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号皇粮胡同

时间:2016-06-30 17:39:27 

第一章

话说有那么一天大清早,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大门口,传进一个中年女人大惊小怪的高声吆喝:

“紫姨啊——胡同东口的王记包子铺……被火给烧啦!”

公元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民国女公民上官紫町,带着她的养女上官小町,住在这个面积半大不小、风格不洋不中的四合院儿里。

“上官紫町”这个全名,不太为外人所知。院儿里院儿外,除了一个必须管她叫“妈”的大姑娘之外,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都简洁地尊称她“紫姨”。

据说,十九号院儿本是紫姨家的祖业。十五年前,她从海外的什么地方回来,身边就带着一个圆脸盘、翘鼻头的小养女,继承并定居在这座建筑形式相当独特的院落里来。

十九号院儿的这位女主人,不知曾经可否嫁作人妇。皇粮胡同的街坊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个单身的女性。

有人猜她是个作家,但谁也不知道她写过什么书;有人猜测她原是一位教授,但谁也不知道她都“教授”过些什么……不过她是位有学问有教养的妇人,这不假。

岁月荏苒,现在,十九号院儿的女主人,那一头厚实而色泽纯粹的银发,名副其实地“熠熠生辉”。平时总是高高挽在脑后,如同一朵花瓣儿外翻的白菊花。

也不知道是因为长期补进了什么特别的营养,紫姨的皮肤白皙、细腻,保养得看不出一点儿皱纹的脸庞,会让不满三十岁的女人们,难免心生羡慕。

她通常的穿戴不但讲究、得体,甚至有时还表现出了几分对时尚和摩登的追求——

有时是质地高级的中式服装,正中的领心上,喜欢佩戴一枚圆形或椭圆造型的领花,金银镶着红色、蓝色或绿色的天然宝石;有时是典雅的西式长款连衣裙,配上一条长得绕在脖子上两圈,还有一圈可以垂到腹部的东珠项链;有时是法国“香奈尔”风格新颖的呢子套装,左胸靠近肩部的下方,会戴上一枚工艺精美的别针,通常不是一枝黄金的玫瑰,就是一片白金的树叶儿,上面镶嵌着小小的碎钻石,一动就会像露珠般地闪光……

紫姨还常常会根据当天的心情或宝石的运势,随心所欲地在纤细的手指上,戴上一、两只镶嵌着珠宝的戒指。这一切,都使她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成熟的风韵——

高贵、庄严、端丽,加上谦和、慈祥中略带着几分神秘……

街坊中也有讲究穿戴的女人们。她们除了在背后议论一番“紫姨昨天穿的那条裙子”、“紫姨今天戴的那枚别针”……却仿佛不约而同一般,谁都不敢上前去询问她本人,这东西“是打哪儿买的?”“是在哪家铺子定做的?”

也许,女人们想,如果自己表现得那样浅薄,那样没有见识,就会让像紫姨这位高贵的邻居看低了自己。

紫姨是一位永远也不愿意让自己“不再美丽”的女性。她的生活信念是:“美丽”与“漂亮”,是两个有所区别的概念——漂亮,是一种物质;而美丽,则是一种精神。

真正的美丽,是不会屈服于物质年龄的。

遗憾的是,皇粮胡同的街坊们从第一眼看到紫姨,她就已经终年坐在一张特制的胶轱辘外国造的轮椅里了……

“也许,紫姨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窈窕动人的女子”——人们总是会去这样地联想……

刚才人还没有进门,大嗓门儿就已声震屋瓦的,是紫姨的厨娘何四妈。这个女人好像加倍地拥有着紫姨没有的那一半——嗓音如钟,脚快如风,一头沾着刨花水儿梳起的头发,乌黑乌黑的。跟东家那一头银发一样,光可鉴人。

胡同里的街坊背地里开玩笑,都说十九号院儿的厨娘“油水大”。

皇粮胡同这阵子是有点儿“邪了”——一连失了三场火。

开始一次是在上半夜里,烧了个小空院子里谁家擅自占地,搁在那儿的一堆柴火。因为被敲更巡夜的人及时发现了,并没有酿成祸事,大伙儿就没太在意。

第二次是下半夜,烧了一户人家后院堆放的破家具类杂物,好在那天居然有雨,烟冒得挺浓挺大。火自个灭了,倒也没有烧出啥了不得的损失。

今儿个是天刚破晓,正是人们睡意最沉的时分,这第三场火,可就烧得猛了点儿——

“王记”的掌柜要早早起来和面,好按时蒸出客人当早饭的头几笼包子。没想到,他刚把灶膛间的小门推开,“呼”的就引着了散了一地的柴草稍子。王掌柜一个劲儿地用脚跺着满地乱窜的火苗子,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火势就蔓延起来……

