱道枫也是。
婚礼就定在春节的前几天,心慈随父母来到内地,双方家人见面商讨结婚事宜。心慈很喜欢梓园,一进去就流连忘返,天天缠着朱道枫带她到庄园后面的林间散步。庄园后面是一座小山,上面种满桃树,因为正是冬天,桃花还没开,心慈总是问同样的问题,桃花怎么还没有开啊,还要等多久啊?那天她又问,朱道枫就笑着说,“你这么急干吗,到要开的时候自然会开嘛。”
“我就是等不及啊!”心慈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般撒娇道,“我怕我还没等到桃花开,你就变心了。”
“胡说!你都戴上订婚戒指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怎么知道,谁不知道你认识我之前很花心啊。”
“小傻瓜,那是认识你之前嘛,现在我就在你身边,我的现在和未来都是属于你的。”朱道枫拥住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威廉,”心慈双手缠住他的脖子,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我很怕失去你,我是爱你的,知道吗?”
他顺势搂着她的纤腰,深情地看着她说:“当然知道,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了,心慈,我承认过去我荒唐过,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无药可救了,是你挽救了我……”
“别这么说,傻瓜,我们两个就像是宇宙中两颗孤独旅行的星球,不知道旅行了多少亿年才相遇,我们不存在谁挽救谁,我们只是用彼此的光芒照耀着对方,从此我们不再是行星了,是恒星,相依相存,只要宇宙还存在,我对你的爱就不会消失……”
“傻瓜,宇宙是无穷无尽的,也是永恒存在的,”他将她紧紧揽入怀中,仿佛真是拥着一颗遥远的投奔他而来的星球,“所以我们两个永远都会在一起,即使有一个先离开这世上,他也一定会用他爱的光芒照耀着另一个人……”
她笑了起来,调皮地说,“你比我还会说啊,感觉我们在说莎士比亚的台词……”
“哈哈……”他也笑,看着怀中的女友,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她。
两人从后山回来的时候,还没进屋,一个女孩就从里面冲出来惊喜地抱住了心慈。“碧君!”心慈也抱住她,两人兴奋得又蹦又跳。
“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好多天了,”心慈激动地说,“我还准备要你做我的伴娘呢。”
“那没问题,你的伴娘我不做谁做?”碧君说。
朱道枫在香港就见过碧君,三个人还在一起吃过饭,他很有风度地招呼碧君,带她参观梓园,盛情地款待未婚妻远道而来的密友。碧君目瞪口呆,当她参观完富丽堂皇的梓园后变得沉默了,她自小生长在香港,跟心慈一样,父母都是中产阶级,也见过一些有钱人,却没想到在内地还有如此奢华的富豪。当初心慈把男友介绍给她认识时,她还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内地经济滞后,思想保守,她一度很为美丽的心慈找了个内地人而感到不解,但跟朱道枫接触几次后,她改变了看法,游遍世界的朱道枫风度翩翩,幽默有智慧,见多识广,言谈举止非常有教养,一下就让她刮目相看。但她还是认为朱道枫顶多也就是个内地暴发户的儿子,再富有跟香港的有钱人比起来那是没得比的,尽管年轻英俊的朱道枫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暴发户,他高贵得像个王子呢。可是当碧君亲临梓园后,她被彻底折服了,晚上关上门跟心慈说闺房话时,她由衷地说:“心慈,你真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有实力又这么爱你的未婚夫。”
“你也会找到的。”心慈满脸幸福。
“我可就没你这么好的运气了,虽然我们的家境差不多,可你比我漂亮,又有气质……”碧君明显的有些懊丧。
“别这么说,缘分未到嘛。”心慈安慰她。
“缘分?”碧君冷笑,自嘲地说,“等缘分降临我身上时,我都人老珠黄了,心慈,我很服你知道吗,在香港时你对那些富家公子理都不理,我以为你不喜欢有钱人,原来你有更大的目标……”
心慈一听这话有点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跟威廉认识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有钱没钱,我爱他,深深地爱上了他,就算他是个一无所有的普通职员,我也会跟着他的,我是和他在美国订婚后才跟他回的内地,才知道他是有一些钱……”
“是吗?也许吧。”碧君的脸上暗淡下来,不再说话了。心里却在想,如果他没钱,你会跟着他?鬼才相信。
但是第二天,她很快又忘掉了昨晚的不愉快,跟心慈兴高采烈地逛市区、购物、尝美食。朱道枫是全程陪伴,当了一天专职司机。市区最大的购物广场和最豪华的酒店都是朱家开的,只要是碧君看中的东西,根本就不需要付款,记在朱道枫的账上就可以了。这让碧君又是好一阵心潮起伏,在朱家开的那家酒店用晚餐时,她看着甜蜜的心慈不无醋意地说:“这下好了,心慈,你以前老嫌百货公司的东西贵,现在你想要什么都不必在乎它贵了,不用你付钱呢。”
“是吗?”心慈笑了起来,心无城府地说,“可我现在很少逛百货公司,跟威廉回来这么久一次也没逛过,今天也是陪着你才出来的……”
碧君当即面红耳赤,下不了台。朱道枫很会察言观色,连忙打圆场,“她的意思是,她现在沉浸在爱河中,无暇顾及购物,而且什么商品都比不上她的未婚夫好看……”
“讨厌,脸皮真厚!”心慈捶了他一拳。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气氛这才得以缓和。可是第二天,心慈试婚纱,碧君看着美若天仙的心慈从楼梯上走下来时,再次受到打击。老天,那个天使一样的女子就是心慈?她美得不带一点杂质,简直不是人间所有!婚纱是从法国运过来的,出自名师之手,复古式,头纱是纯蕾丝,一直披到脚下,裙子的领口和袖口都镶满珍珠,裙摆好大,蓬蓬的,有点宫廷装的味道。心慈穿上就像个欧洲公主,清纯古典高贵!碧君看得目瞪口呆,朱道枫也看得目瞪口呆。
“好美,心慈你好美!”
朱道枫眼睛都湿润了,他走过去,拥住心爱的女人,感动得无法言语。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自己的真爱,女友换了一拨又一拨,还弄得自己疲惫不堪,落了个花花公子的名声。其实他内心是很纯情的,虽然出身富贵之家,可从小就跟同环境中的孩子不一样,喜欢艺术,崇尚自然,成年后即使再浪荡不羁,内心始终保留着一块净土,期待着能有一个纯洁美好的女子来占领这块净土。后来认识了心慈,从认识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心中所有的位置都被占据,包括那块净土。他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甚至是感激不尽,感谢老天在他的有生之年让他品尝到爱情最纯美的幸福。
他也是个固执的人,固执得不可理喻,一旦认定一件事或否定一件事,谁也别想改变他的坚持。爱情也是如此。不轻易爱上一个人,一旦爱上就死而后已。碰上心慈之前,他也曾爱过,初恋情人是他的家庭教师,比他大几岁,教他中文,他爱那个女子很多年,如果不是家人刻意拆散,他现在可能还在爱着她。后来他的女友很多都比他大,中文流利,会写文章,他的父亲就警告他说,你这个样子早晚会把自己毁了,你太固执。可是他的固执恰恰就是继承于父亲,父亲为了寻找那个离家出走的佳人花了三十年时间,更加固执得可怕。所以他得到心慈后格外地珍惜,到哪儿都带着,生怕有一天丢了再也找不回来,因为他自知没有父亲的毅力为一个女人可以寻找三十年,他怕活不到三十年就会在思念中孤独地死去。有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个性很危险,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不确定,你确定的东西,上帝不会给你确定,随时都会从你手里夺走,然后呢,你就伸长脖子去寻找吧,一直寻到坟墓里。可是没有办法,个性是与生俱来的,他对上帝的安排无能为力,也对自己的固执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认定的路上走下去,如果上帝非要在他手里夺走什么,最好先把他的命带走。
婚礼的准备工作基本就绪,请柬也发了,酒席也订了,连蜜月的机票都订了。婚礼只差两天了,心慈要碧君陪她去珠宝店选婚宴的首饰,婚礼上的首饰朱道枫已经给她准备了,是一条从伦敦拍卖会上以天价拍来的蓝宝石项链,据说价值连城。婚礼的当晚要举行舞会,礼服准备了几件,项链只一条肯定不够,得多准备几款。朱道枫那天要去公司处理事务,一早就出去了,他打电话要司机开车送她们去珠宝店,还跟心慈约好用午餐的地方,等他忙完公司的事就去餐厅跟她们会合。
一切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征兆。
心慈和碧君是坐一辆宝蓝色轿车出门的,事故就发生在林荫道路口附近,当时两人还在车里热烈地讨论首饰的款式、服装的搭配、发型……突然,从对面驶过来的一辆大巴车猝不及防地朝她们的车子猛撞过来,一声巨响,世界在翻转,什么都面目全非了。
轿车司机和大巴车司机当场死亡,车内两个受重伤的女孩子被紧急送往医院。朱道枫赶到医院的时候,碧君刚刚被推出手术室,医生说腰椎断了,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另一个呢?”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两眼通红,“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我们在尽力……”医生抖抖地说。
可是半个小时后,医生还是这句话,语气却变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什么,你说什么?”朱道枫脸色煞白。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重复说,“她伤得太重,导致大量内出血,脾、肺全部破裂,你……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心慈,我的心慈,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永远相依相伴的吗,你怎么可以自己先走了?宇宙这么大,你又去哪里旅行,连个招呼也不打!宇宙这么大,你迷路了怎么办?宇宙这么大,你叫我上哪去找?可怜的朱道枫一生都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心慈就躺在手术台上,他从门外走到手术台边仿佛花了半生的时间,比父亲寻找佳人的三十年还漫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是血,手垂下来,耀眼的订婚戒指沾满鲜血。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还没有断气,可是已经不能说话了,无力地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他。
“心慈……”他抱起她,吻着她的脸,也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肯定是想说什么的,一直看着他,目光散落在他身上,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最后嘴角动了动,感觉很疲倦了般,轻轻闭上了眼。她那么美,像睡着了一样的,躺在鲜花铺就的水晶棺里时,更像是睡着了,她穿着婚纱,戴着婚戒,脖子上也挂着那条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等待着心爱的人吻醒她。可是没用,朱道枫吻了她千遍万遍,整夜地呼唤,她始终没有醒过来。
她的墓,就在梓园后山的桃林中。她一直想看桃花盛开,终于看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黑暗的地底下,花谢花飞,想必她已经闻到了花香吧。朱道枫的卧室正对着后山,远远的,虽看不到她的墓,但是他每晚都会站在窗前看,望眼欲穿,却看不到她;他也仰望星空,漫天繁星,他在心底责怪她,连个记号都不留,谁知道哪颗是她呢?
七年。他没有走出来。他的固执再次让他尝到了什么是生无可恋。他开始疯狂地收藏女人,只要长得像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像,他都占为己有。没有人可以拦得了他,也没有人劝得了他,连他的太太碧君也无能为力。
碧君是在心慈去世后的第二年嫁给他的,车祸后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跟父母移民加拿大后生活得很不幸福,朱道枫去看了她两次,就把她接到了身边。但并没有娶她的念头,他只是觉得照顾她是理所当然,就像他觉得某个女人长得像心慈他就要弄到身边是理所当然一样。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除了上床,他都尽力地满足她。有一次她提出要去夏威夷度假,那阵他刚好有空就答应了,可是她拒绝带保姆去,他虽然犹豫也同意了,到了酒店,她要他帮着脱衣服洗澡,他无可奈何也只好同意。虽然身有残疾,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又还年轻,光着身子,他要说没反应当然是假的。他们做爱了,在浴缸里做的,感觉很不好,至少他感觉不好,索然无味,草草收场。他觉得对她的身体没欲望,主要是因为她没有吸引力,相貌平平,既不性感也不动人,既不温柔也无内涵,他身边的哪个女人不是如花似玉柔情似水,她没有一处吸引他的地方。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跟她身体残疾并无关系。
可是她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他碰了她的身体,他就是她的了,必须属于她!为此两人闹得很不愉快,白天在沙滩享受日光浴,她看他,他却看别的女人,甚至跟那些女人搭讪调情,她发脾气又没道理,晚上回到房间,她脱光衣服睡在他身边,他无动于衷,有几次好不容易满足要求,他又是应付了事。而他也确实是在应付,每次做完都懊丧不已,后悔答应带她出来度假,可是又没办法拒绝得太露骨,毕竟她是个女孩,有自尊心的。反正只有这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他这么安慰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度假回来后,碧君怀孕了!他简直快疯掉,却又无计可施,碧君在他面前泪水涟涟的,哭着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他不爱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而朱家人知道后,每个人都劝他留下碧君和孩子,因为朱家人丁单薄,添子抱孙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他只好和碧君举行婚礼,但婚前他就把话讲得很明白,他说不要奢望我会对你忠诚,我娶你的原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别干涉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包括名分,不能给的你也要不到,比如爱情。碧君虽然委屈,但也答应了,只要结了婚,他就属于她。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点在试婚纱的时候就暴露出来了,她对那件从香港订做的婚纱极为不满意,把婚纱摔到他面前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心慈的婚纱是从法国订做的,为什么我的只能到香港做?”
没办法,只好临时又从法国运来一件婚纱。可是她还不满意,嫌婚礼太低调了,客人太少,又对他发脾气,“你和她的婚礼可以那么铺张奢华,为什么我跟你的婚礼这么冷清,我又不是二婚!”
他本来要发火,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分上,忍了。
谁知她还是咄咄逼人,又怪蜜月选的地方不好,叫嚣道:“你跟她度蜜月可以去欧洲旅行,为什么我跟你的蜜月你选在泰国,我没看过人妖吗?”
“够了!你还想要什么?”他再也忍无可忍,指着她说,“你有什么可以跟她比的,你没有一样可以跟她比,不仅是容貌……我已经给了你名分,别想再要求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再给你,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不想要这个名分了,我随时满足你!”
碧君哑口无言,这才知道她惹恼了这个男人,不敢吭声了。但是为时已晚,她已经留给他十分恶劣的印象,无论她之后如何弥补挽回,他都不理睬了,蜜月还没过完就借口公司有急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导致流产。他知道后只打了个电话安慰了几句,还是见不到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变得歇斯底里,明知道丈夫在外面逍遥快活,却无能为力,如果她是个正常的女人,哪怕跟他吵架也好呀,可是他连吵架的机会也不给她了,即使回来顶多看她一眼,宁愿跟那些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聊天也不陪她。于是她选择自杀,试了一次,更加绝望了,他居然对她说,如果你想死,随时都可以,因为我才真的生不如死,但愿你死在我前面,如果死在我后面恐怕没人会给你葬个好地方。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失败了,虽然住在豪华的庄园,锦衣玉食,成群的人在身边伺候,却如同住进了坟墓,活不了,又死不掉,她没疯,周围的人就已经把她当做疯子了。
“朱道枫,我来世变鬼也不放过你!”她曾这么对他说。
“你已经是个鬼了,你以为你还是人吗?”他满不在乎,冷冷地回击道,“是你自己把自己变成鬼的。”
“其实我才是个鬼啊,白天体面风光,说笑聊天,到了晚上,站到窗边看着后山,我就觉得我真是活得像个鬼,一个孤独的鬼,明知道销声匿迹的爱情再也回不来,却放弃做人的机会,死守着那座坟舍不得离开……”这是朱道枫在日记里写的一段话。他有写日记的习惯。
“但愿我死在这个女人后面,这样我才可以自主地将自己葬在后山,否则我怕自己尸骨无存。”他在日记里叹息道。
“如果你死了,想举行一个什么样的葬礼?”
这天晚上他约了牧文在一间酒吧喝酒,喝得有点多。以前他不酗酒的,最近不知为什么,心情很不好,一是碧君格外的吵,二是精神状态异常低迷,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只能借助酒精让自己短暂地麻痹。
“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地说这种话?”牧文听他说什么葬礼大为诧异,“我还没活够呢,谁会想到死啊,你也是,看上去挺正常的,怎么脑子跟个精神病患者似的。”
“我觉得我就是个精神病患者,跟另一个精神病患者住在一起,整个梓园就是个精神病院……”他自嘲地说。
“她又闹了?那你就躲啊,你以前不是挺能跑的吗?”
“我不能跑,怕错过,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个人离我越来越近了。”
“哪个人?”
“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个蒙面的女子……”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
“是真的,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了她的脚步,感觉她就在黑暗中注视着我,那双眼睛比海还深……”
“你最近没看恐怖片吧,我怎么听着这么阴森啊?”
“她看得到我,我却看不到她,你说这算什么?”
“行了,别越说越来劲,”牧文打断他,岔开话题,“我看你得去找善平瞧瞧了,他刚从日本学习回来……”
“我找他干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你就是心理有问题吗?得好好看看……”
“胡扯!”
“对了,大侠也回来了,今儿给我打电话,约我们明天去王府茶楼聚聚。”
“是吗,那好啊,我们六君子是好久没聚在一起了。”
“六君子”指的就是声名远扬的“茶话六君子”,最先提出这个称谓的是牧文。他们六个人,朱道枫、牧文、善平、哲明、东波、吴昊是多年的老友,经常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聊起天来可谓是通宵达旦天昏地暗,时间长了牧文就提议干脆六个人统一名号,就叫“茶话六君子”,马上得到大家的认同,从此这六个君子干什么都在一起,只要有空,或碰上谁的生日,谁有了喜事,谁有了难处就会呼啦啦一起上哲明的茶楼(王府茶楼就是他的),有时候也在牧文的画廊,或在朱道枫的梓园。
朱道枫虽然交游甚广,但在这座城里真正来往得密切的还就这几个君子,相交多年了,知根知底,处得像兄弟。而兄弟最大好处就是,喝醉了的时候不会担心露宿街头,会有人送你回家。毫无疑问,朱道枫这次又喝得烂醉,又是牧文送他回梓园,这活他经常干,轻车熟路。把车开进去,按几声喇叭,里面自然会有人跑出来把醉得胡言乱语的朱道枫抬下车,又抬进楼上的卧室。
“沈先生,您辛苦了。”跟往常一样,管家很恭敬地送牧文到门口。
“真是交友不慎,认识他后我简直就成了搬运工,下次叫我出去,我得叫上善平和哲明……”牧文直摇头,苦笑着上了自己的车。
可是被搬上楼的朱道枫躺在床上没多久又清醒了些,不知道自己喝的是水还是酒,怎么越醉越清醒,牧文的车子驶离梓园时的发动声他全听得到,酒精的麻痹作用是越来越小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又站到窗户边遥望后山,今晚的夜空格外璀璨,漫天繁星,哪一颗才是心慈呢,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无数遍,没有人告诉他答案。
他必须让自己麻痹,否则心里的疼痛会让他彻夜不眠。他不由分说就下楼到餐厅的吧台又拿了瓶酒,也没上楼,踉跄着脚步往后山去了,一边喝一边唤着心慈的名字。
心慈的墓掩映在后山桃林中,很气派,整个地面和墓身都是汉白玉砌成,两边各有一个哭泣的天使雕像,中间是高大的欧式拱门,墓碑上刻着:爱妻任心慈之墓。虽然没有举行婚礼,但朱道枫是以丈夫的名义下葬心慈的,为这碧君还经常跟他闹,活人争不过,她连死人也要争,这个女人是越来越精神错乱了。
因为墓的两边亮着长明灯,即使是晚上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墓碑上心慈美丽的容颜,朱道枫抚摸着冰冷的碑石上永恒的照片,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他真后悔当初建这墓时怎么不给自己留张活动的门,这样他就可以随时进去躺在心慈的身边,陪伴她度过这漫漫长夜。她孤独,他更孤独。
他靠着墓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一口接一口地灌酒,真希望天上的心慈能下凡来,哪怕只是在他身边短暂停留,看他一眼,他就是醉死在这也心甘情愿。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酒真的喝多了,他昏昏欲睡,神思迷离起来,似睡非睡间,他好像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踏着石阶一步步向他靠近,他立即变得激动,心慈来了吗?她真的来了吗?
朱道枫努力睁开眼睛,老天,真的有个人站在他面前!是个女人,长发,月光自她头顶的夜空照下来,在她的头上肩上洒下一片银辉,因为背着光,她穿的又是黑色的衣裙,蒙着白色的丝巾,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
他的酒立即醒了大半,那双眼睛,林荫道上的眼睛!是梦吗?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部的酸痛,这是长久地靠着墓碑的缘故,他看着那双眼睛,比深邃的夜空还浩瀚,目光如鬼魅,利剑般穿透他的胸膛,直中他的心。
“你……你是谁?”
他呻吟着问,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酒精没有麻痹他的大脑,却麻痹了他的四肢,让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我是你命里的。”
她冷冷地回答。还在走近他,黑色高跟鞋踏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墓地显得格外惊心。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正好投在他身上。他偏了偏身子,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可还是不行,长明灯的光线从她背后投过来反而让她的身影更黑暗,他问她:“我命里的,什么意思?”
“就是你心里的鬼啊,你忘了吗,我就是那个鬼……”
他当然没忘,挣扎着想爬起来,“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她点点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皓月当空,感觉她像个月光幽灵,一身的寒气,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顿觉置身雪地般阴冷刺骨,她身上的寒气何以这么重,冷得他发抖,他全身都在抖……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不能。”
“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她蹲下来,伸出手,苍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他又是一阵颤抖,她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人怎么会有这么冰冷的温度,“可我一直记着你,记着你的脸……挺好看的脸,怎么长着魔鬼一样的心,我想掏出你的心……”
说着眼神一变,目光如刀子直割向他的喉咙,她好像真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就是刀子,即刻割断他的喉咙。
“我一直在等你。”他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杀气,或者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忽略了她的杀气,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我也在等你。”她回答。
“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
“你命里的人。”
“你来找我干什么?”
“杀了你!”
说着她把手伸向了他的脖子……
“先生,先生,您在哪?”远处突然传来管家的声音,不止她一个人,几只手电筒的光芒直射过来。他刚应了声“我在这”,脖子上那只冰冷的手突然就不见了,四周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黑衣女子,除了墓前哭泣的天使雕像,什么都没有。他被管家和另外一个叫老张的园丁扶起来的时候还在四顾张望,“人呢,刚才的那个人呢?”
“什么人啊?”管家也在张望。
“就刚才站我旁边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孩子,”朱道枫比画着,“还蒙着面纱。”
“先生,您是喝多了吧,哪来的人,我什么也没看见。”管家断然否认。
“是啊,我也没看见。”老张也说。
朱道枫还想解释,管家不由分说就架着他走,唠叨着:“先生,这么晚了您还在喝酒,要不是老爷打电话过来找你,我还不知道您上这来了,这是晚上,什么脏东西都有,您以后可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出来了。”
“她……不是脏东西。”朱道枫口齿不清地想辩解。
“我白天就想跟您说的,最近园子里不太清静,老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在晃,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您要不出来怎么会看到呢?”
管家和老张很快就把醉得神志不清的朱道枫扶回了房间,安顿他睡下,管家焦虑地对老张说,“这怎么得了,本来园子里太清静就让人发寒,现在又闹鬼,你说谁还愿意待在这,已经有两个丫头都说要走了……”
“不会真的有鬼吧?”
“谁知道呢,快出去,别打搅先生休息!”
朱道枫的耳边渐渐清静,感觉卧室的门被带上了。他渐渐进入梦乡,好像来到了一个黑暗的空间,什么都看不到,他伸出手去摸,突然摸到一个柔软的物体,冰冷刺骨,他还没叫出声,发现自己的手放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正是墓地那个黑衣女子,脸色惨白,眼神残忍,朝他露出诡异的笑容,一双钢管一样冰冷的手伸向他,“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感觉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动弹不得,想喊又喊不出,拼命挣扎,窒息得就要停止呼吸,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他,“心慈,心慈……”生命的紧要关头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叫了出来,叫的就是心慈的名字。
“先生,先生……”有人摇他。
他一阵抽搐,眼睛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管家的脸。“先生,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管家俯身关切地问他。
原来是一场梦!
他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疲惫地起床去浴室冲凉,冲凉出来满室阳光,管家已经把窗帘拉开了,正在给他整理被褥。“小玫呢?”他记得以前伺候他起居的是小玫。
“已经回乡下去了,我跟您说过的。”管家说。
“哦,忘了。”
“已经派老张去家政公司挑人去了,估计就这两天会来。”
“其实我蛮喜欢小玫的,”他一边系着领带一边说,“话不多,做事也利落。”
“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挑个满意的。”管家笑着说。
“又不是挑老婆,不用太讲究,”打好领带,管家拿外衣给他套上,“只要话不多,爱干净,不是很胖就可以了,我不喜欢胖的。”
“知道了。”
“太太那边怎么样?”
“也一起雇了。”
“好,多雇几个,备用。”
管家笑了起来,“瞧先生您说的。”
“反正她总不满意,不多雇几个怎么办,免得到时候又缺人手。”
下了楼,用过早餐,牧文给他打电话要他赶去王府茶楼,都在等着他了,过期不候。他起身就出门,管家问他是自己开车还是司机开,他说自己开。“您可得少喝点酒了,昨晚才醉过。”临出门管家又交代。
“我今天不是喝酒,是去喝茶。”他笑着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管家,“昨晚……我是你们从墓地抬回来的吗?”
“是的,先生。”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长头发的女子……”
“没有,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还没说完,管家立即打断他,冷着脸说,“我说了,最近园子里不太清静,先生您晚上不要再去后山了,那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您要是又醉酒,难免会看到……”
“你是说我看到鬼了?可我明明看到的是人……”朱道枫一边嘀咕,一边回忆,从墓地回来后躺在床上可能是做了个梦,但之前在墓地见到那个黑衣女子无论如何都不像鬼,太真实了,到现在他都感觉到她的手划过他脸颊留下的刺骨的寒冷。
车子缓缓行驶在林荫道上,他越想越蹊跷,如果是人,怎么会有那种极寒的温度,如果是鬼,怎么有那种浩瀚的眼神,到底是人是鬼呢?他记得当时虽然醉酒,但头脑还是很清醒的,不可能出现幻觉的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清早的,一想这事他的头就晕了,他连忙打开车窗,车外的风景很好,林荫道清新的空气顿时让他神清气爽,转弯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窗外,然后“吱”的一声,车子一个紧急刹车溜出十余米后停了下来。他走下车,看着路边,掩映在草丛中的那个缺口牵住了他的视线。
他迟疑着走过去,发现路边的青草明显地被人踩过,再顺眼望去,密林中不起眼的一条小径隐隐地透露出信息,昨晚有人来过!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草丛走进密林仔细察看起来,泥泞的小径上有明显的脚印,毫无疑问,是有人来过!他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他稳住自己,回到车内,首先给管家打了个电话,郑重其事地交代:
“管家,你听着,从现在开始,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将梓园的门打开,也不要派人把守,如果发现有人进去,也不要惊动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别问为什么,按我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记住,不要惊动她!”
不是鬼!绝对不是鬼!
他已经能肯定昨晚见到的是一个人,激动得不知所措,又一个电话打给牧文:“她来了,真的来了,我的感觉没有错,我等了她三年,终于把她给等来了……”
四朱道枫(2)
朱道枫赶到王府茶楼的时候,路边已经停了好几辆轿车了,看来那五个君子已经到齐。这倒是个风景,在这座城里,凡六君子所到之处,人们不用看到人,光看那几辆车就知道“茶话六君子”又来了,有他们在,那绝对热闹。
六个人职业和背景各不相同,但在这座城里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先说牧文,经商兼开画廊,他的“云中漫步”画廊在圈里可是响当当,名义上是买画卖画,实质上成了众多文人墨客聚会的“定点”位置,他人很斯文,却热情好客,赚钱对他来说永远摆在第二,结交朋友倒是他最热衷的;再说善平,本职是个大夫,给心脏动手术的,凭借一把手术刀纵横天下,等着他做手术的人永远排长队,所以这么多朋友里也就数他最忙;哲明呢,全名叫爱新觉罗?哲明,这个姓氏难免让人想到显赫一时的来头,大伙都管他叫“王爷”,因为他的茶楼就叫“王府茶楼”,他为人豪爽,说话做事最讲派头,他的茶楼坐落在市区最繁华的路段,跟朱道枫的新时代广场打对面,两人也认识得很早;东波的外号叫“东坡”,跟牧文一样也很斯文,本身是个建筑设计师,朱道枫是在澳洲认识他的,在当地很有成就,朱道枫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挖回来,此后两人一直合作,朱家的几个楼盘也都出自他之手;吴昊最年轻了,还不到三十,是电视台的制片人,年轻有为,也很莽撞,自称“大侠”,在认识其他五个君子前有一次到王爷的茶楼打架,王爷出来劝,结果不打不相识,两个人反倒拜起了把子;朱道枫呢,朋友们都管他叫“收藏家”,一方面喜欢收藏古董,一方面喜欢收藏女人,为人低调,最阔的当然也是他,其实对于古董他并不是特别热衷,家里珍品多半是父亲所藏,而对于女人呢,其实很多也算不上是“收藏”,因为外表有型,又有实力又成熟内敛,他很受女人垂青,又善于“照顾”女人,身边自然是美女如云,但很少见他为谁动过情,也不轻易给对方承诺,想留的留,想走的走,想要爱情那就没有,逢场作戏,不过如此。朋友们当然也最喜欢拿他开涮,每次见面总免不了问句:“威廉,最近又有什么新收藏啊?”朱道枫总是耸耸肩:“收获不大,跑了两个,新遇见一个……”
“威廉,你怎么才来,我茶都喝饱了。”一进门吴昊首先发话。
“喝饱了好啊,喝饱了给“王爷”省点饭钱。”朱道枫笑答。
屋子里果然都到齐了,古香古色的房间四面都打开了窗,大家围坐在一张八仙桌旁,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怎么,昨晚又喝多了?”善平给他挪了个位置,显然是牧文说出他昨夜醉酒的事。“没喝多少,”他摆摆手,一个身着满族服装的姑娘赶紧过来给他沏茶,他看着那姑娘笑着说,“王爷,你府上的丫头们是越长越水灵了。”
哲明说:“哪能跟你大收藏家比呀,你随便带哪个出来不是沉鱼落雁啊?”
“是啊,威廉,很久没见你传绯闻了,”东波疑惑地瞅着他,“改邪归正了?”
朱道枫笑而不答。吴昊追问他是不是藏了什么桃色事件,他连连给自己辩解:“什么桃色事件,我当和尚都半年了!”
“半年?胡扯!你会守得住?”东波首先怀疑。
这时候善平发话了,“他说的没错,虽然不能肯定是半年,但禁欲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你怎么知道?”东波问。
“他是大夫,怎么不知道。”牧文笑。
“没错,你们怎么老是忽略我的职业呢?”善平得意洋洋,拍了拍朱道枫的肩膀说,“这个人哪,有没有性生活,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
“不会吧,哪有这么神?”吴昊马上表示怀疑。
“你小子,一看就是昨晚超额完成任务的。”善平指指他。
“哈哈……”
众人哄笑。
吴昊脸红到了耳根,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
“善平,别欺负‘大侠’噢,你刚从日本回来,也应该超额完成任务了吧?”“王爷”把矛头指向他。
“我?别提了,一回来老婆就检查过了。”善平笑答。
又是一阵哄笑。
“如今这些个娘们啊,越来越猖狂,”东波抱怨说,“自从看了冯小刚的《手机》,我家那口子有事没事就翻我手机,有一次吴昊冒充女人给我发个短信,我老婆看到了,跟我闹了一宿,没完没了,后来没办法只好要吴昊跟她去解释,你猜她怎么说?”
“别跟我扯这些,你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吴昊模仿东波老婆接话道。
“这还别说,咱们六君子喝茶聊天的时候,我们背后那些女人也没闲着啊,她们已经结成联盟了,没事就互透信息,刺探军情,通风报信。”“王爷”说。
“是,是,没错,”牧文也认可,“我老婆今天早上问我干吗出去,我说到王府喝茶,她也没吭声,当着我的面就给‘王爷’老婆打电话,确定无误后才放行。”
“还是我们威廉好啊,享用不尽……”善平打量身边的朱道枫,马上发现情形不对,“怎么了,威廉,你心不在焉啊?”
众人忙把目光转向他,果然见他神思迷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要问个究竟,门突然开了,进来一个高大的平头青年,一身休闲装,有款有型,很有风度,牧文马上站起来,给大家介绍道,“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最近新认识的朋友,晚报社的秦总编。”
“哦,久仰,久仰……”善平首先站起来跟他握手。
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来握手,打招呼,自我介绍。
轮到朱道枫了,他笑着起身伸出了手:“你好!”
“你好!”对方握着他的手也是笑容可掬,“在下秦川。”
晚上回到梓园,朱道枫围着梓园绕了几个圈,还特意跑到心慈的墓地等了好一会,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地回自己房间,进客厅碰见管家正在和老张说着什么,他问管家:“白天没人来过吗?”
“没人啊,先生,我们已经很少有客人来了,”管家好奇地问,“怎么了,您是约了人吗?”
“不是,没什么,你去忙吧。”他疲惫地上楼。
半夜了他还是睡不着,站在窗边望着后山一根一根地抽烟。这个习惯由来已久,怎么都改不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站在窗边望着后山抽烟,结果往往是一站就是半宿,更加无法入睡。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像个正常人,却过得连个正常人都不如,梓园真的就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住着一男一女两个疯子,或者还有个幽灵,潜伏在暗处,他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洞察他……电话响了,这么晚谁打来的?
“白天你去哪了,打电话你不在家。”电话那边是父亲的声音。
“哦,我跟几个朋友聚会去了。”
“别光顾着跟朋友玩,有空也和碧君说说话,培养一下感情,”父亲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还没生小孩,怎么得了,你想要我们朱家绝后吗?你大伯和你小叔生的都是女儿,我们家族就指望你了。”
“爸,这种事哪能勉强得来,再说我跟她……”
“她身体残疾,情绪有点过激也是可以理解的,一辈子坐轮椅,心里是会不痛快。”
“爸,我不想说这事了。”
“唉,我知道你很辛苦,”父亲在电话里叹息道,“这么大一份家业要靠你一个人支撑,是不容易,可是没办法,谁叫你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子嗣呢?”
朱道枫没说话。父亲又接着说,“如果你哥哥和你弟弟都还在,我们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冷清,一想到这事,我就……”
“爸,这不是谁的错。”
“是啊,不是谁的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你别这么说,爸。”
“威廉,你要好好活着,活得开心,我虽然没在你身边,可心里老是放心不下,我天天都在祈祷,让老天把所有的罪过都降临在我身上,我种下的怨孽太多……”
“爸,你一个人待在美国干吗,怎么也不回来走走?”朱道枫岔开话题。
“这边走不开啊……”
“什么事走不开?”
“好了,好了,你那边也很晚了,我们改天再通电话。”父亲说着就挂了线,他就是这样的,一说到关键问题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就挂线,很敏感。朱道枫知道父亲在美国带着个女人生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父亲为何如此钟爱,十年来都舍不得回家看看,他对此一无所知。但他的行踪父亲却是了如指掌,干什么,没干什么,去哪了,从哪回来,都有人跟父亲详细汇报。他理解父亲的心思,虽然没有再插手家族的生意,但还是很不放心,经常在电话里跟儿子传授经营之道,说得最多的就是,别一天到晚光顾着泡女人,天下的女人是泡不完的,生意上的事也要费费心。朱道枫对此不置可否,父亲的话多半当了耳边风,很多时候放下电话又去约会了,他现在好像很不愿意待在梓园,就像父亲说的,这个家是越来越冷清了,如何延续,可能是今后困扰家族最大的问题了,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的疲惫原来是与生俱来的,从一出生,就注定他背上了沉重的枷锁,无论他如何放纵自己,这枷锁其实一天也没松开过。
早上醒来,还没起床就听到楼下大呼小叫,他很懊恼,平常是最不喜欢有人闹的,这么多年被碧君闹怕了,佣人们平日里说话都必须很小声,声音稍大点他就会不高兴。大清早的,谁这么大胆,吵个没完?
他穿着睡衣下楼,只见客厅大堂里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梓园的保姆和帮工,管家也在里面,“怎么回事,这么吵!”他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大堂立即鸦雀无声。“先生,”管家连忙上前,面色惊惧地指着客厅的大门说,“不得了了,您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看那门……”
朱道枫顺眼望去,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只见白色的大门上鲜血淋漓,一只黑色的猫被一把匕首钉死在门上,匕首扎着死猫的脖子,血可能已经流干了,整扇大门殷红一片,连门口米色拉毛地毯也都被鲜血染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怎么回事?”他也被吓住了,语无伦次。
“不知道啊,先生,大清早的老张送鲜奶到厨房,还没进门就看到这只……这只猫……”管家根本就不敢朝那边看。
“是什么人进的庄园,看门的是谁?”
“是我,先生。”老王躬身说。
“你怎么看的门,谁进来都不知道吗?”朱道枫气得发抖,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碰到,大清早的看到这场景真是让人大倒胃口。
这时候管家说话了,“先生,是您昨天吩咐的,庄园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要关大门,也不要人看守,所以老王就……”
朱道枫这才想起,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脸色有所缓和,下楼坐到沙发上,想了想,对管家说:“还是不要人看守,门也开着,我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想干什么!”
“这怎么行呢,太不安全了,先生……”
“照我的话做,不要问为什么!”朱道枫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脑子里已经有初步的判断,钉死这只猫的人就在梓园附近,而且很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管家知道他的脾气,从来就是说一不二,不敢再争执什么,一边吩咐人将现场清理干净,一边问他,“先生,您现在用早餐吗?”
她不说早餐还好,一说他的胃就一阵阵往上翻,厉声道:“我这个样子还吃得下去吗?”说完跳起来板着脸就上楼了。
一整天,他的脑子里都是那只鲜血淋漓的死猫。
午饭和晚饭他都没怎么吃,胃翻了一天,堵在胸口随时都要吐出来。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分散注意力,晚上他约了前不久认识的小情人Lily跳舞,Lily是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的新人,在一个Party上认识的,不用朱道枫怎么去费心,那小丫头就主动爬上了他的床,现在的女孩子都成了精,一旦锁定目标就会使出浑身解数,毫不吝惜自己的美貌和风情。朱道枫雄厚的身家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来说,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只要有一点点的缝隙,就会削尖脑袋争先恐后地插进来。别看Lily年纪小,还不到二十,模样清纯,身材也像刚发育的少女(这是朱道枫喜欢的类型,他不喜欢太火暴的那种),可是这小丫头勾人的本事却很是了得,朱道枫算是情场老手了,也对她床上的万般风情着迷不已,两人用过晚餐,没有多余的话,直奔酒店。
朱道枫在自家开的酒店里一直保留着专属的豪华套房,总统级别的,用途只有一个,那就是跟情人约会。他从不把女孩子带到自己的私宅,无论是梓园,还是别的住处,都不曾带去过,没有理由,就觉得这些风花雪月上的事外面解决就可以了,他不想自己的私人领地被侵犯,感觉上还是跟他的孤独有关,孤独的人都不喜欢私人空间被打搅,女人们对他来说顶多只是满足他一时的生理刺激而已,根本不足以分享他的孤独。
两人进了房间灯都没开就吻在一起,手忙脚乱,Lily好像比他还急,勾着他的脖子娇喘吟吟,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了,还是朱道枫比较冷静,推开她,“宝贝,先去冲个凉,慢慢享受……”
这是朱道枫的习惯,肌肤之亲必须是在绝对清洁的情况下进行,他有洁癖。Lily当然心知肚明,乖乖进了浴室。
朱道枫顺便脱掉自己的西装外套,换上拖鞋,穿过会客室来到卧室,还是没开灯,径直躺到了床上,想象着待会的激情之战,生理上已经有了反应,这是他仅次于酒精之外的麻痹自己的方式。没有感情,不要结果,只想麻痹。
“怎么不开灯啊?”Lily很快就冲洗好了,带着香风朝他走来。他顺手拧亮了床头灯,调到了最暧昧的光线。
朱道枫起身准备也去冲个凉,灯光下,Lily娇美的身段在透明睡衣下一览无余,现在的女孩子都知道怎么勾引男人。
突然,朱道枫僵住了,目光落在Lily的透明睡衣上,那是件穿了等于没穿的黑色纱质睡衣,说内衣也行,吊带小背心和丁字底裤几乎完全透明,但胸部和底裤的正前方都锈着金色猫样的图案,如果是平时,他会很欣赏地拉美人入怀激情缠绵,可是此刻他脑子里却闪出早上钉死在门上的那只死猫,顿时Lily的身上也是“鲜血淋漓”,撩人的香水味也变成了血腥味,迎面扑来,Lily扑到了他怀里……
朱道枫一个激灵推开她,从床上跳起来,逃命似的跑出卧室抓起外套就要出去,Lily已经追出来了,拽住他的胳膊,“朱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抱歉,我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改天再约你!”朱道枫甩开她的手,看都不看她,躲瘟疫似的跑出了房间,Lily穿着睡衣当然不敢追出去,带着哭腔在里面喊,“威廉,怎么回事嘛,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啊……”
朱道枫都不知道怎么开车回去的,途中几次差点撞到别人。进了梓园,泊好车,他不敢走前门,绕到后门进了客厅,直接上楼,管家在楼下喊他他都不应。
进了卧室,他连忙把灯打开,喘着气,正准备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休息一会,突然他闻到了房间有股异样的味道,若有若无,他的嗅觉一直很灵敏(可能是跟女人接触太多的缘故),当即判断这不是香水味,也不是空气清新剂,他从不允许管家在房间喷这种东西,可是很好闻,有点蔷薇花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有人来过!
他警觉地扫视卧室每个角落,没有人,东西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蹑手蹑脚地走向浴室,站在门口,耳朵贴在门上,也没有动静,他就轻轻敲了敲门,“喂,有人吗?有人的话请出来好吗?”
还是没动静。
“请出来好不好,我没有恶意,很欢迎你来庄园做客,小姐!”朱道枫很肯定来他房间的是个女人,因为那种蔷薇花香的味道正是类似女人的体香,他反而不紧张了,靠在门口很有风度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已经来了,一直就很想见你……”
他对女人一直很有风度,哪怕是不曾谋面的“女人”。
浴室里还是悄无声息。
他按捺不住,直接推开门,开了灯,浴室很明显有人用过,米色大理石洗脸台上还残留着水渍,他一整天不在家,就算早上用过水也应该干了的,没干佣人也会抹干,更让人震惊的是白色超大浴缸,缸底分明还有少量的水没排干,老天,这人也太大胆了,这么不客气地享用他的浴室。
朱道枫在浴室中站了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除了沐浴露的味道,那种蔷薇花香更浓郁了,他几乎可以想象一个绝色的佳人光着身子在他浴室冲凉的情景,他觉得自己真是色,简直色到骨子里去了,人家来意不明,你居然还在这想入非非。
他从浴室里转出来,目光立即落在更衣室的门上,虚掩着的!如果不出意外,人应该就在里面。他轻步走过去,又很风度地敲敲门,“小姐,你是在换衣服吗?里面都是男人的衣服,如果有需要,我明天就放女人的衣服到里面。”
里面没有声音。
“我没有恶意的,你出来会个面好不好,既然来了做个朋友也行啊,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对女人我一直都是惜香怜玉。”
都这时候了,他还忘不了他风花雪月的本性,只要是女人,他绝对的有耐心跟对方兜圈子,用牧文的话说,他早晚得死在女人手里。
里面还是没动静,他就不客气地推门而入了,这是间专用的更衣室,面积足足有七八十平方米,他这人一直喜欢享受生活,崇尚世界级的优质品牌,对穿着很有自己的见解,四面墙都是衣柜,衣柜下面是鞋柜,衬衣、外套、裤子,正式的、休闲的一应俱全,房中间是一个很大的柜架,上面整齐地摆满了皮带和领带、领结等一系列男士用品,说是一个更衣室,其实跟一个中型的精品店差不多。
他还是没见到他想象中的“佳人”,但他知道人就在里面,既然人家不肯出来见他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如果贸然把她揪出来难免吓到对方,就像他自己说的,对女人他一直很惜香怜玉,所以他不打算再找了,但话还是要讲清楚的,他操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小姐,我肯定你是个小姐,如果你对我的东西很感兴趣,欢迎使用,但是小姐,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恶作剧,今天早上门上的那只死猫多不好看,吓我没关系,别吓着那些无辜的人,我知道你是冲我来的,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或者你要是对本人有兴趣,也可以直接跟我谈嘛,我绝对不会让你难堪的,好不好?”
“先生,先生,”门外突然传来管家的声音,“您在跟谁说话呢?”
朱道枫这才出了更衣室,镇定自若地说:“没事,没事……”
管家脸上露出忧虑的表情,“先生,刚才我见你一个人跑上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就上来看看,见门开着,听到你一个人在里面说话……”
“哦,我在接电话呢。”
管家显然不信,因为他手上并未拿着手机。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朱道枫下逐客令,不想跟她多说。
“好的,先生,”管家只得欠了欠身子,离开房间,走到门口了又忍不住说,“先生,花园的大门还是应该关上吧,太不安全了。”
“不关,林荫道那边不是有门卫吗,何必多此一举。”
“可是……”
“我要休息了!”
“是,先生。”
早上他起得很晚,因为昨夜一直等着更衣室的人出来,结果熬到十二点还没有出来,他就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梓园没有异常情况。大家的心放了下来。
可是当他去花园准备开车去公司时,惊呆了,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划了几个红色大字,连着念应该是一句话:我已经来到你身边!仔细一看,像是唇膏之类的东西写上去的,字迹再熟悉不过,跟当年留在书房的字迹如出一辙。
朱道枫笑了笑,并没有擦掉,若无其事地上了车,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知道你已经来了!”
一整天他都没有擦掉那几个字,车开到公司,对于员工们的猜测他也置若罔闻,下午跟牧文他们见面的时候,却立即成了他们的笑柄。
“啧啧,谁写的呢?”哲明在他的茶楼门口迎接他,一看到那几个字就哈哈大笑。其他的人也出来看热闹,牧文说,“威廉,你又在哪里欠了风流债,弄得人家找上门。”
“我也不知道啊,至今我都没跟人家见上面。”朱道枫笑着进茶楼。
善平和吴昊几个都在里面,还有前几天刚认识的晚报社总编秦川,也都恭候他多时了,秦川很热情地给他让座,他连忙按住,“不要客气了,都是朋友了,这么客气干什么。”
“威廉兄不是也很客气嘛。”秦川说。
朱道枫在他旁边坐下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对我还不了解,秦川,我把朋友当兄弟,对兄弟我从不客气,也希望你不要客气……”
“他只对女人客气。”善平在旁边补了句。
“错!”吴昊立即反驳,“你问问他对女人客气不,只要是他看上的,他毫不客气直奔主题。”
“臭小子,又败坏我名声。”朱道枫被涮惯了,一点也不介意。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秦川身上,这个年轻人有点内向,谈吐却很是不俗,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才是第二次见面,却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忍不住问:“秦川,老家哪里啊?”
“在一个偏远山区,”秦川不卑不亢地答,“我是农民的儿子。”
“是吗?看不出来啊!”善平有些吃惊,秦川虽然言语不多,可眉宇间有种独特的气质很吸引人,举止稳重,感觉不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更没想到是农村来的。
“我的确是农村出来的,种过田,割过麦子,喂过猪,养过鸡,放过牛,还上山开过矿,也在铁路边捡过煤……”秦川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世。
在场的人无不面露钦佩,他的真诚坦白让人肃然起敬。尤其朱道枫,简直是瞠目结舌,秦川描绘的生活他想都不曾想过,牧文看着他的样子就要笑,“秦川,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没干过也见过嘛,不过你跟威廉说就是对牛弹琴了,他这辈子只怕还没见过活着的猪是什么样,麦子是长在地里的还是结在树上的……”
朱道枫瞪了他一眼,“别老挤对我,又不是我不愿意去了解,只是没有机会而已,每个人成长的环境不一样嘛,”说着又是满脸敬佩地望着秦川,“你别听他们瞎掰,我虽然在国外长大,在国内待的时间也有限,不过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生活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是活着,都是过日子……”
“没错,是这样的,”秦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无论是谁,来到这世上都没有选择的自由,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家庭,怎样的背景,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是命里的就是摆脱不了的,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朱道枫怔住了,“命里的……”这话好熟悉,他顿时有如遇知音的感觉,一把抓住秦川的手,“说得太好了,我也是深有同感,来到这世上我也没有选择,没得选择,到现在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也没有选择……”
“如果可以选择呢,你会选择怎样的出身,怎样的生活?”秦川问他,目光炯炯有神。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朱道枫陷入沉思,长叹一口气,“因为是没得选择的所以就没有想过怎么去选择,但若老天真给我这样的自主权,我希望我出生在一个小康之家,父母都是普通人,享受普通人的天伦之乐,不用逼着自己去面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秦川没有说话,一直看着他。
“你呢,如果给你选择的自由,你会怎么选择?”朱道枫反问他。
秦川的目光开始闪烁,看着他,没回答,或者在想怎么回答。
朱道枫跟他对视,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没有来到这世上。”这是秦川的回答。
回来的路上,朱道枫反复想着秦川的这句话,越想越有种宿命感,是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有选择,他也宁愿没来到这世上,纵然家财万贯又如何,荣华富贵又如何,风花雪月又如何呢,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荒芜。这个家族表面富丽堂皇,实则整个就是荒芜的,亲情永远是最大的奢侈,从小感受不到父母的疼爱,父亲整天忙着应付事业和女人,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看破红尘皈依佛门,跟他最亲密的就是保姆和奶妈,后来长大了,更没人管他了,开始还有兄弟联络,帮他分担家族的事业,后来两个兄弟都去了,留下他一个人独撑局面,再后来连挚爱的女人也跟着去了,带给他一个基本死亡的婚姻,更加让他筋疲力尽,心灰意冷,不是用酒精,就是利用女人麻痹自己的神经。
这时候他又看到了玻璃上的几个字:我已经来到你身边……
很好,不管你是人还是鬼,陪陪我吧,就算你一辈子不露面,只要让我感觉你的存在,我也心满意足,跟你捉迷藏很有意思,看谁先发现谁。想到这他忍不住笑了,是的,看谁先发现谁!
车子开进梓园畅通无阻,花园的大门果然是敞着的,他说的话,没人敢不听。怕什么,这座坟墓一样的大房子里有什么不能示人的,甭管是人还是鬼,还是幽灵,欢迎来此做客!
上了楼,他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没开灯,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又闻到了那神秘的蔷薇花香,毫无疑问,她又来过!或者,还在房间里……
他做贼似的走到浴室门口,流水声,他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他的心蹦到嗓子口,强迫自己镇定,这次他不准备敲门,直接推开了门,打开灯,空空如也,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洗脸台的水龙头没关,显然是故意放的流水声。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洗脸台上方的镜子上,也用粉色唇膏写了几个字,他一看到那几个字就眉开眼笑,因为那上面写着:“今夜我将与你同眠!”
好啊,跟我同眠,当然来者不拒!
朱道枫没有在房间里找了,他知道她就在暗处,按部就班地冲完凉,换上睡衣,把床头灯开到最蛊惑人心的亮度,为了不让自己太快入睡,他故意喝了两杯咖啡,躺在床上静候佳人的到来。
这时牧文打电话过来,问他明天去不去“云中漫步”选画,前阵子他托了牧文多弄些画来的,他新装修的办公室要用。
“要啊,怎么不要呢。”朱道枫的心情不错,说话也利索。牧文跟他太熟了,一听他声音就觉出了苗头,马上追问:“不对,你在哪呢?”
“在家。”
“哪个家?”
“你这话说得,我还能有几个家,梓园!”
“你不是处处留香嘛。”
“没有啊,我很久没找女人了。”
“看样子今晚有情况,是谁,跟我透透底。”
“你小子嗅觉灵敏啊。”
“那是,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你有点动静我还能不知道?”
“是有动静,不过也不知道是人还是鬼。”
“是人还是鬼?什么意思?”
“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朱道枫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是人还是鬼?他越想越刺激,这游戏太好玩了,她就在他的周围,空气中有她的味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实在太困了,模模糊糊睡了过去。一夜无梦,也没感觉到什么动静,睡得很安稳。可是早上,或者更早,天还没亮,他还是在朦胧中觉出了异样,身边躺了个人!就在他背后!
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缓缓转过身,看到了,在他的枕边真的躺着个长发女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如星辰,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感觉她像是穿着白色睡衣,什么时候躺进来的他真不知道。
“你来了?”他温柔地问,不敢触碰她。
对方没有回答。
“可以开灯看看你吗?”
还是没回答,眼睛诡异地瞧着他……
“那我开了。”他伸出胳膊拧亮了床头灯,再回头一看,当即就从床上滚落下来,老天,床上的确躺着个“人”,一个塑料人,就是服装店里的那种Model,戴着头套,穿着睡衣,栩栩如生。
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惊魂未定,盯着那个Model,像是被鬼魂附了体,那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冷漠,诡秘,嘲笑……她想干什么!朱道枫这时已经缓过来了,掀开被子,抓起那个该死的Model重重摔在了地上,因为房间铺的是地毯,发出的只是一阵闷响,可是头,“她”的头竟然摔落下来,正好滚到他脚下,头发凌乱,那双鬼魅一样的眸子还是直直地盯着他。
再胆大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他拔腿就跑出了卧室,好在房间多,他随便打开一间房进去睡下,一直在喘气,睡着了还在喘。好像刚闭上眼,就听到外面有人尖叫,是从他房间里传出来的,毫无疑问,早上送牛奶进房间的佣人看到了那个掉了头的Model。
但他还是拒绝将花园的大门关上,无论管家怎么劝说,他就是拒不答应,关门?那不就表示他害怕了?他认输了?笑话,他朱道枫什么世面没见过,会被一个偶人吓住?什么招都使出来吧,看谁怕谁!
可是牧文不明真相,在画廊见到满脸憔悴的朱道枫免不了取笑他:“怎么,昨晚超负荷运动?也要注意身体嘛,反正你的女人享用不尽……”
朱道枫阴着脸没回答,恨得牙根直痒,甭管你是个什么鬼,别让我逮着你,逮着了我绝不放过你!他根本没心思看画,待了一会就离开画廊回了梓园。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查看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异常。而园子里的人已经胆战心惊了,佣人们聚在一起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管家也是一脸惶恐,本来想再次提出关上花园大门,可一看朱道枫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只得也装作若无其事地忙碌,教训那些佣人不准聚在一起议论。
晚上,朱道枫想了想,还是没睡到他自己的卧室,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睡下了,倒不是怕,而是故意跟那个人兜圈子,有本事你就找吧,每天都换个房间睡,兜死你!
这一夜很安静,早上醒来枕边也没吓人的东西。然后他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可是一进门又惊得倒退几步,床上本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不知怎么散开了,像是有人睡过。他走过去,枕头上也明显有压过的痕迹,伸手摸了摸被窝,老天,还有余温!
显然是故意睡给他看的!
接着他又去浴室洗漱,刚到门边也是惊得倒退几步,倒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也没有在镜子上写字,可是洗脸台上却整整齐齐地摆了很多护肤品,一看就是女人用的,有洗面奶、爽肤水、乳霜、面膜等,浴缸那边还有沐浴露呢,他靠着门框哭笑不得,这什么人哪,把这当自己家了,又不肯露面,有这么捉迷藏的吗?
洗漱完他进更衣室换衣服,这次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打开挂衬衣的衣柜,他的衣服全部被拨一边去了,另一边挂着“她”的衣服,颜色很素净,多是黑白和紫色,还有两件是浅绿色,有衬衫、短裙、连衣裙,还有两条牛仔裤。从衣服的式样看,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因为他在衣服上看到了年轻女孩才穿的泡泡袖、蕾丝等,款式都很简洁,可牌子却让他很吃惊,都是世界级的品牌,每一件都价格不菲,国内几乎没有,他本身对服装就很内行,也经常给女友送衣服,当下判断这个女孩应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而且很有可能是从国外回来的。再打开另一个衣柜,他竟然还看到了睡裙和内衣,也都超级华贵,太让人惊讶了,什么人啊,为什么躲在暗处不出来?他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原先他以为这个人就是多年前从书房的阳台上跳下去的那个女子,现在看来不大可能,因为当时在秋千架上捡到的那件破旧的棉大衣表明那个女孩子生活很窘迫,虽然时间也过去了几年,却也不可能穿得起这么昂贵的衣服,还有浴室洗脸台上的那些护肤品,也都是世界名牌,普通的女孩子是绝对消费不起的。
难道她是林荫道上遇见的那个女子?她跟从阳台上跳下去的那个女子不是一个人?那当年被狗咬伤的那个孩子呢?她是她们中的哪一位呢?
他不想便罢,一想脑子里就成了糨糊,越想越糊涂,但他决定还是不打搅这个女孩子,交代佣人,不得随便碰浴室里的东西,还有衣柜里的衣物。
那就继续兜吧,他有的是耐心!
此后很多天,他都没有睡自己的卧室,把房间“让”给那个女孩睡,也没碰她的东西,甚至还买了很多新衣服挂在衣柜里,牌子当然也是名贵的,看她敢不敢穿。结果他买什么,她就穿什么,穿过的衣服她都放在浴室里等着他收拾,每次他抱着她换下的衣服下楼交给佣人时,都让佣人一阵惊惧,因为大家都知道主人的房间被人睡过,还放了很多女人的用品,可是谁也没看到过那个人,越看不到越神秘,整个梓园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接连几个佣人都被吓跑了,因为他们晚上竟然听到了花园里有人唱歌。
朱道枫当然也听到了,唱的什么听不太清楚,是个年轻女人的歌声,忽远忽近,他躺在床上也懒得去瞧,因为他知道她是故意唱给他听的,借以扰乱他的心智,逼疯他,最好是把整个梓园的人都逼疯。这个朱道枫一点也不怕,跟太太碧君九年的婚姻都没疯,就这么个黄毛丫头他会疯吗?
他故意不去理会。
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好奇心,不是没有,而是太好奇了,明明知道她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到她,像个影子似的,无处不在。那死丫头竟然连书房也明目张胆地出入,好几次他都看到书柜里的书被动过,有一次还在书桌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也是故意写给他的,他看后差点崩溃,上面写着:“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帮我准备一条紫色的晚礼服,阿曼尼的。”
上帝,这还是人吗?不露面竟然吩咐他做事!
可是朱道枫却毫不犹豫地给她准备了一条Amanni的紫色晚礼服,为了这条裙子,他可是专门派人在香港调的货,有点露,吊带的,这座城里没有,第二天在书桌上就有这么一张便条:“你是个色鬼,竟然给我准备这么露的衣服!”俨然是在责怪他。
朱道枫也不客气,回了张便条:“我是很色,不过你比我更色,居然睡男人的床,有本事跟我睡啊。”
晚上回来,在书房里看到了她的回话:“有本事你跟我睡坟墓里去!”
朱道枫刷刷写下一行字:“我很乐意,不过你得先让我看到你的脸。”
“做梦!”这是她回话。
两个人就用这种奇特的方式“交流”起来,谁也没看到谁,却“打得火热”,至少朱道枫是这么认为,因为他对她有求必应,要什么准备什么,每次回她话他都要在便条上写几句暧昧的话,明目张胆地勾引她。
如果是平常的女子,早上钩了,可这个死丫头横竖是刀枪不入,还以激烈的言辞反击他,当他在便条上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时,她在便条上回答道:“要你的命!”
“还是先要我的人吧,要了我的人命就是你的!”这是朱道枫的回话。
一来二去,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梓园里的佣人跑得差不多了,又招了几个,没干两天也跑了。不跑才怪,人不见人,鬼不见鬼,经常在房子里看到她的“杰作”,或厨房里突然冒出死耗子,或沙发上抹上鸡血,或花园里的玫瑰一夜间全拔光,花样百出,没有一天是重复的,这么折腾着弄得管家都神经衰弱了,又不敢关上花园大门,她恳求朱道枫,“要不装上摄像设备吧,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
朱道枫断然拒绝,还责怪管家大惊小怪:“她要闹就让她闹好了,又没损失什么,把她吓跑了谁陪我?”
“可这样下去会把其他人吓跑的。”管家就差没下跪了。
“那就让他们跑好了,跑了再招呗,多出点工钱就是。”
“先生……”
“如果你也想走,请便!”
一句话堵住了管家的嘴。她是跟太太从香港过来的,太太没走,她能走到哪去?
可是到了晚上,朱道枫在书桌上看到了便条:“把那个死老太婆赶走,居然想摄像我,告诉她,如果她敢这么做,有她好看!”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管家就尖叫着从房间里跑出来,原来她的床上一夜之间爬满了蚯蚓,枕头上被子里全有,她是被蚯蚓爬到身上才吓醒的。
“别闹了,把他们吓走了,谁给你洗衣服呢?”朱道枫在便条上留下话。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写了句:“他们活该,你们都活该,在花园里通通种上蔷薇,否则还有你们好看!”
朱道枫乖乖地派人把拔掉玫瑰的花园种上了蔷薇。玫瑰以前是心慈的最爱,看来现在也得让位了,真不知道她还会想出什么招来。朱道枫一点也不生气,心甘情愿地听她使唤,恶作剧也好,装神弄鬼也好,有她的存在,每一天都过得很有意思,在他看来,那些恶作剧只不过是她耍的小性子,他反而越来越迷这个女孩,虽然从未见过面。
但终于还是有碰到的一天,为这一天朱道枫付出了“血的代价”。
那天晚上他不知怎么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半天就是无法入睡,突然他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经过他的门到了书房那边。他知道是她,下定决心要看看,虽然以前几次都听到她进了书房,但都不敢轻举妄动,怕把她吓跑。
他光着脚出来一步步走向书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几乎没有脚步声,远远的,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可是当他走到门口时,里面可能察觉到了,灯突然熄灭。
“小姐,我可以进来吗?”他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人回答,但人肯定在里面。
“我们还是谈谈吧,老这么躲着多没劲。”
没有声音。
“谈谈啦,认识这么久,见个面总可以吧,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很高兴你来到这里,你来后我一点也不寂寞了,大家都这么熟了,握个手总可以吧。”朱道枫很有耐心地跟里面的人说话。可是等了好一会,还是没人应他,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果断地推门而入,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他摸到墙边准备开灯,“小姐,别玩了,我开灯好不好?”
话音刚落,就听得“嘣”的一声闷响,他的头部遭到了重击,应声倒在了地毯上。他没来得及叫出声,就感觉有个人从他身边跨过去,他伸手一带,抓住了对方的一只脚,“扑通”一声,对方也摔在了地上。他当机立断扑过去,迅速压住了那个人,对方是扑在地上的,他压着她的背,感觉软绵绵的,毫无疑问是个女人。她拼命挣扎,他牢牢地控制住她,毕竟是女人,力气很有限。
“这下被我捉到了吧,看你往哪跑?”朱道枫兴奋异常,尤其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蔷薇清香,身体迅速有了反应,他拨开她的长发,没有灯还是看不到脸,却可以清晰地触摸她的脸颊,柔嫩无比,“你一定很美丽,好光滑的脸蛋儿……”
说着就吻了下去。
对方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地毯上滚来滚去,朱道枫怎么说也是个男人,很快那女孩子就体力不支了,他揪住一个机会正面压住了她,看不清脸,却可以看到一双黑暗中幽幽发亮的眼眸,鼻尖对着鼻尖,她的呼吸温柔地扑在他脸上,他就真的不客气了,疯狂地吻住了她的唇,她的脸颊,耳根,脖子……
对方还在拼命地推他,一双手在空中乱抓,突然她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朱道枫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狠狠砸了下来,正砸中他的额头,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渗出流进了他的眼中,他捂着头从她身上滚落下来,她迅速爬起来冲出了门,脚步声一下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死丫头,真要我的命啊!”他挣扎着爬起来,摸到墙边开了灯,一只眼睛被鲜血糊得已经看不清了,另一只眼睛看到地毯上血迹斑斑,罪魁祸首就是茶几上那个棱角尖锐的玻璃烟灰缸。
当晚他就被送到医院包扎,留院观察,显然伤得不轻。
第二天善平在医院看到他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一个电话,牧文、哲明、吴昊还有秦川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问他怎么伤成这样,谁干的,他就是死活不开口。
当天下午他就急着出院了,回梓园休息。管家再次问他关不关花园大门,他又一口否决了,飞奔上楼进了自己的卧室,发现浴室的护肤品不翼而飞,他大惊失色,跑到更衣室一看,一件衣服都不留,全被她取走了。他失落得跌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回过神。
一连数天,她没有再出现。
梓园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尤其管家,很是高兴,忙着张罗招新保姆来梓园工作,跑了那么多人,园子里早就人手不够。
朱道枫连着失眠了很多天。他已经睡回了自己的房间,感觉空气中似乎还有她的味道,无限留恋。他有点后悔自己太冒失,吓跑了她。怎么就不能多忍忍呢?明知道抓到她并非难事,之所以一直没抓就是因为怕吓跑她,现在倒好,彻底消失,人间蒸发,她肯定不会再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失去了生活仅有的这点“乐趣”?
他始终认为跟她捉迷藏是种“乐趣”,他太孤独了,住在这坟墓一样的大房子里,孤独是从小伴随他长大的影子,无论怎样逍遥快活,也无论怎样麻痹自己,根深蒂固的孤独一直就在折磨着他。自从那个神秘的女子闯入梓园,他的生活每天都充满新奇和刺激,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他总是暗中窃喜,不知道明早起来她又会变出什么花样吓唬那些佣人(吓他是吓不住的),或者她又会在便条上留下什么样的话,他喜欢这种“憧憬”的感觉,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从来就不需要憧憬什么,可是他对这个从未看到过脸的古怪女子无限憧憬。同时也有种强烈的预感,他未来的人生会因这个女子而改变,无论她还露不露面,还来不来梓园,他都会因她而改变!
现在就已经“改变”了,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不再是站在卧室窗前遥望后山,而是站在阳台上望着花园大门出神,期待她的突然出现,哪怕是个背影,或者是蒙着面纱的脸,他都会心满意足。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已经是种习惯,如今消失了却是种难言的痛楚,这让他很吃惊,原以为这世上除了心慈再没有人会让他痛楚的,为什么这个女子也能?她究竟会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仅仅是痛楚吗?还是有另外的灾难?
这天又是凌晨才睡,没睡床上,睡在阳台边的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纱帘温暖地照耀着他,撩开纱帘,阳台下花园里的蔷薇开得格外的鲜艳,肯定结满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晨风吹来,蔷薇的清香沁人心脾,就如她的味道。
他下了楼,听着音乐,喝了杯鲜奶这才有了点精神。周末不用去公司,他决定约牧文和善平下午去打高尔夫球,活动活动筋骨。这时候管家过来了,微笑着问:“先生,早餐已经好了,您是现在用呢,还是待会?”
“待会吧,听完这首曲子。”
“好的。”管家见他沉浸在音乐中,欲言又止。站着没动。
“还有事吗?”他抬头问。
“哦,是这样的,新雇的几个保姆已经来了,就在后面,您要不要看看?”
“雇了几个?”
“四个,一个专门服侍您,两个照顾太太,一个在厨房,本来还想多雇两个,怕外面说闲话就……”
“做得对,一下雇这么多人是会有人说闲话。”
“您是现在看看呢,还是早餐后再看?”
“叫他们过来吧。”
“好的。”管家转过身朝客厅那边喊道,“你们都过来吧。”
话音刚落,从餐厅入口处慢吞吞地走来几个女孩子,一个不少,正好四个。显然她们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缩头缩脑,东张西望,很怕的样子。“快点,先生要用早餐了。”管家催促道。
那些女孩子这才加快脚步来到管家的身后,她们都在二十岁上下,怯生生地低着头,从衣着看,都像是来自农村。“过来,站这,”管家指了指低头看报纸的朱道枫说,“这是先生,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你们问个好吧。”
“主人好。”几个女孩高低不齐地朝他躬身点头。
“不要叫主人,叫先生就可以了。”管家纠正道,然后又对朱道枫说,“先生,您挑个自己满意的,其他我再安排。”
朱道枫这才抬起头,随意地扫了一眼这群女孩子,一眼,就是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最右边的一个女孩身上,没有低头,没有畏惧,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闪亮如星辰……足有两分钟,他没有移开目光,一直盯着那个女孩,盯着她的眼睛。
“先生。”管家在提醒他。
“就她吧。”他用手指了指那个女孩。
“哦,小兰你过来,”管家拉过女孩,“从今天开始,你来照顾先生的起居,跟先生打个招呼。”
女孩还是愣愣地看着他,没反应。
“说话呀。”管家推了她一下。
“算了,初来乍到肯定认生,别吓着她。”朱道枫笑了起来,耀眼的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比窗外明媚的阳光还温暖,他朝那女孩招招手,“过来,别怕。”
“快去。”管家推女孩过去。
女孩慢慢走到他跟前。他打量着她,感觉她格外的清新悦目,上穿蓝色碎花短衫,下穿及膝白裙,衬得她的皮肤好白,晶莹剔透,头发披散在脑后,脸庞很清秀,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叫什么名字?”
“谷幼兰。”
“什么‘幼’?”
“幼稚的‘幼’。”
“这样啊,不太好,还是叫幽兰吧,幽深的‘幽’,跟你的人很相称。”
五秦川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的确,秦川跟这起谋杀事件本身并无多大关系,他是个局外人,不应该搅进来的,可是就像冥冥中安排好了的一样,他居然成了这起谋杀事件的帮凶。他帮一个女人杀人!那个将要被他们杀的人就是朱道枫。但是最初认识这个富有的绅士时,他并没有想过要杀他,只想谋夺他的家产,夺走他拥有的一切。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个秘密,深藏在心底很多年了,除了他母亲,没人知道这秘密。
秦川的秘密跟他的出身有关,很不平常,生在农村,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被一场大火烧毁了面容,双目失明。母亲是一路要饭把他养大的。一直养到十四岁,秦川考进了县城中学可以自己打工赚点学费,闲时还可以帮着下地做点农活,母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再去要饭了,但目标却很明确,她要送秦川上大学!很多人不理解,一个山里娃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耕田种地,但母亲却有自己的想法,她对秦川说:“你必须上大学,你不属于乡下,你的根在城里,你必须回去,而回去唯一的途径就是上大学,出人头地,你要证明给那些人看看,我倾城养的儿子一样有出息,哪怕我是个瞎眼婆子……”
母亲的名字就叫倾城,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绝色美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倾城,而且母亲并不是一开始就在农村,她其实是个城里人,因为经历了一次人生变故才隐居在农村的。在秦川的眼里,母亲是天,也是地,是他活在这世上的全部意义,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母亲的坚强和铮铮傲骨极大地影响到了他,小时候每次被欺负,只要秦川一哭,母亲就会大声斥责他:“哭什么!大火没烧死我们,老天没饿死我们,不就是几句闲话么,还能给气死?”
有一次,秦川又被邻居的小孩打哭了,母亲不但没安慰他,还举着拐杖要敲他的头,“没出息的东西,就知道哭,你知不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你就是哭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说着母亲的拐杖就落在了他身上,“给我站起来!是个男子汉就给我站起来!我宁愿你站着死,也不愿看你躺在地上哭死……”
对于这些,秦川最开始并不理解,甚至是心怀怨恨,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体会到母亲坚强的含义,如果没有母亲的坚强,他们母子没饿死只怕也被别人欺负死了。记得刚进县城读中学的那年,村里重新按户划地,结果全村都划到了,就他们母子没有,理由是他们是外来人,不能占村里的地。母亲也没说什么,一个人上山开荒,尽管眼睛看不到行动不便,可母亲在几个好心邻里的帮助下,硬是凭着非凡的毅力开出了两亩空地,种下麦子,一边啃野菜馍馍,一边起早贪黑地操劳,夏夜的时候甚至是睡在田边,秦川只要不上课就回来帮母亲,正是在母亲挥汗如雨的劳作中他才真正被母亲的坚强折服。
终于盼来了丰收的季节,正当母子俩准备割麦享受丰收的喜悦时,村长带着一帮人上来了,说地是村里的,种了麦子就必须归村里,说着就要招呼人下地抢割麦子,千钧一发之际,母亲咆哮着冲到了地中央,拄着拐杖指着苍天喊:
“你们有种就过来,如果是共产党不让咱母子活,如果是政府要饿死我们,你们说句话,我立马就让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割麦子,说!是共产党不让我们活吗?是政府要饿死我们的吗?你们说啊?怎么屁都不放一个了?有种就站出来说啊!”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最后村长带着那帮人悻悻地离开了。
“妈……”秦川扑过去跪在母亲的脚下号啕大哭。这一次母亲没有打他。“孩子,记住这一切,好好用功读书,这里不属于我们,你要光明正大地离开这大山……”这是母亲当时含泪告诉他的话。
苍天有眼,秦川在苦读数年后终于实现了母亲的愿望,十六岁时以全省文科状元的身份考进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当时整个村整个县都轰动了,几十年来,那里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秦川是第一个!据说启程去北京时,县长都来了,沿路的乡亲也都自发地给他送行,还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而感人的场面被拍下来登上了省里的日报,一个瞎眼母亲靠要饭培养了一个文科状元,这感天动地的故事轰动一时,很多素不相识的人都伸出援助之手给秦川寄去学费。
“我感谢那些人,感谢的方式就是以最大的能力回报社会……”秦川后来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而且就是那次,我真正感受到了新闻力量的不可估量,一呼百应,可以成就一切,也可以诋毁一切,这大概也是我毕业后首选新闻工作的原因吧。”
而值得一提的是,秦川上大学的那天,全村老小都出来了,只有村长和过去那些欺负过他们母子的人没有露面,母亲就有这么要强,竟然要人拿挂鞭炮丢到村长家的院子里炸,完了还指着窗户喊:“村长大人呃,谢谢你们十几年来对我们母子的悉心照顾,你的大仁大德我们母子谨记在心,我儿如今上北京了,倾城特来拜谢啊,没有你们,哪有我儿的今天啊……”
据说村长一家好几天都没出门。此后母亲碰到他们,那些人都是绕道而行,再遇到划地分田之类的事,母亲总是第一个分,全村老小也没有一个人说半个“不”字。这让秦川明白,这个世界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不被人欺就得自强。所以在大学四年里,秦川异常勤奋刻苦,没有再要母亲负担,全靠自己勤工俭学读完了大学。毕业后有很多中央一级的新闻单位要留他在北京的,因为他早在大二就已经是某青年报的先锋记者,采访和报道了很多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人物和事件,所有的老师和同学,包括那家青年报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但是他回来了,不仅仅是为了照顾双目失明的母亲,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完成,名利根本不在他的眼里和心里……
经过数年的努力,现在的秦川已经是这座城市一家大报的总编,老百姓每天只要翻开报纸,就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而除了总编这个身份,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作家,他写了好几部书,反响都很大,圈里圈外他都算得上是一个响当当的文化名人了。这个时候的秦川刚过而立之年,事业有成,有房有车,追求者仰慕者无数,他应该可以满足了,或者说,他可以过着相对满足的生活了,但是他不满足,而且是极端的不满足!这不满足很大程度来自他的孤独,这跟朋友多不多没关系,每天应酬回来,卸下面具,他总是倍感疲惫和孤独。
如果没有那个秘密……
他常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或许他会轻松得多,按部就班地生活,享受平淡的人生,可是他知道这不可能,他来到这世上就背负着那个天大的秘密,这将是他一辈子的枷锁,解不解开都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好像没有为自己活过,忙碌奔波,逢场作戏,想真诚地投入,又力不从心,想麻木地面对,又放不下来,他错过了很多,伤害过,也被伤害过,想挽留,却故意放任自流。比如他的婚姻。
他的婚姻很短暂,妻子是电视台的知名主持人,也是这座城里出了名的美人,两人是在工作中认识的,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也不存在谁追谁,相识两年后觉得各方面条件都适合就结婚了。婚后两人各忙各的,家是装修得很漂亮,可是连旅社都不如,两个人都是早出晚归,忙得连亲热的时间都没有,后来两人都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一起去巴厘岛度假,修复夫妻感情。结果还是无济于事,住在豪华的酒店里,两人的电话响个不停,做完爱竟然无话可谈,本来一个月的假期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非常迅速地去办了离婚手续。他们离婚后一年多,周围的人都还不知道,直到前妻的身边又多了个人,人们才恍然大悟,这对才子佳人早就各过各的了,不过两人还是朋友,而且相处得还很融洽,“其实我们更适合做朋友。”他的前妻有一次就这么说。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场婚姻草草收场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够投入,一方不投入,另一方自然热烈不起来,大家都心照不宣,都想给自己找台阶下,只是不把话挑明而已。
离婚后他偶尔也有女人,但却没有正式的女友,爱情和婚姻对他而言早就是个陌生词了,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书,当时还蛮轰动,是一个叫水犹寒的神秘女作家写的,讲述的是一个女孩以不同的面孔挣扎在红尘中的故事,他一看就感觉如遇知音,因为他也是这么生活的!他马上给作者写信,也很快得到回信,在信里两人谈得并不多,但却谈得很深刻,水犹寒就如她的名字一样,给他的感觉很冷淡,却并不疏远,有点忧郁,却并不颓废,很成熟,却暴露出天真,他对她充满向往和想象,书信来往了半年后,他按捺不住了,提出要采访她。对方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见面后他一眼就看出是个冒充的,揭穿对方的身份后他坚持要见到小说的原作者,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那个女作家终于肯见他了,他欣喜若狂,直觉意识到这次见面将非比寻常。
太深刻了!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都无法描述她在他脑海里绝世而独立的样子,在那间幽静的茶楼里,她蒙着面纱而来,只一眼,那双比海还深的眼睛就毫无道理地淹没了他,他自认为见过很多女人的眼睛,可是没有一双能像她的眼睛一样如此强烈地震撼到他,她说话轻轻的,有些羞怯,矜持中透着刻骨的忧伤,那天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了印象,只知道当他提出想跟她再见面时,她竟然告诉他,她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她真的离开了,后来无论通过什么途径,他就是没法得到她的半点音信,仿佛她是一滴水珠,还没沐浴阳光就蒸发得一干二净。
他不甘心,就找到之前冒充她的那个女孩,试图从她身上找到那双眼睛的踪迹,可是徒劳无功,那个冒充她的叫繁羽的女孩也不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是不死心,经常约繁羽出来吃饭、喝茶、聊天,打听不到下落,就努力从繁羽那获得更多有关她的事情,结果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频频约会繁羽竟让对方误会他对她有意思,喜欢上她了。天哪,这怎么可能,在他的眼里,这个叫繁羽的女孩子平庸得即使天天见面也无法想起她的样子,除了因为她认识水犹寒这唯一的一点理由外,他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会想到跟她有所发展。可是这个女孩很有心计,虽然秦川委婉地告诉她,两个人不可能有发展,但她并不急于退缩,主动出击,他不约她了,她就约他;他出差了,她就借口要到他的钥匙帮他打扫屋子;他回来了,她就帮他洗衣做饭;他上班了,她就守在他的屋子里等他回来;他不理她,她就自己脱光衣服睡在他身边……后来的事情想也想得到,无论他情不情愿,反正他们在一起了,谈不上喜欢,也没有感情,更没想过未来,不用付出感情,不用花时间哄,有人给他洗衣做饭,有人陪他睡觉,有人仰视他崇拜他,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了,虽然周围的人很不理解,如此优秀的他怎么找了个这么平庸的女友,但他已经默认了,或者说绝望了,她只是他的一个习惯,仅此而已。
大概是在水犹寒失踪后的第三年,他认识了“云中漫步”画廊的老板沈牧文,准确地说,是他有意识地认识了沈牧文,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和另外五个好朋友经常在一起聚会,是这座城里鼎鼎大名的“茶话六君子”。而六君子中最有名的就是这座城里的首富朱道枫,此人身世显赫,出生于大家族,他的父亲朱洪生更是一个传奇人物,在这座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父子,凡是有头有脸的,或是想进入上流社会的都以认识那家人为荣,草根出身的秦川当然也对这家人“仰慕”有加,却苦于没有机会认识,而认识牧文后一切就有了可能。他是通过写了一篇云中漫步的评论文章而认识沈牧文的,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沈牧文为人很热情,也很热衷交朋友,秦川经常去他的画廊赏画聊天,有时候也约他出来喝酒,两人年龄相近,兴趣爱好也都差不多,很快就无话不谈了。
“我一定要介绍我的那些朋友们给你认识。”牧文好几次都这么说。
秦川笑而不答。深藏不露是他多年练就的本领。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他刚刚开完会,牧文给他打电话,要他速到王府茶楼,过期不候。等他赶到的时候,二楼包间里已经高朋满座谈笑风生了,牧文一一给他介绍,善平、哲明、东波、吴昊、朱道枫……
“你好!”他向朱道枫伸出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笑。
“你好!”对方也很有礼节地站起身,跟他握手。
四目相对,他有一瞬间的失神。好英俊的脸!
回到家,秦川跌坐在客厅沙发上很久都没有动,脑子里全是朱道枫的影子。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这么多年,今天还是头一次见面,印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个人很是谦和,虽身家亿万,却没有一点有钱人的势利,言谈话语倒像个做学问的,给人以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感觉。
“你回来了,”繁羽刚好买菜回来,见他坐着一动不动,以为他累了,“很累吗,上去休息会吧,晚上我做你最喜欢吃的……”
他看都没看她,径直上了楼。
繁羽愣在原地,气得没话说。
两个人就是这样的,没话说。连吵架的话都没有。
但繁羽似乎习惯了,反正他当她是空气,这样不是更显出她的重要吗,谁能没有空气呢?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晚饭后秦川把自己关在书房很久都没出来,繁羽不敢去敲门,他在书房的时候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去打搅,否则就翻脸。她是领教过的。
很晚他才上床。繁羽连忙将自己半裸的身子贴了过去。他一把推开她,“睡觉”,随即就关了灯,把背对着她。但马上他就爬了起来,咆哮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喷那些难闻的香水,你就是不听,出去,我要一个人睡!”说着他就掀开了被子。繁羽紧张地坐起来,“没喷多少,就一点点……”
“出去!”秦川怒目而视。
她只得慢腾腾地起身穿衣服,难过地走出卧室。
他看她出去,马上起身打开窗户,让房间空气对流。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越来越讨厌这个女人,别说看到她的人,闻着她的味就不舒服。这个女人实在是庸俗,还假装情趣喜欢往自己身上喷香水,她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味道岂是香水可以喷出来的。外表平庸并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内心也一片荒芜。
秦川开始考虑,是时候该要她走了。
繁羽隐约也知道,她留在他身边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他跟她的话越来越少,看都不愿看她,更别说碰她。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了。无论她以何种理由安慰自己,也无论她如何的不甘心,她越来越清楚,她没有办法留住这个男人。以前他还是跟她有话说的,虽然大多是打听另一个女人,但有话说就有交流,总比一天到晚看都不看她要强。她不理解,那个有着一张恐怖面孔的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如此吸引着他,她知道他们见过面,仅仅是一面,就让他这么惦念吗?
早上他起得很早,她做的早餐也没吃,一个人闷不做声地出了门。
“你回来吃午饭吗?”她追出来问。
“不吃!”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的奥迪车。
今天是周末,不用去报社,他开车去看母亲。
在一间独门独院的民房门口,他缓缓停下车,刚进院子就看见母亲扶着一棵枣树向门口张望着。院子里一共有两棵枣树,枝繁叶茂,阳光下散发着大自然的味道。
“妈,天这么热,你怎么不到房里休息?”秦川连忙走过去扶住母亲。
“没事,屋子里待久了出来透透气。”母亲听到儿子回来,很是喜悦,虽然眼睛看不见,可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焕发着母爱的磁性。她的脸已不能称作是脸,白色和深褐色的痂块密布在整张脸,没有眉毛,眼珠混浊僵硬,嘴角的一边向上扭曲着,以至于说话漏风,口齿不清;她也没有头发,头皮早在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被整个地扯掉,终年戴着帽子;阳光下,她的身子显得格外的瘦弱单薄,背是躬着的,走路也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就会倒……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三十年前的倾城,谁能想到,她的容貌曾经倾国倾城呢?
“妈,天热你怎么不开空调?”秦川扶母亲进屋这才感觉里面像火炉,“跟你说过多少次,省不了几个钱的,钱也不是省出来的。”
“我知道,我儿现在出息了,妈不是省钱,妈是不怕热。”母亲微笑着坐到客厅的一把竹椅上,这把竹椅还是从乡下带过来的,都用了几十年了,坐在上面咯吱直响。
这个时候保姆阿忆端着一盘西瓜从里屋出来了,看到秦川甜甜地笑着说:“川哥哥,你来了,吃瓜,奶奶前儿叫我买的,舍不得吃,一定要留到你来再开。”
阿忆十七岁,面目清秀,手脚灵活,是从前乡下老邻居的女儿,几年前发大水一家人都被洪水冲走,阿忆成了孤儿,秦母感恩老邻居在那场大火中救了他们母子就收留了阿忆,留在身边做保姆,顺便做个伴。
“阿忆长高了啊。”秦川微笑着接过西瓜。
“是吗,来,忆儿,让奶奶摸摸,”秦母伸出手,拉过阿忆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哎哟,是长高了不少,脸蛋也一定长开了吧,肯定是个俊姑娘。”
“奶奶!……”阿忆满脸绯红。
“阿忆,中午吃什么啊?”秦川笑着问。
“当然是你最喜欢吃的糖醋鱼啦,我这就去做……”阿忆冰雪聪明,马上意识到他们母子要单独说话,一蹦一跳地进了厨房。
“真是个孩子。”秦川看着她的背影笑。
“是啊,多亏了这孩子照顾我,给我做伴,你上次跟我说要她去读书,我还真舍不得,但是我儿是有见识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妈,你又来了。”
“川儿,妈甭晓得有多欣慰,你这么有出息,妈没白疼你。”
秦川看着母亲,眼底忍不住泛红,想起从前,为了供他上学,双目失明的母亲一路要饭,要了十几年的饭。现在他的经济条件好了,有足够的能力让母亲享福,可是母亲却仍然保留了从前的俭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不跟儿子同住,说是怕影响别人对儿子的印象。多么善良的母亲,该怎么报答老人,一直是秦川甚为苦恼的事情。
“妈,昨天我见了一个人。”
“谁啊?”
“朱道枫。”
秦母怔住了:“朱道枫?”
“他的英文名字叫威廉……”
秦母不做声了,闭上眼睛,嘴角抽搐,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他,妈。”
“你想怎么对他啊?”秦母整张脸都在抖动,往事不堪回首,“我记得那孩子不错的,很善良,人也长得俊,对谁都没脾气,据说很像他的母亲。”
“看上去是很不错。”秦川如是说。
“川儿,妈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想头了,过去的事情跟你,跟威廉少爷无关,我不想你去害人,再说上辈人的恩怨你又怎么了得断?”
“我又不会要他死。”
“算了,川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就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
“妈,这事你别管,我自有分寸。”
“川儿……”
之后的几天秦川的心情都很糟。母亲的担忧加重了他心里的负担。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就是母亲了,从他知道自己那个秘密开始,他强烈的愤恨就被母亲洞悉,他是个做什么事都深藏于心的人,毅力超群,正是这点才让母亲害怕,儿子一旦认准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立志考到北京读大学时,夜以继日地读书,有一天夜里实在太累,煤油灯点着了他的头发,他都没醒。秦川自己也知道,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没有岸可以回头,他也没想过回头。三十年,母亲生不如死,三十年,受尽欺辱,一想到这些他就更不想回头。
这天下班的时候,他刚把车开出报社,电话响了。前妻打来的。“喂,秦川吗?”声音还是甜美如往昔。
“哦,是倩兮啊,什么事啊?”秦川一听到这声音就感觉愉快。虽然已经离婚,但两人以朋友相处得很好,感觉比以前更亲近。
“怎么,没事就不能打你电话?”倩兮有着独特的娃娃音,绝对的颠倒众生,“我请你来我家做客,算不算事啊?”
“做客?我没听错吧,小日本不吃醋?”
“别小日本小日本的,人家对你一直很友好,你怎么老跟他过不去似的,快来吧,他回日本了,我这几天没节目,在家闲得慌……”
倩兮的男友松本是个日本人,这座城里数一数二的百货公司淑美堂就是他开的,跟朱道枫的新时代广场就隔了条马路,两家百货公司是绝对的竞争对手,经常唱对台戏,你八折我七折,你送购物劵我送会员卡,好在两边实力相当,多数时候打个平手。倩兮是个购物狂,还没认识秦川的时候就立下誓言,不嫁给新时代的老板就嫁给淑美堂的老板。跟秦川离婚后,几乎没费多少功夫就让松本拜倒在她裙下,谁叫她是这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呢,松本其实也早对她心生仰慕了。为这事秦川很是窝火,第一次跟松本见面是在饭桌上,他很不客气地指责倩兮太不讲民族感情,什么人不好找,居然找个小日本,松本听不懂中文,秦川怎么挖苦他,他都满脸堆笑,还叫他的翻译问秦川会不会讲点日文,秦川想都没想就说:“我只会讲一句,八格丫鲁。”气得倩兮差点昏过去。
到了倩兮的公寓,他一进门就抱住她,又是亲又是吻,呵呵地笑。“死不正经!”倩兮推开他,嘴上骂着,脸上却并不生气,“有朋友送了我点冬虫夏草,我熬了汤,叫你来喝点,补补身体。”
“没听错吧,给我补身体,我身体不好吗?”秦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假装板起脸,“他能满足你,我就不能满足你?只是当初太忙了,冷落了你,这也不能让你以为我身体不好吧,你忘了我们最好的一夜有几次?四次吧……”
倩兮杏眼一横:“秦川,有完没完你!”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人家好心关心你,当驴肝肺了!”
“早这么关心我,咱们也不至于分开……”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妻子,”倩兮看着他,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所以现在想弥补,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照顾你,这样我才觉得不欠你,心里也就好受些……”
“别这么说,倩兮,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出了问题不是哪个人的问题,是两个人都有问题。”秦川起身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不懂得去经营婚姻,所以缘分很快就到了头。没关系嘛,我们现在是朋友,不是也相处得很好吗?就像当初离婚时说的,只要你有需要,我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句话逗得倩兮咯咯地笑。
秦川天生就不会说情话,一说就像是背舞台剧的词儿。
但倩兮喜欢的就是他这点,从不以甜言蜜语去俘获女人,只会以个性魅力去打动女人,当初她就是被他特立独行的个性吸引才投奔他的。无奈两人都忙于事业,根本无暇顾及感情和家庭,到想挽救的时候,感情已经走到尽头。倩兮当然不乏追求者,但内心对秦川还是颇为留恋的,即使和松本在一起后,还是经常想起和秦川共同度过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是个缺少温暖的人,外表看上去豁达开朗,内心却很孤僻,结婚四年,她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她甚至连他母亲都没见过,他说他母亲在乡下,腿脚不方便,眼睛又不好使,而且很怕见生人,最好还是别打搅她老人家。
结果秦川就真的没带她见过自己的母亲。时间长了,加上工作又忙,倩兮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直觉意识到,这个男人远没她看上去的简单,他的心,比海还深。
喝完汤,闲坐了会,手机响了。牧文打来的。叫他马上赶到梓园去聚会,威廉的生日,六君子都在那儿。
梓园?梓园!!
“你去哪儿?”倩兮见他起身要走连忙问。
“去一个朋友家里。”
“带我去嘛。”
“不行。”
“带我去!”
倩兮拦在他面前,叉着腰嘟着嘴,故作蛮横地瞪着他说:“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万一我想不开寻短见呢?”
“你为什么寻短见?”秦川觉得她的样子很好笑。
“女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是最脆弱的,最近我精神状态不好,很容易出事的。”
秦川眨了眨眼睛,说:“如果我见死不救呢?”
“那……我变鬼也缠着你。”这么说着,倩兮呼着气,已经贴上自己软软的身子,两只白玉一样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暗香阵阵袭来。秦川只有投降的分。他最怕她这招!
上了车,倩兮还在偷笑。她又一次成功地俘获了这个男人。“老实说,小日本是不是被你这么收拾的?”秦川问。他戴上墨镜开车,样子酷得不行。
车子渐渐驶出市区。
“你带我去哪?”她很无奈。
“梓园!”
“啊,什么,梓园?!”倩兮叫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一个路口,身着制服的保安出来询问。秦川报上名,保安行了个礼,马上放行。显然已经有人通报了他们。一条幽深的林荫道延伸在眼前,宛如一段历史徐徐展开,秦川缓缓行驶在林荫道上,表情凝重,心情激动异常,母亲无数次提到过的梓园终于近在咫尺了……
驶出林荫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排白色的欧式建筑傲然矗立在蓝天白云下,隔着花岗岩和镂花铁艺筑就的围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地毯般的花园铺满每个角落,小桥流水、喷泉、泳池、球场、遮阳亭等设施也都一应俱全,神秘的梓园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比人们谈论到的还要尊贵和不可一世,整个就是一座欧洲城堡的翻版。
倩兮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会儿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生活在这座城市多年,早就听说了梓园的神秘和傲慢,被所有的人谈论和向往,却不轻易接受常人的光顾。“你是怎么认识朱道枫的?”她忍不住问秦川。她知道梓园的主人就是新时代的老板朱道枫。
秦川没有回答,自顾将车开进梓园大门。有专人为他开车门,引着他穿过蜿蜒的花园小径,为他推开客厅的门。眼前一阵眩晕,富丽堂皇已经不足以形容里间的豪华。
“秦川,你来了,等你老半天了!”牧文首先起身走过来。
其他五君子均在座,客厅的茶几上摆着水果,看样子他们相谈正欢。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秦川身后跟着个漂亮女子,善平立即笑了起来:“哟,难怪来这么迟,原来是有佳人作陪啊。”
吴昊当然认识自己的同行,一脸坏笑:“倩兮啊,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介绍一下吧。”哲明说。
“哦,这是我的前妻倩兮,硬要跟着我来……”秦川把手搭在倩兮的肩膀上,摘下墨镜,“女人一耍赖,男人只有投降的分。”
“秦川!”倩兮直跺脚。
“欢迎,欢迎,”朱道枫款款走过来招呼,一一握手,握到倩兮的时候特意说,“美女光临寒舍,在下不胜荣幸。”
“你这还寒舍呢,简直就是皇宫嘛。”倩兮环顾四周说。
“皇宫?或许是,不过自古皇宫可是最冷清的。”朱道枫自嘲地笑。
“威廉,你或许还不知道,”吴昊还在坏笑,“倩兮小姐可是淑美堂老板松本的现任女友……”
众人皆惊。
“是吗?”朱道枫马上把目光投向秦川,很是诧异,“秦川老弟啊,这么好的老婆,怎么舍得让给日本人呢?”
“别提了,这正是我的心头之痛呢,我做人失败,做男人更失败,一不小心让个小日本占了老婆……”
秦川坐到沙发上,故作痛苦状。
“秦川!”倩兮又在叫。她也知道朱道枫跟松本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很不好意思地说:“朱先生,我仰慕你很久了,今天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没办法,我曾经开过玩笑,不嫁给淑美堂的老板,就嫁给新时代的老板,因为我最喜欢逛百货公司了,没有缘分先遇到您,当然只好屈就……”
朱道枫哈哈大笑。
牧文说:“倩兮小姐,你真是很坦白,女人喜欢逛百货公司是理所当然,不过我还没听说过要嫁给开百货公司的。”
倩兮回答:“这没什么啊,小时候我很喜欢吃冰棍,当时就立下志向,将来一定要嫁个卖冰棍的呢,后来长大了,喜欢穿漂亮衣服,就一心想嫁给开裁缝铺的……”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很好嘛,每人都有自己的愿望和理想,倩兮敢于追求自己所想本身就是一种勇气……”朱道枫连连点头,“不过我不理解,秦川既不是卖冰棍的,也不是开百货公司的,更不是裁缝,你当初怎么就嫁给他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东波也问。
“这没有为什么,”秦川点根烟,笑着说:“女人是最善变的,今天想的明天就变了,我是卖报纸的,她当初正好又是个记者,所以就将卖冰棍的理想升到了卖报纸的层面……”
“哈哈……”
整个客厅被笑声淹没。
晚宴时,陆续又有客人来。都是不请自到。热闹的生日Party持续了一整晚。凌晨大家才相继在梓园的客房入睡。可是还没睡两个钟头,大家就被楼下客厅的吵闹声惊醒,纷纷起床下楼,还在楼梯口,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只见客厅的四周都摆上了白色菊花扎成的花圈,粗略估计,至少不下二十个,门口则是摆着两个挂有挽联的大花篮,楼梯扶手也都缠着黑色或白色的绶带,最触目惊心的是大堂中央摆着的一副大棺材,阴森森的,整个就是一灵堂的布置,众人下楼再看,客厅的墙上还写着几个血红的大字: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壁炉的上方甚至还挂着一张遗像,照片里的人竟是……是朱道枫!
十几个佣人和管家聚在客厅里个个面如土色,吓得发抖。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哲明首先发怒,冲到门口就踢翻了那两个挂着挽联的花篮,吴昊也是个火暴脾气,当然不会闲着,挽起袖子就去砸花圈,用脚踩,东波则拖了把椅子砸棺材,椅子摔烂了,棺材却纹丝不动,牧文和善平毕竟稳重些,没有动手,却也是悲愤得说不出话。
秦川目瞪口呆……
这时候朱道枫刚好下楼,看到客厅中的场景似乎并不意外,冷冷地站在楼梯口,操着手,面无表情。“威廉,怎么回事这是……”牧文问他。
“没什么,有人嫌我活得多余,想要我死。”说这话的时候,吴昊已经爬上客厅的壁炉,正准备摘遗像,朱道枫突然制止他,“别摘,挂那吧。”
“威廉……”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让你们受惊了……”他连连摆手,还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事,吩咐管家,“都站在这干吗,还不快去准备早餐,难道让我的朋友们挨饿吗?”
“是,先生。”管家点点头,连忙招呼那些吓傻了的佣人,“都进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动作麻利点,还有你,幽兰!”
一个年轻的女孩此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站在一群矮胖的佣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皮肤白皙一脸漠然。当她仰着脸转身离开的时候,众人这才看清了她梦幻一般的面容,五官很精致,眉毛倔强地向上扬着,一双漆黑的眸子闪亮如星辰,盈盈的,满满的,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汪汪秋水……
这么绝色的女子,是佣人?
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和秦川撞到了一起,秦川整个人被定住了,就是那双比海还深的眼睛,一眼望不到底,跟数年前见过的另一双眼睛莫名地重叠在一起,一样的冷漠忧郁,一样的深邃空茫,他还想看得再仔细些,她却掉头走了,不慌不忙,身姿婀娜。
那眼睛,那光芒……
“我们分手吧。”
早上回到家,秦川没让繁羽来得及质问他一夜不归之事,就先提出了分手。
“为什么?”繁羽本来是一脸怒容,想好好问清楚他昨夜为何不归,不想他竟然开口就提分手,吓得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本能地问“为什么”。
“你问得很多余。”秦川的回答很冷酷。
“秦川,我跟了你有三年了,什么都依着你,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你可以说啊,为什么要分手,我可以改的……”
“你说这些也是多余。”
“秦川,你可以不爱我,但我爱你呀……”
“你说这话更多余!”
“别这样,秦川,我是真心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想!”
“你真这么绝情吗,离开你我一无所有,连工作都没有。”
“我会给你一笔钱。”
“我不需要钱。”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当年还以水犹寒的名义去骗钱。”
一句话堵住了繁羽的嘴。原来他还记着这件事!
“我,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
“你应该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跟你生活了三年,因为水犹寒!”
“她……她不是不见了吗?”
“她不见了并不意味着她就消失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跟你无关!”
说着秦川掏出一张银行卡。“拿去吧,上面有三十万,只要不奢侈,够你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将话说死了。
繁羽呆呆的。看都没看那张银行卡。
秦川起身上楼,也没看她,扔下最后一句话:“三天之内搬出去。”
繁羽搬出公寓后,秦川第二天就通过家政公司找了个保姆,四十多岁,是个下岗女工。生活一样被料理得井井有条。这让他很是懊丧,原来找个保姆就可以让生活井井有条,自己居然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生活了三年,为的正是让生活井井有条。天大的讽刺!
生活一切照旧。他还是这么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周末去看望母亲。跟那几个君子偶尔也会见面,但朱道枫却很久不见了,自从那次生日Party后,他好像将自己封闭起来,看样子受的刺激不小。对于这件事他们私下也都议论过,秦川这才得知,梓园一直在“闹鬼”,园子里经常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矛头好像就是对准朱道枫的,已经半年了,没有安静过一天。
秦川当然不信这世上有鬼,所谓的鬼无非就是人装出来的,是谁在梓园装神弄鬼呢?不管是谁,肯定是有仇,还不是一般的仇,否则不会要他的命,这个人就是要他的命!秦川虽然也不希望他好过,但还没想过要他的命,他感觉跟这个人接触越久,相交越深越悲伤,他想如果没有那个秘密,他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好,这多少让他有些迟疑,可这世上是不存在那么多“如果”的,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因为一个“如果”而一笔勾销,恩怨情仇只会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的刻骨铭心,蹊跷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跟他一样不希望朱家好过。
似乎,朱道枫对他还蛮有好感的,之前经常给他打电话,两个人在电话里天南地北地聊,居然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一直感觉你很亲切,不知道为什么。”朱道枫有一次这么对他说。
秦川当时心里一个咯噔,因为他对朱道枫也是同样的感觉!跟他见面,即使不说话,感觉连空气都是亲切的。
但他跟朱道枫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亲切,而是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人。直觉上,他觉得这个人很单纯,而且是过于单纯,这一点从他对已故的未婚妻上就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一如既往地爱着亡故的女友,一谈到她就满脸幸福,好像伊人还活着一样,纯情得不带一点杂质。但这并不表示朱道枫就是个简单的人,他看上去很随和,从容淡定,不慌不忙,似乎天塌下来也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骨子里却透着威严和傲慢,而且也相当固执,尊重对方,却从不改变自身立场,这一点跟秦川很相似,认定的事死不回头。
“我们两个怎么有点像,”朱道枫有一次在喝酒的时候无意中说道,“他们说我们长得很像,我没觉得,不过性格很像倒是真的,呵呵……”
说者无心,听者惊心。
的确有人说他们长得有点像。首先说这话的是牧文。那是在朱道枫的三十六岁生日前夕的一次聚会上,话一说出来,马上得到其他几个君子的认同。善平就开玩笑说:“威廉,你回去得好好问问令尊,是不是给你生了个弟弟,失散在人间……”
“是啊,有这可能,你们俩实在太像了!”
“没错,回去是要好好问问。”朱道枫连连点头。
“如果有,可能就是我!”秦川漫不经心地开玩笑。
“是吗?那我们去鉴定鉴定,没准是有这可能。”
“威廉,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对待这个老弟啊?”牧文呵呵直笑。
朱道枫想都没想,就答:“一切共享,除了女人。”
一阵哄笑。
秦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很“认真”地说:“当然,假若我们真是亲人,我想我也会给你最珍贵的。”
朱道枫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很感动的样子。“谢谢,我也一定会给你最珍贵的,如果我们是亲人的话……”
半个月后,朱道枫大概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主动打电话叫秦川去看一样东西,秦川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问看什么,他回答说你来了就知道,绝对的超现实。结果秦川下班后赶到梓园,一进门就差点趴到地上,原来朱道枫要他看的竟是生日那天神秘出现的棺材,离谱的是,棺材上面已经被画满图案,盖板上突兀地“长”出了一棵树,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强烈对比……
棺材摆在壁炉边,墙上竟然还挂着朱道枫的“遗像”,笑容可掬,目光正好落在下面的棺材上,“怎么样?有创意吧?”朱道枫拽着傻了的秦川坐到壁炉边的椅子上,秦川面对着棺材,朱道枫背对着棺材。
“你……你这是……”秦川受惊不小,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也是突发的灵感,”朱道枫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样子,指着棺材说,“明白是什么意思吗?很简单的,棺材意味着死亡对不对,上面的树就代表重生,生生死死本是人生平常事,想象一下,当躺进去的人在生命终结后以树的形式获得重生,同样获得阳光雨露的滋润,多幸福,看到的人就不会再惧怕死亡,反而倍加珍惜现有的生命……”
“那树……是怎么长上去的?”秦川还是心惊肉跳。
“哦,在盖板上打个洞,树是长在棺材里面的,其实这树只是个象征,寓意着生命,很好理解的,你要不要打开盖板看看?”
“不,不,不需要……”秦川连连摆手。
朱道枫笑了起来,点根烟,还是抑制不住兴奋。他穿了件Amanni的条纹西装,里面是件暗花纹的休闲毛衣,下面配了条同色的休闲裤,靠在棺材上侃侃而谈,慵懒中倍显优雅,随性中透着潇洒,秦川奇怪地看着他,不能理解这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都说艺术家是疯子,他不是艺术家,却比艺术家“疯”得还彻底,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特立独行的样子竟是如此令人着迷,秦川是男人,都为他“着迷”了!