他先去后房揪起还在梦里的老婆孩子,再跑回胡同大喊大叫“救火”。三十来岁的老板娘只穿着背心裤衩,孩子们干脆光着屁股,都被浓烟呛得又哭又跳!

凌晨时分,街坊邻里们闻声跑出来。人们衣衫不整地帮着传递铜脸盆、洋铁皮、水桶……手忙脚乱地帮着灭火。好歹是稀里哗啦地一通忙活儿,把火扑灭了。

人是一点儿没伤着,整个小灶堂间和大半间的前店铺,已经是黑乎乎一片狼藉了。

今儿五更天王记包子铺这场火,算是把皇粮胡同的居民们给烧得打了一“激灵儿”。

紫姨老说自己的听觉神经“过于灵敏”,她是就怕人扯着大嗓门儿冲自己嚷嚷。

何四妈激动不已的报告,当时把坐在院子里的紫姨给吵得直捂耳朵。人家这会儿正津津有味看着只小白狗,骗起一条短短的小后腿儿,冲着墙根儿撒尿呢!

不过厨娘这一嗓子还真有功——把紫姨的闺女小町,给从被窝儿里叫醒了……

这个北平畅销小报《天天新闻》社会版的小记者,如果“天下太平”,她睡懒觉非要睡到……饥渴难耐才起床。

此刻,她闻声而起,连蹦带跳地套裤腿、穿衣袖,冲到院子里的时候,还没有系齐扣子……

“这会儿还轮到你救火去啊?!披头散发的,还像我的女儿吗?”

紫姨不满地唠叨着。其实谁都知道,唠叨的和听唠叨的,早都疲了!自说自话、自行其事的一对母女罢了。

小町熟练地往照相机里装卷儿,然后推出放在大门边的一辆脚踏车,转眼在胡同里面飞窜起来了……

小町见王记包子铺的门前,围着男女老少好多人。女人们安慰着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包子铺掌柜老婆,男人们扎在一堆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可是咱皇粮胡同这个月第三回失火了吧?

今儿个这火,好在没有伤着人。就是损失了些桌椅板凳的,还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总是着火,也得有个说法呀?

对啊,咱这片儿的巡警,至少要想法子找出这走火的缘由啊……

可不是嘛,总这么下去,保不住哪天酿成了冲天大火,再闹出点人命伤亡来,咱们这日子,还不过到头了?

我看哪,八成是有人故意放火!

……

小町拿着部照相机,好奇地注视着火灾现场。

在混杂的人群中,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表情不太自然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表情憨实。一听到有人说“故意放火”,便不安地转身离去,偏偏跟小町打了个对眼儿。

小町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没有回过味儿来。眼睁睁地目送着那个衣着简朴的小伙子,消失在黑暗的胡同深处……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秋日——瓦蓝瓦蓝的天空,时而掠过鸣着哨音悠扬的鸽群……

紫姨坐在轮椅里抬起头,看着不知谁家的鸽群从头顶飞过。一头银发被梳理得纹丝不乱,在和煦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身米黄色的西装衣裤外面,披着一件深棕色的开襟毛衣;上衣领口上,斜斜地别着一片小小的黄金桉树叶……

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服饰打扮,实际却含着她对秋天刻意的迎合。

她是个晚睡却爱早起的人,中午的歇息,才是雷打不动的。

小町不到半个时辰又跑了回来,这才想起从院子里的一口小水井,压出一脸盆的水刷牙、洗脸……

何四妈从来不理解,小町姑娘好歹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就不愿意多走两步,放着紫姨那漂亮的大洗漱间里一扭就出水的“黄金龙头”不用,这井水就那么好么?紫姨却不然,她认为小町什么都傻,就是一年四季不离这口井的水是真聪明的……

见到女儿用那清凉的井水,把一张小圆脸儿胡噜得红扑扑的,紫姨心里还挺羡慕的。

“妈,我趁机拍了几张片子,八成还能给总编交个小差哩!对了,就用‘无名野火连烧无辜百姓家,何人担责?’做标题。您说怎么样?”