“我从小就很喜欢艺术,上大学的时候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学画,学摄影,学雕塑,什么都学,一到假期就四处旅行,到过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杰出的艺术家……”朱道枫给秦川“上课”,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又继续说,“我准备把这件艺术品拿到国外去参展,下个月巴黎正好有一次行为艺术的展览,盛况空前呢。”
“展览?”秦川差点昏厥。
“是啊,过几天我正好要去意大利处理公务,顺便就先把这件艺术品送到巴黎,不过……”他又面露难色,很伤脑筋地说,“就是不知道飞机给不给托运啊?”
秦川暗笑,鬼才给你托运。
“应该没问题,大不了包机。”他财大气粗地说。
“参加完展览了还拿回来吗?”
“当然要拿回来,这可是我的心血,光上面的图画我就画了好多天,牧文他们都来看了……”
“怎么样?”
“还怎么样呢,差点横着出去,”朱道枫呵呵直笑,“还就你跟我合拍,见了一点也不觉得出奇,我们欣赏的东西原来这么接近,难怪他们都说我们很像……”
秦川连忙岔开话题,“这次出去要多久?”
“哦,可能要一阵,先去巴黎参展,然后去意大利,回来的时候还要在香港逗留几天,看看家母,已经一年多没去看她了。”
秦川问:“令堂身体不好吗?”
“不太好,一直就不好。”
“我母亲也是。”
“哦?你母亲身体也不好?”
“是啊,年轻的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岁数一大,就是一身的病了。”
“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令堂。”朱道枫真诚地说。秦川连忙推辞:“多谢,不过家母很怕见生人,所以……”
“威廉,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秦川突然问。
“最害怕的事情?”朱道枫不解,“你怎么问这个问题?”
“想问问,因为我总是有很多害怕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
朱道枫说:“我当然有,是人就会有喜乐和恐惧。”
“那是什么呢?”
“这个,当然有很多,笼统地讲,我很害怕失去。”
“失去?失去什么呢?”
“很多啊,比如亲人、朋友、爱情……”朱道枫忽然很伤感起来,靠着棺材若有所思,“其实我已经失去了很多,牧文可能跟你讲过,我有两个兄弟,都没了,父亲长年在国外,母亲在香港的寺庙吃斋念佛也难得见面,亲情是整个的没了。爱情呢,你是知道的,失去得更早,所以现在很害怕再失去,虽然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财富呢?”
“这个,无所谓,财富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根本就没把这放在心里,”朱道枫如是说,“钱对我来说只是枯燥的数字而已,刚才跟你讲了,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艺术,一心想成个画家,周游世界,赏遍人间美景,最后为着家族的责任忍痛放弃梦想,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失去这些财富,我倒觉得轻松了,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只是那样会觉得对不住父亲,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年纪也大了,如果弄得家境败落,怕他承受不起,我已经失去了两个亲人,再失去,承受不起的就是我了……秦川,你看我是不是活得很累,活得言不由衷……”
“没有人会活得真正轻松。”
“也是,不过你最害怕什么,我倒想知道。”
“我吗,最怕死。”
“怕死?”朱道枫大为诧异,让他看着棺材,岂不更怕死了?
“是啊,如果死了,很多事情就无法完成。”
“有意思,你想完成什么?”
“想活得轻松,确切地说,是想打开心里的枷锁,这枷锁从我一出生就有了,我来到这世上,好像就是为了打开这副枷锁,而活着才有可能,打开了,也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朱道枫看着他:“你很不快乐,秦川。”
“你好像也不快乐。”
“是,我们都不快乐,不知道什么原因。”
“与生俱来的吧。”
正聊着,秦川的手机响了。繁羽打来的,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秦川,给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要钱,我就是想要个活下去的理由,你现在不理我了,我就只能寄希望于工作,没有工作,我会闷死的。”
“你什么都不会,我上哪去给你找工作?”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情。”繁羽现学现用。
挂掉电话,秦川的心情坏到极点,脸色自然也不好看。
“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不开心?”朱道枫关切地问。
“别提了,一个女人给烦的,分手给了她一笔钱,可是她还找我要工作……”
“是女朋友?”
“不是。”
“这不难嘛,你叫她来我公司好了,”朱道枫想都没想,说,“我办公室的刘小姐刚好结婚去了,人事部正在给我物色新秘书呢,我就叫他们不要找了,让你女朋友来吧。”
秦川看着他没回答。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脑中电石火花般被照得通亮。让繁羽去他的公司?他的公司!
“这个,不好吧,她什么都不会。”秦川故意推辞,“再说长得也不漂亮。”
“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嘛,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至于漂亮,看多了也会审美疲劳的……”朱道枫呵呵地笑,感觉很真诚。
两人越谈越欢,又在一起吃了晚饭,这才各自道别。
秦川回到公寓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繁羽打电话。
“你想工作吗?想留在我身边吗?”
“想啊,当然想。”
“那就听我的安排,去朱氏集团上班。”
“真的啊?”
“是的,去做总裁秘书。”
“可以,但是你真的会留我在身边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很快,秦川的三十岁生日也到了,牧文和善平几个都来给他庆祝,朱道枫则在法国给他打电话庆贺,他的“作品”已经顺利托运到巴黎了,不用说花了不少银子,看来还是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这种游戏。吃完饭,一行数人又浩浩荡荡开到哲明的王府茶楼喝茶聊天,话题毫无疑问就落在了朱道枫的“作品”上。
善平哈哈大笑,“这才是朱威廉干的事嘛,生意上的事本来就应付得勉强,闲着没事就胡思乱想,也就他能想出这样的招,还好他家老爷子没在这边,要是在,看到了非气死。”
“嗯,很有可能。”吴昊也笑。
牧文说:“不过威廉一直就是跟他老爷子对着干的,才不会理会老爷子怎么想。”
“他们经常对着干吗?”秦川问。
“岂止是对着干,简直是水火不容,经常斗个你死我活,别看威廉人很随和,可性格很拗的,老爷子要他往东,他偏要往西……”
“威廉是怪老爷子让他选择了跟碧君的婚姻,又逼着他经商……”
“唉,所以有时候我蛮同情他的,纵然有花不完的钱,可却活得言不由衷。”
“是啊,威廉是很可怜……”
秦川一路都在想着众人对朱道枫的评价,心里很不平静。他觉得他是很可怜,却更孤独,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想着死后重生,那副长着树的棺材其实就是他内心孤独最深刻的体现,他希望自己能重生,能重新享受自由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人活着,心已死亡。秦川忽然理解了他的那件奇异的“作品”,那副长着树的棺材在他脑海里异常清晰起来,他竟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何尝又不是如此,一样活得言不由衷,想放弃,又要坚持,想重生,却找不到出路,无可奈何地被桎梏。
他们是很“像”啊!
晚上倩兮约他喝咖啡,还给秦川送了份生日厚礼,可又像心事重重的样子。秦川看她心事很重的样子,就问她什么事,她支吾了半天才把跟松本要结婚的事情跟他说了,不想秦川表现很平静,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大发雷霆。
“你真是会算啊,刚给我送了生日礼物,就要从我这讨回去。”秦川看着她笑。
“秦川……”
“什么也别说,结婚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资格干涉你,再说你跟我在一起不幸福,如果别人能给你想要的幸福,我当然只能祝福了,虽然我嘴上老是跟小日本过不去,可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很爱你,这就够了,你需要的不就是一份真挚的爱吗?”
一席话把倩兮说得眼泪汪汪,哽咽着说:“秦川,谢谢你的理解,我以为你会不高兴的,松本也很担心,怕你找他麻烦……”
“那你还真要告诉他,我是会找他麻烦,婚礼上多准备点酒,不是他趴下,就是我趴下……”秦川一本正经地说。
结果是,婚礼那天两个人都喝趴下了。第二天上班,秦川头还是昏的,秘书突然给他送了封信进来,是快件,没有寄信人地址,信上只有一句话:
今晚十二点梓园后山的墓地见!
是谁要见我呢?
秦川感觉自己在陷入……
从下午收到那封信开始他就感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处拉他,本来他还有些徘徊的,有人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丝毫不给他迟疑的机会。虽然还不知道写这封信的是谁,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被人盯上了!
晚饭他几乎没怎么吃,不停地看表。
十一点刚过,他驱车赶往梓园。林荫道的门卫认得他,问都没问一声就放了行。不知道怎么回事,梓园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几次来都是这样,好像在等着谁。不会是等他吧?应该不是,据牧文说,朱道枫敞开大门已经很久了,一直在等“鬼”上门。
秦川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小时候在乡下,家的后山坡就是个乱坟岗,什么样的东西都见过,还真没见过鬼。他把车停在远离围墙的一个暗影处,步行进了梓园,没有惊动朱道枫,出于直觉,他感觉那个要见他的人也不希望惊动这个园子里的人。
梓园不愧是梓园,一如既往的气派威严,大房子里好像每个房间都亮着灯,似乎也是等“鬼”,一共就那么几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是谁都可以在里面闹鬼,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要找到都绝非易事,这就是他们这种豪门的通病,表面奢华,内在腐朽。秦川对这种奢华是不屑一顾的,相反他倒有点同情这里面的人,比如朱道枫,守着这么一座冷冰冰的豪宅,荣华富贵又怎样,没有亲情,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跟守座坟墓似的,难怪那天他看到自己的棺材和遗像一点也不意外,想必现实生活的麻痹早就让他心如死灰了,无念无求,只希望早一天躺进真正的棺材。是不是这样呢?
梓园真是够大的,穿过整个花园就花了二十几分钟,绕到后花园,再走进一处灌木丛,就看到了一张通往后山的门。门是敞着的,秦川大摇大摆地上了后山,一条石阶路蜿蜒向上,尽管路边的花草丛中暗藏了灯光,可还是感觉很暗,两边的桃树深不见底,各种虫鸣声此起彼伏,这倒没什么,就是偶尔响起的不知道什么鸟的怪叫声让人一阵阵发寒,一轮弯月在云丛中穿行,忽明忽暗,透着诡异。
远远的就看到墓地了,孤零零的一座坟,即便是修得气派豪华,两边也有长明灯照着,却难掩寂寞和凄凉。秦川踏着汉白玉石阶来到幕前,借着长明灯的光线看到墓碑上刻着“爱妻任心慈之墓”,碑上方还有长眠者的照片,很美丽的一个女子。显然这就是朱道枫至今念念不忘的那个未婚妻。得不到的才是难忘的吧,男人都这样,如果这个女子没有死,跟朱道枫结了婚,以他的风流成性未必还会对这个女子这么钟情。
夜已经很深了。
时间早过了十二点。
已是深秋,又在山顶,寒气很重。
秦川感觉到很冷,裹紧风衣,掏出烟准备点上,想了想,朝墓碑上的女子打了声招呼:“抱歉,我要抽根烟,你不会介意吧?”
烟很快抽完,还是没见那个人来。
又抽第二根,还是没来。
他面对着墓碑站着,吐着烟圈,心里开始变得烦乱,是谁约的他呢?为什么约他?约了他又不露面是什么意思?
突然,背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像是穿着高跟鞋,踏在石阶上声音清脆。是个女人!他很想回头,可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失去了回头的勇气,心跳骤然加速,拿着烟的手也开始发抖。墓碑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是头顶的月光投下的,拉得很长,那个人就在背后。
是谁?她是谁?
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了,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在墓碑上重叠。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肩上,很柔软。
他终于回头,缓缓回头,背着光,看不太清她的脸,却一眼就认出了她,他诧异地望着她,巨大的震惊浮现在脸上。
“是你?”
“是我。”
他把我拉起来后用着不太流利的中文说“对不起”,还问伤到哪里没有,我连连摇头,就要走。他又拦住我,说撞倒我很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送我一程。我正犹豫着,他手一挥,从街边驶过来一辆黑色轿车,他走过去亲自为我打开了车门。没办法,我只好坐了上去。一路上,他都在微笑着注视我,眼睛亮亮的,感觉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喜不自禁。我很窘迫,不敢看他。到了小区的门外,我下来,他也下来,问我的名字和电话,很真诚友好,我当时看着他,感觉他像童话里的圣诞老人非常亲切(虽然他并没有那么老),笑容可掬,还带着点孩子似的顽皮。我突然对这个人有了种奇妙的好感,就告诉了他名字,但没说电话,我的公寓也没电话。没有朋友,要电话干什么。几天后,我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可是有一天我去小区对面的超市买东西时竟然又遇到了他,确切地说,是他连守了几天后“遇见”了我。
他见到我高兴得手舞足蹈,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共进晚餐。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他叫Rich,瑞典人,在北京生活前后有十余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亲切地叫我“兰兰”,外国人是很直接的,他非常坦白地说想跟我交朋友,当时我还蒙着面纱,不方便吃东西,很尴尬,他连说了几个“why”,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也很坦白地告诉他我的脸因为受过伤很恐怖。他先是非常吃惊,然后就充满同情,善良的眼神中竟然还有泪光闪动。
“哦,上帝,”他连连在胸口画“十”字,“可怜的兰兰,被上帝抛弃的孩子……”他看着我,“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连(脸)吗?”
“不,不,会吓着你的。”我连连摆手。
“没有关系的,兰兰……”
他是那么真诚,不容我拒绝,就伸过手轻轻揭开了我的面纱,仅是一瞬间的失神,他的脸就呈现出令人心碎的哀绝,看着我的样子,几乎哭出声。
“上帝,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走出餐厅的时候,我还是蒙上了丝巾,他牵着我的手,生怕把我弄丢,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了从未有过的归属感。我们没有回家,他把我带到了一家酒吧,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有些紧张,他要我别怕,安排我坐到角落里一个很隐蔽的位置,教我喝酒,跟我说话,我喝了多少酒,说了什么话,有没有戴着面纱,我完全没有印象。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超豪华的大卧室内,窗帘已经拉开了,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微风徐徐,花香阵阵,仿佛生命焕然一新的感觉。我下床走在米色的柔软地毯上,打开房间的门,Rich正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醒了吗,我的天使。”他抬头看着我,满脸笑容。
天使?我这个样子也配叫做天使?我疑惑地看着他。
第二卷 爱杀
一幽兰(1)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我又回来了!一个皮箱,一身新装,一张全新的脸庞。当我重又回到这座城市,我就知道,我离那个人,那个我要杀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经耗费了十年光阴。在外面漂泊的这三年里,我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上帝派我来到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只给了我十三年的快乐,就将我扔到苦难的深渊,夺走我的亲人,除了仇恨,什么也不给我留。好在我还活着,对了,我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
是的,为了让自己活下来,我剥掉了自己的皮,卸掉了自己的骨,花了三年时间塑造了一个全新的谷幼兰。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后到了北京,我并不愁生计,因为临走前出版社给了我一大笔版税,加上之前账户上留存的,只要不太奢侈,我可以衣食无忧地在北京生活两三年都没有问题。我在西单附近租了套公寓,在还没想好该做什么之前,生活得很轻松,也没有想未来,我需要沉淀自己,积蓄能量。北京的冬天总是黄沙漫天,沙尘暴并不因为这里是首都而放弃侵袭,这样倒方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蒙着面纱四处走,没有人会注意,因为大家都是这样的,不蒙着脸就戴口罩和墨镜,或者将脸缩在大衣领子里。所以平常我都不怎么出门,一到沙尘暴天气我就出去,跟人们正好相反。
一个昏暗的傍晚,我在经过一家商场门前时,被一个匆匆前行的男子撞倒在地,对方连声道歉,伸出一双大手扶我。我看着那双大手,再抬头看他的脸,这才发现是个外国人,金发碧眼,有点发福,五十多岁的样子。他一身休闲装,戴着眼镜,个子很高很魁梧,站在我面前感觉像个巨人。
Rich站起身,向我走来,牵我下楼。
“昨晚你喝醉了,我也醉了,跟你在一起很陶醉,”他牵我到沙发边坐下,抚着我的头发,“兰兰,我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你让我觉得很亲切,一定是上帝把你送我到身边来的,在我最痛苦失意的时候……”
“你也有痛苦吗?”
“我为什么没有?”他的眼中忽然一阵绞痛,“实际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经痛苦得快要死掉,我那么爱她,她竟然背叛我,卷走我的财产,跟别的男人跑了……”
Rich慢慢地开始讲他的故事,他是十年前来北京的,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叫做雪的上海女孩,对她一见钟情,他们很快在一起。他真是很爱她,满足她物质上的一切要求,带着她环游世界,六年前他们结婚了,因为他在美国还有生意,所以总是两头跑,大概是一年前,雪留下一封信和离婚协议书后突然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Rich在国内公司的总经理,两个人卷走公司的几乎全部存款,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找了她快一年了,找遍了很多国家,这一年来我什么事情都没做,就是去找她,我不求她回头,但至少她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Rich将头埋在膝盖上痛苦得难以自拔。
“在中国有一句古话,”我试图安慰他,“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也许你们的缘分已经失去,就算她就在你的不远处,你可能还是找不到她,放弃吧,也许这样很难,可是你们不是相信上帝吗,你看不到她,上帝是可以看到她的,她的一举一动上帝全都看在眼里,总有一天,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Rich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豁然开朗的感觉,很惊喜地抓住我的手:“哦,兰兰,你这么说我真是好欣慰,你说得对,上帝会看着她的,无论她躲到哪里,她逃不掉上帝的目光……我听你的,听你的……”
我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也能救赎别人。尽管我才真的需要别人救赎。
“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Rich伸手抚摸我的脸,“请相信我,兰兰,我一定好好珍惜你,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把你失去的全部找回来……”
“失去的?”我看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是的,”他很肯定地说,“我知道你肯定失去很多,比如你的脸,别的我不敢保证,你的脸,我会帮你找回来……”
人生真是充满奇遇。谁说不是呢?我当时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虽然并不相信他的话,但我隐约觉得我的命运可能会有所改变,这个男人,让我莫名的有种依赖感,说不清来由,就觉得他像一棵大树,我疲惫至极,忍不住想靠着休息,他说我是上帝派来的,其实他才是上帝派来的。谁说不是呢?
我和Rich成了朋友,没想到成年后我交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异性朋友竟是一个外国人。他真是很有趣,虽然年近五十,感觉却像个孩子,胸怀宽广,童心未泯,他放弃找他的前妻,在北京没有别的事,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陪我。北京的冬天很冷,雪下得一场比一场大,可是我们偏偏喜欢下雪的时候出门,他开着车载着我到处兜风,故宫、长城、北海,到处留下我们快乐的足迹,两个人经常玩得忘了回家。也因为是冬天,我戴着帽子,裹着厚厚的围巾,在外面并没有觉得不方便,相反我感觉很自由,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尽情享受着突如其来的美好生活。这个样子真好啊,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一直就这么过下去,或许我可以忘掉很多,比如仇恨。大多数时候,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满怀仇恨的人,Rich孩童似的顽皮和单纯让我也变得单纯起来,他带给我的温暖也让我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仇恨。我们的关系一直是介于朋友和恋人之间,更多的时候像亲人,他身材魁梧,经常把我高高举起,抱着我跳圈圈,有时候也亲吻我,但绝对没有逾越鸿沟,越珍惜就越不忍伤害,这是他对我说的。
圣诞节的那天,又是一场大雪。晚上Rich带我去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吃了一顿圣诞大餐。除了侍者,整个餐厅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餐厅全包下来了。我猜想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想让我彻底放松,我的确很放松,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他,加上喝了点酒,我渐渐敞开了心扉,靠在他怀里,断断续续给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姐姐自杀,父亲身亡,母亲失踪,无端被毁容……种种的不幸我都倾诉给他听,但我没有透露内心的仇恨,这是我自己的苦痛,没有必要强加给他,我可以对他没有保留,唯独这点我不能与他分担,我怕吓跑他。
“一直以为我很不幸,没想到你比我更不幸,兰兰,从今天开始,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不让你再受一点点的伤害……”Rich捧着我面目全非的脸,疼惜地说,“相信我,兰兰,虽然被雪卷走了一部分财富,但对我的损失不大,我仍然可以让你生活得很好,跟我去美国吧,我要给你整容,给你全新的生活……”
“去美国?”
“是的,去美国。”
“为什么?为什么要带我去美国?”
“因为我要让你找回失去的信心,”Rich说到这里忽然很伤感,“知道吗,我一直在偷偷观察你,我发现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比任何人都强烈,可是你很自卑,原因就是你的脸……那天我跟你逛街,在经过一个商场橱窗时,你留恋地盯着里面的模特看,那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羊绒裙,在灯光的映射下很美,你看得都失神了,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难过,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想象一个正常人一样……”
“别说了!”我打断他,泪水夺眶而出,“求你别说了,Rich,你不懂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懂的……”
“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没有关系,你可以保留你的秘密,对我而言,我只要你快乐,你快乐了我才快乐。”
我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知道我对他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虽然跟你在一起很快乐,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快乐,或者对我这种人来说,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No,兰兰,你不能这么悲观,快乐或者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把握的,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说事在人为吗,要相信自己,只要你想去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能做成。”Rich紧握我的手,似要给我无穷的力量。
我看着他,心里在想,如果我要做的事是去杀人,也一定能做成吗?恐怕连上帝也不允许吧,上帝的目光无处不在,他会允许我这么做吗?
Rich当然不会想到我要去杀人,天使怎么会去杀人呢?但我还是跟他去了美国,经过三年近百次的手术,我终于拥有了现在的这张面孔,别问我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什么也不想说,说了就等于又死了一回。也别问我是怎么潜入梓园的,我什么也不能说,说了这场好戏还有什么看头?我只告诉Rich我要回国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办完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就了了,他没有过多追问我回国办什么重要的事,但他绝对地相信我,他的天使只是去完成一个心愿,仅此而已。老外的脑筋其实很简单的,以为这世上的心愿都是美丽的,美丽的心愿总会有美丽的结局,至少Rich这么认为。
“愿你早日完成心愿回到我身边。”Rich送我上飞机时说。
“当然,我一定能达成所愿。”我笑着说。
“上帝保佑你!”
“也保佑你!”
我们在机场吻别,经过十几个小时飞行,我终于回到了这座毁灭我幸福、让我家破人亡的城市,“爸爸妈妈,姐姐,我回来了!”走下飞机我泪流满面。
故乡的风轻拂着我的脸。往事一幕幕地展开。复仇的火焰没人可以扑灭!相信除了我自己,没人会认出我,因为除了眼睛,我的整张脸都换掉了,说面目全新也可以,说面目全非也可以。有时候我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忍不住要发笑,是的,我想笑,没有人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这出精彩的戏就此拉开序幕,连莎士比亚也写不出的好戏已经开场了!现在我的身份是梓园的一个仆人,大家都叫我幽兰,我的主人给我起的名字。
先说我每天的工作吧,很轻松,照顾主人的起居饮食,不要多说话,因为我的主人不喜欢多言的人,也不要四处走动,不能随便动房间的东西,因为每一样东西都可能价值不菲,这是管家交代的规矩。我对那些东西没兴趣,我的眼里心里全是住我楼上的人,我的主人,我要杀的人。他住三楼,我住二楼,本来按规矩我只能住一楼,是他要我住楼下的,说是有事叫着方便。四楼是收藏室和画室,据说藏了很多古董和宝贝,是所有佣人的禁地,没有得到允许,就连管家也不能上去,主人偶尔会在画室作画,也是不准随便进去的。在这栋房子的后面还有两栋,其中有一栋更是不能轻易涉足,因为太太住在那里,她不喜欢吵,也不喜欢见到生人。我在梓园住了几个月,一次也没见过她。我不能理解,夫妻怎么会一前一后地住在不同的地方,也不见面,也不在一起用餐,听其他保姆说,主人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去后面看一眼他太太,比陌生人都不如。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可以听到后面传来喊叫声和砸东西的声音,很愤怒,很绝望,感觉是个精神病患者在发狂。除此之外,房子里很安静,到处都铺着地毯,走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要走完所有的房间,是很要些时候的,而且走廊又多,一不小心就走错房间,即使没人住,也要每天打扫。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弄这么多房间,除了先生和太太,都是像做工的人,里里外外的佣人加起来倒是有二十多个,管端茶倒水的,管打扫卫生的,管洗衣做饭的,管修剪花园的,每个人都有严格的分工。除了主人,王管家就是最高权威,她很严厉,也很挑剔,不苟言笑,佣人们都很怕她,碰见她绕道走,连看都不敢看她,她跟谁说话,谁就低着头,说什么都只能点头,绝对不能顶撞。她对每个人基本都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表情,连说话的声调都是一样的,除了对我!
她对我另外的表情是在我见到主人后的第一个早晨表露出来的。因为是第一天工作,我起得很早,端着厨房送来的鲜奶上楼敲主人的门。“进来。”他在里面应。我推门进去,他刚起来,还睡着睡衣,好像已经洗漱过了,头发一丝不乱,脸上容光焕发。
“哦,是幽兰,怎么这么早?”他朝我走来,微笑着说。
我把牛奶放到床边的小几上,装模作样地躬着身子说:“先生,这是您的牛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喝完牛奶下去用餐。”
他还在笑,看着我,坐在床边端起了杯子,几口就喝完了。当时我就想,如果牛奶是一杯毒药就好了。但我不能表露出来,要沉住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前功尽弃。我没看他,在他看我的时候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拉开窗帘,整理被褥,收好床头柜上的书,我不动声色,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尽量做得很熟练。
“幽兰多大了?”他站起来,跟在我身后问。
“二十三。”
“很好的年纪,”他点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怎么做保姆呢?”
“赚钱。”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有。”
“为什么?”
“死了,都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抬头看他,心想你怎么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你有什么资格问!他可能是被我的目光刺到,有些尴尬地说:“抱歉,我不该问。”
“没什么,请您换完衣服下去用餐吧。”我冷冷地答。
下了楼,管家问我先生怎么没下来,我说他在换衣服。管家的脸立即很难看,大声责怪道:“先生换衣服,你怎么不在旁边伺候自己跑下来?”
我红着脸看着她,不知道还有这个规矩。
“干吗这么大声音?”这时他刚好下楼,居高临下地瞪着管家,“你就不怕吓着她吗?她刚来,很多事情还不知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
管家大气都不敢出,低下头。她看了我一眼,很不满。可能不能理解主人怎么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佣人偏袒。
“我以后知道了。”我对管家说,装作像做错了事一样。
“没关系,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多讲究。”他笑吟吟地看着我,将我拉到餐厅。
按照管家交代过的规矩,主人在用餐的时候,佣人包括管家是要站在身后的,以便随时听候吩咐。所以他坐下后,我就站在他身后,管家站我身边,默默注视着他用餐,对于他们这种有钱人来说,享受的大概不是食物,而是有人低他们一等仰视他们至高无上的地位罢了。
“你吃了吗?”他突然回头看着我问。
“我……”我看看他,又看看管家不知所措。
“坐下来跟我一起吃吧,”他过来拉我,又对管家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管家诧异地看着她的主人,又看看我,难以置信的样子。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点头说“是”,又吩咐我道,“先生叫你陪他一起吃,你就陪他吃吧。”说完很有教养地离开餐厅,还吩咐外面的人,“多拿一份早餐来。”
我看着她优雅的身姿,很佩服她临阵不乱,想必此时她的心里一定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吧。
“来,坐下。”我的主人硬拉我坐他身边。我很紧张,根本不敢看他。
“幽兰,你不必拘束,把这里就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他温和地看着我说,“我一见你就很有眼缘,感觉非常亲切,能跟你一起生活,我很高兴。”
早餐拿过来了,放了在我面前。很丰盛,一杯牛奶,一份煎蛋,一份三明治。“来,吃。”他把牛奶放到我跟前。此刻我是饥饿的,但我还是不敢,不明白他怎么对一个新来的佣人这么热情。据我所观察到的,他寡言少语,跟其他人,包括跟管家都很少说话的。
“没关系,吃吧,我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他干脆把牛奶放到我手里,“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牛奶对身体很有好处的。”
我这才小心翼翼地浅尝了一口。
“大口地喝,多喝点,以后早餐,不,一日三餐你就陪我一起吃吧。”他看着我说。又对着餐厅外面喊,“管家——”
“什么事,先生。”管家急急地从外面进来。显然她一直站在外边。
“以后用餐多准备一份,我要和幽兰一起吃。”他吩咐道。
“是,先生。”
整个梓园都炸开了锅,当他去公司后,佣人们将我团团围住,好奇地询问打探,问我是从哪来的,怎么跟主人一起用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别围在一起,都去干活!”管家突然出现。
人群很快散开。
管家上下打量我,脸色不愠不怒,吊着嗓门说:“幽兰,你能得到先生的赏识应该感到很荣幸,但是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还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服侍好先生,他叫你做什么,你只能无条件地服从,听明白了吗?”
我看她,满脸皱纹,目光犀利,心底不知怎么一阵阵地发寒。
“幽兰,我的话你听清了吗?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她紧盯着我。
“听清了。”我看着她说。
“不要这么望着我,不要仗着自己的眼睛漂亮就随便地望着别人,”她冷冷地教训道,“这样就会显得你很没有教养,即使在先生面前,你也不能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是。”
“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扬着头非常有教养地从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还是心底发寒,这个老女人,无端地让我害怕。
不过自从我进入梓园,这里好像就变得很不平静,经常“闹鬼”。其实在我正式入住前就闹了很久,梓园里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除了我的主人。他可不怕什么鬼,花园大门一天到晚敞着,谁也不准关,似乎是等“鬼”上门。我当然也不信鬼,所谓的鬼就是人装出来的,至于是谁装的,不关我的事,因为我现在叫谷幽兰,在园子里的人看得到的范围,我只做谷幽兰应该做的事。至于他们看不到的范围,那是我的事,跟他们无关。
园子里的“鬼”只在晚上出来(当然也只能在晚上出来),好像是明目张胆,一点也不忌讳什么,弄出动静也不怕,因为那些人早在我进园子前就吓破了胆,谁也不敢出来瞧。我的主人也不出来,他多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什么的,外面的“鬼”闹得再凶他都置若罔闻。他晚上有喝咖啡的习惯,除了我,谁也不能进入他的房间,每天晚上我都准时地端着咖啡敲他的门,开始他还应,后来就不应了,那天我在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他还是不应,我只好直接推门进去,这在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若被管家知道,肯定会骂死我,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万一我的主人在房中被“鬼”掐死谁来负责?当然,我很希望他被掐死。
可是推开门一看,我的主人活得好好的,一个人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后山抽烟,这是他的习惯,有事没事就喜欢望后山,因为那里葬了他心爱的未婚妻,一个叫心慈的女人。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衬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显得心事重重的,烟雾缭绕在他头顶,让他看上去捉摸不透。
“先生,您的咖啡。”我将咖啡放在落地窗帘边的茶几上,装着很谦卑的样子。他回过头来,目光像盏灯,徐徐照过来,我听见他说,“这样很好嘛,干吗要敲门呢,你大可以出入自如……”
“这怎么可以呢?管家知道了会……”
“你管她干什么,”他走过来,坐到沙发上端起来咖啡,慢条斯理地说,“她管得着吗?而且你也是从来不希望别人管的,对不对?”
“我归您管,先生。”
“哪里话啊,幽兰,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你看我什么时候管过?”他的话让我很敏感,我立即恭恭敬敬地回道,“先生,我拿了工钱就是给您做事的,当然得归您管,您有什么吩咐也尽管说,我会立马照办。”
他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先生,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我一个人不敢睡。”
“为什么?”
“怕鬼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梓园一直在闹鬼。”
我抬眼看他,他的样子像是怕鬼?跷着二郎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吐烟圈,一双眼睛很不老实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先生。”我跟他说。
“是吗?那鬼是哪来的呢?”
我本来想说是“装”出来的,转念一想,换了句话:“鬼只存在于人的心里。”
“说得好!”他连连点头,“可我没做亏心事,心里为什么会有鬼?”
“那只能去问您心中的鬼了,先生。”说完我转身就走,帮他带上门,顺便很有礼节地道了晚安,“先生,您早点休息吧,晚安!”
然后飞快地下楼,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躺在床上,我懊丧得要疯掉。已经在他身边了,可是我却下不了手,或者说不知道怎么下手,我从来不知道杀一个人有这么难!而这个人,这个我要杀的人却活得好不自在,跟往常一样,又在房间里放音乐,那音乐带着某种诡异的气息,像个精灵随风叩开我的窗,钻进我的心底,探听我的心灵。我更加心烦意乱了,用棉花塞着耳朵也没用,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咬牙切齿,可恶的男人,我不会让你逍遥太久的!
早上,他比我起得还早,用早餐时,我坐他对面,他一般都不怎么吃,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温情款款地跟我说话,他说话的时候很温柔,绵绵的,软软的,跟我们吃的西式点心一样,入口即化。
“幽兰,能这个样子真好。”他这么说着,表情陶醉。
很好吗?我在心里冷笑,别太得意,我可不是你的点心,就算我是,等你尝到我的时候只怕也一命呜呼了。我是带着毒来的!
用完早餐,他叫我陪他散步,他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沾满露珠的花园里,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耀在我们身上,带着清新花香的微风迎面吹来,我看着走在前面的他,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玉树临风大概就是这样子。他那么悠闲地走着,感觉风是透过他身体吹来的,带来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常常让我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这就是这个男人的魔力,只要他在你身边,哪怕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也能让身边的人跟着他融化。
他在蔷薇花园边停住了脚步。“这花开得真不错,幽兰你说呢?”
“是……是不错。”
“一个美丽的女鬼要我种的,”他回头看着我笑,“看来这个女鬼喜欢蔷薇,你喜欢蔷薇吗?”
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就是那个女鬼。
我也笑了起来,镇定自若地说,“先生是书看多了,说话……”
“有点像鬼话是不是?”
“……”
“怎么不回答?”
“先生,这个世上没鬼。”我再次强调。
“是——吗?”他故意拖着腔,走近我,贴近我的脸,低声耳语道,“我倒希望有鬼,你怕鬼吗?”他贴得太近,我身子自然地往后退,我退他就进,继续附在我耳边说,“别怕,如果晚上有鬼爬进你房间,你就到我的房间来睡,”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了句,“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蔷薇花一样的……”
两个礼拜后是主人的生日,他邀了一大帮人到园子里来玩,他本身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只是他喜欢的热闹很局限,不会随便跟人打成一片,他的朋友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这一点显示出他的傲慢,不是谁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这帮人喝酒聊天闹了大半宿,一直到后半夜才陆续到客房里入睡。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每个人都吓坏了,楼下客厅的大堂竟然被布置成灵堂,花圈摆满客厅,中间还横着一副大棺材,这是主人收到的最特别的一份“生日礼物”。
佣人们被客厅大堂的情景吓呆了,只见原本热闹喜庆的生日场景一夜之间变成了灵堂,花圈摆满客厅,中间横着一副大棺材,墙上还挂着主人的照片。客人被惊动,纷纷下楼,看到这情景也吓住了,有几个当时就冲过去砸花圈和棺材,还有一个爬上壁炉去摘“遗像”,被我的主人制止了:“挂那吧,别动。”
我当时观察主人的反应,他好像并不意外,一脸漠然。
此后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四楼的画室里,不知道在干什么,连我都不能进去,饭只能送到门口。
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天到了午饭时间,我又去敲门,告诉他饭端来了,可以出来吃。说完这些话我转身就准备走,然后里面就传来他的声音,“是幽兰吗?进来吧。”
我愣住了,他叫我进去?
“没听到吗?”他又在里面叫。
我这才怯怯地推开门,顿时惊得倒退几步,我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把棺材搬到画室里来了,那天早上后棺材就不见了,我以为被劈成柴火了呢,原来被他搬到楼上来了。只见他坐在落地窗边的一张沙发上,那沙发很宽大,估计晚上被他当床了,棺材就摆在沙发前,我进去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那副棺材,老天,那还是原来的棺材吗?上面被画满鲜艳的图案,像是刚完工,房间里弥漫着油漆的味道。
我愣在门口,不知道怎么挪动步子。
“过来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他看到了我,几天没剃须,胡子拉碴的,眼睛都熬红了,招呼我,“过来,看看我画得好不好。”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这才看清棺材上面画的是蔷薇,绿的叶,红的花,栩栩如生,一片生机勃勃。
“怎么样?好看吗?”他站起身,拉我走近些,指着那些“花儿”说,“我可是熬了几个晚上才画完的,因为我知道你最喜欢蔷薇……”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心里开始发抖。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猜的啊,经常见你穿着有蔷薇图案的衣服和裙子,你看,今天不就穿着吗?”说着他有意瞟了一下我的裙子。
还真的是,我今天是穿了件白底小碎花的短裙,那些小碎花就是蔷薇。他的观察可真仔细,居然还注意到我穿什么。
“先生,您画这些……有什么用吗?”这是我很好奇的。
“没什么用,灵感来了,就想画。”他轻言细语地说着,走近我,目光在我脸上流连,突然他把手伸到我的脑后,抚摸我柔软的秀发,“我的灵感就是来自你,幽兰……”
我连连往后退,他随即又按住我的肩膀,恳切地说:“别害怕,我不希望你这么害怕,我希望可以让你快乐,只要是我有的,你都可以享用,除了这副棺材……”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思索他话的含义,可是脑子不够用,心里乱成一团,灯光很暗,他又离我那么近,呼吸迎面而来,很温暖,带着他独有的神秘气息撩拨我的心,我不是没有接触过男人,但却从没有这么惊心动魄过。他想干什么,他干吗这么看着我,他想在我脸上发现什么?!
“你的脸,好美……”
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脸颊,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肌肤,好似一股电流穿透我的身体,我顿时头晕目眩,听到他说,“还有你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却又望不到更深的地方,你真的像一颗星辰,离我很近,却感觉遥远,是谁把你送到我身边来的?是心慈吗?是她怕我孤独,特意让你来照亮我黑暗的世界,是这样吗?我知道她心里有怨气,恨自己没有留在我身边,成为我的妻子,所以就派你来证明她的存在是不是?”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眼中荡漾着心碎的忧伤,水一样地徐徐淌入我的心底,我感觉我心中的某处地方突然变得柔软,跟他的目光一样,柔软得就要化掉……这感觉多么美妙,从未有过的体验,激荡着我混乱的心智,我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不,先生,您别这样!”我还是往后退,慌乱地摇着头,“您不能这样……”
“幽兰……”他眼神绞痛,又向我走近。
我躲开,绕过他,飞也似的从房间里逃出来。
回到自己的卧室,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痛哭流涕,我骂自己怎么这么没用,不但杀不了他,居然差一点就被他收服!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没见过男人吗?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男人远没看上去的简单,只要我放松警惕,他的武器可以彻底将我剿灭,渣都不剩,他的武器就是温情!
他怎么可以这么温情!这温情从他见我的第一眼就存在了,如果他对我冷冰冰,甚至是残酷无情,我不会这么失魂落魄没有主张,他到底是何居心?!虽然我尽可能地躲避着他的目光,可是没用的,我是他雇的保姆,是服侍他的,每天的起居饮食,端茶送水,想避开都不可能。这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我带着杀机来到他身边,没有让他害怕我,我却已经害怕他了!
数天后,我的主人把他的“艺术品”搬到了楼下——那副棺材!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围在一起看着这世上最奇特的艺术品,蔷薇已经全部画完了,爬满整个棺材,画得真是逼真,感觉那些花儿已经被赋予了灵魂,站在不远处仿佛能闻到蔷薇的芬芳。
“先生,您不能把这摆在客厅里,会把人家吓跑的。”管家小心地提出反对意见。
“那摆到哪去呢?摆到你房间好不好?”他笑着反问,吓得管家赶紧闭了嘴,他背着手扬扬自得,对在场的佣人说,“这是艺术,你们懂不懂?不要把它看成棺材,当艺术品欣赏就可以了。”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只能在背后吐舌头。
他没理会大家的惊诧,盯着那副棺材,眉头紧蹙,自言自语:“可是好像还缺点什么,缺什么呢?奇怪……”
鬼知道缺什么!自从那副棺材摆在客厅里,每个人经过时都不敢朝那边看,好像里面躺了鬼个似的,随时都会爬出来。这么一想,那些蔷薇就像是鬼魂附了体,白天黑夜都透着诡异,更没人敢看了,除了我。
我怎么会对棺材陌生呢?我可是在里面睡过三年的,当年在火葬场的地下室,我夜夜都是在棺材里入眠,没有伤害,没有冷漠,对我而言那里才是人间最温暖的地方,多少个凄冷悲怆的夜里,我将自己埋在棺材里,用心跟住在天堂的亲人说话,但我从不哭,我觉得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消磨自己的意志,让人变得软弱涣散。我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必须坚强!现在看到这副“开”满蔷薇的棺材,我更倍添活着勇气,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我的主人送进这副棺材里,或许他也想把我送进去,那就走着瞧,看谁先躺进去!
不过还是我先躺进去。
那天夜里,我的主人没有回来,不知道又在哪里寻快活,我看书看得疲惫不堪,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就摸下楼。客厅一个人也没有,有副棺材横在那,一到晚上佣人们就躲进房间不敢出来。我又摸到餐厅,吧台的酒吸引了我,不妨告诉你们,其实我经常偷主人的酒喝,人在困顿的时候,酒是最好的麻醉剂,而且主人收藏的酒都是世界极品,堆了满满一大柜子,偶尔偷喝两口,不会被发现的。我随便到酒柜里摸了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酒,大摇大摆地回到客厅,借着落地大窗外的月光,我一眼就看到了摆在壁炉边的那副棺材,倍感亲切,不假思索就走过去坐到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沐浴着月光灌酒。我喝酒只能用“灌”来形容,从来不会慢慢去品,我的主人却是很会品酒的人,经常看见他举着个高脚杯,姿势优雅,神情落寞地一个人坐在卧室的沙发上慢慢喝慢慢品,他的房间里永远只有两种味道,咖啡和酒。
因为没开灯,偌大的客厅显得阴森森,尤其面对这么一副棺材,感觉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坟墓,抬眼望去,窗外的月亮好像也是鬼魂附了体,发出的光惨白,像死人的脸。我醉眼蒙眬地看着夜空中那张惨白的“脸”,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知怎么回事,天上的月亮忽然变成了姐姐的脸,也是惨白,凄楚无助地望着我,幽幽地冲我喊,“幼幼,怎么还不把他带来见我,带他来见我啊,你忘了吗?”
我顿时血往头上涌,眼睁睁地看着窗外姐姐的脸不知怎么来到了面前,她就站在我面前,一身拖地的白袍,长发垂腰,还是那张撼人心魄的面孔,眼睛美得让人无法直视,眼神却很幽怨,“姐姐……”我不能相信眼前的情景。
“幼幼,你一个人喝酒吗?”她始终没有靠近我,飘然坐在了棺材上,露出一双秀气的脚,也是美到极致,“好久没来看你了,你还好吗?”
“姐!”我摇晃着站起身,心底一酸,突然就哭了起来,“你怎么才来啊,我想了你这么多年……”
“姐姐一直在看着你,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你,幼幼……”
“姐你放心,我会把他送去见你的。”我知道这是姐姐最大的心愿。
“可是姐姐很担心,担心你没把他送去见我,却自己跑去见我了。”
“那样也好啊,我早就想跟姐姐在一起了。”
“不行!”姐姐苍白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表情决然,“你不能去见我,你要好好待在这世上,不是为你一个人活,是为我们全家活,如果你也跑去见我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懂吗?”
“我懂,姐!”
“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妹妹……”坐在棺材上的姐姐突然朝我伸出了美丽的臂膀,“过来,让姐姐抱抱你,姐姐好想抱你……”
“姐!”我扑过去,抱住她单薄的身子放声大哭起来。
姐姐的身上好冷好冷,感觉抱着的是一块冰,冷得彻骨。可是我抱的是姐姐啊,十年了,十年的颠沛流离就是梦想着这一刻,“好妹妹,别哭,姐姐今天晚上就是来陪你的……”姐姐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一样的温柔。
我在姐姐的怀里哭了很久,哭累了,想睡,姐姐就说睡里面吧,我跟你一起睡。说着她就挪开盖板把我拉进了棺材,很奇怪,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以前我们经常挤在一起睡的,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一说就是半夜,弄得爸妈经常起来“查房”。我们感觉又回到了从前,说着笑着,连觉也忘了睡,后来是怎么睡过去的我完全不知道,睡得很沉很沉,感觉是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
“幽兰,幽兰……”
忽然我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在向我靠近,我好像被发现了,有人在挪棺材盖……“啊!”的一声尖叫,感觉有人跑远了,接着是一片嘈杂,很多的脚步声朝我逼来,有个人在上面张望我,突然那个家伙伸进手把我拽了起来,“幽兰!幽兰!”我听到他在咆哮。
我还没睁开眼睛,脸上就被甩了两巴掌,火辣辣地疼,把我疼醒了。我这才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周围的人就尖叫着四散逃开,我发现自己还站在棺材里,外面站着的是我的主人,两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跳,他抓住我的肩膀又是两巴掌甩下来,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倒在棺材里。他又伸手把我拽起来,拖出棺材,用力把我甩在地毯上,我惊恐万分地往后退缩,感觉我的主人顷刻间变成了魔鬼,他解下腰上的皮带,不由分说就朝我举起了手,皮带在空中画了个优美的曲线后落了下来,不过没落在我身上,落在旁边的沙发扶手上,他的样子像是疯了,指着我吼:“说!以后还敢不敢睡棺材?死丫头,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竟然睡棺材,你什么地方不好睡竟然睡棺材……”
“啪啪”又是几声脆响,皮带就甩在我耳边。
最后可能是发泄累了,他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冲着管家咆哮:“把她给我关进房间,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开门,也不准给她送东西吃!”
管家吓得浑身发抖,自己不动手,吩咐别人把我架到了二楼的房间。他们可真做得出来,主人说不准开门,他们就真的不开门,主人说不给我东西吃,他们就真的不给我东西吃,估计是平常见我得宠早就看不顺眼,主人惩罚我正中他们下怀呢。
我在房间里饿了一天,到了晚上,还不见他们开门送东西吃,我心里直纳闷,不就是睡了一回棺材吗?主人至于那么动怒吗?棺材不就是给人睡的吗?他平常对我温柔似水原来都是伪装的。人面兽心的家伙,早晚我会让他躺进那副棺材里,埋到后山!
门外有脚步声……
有人给我送东西来了?
我本来饿得东倒西歪,立即精神振奋,等着门被打开他们给我端进热气腾腾的食物,可是门没打开,却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你给我认个错,保证以后再也不睡棺材我就放你出来,我知道你一定很饿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说:“您还是直接把我拖进那副棺材吧。”
“死丫头!”他在外面骂。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他面色铁青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显然是我的样子格外地刺激到了他,我并没有如他想象睡在床上呻吟,相反我盘腿端坐在床上,完全是在打坐的姿势,精神着呢。我想他是不了解,这点伤害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自从脸被毁,我挨过多少人的打,长年累月地挨饿,后来到了火葬场在师傅的照顾下才吃了口饱饭,这些苦难我迟早会还给他!
他操着手站在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还真是个硬骨头!”
我闭上眼睛,懒得看他。
“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他好像坐到了床边,我还是没看他,只听见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睡在棺材里的样子让我有多愤怒?十年前,我最爱的心慈一声都不吭就睡进了棺材,我守了她一天一夜,千万遍地呼唤她,还是没能唤醒她,这么多年,只要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她躺在棺材里睡觉的样子,那么的安详,真的就像是睡着了,那个样子一直折磨着我,让我又心痛又愤恨,既然相爱,为什么要一个人先走?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原谅她,哪怕被思念折磨得彻夜无眠,我也恨她……”
这么说着,感觉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幽兰,为什么要睡棺材呢?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平常你怎么瞎捣蛋我都不怪你,心甘情愿地惯你,宠你,但是……”他话锋一转,突然又凶狠起来,“我绝不允许你睡棺材,无论是活着躺进去,还是死了躺进去,都不允许!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我的人,十年前我错过了心慈,现在绝不会错过你,只要我没有躺进去,你就绝对不能先行躺进去,这副棺材是我的艺术品,是我给自己留的,不是给你!我在上面画满蔷薇是种象征,象征我死后仍然有你的陪伴,对我来说,你就是蔷薇的化身……”
说着他突然将我拥入怀中,语无伦次,“幽兰,你这个坏蛋,知道我有多愤怒吗,恨不得抽死你,竟然在我活着的时候睡棺材!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怕你真的有一天躺进去,再也醒不来,我又要一个人面对‘失去’的痛苦,我已经失去了心慈,再也不能失去你,幽兰……”
“先生……”
“叫我威廉。”
“威廉先生!”我压抑心中的怒火,两天没吃饭,很费劲才推开他,“我出身贫寒,身份低贱,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我一无所有,只有尊严,我宁愿被你拿鞭子抽,也不想被侵犯,否则……”
“怎么样?”他故意挑衅。
我仰着脸看着他,缓慢而低沉地说:“我会杀了你!”
“哈哈……”他竟然笑了起来,“你好可爱……”
“我是说真的!”我逼视着他。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预备怎么杀了我?”他竟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是用刀子捅、投毒,还是放火烧死我?你说说看,看我能不能接受……”
“你想怎么死呢?”我豁出去了,反问。
“有一种办法肯定行……”
“什么办法?”
“失去你……”他定定地看着我,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失去你,我的生命也就会终止,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结束,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
花言巧语!地道的花花公子!
我在心里冷笑,想用这种办法逼我就范,也太低能了!
“我是说真的。”他看出我不信他的鬼话。
“我肚子饿了,要吃东西了。”我从床上溜下来,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
“幽兰,我很想告诉你一些事……”他也站起来。
“什么事?”
“等我从国外回来后再告诉你吧,”他看住我,依依不舍的样子,“真想把你带走,不忍心把你丢在这里,可是没办法,我是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下次如果度假,我肯定会带上你……”
我扭头就走。
“幽兰……”
他猛地拽住我,一把拉我入怀,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吻了下来。我又踢又打,感觉他像钳子一样箍紧着,含住我的舌头,极其的贪婪,仿佛要把我吸干。我使出全身的劲推开他,哭叫起来,咆哮道:
“别以为你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再低贱也不是你想玩就可以玩的。你那么有钱,多的是女人,为什么连一个可怜的佣人也不放过……别靠近我,你再靠近,我就杀了你,听清楚了,我会杀了你!”
四天后他启程去国外处理公务。临走前他突发奇想,又把那副棺材进行了再加工,在盖板上打了个洞,在棺材里栽了棵树,乍一看那树像是长在棺材上,浑然一体,枝繁叶茂的树跟象征死亡的棺材形成强烈的对比。他对自己的创意非常满意,还把那几位朋友叫来欣赏,结果每来一个都吓得快趴下,他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说这是艺术,喻示死去的人可以获得重生……
他也把我叫过去跟我解释,我爱理不理的,自从那天挨了揍又被他非礼后,我的态度降到了冰点,每天只是机械地做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跟他讲。
“幽兰,你看这是不是件伟大的艺术品?”他操着手欣赏自己的杰作,满脸的自我陶醉。我怀疑他是不是有点自恋。
“先生,您还有别的吩咐吗?没有的话我就要去干活了。”说完我转身就走。
“幽兰!”他在背后叫住我,“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这几天都不理我……”
“先生,我只是个佣人,怎么有资格生您的气?”
“抱歉,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回头,径直朝前走。
他还在后面喊:“幽兰,遇见你,我才得以重生……”
我停住了脚步,冷冷地回了句:“先生,现在说这话太早了!”
整晚,他都在我的门外徘徊。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把那件伟大的“艺术品”也一并带走,据说是运到巴黎去参加展览,运着棺材去旅行,这世上也就只有他做得出!他还是试图跟我说几句话,敲我的门,我没开。我听见他在外面交代管家:“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做事,多给她增加点营养。”
“是,先生。”管家答。
“幽兰,我走了,回来再好好跟你谈。”他又敲了敲门跟我说。
我没回答,站在窗边看着他载着棺材驶出庄园。他一走,管家马上把我叫出来声色俱厉地训斥道:“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这么傲慢,主人叫你,你竟然躲在里面不出来,为什么不到门口送,你来梓园这么久,连这个规矩也不懂吗?”
我低着头没说话,感觉末日即将来临。
果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没有半刻歇停,像只狗似的被管家任意支配,洗衣、拖地、擦盘子,甚至花园锄草都派在了我头上,吃饭时也不能上桌,只能端着碗躲在厨房里吃点残羹剩饭,晚上所有的佣人都睡了,我还不能休息,得在厨房准备第二天的早餐,对此我没有半句怨言,是我的,就该我承受。
但人越是疲劳到顶点,精神反而异常亢奋,一亢奋就睡不着,睁眼到天亮。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到书房看书,继而又有了拿笔的冲动,非常强烈的冲动,我曾经是个作家啊,我怎么把这个身份给忘了呢?
晚上关上房门,我开始埋头写作,准备写一部长篇巨著,故事和人物都构思好了,其实也不需要构思,写我自己就可以了。写的就是一个复仇的故事。一个女孩为了给亲人报仇,孤身潜入一所庄园寻找仇人,开头是这么写的: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这也是个爱情故事。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我就是这起事件的谋杀者,是我策划了这起谋杀事件……”
很好的开头,我很满意,我决定将我杀人的全过程通过小说记录下来,如果有一天如愿杀了他而我的身份又被发现,人们看到这部小说,就会清楚事情的真相,从而不必同情那个被杀的人,我不需要人们同情,我需要的是人们充分理解杀他是事出有因的,没有哪个人是天生的杀手,我要让那个人即使死了也不被人们原谅!
太激动了!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我真是个天才,就算不是天才杀手,也是个天才作家,我相信等这部作品面世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了,被我杀死的,而杀他的全过程全都记录在书中……
但是我必须小心,不能让人发现这部小说,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十年的努力将会付诸东流。我都是在庄园的人都睡了之后才开始写的,一写就停不了笔,常常写到东方发白才凑合闭闭眼。
白天我继续干活,虽然很累很累,但一边干活一边构思晚上的小说,时间倒也过得很快,而原先看我不顺眼的那些佣人可能见我整天干活有点同情我了,有时候也帮我做点事,渐渐的,我开始跟她们走得近些了,有空的时候也会在一起说笑聊天。
一天早上,我拖完地看见她们几人围在花园里又笑又闹,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跑过去一看,她们竟然在逗一只丝毛狗,那狗见到我就狂叫,我惊叫着,差点吓晕过去。后来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怕狗,没事就逗我乐。我是很怕狗,什么样的狗都怕,一听到狗叫就神经过敏,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天下午,我刚从厨房忙完出来,连口水都没喝,管家就把我叫到一边吩咐道:“去,把花园里的草锄了。”
我二话没说拿起锄头就出门,结果发现外面在下雨,我问管家可不可以等雨停了再锄,管家立即板起脸说:“你以为你是娇小姐吗,还怕淋雨?”
我没有吭声,默默走进雨中,心里在说,好吧,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总有一天我会加倍地还给你们!雨越下越大,我全身都湿透了,饥饿与寒冷让我头晕眼花,在风雨中瑟瑟地发抖。突然,从身后窜出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我还没看清是什么,它就冲我汪汪地叫起来。狗!我扔下锄头就跑,那畜生跟着我跑,我哭叫着喊救命,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救我,下了雨的地面很滑,我没跑几步就跌倒在地,那畜生腾地扑到我身上,张开血盆大口,露着尖牙,十年前的一幕仿佛又重现,我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浑身滚烫,嗓子都在冒烟,想喊又喊不出来,想动又动不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意识越来越模糊,心里却在叹息,没有杀了他,没有给姐姐和爸爸报仇就这么死掉,我真是不值,但是很快就平静了,死了也好,不用再受这份煎熬,让我尽快可以见到天堂里的亲人,这样也好。
可是感觉中我好像没去天堂。我还有一点点残存的意识,脑子里在想着某件事,至少应该打个电话。于是我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一下床就跌倒在地,又向前爬,目标是书桌那边的电话机,佣人的房间一般是没有电话的,是主人要管家给安的。我爬到书桌旁,伸手扯下电话机,趴在地上凭着最后的记忆按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喂,哪位?”是个浑厚的男声。
“我……不行了,杀……杀不了他了。”
说完这一句我就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幽兰(2)
“你为什么不救她?”
“先生,太太这些日子以来状况很不好。”
“我现在在说她,幽兰!”
“我想太太应该比她重要吧?”
“太太的命就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吗?”
“太太可是这园子的女主人。”
“什么意思?她是女主人,她说的话就是圣旨,我说的话就是放屁吗?”
“先生,您是一位绅士,不可以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教!”
“她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挺好的?如果我迟回来一天呢,她就没命了!”
“这不是我可以挽救的事情,我又不是医生。”
“那她是怎么病的,你敢说吗?狗是谁放进来的?”
“这跟我无关。”
“无关?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如果不是你放进来的,哪来的狗?”
“先生,说话要有凭据的,您怎么就认定狗是我放进来的呢?”
“还不承认,下雨天你让她到外面干活我就不说你,可你是管家,难道你不知道我历来不准庄园里有狗的吗?”
“先生,园子这么大,外面的野狗哪里都可以钻进来。”
“够了!跟你说不清楚,等她病好了我再来收拾你,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您要怎么处置是您的权利,我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
激烈的争吵好像就在耳边,我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睁不开,直觉意识到他回来了,跟他争吵的正是管家。我居然还有意识,真是奇迹。我是死了吗,还是在做梦?那么我还活着是不是?老天,我还活着,我竟然还活着!
一双大手在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很熟悉的气息。“幽兰,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
我听见他在跟我说话,轻轻的,声音很感伤:“当年我只离开心慈一会儿,她就出事,这次我也只离开几天,你就被他们整成这样,你叫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这个庄园里……如果心慈知道了,一定会责怪我的,怪我没好好珍惜你,因为你就是她送来的,她没有办法继续她的爱,就将你送来给予我更深沉的爱……我很爱你,幽兰,这些年我一直就爱着你,从前爱的是林荫道上的一个背影,现在爱的是具体的你,我多么感激老天将你送到我身边,为此我常常兴奋得彻夜不眠,不知道怎么去爱你、守护你,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就像棺材上的那棵树,是你让我获得重生,幽兰!……”
他说得如此动情,说得我内心也渐渐变得柔软,仿佛有一溪温泉从心底渗出,缓缓通向四肢和大脑。于是冰冻了千年的身体也变得柔软起来。可是我还是动不了,想睁开眼睛也做不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不知又过了多久,满室都是阳光和鲜花的芬芳,感觉是在医院,洁白的房间很陌生,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在旁边忙碌,转过身时,看到了睁着大大眼睛的我。惊喜的笑容花儿一样在她脸上瞬间绽放。
“先生,先生,她醒了,醒了……”她叫了起来,奔跑出病房。
我是被他一路抱进梓园的。一直抱上二楼我的房间。所有的佣人立在门口迎接,包括管家。经过她身边时,感觉她瞟了一眼主人怀中的我。面无表情。
我也瞟了一眼她。面无表情。
上了楼。早有人守候在门口为我推开房间的门。主人轻轻将我放在床上,替我垫高枕头盖好被子。然后双手捧着我的脸,像看个珍宝似的爱不释手。“幽兰,欢迎你回来,”他笑着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天使重回人间。”
“先生,”我拿开他的手,别过脸,“别这样,我受不起。”
“什么受不起,只有你才受得起。”
“我只是个佣人。”
“幽兰,难道现在你认为你仍然只是佣人吗?从你进梓园开始,我什么时候把你当过佣人?幽兰,别拒绝我的关怀和爱,你可以漠视,但请别拒绝……”
“先生,我怕你会后悔。”
“我是后悔,后悔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庄园,明知道这里暗影重重还侥幸以为他们不敢伤害你,我真是愚钝至极!”他双眉紧锁,目光突然变得很冷酷,“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我会尽快安排别处让你居住,除了我,谁也不允许靠近你一步……”
“他们是谁?”我看着他问。
“他们……你不懂的,也不需要懂,”他闪烁其词,拍拍我的脸蛋,“你只管养好身体,快快乐乐的就可以了,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就带你出去旅游度假……”
“我哪儿也不去。”
“巴黎呢?或者夏威夷、威尼斯、泰国、伦敦……”
我冷漠地摇头。
“那你想去哪?”
我看着他不说话。
“想去哪?我带你去。”
“真的吗?”我忽然笑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
“你当然能去。”
“哪里?”
“地狱。”
在我回到梓园一个礼拜后,从巴黎传来消息,那件被主人誉为伟大艺术品的棺材获得了金奖,随后棺材被运回了梓园,我的主人围着棺材打转,兴奋得手舞足蹈,守到很晚才睡,好像那真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生怕别人会偷了去似的。
我远远地看着这个人,这个我要杀的人,心情很复杂,多年前师傅的话犹如在耳边,“别伤他,伤了他,最终会伤到你自己……”是这样的吗?这个男人如此温情,他会伤到我吗?师傅说爱是我的武器,会不会也是他的武器呢?他会用爱来伤我?如果是这样,那就趁他还没拿起这“武器”前,我先灭了他!
我的杀机又蠢蠢欲动起来……
而我不知道他跟梓园里的人说了什么,所有的人对我都毕恭毕敬。包括管家。他本来是要辞掉管家的,但他的太太阻止了这件事。那天我正在房间午休,忽然就听到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犹如游荡夜间的怨鬼,不带一点人味。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怕我吃了她吗?”
“我怕你进去后,我会先吃了你!”
“是吗,当着我的面这么护着她,你也太过分了吧?”
“是你们太过分了,想置她于死地!”
“是又怎么样?这样的狐狸精你也招进来,我没让她被狗撕碎就已经很客气了!”
“原来狗是你放进来的。”
“是我,先生。”管家的声音。
“你不是不承认吗?怎么现在就认了,好忠心的奴仆啊!”
“先生,守护庄园守护太太是我的本分,我只是尽我的本分而已。”
“那我现在就叫你滚!”
“你敢!”太太的声音又在门外尖锐地响起,“朱道枫,如果王管家离开梓园半步,我也会离开,我会放把火烧了再离开,烧死里面的小妖精!”
“你烧吧,反正我早就不想住这了,这里早就是座活死人墓。”
“是的,这里是活死人墓,是你把这变成死人墓的,别忘了是你!”
“是我吗?是你自己吧,一天到晚要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你,别人欠不欠你我不知道,我朱道枫不欠你!”
“你不欠我?你不欠我?”那女人歇斯底里起来,“我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你娶了我又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从来就没把我当做人,更没当成女人,你以为我感激你娶了我吗?不,朱道枫,我最恨的就是你不爱我却还要娶我,活生生地就把我埋在这庄园,心慈也埋在庄园,可她至少得到你留恋的目光,你每天晚上不都是望着后山睡的吗,我呢,我得到你什么了?在你眼里,我连个死人都不如!”
“你是连个死人都不如,死去的人至少比你安静,不会一天到晚寻死觅活,更不会想着去害人,没有人性的人,有什么资格称作人?”他说的话也很毒。我从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
“我没资格称作人,你就有资格吗?你们朱家的人就有资格吗?”那女人咆哮起来,“啪”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砸碎了,“你们朱家造的孽还少吗,要不怎么死了两个儿子,连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保住,都是你们的怨孽太深遭的报应,你们家遭报应的日子还在后头,等着吧,朱道枫,早晚你生不如死……”
“我早就生不如死了,从心慈离开,从你进这个家门,我就生不如死了……”
“先生,太太,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你们有气就发在我身上吧,别吵了,让下人听到不好……”管家在哀求。
“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
“怎么没有她说话的分,她是我娘家的人……”
“是你娘家的人,都滚,滚回你娘家去!”
“朱道枫……”
“太太,别说了,我们走吧,”管家好像在招呼旁边的人,“送太太回房间,快,快……”
“我不走,我不走!”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那女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房间顿时空旷起来。静得像座坟。
我起床走出门外,看见他歪在楼梯口的沙发上,满脸疲惫。
“幽兰,你醒了?”他支起身子。
“怎么了?”
“没事,你别管,”他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过去,“对不起,把你吵醒了,还想不想睡,想睡的话再去睡会儿。”
我站着没动。
他看着我,很无助,很忧伤:“也许你说得对,我该下地狱。”
晚餐。管家照旧出来伺候。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还是面无表情。
“你听着,王管家,”他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不要让我看到你,你待在庄园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先生……”
“不要再说,我之所以还把你留在这里,是看在这些年你还算尽了职管理梓园,我绝不是看在太太的面子上留下你,如果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早就该消失了!”说着他把目光转向跟他同在用餐的我,又逼视管家,“还有,从现在开始,不许你接近幽兰半步,如果被我发现你又在玩什么阴谋诡计,伤害幽兰,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的下场就不是滚回太太娘家那么简单了,听清楚没有?”
管家吃惊地瞪视着他。又匪夷所思地盯着我。
“听清楚没有,还要我重复吗?”
“是,先生。”
她终于低下了头,一身怨气离开了餐厅。
我也吃惊地瞪着他。这个男人好冷酷,英俊的脸刀劈斧削,眉宇间透着不可一世的霸气。我赶紧低下头,心底一阵发寒。
“幽兰,”他叫我,声音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语气却仍不失强硬,“你也听着哦,从现在开始,你待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吗?”
“我要进了坟墓呢?”我冷冷地答。
“在我进坟墓前,你是进不了坟墓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反问。放下手中的刀叉,目光又变成一盏灯,似要把我的心底照得通明,“你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你应该很清楚,我活着时,会尽一切能力保护你,不会让你再受一丁点的伤害,如果有一天你死了,肯定……”
“肯定什么?”
“肯定不会是你想死而死,是我要你死你才死……”
我倒抽一口凉气。手中的牛奶杯差点滑落在地。
但我很快镇定,不动声色地说:“如果是我要你死呢?”
“你为什么要我死?”
“你又为什么要我死?”
“你先说。”他将一块三明治送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嚼着,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因为……”我本来想说“你该死”,但我咽了回去,现在还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连忙变换语气道,“因为我看你活得很孤独,如果有天我死了,我希望带你走,在另一个世界给你做伴……”
他停止咀嚼,表情僵住了般盯着我。有那么一会,他眼底流露出一丝疑惑,但随即就变得很坦然的样子,好像还很欣喜。“这是不是我们的心灵感应,我也是这么想的啊,”他忽然笑了起来,“我经常想的是,如果哪天离开这个世界,我肯定会带你走,因为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会很孤独,我需要你的陪伴……”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幽兰,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原来这缘分是与生俱来的……”
我看这个男人,心里一阵惶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晚上我有些头疼,很早就睡了。可是头疼得厉害,睡不着,就下了楼。好像成了习惯,我又摸到了餐厅的吧台,顺手就拿了瓶酒来到客厅,又一眼看到那副长着树的棺材,上次就是在那里见到的姐姐,这次呢?
我又坐到靠着窗户的椅子上喝酒,不,灌酒,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棵奇怪的树不停地在我眼中摇晃,摇啊摇,恍然间变成了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棺材上,定睛一看,是姐姐!还是上次见到的样子,长发垂腰,一身白袍,像个月光幽灵。
“姐!”我想我已经醉得不行,想起身都没有力气了。
“幼幼,你又在喝酒……”
“我想你,睡不着。”
“姐姐在下面也睡不着,辗转难眠……到现在都没有见到他,姐姐死不瞑目。”姐姐说着低头拭泪。我挣扎着朝她走去,抱住她冰冷的身子,也哭了起来,“对不起,姐姐,是我没用,老是杀不了他,杀不了他……”
“不怪你,谁叫你这么善良呢。”
“我是没有勇气……”
“你需要勇气是吗?”
“是啊,姐姐,每次面对他,我就被他的目光融化……”
“那就趁他睡着了的时候啊。”
“睡着了?”
“是的,睡着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是在什么情形下上楼的,依稀是姐姐把茶几上的水果刀递给了我,“去,拿着这个去……”
姐姐把刀给了我,牵着我上楼,她的手好冷啊,冷得刺骨,感觉握的是一块冰,“姐,你很冷吗?”我问她。
姐姐没有看我,脸色惨白,白得骇人,眼睛直视着前方,牵着我来到了主人的房间指着床上已经熟睡的主人说,“杀了他,现在就动手,以后我怕你没有机会了……”
“嗯。”我点点头。落地窗帘此时是拉开着的,月光洒满了半个房间,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慢慢向床靠近,当时我心里很纳闷,姐姐就站在我的身后,为什么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呢?
“快去,这时候你看不到他的眼睛,不会没有勇气。”姐姐在我身后催。
我的手在发抖,摇晃着来到了床边,我的影子将主人整个地罩住了,我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却看不到他的脸,我记得他有一张很英俊的脸,十年前在血光中第一次见到他时就预示了会有今天,我跟他注定只能在血光中道别。我在心里说,对不起,先生,不是我存心这么做,而是你犯下的罪只能用你的生命来赎,因为你的罪,活着的人,躺在地下的人都在受罪,虽然我知道你对我很好,面对你我常常失去直视你的勇气,可是没有办法,为了我们大家都得到解脱,请你接受我这一刀吧,对不起……
“杀了他!不要犹豫!”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冰冷似铁。
我手中的刀慢慢向下移动……
突然,主人哼了声,好像在说梦话,将平躺的身子侧了过来,我吓得倒退几步,刀掉在了地毯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主人立即被惊醒,眼睛倏地睁开了,月光将他的脸照得清清白白,他揉揉眼睛,以为是做梦,“幽兰,是你吗?”
我回头向姐姐求救,可是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姐姐的人。而我的主人这个时候已经完全醒过来了,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满脸惊诧地打量我,“怎么了,幽兰,你怎么会在这?”
说着就伸手拉我,稍稍一带,我就被他拉到了床边。“酒?你又偷喝我的酒了?”他的鼻子很灵敏,闻到了我身上的酒味,暧昧地笑了起来,“想喝酒就跟我说嘛,我陪你喝啊,傻瓜!”
我拔腿就往门外跑。主人反应很快,跳下床就将我拦腰抱住甩到了床上,牢牢控制住我的身体,“放手,放手啊!”我拼命挣扎,踢打他。
“好美,幽兰你好美,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才不管我的挣扎,疯狂地亲吻下来,我将头偏过去,他就吻我的脖子,手很快伸进了我的睡裙,而就在我偏过头时,我又恍然看到了落地窗帘外边的阳台上站了个人,一身白袍,正是姐姐!我好像在叫她,可是她像没听到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对着月光,脸还是惨白,一双眼睛鬼火一样地瞪视着房间的一切,发出幽怨的寒光,两行清泪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淌了下来,接着她缓缓转身,爬上阳台,纵身一跃……
“姐姐!”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推开主人,滚下床爬起来就往阳台上扑,可是阳台下面是花草,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疯了似的爬上阳台,半边身子都翻上去了,主人已经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幽兰,幽兰,你干什么……”
“姐姐!姐姐!”
我凄厉地惨叫着,完全失去了理智,抓住阳台的镂花铁栏杆就是不撒手,主人拖我不动,就掰我的手,“幽兰,有什么话好好说,别这样,是我不对,我该死……”
“姐,带我走,带我走!”我哭得声嘶力竭,出了一身的汗,最终还是被主人从阳台上拽了下来,我还在哭,直到最后,意识模糊。
我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变成了阳光,落地纱帘被从阳台吹过来的晨风撩得老高,阳台?我的卧室没阳台啊?可是房间却很熟悉……
主人的房间!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还好是穿着的,四处张望,正好看见主人从更衣室走出来,刚刚换上一件蓝色衬衣,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很精神,“幽兰,你醒了?”他很惊喜,微笑着走过来要抱我,我抓起一个枕头就朝他砸了过去,“滚,给我滚!”
“幽兰,你别激动,冷静一点,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
“我没有对你怎么样,昨晚你喝醉了,胡言乱语,还要跳楼……”
我疑惑地看着他,跳楼?我昨晚要跳楼吗?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咬的……”主人说着伸出手腕给我看,果然有两排鲜红的牙印,我还是很疑惑,这是我咬的吗?
“怎么,你不会怀疑是我自己咬的吧?”主人坐到床边,看着我很心疼,伸手抚摸我的脸,“你放心,我没有碰你的,你当时那个样子谁敢碰你啊,一直哭,把我吓坏了,不知道你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幽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那样?我听见你一直在叫‘姐姐’,你还有姐姐的吗?”
他不说这两个字还好,一说就如万箭穿心,我立即竖起了全身的刺,“走开!我要回我自己的房间!”说着我就掀开被子跳下床,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将一脸愕然的主人关在了房间内。
我心神俱碎地回了自己卧室,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我想我真是没用,千辛万苦来到他身边,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杀他,就是杀不了他,难怪姐姐用那么幽怨的眼神看着我,要跳楼。想必她对我已经很失望了!我对自己也是失望透顶,我太小看了这个男人,他身上有种魔力,让靠近他的人不论抱着怎样的杀机,都会不知不觉失去抗争的勇气。现在我是强撑着的,还能撑多久,我完全没有把握,真不知道最后是他死在我手里,还是我死在他手里,或者是同归于尽……
电话响了。
我忐忑不安地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就说:“今晚后山墓地见。”
起风了。
还不到傍晚天色就暗了下来,乌云滚滚,突如其来的大风将花园里的蔷薇吹得东倒西歪,残花遍地。主人出去应酬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坐在卧室的窗户边看着被狂风摧残的蔷薇黯然神伤。看样子那些花撑不了多久,明早必是片花不留,主人说我是蔷薇的化身,这是不是暗示我跟那些花儿会是同样的命运?
晚饭主人没有回来吃。
梓园的灯还是一样的辉煌灿烂,却掩饰不住内在的凄凉和荒芜,除了外面的风声,整个庄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十一点多,佣人们大多已经睡了。我穿了件羊绒大衣裹着围巾出了门,穿过后花园的灌木丛,径直上了后山。山上的风更大,没有月亮,暗藏在路边花草丛中的灯虽然亮着,却对抗不了地狱一般的黑暗,发出的光很朦胧,绿莹莹的,像无数幽灵的眼睛。
墓地更冷清了,石阶上尽是落叶,两边的长明灯是亮着的,哭泣的天使雕像在长明灯的映射下仿佛被赋予了灵魂,栩栩如生中透着诡异,凝神静听,似乎能听到天使还在“哭泣”。我看着墓碑上那个女人的照片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都入土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好哭泣的,就算你从坟墓里爬出来又怎样,依然阻止不了那个男人寻欢作乐,虽然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还爱着你,念着你,夜夜都站在卧室的窗前望你,那只是他对现有的麻木生活感到无助而已,他“寻欢”寻到麻木了,一定是为你吗?他是个与生俱来就疲惫和孤独的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无力改变什么,才把一次偶然的爱情当做了生命去经营,或许你和他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如果你还活着,如愿以偿嫁给了他,最后可能还是拥有不了他,因为他改变不了自己风花雪月的本性,这是他们这种家族的人的通病,最后你不被气死也要在漫长的等待和哀怨中孤独到死。
我在心里说的这些话你能听到吗?我是在跟你说,还是在跟我自己说?其实我的境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活着,却已经死去,有时候我真希望跟你一样躺进去……
可能你会怨我,憎恶我,怪我不该处心积虑地来杀他,可是如果你知道我背负着怎样的仇恨,你或许会改变看法,人若不是被逼到绝境,谁愿意去杀人呢?因为这个仇恨,我才剥了自己的皮,换上现在这张脸!三年前躺在手术台上时虽然神经被麻醉,但满眼都是血的情景至今还在脑海中浮现,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满眼血光中,这是我和他的宿命,血的开始,必定就是血的结束,没有办法的事情。
“对不起,我来晚了。”
约我见面的人来到身后。
我没有回头。“没关系,我也才来。”
“今天的风有点大,你不冷吗?”他站到了我旁边,也穿着大衣。
“还好。”我回答,还是没看他。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侧着脸看着我问,“还要不要紧?”
“不碍事了。”
“真是让我很担心……”
“你不用担心,这次谢谢你了。”
“谢什么,又不是我救的你,我只是给他报了信而已。”
“如果不是你报信,他又怎么会从巴黎赶回来呢?”
“我劝你还是离开梓园吧,你会死掉的。”
“为什么劝我?你不是也一样恨他们吗?”
“恨归恨,可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我都没解脱,怎么可能让他解脱?”
“那你……”
“我只是想让他失去,失去他拥有的一切!”
“可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你要不了的。”
“凭什么这么说,如果我下定了决心,随时都可以。”
“你不了解他,他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对付,他看上去好像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比谁都看得清,他是高智商你知不知道?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
“我没说错吧,可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也……也不一定的。”我心乱如麻。
“什么不一定,而是肯定!他绝对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从他的经商之道我就发现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看他一天到晚玩,逍遥快活,生意上的事管得很少,可是他的事业却一样越做越大,他在心里运筹帷幄呢,做什么都是算准了的,而且总是算在别人前面,要想夺他的先机,很难!我现在都怀疑,我有没有把握赢得了他……”
我连连摇头:“可我还是不能这么放弃。”
“我不是要你放弃复仇,而是要你放弃以这种方式复仇,这样会把你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况且梓园是个黑洞一样的地方,暗藏了很多罪恶,又不是住着朱道枫一个人,他并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谁晓得下次你有没有逃脱的机会。”
“就算我杀不了他,也不要他好过……”
“像上次你给他送棺材一样,让他害怕?你看他怕了吗?他还把你送的棺材做成了艺术品,明摆着就是做给你看的……”
“抱歉,这个我不想多说。”
“那我不说了,你还在写小说对吗?”
“是的。”
“不要把自己当成书中人,你可以操纵书中人物的命运,但现实中人的命运自己是很难掌控的,很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我该回去了,晚了怕他追问……”
“好的,那你小心一点,有什么事及时给我打电话。”
“我会的。”
于是我们就此话别,他直接下山从围墙外离开,我则从原路返回了梓园。还没上楼,就发现我的主人等候在客厅的壁炉边,开了盏小灯,幽暗的灯光下那副棺材显得阴森诡异,墙上还挂着他的“遗像”,猛一看以为是棺材里爬出来的鬼坐在那儿。
“幽兰,上哪去了?”我知道他会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外面风又大,可不是散步的好时候。”
我没理他,径直上楼。他马上跟了过来,在我进房间前拽住了我,“幽兰,我想跟你谈谈……”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的,早就想找你谈……”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他要跟我谈什么?
“走,到书房去,那里说话比较方便。”说着就搂着我上楼,进了书房,他拉我坐在沙发上,点根烟,吐了几个烟圈,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我想跟你讲个故事。”
“讲故事?什么故事?”我强装镇定。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微笑着看着我,说,“真的想听?好,我给你讲,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有一次我从国外回来,晚上举行Party,来了很多客人,其中有一个客人叫Lisa,是我在意大利认识的女朋友,我们上过几次床,说红颜知己也可以……”
我赶紧别过脸,拉开他的手,起身坐到他对面。
“干吗,都是成年人了,说这个没关系吧?”他看着我笑。
“我想去睡了。”说着我就站起身。
“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怕了你了,”他连忙拉我坐下,接着讲,“当时我跟她坐在楼梯口的沙发上聊天,还有一个叫牧文的朋友也在场,正聊得高兴的时候,突然Lisa一声尖叫,差点晕过去,我们问她怎么了,她就指着书房的方向连声说‘怪物,怪物……’,我们连忙跑进书房,刚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影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背上一阵发冷……
他却接着说:“我们赶到楼下花园的时候,没有见着人,却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发现了一件破旧的大衣……当时拿着那件大衣,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发生在梓园的一件惨事,有个孩子闯进庄园被狗咬伤,面容被毁,我本来是要尽全力救那孩子,不巧家母突然病重,我只得赶回香港去看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医院的护士说孩子拆纱布的第二天就不见了,我动用一切力量去找,始终没线索,谁也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但我一直很惦记那孩子,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她还会再出现,所以当庄园里突然被人发现有怪物时,我就怀疑她就是那孩子……”
说到这里,他抬眼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穿过烟雾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好像我身上藏了天大的秘密,他急于想知道。
“后来呢?”我镇定自若地问他。
“后来?”他眉毛一扬,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后来还需要我讲吗?”
“为什么不需要?”我兵来将挡。
“不讲了吧,幽兰,”他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我给你讲了故事,你是不是也应该讲讲你的故事呢?我从没见你谈过自己,我对你的了解很少……”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是你故事里的那个孩子!”
“幽兰……”
“我去给您冲杯咖啡,咖啡可以醒脑。”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一带上门,我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怀疑了!他真的怀疑了!是什么时候暴露身份的,他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难道他真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不,不,他还只是怀疑,他并没有肯定不是吗?我强迫自己镇定,进了厨房还在发抖,一杯咖啡冲了几次才冲好。
“味道不错。”他优雅地端着杯子,优雅地冲我笑。
我懒得理他,走过去帮他整理书桌。书桌上并不太乱,就放了两本书,还有一个笔记本。一张泛黄的信纸映入我眼帘,上面写了笔迹不同的两段话,只瞟了个开头我就知道是谁写的。六年前的东西他居然保留到现在!
“这段话写得蛮有意思,你看看。”
他突然来到我身后。伸出双臂从后面抱住我,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
“您别这样,先生。”我试图拉开他的手。可是他箍得很紧。
“你要我怎样呢?”他凑到我耳根说话,一股浓烈的咖啡味温暖而沉醉。“我很想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你想要我怎样你才肯敞开心扉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先生。”
“别叫我先生,已经更正过你N次了,你怎么就没记性?”他越抱越紧,嘴唇就要贴着我的耳朵了,越克制,呼吸越重,“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蔷薇花一样的,告诉我,怎么这么好闻?”
我使劲拉他的手,明明给他冲的是咖啡,怎么感觉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晕晕乎乎颠三倒四,暧昧的气息似股暗潮汹涌而来,我快招架不住了。因为他的味道真的好闻,仿佛是吹过田野的风,清新悠远,有着森林的味道,每次从他身边走过,我都要克制自己别被这味道吸引。现在我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包围着,他的身体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很明显地感觉他身体某处在微妙地亢奋。我越想逃离,他箍得越紧,像把钳子似的,似要把我嵌入他的生命。
突然他的手松开了一下,我借机挣脱他的怀抱,刚转过身他就将我仰面扑倒在书桌上,按住我的双手瞅着我呵呵地笑,原来他是有蓄谋的。他的吻雨点般落下来,我躲不掉,推不开,又踢又打,他招架不住,双手捧着我的脸狠狠地说:“你不可以拒绝我的,幽兰,昨晚我就想要你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没办法的,得不到你我会疯掉……”
“我会杀了你!”我也狠狠地叫。
“是吗,你要杀了我,”他的眼圈发红,表情痛苦地抽搐,“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你拒绝我的爱,就是在杀我,每拒绝一次就是一刀,我会被你一刀刀地割碎……”
这个疯子!他还以为我在跟他说情话呢!
我用力推开他,喘着气冷酷地瞪着他说:“先生,您别逼我,在我还没想好怎么杀了您的时候,最好别逼我,否则您会死得很难看!”
他笑了起来。“幽兰,你真是可爱,你生气的样子都这么可爱,我喜欢看你生气,你很少给我笑脸,你生气了,至少让我感觉到你是生动的,比冷冰冰的要好……”他走近几步张开臂膀,试图再次拥住我,我跳开,拔腿就跑,一口气跑下楼关上房门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对面是梳妆台,镜子里的那张脸精致到极致,皮肤通透如白玉,眉眼盈盈,谁能想到这曾是一张爬满伤疤的恐怖的脸啊,如今这张脸整个地被恐惧笼罩,还有愤怒和迷茫。那是我的脸吗?我怎么看着这么陌生!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我再不下手,恐怕很难再有机会。
动手吧!
不能再等待了!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下楼到餐厅用餐。他派人把早餐送到房间来我也没吃。我站在窗前目送他的黑色奔驰驶出梓园大门。一整天我都没出房间的门。书桌上的小说稿摊开着,一个字也没写。但我的心里却似乎已经有了草稿。
晚餐的时候我下楼了。他见到我很高兴,问我早上怎么不吃早餐,中午吃了没有。我没回答他,一直低头看着盘中的食物。他还想说什么,见我不理他,只好埋头吃自己的。最后的晚餐,我突然想到了达?芬奇的一幅名画。
我抬头盯着他看。像看达?芬奇的画。
“看什么,不认识了吗?”他察觉我在看他。
“你很像一个人。”我忽然说。
“像一个人?”他马上来了兴趣,“像谁?”
“我小说里的一个人。”
“小说?你……你会写小说?”他很惊讶。
“看过《双面人》那本书吗?”
“没看过,听说过,怎么了?”
“是我写的。”
他瞪大眼睛。嘴巴张成了个“O”型。
“原来你是个作家。”
“谈不上,就是个写书的。”
“那,那你怎么到这来……做佣人?”
“体验生活吧,因为我现在写的这部小说需要这方面的素材。”
“不可思议!”他满眼放光,连晚餐也不吃了,坐立不安,激动不已,“我明天就找你的《双面人》看,然后再设想你现在这部小说的内容,一定很精彩,真没想到你是个作家,虽然我一直觉得你气质非凡,不像个普通人,但怎么也没想到你是个作家,上我家来做卧底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我装出很惭愧的样子。
“没关系,这样才刺激啊,幽兰,你越来越让我激动了。”他搓着手,简直要手舞足蹈了。
“可是写得不是太顺利。”我脸色黯淡地说。
他马上问:“怎么不顺利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进入不到状况,写不下去了。”
“怎么会呢?”他皱起眉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你帮我忙?”我故意问。
“是啊,只要我可以帮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笑出了声,“其实……很简单,你就充当一下我小说里的人物,我们配合着演示一下小说中的情节,让我真实地体会人物的感觉,然后把这感觉写出来。”
“可以啊,听上去很好玩的,像演戏一样。”他拽过我的手满脸泛光。
“那我先告诉你小说情节,我们再上楼去演示好吗?”我用最魅惑的笑容引诱他。
他简直晕头转向了,连连说:“好,好,你说,我照着办。”
我天真地笑着,点点头。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主要情节是这样的:男主人公失去了最爱的妻子,他一直很怀念她,可是他后来的婚姻很不幸福,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女人,他爱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却背弃了他的爱,他很绝望,万念俱灰,于是想到了死,他给那个女人写下一封遗书,然后就服下毒药自杀了。”
他瞪大眼睛。震惊、疑惑、伤感写满他的脸……
半晌他才说:“你……怎么想得出这样的故事情节?”
“写书的嘛,上天入地,什么都可以想的。”我面不改色。
“可你不是说这是个谋杀的故事吗,这男主人公是自杀的啊?”他有些不解。
“看上去是自杀,实质是谋杀,谋杀者就是那个背弃他的女人,她用爱谋杀了这个男人,‘爱’是她想到的最尖锐的武器,无坚不摧……”
还是震惊、疑惑、伤感……
半晌他才说:“你说得没错,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尖锐的武器,无坚不摧……”
“对,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个杰出的作家。”他由衷地说。
“过奖,搞创作的人都有点不着边际,你别见笑,如果觉得有困难,就算了。”
“谁说我有困难,”他居然不知道我在欲擒故纵,连忙说,“能充当你小说里的人物,我真是万分荣幸,等将来小说出版后,我要做第一个读者。”他憧憬着,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说吧,我们怎么做?”
我就把他带到书房,拿出纸和笔摊到他面前,交代道:“你先写遗书,写完后再到卧室,服下毒药……”
“遗书?怎么写?”他拿起笔不知所措。
“别急,先慢慢进入状况,我来念,你来写。”
“好,你念。”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的表现太让我满意了!
“听着,照我的写!”我双手支在书桌上,俯身看着他,“亲爱的晴,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晴是谁?”他打断我。
“哦,是背弃他的那个女人。”我解释说。
“好的,接着念。”
“我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其实是拜你所赐,我那么爱你,用尽我生命的全部力量去爱你,可是你却背叛了我,亵渎了我的爱……在认识你之前,我也爱过,我爱我已经亡故的妻子,她离开我后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爱的,后来认识了你,我将对她的爱转移到你身上,如同是一个赌注,我押上并预支了未来的全部幸福,可是却输个精光……现在的我已经是一具被掏空了的躯体,没有灵魂,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可能再期待又有谁来取代你的位置,我赌不起,也输不起了,你是不是很高兴,你会想自己有多么了不起,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杀死,用爱的武器将我杀死……”
我念不下去了,泪水滴落在他的书桌上。
他也写不下去了,手在抖,嘴唇在抖,整张脸白得像剥落的墙皮。“还……还要再写吗?”他抬起头问,无边无际的痛苦将他的目光绞碎,散落在书桌上。
“如果写不下去了,就别写了,署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我的心底也在发抖。
“署上我的名字?为什么要署上我的名字?”他疑惑地问。
我早有准备:“这样才有真实的感觉啊,你将你真实的感觉告诉我,我再把这感觉真实地写入我的书中……”
“哦,好的。”他如我所愿在遗书的最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给我看看。”我拿过他的遗书。很满意。一切都是照计划进行。
“幽兰,我觉得你好残忍。”他站起身,定定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让书中的主人公死得这么惨?爱的武器,没有比这武器更残酷的!”
我迎接着他的目光,笑而不答,顺手拉拉他西服的领子,整理他的衬衣,很亲昵的样子。他反应好快,就势搂住我的腰,贴上自己的唇。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满足他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吻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湿润绵软,舌尖滑动如小蛇,恨不得将我整个吸入,那一刻天地万物都在旋转,身子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灵魂就要随他而去……他已经很激动了,手早就没在我的腰间,不知何时已滑进衣内……我的耳根、脖颈也被他的吻肆虐得快要失去知觉,这个时候我想推开他已经不可能了,他将我一步步地往后推,最后将我推倒在沙发上。
他褪下我的衣裙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震惊不已,仿佛是一种归宿,游荡无所寄托的灵魂突然着了地,我竟是那么快乐,欣慰,发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明明是第一次,明明不爱他,怎么像失散多年的恋人般恨不得嵌入他的身体发肤?可是由不得我多想,我在他激情万丈的冲撞下已经粉身碎骨,我搂着他的脖子任由着他,泪流满面。
当最后一刻来临时,我们都滚落到了地毯上。
我埋头低声饮泣,久久不能平息。
“幽兰,我的幽兰,”他抱住我,将散落一地的衣服捡起披在我身上,抱着我,情绪完全失控,“老天,怎么会这样,跟你是第一次,竟然像是在一起很多年,救救我,幽兰,我快死了……”“我不能自救,只有你才能救我,爱是唯一救我的方式,这么多年我一直知道你就隐藏在我周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为了你的小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存在,渴望得到你的爱……”
“爱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我突然恢复了意识。真实的感觉回来了。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刚才干了什么?跟他做爱?!
“幽兰,你不会杀我的,你只会爱我,我感觉得到。”他捧着我的脸吻着我脸上的泪痕,语无伦次,“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可能杀我呢?”
半个小时后。我哄他躺在了卧室的床上。
“我不会杀你的,我从来只在小说里杀人,这就是当做家的吸引力,没有什么职业比当做家更自由,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可以是公主,可以是乞丐,可以是侠女,也可以是杀手,一个人一旦迷上写作就会乐此不疲,像吸了鸦片般欲罢不能。”我继续哄他。
“真羡慕你。”他看着我满脸迷茫。
“要不要继续?男主人公写下遗书后,回到卧室服下毒药,永远地睡了过去,没有痛苦,非常平静地睡了过去……”
我引着他走向“故事”的终点。
“好,照你说的做吧。”
“我就去给你端碗夜宵,小米粥,你就当里面放了毒药,喝下去……”
“好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厨房。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米粥里放入白色粉末的时候我还是犹豫的,但是容不得我思考,我不敢思考,直接端了粥就上楼回到他的房间。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远远地看着我微笑。
“粥弄好了,你喝下吧。”我把碗端到了他面前。
他看都没看就接过去,瞅着我一动不动,忽然说:“你喂我喝。”
我心底又是一阵颤抖,答应了他。
窗外明月如钩,繁星闪烁。时间仿佛凝固。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我喂的粥,脸上始终带着微笑。那笑容让人感觉他是个天使,我却成了魔鬼。没有人天生就是魔鬼,就如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天使一样。也没有人愿意变成魔鬼,就如没有人不愿意成为天使一样。这是我小说里的一段话。苍天作证,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这个男人,佛说,有因就有果。正是这样的!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他伸手拭去我的泪。
“我好像已经进入小说的情节了,你呢,进去了吗?”
“当然,我早就进去了,不过我想问你,我死后,不,书中的男主人公死后,女主人公怎么样了呢?”
“她……这个还没构思好呢。”
“我想知道结局。”
“没有开头怎么会有结局呢?”
“开头是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你想知道?好吧,我讲给你听,”我一边喂着他小米粥,一边像讲故事似的轻轻地说,“那个女主人公其实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那个男人,她是背负了深仇大恨,没有办法解脱自己才想到要去杀了他的……她的仇恨源于她家人的亡故和离散,在认识这个男人之前她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她还有个姐姐,很漂亮,如花似玉,可是姐姐被那个男人看上了,玷污了,姐姐投河自尽,父亲为了给女儿报仇开车去撞那个男人,结果没撞死那男人,自己却先死了,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疯了,最后竟然被那个男人的父亲骗走,至今音信全无……”
他听得呆了,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两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下……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当年还只有十三岁,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她跑到那个男人住的地方去找母亲,结果被一条恶狗咬伤,毁了容,老天似乎要将这个孩子置于死地,可是因为心中不灭的仇恨,那孩子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在一个好心人的帮助下恢复容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用爱杀死那男人,她没有别的武器,只有爱……”
讲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而床上的男人,眼神已经涣散,昏昏欲睡。我放下手中的碗,替他盖好被子,微笑着说:“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女主人公要男主人公死了吧?”
他已经无力说话。点点头。
“恨我吗?给你讲这么残忍的故事。”我抚摸他的脸。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摇摇头。
“谢谢你的理解,你安静地去吧,到了另一个世界,请记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忏悔,请求他们的宽恕,让你来世再为人……”
又是两行泪在他眼角淌了下来。他吃力地抬起手抚摸我的脸,嘴唇颤抖,呼吸很困难,却依然清晰地说:“谢谢你,幽兰,让我……知道这一切……”话还没说完,他的手耷拉下来,可是他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语不成句,“我……我从不后悔把你留在身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带着爱离去,我……很满足……”
“别怪我,先生,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这一天,心中的仇恨早就把我变成了鬼,我活得像个鬼,没有爱,不能爱,虽然明知你爱我,却无法接受,不能接受,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做你的爱人,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还,但前提是你欠我家人的必须这辈子还……请放心,我会遵守承诺把你写进书中,你应该知足的……对不起,先生……”
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眼睛已经合上,前尘往事已随风而去。去吧,我目送你去,请记得一定要向我的家人忏悔,来世清清白白地再为人……
我将他的身体放平,抹去他的泪痕,整理好他的仪容,就像当年在停尸房做的一样。然后我将那封遗书放在了他床头。关掉灯,轻轻带上门。我走得很从容,离开梓园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部没完成但即将完成的小说稿。
小说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爱杀》!
三朱道枫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当朱道枫昏睡了两天一夜后,他知道自己差点被谋杀。这种事只在小说电影里才有,可是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身上。他真是应该感到荣幸,可以成为别人书中的人物,尽管在书中他是被谋杀的对象。也不知道那位奇思妙想的伟大女作家会怎么写他的结局,一定是女主人公带着诡异的笑容来到男主人公的坟前,献上一束花,鞠上一个躬,声泪俱下地说对不起,我没想要杀你,只是你欠我的只能用生命来还……这位伟大的女作家当然想象不到,她谋杀的人居然还能活过来,也不知道是杀人的经验不够呢,还是手下留情,如果是手下留情,可能是为她的下部小说留伏笔,男主人公没死掉,又会有很多故事发生,够她再写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了。
这些都是朱道枫胡思乱想的,他人是醒过来了,可感觉还停留在被谋杀的那天晚上,以至于善平笑着跟他说“欢迎你回到人间”的时候,他还老大不高兴呢,当时正是清晨,阳光温暖地照进病房,窗外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世界。善平和牧文都在身边。
“别发愣,你还活着呢。”牧文没好气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活着。”他也没好气地答。在医院又躺了一天后,他很不耐烦,吵着闹着要回梓园。没办法,善平只得依了他。一回来管家就告诉他,老爷要回来了。
“他来干什么?”朱道枫很诧异,父亲已经十年没回过梓园了。
“是我打电话叫他来的,您当时昏迷不醒,我们以为……”管家始终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所以就通知了老爷……”
朱道枫冷冷地说:“来了也好,有些事情我要问清楚。”
说完他直奔幽兰的房间,她走了,什么都没带。他坐在她的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出来,拼命捕捉着她的气息,回忆着她的味道,想象着她离去时的身影……怎么得了,她已经掏空了他的心,轻轻地来,决然地去。想要他的命,却似乎又手下留情,因为在厨房,管家找到了剩下的半包安眠药粉。她为什么不一次放完呢,还要留半包?她真是让他很心痛!自从心慈离去后,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心痛过了。十年来,他一直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从那个孩子闯进庄园起这目光就无处不在,所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深邃似海的眼睛暴露了一切,他并不去深究她是为何而来,他只是想把她留在身边,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到让他彻夜难眠。在她身上,出人意料地显现出光芒,仿佛这光芒来自茫茫宇宙中的某个星球,带着神秘温暖的信息抚慰着他荒凉已久的心,一度以为是心慈送她来的,明知道是无稽之谈也深信不疑,因为除了心慈,不会再有人带给他如此强烈的爱的感受。想想真是异想天开,逝去的人怎么可能回得来呢?她的到来跟心慈无关,她就是来杀你的,你居然到现在才明白!
早上,他还没起床,牧文就给他打电话,问他还要不要那块地。之前他曾委托牧文帮忙找地,他要搬出梓园另建一栋房子。那块地在南郊,四面环水,是个岛,面积不大,却清静得宛如世外桃源。牧文带他去过一次,他就看中了,当时是想建好房子后把幽兰接出来同住的,现在人走了,还要不要那块地,他心里也没了底。
“我们再去一次吧。”他对牧文说。
因为身体太虚弱,是牧文开车来接他。
“你脸色还是很不好。”牧文一见面就说。
“没事,昨晚没睡好。”
“别想太多。”
“没想。”
牧文不出声了。他的样子像是没想?仿佛是一夜之间,他整个人都脱了相,憔悴不堪,眼神更是涣散无光。跟他相处这么多年,除了心慈去世,他何时这么失常落寞过?一路开着车,牧文都在用余光打量着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他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人想到了飞蛾扑火。
到了目的地,两人先后下车,一路步行上岛,因为通往岛的小径太窄,两边长满水草,泥土松软,车子肯定过不去。
“如果买下了,今后可以将这条路加宽加固。”牧文说。
“是,还得加高,铺上鹅卵石,两边再修个木栅栏。”朱道枫说。
牧文笑了起来,直摇头:“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风花雪月的本性。”
“我说的是真的,晚上站在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错,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还有蛙鸣。”
“对。”
“还有徐徐夜风、清凉露珠……”
“对。”
“对你个头,”牧文简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骨子里都灌了墨,看什么都是画儿……”
“对。”他笑着答。
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岛,头一次是卖岛的人带他们来的。这次他们没通知卖主,想自己来看看。这个岛并不是私人的,是这个村的,村里要搞招商引资,所以就对外出让土地使用权,上次带他们来看岛的就是村长和书记。说是村,其实也不能算村,因为这里离市区并不远,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苗圃,据说他们的生意还不错,种植的花木远销到沿海城市。一路来的时候,随处可见繁花似锦,草木葱茏。而他们要卖的这个岛从远处看呈椭圆形,浮在水面上碧绿如翡翠,上岛的唯一通道就是刚才牧文和朱道枫走的那条小径,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处是野草闲花,空气中尽是树的味道,临近湖边的时候,又闻得到湖水味道。出得密林站在岸边,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湖面宛如天镜,湖面映着蓝天白云,水的那边是连绵青山,青山脚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楼,清脆入耳的是风声鸟语,置身这么一处人间仙境,谁也舍不得移开脚步,甚至愿意化身一棵树,永远守候在岸边,听风、看水、赏月……
“好地,真是块好地……”朱道枫连声赞叹。牧文也说:“是啊,上次来还没觉得这么心旷神怡,这次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叫缘分吧,我感觉跟这岛有缘……”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当然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牧文看着他,感觉他消瘦的脸庞不知为何突然呈现出异样的光华,双目也炯炯有神,尽管眼底还是透着深深的忧郁,他忍不住问:“你买这岛是要建房子吗?”
“是的。”
“跟谁住?一个人吗?”
他不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表情如突如其来的阴云,压抑的哀伤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可是他眉头紧锁,似乎还在压抑,隔着几米的距离,都仿佛可以听到他心底在无声地呜咽。他这个样子,让牧文忽然很担心他:“威廉,你不能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
“你都差点死在她手里,难道还对她抱有希望?”
“是的。”
“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来,摇着头,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没有主张?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身边哪个女人比她差,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不许你这么说她!”
他也叫了起来,别过脸瞪着牧文,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心里憋了颗炸弹被瞬间引爆一样:“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跟你们无关,就算我死在她手里,那也是我自愿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对一个人的爱不会因为谁死谁活而改变,事实上,是我欠她的,我们家欠她的,她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想讨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乱地点着头,身子靠着一棵树,情绪已经到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完全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一份爱,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在我命运中安排好了的,这辈子遇见她,爱上她,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知道吗,自从心慈去世,十年来我埋藏着积蓄着自己的爱,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份爱的能量有多大,这爱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坚守,直到她出现在我身旁,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爱就毫无保留地被她掠夺而去,她是个幽灵,是个鬼,十年前就住在我心里了,赶不走,抓不住……”
“威廉,别这个样子,你冷静点……”
牧文去扶他,因为他的身子整个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着树,只怕已经跌倒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绝别人的扶持,就如拒绝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样,摆摆手,抱着树干慢慢挺直了身体,哽咽着说: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经毁灭了我全部的希望,从第一眼认出她开始,我就尽力在弥补,在表达,我不知道自己弥补什么,就觉得我好像欠了她,必须不断地给予和付出……其实我一直就有感觉,她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不单纯,我宽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别有用心’,心想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她,可是我怎么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为什么要你的命?”
“因为,因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闯进梓园被狗咬伤的孩子,或者更远一点,牧文,她就是那个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机的女儿,她是来寻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我身边,我看不到她,她却可以看到我,我触摸不到她,她却可以出现在我身旁,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观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说,“如果她成心想杀你,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宁愿被她杀死,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们谁也帮不了你。”
“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命运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里了。”
他这么说,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既定的人生,他一个人挣扎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法后退,只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个死岛,也要不顾一切地去寻觅,去抵达。现在他不就站在一个岛上吗?人生真是一盘玄妙的棋,原来他注定了要在这样一个岛上孤独老去,就如当年那个孩子注定会在鲜血淋漓时看见他,从而隐匿十年来谋杀他一样,这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他就必须承受。
回到梓园,一进门就感觉气氛跟平常不一样,佣人们进进出出,好像在搬什么行李,管家也在指手画脚。“先生,老爷回来了。”管家见朱道枫进门连忙走过来告诉他。
“是吗?”朱道枫波澜不惊,脸上看不出喜悦。尽管他和父亲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而言只是个概念,特别是父母离异后,母亲皈依佛门,他最亲密的人就是奶妈,父亲是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回的,长大后他云游四方,父子之间就更少见面了,就是见面交流也仅限于生意上的事。这也许就是他们这种豪门所共有的通病吧,亲情永远比不上家族利益重要,寻常百姓家的亲切温馨对他们这种家庭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就像巨额财富是普通老百姓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样。原来上帝还是很公平的。
“爸,你回来了。”
当父亲朱洪生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
“是啊,我回来参加你葬礼的!”朱洪生脸色铁青,一下来就冲他发难,“你连棺材都准备好了,遗像也挂着了,是要准备举行葬礼吗?”
显然客厅的那副长了树的棺材刺激了老爷子。
朱道枫不置可否,懒懒地回了句:“那是艺术……”
“混账!有拿棺材搞艺术的吗?你简直想气死我,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见少了棺材,想让我开开眼?当年你哥哥和弟弟走的时候我还没开够眼吗?!”朱洪生大声怒喝,浑身发抖,一边的管家和佣人也都停止了干活,大气不敢出。朱道枫倒无所谓,无动于衷地坐到了沙发上,脸也是绷着的。
朱洪生本来身子骨很硬朗,这会儿急火攻心支撑不住了,管家连忙将他扶到了沙发上,坐下好一会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看样子确实被气得不行。朱道枫隔着茶几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六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身材略有发福却更显伟岸,虽然满脸怒气,可看上去还是很有力量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仍是气度不凡,只见他喝了口茶,缓过来了,继续数落儿子,“平常我都不怎么管你,由着你折腾,没想到你连棺材都折腾出来了……”
“你本来就没管我,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我和保姆、奶妈在一起的多!”朱道枫冷着脸,很不客气地反击。
“你是在责怪我?”
“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连棺材都敢摆出来给我看!”
“那是我的棺材。”
“我倒希望是我的棺材,你让我直接躺进去算了,免得再次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朱洪生用力拍打着沙发扶手,表情很痛苦,“威廉,你纵然对我不满,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跟我对抗吗?一定要这样吗?”
“爸,我们去书房谈吧。”朱道枫冷冷地说。
“书房?”