紫姨头也不回,索然无味地回答:“不怎么样。”

小町讨了个没趣,双手胡噜着自己那短短的娃娃头:“不过,这王记家的包子,今儿是吃不成了。”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里这个被紫姨养育得“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小町,倒是经常陪伴在紫姨的身边,娘儿俩进出都是一个伴儿。

小町是个绝对称不上是“美女”的姑娘,她年方二十出头,个子不高却也长得身材匀称;给人印象颇深的,除了那只翘翘的小鼻头儿,还有两条短短的倒八眉;鼻梁上那七、八颗“恶作剧”的小雀斑,最是令她本人毕生地……“无可奈何”!

其实,年轻就没有丑陋。小町的肤色健康、红润;两只不大的圆眼睛,瞳仁闪闪发亮;圆圆的一张噘嘴,笑起来,令人想跟着她笑;生气了,还是令人忍不住想笑……

平时,她不是套着一条都市女孩子们时下流行的咔叽布背带裤,就是穿着具有几分西方古典风尚的爱尔兰红色花格呢子半截裙;娃娃头上常见一顶红色的小贝雷帽,锃亮的牛皮小靴子,走起路来嘎嘎响……

仿佛拥有着紫姨这个“妈妈”,自己便拥有着天下的好运——皇粮胡同的老少街坊们,只要看到这个永远神气活现的小记者,自然都会这样猜想。有人听说,这小町姑娘居然还是个畅销小报《天天新闻》社会版的记者呢。便调侃道:

“我还以为她是个娱乐版的记者呢!”

谁让她见人总会露出那样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呢?

“社会”的概念是什么?当然是一种严肃的、沉重的、黑暗成分居多的现实存在嘛!

除了对此永远缄默的紫姨之外,谁都不知道这位“豌豆公主”真正的出身和来历。只有一点是众人基本不持异议的——因为相貌特征的明显差异,上官小町绝对不是紫姨所生。

正在这时,十九号院儿的大门外,熙熙攘攘的一片喧哗。

小町打开院门,看见一个模样本来就瘦小得可怜的老巡警,正被街坊邻里们揪着不放。人们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的,愤怒地投诉着:

老周你没听说啊?六年前咱们这儿的林记糕饼店失火以后,逃跑的那个伙计,他又回到咱这皇粮胡同来了……

对,那个伙计叫什么来着?想起来了——叫“小末儿”。对不对?

对、对,那时,林记的老掌柜总是支使他跑腿儿,给客人家里送货来着。

不过……乍看上去,礼数周到,挺老实一个孩子……

不哼哼的蚊子叮死人——敢情是人不可貌相。他竟然就放火烧了东家的库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那林家的桥桥姑娘……

嘘——小声着点儿您……

听着街坊们的议论,小町果然就在人群后面,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比起小町,这姑娘的穿戴打扮,就显得有些保守了——浅蓝色的丝绸大襟上衣,配着一条深蓝色的百折长裙;一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垂在脑后,柳叶眉、丹凤眼,皮肤格外出众的白净。

此刻,她也正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倾听着街坊邻里们纷纷不绝口的抱怨。当听到有人提及“林记”、“小末儿”、“桥桥”……慌得转身便走。

小町自然是认识这个姑娘的。她正是人们议论中提及的“林记”糕饼铺家待字闺中的小姐林桥桥。

街坊们谁也没有在意桥桥小姐的出现和离去,拥着那个忙于应付的倒霉巡警老周,继续不断地嘈杂着:

那个当年放了火就跑掉的小末儿,听说在咱皇粮胡同的紧西头儿,租了间小房呢……

昨个晚上王记包子铺起火,有人看见他也挤在人堆后面看热闹来着。

就是啊,咋他一回来,咱们这儿一个月里就走了三场火呢?

也不知道这些年,他都跑哪儿去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回来?

老周大叔,咱们这片儿的治安不是归您管吗?还不去把那小子抓起来呀!

巡警老周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警服,被人拉拉扯扯的。直让他暗暗心痛……可算得到了允许他开口的一个空当儿:

“该管、该管……不过,这抓人,也得有凭据。大伙儿说是不是?”