“是的。”
“也好,免得我看到这棺材吐血!”
朱道枫没有理会,表情冷酷地起身径直上楼。朱洪生诧异地看着儿子决然的背影,忽然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隐约觉得他跟这孩子只怕越走越远。果然,一进书房,端坐在沙发上的儿子就板着脸发问:“父亲……”
老天,他居然叫他“父亲”,而不是爸爸!
“父亲,我想请你如实地告诉我几个问题。”儿子的脸刀劈斧削,坚硬得像尊雕像。
“我还没问你,你就先质问我?”朱洪生难以置信。
“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棺材的事我待会再跟你讲。”
“什么问题?”朱洪生也拉下了脸。本来就生着气,这会儿样子更难看了。
“我问你,父亲,十年前,少宇是不是侮辱过一个女孩……”
朱洪生一惊,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骇恐地瞪大眼睛。但父亲就是父亲,很快就镇定下来,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点点头:“是的。”
“那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朱道枫的眼睛喷出火,“十年了,你守口如瓶,你以为真的可以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吗?”
“放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巴不得我进坟墓吗?”朱洪生也火了。
“我怎么跟你说话是我的事!”
“我是你的父亲!”
“谢谢,谢谢你提醒你是我的父亲!”朱道枫“腾”的一下站起来,根本就没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可你当我是儿子了吗?从我出生到现在,你过问过我什么?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寻欢作乐,所以母亲才被你气走,几个孩子你也从来不闻不问,你有资格称自己是父亲吗?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本来不打算提,可是少宇的事你瞒了我十年,你又怎么解释?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有不透风的墙吗?你说少宇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我问你,心慈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朱洪生的目光黯淡下来,怔怔地望着儿子……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吗?”朱道枫的声音像炸雷。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需要我说什么?”朱洪生的声音却变得缓慢而低沉,刚才的怒气荡然无存,“可是威廉,作为父亲,我又能怎样,当时的很多情况你都不清楚……”
“我是不清楚,可你知道因为你的纵容和麻木,给了我多大的伤痛吗?心慈就不用说了,还有碧君呢,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你清楚吗?还有……你绝对想不到的,撞死心慈的那个司机有两个女儿,一个因为被少宇侮辱投河自尽,另一个呢,你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吗?”
“你是说幼幼?”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在她家破人亡的时候还骗走她的母亲,她跑到庄园里来找她母亲,结果……”
“结果怎么样?”朱洪生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结果被我们家的狼狗咬伤,毁了容……十年来,她隐匿在我们家附近,我在明处,她在暗处,我看不到她,她看得到我,所以她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要我的命……”
“你是说这次要谋害你的人就是她?”
朱道枫捂住脸颓然地坐回沙发,痛苦地点点头。
“造孽啊!”朱洪生说了这句话就瘫在沙发上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什么,十年来,那个叫幼幼的孩子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样子基本已经记不起来了,可是他记得那孩子有一双绝无仅有的黑亮的眼睛……
“造孽?仅仅是造孽吗?你也不想想,我们家一年比一年冷清,大哥和少宇先后离去,这都是报应啊,你造的孽太深,老天爷已经惩罚我们了,而且还在惩罚,我们家的报应还在后面……”
“威廉,别说了!”朱洪生示意儿子别再说下去,“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一直在弥补,可是老天还是不肯放过我,你现在是我唯一的骨肉,连你也在恨我……”
“弥补?你真是仁慈啊,把幽兰唯一的亲人骗到国外,居然还说是在弥补……”
“幽兰?谁是幽兰?”
“你管她是谁,你只用告诉我她母亲现在在哪?”
“你是说幼仪吗,一直跟我在美国生活啊,当时的情况你不清楚,她母亲已经精神失常了,如果再不接受治疗肯定这辈子都别想康复,原本是想先治好她母亲的病再来接她的,谁知道等我派人来找时,那孩子已经不知去向……”
“把一个十来岁的毫无生存能力的孩子扔在一边,你居然还说得出口!”
“我承认,是我的忽略,当时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她母亲身上,她母亲病得很厉害,神经错乱……”
“别说了!”朱道枫打断父亲,“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你等着吧,咱们家的报应还在后头,早晚你还是会失去我这个儿子的!”
“先生……”
门外传来管家的敲门声。
“什么事?”
“有一位秦先生来找您,说是来看望您的。”
“知道了,叫他等会,我马上就来。”朱道枫站起身,样子比开始更疲惫了,他看也不看父亲,一个人走出了书房。下了楼,秦川已经在沙发上等候他了。“秦川,你怎么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缓和。
“来看看你,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才听说了你的事,”秦川一身米色休闲西装,看上去神清气爽,“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你的样子有点憔悴啊……”
“没事,主要是没睡好。”朱道枫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真没事啊?”秦川很不放心的样子,“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别堵在心里……”
朱道枫笑着摇摇头,“真没什么事,谢谢你们都这么关心我。”
这时管家过来,说可以开饭了。他要秦川留下来一起吃。秦川连忙推辞。“跟我还客气啊,一顿便饭而已。”朱道枫拽住他不放手。
“怎么有朋友来了吗?”说话间朱洪生已经走下楼了,完全是另一种表情,笑眯眯地跟儿子说,“怎么也不跟我介绍一下。”
秦川诧异地望向朱父,脸上显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想到会在这见到朱道枫的父亲,眼中忽闪着鬼火似的光芒,转瞬即逝。
朱道枫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父亲这个时候出来,很不情愿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好朋友秦川,”又给秦川介绍,“我的父亲……”
秦川反应好像慢了点,有些惊慌,朱父已经朝他伸出了手,他才礼貌地鞠了个躬,笑着打招呼:“您好,伯父……”
“小伙子很精神嘛,”朱洪生握着他的手连连点头,“谢谢你来看威廉……”
“应该的,应该的。”秦川笑得很局促。朱洪生也笑,将他上下一打量,忽然很意外地说:“小伙子挺有眼缘的啊,好像在哪见过你……”
晚上,朱道枫把客厅那副长了树的棺材叫人抬到了四楼的储藏室。“遗像”也要人摘了下来。他倒不在意父亲生气,而是实在没有力气跟父亲吵架,幽兰的离去已经让他六神无主了,整个人都跟掏空了似的,就剩一个躯壳。
储藏室很大,分好几间,占了半层楼,最里面的两间收藏的最贵重的物品,檀木架子上放满了古董瓷器,都是父亲半生的收藏。中间两间是朱道枫专用的,收藏的大多是画,他喜欢收集画,油画、国画,古代的、近代的、现代的名师名作收藏了很多,此外还有一些雕塑作品,也都是出自名师之手。最外面的一间相当于是个会客室,摆了檀木的沙发茶几,角落里还有一架古琴,上面盖着绸缎,棺材就被他放在落地大窗边,开着窗户,可以让棺材上的树沐浴外面的雨露。不能放在里面,因为那些名画是不能受潮的,对温度和湿度有着极高的要求,为此朱道枫在里面安放了专门的除湿设备。
他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抽烟到深夜,盯着那副棺材心里很是茫然。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副棺材是幽兰送的,算是件特别的“生日礼物”,但他始终没有点破,只派人暗中对她进行了一些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让他的心坠入谷底,原来她出现在梓园是经过周密计划和安排的,而且还有一定的海外背景,本来还要继续查下去,他放弃了,害怕真相揭晓会彻底失去她。他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十年前她闯入梓园被狗咬伤后神秘失踪,可能因为面容被毁,一直潜伏在梓园附近,暗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三年前在林荫道上与他不期而遇后她突然去了美国,回来后再次潜入梓园,在梓园里装神弄鬼,最后干脆以佣人的身份直接“来到”他身边。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国外是怎么恢复容貌的,她跟梓园到底有什么渊源朱道枫完全不清楚,直到那天晚上他像着了魔似的喝下那碗下了药的粥时,听她的叙述,他才恍然大悟,她是为了给家人复仇!
这是谁的错呢?
他自己也知道,像他们这种大家族,肯定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的,对此他历来是睁只眼闭只眼,单纯地以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也影响不了他的生活,却不曾想到他的生活乃至爱情都成为这些恩怨情仇的牺牲品,这个家族越来越凋零,越来越冷清,就是欠下的孽债太多,让后人注定得不到幸福。难怪他一直觉得这栋富丽堂皇的大房子空旷得像座坟,原来是这里的怨气太重,身处其中不由自主地感到压抑和窒息,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还欠了谁的,还有谁会来找他们朱家“讨债”。
他突然像意识到什么,已经半夜了,迫不及待地打了个电话给牧文:“马上给我把那个岛搞定,我买下,多少钱都买……”
牧文可能是被他从梦中叫醒的,感觉还在做梦,“买……买什么啊?”
“买那个岛!巨石岛!”
“买来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朱道枫没好气地吼了起来,“我要在上面盖房子,我要马上搬出梓园,这里阴魂不散,我不想死在这里!”
“好,好,我去买,我去买,交友不慎!……”
牧文还在电话那边嘀咕,朱道枫自顾把电话挂了,他越想越觉得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赶紧搬走,他不是个迷信之人,可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这栋大房子里面一定还隐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是见不得光的,冥冥中他觉得有股强大的黑暗力量朝他追来,像无数双黑色的手,要拖他入地狱……换个地方吧,换个地方或许能换一种心情,这栋房子实在太压抑,死在这里不要紧,他不想跟碧君一样疯在这里!
下了楼,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卧室,他又来到幽兰的房间,他早就吩咐过管家,这里任何东西都必须保持原样,可以打扫,就是不准动幽兰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以动的,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个镜子,还有把梳子,摆着几本书,显然这既是她的书桌又是她的梳妆台。他每天都要到这坐好一会,闭上眼睛,想象着她清晨对着镜子梳头的样子,一定很美,只要闭上眼,她绝世独立的样子就浮现脑海,躺到床上呢,就幻想着她也躺在身边,无疑那次短暂的激情带给了他毁灭性的刺激,弄得他现在每天都有强烈的身体反应,可是一见到女人,马上又无声无息,提不起兴趣,他真怀疑她非人类,是个妖精。这么说很不公平,她纯情似水的样子看上去完全像个天使,可是天使的心里藏着个魔鬼,费尽心机来到他身边,想弄死他,又手下留情……
他又拿起了一本书,是泰戈尔的《草叶集》,随便翻了一下,突然发现书页中夹了一封信,他拿出来一看,信封上写的竟是英文,收信人是Susan,寄信人来自瑞典,叫Rich……这一惊非同小可,Susan,不会就是幽兰吧,怎么会有外国人给她写信?这就是她的海外背景?他赶紧从信封中取出信,也是英文,这对他不是难题,他自小在美国长大,英文是他的第二母语,他急不可耐地读了起来,信的内容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亲爱的苏珊,我的宝贝,你现在还好吗?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哦,上帝,别这样,你不知道我没有一天不想你的,可是你又不准我到中国去看你,你说你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亲爱的,连我都不能说……完成这件事后你会过来看我吗?或者我过去看你也可以,实在太想你了,我的宝贝,我的天使,只要想起你的笑,你的忧郁,你的古怪小脾气,我就彻夜难眠……”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热烈的情书,老天,信里的Susan是幽兰吗?如果是,那她岂不是还有个老外情人?不,不,这不可能,幽兰这么单纯,怎么可能还有情人?可是这封信“铁证如山”,足以说明一切,朱道枫想要自己不信都做不到。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焚烧,脑子里也在轰鸣,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封信撕成碎片,焚为灰烬!可是不行,他没有这个权利,未经收信人许可,擅自拆信看本来就是一种冒犯,还要毁信,以他所受过的教育来说他不能这么做。
他头重脚轻地离开了房间,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跑到餐厅旁边的吧台里拿了瓶酒,穿过后花园来到了后山心慈的墓地。他一屁股坐在坟头,背靠着墓碑,仰着脸望着漫天繁星,一口接一口地喝,他好像看见心慈在向他招手,她一定是知道他受伤了,可是半瓶都喝完了,还是没看到心慈“下凡”——
“心慈啊,你现在看不到吗,我心都碎了,碎成了满天的星星,可你还是不闻不问,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说两个人无论相隔多远,另一个人的光芒会穿越茫茫宇宙照耀着另一个人,可是我现在感觉不到你的光芒啊……你们女人都这么狠心,你是这样,幽兰也是这样,原以为她是你送过来继续我们的爱的,没想到她是来寻仇的,她要我死,又不让我死得彻底,我现在好难受,恨她,又想她,怎么办啊心慈,我活不下去了,一天也活不了了,她要杀死我不说,还背着我交老外情人,想要情人我就可以啊,为什么要找老外,这比杀死我还要痛苦……”
第二天早上,梓园的佣人在后山上发现了醉得昏迷不醒的朱道枫,是管家猜到他可能在后山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朱洪生看着儿子被抬上楼,眼眶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他对儿子不闻不问,撇下他,让他一个人承担维护家族利益的重担,他活得那么不开心,至今还挣扎在痛苦的深渊,全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造成的。他想象不出,他究竟给了儿子什么,完整的家庭?仁慈的父爱?没有一样,除了亿万家财。可是这些家财却并没给儿子带来幸福,他一天比一天憔悴,那副棺材就是明证!
他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终于下定决心给儿子做点什么,无论还来不来得及弥补父子之间由来已久的裂痕,但多少能让他心里好过些吧。他决定暂时不回美国了,就留在儿子身边,为他处理生意上的事,照顾他的生活。
他下楼把管家叫了过来,讯问事情的详细经过,训斥管家:“你是怎么办事的,怎么把个想杀他的丫头安排在他身边,你想要他的命吗?”
“不是的,老爷,当时我找了四个丫头,让先生自己选,是他选的幽兰……”管家很紧张,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威廉喜欢那丫头?”
“岂止是喜欢,简直就当个宝贝似的,”管家这下找到了宣泄的理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先生的饮食起居别人都插不了手,连我都不能,只能由那丫头伺候,可是先生又不让她做事,顶多让她端点茶水什么的,吃饭、散步的时候也要她陪着,书房谁都不准进去,只有那丫头能进,还要我们去伺候她,上次那丫头病了,先生可是把梓园上上下下都骂了个遍,连太太都在内……”
“够了!”朱洪生打断管家,心里全明白了,没有不吃腥的猫,何况这小子一直就喜欢漂亮女人,这一点算是原原本本继承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秉性,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拒绝一个主动接近自己的绝色女人,虽然他没有见过幽兰,可是他知道那丫头从小就漂亮,跟她妈一样,长大了肯定了不得。他朝管家挥挥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忙你的去吧。”
管家点头,刚转身要走,门口突然进来一个年轻人,很眼熟,高大的个子,一身浅灰色风衣,很是潇洒。管家立即就认出来了,俯身道:“秦先生,您来了。”
“是的,我是来看威廉的。”秦川笑着说。
“哦,昨天你来过吧,”朱洪生也认出来了,连忙向他招招手,“过来,过来,年轻人,真是谢谢你了,老抽空来看威廉,昨天来了连饭都不吃就走……”
秦川忙走过来,非常礼貌地朝朱父鞠了个躬:“伯父,您好。”
这一次,他很镇定,没有慌。
“来,坐,坐。”朱洪生不知怎么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他就很有好感。
“威廉在吗?”秦川笑着在他对面坐下。
“唉,别提了,”朱洪生一提到儿子就眼神黯淡,叹着气直摇头,“他昨晚又喝醉了,这会儿还昏迷不醒呢。”
秦川的脸上马上露出关切的表情:“是吗,怎么又醉了,他经常喝醉。”
“你也知道他经常喝醉?”
“是的,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
“少喝点,酒不是个好东西。”朱洪生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莫名的亲切,用跟儿子说话的语气跟他说,“年轻的时候喝个半死都不觉得,等上了年纪,身体就垮了,对于男人来说,最耗身体的一是酒,二就是女人了……”
秦川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别笑,我说的是真的,我可是过来人,你们年纪轻,什么都拿命去拼,等到了一定时候后就会力不从心,适可而止就可以了。”朱洪生也笑,非常慈祥。
“谢谢伯父教导,我们会注意的。”秦川的态度很谦逊。
“小伙子,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成家了吗?”
秦川老实回答:“只有一个老母亲,成家嘛……是成过的,不过离了。”
“啧啧……”朱洪生听着直摇头,“怎么这么不珍惜呢,你这个年纪应该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啊,不过也没办法,男人嘛,就是不喜欢受约束……”
秦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朱洪生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川,感觉有个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这个年轻人羞涩地笑着的样子很熟悉……“你说只有一个母亲,她身体还好吗?”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句。
秦川怔了怔,也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反应很快,连忙接话道:“家母身体不太好,平常我工作忙,照顾她的时候也不多……”
“这不是理由嘛,父母的养育大于天,再忙也要抽空跟老人多交流。”
“伯父说的是。”秦川笑着点点头。
又是这笑容!这脸!
朱洪生越看越心慌起来,他想抽支烟,可是老点不上火。秦川马上掏出打火机过来给他点上,打火机并不热烈的火焰让他感觉温暖如春,他笑着冲这年轻人点点头,表示感谢,拉他坐在了身边。
“唉,人老了,干什么都不利索了。”他老练地吐出一口,又吸进一口,直摇头。
“伯父看上去很年轻,哪里有老?”秦川说。
“跟你们比起来,我当然是老了。”
“我们也有老的时候嘛……”
“那倒是,所以你们要趁着年轻多做些事,免得到老了力不从心。”
“伯父有什么力不从心的事吗?”
“当然有,我是人,不是神,很多事都无能为力。”
“没有人是神,神只存在人们的想象里。”
“是啊,如果我是神,很多事情我都会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
“是的,如果重新来过,那么一切就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您最喜欢什么事情重新来过呢?”
“很多,比如……”朱洪生思索着,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找不到答案,或者是想重新来过的事情太多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转而问秦川,“小伙子,如果时光倒流,你最希望什么事情能重新来过呢?”
“……”
“怎么,没有吗?”
“有,当然有。”
“什么?”
“如果时光倒流,我希望我没有来到这世上。”
朱道枫肺都气炸了,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公司内部可能真的有人吃里爬外,头两次新时代广场被别人抢了先机的时候,策划部的彭经理就提醒他,可能出了内奸,他还不以为然,这么多年在他身边工作的人都是忠心耿耿,他从来就没想过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可是这次呢,简直太离谱了,就在他们公司刚刚开完会议准备买下梧桐巷拓展经营后的第四天,淑美堂也对外正式公布,他们也将竞标梧桐巷,连设计图都是大同小异,不是出了内奸是什么?一时间,公司高层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在心里逐个怀疑别人,还拉帮结派,诋毁对自己利益有冲突的人,结果弄得公司乌烟瘴气,暗流涌动,这恐怕比泄密本身更可怕,商场如战场,一旦军心动摇,势必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这也是朱道枫最忧心的,公司损失点钱倒在其次,关键是人心涣散会让公司蒙受比经济更大的损失,这些年他之所以能高枕无忧,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赖身边这些亲信,为此他投入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感情。他不愿意失去这些亲信。何况他们现在面临的对手是日本人,对于很多上了点年纪的中国人来说,无论他是生活在国内还是国外,对日本人的态度多少带点民族仇恨,至少没什么好感,朱道枫就是如此。他虽生长在国外,自小接受西式文化,可父亲和长辈们自小就教育他们几兄弟,钱可以给任何人赚去,就是不能给日本人赚,因为他们没准赚了中国人的钱就拿去造枪炮弹药了。所以他现在这么忧心忡忡,又恼羞成怒,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对手是日本人的缘故!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输了这场战斗!”
这是朱道枫在周一例会上说的凝聚士气的话,一席话说得众经理们耷拉着脑袋,惭愧不已,纷纷表示要跟日本人决战到底。
开完例会后回到总裁办公室,他找彭经理谈话,问他究竟是哪种途径可能泄露了消息,这是公司最高机密,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泄露出去。“这个暂时还不清楚,”彭经理也是满脸疑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泄密的人绝对熟悉公司内部经营运作,而且级别不高……”
“级别不高?”
“是的,他们可能是得到这个决策后,具体去运作的人,比如会议记录员、文件起草的人、传达会议的文秘等等。”
“那这样岂不怀疑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希望这样,即使丢掉这个计划,也不能丢人心……”朱道枫皱着眉头,给彭经理下达任务,“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你去查清楚这件事情,尽量低调一点,不要惊动大家。”
“是。”
“还要尽快,淑美堂那边是不会等我们的。”
“好的,没问题。”
正说着,秘书繁羽敲门而入。
“朱总,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我现在没时间见。”朱道枫很不耐烦。
繁羽微笑着说:“他说是您的父亲。”
朱道枫一怔,父亲?他怎么上这来了?自从数年前父亲移居海外,他就从未来过公司,生意全都交给朱道枫和家族其他几个嫡亲打理,说是年老体迈,其实是带着幽兰的母亲在美国过着隐居生活。幽兰的母亲?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居然让争强好胜的父亲放下一切甘愿退隐江湖,朱道枫对此充满好奇。
“父亲,你怎么来了?”朱道枫见到父亲还是没有叫爸爸,自从那天的谈话后,本来就不亲近的父子之间更多了些生疏。叫父亲和叫爸爸,意思是一样,感觉就完全不一样,至少朱洪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听到儿子叫他“父亲”,眉头就皱到了一起,但碍于还有旁人在,他只得装作不在意,关心地问:“听说公司里出了些事情,我过来看看。”
“没什么,我自己能解决。”朱道枫态度还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这一点也恰恰继承了父亲的个性,死不认输。
“我问一下,不可以吗?是不是这个公司就真没我的分了?”朱洪生的语气也不轻,明显地在压抑着怒火。一旁的彭经理见状连忙打圆场,“说哪里话,朱老,您误会总裁了,他的意思是……”
“这里没你什么事,彭经理,你可以走了。”朱道枫脸色铁青。
彭经理讨了个没趣,很尴尬,只得悻悻地朝朱父鞠了个躬,又朝朱道枫点点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没了外人在,父子间的剑拔弩张反而缓和了些,各自坐到沙发上抽闷烟,这时候,秘书繁羽又敲门而入,端着个托盘,毕恭毕敬地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您请喝咖啡。”她特意对朱父微笑着欠欠身子。
朱洪生诧异地打量儿子的女秘书,其貌不扬不说,穿着打扮也显得很俗气,脸上的脂粉涂得那么厚,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化了妆似的,尤其让人反感的是,香水喷得很浓,又不是什么高级香水,这样的女人安排做个勤杂工就不错了,居然也做了秘书,而且还是总裁秘书,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不止朱洪生摸不着头脑,公司的每一个人都摸不着头脑,朱道枫喜欢漂亮女人,可是人所皆知的事,平常公司里招秘书文员什么的,漂亮是首选条件,至于能力,打打文件接接电话,要个什么能力呢。在繁羽进公司前,朱道枫身边的哪一个秘书不是如花似玉,而他选漂亮秘书不仅仅是赏心悦目,带到重要场合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有时候也会带出国谈生意。
“你也是的,找秘书也不找个漂亮点的。”朱洪生等繁羽一出去,就忍不住问儿子,“漂亮的丫头,看着舒服,工作起来才会心情舒畅嘛……”
朱道枫回答:“要那么漂亮干什么,我只需要她为我工作,其他的事情有别人代劳。”
“其他的事情”当然指的是上床之类,朱洪生一听就明白,忍不住要笑。朱道枫说的是实话,当时要繁羽当秘书根本也没想跟她怎么样,完全是看在秦川的面子上,不知为什么,他对秦川总是有种特殊的亲切感,没来由地喜欢他,所以才对他介绍过来的繁羽格外器重,虽然这个女孩子相貌平平,工作能力也平平,但就像他自己说的,其他的事有别人“代劳”,她只需做好本职工作,不出岔子就可以了。
父子俩本来僵持的气氛因为有了“共同”语言渐渐缓和起来,之后朱洪生详细地询问了泄密的事,又问了淑美堂的情况,当下鼓励儿子:“我支持你,这块地非买到手不可,就算失手,也不能让日本人得逞,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跟我们抢地盘,就是倾家荡产,我们也不能让步。”
“可我就是不知道是谁泄的密,我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防不胜防。”
朱洪生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儿子啊,你就不能动动脑子吗,人家在暗处又怎么样,可你不会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吧?”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好像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欲擒故纵,引蛇出洞,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朱洪生抽着烟,高深莫测地看着儿子笑。姜还是老的辣!朱道枫一下就回过神了,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老谋深算,到底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天大的事也不当回事。
“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尤其是身边的人,”父亲又告诫说,“凡事亲力亲为,尤其这种时候。”
“嗯。”朱道枫点点头,完了又说,“爸,您现在有空吗?”
好消息,又改口叫“爸爸”了!朱洪生当即眉开眼笑:“当然有空,怎么了?”
“我想请您去看看那块地。”
“好,我正想去看看,十几年了,也该去看看。”
梧桐巷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以前这是个贫民窟,十年前被政府改建成了小商品批发市场,生意是做起来了,可这里流动人口太多,鱼龙混杂,治安差,环境也差,严重影响了市容市貌,因为出了市场就是市区的主干道,高楼大厦间突兀地横着个乱七八糟的市场确实很不协调。但政府一时又拿不出钱来搞形象工程,只得采取招商引资方式来搞开发,面向全社会公开招标,谁中标谁开发,本来像这么大的工程,最具实力的当然是朱氏集团,谁知半路杀出个淑美堂,而且出手不凡,不仅召开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宣布消息,还公布了他们对梧桐巷的宏伟规划。这明摆着就是冲着朱氏集团来的,而且两家的设计图都是大同小异,不是泄密是什么。消息一经公布,竞争立即白热化,本地人无论是商家还是百姓当然都希望朱氏集团能中标,只是小日本的精明早就是有目共睹的,朱氏集团能否胜出还是个未知数。
“不能掉以轻心啊。”
朱洪生走在梧桐巷拥挤不堪的街道上还是忍不住提醒儿子。
朱道枫点头说:“这个我知道。”
父子俩并肩走着,都是一身笔挺的西装,气宇轩昂,在人群里很是抢眼。可能是已经知道了此地要拆除的原因,街道两边的小摊贩都在扯着嗓门叫卖,什么跳楼价、吐血价、清仓洗货,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卖声血淋淋地展现生存的残酷。
“看看吧,你如果觉得不幸福,就看看他们……”
朱洪生背着手意味深长地说:“衣食住行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但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天大的问题,一天不出来摆摊赚钱,全家人都要挨饿……但他们未必过得比我们差,他们可能会比我们幸福,你看,每天摆完摊回到家,一家人围着吃饭,甭管吃的什么,哪怕是萝卜白菜,可是一家人有说有笑,多幸福啊……”
朱道枫愣愣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朱洪生没看儿子,继续说:“所以你不要老抱怨自己不幸福、不开心,上帝是公平的,不可能什么都给你,给你财富,就不会给你平常人家的幸福;给你平常人的幸福,就不会给你太多的财富,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朱道枫没有做声。
朱洪生叹着气直摇头,忽然转移话题:“就说少宇的事,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我是父亲,孩子惹了祸,我又不能杀了他,怎么办呢?只好低三下四地去求人家,甚至放低门槛许诺娶那姑娘过门,可是谁知道你弟弟太不懂事,竟然说那姑娘不是黄花闺女,怀了他的孩子也不要,我当时肺都气炸了。结果呢,那姑娘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河,她父亲就来寻仇……所以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我是人,不是神,以前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能,可是这件事情后,在老天爷的肆意妄为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人,不是神……”
朱道枫别过脸,好像很不愿意听。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自己开脱,这起悲剧我是有责任的,没有管好儿子,一味地放纵他,才酿成了这出悲剧……”朱洪生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儿子,“威廉,正如你说的,我们家遭了报应,现在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和依靠,你怎么恨我都可以,我也没想过得到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不再给我折腾什么棺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想过得好一点,可是很多事情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朱道枫借用了父亲的话。
“可是你至少让自己开心一点总可以吧,你看你现在忧郁苦闷的样子……”
“你别管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朱洪生愣了会儿,突然说:“你就没有去找过她吗?”
“找谁?”
“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兰……”
“幽兰。”
“哦,改名了,她小时候叫幼幼的……”朱洪生仰着脸,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孩子很特别,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很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豹子,第一次见到她,她就用豹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我看……”
“豹子?”父亲的回忆勾起了他的兴趣。
“是的,她整个人都是只带刺的小豹子,看似温顺,一竖起刺儿,连我都怕,我这辈子没怕过人,就是怕她,尤其是那双天真又邪恶的眼睛,一盯人,就让我心里发寒……这也是我不敢冒昧地把她带到国外的原因,她也肯定不会跟我去……”
“她是我们家的劫数!”
“是啊,当时我就对那孩子有种很特殊的感觉,说不上来,就觉得跟那孩子有渊源,现在我明白了,只怕真的是我们家的劫数,你可以找找她嘛,我很想跟她谈谈,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哪怕是拿我这条老命去抵,我也毫无怨言,只要她放过你,不伤害到你……”朱洪生说这话时显出深深的忧虑。
“她把我当少宇了,以为害死她姐姐的就是我。”朱道枫说。
“我想也应该是,可你怎么不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少宇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世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他在地下,我为他承担这个罪名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威廉……”
晚上,朱道枫不知怎么觉得很疲倦。很早就睡了。这阵子太多事困扰着他,让他的大脑没有半刻歇停。连睡着了脑子里都不清静,嘈嘈杂杂。
“先生,先生……”
好像有人叫他。仔细一听,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就来自楼上。这么晚了,谁会在楼上叫他呢?他睁开眼睛,凝神静听,立即遭了电击般从床上坐起,是幽兰!
他二话没说就掀被下床,打开房门四处张望。走廊里黑咕隆咚的,一个人也没有。“先生”、“先生”……声音更真切了,仿佛就在耳边。
这时候他的意识很清醒,幽兰怎么可能一个人在楼上?楼上是收藏室和画室,她去那里做什么?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往楼上走去,没有开灯,楼梯上铺着地毯,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在想是不是幽兰又在搞恶作剧呢?她并没有离开梓园,跟从前一样躲在了暗处,又来吓唬他?这么一想,他更加激动了,这个坏东西,怎么还是这么淘气,一定要抓住她,再也不让她跑了!
他来到了四楼的楼梯口,也是一团漆黑,声音突然又听不到了,是在收藏室,还是在画室呢?仿佛是第六感,抑或是直觉,他向收藏室走去,门是虚掩着的,“唉——”,里面突然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错,就在收藏室。
轻轻地推开门,屋内并不黑暗,因为窗户是开着的,月光毫无遮拦地洒了一屋,满地都是银白色的凄楚,人呢?没有人。但是朱道枫的目光停留在窗边的那副棺材上,盖板和长在上面的树突然不知去向,难道……
“幽兰,别闹了,快出来!”他走近棺材,看得更清晰些了,上面的蔷薇图案仿佛被月光赋予了灵气,诡异地“盛开”在棺材上。
没有人回答他。
“快出来,我要生气了的,别吓我……”他离棺材只有一米的距离了,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再也挪不动步子了。
“幽兰!”他叫。
棺材里静悄悄的,还是不理他。
他真的生气了,横下心大步跨了过去,只一眼,就惊得他倒退几步,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幽兰!你想气死我!”他大骂,跑过去就要把里面的人拉起来,可是当他再次靠近棺材时,发现里面躺着的不是幽兰,是,是心慈!穿着洁白的婚纱,睡着了般,面容甜美安详……
泪水顿时奔涌而下,心慈,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原来是她在呼唤。他抖抖地伸手去触摸她,可是眨眼功夫心慈又变成了幽兰,一身紫衣,头发和身上撒满蔷薇花瓣,他伸出去的手僵住了,大脑陷入一片迷乱,不知道此刻是梦境还是真实,只见月光下的幽兰也像睡着了般,俏丽的面容还带着淡淡的哀愁,眉心似乎都是锁着的。
“幽兰,幽兰……”他哭了起来,触摸到了她,双手冰凉,脸颊也是冰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疯了,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双肩将她的半截身子从棺材里提了起来,她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还是无声无息,脸色苍白,无论他怎么摇她,呼唤她,她始终无声无息,不言不语,“不!幽兰……”他咆哮起来,凄惨的喊声刺破了夜空,连月亮都吓得躲进了云层。
清晨,天刚蒙蒙亮,梓园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可是佣人们很早就被一阵劈柴的声音惊醒,连老爷也惊醒了,纷纷打开窗户看,只见一片浓雾中,朱道枫穿着睡衣挥舞着一把斧头在花园里砍东西,砍的正是那副长了树的棺材。
管家第一个跑了出来。
朱洪生也出来了,赶过去,拉住儿子,“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几个佣人也过去拉,朱道枫挣脱他们,举起斧头怒吼,“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我要劈了这副棺材!劈了它!”
“放开他。”朱洪生这个时候发话了,因为他看见儿子已经发疯了,满眼通红,面部的肌肉扭曲得变了形,最好不要靠近,“让他劈吧……”
棺材其实已经劈得稀烂了,那棵树早就被连根拔起,扔在了一边,两个园丁傻了般站在旁边动都不敢动,“怎么回事?”朱洪生问他们。
“天还没亮,先生就把我们叫醒,要我们把棺材抬到花园里,还要我们找了把斧头给他,我们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威廉……”朱洪生心疼儿子,过去扶他。
朱道枫可能消耗太大,这个时候已经劈不动了,拄着斧头蹲在地上呜咽,“幽兰,我已经劈了它,劈了它……”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朱洪生试图拉起儿子,朱道枫抓住父亲的手臂,抬起头眼眶通红,“爸,我梦见幽兰躺进了棺材,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宁肯自己躺进去,也不要她躺,这是我的棺材,怎么能让她躺进去……”
朱洪生一个踉跄,犹如万箭穿心,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儿子的心已经被那个丫头占据,比鬼魂附了体还严重,真是朱家的克星啊,看来这场劫数还得他出面化解,否则他真的会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想到这儿,他扶起崩溃的儿子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威廉,爸爸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回到你身边的,不惜一切代价!”
四秦川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秦川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收手的选择。秘密!还是那个秘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那个秘密害死。那个秘密跟他的母亲有关——
母亲倾城,三十年前曾是这座城市里红极一时的舞蹈明星,后来认识了一个风流倜傥的豪门公子,应该说母亲还是很矜持的,虽然出生小户人家,但家风甚严,认识那个公子后开始并不为所动,因为他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又结过三次婚,倾城是犹豫的。但倾城毕竟涉世未深情窦初开,很快就被对方强烈的攻势俘获,而那个公子实在太喜欢倾城,简直为她神魂颠倒,他没办法将这份感情藏起来,很快跟家里的太太提出离婚。太太出身名门,是见过大世面的,丈夫在外面另结新欢的事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所以她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并没有要死要活地死赖着不肯离婚,也没有苦口婆心地去劝丈夫回心转意,她提出要见见倾城,后来见到了,她就表示对倾城很有好感,经常约倾城出来喝茶逛街,后来干脆建议丈夫把倾城接回家,两人以姐妹相处。
这回轮到那个公子犹豫了,他不太理解妻子怎么这么宽宏大量,但也没往深处想,说服倾城后,就真的将她接回了家,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在当时成了轰动一时的奇闻,有人说他们伤风败俗,还有人要来查他们。为了平息风波,太太再次显示了她的宽容,对外宣称倾城是干妹妹,还放出风声,干妹妹已经有了对象,在国外读书,这才堵住了人们的嘴。
公子为此深受感动,对太太也格外地敬重,三个人表面上相处得还算和睦,后来倾城怀孕,太太主动承担起照顾倾城饮食起居的任务,可谓是无微不至,公子看在眼里对太太更加感激不尽,后来他出国办事时也就很放心地将倾城交给太太,当时倾城已经怀孕六个月了,他计划办完事就回国守着倾城临盆的,谁知等他回来时,已经人去楼空,倾城离家出走不知去向……
倾城去哪里了呢?她真的是离家出走吗?
秦川的母亲说,她是逃出来的!因为太太等丈夫一走,就露出了本来面目,不仅百般虐待她,还试图弄死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来是下药的郎中良心未泯把堕胎药开成补药,这才保住她腹中的孩子。但她知道,那个女人肯定不会放过她,有一次趁太太外出就一个人偷偷逃了出来,几经周折逃到乡下一户农家避难,不久孩子出世,她托人捎了封信给公子,不料这封信落入太太手里,马上派人追了过来……
“那个女人真毒啊,我已经离开了她丈夫,她还不肯放过我,我知道那个人早晚会找到我杀人灭口……”倾城后来跟秦川讲起这段经历时仍是泪雨滂沱,那是在秦川上大学前,她告诉了他整件事情的详细经过:
“那天晚上,风很大,看不到月亮,我带着你早早地就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起来一看,四面都是火,因为我们住的房子是间茅草屋,火很快蔓延到整间屋子……我抱起你就往门口冲,可是天杀的,他们居然把门给堵死了,想置我于死地,没办法,我怕火烧到你身上,就拉过床上的被子包住你,试图爬上窗户逃出去。当时窗户已经被烧着了,我不顾一切地拽着烧得滚烫的窗户使劲往外爬,全身都着了火啊,脸,头发,衣服,全是一团火,我都闻到自己皮肉的焦味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位老乡的床上,听声音是我们的一个邻居,是他们救下了我们母子,当时你在我身边哭,我很想看看你,可是看不见,一摸自己的脸,摸到的竟是一张烂皮,满手都是脓水和腥臭,我疼得满床滚,很快又昏迷不醒,老乡也拿我没办法,他们连我的后事都准备了……可是老天怜悯我啊,邻居从山里请来一个老村医,不知道弄了什么东西敷在我脸上和身上,谁都没抱希望,可我居然活了过来,命是保住了,脸却毁了,眼睛也瞎了,我看不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恐怖,只知道村里的小孩子见了我就惊叫着逃开,吓得直哭,除了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啊,儿不嫌娘丑,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你是娘唯一活着的理由,我是一路要饭把你养大的,川儿,我的孩子……”
现在秦川已长大成人,从母亲告诉他身世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处于极度的焦虑中,因为那家人也生活在这座城市,虽然是同一座城市,可他对他们束手无策,看着他们依然过得风光无限,他就不能原谅自己,怎么能允许犯下滔天罪行的他们活得如此自在!眼见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很不好,无论如何要在老人的有生之年看到那家人的覆灭,不能让母亲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真的接触到那家人后,他又陷入巨大的悲伤,那是个很好的人啊,虽然富有却并不骄纵,温文儒雅,彬彬有礼,对谁都是很和善的样子,感觉是那么的亲切!他曾一度迷失在这亲切的旋涡里,几度想要放弃仇恨,可是挣扎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不了,每次去看母亲,一看到母亲面目全非的脸,他就无法放弃。
这天他又去看母亲,母亲的身体最近差了好多,已经进了几次医院,才不过五十出头的母亲苍老的速度让人触目惊心,不仅是头发全白了,身体的各个机能也日益衰竭,但思维还是很清楚,而且是非常清楚。老人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长道短,儿子小时候的事儿子自己都不记得了,她竟然全都记得。其实那些事秦川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可每次都还像头一回听到似的陪母亲说笑,他知道母亲现在活着,不仅仅是有他这个儿子,还有过去的回忆,虽然过去的回忆多为苦难,但在双目失明的母亲心里,就算是苦难也是有颜色的,不像现在,再美好的生活也是一团漆黑。
“他还好吗?”闲话说了一阵,母亲突然问了个很唐突的问题。
“他”指的是威廉少爷。
秦川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问起他,只淡淡地说:“还可以吧……”
“他长什么样了?”母亲闭着眼睛,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那孩子从小就长得俊,心眼也好,他们三兄弟里面,就数他心眼最好最善良,他八岁时母亲就去吃斋念佛了,那孩子一直很孤单,所以在梓园的时候他跟我走得最近,没事就跑到我身边问长问短,我生病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还会跟我说笑话,逗我开心……”
“妈,说这些干什么?”秦川不太愿意听到这些。
“我知道我这辈子是不大可能见到他的了,”母亲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但我会求菩萨保佑那孩子好好的,就像我求菩萨保佑你一样,上辈人的恩怨没有理由强加到你们这代人身上,就算你们永不相认,也不要自相残杀……”
“妈……”
“川儿,过去的事情妈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什么,无论我们过去吃了多少苦,不是已经活过来了嘛,如果还沉浸在对过去的仇恨里,那我们还要不要活了?”母亲的情绪显得有点激动,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虽然妈眼睛是看不见,但我心里有感觉,你在做妈不愿意看到的事,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要不怎么说母子连心呢?川儿,放弃吧,无论你现在在做什么,你都要放弃,你是我的儿子,妈不希望你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做了,你就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会再见你……”
秦川没出声。
“他是你的兄弟啊!”这是母亲最后说的话。兄弟!她格外加重了语气。
秦川一个人默默离开了母亲的住所。一路上,他都在想母亲的话。可是回到公寓,面对空荡荡的家,他又陷入思想的囚笼出不来了,本来还想告诉母亲他见到了父亲的事,看到母亲那么激动,他说不出来了。事实上也没什么好说的,见到了就见到了,父亲比他想象中要随和,却又透着威严,尤其他跟父亲面对面侃侃而谈的时候,那个思想异常活跃的中年男人总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尽管他应该算老人,可样子没法归到老人的行列),可能是秦川的样子多少触动了他些什么,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秦川,眼神中充满着疑惑和赞赏。他对秦川的印象相当好。
而秦川却没法对那男人的印象好起来,虽然是那么慈祥,可一想到母亲和自己所经受过的苦难,他就没法让自己的心态平和,当年母亲离家出走的时候,那男人不是不知道母亲已身怀六甲,可他还不是一样继续过自己逍遥快活的日子,就凭这点,秦川断不会放弃这仇恨。回到家,他打了个电话给繁羽,直奔主题:“标书呢?”
早上,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着烟发呆,时间过得很缓慢。今天他情绪不太好,不想上班。
对面的沙发是空的,可是几个月前的某天,沙发上坐着的就是水犹寒,或者说是谷幽兰。她从梓园跑出来了,随后就去了北京。在机场,她显得很紧张,东张西望,像只受惊的小鹿惶恐不已,秦川问她去了北京还回不回来,她茫然不知所措,答非所问。她当时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缩在大衣里瑟瑟地发抖,脸色苍白,深邃的眼睛里泛滥着悲伤,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临上飞机时她跟他说。
可是除了两个月前的那个电话,他一直没等到她的消息。自从那次在梓园重逢后,他们就有联络,也见过几次面,他知道了她的一些事,她潜入梓园是为了杀一个人,她要杀的人就是朱道枫。对此秦川是持反对意见的,倒不是舍不得朱道枫死,而是因为杀人是要偿命的,他不希望她为了复仇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但他阻止不了她,也知道她为了潜入梓园早就做了周密的安排,至于当年她是怎么去的国外,又是怎么恢复的容貌,她背后还有谁是她的依靠,对此他一无所知。她对他来说,始终还是个谜,三年前,她蒙着面纱走入他视线的时候,这个谜就在他生命里落了根,只是这谜未免太深奥,来无踪去无影,跟她小说里的文字一样,像个幽灵,玄妙得不着边际。
两个月前,她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速到北京,说是有东西交给他。这还有什么问题吗,他放下手里紧要的工作当天就飞到了北京,在这个世上,能支配他行为和大脑的除了母亲,恐怕就只有幽兰了。他想都没想过要拒绝,心甘情愿为她奔波劳累。
在酒店见到她的时候,感觉她更加憔悴不堪,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空洞的眼神,哀绝的表情,好像是刚从地窖里爬出来一样,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气。
她交给他的东西是一大摞手稿。原来消失这几个月她是在写小说!她把手稿交给他的时候眼泪又泛滥成灾,好像给的不是手稿,而是她的骨肉至亲。“请无论如何要将这本书出版。”她用从未有过的恳求的语气说。
当天晚上,他在酒店房间里一宿没睡,仔细阅读那份手稿,不愧是水犹寒,出手不凡,文字功夫比几年前更加炉火纯青,这样的书稿出版还会有什么问题吗?可是看完稿子后,他震惊得快呼吸不上来,谋杀的故事!正如三年前她告诉过他的,她要写一个谋杀的故事,她竟把自己谋杀的经历写进了书稿里。
次日早上,他约她喝早茶。两人有了一次短暂的对话。
他问她:“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本正在写的小说?”
“是的。”她回答。
“写的是你自己的经历,跟《双面人》一样?”
“是的。”
“太冒险了!”
“可以出版吗?”
“这还是问题吗?”
“那就好。”
“幽兰,”他忧心忡忡地盯住她说,“我很为你担心……”
她低下头没看他,“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唉,你对我来说真是个谜,”他点根烟,长长地叹口气说,“我们认识这么久,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
“你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不是这样的,幽兰,作为一个男人,对某个女人动心,明知道对方不会给自己机会,总还是抱着希望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肯定明白,你是写书的怎么会不明白?你在书里说,这个世上最残酷最无坚不摧的武器就是爱情,女主人公用爱杀死了她要杀的人,昨晚我想了一夜,真有点羡慕那个被女主人公用爱杀死的男人,无论怎么样,他得到了她的爱……”
她愣愣地看着他……
“幽兰,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成为你的书中人,哪怕是配角……”
“这个游戏不好玩,而且已经结束了。”
“幽兰……”
“秦川,别太靠近我,你是个好人,我不想害你!”她突然两眼放光,像个幽灵似的对他露出了冷冷的笑容,“难道你没有闻到我身上的死亡气息吗?我是从地下室里爬出来的鬼,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仍然是个鬼,这么多年我一直就是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原以为杀了那个人我会做回人,可是没想到,我现在不仅做不回人,连做鬼都这么痛苦绝望,永世不得超生……”
“幽兰,杀人这种事情不好玩,我早劝你放弃的。”
“我是想放弃,可那只能等我放弃生命的时候……”
“别这样,求你别这样,我不问了,幽兰,我什么都不问了,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害怕……”秦川突然抓住她的手,“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强求了,只想静静地陪在你身边。”
“繁羽呢?”她忽然问。去北京之前,她已经知道了秦川跟繁羽生活过三年的事,是他主动告诉她的。至于后来两人为什么分开,又为什么还有来往,秦川没说,感觉她对繁羽的兴趣不大,不太愿意谈及她。三年前的那件事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完全淡忘。可是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提起繁羽?显然是为了提醒秦川:你已经有了女人,不要吃着碗里的还望着锅里的。秦川很想跟她解释,但她好像并不想了解更多,用完早餐就回了使馆区的公寓。她住在使馆区,那里都是外国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她怎么会住在那里。难道她有朋友或亲戚是外国人?
秦川无法知道更多,她就是这样,永远只给他半张脸,她从不让他看到她的全部,能把这么重要的小说稿给他,就已经是很信任他了。秦川深知这一点,所以从北京一回来就马上帮她联系出版社,水犹寒这名字虽然已经消失了三年,但毫无疑问还是相当有分量的,出版社一得知书稿是水犹寒写的,二话没说就决定出版,当年出版《双面人》的彭社长连连说水犹寒守信用,三年前答应的事仍然遵守承诺。这个秦川知道,当年水犹寒委托出版社为她恢复身份的时候,曾许诺下一部作品还会交给他们出版。
署名为水犹寒的小说《爱杀》一经面世,立即引起轰动,新颖的故事,奇特的构思让读者欲罢不能,出版两个月后第一版就售空。现在他们正在排印第二版。这是秦川刚刚得到的消息。繁羽也很喜欢这本书,老早就拿去看了,到现在也没还。问她要,她说是同事借去了。
“别让你的老板看到这本书。”他提醒她。
因为是周末,他不用上班,约了松本在高尔夫俱乐部见面。从内心上讲,他是很不喜欢这个小日本的,不仅仅是因为松本娶了他老婆。这个男人看上去礼貌周全,谦卑有礼,实则精明得可以,所谓浓缩就是精华,个子只齐秦川肩膀的松本脑子相当发达。秦川主动搭上他后,他立即表现出了令人质疑的热情,经常约他出来喝酒吃饭,秦川每次都应付得很勉强,后来干脆避而不见,有什么消息只给他打电话。但这次是秦川约的他,见面后把标书给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
松本满脸诧异来不及问为什么,他就直接上了车,看都不看松本一眼。
真的到此为止吗?秦川的心里在翻江倒海,难以名状的悲怆顷刻间压倒了他,就算到此为止,这最后的“合作”仍然会给朱道枫致命的一击。据他所知,朱氏集团上上下下十分重视这次竞标,甚至连集团的老总裁,也就是朱道枫的父亲也出面了,对于他们来说,赢得梧桐巷的开发权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开发本身,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本土经济,如果失去这次机会,让淑美堂进驻本地最重要的商圈,势必又是一场硝烟弥漫的大商战。小日本是很有野心的,跟朱道枫的新时代广场打对面这么几年,虽然赢得了一时的风生水起,但远远不能让他们满足,扩张势力无疑是他们的首选,而打败朱氏集团的意义也并不仅仅在竞标本身,对朱氏集团和其他商家将是一次强大的震慑。现在他们已经取得了至关重要的标底,赢得这次竞标对他们还是问题吗?
走狗、败类……
这些词语在秦川的脑子里反复出现,包括母亲忧虑的表情,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几次他都想把车停下来,返回俱乐部找松本要回标书。可是有用吗?来得及吗?他把车开到一个路口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朱道枫打来的:“秦川,我家老头子想叫你过来吃饭,问你有没有空。”朱道枫说。
“你父亲?”
“对,正是家父,有没有空啊?”朱道枫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愉悦,“上次你来看我,我喝醉了没醒,真是不好意思,你过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好,我马上过来。”
秦川掉转车头开往梓园。
一进门,朱父就迎了出来,“秦川,你来了。”
“是,伯父。”
“来,来,”朱父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拽着他往沙发上坐,“可把你等来了,没想到你还买我这老头子的面子……”
“伯父言重了。”秦川有些腼腆地笑。
朱道枫这时候正好从楼上下来,一身白色休闲装,英俊儒雅,玉树临风,见到秦川也是满脸笑容,“秦川,最近忙什么呢?”
“还不是工作。”
“工作很忙吧?”朱父问。
“是啊,干我们这行,忙是不可避免的。”
“看了你写的文章,不错,有才华!”朱父连连点头。
“爸,人家可是这城里头号笔杆子,”朱道枫在秦川旁边坐下,递过一根烟,帮着点上,“不过当个报社总编,有点大材小用……”
“是啊,秦川,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啊?”
秦川连连摆手,笑着说:“我这人除了会写点歪文章,一无是处,别的工作想都没想过。”
“年轻人嘛,就应该多尝试一些新事物,你这么聪明,如果经商会很有前途……”朱父好像对他很有信心的样子。朱道枫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也很诚恳地说:“对,换个工作,到我的公司来,我让你做副总裁,考虑一下吧。”
“开玩笑,我做得什么副总裁,你也不怕我把你弄得破产。”
“哈哈……”朱道枫哈哈大笑,没心没肺地说,“你要真能把我弄得破产,那你才是真的有能耐,我们朱家家大业大,我折腾了这么些年,就是折腾不到破产……”
“臭小子,你这是人说的话吗?”坐在对面的朱父立即板下脸。
“爸,这只怪你和爷爷他们打的根基太深,就凭我,断不可能弄得破产的。”
“越说越离谱,我生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把家业弄得破产吗?”
朱道枫冷笑道:“你生我倒是不假,养我就难说了,在我五岁之前,除了母亲,我的记忆里就只有奶妈……”
朱父的脸色更难看了,可能是碍于秦川在场,忍着没发火。秦川见状连忙打圆场,“威廉,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大一份家业,伯父要经营是要付出心血的,子女当然就难得顾上了,但父亲终究是父亲嘛,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
“你看看,你看看,多懂事,”朱父指着秦川很激动,“人家都知道体谅我这个做父亲的,你就死活怪罪我,再怎么着我生了你吧,给朱家延续了香火,你呢,都快四十的人了,连个后代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你没生我!”
“你……”朱父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秦川也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伯父,您别激动……”
随即又碰了碰身边的朱道枫,“威廉,少说两句。”
正在这时,管家走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问要不要现在用。
“用吧。”父子俩几乎同时应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也不理谁,朱父招呼秦川:“来,来,吃饭去。”
朱道枫耸耸肩,也招呼秦川,“走,吃饭。”
晚饭后,朱道枫把秦川拉进书房说话。一进书房,秦川就看到了书桌上摆着本《爱杀》。他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却装作没看见。朱道枫拿起那本书,饶有兴趣地翻了翻,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这本书不错,刚出来的,看过没有?”
“看……看过。”
“我现在很少看书,很偶然地看到,觉得还蛮不错……”
秦川看着他,心里在揣测他接下来会说什么。可是朱道枫接下来又换了个话题,郑重其事地问他:“真不打算换个工作吗?”
“好好的换什么啊,别的我真做不好。”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做不好呢?”
“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去做。”
“在你看来,什么事是有把握的呢?”
“能力范围之内的吧。”
“比如……”
“比如女人,”秦川好像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又开起了玩笑,“如果我对某个女人有信心,我肯定会去追她,要是没信心,想都不去想。”
果然,一说到女人,朱道枫马上来了兴趣:“我的态度跟你不一样,如果我喜欢哪个女人,甭管她愿不愿意,先勾引她再说,即使她不上钩,我也不急,慢慢地靠近她,温暖她,照顾她,到了一定的时候,她会觉得过意不去了,自然就会爬上我的床……”
秦川呵呵直笑:“难怪你这么有女人缘……”
“是啊,基本上,只要是我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不到手的。”
“那个,那个幽兰呢,就是你的那个保姆……”秦川故意试探。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朱道枫有点反常,又说不清哪里反常,感觉跟平常有点不同,热情得多余,又有点冷漠。这让他心里一阵发虚,难道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跑了。”朱道枫叹口气直摇头。
“跑了?”
“嗯,跑了。”
“肯定是你非礼了人家吧。”
“你怎么知道?”
“想也想得到啊,那么漂亮的女孩,你怎么会让她独守空房呢?”
“独守空房的是我,也就非礼了她一次……”
秦川说:“那女孩确实很漂亮。”
朱道枫盯着他:“怎么,你也看上了?”
秦川答:“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不过是男人都会看上那样的女子。”
朱道枫还是盯着他:“你会跟我争吗?”
“如果公平竞争的话,可以考虑。”
“秦川,”朱道枫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很亲切,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我在感觉上已经把你当兄弟了,既然是兄弟,任何东西都应该分享,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把我的女人介绍给你,但是……这些女人里不包括幽兰……”
“她对你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胜过我的一切。”
“包括你的财富?”
“不止,还包括我的生命。”
“那我还真不敢跟你争了。”秦川做出很受惊的样子。朱道枫看着他,目光闪烁,忽然说:“秦川,你给我的感觉很复杂,不爱钱,也不喜女色……”
“你太果断了吧,哪个男人不爱钱和女人呢?”
“你不是,秦川,”朱道枫很肯定地摇头,“我在江湖上也混了几十年了,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东西,我不会看不出来?”
秦川也点点头:“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喜欢钱,我有大把的机会赚钱;如果喜欢女人,只要一声招呼,大把的女人在床上等着……”
“你是不是失去过什么,才想要得到什么呢?比如我,失去过爱情,所以现在就只想要爱情,纯粹的爱情。”
“你是说幽兰?”
“对。”
“你对她的了解多吗?”
“很可怕,我对她知之甚少,可她对我了如指掌。”
“爱情的背后通常是阴谋,你得有心理准备。”
“不仅是爱情,很多事情后面都有可能掩藏着阴谋。”
秦川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朱道枫。
朱道枫也看着他,四目相对,太多的东西无法表达。
“你觉得我的背后会有阴谋吗?”秦川决定破釜沉舟。朱道枫一怔,艰难地摇摇头:“我宁愿相信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把你当兄弟。”
“可我不是你的兄弟。”
“可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兄弟。”
“……”
秦川一宿没睡。尽管朱道枫热情地留他在梓园过夜,他还是自己开车回了公寓。毫无疑问,他已经有所察觉了。从哪种途径知道的呢?繁羽吗?不大可能,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胆量出卖自己。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秦川百思不得其解。
早上起床他给繁羽打了个电话,要她马上过来一趟。繁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公寓,没办法,秦川对她历来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知道自己很没骨气,可她就是没有拒绝这个男人的勇气,只要他眉头一皱,她就会如临大敌,他态度稍微好点,她就会比喝了蜜还甜。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
“你跟朱道枫说了什么?”秦川问繁羽。脸上不带一点表情。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繁羽很紧张,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吗?”
“是……是的。”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知道了什么?”
“不太清楚,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
“啊,那他……”繁羽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顿时乱了分寸,“他会不会告我们啊?”
“慌什么,坐下!”秦川最不喜欢看她没头没脑的样子,“我现在只是怀疑,还没确切的把握,就算他已经知道了什么,跟你也没关系,我会承担一切……”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川。”
“对了,那本书怎么在他那里?”秦川突然想起了梓园书桌上的《爱杀》。
“这个,是他偶然看到拿去的……”
“那你有没有跟他说这本书的作者你和我都认识?”
“没……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嗯,那就没什么问题了,”秦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我多心了吧。”他歪靠在沙发上,抽着烟,心里反复想着昨晚朱道枫跟他说过的话,“我把你当兄弟”、“我真希望你就是我的兄弟”,还有母亲说过的话,“上辈人的恩怨没有理由强加到你们这代人身上,就算你们永不相认,也不要自相残杀……”一想到这,他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无边无际的迷茫,空落得没有依靠,走不下去了,可是又停不了,整颗心都在发抖。
繁羽走后,他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今天该去上班的,却提不起一点精神,连手机也关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胆怯了?后天就是招标大会了,怎么办?怎么办?他问了自己无数个“怎么办”,却找不到答案。
电话响了。
没接。
停了一会儿,又开始响。
无奈,他只得有气无力地拿起电话,“喂,哪位?”
“是你吗,秦川?”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子,“你是……”
“你好,我是幽兰。”
秦川赶到机场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他要接幽兰。出版社请她过来为《爱杀》的第二版做宣传,本来是明天才到的,但她想提前过来办点事,就买了机票自己过来了。雨越下越大,幽兰一身紫色春装都被淋湿了。
她好像特别喜欢紫色,三年前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蒙着紫色丝巾,露着深如大海的眼睛,像个梦化在了他的心头,三年都萦绕不去。
“看来这城市不欢迎我回来啊,”幽兰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比上次在北京见到的样子好多了,一坐上车就开玩笑,“北京那边还艳阳高照呢,一回来就下大雨。”
“我欢迎你啊,我代表全城人民欢迎你还不行吗?”秦川见到心里的梦好开心,整张脸都舒展开了。
“谢谢。”
“客气什么。”
“谢谢你来接我。”
“更客气了,能接大作家是我的荣幸啊。”
幽兰笑了笑,不再说话。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些,随意地顺着光洁的脸颊垂到胸口,刘海像是刚修剪过,整齐地搭在额头,刘海下面的眉目如画,尤其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忧郁让她更像一个梦,一个黑色的洒着冷冷月光的长梦。她就像个月光精灵,纯洁,又带着逼人的冷漠,飘走在月华如水的森林,白天她是隐藏的,她只在晚上出来,现在是大白天,所以感觉她是隐藏的,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睛有多深,她就藏得有多深……
“看够没有?”
好聪明的丫头,竟然知道他在用余光瞟她。
“你真美!”他由衷地说。
“你也很帅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难得,她很少笑的。至少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放松地笑,好美,温柔似水,这个梦瞬间就要化成水了。
秦川的心飘了起来,把车开得飞快。他打开音响,是很轻松的美国乡村音乐,他一边打着节奏,一边晃着脑袋,甚至还跟着哼了起来,幽兰显然也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哼,一口流利的英文。
“英文说得不错,跟谁学的,别告诉我是自学的。”
“老师教的呗。”她靠在车窗上笑得像天使。一双玉手放在膝盖上也在打拍子。
“哪里的老师啊,听你的口音,很纯正的美国腔。”
“对了,就是美国的老师。”
“美国?”
“嗯,我在那待过三年。”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没有了。”
“是不是女作家都故作神秘啊?”
“我很神秘吗?”
“你不神秘吗?”
“我也就是个杀人犯……”
“不是没杀掉嘛,未遂!”秦川打着方向盘呵呵冷笑,“你杀人的经验不足,人家没死呢,活得好好的。”
幽兰的脸上显出深深的忧虑。
“干吗这表情?世界还没到末日吧?”秦川诧异地问。
“他没死,肯定会找我算账的。”
“你怕他?”
“我不是怕,我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内心愧疚?”
“不是,就觉得窝囊呗,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杀不了他。”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杀他。”
“什么?”
“就是你书里写的啊,这个世上最残酷最无坚不摧的武器就是爱……”秦川重新启动车,看着她说,“不过我不希望你用这种方法,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不希望他得到你的爱……”
“这个世上最残酷最无坚不摧的武器就是爱……”
朱道枫拿着《爱杀》反复念着这句话,神思迷离。
一个月前。他在繁羽的电脑台上看到这本书时,差点崩溃,因为他看到了扉页上的作者介绍:“水犹寒,著名女作家,十九岁开始文学创作,先以写中短篇作品闻名,数年前开始长篇创作,多次获奖,其中以《双面人》最为闻名,这部《爱杀》创作历时三年,是其第四部长篇小说……”
繁羽刚好进来,他问她:“这书你哪来的?”
“哦,是新出的书,我男朋友拿回家的。”
“秦川?”
“是啊,他跟这个作者是好朋友。”
“好……好朋友?”
“没错,他们几年前就认识,”繁羽笑着说,“现在这个作者出了新书,就送了一本给他,挺好看的,我才看了个开头就放不下了……”
“……”
“怎么,朱总也喜欢看书吗?”繁羽很好奇。
“喜欢,年轻的时候更喜欢,现在太忙,看得少了。”朱道枫当时的思绪完全乱了,继而又问:“你……认识这个作者吗?”
“水犹寒?岂止认识,我们从小玩到大的。”
“她现在在哪?”
“哦,真不巧,她刚去北京签名售书了。”
“……”
死丫头,别让我知道你回来了,否则我决不放过你!朱道枫一个多月来拿着这本书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很多事情也就是从这本书开始有所察觉的。那天晚上,他把秦川叫进书房,问起这本书,他只字未提认识水犹寒。这让他不由得心生疑窦,同时也让他对幽兰心生恨意,这个没心没肺的,杀了人,不投案自首,起码得到坟头烧把纸吧,可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他们两个一直就认识,如果联手来谋杀自己,不知道自己要死几次,只怕尸骨无存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朱洪生这个时候进来,看到他手上拿着本书就说:“明天就要招标,你不看标书,竟然看小说。”
“不知道秦川会不会去。”
“你要他去干什么?”
“我希望他看着我死……”
“臭小子,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朱洪生看着儿子颓废的样子很恼火,“我朱洪生的儿子那么容易死吗?”
“可是很奇怪,明知道他要我死,竟然还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愿意跟他分享一切……”朱道枫答非所问,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秦川又是怎么想的呢?如果他听到朱道枫的这番话。
他当然听不到,招标会的这天他正和幽兰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喝茶。
“这里一点都没变。”幽兰环顾四周说。
“感觉变了吧。”秦川看着她笑。
“朱道枫不会知道我在这吧?”
“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干吗提他?”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
“过去是。”
幽兰笑着抿口茶,说:“我感觉你们有点像,说不上来,就是很像。”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当然像。”秦川脸色黯淡地说。
“啊?”
“是真的。”
“没听他提过。”
“他还不知道呢。”
“你们闹别扭了吗?”
“不是,”秦川拿着小壶给她斟茶,“我在算计他,可能被他知道了。”
“你算计他?什么意思?”幽兰大为惊讶。
“你想听吗?想听就先听我讲个故事吧。”
秦川仰头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好像在找回什么,良久他才睁开眼,看着静静等他诉说的幽兰,打开了记忆的门……他讲得很慢很慢,好像过去的记忆是一件刺人的东西,一触及就会生生地痛,过去三十年的人生浓缩在一个多小时的叙述里,不是精练了篇幅,而是这难言的伤痛实在无力尽诉,每个字、每句话、每声叹息真的是他心里的刺,一拔出来就鲜血淋漓。三十年了,他一直封闭着自己,从未对人敞开过心扉,即使是对前妻倩兮也不曾有过,但是为什么,对这个女子却可以毫无保留?难道是因为她也有着类似的经历?或是因为她跟母亲一样,也曾有过面目全非的脸?
“我能理解,”果然,听完这个故事她泪流满面,一双眼睛灼灼闪闪,“秦川,我完全理解你,当一个人被仇恨桎梏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其实我一直就知道你跟他来往的目的不单纯,因为你不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却这么热衷跟他交往,心里一直就很迷惑,却又不好问……”
“可是你不觉得面对他,你会慢慢地失去仇恨的力量吗?”这是秦川的心里话。
“这只能说他太厉害,而我们的力量太单薄,根本伤不了他……”
“你还想报仇吗?”这也是秦川想知道的。
“不知道,不知道,”幽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
“还是因为你爱上了他,只有爱才可以让人放弃仇恨。”
“你呢?你还想报仇吗?”她岔开话题。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秦川重复幽兰的话。
“他怎么这么厉害呢,正像你说的,面对他,你会失去仇恨的力量,可是他到底哪里厉害又说不上来,看上去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其实却明察秋毫,比如他对着你笑的时候,心里就放着X光,无论你怎么掩藏,总是逃不脱他对你的剖析……他看上去也是敞开的,没有任何设防,可当你真的进攻的时候,却发现他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当你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跟他拼命的时候,他忽然又放下堡垒,以柔软的眼神对着你,让你的心也跟着软,无从下手……”
幽兰说着这些,眼睛是闭着的,表情忽明忽暗,姣好的面容透着与她的美丽不相称的信息,她在挣扎,像一个自溺者,想游上岸,又想就此沉入水底,生或死,放弃或坚持只在一念之间,很难决断。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可能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你杀不了他,我也伤不了他……”秦川显得很沮丧。
此刻他的脑子里像轰炸机似的嘈杂不休,往事的回忆,多年的积郁,现实的面对,把他的心推上挤下,乱作一团。自从几天前跟朱道枫在梓园的书房谈过话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混乱中,他越想越觉得,朱道枫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太快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让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原以为自己在暗处,可以占据主动,没想到还是处于被动,现在他该如何收拾这残局呢?放弃仇恨吗?或许可以,但怎么面对梓园却是他为难的事情。不可能以平常的心去面对,尤其是朱道枫,他太优秀,看似漫不经心,波澜不惊,实则洞悉一切,秦川觉得自己站在他面前,会倍感压力,他那看似真诚的真诚,像一把刀子,直直地准确无误地插入秦川的心……
这时候,幽兰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目光直射过来,问秦川:“他什么时候竞标?”
“今天,此时。”
“那他肯定会输。”
“放心吧,他不会输的。”
“标书都被对手知道了,怎么会不输呢?”
“幽兰,你还是不够了解他。”秦川冷冷地笑。
“为什么?”
“你刚才都说他很厉害的,他智商高着呢,”秦川端起茶杯,看着杯里的茶叶出神,“他这个人看上去很随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对很多事情装不懂,其实智力超群,就像你说的,他在冲你笑的时候,脑子里就在猜测你的心理活动,装作什么都看不明白的样子,其实他什么都看得明白……”
幽兰点点头:“难怪我杀不了他。”
“所以你就根本不必担心他输,他要输只会输给他自己,决不会输给别人。”
“这么说我们这辈子都赢不了他?”
“很难。”
“看样子我要死心了。”
“你还想杀他?”
“正在构思。”
“构思?”
“是啊,小说的男主人公没死掉嘛,”幽兰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肯定还会有新的故事发生,是什么故事呢?我正在构思……”
此时此刻,朱道枫正在招标大会的现场。如秦川预测的那样,他已经赢得了梧桐巷的开发权,副经理问他上台讲什么,他说:“正在构思。”
从会场出来,早就守候在外的新闻媒体蜂拥而上,他满脸笑容,踌躇满志,并不讲话,朝大家挥挥手就钻进了他的黑色大奔。随后出来的松本脸都是黑的,记者们没逮着朱道枫,就围住了他,镁光灯闪成一片。
“你猜松本会对记者说什么?”副经理问朱道枫。
“八格丫鲁。”
“呵呵……”
连前面的司机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朱道枫接了,很礼貌地问:“喂,哪位?”
“是……是威廉少爷吗?”电话里是个老人的声音。
“威廉少爷?”他一惊,“请问你是……”
“我是秦川的母亲。”
秦川和幽兰喝完茶送她回宝丽酒店,进了电梯,秦川问她,怎么住这间酒店?幽兰说怎么了?秦川说这间酒店现在已经是朱氏集团的了,刚被他们收购。幽兰一阵哆嗦,说那换家酒店吧。秦川说,哪里没有他的人呢,这城里几家大酒店都有他的股份。幽兰说那就住招待所啊。秦川马上反对,那怎么行,乱七八糟的地方,怎么能住呢?然后他建议,住我那去吧,房子大,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睡朋友家。幽兰想了想,就说,也可以,他就是知道我回来了,也不会想到我会住你那,我要住酒店,他一查就知道。
“你这么怕他吗?”
“我怕他会掐死我。”幽兰沮丧地说。
秦川“哼”了声,“那我会先掐死他。”
退了酒店的房间,回到公寓,秦川帮着把行李提到主卧,幽兰说她住客房就可以了,秦川不答应,“主卧带洗手间的,比较方便,我一个大男人没你们女人那么麻烦,住哪都行。”幽兰笑,“我很麻烦吗?”
“对我来说,你永远不会是个麻烦。”
他说这话时,眼神是闪烁的,心情是澎湃的,简直不能相信,这个魂牵梦萦的女子就要跟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只是短暂停留,却足以让他在今后许多个日子里尽情呼吸她留下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迷乱得没有方向,这迷乱带着某种危险的信息让他在激动之余也会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会把他带入怎样的一种人生境地,幸福是不敢想的,万劫不复吗?倒有这可能。但有什么办法,即使再坚强的人也有致命的死穴,毫无疑问,幽兰就是他的死穴。
安顿好幽兰,秦川给繁羽打电话,问她晚上的庆功宴在哪。繁羽大为惊讶,说,“你怎么知道公司要开庆功宴?你怎么知道我们赢了?”
“难道你们没赢吗?”
“赢了呀,可是你怎么知道的,招标会才开完呢。”
秦川不说话了,挂掉电话。一脸笑意。
这时他的手机闪了一下,是个短信,松本发过来的:你怎么骗我?
他立即回了过去:八格丫鲁。
然后手机又闪了一下,是朱道枫发过来的:你怎么跟松木解释?
他又回了过去:八格丫鲁。
朱道枫马上回了过来:哟嘻。
他也回了过去:哟嘻。
晚上,梓园一片灯火辉煌。庆功宴就在此举行。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城里名流显贵纷纷前来道贺。朱道枫一身米色西装,系着时尚的抽象图案领带,胸口还别着鲜花,举着红酒,跟每一个人碰杯,尤其是女士,他更是照顾周到,随意又不失分寸地跟她们打情骂俏。几个死党也都悉数到齐。朱家老爷子没穿西装,一身银色绸缎唐装,叼着根雪茄,笑容满面,又很有威严。
“虎父无犬子啊。”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哪里,哪里。”老爷子嘴上谦虚,心里当然是很高兴。自从下午朱道枫跟他讲了秦川的事后,他的心情一直没法平静,甚至有点心不在焉,老是在进来的宾客中搜寻那个年轻人的身影。
“他怎么还没来?”他问正跟客人谈笑甚欢的朱道枫。
“放心吧,他会来的。”
“你这么肯定?”
朱道枫笑而不答,眼睛注视着前方,“他来了。”
果然,秦川一身米色西服款款走进大厅。四顾一望,一眼就看到了朱道枫远远地冲他笑。他走过去,朱道枫也走过来,这一条路,很漫长,仿佛比走过的三十年还漫长。
“小川,你来了。”朱道枫伸出了手。
秦川握住他的手,礼貌地笑,“祝贺你!”
“小川,”朱父也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你真行,我听威廉讲了,你给小日本唱了台好戏啊,谢谢你……”
秦川一怔,瞅了一眼朱道枫,没说话。
“秦川,秦川,快过来!”几个君子在那边叫他,“你小子姗姗来迟啊……”
“抱歉,来晚了!”秦川忙过去打招呼。朱道枫紧随其后。一个朋友亲昵地捶了一下朱道枫的胸口,“好样的,你们俩唱的这台双簧真是绝了!”
“是啊,可给咱中国人挣足了面子。”吴昊也说。
朱道枫把手搭在秦川的肩膀上,“你们看,我们六君子是不是应该改名号了,小川加进来了,怎么还叫六君子呢?”
“小川?”秦川呵呵地笑,“这么恶心干吗……”
东波说:“这样叫才亲热嘛,大伙看看,他俩站一块儿多像两兄弟。”
“嗯,是像。”众人连连点头。
朱道枫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秦川,“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秦川保持着笑脸,不动声色。
“那改什么名号?大家说说看。”牧文询问道。
“七剑客。”朱道枫说。
“嗯,不错,就叫七剑客,”哲明连连点头,“七剑下天山……”
“哈哈……”
晚宴上一片欢声笑语,朱老爷子把秦川拉到身边,一个个去给宾客敬酒介绍,秦川很是局促和尴尬,倒是朱道枫,一直微笑着追随着秦川的身影,目光很温柔,这温柔不同于往常他看女人时的那种温柔,是一种类似亲情的怜爱和心痛。茫茫人海啊,谁能想到这个年轻人就是他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奇特的亲切感觉现在终于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原来骨肉亲情中真有传说中的神秘磁力,无论分别多久,天涯海角,终有相聚的一天,只是……
“都是他做的……但是你要原谅他啊,他是你的弟弟,威廉少爷。”这是秦母在电话里用颤抖的声音跟他说的话。
朱道枫当然知道是秦川做的,早就知道了,只是由秦母亲口说出来,他还是很难受,尤其知道秦川是在报复他后,他无言以对。其实他也能理解这个年轻人的仇恨,虽然秦母说得很少,但想都想得到他们一定吃了很多苦,朱道枫下午在书房里跟父亲谈的时候,就说得很明白:“他们吃了很多苦,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他……”
父亲不知道听进去没有,看他当时的样子好像很混乱,想必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寻了三十年的佳人竟然就生活在这座城市,还有他的骨肉。但父亲毫无疑问是激动的,不停地问是不是真的,朱道枫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却并没有说出秦川在报复的事,他怕父亲承受不住。他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什么都可以给,唯独爱情不能。
晚宴后是舞会。朱道枫没跳舞,拉着秦川到花园里说话。
“小川,明天我想去拜访你母亲……”
“别,别,”秦川连连摆手,“心领了,家母一向不喜欢见生人。”
“我们……不是生人……”
“真的,真的,她老人家一个人待惯了,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小川……”
秦川很诧异,“你干吗这么叫我,我很不习惯。”
朱道枫深深地看着他:“可我希望这么叫你,跟别人叫你不一样……”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秦川在秋千架上坐下,点根烟,长长地吐出一口,脸上的表情冷冷的,“我没有跟你唱双簧,其实你心里很清楚的,干吗要帮我开脱呢?我并不感激,我也不会跟你解释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朱道枫在他身边坐下,目光停留在他脸上,莫测高深地说,“我不会在意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只在意,你还会不会这么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什么都可以和你分享,当然,爱情例外……”
“可是……目前我还没想要怎么样。”
“我就是怕你要怎么样,才把话说在前头。”
“我有什么值得你怕的。”
“你当然有我害怕的地方。”
“是什么?”秦川盯着他。
“其实你知道的,你心里很清楚,你对我意味着什么……”
秦川冷笑起来,“真是受宠若惊,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过。”
“你当然重要,至少对我,对我们朱家很重要。”朱道枫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秦川的心一阵狂跳,这才是他害怕的地方,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不可能!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顿时乱了分寸,脑袋里嗡嗡作响,朱道枫又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急急地要告辞,说是明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要开。
“行,不留你了,进屋跟他们打个招呼吧。”朱道枫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秦川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说什么,只得进屋跟那几个君子道别。出来的时候,朱道枫送他,一直送他上车,帮他关上车门。
“你进去吧。”他挥挥手。
“好的,路上小心点。”朱道枫很亲切地嘱咐着,车子已经发动了,他却站在车边不动,看着车内的秦川,像是思索了一下,忽然说,“小川,今天……你母亲给我打过电话……”
五幽兰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谋杀,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策划了十几年去谋杀一个人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就像秦川说的,我杀人的经验不够,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我这次回来也是小心谨慎,生怕让他逮着,否则我吃不了兜着走。结果繁羽给我打电话,说有个热心读者一定要见我,只想签个名,不会有过分的要求。我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见什么读者的,但繁羽说那个读者是我的超级Fans,也是她朋友,我拉不下面子,只得答应见一面,但时间不能超过半个小时,因为我已经定好了回北京的机票。
“你好啊,大作家。”
那个“读者”一见到我就很热情地打招呼。
我两眼一黑,当下就知道我回不了北京了。
我狠狠地瞪向一旁的繁羽,她说的要找我签名的读者就是这个男人?繁羽心虚地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这死丫头,耍我呢!
“怎么,大作家不理人啊……”朱道枫一脸“崇拜”的样子,手里拿着本书,正是我刚刚出版的《爱杀》,他装模作样地递上书,“请你给我签个名,荣幸至极。”
我喘了口气,回过神了,也装模作样地接过书,在扉页上写上几行字后签上自己的大名,还很礼貌地冲这个热心的“读者”说:“请多指教。”
“哪里话,我怎么有胆量指教。”这位“读者”接过书装作很认真地看我签的名,我注意他的反应,他居然在笑,他肯定要笑的,因为我签的字是:欢迎回到人间。
“谢谢!”他如获至宝地把书捧在手心,“我也很高兴可以回到人间来见你。”
“不客气,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是你的合作才有这部伟大的作品。”说着我朝他客气地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身子在我的手背上很有风度地吻了吻。“当然是伟大的作品,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作家可以写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作品。”他由衷地说。手还没放开。我试图抽出手,却被他捏得紧紧的,繁羽就在身边,咖啡厅的人都好奇地朝这边看。
“先生,您是不是该请我喝杯咖啡?”我涨红着脸几乎下不了台。
“当然可以。”他点点头,却并不松手,拉着我在靠窗的位置上并排坐下,还吩咐傻了似的繁羽,“毛小姐,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公司现在很忙,后天就要竞标了,你去准备一下。”
“是,朱总。”繁羽欠欠身,很恭敬的样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咖啡厅。我咬牙切齿地冲着她瞪眼,死丫头,竟然敢出卖我,回头再找你算账!
“她是我的秘书。”朱道枫介绍道。还没松开我的手。
我压低声音说:“你放开!”
“不放。”
“你想干吗?”
“这话应该我问你。”
“我就是想让你死。”
“可是为什么不多下点药呢?”
“为我的下部小说作铺垫。”
“这个我早猜到了,男主人公没死掉,肯定还有好多故事。”
“当然。”
“下一部小说里你打算怎么写?”
“正在构思。”
“结局呢,男主人公这回死掉没有?”
“还没想好。”
“最好别死掉,要不你下下部小说写什么。”
“这个不用你来操心。”
这时候服务员刚好走过来。
“两位想喝点什么?”服务员非常礼貌地递过单子。
“你想喝什么?”他转过脸问我。桌子底下还拽着我的手。
“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他把单子还给服务员:“两杯咖啡。”
“好的,请稍等。”
服务员一走,他总算松开我的手,可是顺势又搂住我的肩膀,笑着说:“你可真够狠心的,我这么热心地协助你写小说,你起码也得到坟上去送把花吧,无情无义的东西。”
“你不是没死掉嘛。”
“我要死掉了,你会不会上我的坟?”
“当然,花还是要送的。”
“这下好,我没死掉,很失望吧?”
“不会。”
“为什么?”
“省了买花的钱。”
“你缺钱吗,我有很多的钱,你要多少都有。”
“谢谢,暂时不缺。”
“那谁给你钱用呢?Rich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狠狠地瞪着他。
“你还有老外情人啊。”他也狠狠地瞪着我。
“先生,您这样是很不礼貌的,私自看别人的信!”
“我看了怎么着,你能把我怎么着!”他更紧地搂住我,咬牙切齿,“你就是要找情人,起码应该先考虑我吧,做你的情人,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不是我的情人,是我的恩人。”
“那更好啊,就让我做你的情人吧,我会尽职尽忠的,我保证我会是个很出色的情人。”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现在还没这个需要,”我也一本正经地跟他说,“如果有,我会优先考虑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会有需要?今晚?明晚?”他有些色色地打量我。
“暂时没有。”我胸闷气短,受不了他毫无遮掩的注视。
咖啡送上来了,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端起咖啡喝。
“你放手好不好?”我的肩膀都被他搂痛了,“我……想上洗手间。”
“真的?”
“真的。”
“不是想跑?”
“不跑。”
“好的,你去吧,快点。”
我立即从他的胳膊下挣脱出来,看也不看他,抓起手袋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进了洗手间,我扑到大理石台上,打开水龙头狠狠浇自己的脸。老天,他真的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我捂着脸根本不看镜子里的自己,扑在洗脸台上哭了起来,越大声地哭越痛快,我心里不知怎么很痛快,计划失败我怎么还会痛快?难道我庆幸自己没有杀死他吗?难道我是有意识地只放半包药,真的是手下留情吗?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难道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如果没有爱上,为什么刚才他搂着我的时候我会头晕目眩?那是一种幸福的眩晕,我是写书的,怎么不知道这感觉只会在恋人间才有?太可怕了!这比他没死掉还可怕!我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人!
天意如此吗?
是不是老天要我手下留情才会安排我爱上他的?老天也在怜悯他?是啊,他是个可怜的人儿,心爱的女人上了天堂,不爱的女人做了他太太,在梓园的时候,每晚见他站在卧室的窗前凝望后山的坟,我在心底就很同情他。刚才在咖啡厅里见到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戳着一样的痛,这个男人,自从我骗他喝下那碗下了药的粥,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他的音容笑貌。总梦见他无辜地看着我流泪,朝我伸着手,“幽兰幽兰”地喊,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刚才在见到我的时候又重现!即使他是笑着的,表情镇定,可是眼神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他很心痛!我也是。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的心还在痛。补好妆的脸也是凉冰冰的,已经是深秋了,用冷水冲脸确实很凉,但让头脑清醒下来却是不错的,我头脑的确冷静了不少,没有朝咖啡厅走,而是朝另一边的门溜了出去。
出了咖啡厅大门,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准备拦辆车赶去机场。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回头,一张英俊得无懈可击的脸近在咫尺,冲我呵呵地笑呢。
“怎么要走也不打个招呼呢?”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很凶。
“我,我有点急事……”
“死丫头,想跑?”他的笑容说没就没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小妖精,你勾引了我就想跑?”
“我没勾引你!”我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魔掌。
“那就是我勾引你啰?”
“你放手,好痛啊……”
“很痛吗?你也会痛吗?”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更紧地钳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我以为你没有感觉的,你的心比铁还硬,你也会痛?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痛?”
“求你了,放开我,你想怎么样啊?”我哭着求饶,他是真的把我弄疼了。进出咖啡厅的人都好奇地打量我们,以为我们在演偶像剧呢。
“应该是我问你吧,我还活着,你想怎么样?还想要我死吗?”
“知道我为什么手下留情吗?”我喘着气反问他。
“不知道,说说看。”
“因为……因为我爱上你了。”
“什么?”他没听清。
“我爱上你了。”
他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怔怔地看着我,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猛地推开他,两手叉腰,刚才还是求饶的小绵羊,一下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豹子,“听清楚没有,我爱上你了,所以才手下留情,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拽过我,又故技重演,不分青红皂白地抓着我一顿狂吻,他总是喜欢这样搞偷袭,对我是这样,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吗?他是很有风度的一个人,怎么一发起神经来就跟个莽夫似的。可是,可是我竟然很喜欢这感觉,他的吻如此缠绵热烈,狂风暴雨般让我招架不住,即使是透不过气,我也贪婪地箍着他的脖子,像很多电影中演的一样,踮着脚如痴如醉。这个场景该不该写进书里呢?我在心里想。
最后估计是他也透不过气了,这才松开我,眼眶通红,还是瞅着我发愣。
“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他哽咽着命令我。
“哪句话啊?”我装糊涂。
“就是刚才吻你之前说的。”
“哦,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止……”
“是吗?”
“是的。”
“那你是继续爱呢,还是继续让我死?”
“正在构思。”
半年前。
我从梓园跑出来后首先想到求助的就是秦川。但是跑出来的当晚我并没有去找秦川,而是在公园长椅上坐到天亮,准确地说,是流泪到天亮,我杀人了,我终于杀了那个人(当时以为他死了),没有喜悦,只有悲伤,天空阴沉沉的,见不到一颗星星,原以为杀了他,我会松一口气的,苟且偷生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为什么我悬着的一颗心反而直接坠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亮了,我在街头给秦川打了个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吃惊,而得知我从梓园跑出来后更是吃惊得连话都不会讲了。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别问,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冻得一张脸发青,哆嗦着说。
秦川真的什么都没问,按我的吩咐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并送我到机场。到了北京,我直接住进使馆区的公寓,当初回国时我也是住在这里。Rich现在不知道是在瑞典还是美国,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给他写过信了,他写了十几封信给我我只回过一封。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他我回到了公寓,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请了个钟点工,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写作。《爱杀》还有三分之一没写完,在我进监狱之前我必须完成这项工作。否则后人将无法知道我为什么杀那个人,不管人们怎么评价这起谋杀事件,至少得让他们知道真相,而让他们知道真相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这本小说。
农历新年的前夕,小说终于完成了,我给秦川打电话,叫他来北京一趟,说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在电话里我几次想问朱道枫的事,至少要知道他葬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勇气问。晚上我躺在床上神思迷离,灵魂出了窍般无牵无绊,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里?我感觉我一直在“飘”,开始是飘在云端里,后来发现自己是漂在水面上,躺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爬起来一看,竟是那口画满蔷薇的棺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进了这口棺材,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我不知道会漂到哪里,好像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召唤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荡漾而去,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早晚是要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天空好蓝啊,云朵在天上变着奇怪的形状,一会是马,一会是羊,突然,云朵变成了一张人脸,我一眼就认出来,是爸爸,接着是姐姐,只是没有看到妈妈,最后看到的是毛师傅,他们都在天上望着我,眼神中是无言的叹息。我哭了起来,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像是没听到,一会儿就变幻消失了,我还在哭,泪眼朦胧中我发现自己漂到了一个湖上,很大的一个湖,一眼望不到边,慢慢的,天边出现一个绿色的点,那个点越来越大,最后成了椭圆形,竟是一个苍翠的岛!
岛?我惊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在梦中见过一个岛,很朦胧,却肯定是一个岛。此刻岛就在我面前,异乎寻常地清晰,我甚至能听到岛上的风声和鸟鸣声,甚至还能闻到绿树的味道和野花的清香,这时候棺材就要漂到岸边了,忽然我看到岸边站了个人,很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英俊的脸庞,温柔的眼神,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了手,当我抵达岸边的时候。
“上来啊,我等你很久了。”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任何的敌意。我犹豫着,意识里好像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岛上呢?
“快来,幽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了很多年……”
“等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命里的。”
这话好熟悉?谁跟我说过?最后我还是上去了,他深深地拥我入怀,声音哽咽,“幽兰,我终于把你等到了,等到了……”
老天,他的怀抱好温暖,被他拥抱着感觉拥有了全世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的漂泊心碎,不就是期待着这么一个怀抱吗?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将来还会面对什么,哪怕是即刻让我在他怀中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手牵手在岛上漫步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日影,鸟儿为我们歌唱,花儿为我们绽放,最后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靠在他的肩上听他说话,他说:“永远陪着我,别离开……”
“好!”我答应着,随即又问,“可是如果我想回去呢?”
“你回不去。”
“为什么?”
“因为是我让你来的,你是我命里的,我也是你命里的,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一起,最终都进那口棺材……无论谁先躺进去,另一个就会灰飞烟灭,我们的爱和生命最终都将在这个岛上终结。”
“这个岛吗?”
“是的,这个岛。”
“……”
好像过了很久,地老天荒般,我醒了。
满眼阳光,窗外风声鸟声,感觉还没有脱离梦境。
秦川正好在这时打电话过来,他说他已经到了北京。我带着书稿约他在一家酒店见面,很多话无从说起,只跟他说:“帮我把这书稿交给世纪风出版社的彭社长,三年前我答应过他的。”说完我留下书稿径直回了公寓。
他送我到酒店门口,好像也是很多话无从说起,给我拦了辆车,我上了车他帮我关好车门,挥挥手,车子启动了,他忽然说了句:“他……还活着呢。”
“你别想跑哦,二十四小时必须在我视线范围内!”
这是朱道枫逮着我后给我下的命令。他在咖啡馆外直接把我塞进了他的黑色大奔,没有回梓园,而是把我带到了沧海路一家僻静的四合院。那院子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可是里面却是尽显尊贵,一进去是个院子,中间是口天井,四周雕龙画凤,青砖地板檀木家具,到处都是青瓷、玉器,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些古董。院子里的天井边种了两棵海棠树,正是春天,花谢花飞,地上落满了粉色花瓣,坐在门口看落花,很有意境。
“好好在这待着,别想跑,你是跑不了的。”朱道枫显然是早有准备,把我安排住在纳兰居,他说这个四合院叫纳兰居,是他们家的老产业,专门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我是贵客吗?”我受宠若惊地问。
“当然是,大作家啊,怎敢怠慢?”
“不敢当,不敢当。”
“不客气,不客气。”
“那怎么好意思呢,朱先生这么盛情……”
“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的吗?”朱道枫笑吟吟地问。
“瞧您这话说的,”我也笑吟吟地瞅着他说,“我一个破写书的,住进这么个大户人家,一无色,二无才,实在是愧不敢当……”
“既然能写书,肯定不会无才,至于色嘛……女人有没有色,自己怎么能说,得男人说了算。”朱道枫温情款款地给我斟酒,这是我在纳兰居的第一顿晚餐,他吩咐佣人弄了一桌子菜,都很精致可口,我们正对着门口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两棵海棠树上,月光下尤显风情,落花无声,暗香浮动,我环顾四周若有所思地说:“这院子只怕是你们家老祖宗养小妾的地方吧?”
“你怎么知道?”朱道枫很诧异。
“我当然知道,要不怎么写书呢?”
“那这院子写不写进书里面呢?”
“正在……”
“构思。”他帮我说了。突然伸手轻触了一下我的脸颊,“Susan,”他竟叫起我的英文名,“你还会把我写进你的书里面吗?还会让我死吗?”
“唉,”我叹口气,摇摇头,“我已经放弃了,不写书了。”
“是啊,写书多辛苦,干什么都别写书了,”朱道枫一听说我放弃了立即喜形于色,“陪在我身边吧,我正在建一所房子,那地方很美,改天带你去,那里绝对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我还修炼呀,再修炼都快成精了,修炼了这么多年……”
“那就去旅游吧,我带你玩遍世界……”
“你也放弃吧!”我突然变了语气,冷冷地盯着他,“我既然放弃了,你就别再纠缠,否则难保我不重蹈覆辙,我放下心里的仇恨,绝不是因为你得到了宽恕,而是躺在地底下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你无论死多少回他们都活不过来,冥冥中,我也感觉他们在劝我放弃,他们不愿意我一辈子活在自己设的囚笼里,我累了,想出来,没什么意思,你在我心里已经死过一回,觉得也没什么意思……”
“豹子一样的眼睛!”
朱道枫好像并没听我在说什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表情惊讶,“天使一样的面孔却长了双豹子一样的眼睛,父亲真是说得没错,你的眼睛像豹子……”
“你父亲?”我的心立即被提了起来。
“是啊,我父亲,”朱道枫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似笑非笑,“他说你的眼睛像豹子,残忍,透着杀气,却又难掩本性的纯真……”
我好像也没听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全是母亲,母亲……
“你父亲在哪?”我逼问道。
“你是想问你母亲在哪吧?”他看透了我的心思。
“他在哪?”
“梓园。”
“我要见他!”
“他也想见你。”
梓园还是老样子。至少那条林荫道还是老样子。朱道枫叫司机把车停在路口,牵着我的手径直走进林荫道,正是绿意盎然的春天,满眼都是深浅不一的绿,除了两边的树都有所长高长粗外,这条我人生最漫长的路丝毫未变,一样的暗影重重,一样的前途未卜,我怎么老感觉走不到头似的。
“我从小就很喜欢走这条路,我的名字也是以这条路起的呢。”朱道枫满面春风,跟我娓娓道起他的童年往事来。我没兴趣听,也不想听,对于这个男人,我真是很矛盾,放弃或者远离,都无法让我心平气和,因为我爱这个男人,真不知道老天是在惩罚我还是怜悯我,在这种时候给了我这样一份爱,我好不容易才放弃杀人,现在又要费尽心机来放弃这份爱了。我不能不放弃,就算他已经让我放下屠刀,却不能让我立地成佛,否则对躺在地底下的人,或者对自己,都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真想一直这么走下去,最好没有尽头,永远地走下去,”他还在陶醉其中,自言自语,“我不会再放手,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不见,跟心慈一样,消失了连个方向都不告知,茫茫人海和宇宙,我上哪去找呢,上帝夺走的东西,是不会再还给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面向我按住我的肩膀,又捧起我的脸,“幽兰,谢谢你放弃仇恨,陪我一起走这条路,我们……”
“我没有放弃仇恨,正因为没有放弃,所以不能一心一意地待你,”我迎着他和风一样的目光说,“我只是放弃了杀你……”
“看来我的命还在你手里。”朱道枫自嘲地看着我。
“你知道就好,所以没事别惹我。”我瞪他一眼,撇下他自顾朝前走了。
进了梓园首先看到的是管家,站在大厅门口,躬着身子朝朱道枫点头,“先生,您回来了。”“嗯。”她的主人应了声,看都不看她,操着手径直走进客厅。
我当然不能失礼节,很友好地跟她打招呼:“你好啊,管家。”这个老女人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仪态端庄,皮笑肉不笑地也冲我点点头,“你好,谷小姐。”
“我不是小姐。”我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存心跟她较上劲了。
“你当然不是小姐,”朱道枫走进去发现我没跟着,又折转身往回走,过来拉我,“你怎么会是小姐呢,我这又不是夜总会。”
他拉我到沙发上坐好,回头吩咐管家:“给幽兰倒杯果汁。”“是,先生。”管家不动声色地进了厨房,步履优雅,举止高贵。我恨得牙根直痒。“别跟人家一般见识啦,以后你怎么使唤她都可以。”朱道枫坐我旁边,贴得很近,顺手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把他的手拿下来,“我才不想使唤她呢,我看都不愿看到她。”
朱道枫还是把手放在了我肩膀上,“行,行,没问题,我在巨石岛的房子已经修好了,我们随时都可以搬过去……”
“谁说要搬走了?”楼上传来一声质问。
我抬眼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正从楼梯上下来,一身白色便装,叼着根雪茄,威严而又神采奕奕。我当然会认出他,我怎么能不认得他,十几年了,这个老恶棍居然没什么变化,保养得真是好,连白头发都没看到,戴着一副无边眼镜,还是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就是幼幼啊?”我还在发愣,他却已经坐到了我对面,跷起二郎腿,抽着雪茄,气定神闲地瞅着我笑,上下打量我。
我没回答,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容可掬地跟我说话,虽然“亲切”,却还是居高临下的样子,“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好漂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你当然会认不出来,我这张脸是做过的,”我逼视着他,冷笑道,“不过你这张脸倒是没变,就算是变了,烧成灰我也认得。”
“幽兰……”朱道枫拉住我,试图让我冷静。
“听清楚了,我叫幼幼,不叫幽兰!”我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威廉,你先上楼去,我跟幼幼有些话想单独说。”
朱道枫看看我,又看看他父亲,可能也明白他不适合加入这场谈话,只得起身上楼,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我。
我瞪着他的父亲,这个老恶棍,真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造了这么多孽居然还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当年的幼幼,他怎么可以这么坦然,让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家破人亡,拐走她的母亲,从而毁了她的脸,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难道他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怪,不仅可以长生,还可以如此漠然地面对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别这么看着我,幼幼,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我不想跟你谈仇恨……”
“你觉得可以谈什么?”
“谈你母亲。”
一句话让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老东西主动出击了!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真是没错!
“我母亲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我几乎要跳起来了,说别的我可以无动于衷,一说到母亲我就激动得不能自控。
“你冷静点,听我慢慢说嘛。”
他却是一点也不急,慢条斯理地跟我说,“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脸受了伤,一个女孩子要独立生存是件很艰难的事情,我一直很惦记你,也打听过你的消息,可是找不到你,因为你母亲也很惦记你,她现在在美国,这些年我一直让她在那边接受治疗,你知道的,她精神状况出了问题,不过还好,因为一直没放弃治疗,现在恢复得很好,从外表看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只是她很想念你……”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孩子,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但是请别把这恨加在无辜的人身上,比如威廉,他就是无辜的……”
“你也是无辜的吗?你就说完了?十年了,你就是这么几句话跟我交代?你是想让我放弃仇恨,还是想让我感激你给我母亲治病?”
“别这么说,幼幼。”
“那你要我怎么说?要我怎么说啊?”我突然提高了嗓门,人也站起来了,浑身发抖,十年生不如死,他竟然就是几句话一笔带过!
“冷静点,幼幼,我不想跟你吵架……”朱洪生一点也不急,仍然是慢条斯理,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我是想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谈的,吵架解决不了问题,难道你不想见你母亲吗?”
“……”
我被击中了!老狐狸,他知道我的软肋是什么!
“坐下来,听我慢慢说,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呢?”朱洪生竟然还笑了起来,指了指沙发,“坐,坐……”
我颓然地坐下,眼泪汪汪。
“我可以让你见你母亲,但是……”朱洪生话总说一半,故意折磨我的耐心。
“但是什么?她是我的母亲,我当然要见她!”
“可她现在是我的太太,”老恶棍的笑意更深了,“六年前我就跟你母亲在旧金山举行了婚礼,不过很低调,连威廉都不知道……作为你母亲的丈夫,你的继父,我有责任照顾你母亲,也有权利决定谁可以见她,你是她的女儿,你当然能见她,但是这要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简直要昏厥了!这个可恶的男人竟然娶了我的母亲,老天啊……一阵撕裂的痛,从前胸穿达后背,我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我被彻底打败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我母亲?”我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唯一可怜的愿望就是见到我可怜的母亲。
“我说了,要取决于你的态度。”
“你……要我什么态度?”
我虚弱得无力反抗,母亲,我亲爱的母亲……
“不准再伤害威廉!”一说到这,朱洪生就板起了脸,“我知道你想杀他,想给你的家人报仇,但他是无辜的,你要算账找我好了,怎么着都行,就是不准你伤害他,我曾经失去了两个儿子,不想再失去唯一的威廉,他对我有多重要我不说你也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他喜欢你,你早就死了,绝无可能还坐在这里跟我说话!”
“我答应你,不再伤害他,事实上我也已经放弃了……”
“很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长得又这么漂亮,难怪威廉这么喜欢你。”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母亲?”
“我话还没说完呢,这么急干什么,你既然已经放弃了谋杀我儿子,那么你还要接受他,真心实意地爱他,跟他在一起生活,生儿育女……”
我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要这么惊讶,我是一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幸福,这一点我曾经做得很不够,威廉小的时候我就没怎么管他,他成年后我就管得更少了,特别是后来在他的婚姻上,我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逼迫他跟现在的太太结婚,他太太的情况你应该知道的,因为车祸终身残疾,当时也是看在她怀了骨肉的分上才要威廉跟她结婚的,没想到这成了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他太太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威廉还因为这场无爱的婚姻饱受折磨长达九年,幸福就离他更远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听!”
“你必须听,如果你想见到你母亲的话!”这个男人真是太可恶,动不动就拿母亲来要挟我,“我跟你说这些的意思是,我要威廉幸福,只要他幸福,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而我知道他喜欢你,很喜欢,所以我就想把你送到他的身边,满足他的愿望,从而弥补我曾经的过失,让他快乐地生活……”
“那他太太怎么办?”
“这个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既然要你们在一起,当然是以合法的身份,他的错误婚姻是我一手促成的,我有责任帮他解除,事实上,这也是给碧君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这些年她闹得凶,其实自己也不开心,越闹越不开心,让她换个环境,重新生活,对她和威廉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八九分,“你是要拿母亲跟我交换吗?”
“干吗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做交换,这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你点头,回到威廉的身边,跟他平静地生活,给我们朱家生儿育女,我会还你母亲,把她接过来,让你们母女重享天伦之乐。”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永无可能见到你母亲!”
晚上我住在梓园。还是原来的那个房间。
朱道枫几次敲门想进来,都被我拒之门外。我盘着腿坐在床上,并没有睡。妈妈,我可怜的妈妈,你知道女儿有多想你吗?想得心都碎了,十年啊,我的妈妈!我恨这家人,恨这座庄园,姐姐毁在这里,爸爸死在这里,妈妈消失在这里,我,却是在这里进入了地狱,自从脸被毁,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过的是人的日子!如果可以,我真想放把火烧了这一切,但是我有选择吗?那个老恶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我不回到朱道枫的身边,就永无可能见到母亲。他真是愚蠢至极,我原本已经放弃了仇恨的,因为我爱这个男人,这爱已经让我放下了杀机,现在他父亲横插一脚,让我刚刚放弃的仇恨又死灰复燃,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纵然有爱也是苍白无力……
我现在反而有点同情朱道枫,他显然不知道父亲背着他的所作所为,他这一生只怕都要毁在他父亲的手里,婚姻如是,爱情只怕也是,他看上去是多么洒脱自如的一个人,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其实想想,他比我幸运不了多少!
清晨,我被门外的一阵争吵声惊醒。
“让我进去,我要看看是个什么妖精,竟然想霸占我的位置!”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凄厉如厉鬼从门外传来,我立即听出是谁,朱道枫的太太!
顿时睡意全无。我惊得从床上坐起。
“你见她有什么用,改变不了事实!”是朱道枫的声音。
“什么事实不能改变啊,你们父子串通起来要将我赶走,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你说!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你当然做错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嫁给我,你早就应该料到有这么一天,我不爱你,从来就没爱过你,而你却以孩子要挟我,要我娶你,我如了你的愿,可你呢,一天到晚不是吵就是闹,你折磨了我九年,这九年你想把我逼成鬼,可是最先变成鬼的是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个怨鬼有什么区别!”朱道枫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就是个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朱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们就休想过安静的日子!不是你死在我手里,就是我死在你手里,这辈子你都休想摆脱我……”
“混账!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朱道枫的父亲。
“你是想让我也死在你手里吗?你根本就不应该住在梓园,你应该去精神病院!纵然我们朱家欠你的,这么多年该还的也还了,原来我还同情你的,劝威廉对你好一点,看来我是大错特错,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同情,自己疯了,还想把这的人全逼疯,告诉你,只要我朱洪生还有一口气就由不得你胡来!我不会让我的儿子再生活在你的阴影里,他这一辈子还长,怎么可能让你这么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将他的后半辈子毁掉,只要你接受这个事实,我会给你很好的安排,我已经在澳洲买了一栋房子,在你的户头也存进一大笔钱,够你的后半生享用,你回澳洲跟你的家人一起过,这个安排对你对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那你怎么不直接把我送进坟墓,这样的安排不是更好吗?”朱太太带着哭腔叫起来,显然朱父的话让她更加歇斯底里,“我不会离开这里,我变鬼也要守在这里,这就是我的坟墓,你们要想把我赶出去,门都没有,我就是要毁了他,让他今生不得安宁,来世也不得超生……”
“管家!管家!”朱父也叫了起来,“你这个管家是干什么的,不是你她怎么会到这来闹,马上把她带走,带走,我不想看到这个疯女人,快点,你还愣着干什么!”
“太太,我们走吧。”是管家。
“我不走,我就不走,偏不走……”朱太太还在尖叫,接着是“啪”的一下,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砸到了我的门上,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你干什么!”朱道枫显然被吓到,因为房间内住的是我,他立即咆哮起来,“管家,你给我快点,把她弄走,你怎么就磨磨蹭蹭的,滚,你们都给我滚,不许你们伤害幽兰,谁都不准,滚……”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粗话。
“朱威廉,我变鬼也不放过你……”朱太太的声音渐渐远去。
门外突然变得安静。
“唉,”接着是朱父的一声长叹,“都是我的错,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不愿意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还好是你,换了我早疯了,只怕比她疯得更彻底,你放心,我会帮你解除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这个可怕的婚姻祸害到你,也祸害到我们朱家,让我们至今没有后继之人……”
“爸,我真的很累。”朱道枫的声音疲惫而嘶哑。
“我知道,进去看看幼幼吧,她肯定被吓着了,好好安慰她……”
朱道枫的脚步声渐近。真是个绅士,进来之前还是要轻轻敲门。他推开门,一脸诧异,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恐惧地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结果我是盘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得像个菩萨。
用过早餐,朱道枫带我出门。一路上他不停地追问我为什么昨晚不准他进门。“害我一晚上没睡好,太兴奋了,想抱着你睡……”他开着车,一脸的不正经。
我懒得理他,把脸别向车窗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一个岛。”
我怔住了!他说什么?……一个岛?这不是真的吧,梦里的东西始终只能停留在梦里,怎么可能走出梦境?我的心迅速往下沉。
“幽兰,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吗?”他打着方向盘,完全不知道我内心在翻江倒海,拿余光瞟着我说,“就是你冷冷的样子,从来不会很热情……”
我没有搭腔。他就转移话题,“这附近住的都是花农,家家都种花种树的,这个村的经济都是来源于此,”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跟我介绍道,“我买下的那个岛就是这个村的,他们要招商引资开发土地,我就以私人名义买下来了,那么好的地方,如果真开发出来会受到人工破坏的,太可惜了。”
我没有听他讲话,失魂落魄地望着车窗外,视野越来越开阔,好像已经到了郊外,沿途的民宅真的家家都有花圃,满眼都是绿树闲花,我打开车窗,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这正是春天的味道……可我的心却抽搐在一起,进入了空前的寒潮,脑子里昏昏的,莫名的哀伤像口巨钟瞬间罩住了我。命运终究还是敲响了这口哀伤的钟,似乎在提醒我们,快了,你们已经抵达了这个终点,接下来的只是结束而已,不要想逃跑,这是你们的宿命,你们逃不了!我逃不了,他也逃不了,老天!
我闭上眼睛,竭力不让泪水渗出来。
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开进一条幽僻的小道,绕了一大弯,转进一片树林,驶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下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巨大湖泊,明亮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而湖泊的这边真的有一个椭圆形的绿岛“停靠”在接近岸边的水面上,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从岸边延伸至岛上。车子放慢速度,缓缓驶上小道,两边有木栅栏,刻意种的牵牛花爬满栅栏,真是很有诗意,几分钟后就上岛了,又是一片密林,林间的道路也铺满鹅卵石,路两边是花圃,也有木栅栏围着的,可种的全是蔷薇,姹紫嫣红一路延伸至密林深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蔷薇是我最喜欢的花,他为我种的?
“这些花全是为你种的,喜欢吗?”朱道枫把右手搭在我肩膀上,温柔地看着我笑,“这个岛其实是为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梓园,我也不喜欢那里,所以就想到在这建一个乐园,我和你的乐园……”
我的心隐隐发痛。“这个岛有名字吗?”
“有的,它就叫巨石岛,传说女娲补天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块仙石,正好落入这湖中成了一个岛,听村民们说,这巨石岛很神奇,有一年发大水,村民们的家园都被淹了,大家都逃到岛上来,结果是水涨多高岛就长多高,即使村里的屋顶都被淹了,巨石岛还是安然无恙,一村老小由此逃过一劫……”
“还有这事,真的假的?”我心不在焉。
“我怎么知道,村里人都是这么讲的,”朱道枫得意扬扬,“最先发现这个岛的是牧文,后来他介绍我来这看,我一眼就看中了,去年开始动工在岛上建房子,东坡为我设计的,房子就在树林里……”
我没听清他的话,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车子这时候已经驶出了密林,眼前竟是一片蔷薇的海洋,花毯般一直铺到远处的水边,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别具风情地矗立在花海中,面朝湖,背靠花海,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从我眼前一直延伸到小楼。朱道枫停下车,把目瞪口呆的我从车里拉出来,牵着我走向小楼,我像被施了魔法般完全不知道怎么挪步子了,眼睛瞪着,嘴巴张着,朱道枫瞅着我直笑,“发什么愣,好看的还在里面呢。”
小楼的底层是花岗岩砌成的石基,踏上石阶,迈上的是围着小楼的走道,有一扇门是敞开的,这是小楼的后门,走进去是一道挂满油画的走廊,“这些画都是我从牧文的云中漫步里搜刮来的……”他牵着我的手指着墙上的画颇为得意。
走过画廊,看到的就是客厅了,地板全是实木,对面朝着湖泊的那边墙是开放式的,嵌着玻璃,外面的蔷薇花园和湖泊一览无余,也使得整间客厅阳光充足,仿佛置身的不是室内,而是大自然,满室都是蔷薇的花香。我打量四周,惊叹得说不出话,室内的装饰不能用豪华来形容,而是弥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地毯上印的是蔷薇花图案,靠沙发的那面墙挂着的巨幅油画上画的也是满眼的蔷薇,跟屋外的蔷薇花园相映成趣,天花板没有吊顶,原模原样地保留着最原始的横梁,一盏巨大的雕刻着蔷薇图案的牛皮灯笼自梁上垂下,四角也挂着相对较小的灯笼,也都刻着蔷薇图案,一些小摆设也无一例外地采用了蔷薇造型和图形,比如花瓶、小台灯、钟、烟灰缸等等,连客厅一角盘旋而上的楼梯扶手下面的磨砂玻璃上也设计了蔷薇花……
“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站在客厅中央的蔷薇地毯上哽咽着说不出话。
“还能干什么,表达我对你的爱。”他站在我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心慈,你是我今生值得用生命交换的女人……”
“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晃着脑袋,我捂着脸就要哭出声,“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对于你,我说过我已经放弃仇恨,我也知道我是爱着你,可是我……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份感情……”
“是不是因为我父亲?”他好聪明,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牵我到柔软的沙发上坐好,目光如那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闪烁在他眼底,荡漾着无限柔情,“幽兰,我不知道我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可无论他说什么,那都是外界的因素,不应该影响到我们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影响到我们,在这里,在这蔷薇园,只有我和你,将来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呢?我想的就是我们可以真诚地在一起,没有欺骗,没有伤害,以心换心,平静快乐地生活……”
说着他搂住我的肩膀,跟我头靠着头,“知道吗,宝贝,这房子我花了好多心血,光外面的那些鹅卵石就拖了十几卡车,还有这些蔷薇,我把附近花农家里的蔷薇全都收过来了,不信你现在可以去看,没有一家还有蔷薇……”
我更加哽咽着说不出话了,伸手抚摸他的脸,好英俊的男人,眉目鼻梁嘴唇像是希腊神话里的雕像,镌刻得如此分明,十一年,这张脸在我心里已经存在了十一年,此刻面对面,我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简单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世俗恩怨,就会变得不简单。
他也抚摸我的脸,我的眉我的唇,俯身轻轻吻了下来,我很自然地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他的吻柔软绵长,渐渐地急不可耐,搂着我喘息声越来越重,“哦,幽兰,我要你……”他呢喃着,不等我回答,就将我拦腰抱起往楼上走,我不敢睁开眼睛,感觉他把我抱上了楼,进了房间,将我放在了床上……
“这里叫蔷薇园……”
激情过后朱道枫拥着我坐在卧室窗边的沙发上,指着楼下的花园说,“你就是这个花园的主人,今后你就住在这里,房子刚刚装修好,还没有雇到人,但我会尽快地安排人过来照顾你,我们随时可以搬过来。”
我没有听进去,目光被窗外的湖光山色深深吸引,远远的,那湖倒映着蓝天的颜色,连绵的青山将湖温柔地拥抱,湖水荡漾着细细的波浪,欲语还休,三三两两的游船在湖面随波而流,听朱道枫说,这里的村民很懂生财之道,在山脚下建了数个“农家乐”,每到节假日或周末,很多城区的人来这里放松,也让这平静的湖平添了许多人间烟火。
“我们明天就搬过来,好不好?”朱道枫显得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还要考虑一下……”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至少该跟秦川打声招呼吧。”我说的是实话,秦川这会儿只怕以为我现在已经到了北京呢。可是朱道枫的脸立即阴了下来,眼神突然变得慌乱而无神:“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女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秦川帮了我很多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他拉我一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只是朋友,我跟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的。”
“当真?”
“嗯。”
“那就好,知道吗,幽兰,我最担心的就是那小子,怕他跟我抢,他跟我抢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他,唯独你不能!你是我今生最宝贵的东西……”
“我可不是东西。”我鼓着眼睛。
“我也不是东西。”他呵呵地笑。
“你这么让着他,因为他是你弟弟?”
“你怎么知道?”朱道枫大惊,“谁告诉你的?”
“秦川说的啊。”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朱道枫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冷冷地瞅着他,“可是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像你们这种家庭,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也能理解秦川的所作所为,因为我跟她母亲一样,也曾失去了整张脸,说是人,过得却像个鬼,他们母子能走到今天需要多大的勇气知道吗?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却能……”
“我们家是欠他们母子很多,现在不正想还吗?可是秦川不肯让我们见他母亲,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我劝你别去找。”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你们去见了他母亲,你们会后悔的……”
晚上我们并没有在巨石岛留宿,因为雇的人还没过来,朱道枫显然是被人伺候惯了,没人照顾饮食起居他简直活不下去。
回到梓园,我们和朱洪生一起用晚餐。管家还是按规矩站在主人身后等候召唤,她是面对着我站着的,脸上看似平静木然,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怨恨,阴冷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我的脸庞。朱道枫却好似当她是透明,自顾吃着,举止还是那么的优雅迷人,再看坐对面的朱父,举止当然没话说,也是一样的贵族派头,却更多了份霸气和威严,以及洞悉一切的犀利。
所以当朱道枫跟父亲提出要搬出梓园时,朱洪生并没表示反对,还说,“也可以,我早就知道你想搬出去了,听说你在城郊买了个岛,是到那去住吗?”
“是的,爸。”
“嗯,”朱洪生连连点头,“随你吧,反正我也要回美国了,就是不回,你也没兴趣陪我这个老头,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修身养性,养育下一代是个不错的选择,”说着他在餐桌那边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换个环境,成功的概率会高很多……”
我的脸红到耳根,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豹子一样的眼睛!”朱洪生一点也不惧怕,迎着我的目光反而笑,“这一点你真不像你的母亲,你母亲任何时候都是温柔的眼神,这么温柔的母亲,不知道怎么生了这么个凶狠的女儿……”
朱道枫看看身边的我,又看看对面的父亲,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化解这尖锐的矛盾。我没理会他的难堪,盯着对面他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很奇怪,我这么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么会落入狼的手中……”
“哈哈……”朱洪生仰头大笑,一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上下扫荡着我,居然点点头,“厉害,我喜欢,我也终于明白我这傻儿子为什么这么迷恋你了,很好,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没有比这安排更好的了……”
这个老混蛋!
我气得咬牙切齿,“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餐厅,“幽兰……”朱道枫连忙追出来,而他的恶魔父亲却在后面喊,“不用那么急,她不会跑了的,我马上要回美国,把她温柔善良的母亲接过来,她是不会跑的……”
我简直要昏厥!扑到床上死命地揪着被子,捶打着柔软的枕头哭不出,喊不出,我觉得我就要气绝身亡了,做这么个恶魔的儿媳,真是一个噩梦,从十一年前我姐姐踏入这庄园开始,我们家就陷入了凄惨的噩梦,如今死了的亲人在地下,活着的亲人在天边,我这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幽兰……”
朱道枫在外面敲门,“你别太在意,我父亲并没有恶意的,他很喜欢你……”
“滚!”我抓起床头的一本书就朝门砸过去。
“幽兰,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父亲有成见,可你早晚要跟我一起生活,那么他是我的父亲,也应该是你的父亲,而且他这次回美国真的是要接你母亲过来的……”
一句话就让我死了般无声无息,又是母亲!
我想不出,如果没有母亲,他们父子还能有什么招能让我留下来,而倘若母亲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父子俩又会有什么理由来跟我解释,我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母亲有什么意外,我会杀了他们!这么一想,心底的火焰腾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我几乎可以听到火焰在心底燃烧的“吱吱”声,门外朱道枫还在劝慰,我听不进去,目光无力地游离在苍白的天花板,一如我苍白的人生,想画上美丽的图案,却举笔艰难,天知道的,我是爱这个男人的啊,本来单纯的爱,本来想好好地爱,却无端地被他父亲带来的仇恨和屈辱打乱,使这爱变得浑浊不清,如风雨中颤抖的树,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先生,老爷说要您明早跟他一起出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我明天要去公司,就是不去,也要陪幽兰……”朱道枫显得很不耐烦。
管家说:“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朱洪生不知为何也过来了,“秦川的母亲找到了,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三十年,我整整找了他们母子三十年……”
“好,我跟你一起去。”朱道枫答应了。
“怎么,被关在门外了,瞧你这点出息,”朱洪生数落起儿子来,又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言语很不客气,“对女人不能太心软,你就是心软,该狠的时候就得狠,这点你完全没继承我……对付豹子一样的女人,你就得拿出狼的本性,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拿出猎人的本事,再凶狠的豹子,终究是逃不出猎人的枪口的……”
清晨我醒来得很早,朱道枫像是算准了时间似的,我一醒,他就敲门而入了,注意,没有得到我允许他就进来了。看来他父亲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真把我当豹子了,至于他是以狼还是以猎人的姿态来对付我,我就不知道了。
“你又害我一夜没睡。”他拿着个手机坐到床边,拢了拢我额头的乱发,看他的眼睛果然是红着的,神色疲惫不堪,“怎么老这样呢,我们得尽快搬出去……”
其实我也没睡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幽兰,别理会我父亲的态度好不好?感情是我跟你的事,没人可以破坏的,他是我的父亲,他也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打了个冷颤,他父亲昨晚说的“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屈辱得咬着嘴唇,心里恨……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跟父亲一起去见秦川,”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管家,朱道枫叫她进来,“我走后幽兰小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我会的,先生。”管家一边应着,一边端着杯牛奶放到了床头。
朱道枫在我脸颊轻轻一吻,又交代管家几句就出去了。没一会儿,窗外就传来汽车的发动声。我翻身过来,吓一跳,管家直直地站在床边,像个女巫似的盯着我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怎么还不走?”我坐起来逼视着她。
“小姐,请您趁热喝了牛奶,”管家纹丝不动,双手放在腰间,非常有教养地朝我欠欠身子,装得很谦卑,“您听到了的,先生吩咐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是吗?那你准备怎么招呼我呢?”我冷笑道,“是不是又去放条狗来……”
“幽兰小姐,请趁热喝牛奶,凉了就不好喝了。”管家还是不动声色。
“我不敢喝,我怕你在里面下毒。”我存心跟她过不去。
我真是惊讶,管家果然是管家,训练有素,我这么气她,她居然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身姿不变,站在我面前像一株修剪得体的树,是那种生长在墓地的阴森的树,隔着两米的距离,都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幽兰小姐,如果我真下了毒,您敢喝吗?”老妖婆竟然冲我笑。
“是吗,你想谋害你的主人?好啊,我就喝,我看你下的是什么毒!”说着我就端起杯子一口气将温热的牛奶喝了个精光。
“很好,幽兰小姐果然是有胆量,”老妖婆满意地继续笑着,又朝我欠欠身子,“那我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随叫随到。”说完转身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最后还不忘轻轻给我带上门。
“切,什么东西!”我瞪了一眼门口,跳下床,进浴室洗漱。
跟往常一样,先刷牙,再洗脸,最后才梳头,前后不会超过三分钟,绝对没有超过三分钟,我的头发还没梳完呢,举着的手就开始发抖,手中的梳子掉了下来,镜子里那张美丽的脸孔瞬间变得惨白,眼睛骇恐地瞪着,嘴也是张着的,“啊……”我一阵抽搐滑坐在洗脸台下,双手捂着肚子,揪心的疼痛让我随即在浴室冰冷的地板上翻滚,这痛随即蔓延到全身,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呼吸不上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喉咙,一种白色泡沫状的液体从口中源源流出……
但我的意识却很清醒,有毒!牛奶里有毒!该死的老妖婆真的下了毒,难怪她“佩服”我的胆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毒呢?
我不得不承认,求生是人的本能,我拼尽全身的力气爬出浴室,每爬一步,目标只有一个,床头的电话!可是老天,当我终于爬到床边的时候,抓起电话竟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显然老妖婆早先做了准备,切断了我房间的通讯。从浴室到床边大概耗了五分钟时间,不知道是痛麻木了,还是我快死了,我竟然感觉不到痛了,就觉得浑身被抽了筋骨般没有一点力气,趴在床边的地毯上,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一扇门,对,打开门,一定有人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爬到门边了,那扇门在我的感觉中无疑成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我只有等死了,静静地趴在地上,生命的能量一点点地在我身体中退去,很疲惫,忽然很想睡……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朦胧中我听到有歌声,反复在耳边唱,我动了动身子,确定这不是天堂的歌声,是手机铃声,就在床上。我听出来了,这是朱道枫的手机,我还嘲笑过他,用这么老掉牙的歌做铃声,他说喜欢这歌词,显然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把手机忘在我床上了,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喘息着,挣扎着,没力气爬起来,只能伸手拉床上的被子,很快手机掉下来了,就在我的眼前,我抖抖地摁下接听键,还没开口,里面就传来一个急急的女声:“朱总,我是繁羽,您什么时候可以来公司啊,万隆的张老板在这等您呢……”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但我还是有感觉的,我感觉我离开了梓园,奔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里,狂风呼啸,天昏地暗,我艰难地向前行,“幼幼,幼幼……”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四处张望,突然看到荒草丛中有个人影朝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来,竟是毛师傅!自从离开火葬场,我从未梦见过他,他站在一片荒草坡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苍老的脸上显现着深深的忧虑,“师傅!”我奔过去,哭倒在他怀里,“师傅,您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来也不来看我……”
“师傅的目光无处不在,幼幼!”他扶我坐在荒草坡上。
“您知道我有多想您吗?”我把头伏在他膝盖上嘤嘤地哭泣。
“孩子啊,你离师傅越来越近了,”师傅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感觉他的手胜过上帝,透着人生最残忍的信息,“师傅害怕,怕你真的来见我,就来看看你……”
“您早该来看我!”
“可师傅不想见到你,因为见到你就意味着你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师傅。”
“不,幼幼,虽然命运不可抗拒,可人定胜天,师傅跟你讲过的,不要让你的怨恨抹杀你心中的爱和希望,这样你会没命的!师傅在地下辗转难眠,担心的就是你这点……”
“师傅,我放不下心里的恨,放不下!”我更大声地痛哭起来。
“放不下也要放,这个世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忘掉仇恨,你才能活……”
“我忘不掉,师傅!”
“那师傅就没有办法了,伤了他,最终就会伤到你自己……”
“难道要我去爱他吗?我做不到,师傅我做不到!”我拼命摇头。
“你做得到!爱他,守护他,他就可以给你同样的爱,而如果背弃他,伤害他,你就会被置于死地,还是师傅说过的那句话,爱是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武器,可以抵抗仇恨,给你带来平安和幸福,也可以让你粉身碎骨,幼幼,用爱去抵抗仇恨吧……”
“爱是武器?”
“是的,爱是武器!”当我想到我正在学会如何去生活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如何去死亡了。
—— 达?芬奇
“你们怎么在这?”秦川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父亲,满脸是泪,眼睛通红,跳起来吼,“说!你们怎么在这?谁要你们来的?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妈,是你们!”
“小川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妈……”父亲扑过去抱住儿子。秦川一把推开他,咆哮如雷,“你有什么资格来看,三十年前你们朱家就想弄死她,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活到现在,你们又来逼她,你们知不知道她从不见任何生人,你们来见她就是逼死了她,还我母亲,你们还我母亲……”说着就去揪父亲的衣领,朱道枫拉开他,他又跟朱道枫纠缠在一起,把他差点推到火海里去。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们,我恨你们,我要用我的余生来复仇,我要你们偿还这一切,你们必须还……”
这是秦川最后抛下的话,当时他的样子完全失去了理智,衣衫不整,满头满脸都是烟灰尘土,英俊的脸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就像个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咆哮着,似要将朱道枫父子碎尸万段。
第二天,朱洪生去殡仪馆看秦母,也被秦川赶了出来,还当众被骂作“老不死”的,朱洪生没说什么,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谁都不见。连朱道枫敲门都不管用。他问司机小王:“人烧成什么样了?”
“快别问了,很惨,已经烧焦了,缩成一堆,”小王啧啧直摇头,“放在棺材里盖着的,没给人看,听说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被烧过一回,整张脸都毁了……”
“是吗?”朱道枫并不惊讶,因为他听幽兰讲过,秦川母亲的脸曾被大火烧毁,当时幽兰还劝他别去看秦母,他不听,结果酿成今天的惨剧,老人一定是无法面对他们父子才自焚的,难怪秦川的反应这么激烈,在他的概念里,他们父子无疑就是直接凶手,若不是他们执意去看秦母,老人就不会死。
倾城……
朱道枫开始回忆这个女人,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得无法形容的女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倾城。当年她进梓园的时候,朱道枫还很小,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倾城很喜欢他,经常给他讲故事,喂他吃东西,朱道枫身为朱家小少爷(后来又有一个弟弟),围着他身边转的人很多,奶妈保姆一堆的人,但却很少有温暖,因为母亲在父亲娶继母前就去了香港,而父亲整日忙事业,根本顾不上管他,美丽的倾城无疑给了他短暂的母爱,这也是他一直对这个女人铭记在心的原因。
第三卷 蔷薇祭
一朱道枫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朱道枫没有想到,他又要经历一次葬礼!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葬礼。从心慈的葬礼到后来两个兄弟的葬礼,他每经历一次,心就被敲碎一次。生与死,本是平常事,他不惧怕死亡,却惧怕死亡带来的毁灭性的精神灾难,生命挚爱,骨肉至亲,刹那间灰飞烟灭,尘归尘,土归土,这折磨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体会到的。可是他现在又要面对一场葬礼,不是挚爱,也没有血缘,却一样敲碎他的心,他的骨头——秦川母亲的葬礼!
当他和父亲赶到那座民房时,看到的是熊熊大火,黑烟滚滚,他和父亲当时就懵了,去之前打电话时都还好好的,接电话的是个丫头,声音很甜,说奶奶在家的,怎么一会儿工夫就着火了呢?
围观的群众很多,消防员也迅速赶过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整栋房子都被大火吞噬,根本进不去,更别说救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大概就是那个接电话的丫头,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奶奶奶奶”地叫个不停……而父亲也彻底崩溃,冲着大火歇斯底里地呼喊:“倾城,倾城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三十年啊……”
随后秦川赶到,他二话没说就要冲进去,朱道枫拉着他,旁边的人也拉,“让我进去,你们放开,让我进去,妈,妈……”后来连消防兵也过来拉,才将他控制住,他跪在大火前死命地磕头,哭得死去活来,“妈,是我害了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肯见我听我解释,我错了啊,妈……”
“小川,你别这样……”
朱道枫试图上前扶他。
那个时候倾城已经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没事就逗朱道枫,问他:“威廉,你是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啊?”
“弟弟。”
“为什么呢?”
“女孩子太喜欢哭了。”
“弟弟出生后,你会保护他爱护他吗?”
“会,谁欺负他我就打他。”
“真乖,你们一定会是好兄弟……”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弟弟就是秦川,可他们是好兄弟吗?朱道枫一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悲伤,倾城失踪的时候他还小,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回来后没见到倾城简直疯了,他跟继母吵架,如果不是继母当时也怀孕了,他肯定还会动手,后来继母生下少宇,一满月父亲就跟她离了婚,此后一直独身,直到遇见幽兰的母亲。父亲很少提起这些事,很忌讳,朱道枫也不便问,上一辈人的恩怨不是他可以理解的。可是现在呢,上一辈人的恩怨却延伸到了他身上,让他措手不及,无法面对,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这一生总是这样面对这些他难以面对的事情,原以为失散三十年的兄弟相逢会给这个家给自己带来天大的喜悦,却不想是今天这个局面,他恐惧,非常的恐惧,从知道秦川的身份后,他就被这恐惧所纠缠,这个看似满脸阳光的年轻人心底的仇恨足以毁灭整个世界,朱道枫原想以自己的真诚和宽容来打动他,哪怕是知道他联合淑美堂的老板松本来对付自己,他也可以视而不见,甚至想跟他分享拥有的一切。可是秦川会领情吗?
朱道枫是可以和他分享所有东西,怕就怕你给他的他不要,你舍不得的他要来夺,朱道枫舍不得什么呢?除了幽兰,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对啊,就是幽兰!这也正是朱道枫恐惧的缘由,秦川知道幽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而且已经表现出对幽兰的好感,如果他真的横插一刀,朱道枫就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幽兰在得知秦川母亲自焚的事后,很久都没有说话。“怎么不说话?”朱道枫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你想让我说什么?”
朱道枫长叹一口气:“唉,都怪我当初没听你的,跑去看老太太,结果……秦川现在恨死我了,对我父亲的打击也很大……”
“你们家的冤孽太深了!”幽兰的表情异常冷酷,“你父亲还不相信报应,可是这么快就实现了……”
“幽兰!”
秦川母亲的葬礼举行之前的那个晚上,朱道枫和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夜之间,朱洪生的头发全白了,苍老了十岁都不止。他睡在躺椅上,面朝着窗外,背对着朱道枫,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整个世界在他眼前一片黑暗。他闭着眼睛,脑子里闪出很多人物的面孔,有三个太太的,有在他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女人的,有去世了的两个儿子的,也有倾城的,幼仪的,所有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没有半刻歇停。他们在他的生命中来的来过,去的去了,除了一些破碎的记忆和伤痛,什么也没留给他。尤其是那些女人,当初得到或拥有她们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胜利者,轻而易举地就霸占了她们的青春,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自己上了当,那些女人走走停停,没有一个生死相随地留下来过,只留下痛苦的记忆来折磨他的余生,毁灭他的意志。这其中就包括倾城。时隔三十年,如果没有手上这张泛黄的照片,他肯定记不起她的样子了,可在所有经历过的女人中,她却是唯一可以让他用一生去记忆的女人,就连现在的幼仪,说穿了,也就是因为长得像倾城,他才将她留在身边的。
三十年……
一片火海!
什么都没了,他想看看她最后的样子都没有办法,她肯定是恨到了极点,才毁灭自己不让他看到的。倾城,貌可倾城的倾城,就剩下这张照片了,只有这张照片才表明她曾经来过这世上,美丽过,倾城过,消失过,直到最后化成火海里的一缕轻烟。
“爸,你没事吧?”
朱道枫在父亲身后站了半天,又不见他开口,不知道有什么事。
朱洪生说:“我过几天就回美国……”
“你身体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
很难得,他会以这种平和的语气跟父亲说话。
“我要去把幼仪接过来,还给幼幼。”他还是习惯叫幽兰做幼幼。
“也不用这么急的……”
“不,不,我很急,”朱洪生无力地摆摆手,气若游丝,“我怕再出意外,失去你这个儿子,我,我怕遭天谴……原先我是想以她母亲来制约她的,让她不得不跟你生活,生儿育女,我是在打赌,这辈子我从来就没输过,可是这一次我怕了,我已经失去了秦川,不能再失去你,如果她母亲有个闪失,你就会失去她,而我就会失去你……”
“是的,她自己也跟我说了,如果她母亲有意外,她不会原谅我们。”听父亲这么一说,朱道枫也紧张起来。
“所以我必须马上回美国,把幼仪一个人丢在旧金山,我真的很不应该,她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正常,可她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到现在还以为她丈夫和大女儿还活着……”
“爸,我们家的冤孽是不是真的很深?”
“她说的?”
朱道枫没吭声。
“死丫头,这辈子真是我的克星,”朱洪生若有所思,像是自言自语,“第一次见到她,那小丫头就让我无端地害怕,现在我明白害怕的缘由了,她根本就是个讨债鬼,来这世上就是找我讨要我最珍贵的一切,包括你!”
“爸,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先欠人家的好不好?”
“是,是我们欠那家人的,我不是没想过还债,可是谁知道越还越多呢?就比如秦川,知道他是我儿子后,我有多高兴啊,比得到整个世界还高兴,梦想跟他们母子重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谁知道老天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朱洪生说到这里已经哽咽,捂着脸不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脆弱,“真的是冤孽,就像那死丫头说的,老天不会放过我们,真的就没有放过,三十年啊,我找了他们母子整整三十年,谁知弄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再也输不起了,所以才想把幼幼的母亲接回来,让她们母女团圆,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在一起生活,而不是被我所迫……”
“你早该这样!”朱道枫的回答冷冰冰的。
“你别恨我,孩子,我不也是想让你得到她嘛,看你那么喜欢,想让你开心一点,跟碧君结婚这十年,你一直就郁郁寡欢……”
“爸,你还是本性难改,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我喜欢什么你就送我什么,就像小时候你买玩具给我一样,为的就是逗我开心,可幽兰不是玩具,她是一个完整的人,有思想有情感,你没有尊重她,没有把她当人,又怎么可能让我得到她?你从来就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过问题!”朱道枫很不客气,本来看父亲遭此打击,他想收敛一点的,对父亲好一点,至少不必刺激他,可是他实在灰心透了,他的父亲,这个霸道的男人竟然以为感情是礼物,可以馈赠的,难怪他这一生这么失败!
朱洪生回头看看儿子,想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他也真是死心了,这小子继承他最多,但却最不像他,以他对女人优柔寡断的态度,他怎么能够得到自己的幸福!
“真是个混账东西!”他想了半天只骂了这么一句。
“那也是你生的!”朱道枫回答干脆。
“你还知道你是我生的?”
“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不是你生的。”
“你……”
朱洪生气得发抖,如果不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真想扇他两巴掌,可是……这是他的孩子啊,仅存的一个!秦川是不要指望了,这辈子别想他会叫自己一声父亲,操劳半辈子,朱洪生突然觉得自己很“贫穷”,除了眼前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混账儿子,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拥有什么?一想到这,他的情绪缓和了些,重重地叹口气,岔开话题,讨论秦母的葬礼:
“我是不能去了,你去吧,毕竟是兄弟,他再不认我这个父亲,应该不至于把你当仇人,你不要计较他对你怎么样,刚刚丧母,脾气不好是难免的,等他冷静些了,你找他好好谈谈,只要你们兄弟和睦,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朱道枫也叹口气,不说话。
“你叹气干什么?”
“爸,如果他跟我争什么,你说我该让步吗?”
谢天谢地,他还是记得叫自己爸爸的。
“当然要让步,他是你弟弟,是除了我和你母亲外,这世上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不能让给他的呢?”朱洪生说。
“如果他要的是我最珍贵的呢?”
“那也给他,再珍贵也比不上骨肉至亲,你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手足更重要的?”
“可如果他要的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呢?”
“你想说什么?”朱洪生疑惑地看着儿子,虽然几天未进食面容憔悴,可目光仍然犀利如刺,“你该不会是想说他要跟你争幼幼吧?”
好厉害,姜的确是老的辣,一眼就看穿了!
“如果是呢?”朱道枫询问地望着父亲。
“老天,那这太可怕了!”朱洪生骇恐地瞪着眼睛,“那丫头岂不真要成我们家的克星?”
葬礼这天下起了雨,幽兰刚好出院,执意要去,朱道枫拗她不过,只好开车载着她一同前往。“你刚出院,身体还很虚弱,殡仪馆那边很冷的。”朱道枫很心疼她的身体。
“我在那边待了三年,我知道的,不用你说。”
“你在殡仪馆待过?”
“你还不知道吗?”幽兰冷笑。
朱道枫差点就要问出口,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但话到嘴边就吞回去了,还需要问吗?他不敢问。
雨越下越大,天空阴沉像要塌下来,远处连绵的青山罩在一片雨雾中,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格外地催人心伤,难道是老天爷也在怜悯逝去的佳人?
到达殡仪馆的时候,一下车就看到一身黑衣的牧文和哲明从里面出来,“你们也来了吗?”朱道枫上前打招呼,他也是一身黑西装,外面套了件黑风衣,带着墨镜,凝重的表情掩盖不住由内而发的光芒。
“是啊,你们也来了?”牧文问。
“嗯,”朱道枫点点头,“他……怎么样?”
牧文叹着气直摇头。哲明说:“还能怎么样,谁跟他打招呼都不理。”
朱道枫墨镜下阴郁的脸顿时结满冰霜。但他还是要进去的,都到门口了,该面对的始终要去面对。幽兰紧随其后,经过牧文身边时,还算客气地点了点头,可脸上结的就不是冰霜了,是千年冰川。牧文看着她进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对哲明说:“我怎么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啊,这个女人很不祥,会带给威廉灾难……”
“只怕已经是灾难了。”哲明回答说。
秦川是个低调的人,母亲的葬礼也很低调,前去吊唁的人都是自发去的同事和挚友,站在殡仪馆大厅门口答礼的并不是秦川,而是他安排的手下。他自己一个人坐在灵柩旁,表情呆滞,神色凄然,万念俱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灵堂里哀乐低鸣,布满白玫瑰,正前方的墙上悬挂着秦母年轻时的相片,穿着旗袍,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齐整的刘海下面眉如弯月,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浅笑盈盈,真的是倾国倾城。没有人不惊讶,秦川的母亲竟有这么美丽!
“请让我回到原来的样子。”
据说这是秦母留下的唯一的遗言。
照片上的样子大概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吧。
幽兰望着那张照片顷刻间泪流满面,原来的样子!她也有过原来的样子,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往事一幕幕地呈现眼前,十一年啊,她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痛苦地纠缠在这世上,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原来,什么是现在,原来不是现在,现在也不是原来……
“怎么了?”朱道枫按住她的肩膀,奇怪地问。刚才还好好的……幽兰没理他,径直朝为母亲守灵的秦川走去。她一袭黑色束身长风衣,长发垂腰,脸上除了泪,干干净净,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来自黑夜,来自世外,清透得不带一点污染和杂质。
秦川本来是面无表情,见她走过来,空洞的眼神忽然就有了活的迹象,继而他又看到了一同走过来的朱道枫,眼中马上又是另一种光芒,利剑般能穿透人的胸膛,那不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下的眼神,仿佛走近他的是一个魔鬼,要撕碎他,他必须做出最激烈的反击,尽管此刻他的表情更像一个魔鬼。
朱道枫被那眼神震慑到,几乎不敢再靠前。
“秦川,节哀……”幽兰朝他伸出手。他隐忍地点点头,站起身,握住她的手,两手一相握似乎立即找到了共鸣点,迅速抱在了一起。
“秦川,你要多保重。”幽兰泣不成声。
秦川没说话,紧紧抱着浑身颤抖的幽兰,眉头紧蹙,表情异常痛苦。灵堂里的人都诧异地朝这边张望,不明白守灵这么久,对谁都无动于衷的秦川为何对这个黑衣女子这么动情,情绪一下就崩溃到顶点。旁边的朱道枫脸色比外面的天空还阴暗。
“别太难过,伯母已经回到了她原来的样子,她是幸福的。”幽兰松开秦川怀抱的时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样子,哪怕是死。”
“你原来的样子呢?”秦川问。
“大概也要像伯母这样,才能回到过去吧。”幽兰回答。
“幽兰!”朱道枫打断她,“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没有胡说,人大概只有死后才能回到过去,谢谢你,让我母亲如愿回到过去。”秦川逼视着朱道枫,眼中又闪烁着魔鬼一样的光芒,嘴角竟还带着一丝杀人的笑意。
“小川……”朱道枫听到这样的话脊背一阵发凉。
“回去告诉令尊,谢谢他找了家母三十年,我会把这三十年欠他的一并还给他,”秦川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余下的人生就剩还债了,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也会还。”说着朝朱道枫深深一躬,算是答礼。
仿佛是当头一棒,朱道枫摇晃了一下身子,差点栽倒。幽兰连忙扶住他,“我们走吧,秦川,我们走了,多保重。”说着就搀扶着朱道枫转身离去,秦川却在后面又“礼节”地回了句:“二位慢走,改日登门道谢。”
返城的途中,朱道枫把车开得飞起来。
风在呼啸。
雨在呼啸。
大地在倾斜。
“怕不怕?”
他大声地问旁边的幽兰,带着自虐的笑。
“不怕。”幽兰视死如归。
“想跟我死在一起吗?”
“如果你想死,就死吧。”
“回答得很不情愿啊,是不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构思了一部新的小说,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部作品……”
“说来听听。”
“也是个谋杀的故事,不过是我被谋杀,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在谋杀,谋杀了别人又谋杀了自己……结局是女主人躺在铺满蔷薇花的棺材里,她的身上也都撒满蔷薇花瓣,这部小说的名字就叫‘蔷薇祭’……”
两个月后。
朱道枫常常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生最高的境界是什么?是有所追求,还是无所追求。如果是有所追求,那他现在就是“碌碌无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到巨石岛的蔷薇园陪伴幽兰,或跟“茶话六君子”谈笑聊天,在他的生活里什么都变得重要,又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在追求又什么都无所谓,自在随意得像一阵风。而如果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无所追求,那他现在就“修炼”到了家,得道成仙了,他真是觉得自己现在比神仙还快活,心无所求,心中只有希望和爱,挣扎混乱了半生,终于安定下来,平淡地幸福着,幸福中享受平淡。他也感觉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地开阔,像面镜子,人生的很多事情都照得清清白白,过去忙忙碌碌追求的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真正属于自己的就在心灵的最深处,一个是心慈,一个就是幽兰。
心慈,虽然她离去已经十几载,但朱道枫现在明白其实自己从未失去过她,她一直活在他的心里,微笑着注视他,就像她曾经说过的,他们就是两个孤独的行者,各自有着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天已经让他们相遇过了,今生他们不可能再相遇,但即使她已经变成了一颗星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她的爱还是会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光芒,守护着他,他无法触及她,却可以感觉她的存在,至少她曾经的存在。
而幽兰呢,这个十几年前就潜入他生活的奇异女子现在已经完全属于他,他们现在就生活在巨石岛的蔷薇园,虽然她从来不会很热情,总是淡淡的,如园子里的蔷薇,独自美丽着,自在芬芳着,不会妖媚地去迎合谁,也不会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你看到她的美丽,却又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全部,但就是这似近似远的神秘气息让朱道枫着迷,说不清怎么这么着迷,仿佛她就是一片蔷薇的花海,他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这片“海洋”,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漂浮着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沉在海底,完全被她的气息、她的芬芳包围,与生俱来就拥有,没有起点,没有尽头……
两个月前,朱道枫已经如愿解除了跟碧君长达十年有名无实的婚姻,是法院判离的,也是没有办法才上诉到法庭,因为碧君始终不肯签字,法院宣布两人的婚姻关系解除后,她还要死要活地闹,朱道枫无奈把她澳洲的家人叫过来,让她家人把她接回了澳洲。碧君的家人没有任何怨言,因为他们也知道当初碧君是以什么原因嫁入朱家的,也了解她极端的精神状况,闹了这么多年,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朱道枫能跟她保持十年的婚姻本身就出乎他们的意料,离婚是他们早有思想准备的事。而且朱道枫也没有完全对前妻置之不理,不仅安排人在澳洲买了套房子,还定期支付她赡养费,数额足够她生活得很好,毕竟是夫妻一场,他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给了她家人一个交代。
父亲朱洪生也已经回了美国,本来是一回去就把幽兰的母亲接过来的,但她母亲在那边还有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没有完成,跟朱道枫商量后,决定听从医生的意见,结束治疗后再回国。但是幽兰已经和她母亲提前通上话了,是朱洪生安排的,第一次通话就在中秋节的头天,幽兰事先并不知道,她当时正在花园里修剪蔷薇,朱道枫把电话给她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而当听出电话是母亲打过来的时候,她顿时哭得接不上气,完全说不好话了,十几年生死不明,十几年的思念,让她的精神在一瞬间崩溃。
朱道枫当时站在旁边,估计她母亲也在美国那边哭,母女俩好像没说几句话,就一直在那哭,没有一小时,起码也有大半个小时。
最后还是朱道枫拿过话筒,要她们情绪稳定后改天再通电话。
“她……她还活着,老天,她还活着……”幽兰挂掉电话后还在哭,抓着朱道枫死命地掐他,好像不相信这是真的,虽然这么多年没有母亲的消息,但在她的概念里母亲仿佛已经去世,她从未当她还活着,就如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认为自己还活着一样。
朱道枫把哭得快昏厥的幽兰紧紧拥在怀里,她怎么掐他,他哼都不哼一声,只安慰说:“别哭了,你母亲马上就要回来的,回来之前你每天都可以跟她通电话,要老这么哭,只怕她还没回来你就先哭死了。”
“她还活着……”幽兰抽抽搭搭地语无伦次,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唯恐一掉下去刚才的现实又成了梦境。
“她当然还活着。”朱道枫笑,把她抱回了屋内。
“我还活着……”她坐到沙发上后还在发抖。
“你当然还活着,难道我刚才抱进来的是一个女鬼?”
“你也是活的。”她越说越离谱,思维完全混乱了。朱道枫看着她混乱迷茫的样子,更加心生爱怜,搂着她说,“你放心,我肯定是活的,很新鲜,比小艾早上买回来的鱼还新鲜。”
小艾是他雇来的保姆,照顾幽兰生活起居的。
“你不新鲜了。”幽兰说。
“怎么不新鲜了?”
“你太老了,哪有这么老的鱼……”沉浸在巨大喜悦和悲伤中的幽兰思想完全转不过弯,思维混乱到弄不清自己身处在哪个时空,现实的,还是过去的,还是完全虚幻的,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如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朱道枫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从混乱中拉出来:“幽兰,等你母亲过来后,我要当面向她提亲,明媒正娶地把你接进我家的门。”
“彩礼呢?”
“你要彩礼?”
“废话,”幽兰一清醒嘴巴就不饶人了,“娶媳妇不要彩礼的吗?我妈生了我,我自己养活自己这么多年,白给你?”
“行啊,你要多少彩礼都不是问题。”朱道枫好喜欢她这调皮的样子,可爱极了,忍不住就要去亲她。幽兰把他推开,“我真的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吗?”
“当然,只要我有的全给你。”
“好,你听着,”幽兰轻咳一声,眼睛望着天花板,很认真地数起来,“我要你全部的生命和爱,我活着,你就活着,你就是因为我才活着的,你的生命你的爱全都是因为我而存在,所以你记好了,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独自去远行,必须时刻在我的周围,让我可以感觉你的气息你的存在,如果你贸然远行,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你将不会再见到我,见到的肯定不是我。第二,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我是指我活着时,你就只能有我一个,已经不在这世上的我允许你留个位置想念她,你的心里有我,我就存在,你的心开了小差,偶尔忽略了我忘记了我,那么我就不存在了,既不会存在你的心里,也不会存在这世上,明白吗?第三,要因为我幸福而幸福,不能一个人独自幸福,如果我不幸福,你就不能幸福,你未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要让我幸福,与此相违背的任何事情你都不能做。那我怎么样才能幸福呢,很多,首先是你要健康,不能生病,生病了我不会伺候你;其次你要快乐,不能忧郁,你不快乐我也不会去哄你;你也不能寂寞,你若寂寞我是不会去给你解闷。你要时刻宠着我,爱我,关心我,把我当你的心肝宝贝,不能让我不开心,也不能让我太开心,不能限制我,也不能完全不管我,不能为我花太多的钱,更不能去注意别的女人,你的眼里只能有我,你要时刻记得,除了你妈,我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的女人。第四,暂时想到的就这些,以后随时想起了随时补充……”
说完把目光转向朱道枫,老天,这个男人已经傻了,嘴巴张着,眼睛瞪着,好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而且他的眼中闪闪的,像是有泪光,眼底都已经泛红。
“没听清吗?要不要我再来一遍?”
幽兰冲他挤挤眼,瞅着他笑。他反应过来了,突然一把抱住她,紧紧地箍在怀里,“幽兰,你这个小坏蛋,死丫头,怎么想出这么多东西……”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浊音,仿佛不是来自喉咙,而是来自心底,她听见他哽咽着说,“我答应你,全答应你,一条都不落下,我卖给你了,押给你了,我就是你的了,不能退货了,也不能出让了,只要不闲置,你怎么使用我都可以,就是报废了你也不能丢掉我,我就是给你利用的,你利用我幸福,利用我快乐,利用我生孩子,多生几个,不能浪费资源,不能让我有机会爱上别人,全世界你就当只有我一个男人,就像我除了老妈,只把你当做这世上唯一的女人一样,你要时时刻刻带着我,白天把我当你的衣服,晚上把我当被子,不能抛弃我就像不能脱掉你的衣服一样,让我给你温暖,给你热量……”
“好了啦!”幽兰一把推开他,笑成一团,“你比我还啰唆,刚才的条款里得加一条,话不能太多,要你闭嘴你就闭嘴……”
“我闭不了了,”他无辜地看着她,又伸手来拉,“只有一个办法……”说着就把她拽入怀里狠狠吻住了她的唇,咬她的舌头,呼吸着她的呼吸,是的,从今以后他们就是一个整体,同命运共呼吸,一刻也不能分离,纵然这世界变幻无穷,也不能让他们在人海里走失,只要有一个消失,另一个就不会存在!存在或消失,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来说,都不是问题,只要能在一起,存在就一起存在,消失就一起消失,如果有一天两个人一起消失,绝对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爱了,而是他们已经“远行”,化成了遥远星河的两颗星辰,彼此照耀,围绕着旋转,爱没有止境,就像宇宙没有边际……
晚饭,两人一起吃小艾弄的鱼。
“嗯,是很新鲜。”幽兰赞不绝口。
“难道比我还新鲜吗?”朱道枫一边喝着鱼汤,一边喋喋不休,“我也就是老了点,新鲜还是很新鲜的,就像刚从湖里捞起来的一样,活蹦乱跳,你可以闻闻,还有湖水的味道,不过我真希望我就是这碗里的鱼,被你一块块吃掉,最好连骨头都不剩,吃完了还想吃,回味无穷,然后你又去湖里捞鱼,我又变成一条鱼被你捞起来被你弄着吃,你吃完了更加爱上我的味道,从此你天天去湖里捞鱼,我天天变成鱼被你吃掉,我就是一条长生不死的鱼,来到这世上就是等着被你吃,被你尝,被你回味,被你惦记……”
“你还有完没完!”幽兰放下碗筷,在桌子底下对着他就是一脚,“吃顿饭都不能清静,真是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还啰唆,你再不闭嘴,我就退货!”
一句话就吓住了朱道枫,赶紧埋头吃饭,可扒了两口,又开始了,很委屈的样子:“你怎么动不动就退货呢,多伤感情啊,别忘了,这世上就我一个男人,你把我退了,你难道守寡啊,你还没利用我生孩子呢,怎么能退货呢,我又没有质量问题,又不是伪劣产品,我是绝对的原装正品,做工精良,越用越新……”
“朱道枫!”
幽兰跳起来,扑过去对着他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得朱道枫很受用,连连点头:“娘子按摩真舒服,哈哈……”
吃过饭两人一起到湖边散步。夜色真美啊,明天就是中秋了,月亮像个大玉盘,倒映在湖水中,一湖的银波荡漾,一层层涌过来,退回去,细细碎碎,湖面像是撒满了银子。对岸是零星的灯火,也倒映在湖水中,鸡犬声,虫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人间仙境融为一体。朱道枫觉得他们就是这巨石岛上的两个活神仙,逍遥自在,在人世,却远离尘世,这种美到极致,让他简直不敢去想象,如果有一天离开对方,他还会不会留在人世。身后是蔷薇花园,他们的房子就在矗立在花园中,他回头看了看,对幽兰说:“我们得在这岛上再盖一栋房子。”
“还盖房子?这么大一栋,还不够我们住吗?你钱多了发烧吧。”幽兰自从跟他在一起后,说话很不客气,可是朱道枫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还就喜欢听她这么说话,他解释道,“我们住当然是够了,可是爸妈他们过来呢,我们要是再生几个孩子呢?”
“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
“呵呵,傻瓜,我有外国国籍,生多少个都没问题。”
“要生你生,你当我是猪啊。”
“我们本来就是非人类啊,住在这岛上的,除了神仙,还有谁有资格住?”朱道枫在背后拥住她,面朝着一湖的银波,幸福也像湖水一样荡漾,“说正经的,我爸已经说了,把我丈母娘送回来后他就不走了,要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你说他就我一个儿子,养老送终是我的责任,不依靠我依靠谁……”
幽兰回答道:“我妈当然要跟我在一起生活,你爸,不行,他自个住吧。”
“那怎么行呢,他们现在也是夫妻啊。”
“我不承认!”
“讲点道理嘛。”
“没道理可讲,再说了,父子娶了一对母女,住在这岛上像什么话!”
“我知道你对我爸有成见……”
“那是肯定的,‘成见’这两个字还太轻了点。”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幽兰斩钉截铁,“如果你爸要过来,我就跟我妈住一边去,你们父子自个过吧,父子团圆,多好!”
朱道枫知道她的倔脾气,说一不二,要想在短时间内说服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不过他是真的希望父母能跟自己同住,这岛上的风景太美,他实在舍不得独自享受。梓园他是不会再回去住了,父亲也表示不希望再回梓园,那里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记忆,心慈的去世,十年牢狱一样的婚姻,留下的印记足以让他望而却步,用父亲的话说,那是块不祥之地,他们朱家几代人的幸福都是葬送于此,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辈子都不再踏入梓园。但是朱洪生并没有明说要跟儿子住在一起,可朱道枫是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固执,也继承了他的智慧,不用动脑子都知道父亲的想法,只是父亲爱面子,又死倔,肯定不会先提出来跟儿子住,他等着儿子开口,他再来个顺水推舟呢。
但是幽兰这可是个坎,能不能迈过去朱道枫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尽管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两个人即将拥有的未来,但这“未来”里可不包括朱洪生,那仇恨已深植她心底,想连根拔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她现在跟他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母亲,朱道枫隐隐觉得,她心里似乎很矛盾,虽然她表面说笑,可眼底的忧郁和彷徨却是掩饰不了的,好几次半夜醒来,他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卧室的阳台上发呆,她还是纠缠于过去,若要让她完全投入地去爱一个人,看来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于是他不再提这事,就转移话题说中秋节的晚上,他的那帮朋友想来岛上热闹热闹,一起看花赏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就是你的那个什么君子?”
“是他们,老早就吵着要上岛来玩,我怕你不乐意就一直没答应。”
“来啊,干吗不让他们来,这么好的月色就我们两个欣赏是太浪费了,”幽兰对这事很大度,“你真把自己当神仙了啊,神仙很寂寞的呢。”完了又补充一句,“对了,秦川会不会来……”
“茶话六君子”一听说要到巨石岛上来赏月,乐得跟个什么似的,还没到傍晚,就呼啦啦一群人开着车上来了,弄得附近的花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多高级小车上了巨石岛,这倒不意外,“茶话六君子”到哪都是吸引眼球的。不过这次跟以往的聚会有所不同的是,六君子把家眷或者女友也带来了,因为是中秋,团圆的日子,把太太丢家里自个出来逍遥回去肯定是要跪搓衣板的,所以朱道枫就提前交代了,都把伴儿带过来,大家一起团圆。蔷薇园齐刷刷停了五辆小车,加上朱道枫的,不多不少刚好六辆。
屋内灯火通明,欢笑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这也是蔷薇园自修建以来第一次招待客人,为了让大家吃好玩好,朱道枫把梓园那边的厨师和佣人调了几个过来。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都还没尽兴,吃完饭大家就到花园里对着湖水赏月,也是不多不少,刚好六套桌椅,都摆满了水果和月饼。谈笑继续。只是并不是一对对坐在一起,而是几个爷们坐一堆,女眷们围一起,各说各的,互不干涉,但肯定是女人这边的笑声比那边大,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一下六个。
但是幽兰并没有参与她们的谈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听,有时候也跟着笑笑,神情总是掩饰不了的落寞。正说笑着,蔷薇园那边两道灯光打了过来,是车灯。
“谁来了?”
“是啊,谁来了,六君子不是只有六个吗?”
女眷们很好奇。
车子停在了不远处,是辆黑色奥迪,朱道枫一看那辆车就知道是谁来了。没错,就是秦川,一身白色洋装,操着手,潇洒平静地朝这边走来。“哎呀,秦老弟,好久不见了!”哲明第一个站起来跟他握手。
“是很久不见了,各位还好吗?”秦川微笑着打招呼,礼貌周到,却隐约地显出生疏,朱道枫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小川,你能来太好了。”
“是啊,这些日子你跑哪去了,到处找不着你,”牧文拉他坐下,“我去报社找过你,他们说你已经离开了。”
“哦,我现在已经离开报社了,去了趟国外,”秦川跷起二郎腿,笑容可掬,转过脸跟幽兰打招呼,“幽兰,谢谢你的邀请。”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幽兰,毫无疑问,是她邀请秦川来的。而秦川忽然看到了身边站着的朱道枫,连忙放下腿做了个要让位的姿势,“哦,不好意思,占了你的位置。”
“没关系,你坐吧。”朱道枫很不自在,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意外,秦川光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从两个月前的葬礼上见过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往来。他打过两个电话,可是一通就挂了,秦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天怎么会突然来这呢?
幽兰这个时候已经从屋里拖了把椅子过来了,“你坐吧,”她要朱道枫坐下。其他的人继续说笑,他们三个坐在一起,气氛有些尴尬。
“怎么突然离开报社了呢?”朱道枫微笑着问,尽可能地表现自然。
“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秦川掏出烟,朱道枫连忙给他点上,殷勤得有些过分,“谢谢,”秦川气定神闲,感觉像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笑着说,“过去的秦川已经不存在了,说死了也行,现在的秦川是全新的,说是改头换面、面目全非都可以,看你们怎么理解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我只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那是好事啊。”朱道枫很高兴。
“对你是不是好事恐怕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秦川目光犀利。
朱道枫的心开始往下沉。
幽兰见状连忙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哪呢?”
“出版社。”
“真的啊?”
“是真的,幽兰,听说你现在在写新的作品,写完了交给我吧,我提前给你打招呼,可不能给别的出版社哟。”
“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幽兰笑答。
“写的是什么内容可以告诉我吗?”
“跟以前的内容差不多。”
“也是谋杀的故事?”
“嗯。”
“很好,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刺激!”秦川说着把目光转向一旁尴尬的朱道枫,“你喜欢吗?”
“还……可以吧。”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问你喜欢谋杀呢还是被谋杀。”
“小川……”
“不要这么叫我,这个世上没有小川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可能有,所以你不要当这个人存在……”
“秦川,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跟你分享的。”
“谢谢,我什么都不缺,我欠你的本来就很多,这辈子都还不完,怎么还会要你的东西呢?难道你要我下辈子也来还?”秦川犀利的目光变得阴森森的,一字一句深深扎在朱道枫的心上,“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债,也不喜欢拖,这辈子的事情这辈子还,干干净净地来,就要干干净净地走,欠你的,还有欠你令尊的我都会悉数还给你们,至于怎么还,我想我肯定是拿我最尊贵的东西还……”说着侧着脸朝幽兰微笑了一下,又对着朱道枫不慌不忙地说:“我最尊贵的就是我的挚爱,就如你的挚爱就是幽兰一样。”
月光突然变得很阴森。风也变得很寒冷。朱道枫开始发抖。接下来秦川又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了印象,而秦川却很活跃,一会儿跟幽兰说话,一会儿又跟众君子开玩笑。一直笑闹到凌晨,众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巨石岛。幽兰在楼下和保姆一起收拾屋子的时候,朱道枫一个人上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个人静下来,连心都在发抖了……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窗户是开着的,窗帘被吹得老高,落叶和蔷薇花香也随风被吹进了屋,月亮躲进了云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坏天气。
朱道枫感觉自己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洞,没有出路,没有退路,黑洞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自己,就像传说中狼的眼睛,一步步逼近,根本就没有给你生还的可能。而这时房间里的花香突然变成了某种诡异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好闻,迷惑人心,但绝不是原来的味道,蔷薇花不是这种味道,这是一种黑暗世界的气息,阴冷绝望,带着可怕的毒,似要夺人性命,花香越来越浓,这气息也越来越重,朱道枫喘息起来,他感到呼吸困难,真像中了毒一样,想挣扎却又浑身无力。
“你怎么了?”耳边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他这才努力睁开眼睛,灯是亮着的,灯光下是幽兰美丽的容颜。
“做噩梦了吧?”幽兰坐在床边抚摸他浓密的头发,隔得这么近,可以很清晰地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蔷薇花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脾,朱道枫没事就喜欢抱着她闻,这是她独有的气息。他坐了起来,“可能是做了个梦,很不好受……”说着就把幽兰拥入怀中,贪婪地闻她身上的味道,这才是蔷薇的花香,纯正烂漫,带着阳光和雨露,是真正属于人间的味道,而不是刚才梦里闻到的那种黑暗世界的气息。
“你不必在意秦川的话,时间会慢慢淡化一切的。”幽兰像哄孩子似的轻拍他的背。
“幽兰,你会离开我吗?”朱道枫真的像一个孩子似的无助,抱着她像抱了个稀世珍宝,不敢撒手,怕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她,就像当年他失去心慈一样,“我好害怕,怕你离开,幽兰,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你想象不到的,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失去你我会怎样,不敢想,一想心就好痛,撕裂一样的痛,幽兰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你自己也说过,我们是一个整体,你因为我而存在,就像我因你而生一样,你不准我独自远行,你也要做到的,不能抛下我一个人远行,否则我必死无疑……”
幽兰从他怀里挣脱,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笑着说:“傻瓜,我能上哪去啊,这个世界还有哪里容得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这里,真的像是人间仙境,我当惯了凡人,想做回神仙不可以吗?”
“当然,我们就是神仙,只是怕你神仙当惯了又要做凡人。”朱道枫听她这么说,踏实了许多。
“那就偶尔下下凡啊。”
“怎么下呢?”朱道枫抱住她,咬她的耳根,“我们现在就下凡吧,做凡人的事……”说着把她放倒在床上,解她睡裙的带子。
幽兰“咯咯”地笑,“讨厌,难道凡人只做这件事的吗?”
朱道枫含糊地说:“凡人就是靠这繁衍后代的啊,神仙是不能做的,要不怎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呢?”说完整个地扯下她的睡裙,顿时她洁白无瑕的身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灯光下,新鲜得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朱道枫有些头昏,因为他突然又闻到了刚才梦里梦到的味道,那种来自黑暗的世界诡异的气息!他贴近她的身体,那气息又没了,又是纯粹的蔷薇花香,两个人开始纠缠在一起,在床上滚来滚去,他狠狠地爱着她,当最后他把她顶到床头到达巅峰的时候,突然蔷薇花香又变成了那种黑暗气息,而且前所未有的浓烈,明明开着灯,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颓然翻下身,仰躺在床上拼命地换气,浑身乏力到极点。
“纵欲过度吧?一天到晚做这事,早晚要累死在床上。”幽兰起身,赤裸着身体进浴室。朱道枫喘息着说,“蔷薇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风流,你就知道风流!”幽兰在浴室里嚷嚷。也难怪她嚷嚷,自从搬到巨石岛上来,朱道枫就一天到晚缠她,一天两三次是常有的事,好像永不知疲倦似的,她一抱怨,朱道枫就很委屈地说:“没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可能是这里的蔷薇花有催情的作用吧。”
“你别说是蔷薇花催情,”幽兰防止他再说下去,就抢先说了,“怎么就光催了你没催我啊,我还天天修剪蔷薇呢。”
“那是因为这里没有蜜蜂,我是这岛上唯一的雄性……”朱道枫哈哈大笑。
幽兰很快就洗好出来了,裹着浴袍披散着头发更像个仙女了,她抓了个枕头就朝他砸过去,“明天我就去招蜜蜂来,看你还发不发情……”
第二天一大早,幽兰的母亲从美国打电话过来,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幽兰陪着母亲说笑了两个小时,可是一挂掉电话又哭得要崩溃,朱道枫心疼得不得了,“哭什么啊,你妈马上就要回来了,老这样哭,你真等不到她回来你就得哭死。”
“我妈说……”幽兰泣不成声,说不出完整的话。
“你妈说什么,是不是问我这个女婿怎么样?”
幽兰拼命摇头,扑到沙发上哭得更厉害了,“她……她说她买了好多礼物带回来……”
“这也值得你哭?”朱道枫觉得好笑。
“她说……她还给我爸和姐姐准备了礼物,问我怎么不让姐姐接电话……”幽兰抱着沙发上的靠垫痛不欲生,“她哪里治好了病啊,还以为我爸和我姐还活着呢,还说给我买了新书包和漂亮的连衣裙,她还以为我只有十几岁,妈妈,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了吗?幼幼早就不是当年的幼幼了,爸爸和姐姐也早已不在了啊……”
朱道枫明白过来了,幽兰母亲的思维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怎么会这样呢?他抱起伤心欲绝的幽兰,除了拥抱,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忽然间,他也伤心起来,如果时间真的能停留不变,那么他现在一定也还和心慈在一起,忙碌地准备婚礼,幸福得忘了世界的存在,谁能想到他们准备的是一场葬礼呢?十一年了,这不幸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所淡化,不幸的仍然不幸,谁说时间是万能的,时间是最没用的东西!好在父亲随后就打来电话,说治疗已经结束了,一周后回国。朱道枫问到幽兰母亲的病情,朱洪生说:“没办法,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医生也无能为力,她现在还算好的,严重的时候神志不清,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现在除了意识上是混乱的,其他跟正常人没有区别……”
“这个样子也叫正常?连女儿多大了都搞不清……”
“只能这样了,我得尽快把她带回国,怕有什么意外那死丫头会跟我拼命,跟我拼命事小,怕就怕跟你拼命……”
“最好是安然无恙地回来,否则就不是她找我拼命了,她会要我的命!”
二秦川
这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谋杀的故事。
这也是个爱情故事。
这又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
秦川忽然很理解水犹寒的作品,谋杀的故事!是的,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仇恨来到这世上,因为仇恨,他很少体会平常人的生活,把自己囚在心牢里三十年,就像母亲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呼吸了三十年一样,他从未觉得母亲是活着的,她只是在呼吸,为了儿子呼吸。母亲的名字叫倾城,可是这个名字在三十年前就已经和她的思想以及灵魂一起葬身火海,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三十年来,母亲很少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哀乐,除了对儿子毫无保留的爱,对什么都是麻木的,哪怕是当年为了供儿子上学一路行乞,她也觉得很坦然,好像她理所当然应该承受这些,上天要她来到这人世就是要让她经历苦难的。也许这才是双目失明面容被毁的母亲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的原因吧。
可是现在秦川发现自己错了,母亲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乎,她的心也并非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她心里除了他这个儿子还装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三十年杳无音信,三十年不曾来探望他们母子,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朱洪生。
母亲肯定是在意那个男人的!当得知他要来看她时,她慌了,从来没有那么慌过,据阿忆说,奶奶满屋子乱撞,无处藏身一样。后来阿忆被打发出门,奶奶要她到市场去买水果招待客人,阿忆就去了,多大的事啊,平常买菜买水果都是她去市场买的,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来去花了一个小时吧,一回来就出事了,院子里火光冲天,阿忆哭喊着想冲进去救奶奶,可是大门从里面反锁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越烧越大,邻居来了,消防车来了,而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屋外,人根本进不去。
秦川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到了尾声,房子都烧塌了,他哭天抢地想随母亲一起去,旁边的人拉住他,拉他的人里就有朱道枫。他这才意识到母亲是因为什么自焚的,她肯定是害怕面对朱氏父子才走此绝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这么多年,没有人认出母亲,年纪大的人倒是记得三十年前有一个绝色的舞蹈女演员在这城里红透过半边天,可是现在,思念了三十年的男人突然就要来到自己面前,母亲绝望了,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能见他啊!那就不要见吧,让他一辈子只记得过去的倾城!秦川太了解母亲的个性,虽然在苦难中挣扎了这么多年,却从未低过头,哪怕是面目全非,落泪到行乞为生,也是一身傲骨。所以她才选择了葬身火海,意思很明白,你们要来看,我偏不让你们看,三十年你们杳无音信,现在想来看那就看我怎么死的吧,就像当年我是怎么被同样的大火烧毁一切的!
秦川此后的很多天都在化为灰烬的院子前徘徊,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的了解母亲的决然和残酷,她这一生只下一步棋,她将棋子死死握在手心,不下则已,一下就是死棋,灭了自己,也给对方致命的一击。可是纵然母亲赢了这步棋,秦川却因此失去了母亲,罪魁祸首就是朱氏父子,如果他们不是贸然前来探望,母亲就绝不会使出这着死棋,不到万不得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相依为命三十年的儿子,一想到这秦川的心就着了火,眼前的火已经灭了,弥漫着刺鼻的焦味,可是他心里的火焰还在燃烧,原本已经放下这仇恨,现在仇恨的火焰又炽烈地燃烧起来……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见到了朱道枫,本来他想赶他出去,就像把那个叫朱洪生的男人赶出去一样,但是当他看到朱道枫身旁的幽兰时,脑子里顿时火花四溅,劈劈啪啪炸成一片,灵感啊,这绝对是灵感的光芒——幽兰,不是他的挚爱吗?
于是他不但没赶朱道枫出去,还朝他深深地一鞠躬,表示“谢意”,谢谢他带来幽兰,从而明确了这场争斗的目标。是的,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对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幽兰,没错,就是幽兰,这才是他致命的死穴!
现在他们已经不住梓园了,搬到一个叫巨石岛的地方,四面环湖,美不胜收,朱道枫果然是财大气粗,不仅买下那个岛还在上面建了一个蔷薇园,他们的房子就矗立在那片蔷薇花园中,是栋三层楼的木屋,极尽奢华与浪漫,这样的浪漫大概也只有朱道枫才有能力去实现吧。他真是一个浪漫到骨子里的人,为了讨好自己的女人,什么招都使得出来,他真该去当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商人。
中秋节的晚上,秦川光顾了巨石岛,是幽兰打电话叫他过去的,当时他刚从国外回来,接到幽兰的电话很是惊喜,两人在电话里相互问候,秦川一听幽兰的意思就明白,她是想趁着中秋这个团圆的节日修复他和朱道枫的关系。他答应了,但绝不是去修复的,他是去挑战,明确目标,让对手惶惶不可终日,还没开战就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这招果然奏效,中秋节的第二天,朱道枫就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他出去喝茶,他也欣然应允,来吧,通通把你的招使出来吧,我可不是幽兰,随便几下就被你收服,要我放弃仇恨除非你放弃幽兰!
但是放弃幽兰他就能得到吗?这个秦川一点把握也没有,毕竟感情这种东西一旦在心里生了根,是很难拔除的,更别说选择另外的人。从内心来说,他是真爱着幽兰的,自从数年前第一次见到蒙着面纱的幽兰,也就是水犹寒,他就彻底没救了,猝不及防地淹没在那双旷世美丽的眼睛中。此后的三年里,他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仿佛是一个梦,梦一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直到后来在梓园意外与她重逢,他才相信她是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的,她走出他的梦境活生生地来到他面前,依然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让他无力抵抗……如果没有朱道枫,他早就勇往直前地去追了,他自知不是朱道枫的对手,也清楚朱道枫在幽兰心中的位置,一个让她放下仇恨的男人,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所以他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就是现在他也还是观望的态度,因为他没有找到突破口,百密肯定有一疏,不会没有机会的。
秦川把跟朱道枫见面的地点设在了他跟幽兰第一次见面的茶楼。四年过去了,茶楼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装潢也一点没变,目的就是想营造一种怀旧的气氛。朱道枫一点也没在意这个地点有什么不妥,反正是秦川选的,肯定有他的理由,也许他经常来这吧。
“觉得这里怎么样?”秦川点了茶水,掏出烟点上。朱道枫什么豪华的地方没见过,哲明的王府茶楼可比这气派多了,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这里怎么样,但又不能照实说,就笑了笑,点头道:“还可以的,可以的……”
“这是我跟幽兰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朱道枫怔住了,一脸愕然。
“不过我很少来。”秦川耸耸肩。
“哦,是吗?”朱道枫极力让自己保持常态。秦川这个时候递给他一根烟,他看着烟,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戒了……”
“戒了?”
“嗯,幽兰要我戒的,”朱道枫抱歉地说,“其实我心里想抽,又不敢,一回去她就闻得到味的。”
“没关系,有人管是好事,”秦川收回烟,自顾吞云吐雾,“不像我,没一个人管我,以前还有个老娘管,现在……”他没有说下去,却比说完整句话还让朱道枫难受。“对不起,小川,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朱道枫的表情充满自责。
“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生死有命,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你真这么想?”朱道枫表示怀疑。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秦川逼视他,似笑非笑,“人都死了,活着的人却还是要活着的,以前我妈老跟我提起你,说你心底好,人善良,她一直记着你的好……”
朱道枫的眼中开始闪动着泪光,这真是个多情种,比他父亲有人性多了。他被秦川的话说得感动不已,又很为秦母的去世难过,“我也一直记得她,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你妈怀着你,经常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说喜欢弟弟,她就说希望我们是好兄弟,相互扶持,一起成长……小川,你的出现对于我对于我们朱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悦,虽然中间发生这么多的事,可血总是浓于水的,你怎么记恨都可以,就是别不认我们,这个家也有你的份,我拥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份,我是说真的,我们欠你们母子三十年的感情债,你要什么我都拱手相让……”
“我要的你舍得吗?”秦川显得很平静,这一点继承了他的父亲朱洪生,喜怒不溢于言表。
“除了幽兰我什么都舍得。”朱道枫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秦川就笑了,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个跟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兄长,脸上带着笑,说的话却是刀子,直捅向朱道枫,“可我除了幽兰什么也不想要,怎么办呢?”
“为什么?”朱道枫猛灌了口茶,结果被烫到,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表情很痛苦。可是接下来秦川的话却更让他痛苦,秦川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吗?如果我们是亲人,你会把你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这话你还记得吗?我一直记得!”
“可幽兰不是……”他话说了一半就打住,可能意识到后面两个字说出来不妥,就换种方式说,“幽兰是一个女人,有独立的思想和情感,就算我拱手相让,她也未必接受你,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对吗?”
“我当然明白,不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是她的仇人呢,她都可以接受你,而我跟她一直相处很好,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可幽兰是我的命,你要走她就会要我的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你的命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放手……”
“我不会放手,这个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走她,小川,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仇恨这个东西纵然可以毁灭别人,可也会毁了自己的,你要明白这点,我们是亲兄弟,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秦川嘴上说知道,眼里的光芒却似狼,“可我是真心喜欢幽兰的,一直很喜欢,我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少,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她会属于我,跟我走上红地毯的。”
“你这么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预感,还有就是命运的轮回。”
“命运的轮回?”
“是的,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很相信命运的,命运从来就不会很慷慨,给你想要的全部,不可能的,命运没有这么大方,你现在几乎拥有了你所要的一切,别太高兴,不会长久的,命运让你得到肯定也会让你失去,这是人生的真理,我悟了好多年才悟出来的,你比我岁数大,难道还没有悟出来吗?”
“小川……”
“没有悟出来现在悟还来得及,所以你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有一天失去幽兰,决不是她要失去,也不是你让她失去,而是命运让你失去……”
朱道枫的脸色煞白,很虚弱的样子,“给我根烟好吗?”他这个时候主动要烟抽了。秦川连忙递过去,殷勤地给他点上,打火机的光芒转瞬即逝,秦川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绝望和恐惧。很好,要的就是这效果!
朱道枫显然是很久没抽了,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猛吸,他看上去真的很虚弱,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秦川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想夺走他最珍贵的东西,让他品尝失去挚爱的痛苦,生不如死受尽折磨,这比直接要他死去还要痛快得多。
“我不会失去幽兰的。”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等着。”秦川回答。
回到公寓,阿忆开的门,自从母亲去世,秦川就收留了阿忆,不收留她怎么办呢?她无处可去,跟自己一样,也是举目无亲。他留下她,也是对母亲的一种纪念,因为母亲生前很喜欢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看待。阿忆也真是讨人疼的孩子,不仅模样长得清秀水灵,还很懂事,手脚灵活又勤快,秦川并没有把她当保姆使唤,而是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只要在家,他就教她学电脑、英文等等。
“川哥哥,有客人来了。”阿忆拿出拖鞋放到秦川的面前,系着围裙,像是刚从厨房里出来。
“谁啊?”
“是我。”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艳装女子。
秦川看了她一眼就不愿看第二眼,招呼也不打,径直上楼。
“秦川!”繁羽跟着上楼,一身大红的套裙,穿得像个新娘,秦川拦在楼梯口很不客气地质问道,“没事你老上这来干吗?你烦不烦?”
繁羽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冷面无情的态度,笑着说,“我想你啊,这么多天也不见你的人,我就只好过来了。”完了又补充问了句,“那个小姑娘是谁?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什么人关你什么事?”秦川看着这个满脸浓妆的女人,习惯性地一阵反胃,穿得这么艳,耳朵上还挂两个亮晃晃的大耳环,眼影化得像熊猫,他看着她简直不能呼吸,指着门口说,“你回去,我还有事,别打搅我!”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房。
繁羽两个月前就从朱氏集团辞职了,是她自己要辞的,满以为秦川会收留她,不想秦川根本不理她,不理就不理,繁羽不请自来,每隔几天就来一次,本来想象以前一样给他做家务博取他的好感,谁知家里已经有了个小保姆,模样还长得这么好看,她更加气不过,改成每天都来了,一来就赖着不走,还像使唤丫头一样地使唤阿忆,颐指气使,俨然以秦川女友的身份自居。当然这都是秦川不在的时候,他若在,她是断没有这样的胆量的,因为看得出来,秦川根本没把阿忆当保姆,对她很亲切,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而对繁羽却像是路人,甚至连路人都不如。
晚饭的时候,秦川下楼了,一眼就看到繁羽端坐在餐桌上,像女主人似的吆喝阿忆:“摆三双筷子干什么,你也准备上桌吃吗?你是保姆呢,懂不懂规矩?”
阿忆眼泪汪汪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
“你又凭什么到这吃饭?”秦川怒不可遏,本来看她还没走就一肚子火,竟然还敢教训阿忆,他走过去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碗筷,“阿忆,你来吃!你是我家的人,当然要跟我一起吃饭!”说着把头转向繁羽,挑衅地说,“你走,不要老是让我赶你,你就这么没有廉耻吗?你还是不是人啊?”
繁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秦川的话刺激到了她,纵然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这样的羞辱,她站起来,双手支在餐桌上逼问秦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我?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为你做,从没把自己当过人,甚至不惜为你去陷害人,可是到头来你竟然这么对我,秦川,你别逼我……”
“这话应该我来说,”秦川放下碗筷,索性挑明态度,“你为我做了很多,我都知道,但都是你自己要做的,没人逼你,我也不止上百次地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你,讨厌你,让你离我远点,是你自己死赖在这,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妥协吗?你随便找个男人都比找我强,懂不懂?你有脑子吗?这么无谓地耗下去,损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我是想不明白,我除了样子普通点,哪里比外面那些女人差了,你有必要这么讨厌我吗?我是爱你的,秦川,我也恨自己贱,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爱你,就像你爱水犹寒一样……”
“不要拿她来说话!”秦川“啪”的一下放下碗筷站起来,“你有什么资格提她?你讨人厌并不是因为你的外表,而是你的内心,空洞无物,虚荣自贱,你能跟人家比吗?”
“我是不能跟她比,不过你能得到她吗?她是朱先生的女人,他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你凭什么横插一杠?我不能跟她比,你又有什么可以跟朱先生比的,他哪样都比你强,有教养,有风度,体贴人,又那么善良,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选择他,而不是你……”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繁羽脸上。“你给我滚,马上滚,再也别让我见到你!”秦川扯着她往门口拖,“滚!滚!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会杀了你!”
“我滚,我马上就滚!不过秦川,你听明白了,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我早晚悉数还给你,你想得到水犹寒是吧,那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我繁羽在,你就休想得到她,即使得到了我也可以让你失去她,不信你就等着瞧,这个世上不是没有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繁羽捂着一边被打得通红的脸,踉跄着到门口穿鞋,边穿鞋边指着秦川骂,“你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没人性,没良心,还想跟朱先生争,你争死都争不过他……”
“滚!”秦川抓起桌上的碗就朝她砸了过去。
繁羽头一偏,碗砸在门框上摔得粉碎,她却哈哈大笑:“生气了吧,说到你痛处了吧,你活该失去母亲,报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等着吧,我也等着,大家都等着,我诅咒你秦川,你会孤独到死!你死也得不到水犹寒!”说完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秦川跌倒在沙发上,几乎昏厥。
“川哥哥,你没事吧?要不要上楼休息,休息好了我再叫你吃饭?”阿忆上前扶他。“没事,你先吃吧,我不饿。”秦川无力地摆摆手,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上楼,只有十几级楼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都上不去,颓然地坐到了楼梯上,抱着头,样子痛不欲生。繁羽的话像把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的心,他真的跟朱道枫没得比吗?他真的到死都争不过他吗?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
阿忆真是个体贴又懂事的孩子,他一醒,就给他冲好了牛奶端到了床头。秦川看着阿忆,觉得她长大了很多,尽管习惯性地把她当孩子,可是她已经不是孩子的模样了,都十八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难怪繁羽会吃醋。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不想便罢,一想连牛奶都喝不下去了。“川哥哥,把牛奶喝了吧,对睡眠很有好处的。”阿忆站在面前没动。
“你怎么知道我失眠?”秦川诧异。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房间里的脚步声一直没停。”
“吵到你了吧?”
“没有,你这个样子不行的,”阿忆像个小大人似的,歪着脑袋说,“白天你要工作,晚上又睡不好,身体会垮的,你可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秦川靠在床头看着阿忆,点点头,微笑着喝完了牛奶。然后他下床穿衣服,阿忆整理被褥,电话响了,他一接就精神振奋,是幽兰打过来的。
“秦川,有没有空啊?”幽兰的声音格外的温柔迷人。
“有啊,怎么了?”
“有空你来我这一趟,我的小说写了一部分,想先给你看看。”
“好的,我上午抽空来一趟。”秦川满口就答应了,挂线后好半天都舍不得放下电话。阿忆在一旁看到了,就笑着说:“川哥哥,是你女朋友打来的吧?”
“不是,现在还不是。”秦川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呢,看你的样子就知道。”阿忆整理好床褥就到衣柜里取衣服,“穿什么好呢,浅灰色的吧,显得人很精神,那位姐姐一定喜欢。”说着就把一件浅灰色夹克拿到了他面前,还自作主张地给他配了裤子和毛衫。
“你怎么知道是个姐姐呢?”秦川顺从地拿过衣服比试。
“看你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啦,像喝了蜜糖。”阿忆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蹦一跳地进浴室收拾去了,里面还传来她的声音,“你可要殷勤一点,要不找不到老婆的,听电视里说,现在咱们国家性别失调,男的多女的少,你要不抓紧可是要打光棍的。”
秦川呵呵直笑:“要是我娶了老婆,你怎么办呢?”
“我给你带小孩啊,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你多生几个,我帮你带。”
“越说越离谱了,”秦川对着镜子换好了衣服,还别说,这丫头还蛮会挑衣服,浅灰色夹克穿在身上确实很精神,阿忆看到了连声称赞。秦川说:“嗯,你的品位不错啊,这么好的姑娘给我当保姆实在可惜了,什么时候你也找个男朋友啊。”
“我不找。”
“为什么呀?”
“奶奶不让找,她说我得等着你,”阿忆上前给他整理毛衫的衣领,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一本正经地说,“奶奶说万一你讨不到老婆了,或者被别人甩了,我得捡你回家。”
秦川张口结舌:“捡……我回家?”
“嗯,奶奶是这么说的。”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你,就算你抛弃我,我也不能抛弃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得在你身边,不能让你在外面流浪,一定要记得把你带回家……”
秦川先到出版社开了个短会,安排了一些工作就驱车赶去巨石岛了。也许是在新闻出版行业做得太久,人变得很麻木,也厌烦了,在出版社彭社长的盛情相邀下他就转行到了出版社,虽然工作仍然很忙碌,但比在报社单纯多了,至少不用频繁地面对公众,一天到晚接触一些乌七八糟的人。他讨厌跟人打交道。相比之下,他更喜欢文字的世界。
今天的天气很好,秋日的阳光闪耀着耀眼的金色,特别是驶出市区后,面对着满山遍野的黄叶,秋的意味更浓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巨石岛,前天中秋节来的时候是晚上,周边的景色看不太清,现在他可以很自在地享受眼前的美景,放点轻音乐,摇下车窗,这感觉真是很好。显然这附近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花圃,现在正是秋天,菊花最多,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了路边,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一路驶过去,沁人心脾的菊花香很舒服。
车子开到了湖边,前面就是巨石岛了,远远地看真的就是一块巨石漂浮在临近岸边的湖面上,苍翠的绿,耀眼的黄,相互映衬着,倒映在湖面上宛若仙境。朱道枫真是会选地方,连这都找得到,买下整个岛,出手的确不凡。在这城里,恐怕除了他没人有这样的实力,难怪繁羽说他不能跟对方比。是啊,秦川想,他确实没有地方可以跟他比的,但没得比就一定会输吗?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路从岸边延伸到岛上,这是上岛的唯一途径,只能容一辆车驶过,两边都是湖水,一不小心车子就会载入湖中,就像爱情的彼岸,充满艰险,永远只有一个人能到达彼岸拥有爱情拥有她,这个人就一定是朱道枫吗?
上了岛,一路开过去就是一片密密的树林。路两边是向前延伸的花圃,全都清一色地种满蔷薇,林中弥漫着浓郁的蔷薇花香,比来时路上的菊花香更有味道。驶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蔷薇花园,他们的房子就矗立在花丛中,阳光下格外的温馨动人,秦川几乎没有勇气再往前靠近,一个美丽的童话,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无辜的女人,他真的要去破坏吗?
“秦川,过来!”幽兰在房子的走道上看到了他的车,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
他停好车下去,幽兰也跑了过来,一身羊绒浅紫连衣裙,头发高高地束起,笑靥如花,还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荡漾着迷人的秋波。“怎么才来啊,我等你老半天了。”幽兰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到出版社开了个会,耽误了时间。”秦川抱歉地笑,侧脸打量着幽兰,老天,好美!
“罚你中午在这吃饭!”她调皮地拽着他,拉他进屋,一进门就冲厨房喊,“小艾,来客了,把上好的龙井拿出来。”
“知道了。”厨房那边传来一串清脆的女声。
“我怎么消受得起呢,上好的龙井啊!”秦川坐到柔软的布艺沙发上,环顾四周,更加佩服朱道枫渗透到骨子里的浪漫,满室的蔷薇,墙上,地上,连天花板的那盏大灯笼上都雕刻着蔷薇,这里有别于梓园的豪华,更强调舒适和温馨,置身其中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怎么样,这里如何?”幽兰拿来一篮金黄的橘子给秦川剥果皮,“都是东波设计的,朱道枫也花了不少心思,我觉得这里比梓园有人味。”
秦川掰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笑而不答。
小艾的茶沏好了,端过来,“先生,请喝茶。”
“多大了?”秦川问。这女孩的样子让他想到了阿忆。
“十九。”小艾羞涩地答。
“哦,比阿忆大一岁。”
“阿忆是谁?”
“我家的一个小保姆,”秦川一说完又连忙更正,“也不能算是保姆,是我妈从老家带过来的,跟了我妈很多年,她家里又没人了,只好收留她。”
“你真善良。”
“你觉得我很善良吗?”
“至少本质善良。”
“本质善良?”秦川蹙紧了眉头,开玩笑地问,“你的意思是我外表不善良?”
幽兰自己也剥了个橘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赞不绝口:“嗯,味道真不错,是附近花农送的,很新鲜……”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不是不善良啦,你外表看上去有点冷,让人难以接近,”幽兰含着满口的东西说话很含糊,“不过跟你处熟了,觉得你蛮好打交道的。”吃力地咽下橘子后,可能是有点酸,她眉毛眼睛全挤一块儿去了,很是滑稽可爱,又继续说,“你得改改你的脾气,要不你要打光棍的,温柔的女孩全被你吓跑。”
秦川哈哈大笑,“今天早上阿忆也跟我说,我再不抓紧就娶不到老婆了,还说我早晚要被人甩,万一不幸被甩了她会捡我回家……”
“好啊,有人捡你回家就不错了,你呀,对女人太冷!”幽兰说。
秦川不说话,看着她,感觉她变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落地窗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很阳光,跟从前他所认识的水犹寒简直判若两人,那个寒气逼人、忧郁冷漠的水犹寒真的就是眼前的幽兰吗?爱情的力量真的是无穷无尽,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记得一年前她从梓园跑出来投奔他时,脆弱敏感,如受伤的小鹿,战战兢兢,让人看了就心疼。可是眼前的幽兰却温柔迷人,脸上再也难寻往日的阴霾,笑容真诚热烈,比屋外的蔷薇花还灿烂,连说话都是流淌的音符,这才是一个活在人间的正常女人的样子,而不是幽灵,深藏在黑暗里。
“小说呢,拿来我看看。”
“瞧我这记性,把正事都给忘了,我这就去拿。”说着一跃而起,像个小姑娘,脚步轻盈地飞奔上楼。一会儿就出来了,又一阵风似的飞奔下楼,把一大摞手稿交到秦川手里。“怎么又是手写的,不用电脑写?”秦川一翻,全是清晰的墨迹,厚厚一摞,不用看就知道写完这些很艰辛。
“习惯了,总觉得用电脑写的东西没感情。”
“这样太辛苦了吧,”秦川看到了小说的题目,“蔷薇祭?是书名吗?”
“嗯,我喜欢蔷薇。”
“得好好看看。”
“拿回去看吧,这是一半的内容,不知道怎么回事,写不下去了,因为不知道安排结局……”
“结局?”
“是啊,构思了几个结局都不太满意。”
“听你说过这是一个谋杀的故事,那你内心真实的愿望是什么呢?是希望谋杀还是被谋杀呢?或者谋杀者另有其人?”
“……”
幽兰垂下眼帘,陷入沉思。“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排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是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活呢?”
一直到秦川离开,幽兰也没有确定怎么写完她的小说。秦川答应看过后再给她意见。她留他吃午饭,他借口有别的饭局推脱了,其实是不想碰到朱道枫。
车子又驶到了鹅卵石小道,刚想开过去,前方也驶来一辆车,秦川一眼就认出是朱道枫的黑色奔驰,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停住了,两个人都没有前进,也都没往后退,僵持着。秦川死死盯着前方,下定决心不后退。朱道枫好像也没有退的意思,熄了火,在车里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僵持了十多分钟,还是朱道枫让步了,缓缓把车倒到了一边。秦川则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过了鹅卵石小道,到达岸边。他并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摇下车窗冲朱道枫深浅莫测地笑,“这样很好嘛,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道枫也摇下车窗,很有风度地说,“我这叫以退为进。”
“我让你退了就不会让你再进。”
“不要逼人太甚,你还年轻,一味地冲锋向前,到想退的时候只怕已经没了退路。”
“既然走上这条路我就没想过退路。”
“我不希望你伤害无辜,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别毁了她的幸福。”
“她跟了我就不幸福吗?未必吧?”
“你给的幸福不是她要的,因为她不爱你。”
“别太早下定论,我已经预感到命运已经在向我倾斜了。”秦川信心满满。
“好啊,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得到了她,你也无法拥有她,我已经要了她的全部,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恨,她的爱,她的灵魂,当然还有她的身体……”朱道枫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冷静下来后的杀伤力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很绅士地把手支在方向盘上,笑容款款,“她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要了,最后你得到的恐怕只是一具躯壳,就算你跟她上床,她心里想的还会是我,不信的话你可以走着瞧。”
“好啊,走着瞧,纵然我得到的是一具躯壳,但我让你失去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失去她你会没命这个我不信,但我相信你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无论你跟哪个女人上床,你心里想的都会是她,而她可能正和我在床上,哈哈……”秦川大笑,猛地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扬长而去。
“到时候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朱道枫在后面喊。
秦川没理睬,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可是开着开着,他的眼底却升腾起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把车放慢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他很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拼命敲打着方向盘,咆哮如雷:“那就看最后谁失去的多吧!”
晚上他在外面吃饭,喝了酒,又陪朋友去KTV,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一觉睡到次日上午十点才醒,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看幽兰的手稿,他已经给社里打了电话,说在家看稿的。小说一如既往继承了水犹寒细腻曲折的文风,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出作者内心的矛盾,是继续和仇人生活下去,还是给予他最锋利的一刀,作者无从决断。毫无疑问,这正是幽兰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她爱那个男人,现实中的她放下仇恨开始新生活,并不表示书中的人也能有同样的命运,在内心,她真的会将过去刻骨铭心的仇恨一笔勾销吗?难怪她会写不下去了!
看完稿子,秦川也陷入沉思。
幽兰的矛盾也正是他的矛盾,要他放弃仇恨是不可能的,要他和仇人和睦相处也是不可能的,现实的人生远比书中的人生更复杂,没有结局,无法结局。
后来的几天他反复思考,还是找不到答案,于是给幽兰打电话,告诉她很抱歉,他暂时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这个故事。幽兰说没关系,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不在小说上,她激动地告诉秦川,她母亲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就这两天到。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母女总算可以见上面了。”秦川为她由衷的高兴。
“是啊,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幽兰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
“不是马上可以见了吗,她回来你可得好好陪她……”
“那是肯定的!”幽兰的兴奋隔着电话秦川都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想象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真是好激动好激动,十一年了,我想了她十一年,秦川,你能理解吗,我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的……”
“我能理解,好好珍惜,再也不要离开母亲……”秦川这么说着心里一堵,赶紧岔开话题,“小说的结局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帮你想,别急,写作这种事是不能急的。”
“我不急的,有时间再去想吧,现在我要去准备我妈回来要用的东西,她肯定也在准备我的东西。”说完就挂了电话去忙活了。
几天后,幽兰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母亲已经回来了,秦川以为她应该会很兴奋,可是听她的声音嘶哑混浊,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可问她又不说。秦川想可能是兴奋过了头,百感交集没法表达吧,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而是一心一意帮她想小说的结局。
小说的结局很快就有了眉目,他兴奋地给幽兰打电话,想约她出来谈。可是她不在,电话是保姆小艾接的,说她和先生带母亲去医院看病了。秦川听到“先生”两个字很刺耳,纠正保姆:“他们还没有结婚,不能称呼先生的。”
“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月底他们就结。”小艾在电话里争辩。
秦川“啪”的一下挂断电话,莫名地来火。
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命运真的只眷顾他,给他想要的一切吗?
这出戏就这么落幕了吗?
当然不会。
幽兰的电话是在两天后的上午打过来的,她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秦川,救救我……”
跟上一次在公园里把幽兰捡回家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秦川把她从铁路边拉回来的。秦川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铁路边,离轨道很近,往前迈一步,就会葬身铁轨。他拉她起来,她抬起头,顿时让他吓一跳,这是幽兰吗?脸色苍白如纸,双眼通红,眼神空洞,死一般的沉寂……她满脸泪痕,像不认识秦川似的,他一拉她起来,她整个身子就滑在了地上,昏过去了。
秦川把她抱回家。之后她一直昏睡,一直睡到傍晚还没醒,朱道枫却赶过来了。秦川把他拦在门口,“我不会让你见她。”
“小川,我必须见她!”朱道枫也不是人样了,衣衫不整不说,也是满眼通红,胡子拉碴的,憔悴得像是几天没睡觉。
发生了什么事?
秦川一无所知,最后还是放他进来了,想问个清楚。
朱道枫得知幽兰在睡觉,顿时放心很多,秦川还没问,他自己先说了:“出事了,她母亲出事了,昨天去医院看病回来就失控,晚上她突然拿着刀闯进父亲的房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厮打在一起,结果那刀不知怎么就……”
秦川愕然。
朱道枫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不欲生。
“死了?”
“……”
“那你要了她的命!”
然后朱道枫请求带幽兰走,遭到了秦川的断然拒绝。“我不想让她死在你手里,”秦川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也不想死在她手里的话,趁早离开……”
“我要在这等她,等她醒了再跟她解释。”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是意外……”
“意外?你家老头子不把她拐到美国去,她会有今天的意外吗?”
“不,我要在这等!”
“你还敢在这等?她醒了会杀了你!”
“我宁愿被她杀死,”朱道枫的样子完全崩溃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小川,求你让我在这等,无论如何我要当面跟她说……”
秦川冷冷地看着他,不理他,自己上了楼。这是天意?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心情激动了又平复,平复了又激动,一边为幽兰失去母亲而心疼,前几天接她电话时她是那么兴奋,眨眼工夫母亲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该如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伤痛;另一边他又为命运的奇妙安排惊讶不已,老天爷也在帮他啊,幽兰是断不会原谅朱道枫的,不仅是不会原谅,以她的个性来说可能还要跟他拼命,那么……
秦川不必再去想什么了,无需他多想,命运已经倾向了他这边。他走出书房朝楼下看。朱道枫还坐在客厅沙发上,整个人像是已经瘫痪了似的,目光呆滞地仰望着天花板,无声无息。阿忆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上前问道:“先生,你要喝点什么吗?我看你嘴唇都干裂了。”
他动都没动。没反应。
“先生……”
这回他听到了,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阿忆动了动嘴唇:“谢谢,给……我杯水吧,我口很渴。”声音虚弱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阿忆凑到跟前才听到,很高兴,原来这个人还活着,连忙说:“那你等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倒杯水。”
他接过水一口气全喝光了,焦渴难耐的样子像是刚从干涸的沙漠跋涉而来。阿忆又问:“还要吗?”
“不了,谢谢。”
“你想睡吗?想睡我给你拿张毛毯来,你的样子很疲倦。”
“谢谢你,小姑娘,”朱道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就在这闭会儿眼,不会真睡着的。”
“我叫阿忆,先生。”
“阿忆?”
“嗯,回忆的忆。”
“回忆,回忆……”朱道枫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嘴角抽搐,眉头紧蹙,像是真的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晚饭时间到了。秦川下楼吃饭。
阿忆又上前问朱道枫吃不吃。他摇摇头,表示不吃。
秦川没理他,自顾吃了起来。阿忆却吃得很不安心,时不时地看看斜躺在沙发上的朱道枫,眼中充满同情。可一瞧秦川的脸色,又不敢吭声。
一直耗到晚上十二点多,幽兰醒了。秦川为了尽快打发朱道枫走,就让他进去看。结果进去没两分钟,卧室里就传来幽兰的咆哮声,“你滚,滚,我不想再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你,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变鬼都不放过你们……”
那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吼声,后来变成了尖叫,凄厉如恶鬼,仿佛来自呼啸的山谷,撕裂了夜空的黑。秦川被吓到了,阿忆更是吓得躲进了厨房。朱道枫失魂落魄地出来,最后还是离开了,秦川给他开的门,他都准备进电梯了,秦川又给了句临别赠言:“这回你相信命运的轮回了吧,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你所有想要的东西,死心吧,先想好怎么逃过这一劫,幽兰肯定是要杀你的!”
“你很想我死吗?”朱道枫回头反问。
“当然还是不希望你死,”秦川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怎么说也是兄弟一场,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纠缠,下次你来,我是不会给你开门的。”
“小川,就算我失去她,最后得到她的肯定不会是你。”朱道枫冷静了很多,表情很是嘲讽。
“就算得到她的不是我,但你已经失去她了,我心满意足。”
电梯门开了,朱道枫走进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最后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秦川……”
这回他叫的是“秦川”,而不是小川。
此后的三四天,幽兰没说过一句话。
秦川也没有打搅她,也要阿忆尽量不要去打搅。而幽兰好像整个生物钟都乱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就睁着眼睛,她住的是秦川的主卧,带阳台的,要么在卧室里走来走去,要么就在阳台上晃,也不开灯,像个幽灵似的,让人无法接近。阿忆很怕她,白天做家务尽量把声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卧室门的,因为有几次她起来上洗手间都被阳台上的白影子吓到。
幽兰彻夜不眠的时候,秦川也很少睡着,听着隔壁的脚步声,或者叹息声,有时候是呜咽声,他很想进去看看,却不敢敲门。
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气温很低,他怕她又在阳台上晃会受凉就过去敲门。连敲了三下,里面传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进来吧。”
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还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吓得夺路而逃。秦川推门进去,房间里没开灯,谢天谢地,她没在阳台,借着闪电的光亮,秦川看到她穿着白睡袍虾子似的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难以想象刚才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幽兰……”他朝她走去。她没动。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张毛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坐到她床边。她翻了个身,秦川就把床头灯打开,一开就被吓了一跳,躺在床上的还是个活着的人吗?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发稻草一样地散在枕头上,眼睛恐怖地瞪着,眼珠发出幽幽的暗光,嘴唇紧闭,因为过度的消瘦两颊颧骨高高突起,整张脸没有表情,却又变了形。
“幽兰,你怎么……”秦川见状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开始聚拢在一起,魂魄回来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她只发出几个混浊的喉音,感觉像是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了。她现在还是在人类的世界吗?她不能确定,自己这副僵硬的身躯还有没有生命,她只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魂飞魄散。
“幽兰,别这样,”秦川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颊,好冷啊,完全没有人类的热度了,秦川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求你不要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们都要活着……”
“秦川……”
她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虽然还是吐字不清,但毕竟是人类的语言了,她的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颤抖着声音说:“告诉我,怎么样我才能活着,我是要活着,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来,情绪变得激动,一激动又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样?别急,慢慢说。”秦川把她背后的枕头垫高些,好让她的呼吸更顺畅。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眼睛开始活动了,可是目光阴冷刺人,像两道黑夜中劈下来的闪电。
“我要杀了他!一年前就该杀了他!”这是她挣扎着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秦川反倒很冷静,也许这是他预料中的吧。他等着她把话说完——
“秦川,你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吗?从知道妈妈要回来,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觉,盼啊盼啊,人是盼回来了,结果没几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还爱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么这么贱……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为了什么,仇没有报,连唯一的妈妈也失去了,我现在就恨不得变成一只吸血的蝙蝠飞到他面前,吸干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用虚假的爱情来俘获我,毁灭我的意志,让我放弃仇恨,我是放弃了,想做回正常的人,过正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后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又把我打回了十八层地狱,该下地狱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是我?秦川,他们一家人作恶多端,为什么他们不下地狱,要我下啊……”
“幽兰,冷静点……”秦川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箍紧她,用自己的生命贴近她,唯恐她一崩溃又魂飞魄散,“我们都要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杀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你想过没有,对于他们这家人,死是最轻的惩罚……”
“最轻的惩罚?”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疑惑地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让他们轻易地死去,他们反而解脱了,逃避了惩罚,对于他们来说死不算是惩罚……”
“那什么才算是?”
“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枫又来了。自从上次来过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每次来都是晚上,把车停在楼下的花圃边,整夜的在车里抽烟。看样子他昨晚又是抽了一夜的烟,因为阿忆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
“幽兰姐姐还在睡,川哥哥也没起来呢。”阿忆拿双拖鞋放到他面前。“谁说我没起来?”秦川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像是刚起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门口的朱道枫,冷冷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她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我是来给她送点东西的。”朱道枫换上拖鞋走进屋,样子比几天前还要憔悴,脚步零乱,很是虚弱。他把一袋东西交给阿忆说:“这些都是她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药,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忆接过袋子放到沙发上,回头又问,“您吃早餐了吗?没吃就在这吃吧,我刚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枫肯定是没吃过,但是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说:“谢谢你,阿忆,我……已经吃过了。”
“您这个样子像是吃过吗?走路都走不稳。”阿忆的一双眼睛很厉害,转身就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放到茶几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的。”说完又朝已经走下楼的秦川说,“川哥哥,你的我马上就盛来。”
秦川没吭声,坐到了沙发上。
朱道枫可能是真的饿了,也没顾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来,一会儿工夫就喝了个精光,刚放下碗阿忆又端着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面前,朱道枫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头。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饥饿,把粥推到他面前,说:“吃吧。”
朱道枫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着他,难以想象这就是那个高贵矜持、潇洒傲慢的朱道枫,不说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虚弱、悲伤、无奈、绝望……如此不堪一击,幽兰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失去战斗力的人来说,杀他显然是帮了他,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活着受煎熬,活着受折磨,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还要吗?还要我再给您盛一碗。”阿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很心疼。
“谢谢,不要了,我已经饱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绅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都这样了,还是忘不了他的教养。“人是铁饭是钢”这话真是没错,喝了两碗粥,他的精神恢复了些,连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没理他,他自己说:“抱歉,这几天没空过来,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医院,晚上在楼下,怕你们睡了就没有来打搅……”
“最好不要来打搅,如果你不想她疯掉的话。”秦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问及朱洪生为什么住院,那个人住不住院跟他没任何关系。
“她,她现在怎样了?”他问起幽兰的情况,问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说,她在睡觉,
不睡就会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能!”
“明天她母亲下葬……”
“下葬?葬在哪里?”
“后华墓园。”
“那可是葬有钱人的地方,为什么葬那里?”
“我们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里。”
“她是你们家的人吗?她是幽兰家的人!”
“这是爸的意思……”
“随你吧,到时候别怪幽兰撬坟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当幽兰得知朱家要把母亲的骨灰葬到后华墓园后,咆哮如雷,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楼下跑。秦川好说歹说才让她穿上衣服,已经深秋了,外面很冷。他载着她直奔墓园。这个墓园位于市郊,解放前是个乱坟岗,后来经过改造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正式墓园,由于这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正处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山脉上,懂风水的人管这叫“龙脉”,所以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一块巴掌大的墓地没个七八万是买不下来的,而位置好一点的都是十万以上,甚至是几十万。最贵的一块墓地就是朱家的,光买下墓地就花费八十几万,加上修筑的费用耗资已经过百万了,这个价钱可以在市区买好几套商品房,所以当地老百姓都说活着的人还没死了的人住得宽敞,什么世道。
秦川带幽兰赶到墓地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幽兰的母亲已经下葬,土都填上了,正准备往上面砌大理石板。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但看衣着就像是身份显贵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们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搀扶着,还拄起了拐杖,在风中颤巍巍,样子的确像是刚出院。朱道枫一身黑西装伫立在父亲身边,神色凄然,低着头。
“住手!”幽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冲开人群扑到了刚填上土的坟上,“妈妈,妈妈,我来了,妈妈……”
朱道枫看到幽兰,赶紧上前去扶,“幽兰……”
“你滚开!你,你凭什么把我母亲葬在这里?凭什么?”幽兰挣扎着爬起来,一身都是土,人还没站稳就揪住朱道枫的衣领,双目喷火,恨不得将他燃成灰烬,“你们这些恶棍,囚了我母亲十一年,现在又把她葬在你们家的墓地,你们是何居心,想让她做鬼也不自由吗?说!你们是何居心?!”
“她是我们家的人,当然应该葬在这里!”
说这话的是朱洪生,几天不见消瘦得骇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可声音还是一样的洪亮如钟,“她是我太太,是我们家的人,不葬在这葬在哪里?”
一听到这话幽兰就松开朱道枫,把矛头对准了朱洪生,指着他的鼻子说:“谁说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承认!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识,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几年,走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几天就成了一把灰,你……你这个刽子手,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谷家的血,你还有脸把我母亲葬在这……”
“幽兰,冷静点。”朱道枫过去扶住她,因为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可是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开他,吼道,“你给我滚远点,别碰我,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刽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该手下留情,饶了你一命,你该死!你死十次都不够给我们家还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仇恨爱上你,老天爷都在报应我了,夺走了我的母亲……”
朱道枫松开她,痛苦地看着她,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兰,这是意外……”
他不说“意外”还好,一说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朱道枫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见儿子被打,立即冲上前拽住幽兰的手:“你这个疯丫头,竟敢动手打人……”
几乎是同时,秦川也冲上前一把扯开了朱洪生的手,“你放开!你敢伤她试试!”他的力气很大,朱洪生又刚出院,往后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枫身上,秦川指着他们父子咆哮道:“你们不是人!你们真不是人!要遭天谴的啊,人都死了,还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这,要埋怎么不埋你们自己,阻隔她们母女十一年,活着霸占人,死了霸占鬼,你们真要遭天谴……”
旁边的人鸦雀无声。
朱氏父子也无言以对,朱洪生还想说什么,被朱道枫阻止了。
这个时候幽兰又扑到了坟边,哭泣着用手刨开那些土,边刨边哭:“妈妈,我带你回家,这里不属于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边等着你,我这就送你过去,妈妈,我的妈妈,女儿不孝,没能让你活着见到女儿,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妈妈,我好孤单啊,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世界,让我怎么活得下去,妈妈……”
秦川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不止他,参加葬礼的很多人都在流泪,朱道枫更是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声,善平轻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秦川走过去,蹲在幽兰身边,也用手帮着刨土,一点点地刨,很快两个人的手都刨出了血。这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老天爷也动容了,人世间太不幸,活着不如死去,死去的已经消失,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消失的亲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躯体,人真的有灵魂,那他们是否看得到活着的不幸,来世他们还会是亲人吗?谁又认得谁?谁又记得谁?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缘分已尽,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到此为止了,尘归尘,土归土,今生都靠不住,还指望来世吗?
山谷的风很大,寒风肆虐,整个世界都已经冻僵。
黄土边的两个年轻人还在刨土,仿佛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间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给其他几个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还有吴昊和东波都过去帮着刨,朱道枫也已经支撑不住,脸色煞白,绝望地看看父亲,看看幽兰,又无奈地仰望苍穹,身子摇晃了几下,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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