人们都觉得巡警老周的话也不无道理,一时哑然。

就在这时,昨天在失火现场跟小町打了一个对眼的那个外表模样憨实的小伙子,又出现在人群的旁边。他仿佛是故意要面对着大家的质疑,用忐忑不安的目光,注视着巡警和所有骚动的街坊。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他就是“林记”过去跑掉的伙计小末儿。嘿——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突然,一个年龄相仿的体面青年男子从后面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这个被人们认出叫“小末儿”的小伙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挨打的一方,只是用手臂护住头脸,忍痛并不还手……

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甚至包括那个以“维持治安”为本职的巡警老周。路见不平的小町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那个打得正眼睛发绿的体面青年:

“林公子你住手!墙倒众人推是怎么着?巡警周大叔不是说了吗,告人家故意放火的凭证,你有吗?”

那动手打了人的林公子表现得毫不理亏:“六年前,要不是他放火烧了我家的库房,我父亲也不会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扔下了我们一家老小,甩手走了人……”

小町挺身挡在小末儿的前面,冲着林公子大声反问:“你说六年前你家的火是他放的,你也亲眼看见了?!”

林公子放下了拳头:“……要真不是他放的火,他干吗要跑?!一躲这么多年,做贼心虚不是!”

这番话,说得小町也一时语塞了。但她就是决意要挡在小末儿前面,不让林公子再借着人势逞凶狂。这个黄毛儿小记者,先不管它哪边儿占着理儿,还就是天生一副见不得有人“以多欺少”的侠义心肠。

也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刚才那个白净姑娘,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在一位青年绅士陪伴下走上前来。她使劲儿拉住仍然怒气冲冲的林公子:

“哥,妈叫你回去说事儿呐,快,跟我们家去——”

小町一眼就盯住了林桥桥身边那位眼生的青年绅士——五官清俊、举止斯文,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

突然挨了一顿暴打的小末儿尽管血流满面,却用一双执著的眼睛,死盯着桥桥看,像是有话要说。

那林桥桥呢,却明显在躲闪着小末儿的目光。

围观的人们也许是看见了血的颜色,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也多少泄出了心头的无名之火。巡警老周借机高声冲人群吆喝了一句:

“大伙儿都散了吧——”

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剩下小町和那个还在流血的小末儿时,小町动手搀扶了他一下:

“到我家去,上点儿药……”

这小末儿似乎并不领情,强忍着眼中的泪花,用力甩掉了小町的手。给她留下了一个孤立无援而又固执的背影,向胡同深处走去……

皇粮胡同中段的三十四号院儿,是一扇小黄门。最近,门口挂起了一块“露露洋服店”的小招牌。

院子很小,大小一共五间青砖瓦房而已。几盆菊花沿墙疏疏落落地开放着,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桑树,半绿半黄的叶子,遮下半院子的阴凉。树下放置着两张竹靠椅、一张竹皮桌面的小茶桌,在这北方的都市院落里,平添着几分江南的情趣。

显然,主人的用心是让需要等待的陪同人,有个坐下抽烟喝茶的舒适地方。

正北的主房用于营业。所有朝着院子的窗户,都挂着小碎花棉布缝制的素净窗帘,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倒也是一处雅致宜人的所在。

午后,林桥桥正在一位动作利索的女裁缝帮助下,试穿着一件婚纱……

当她从一排折叠布屏风里面款步走出来,等候在外屋的那位清俊、斯文的青年绅士,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显然,他很欣赏自己未来的美丽新娘。

这件婚纱是用杭州上等丝绸缝制的白色落地长裙。隆起的“泡泡”袖子,尽量收紧的腰身,下摆打着百折,一方真丝乔其纱的头纱,一直从头顶垂到后脚踝——这是时下最流行的一款西洋婚纱款式了。

虽然也是常见的用料和做工,样式甚至含有几分稚气,穿在这位身材富于女性曲线,气质如同水仙花一般的林桥桥身上,便多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清纯……女裁缝笑容满面地跪在裙摆边,正在咬断最后一针的线头:

“林姑娘,快让谭先生给看看——怎么样?”

“挺好,是吗,明旺?”

桥桥小姐转动着身体,与其说是让自己的未婚夫看着高兴,还不如说是努力想给殷勤备至的女裁缝,一个感激的答复。

看得出,女裁缝是位人情练达的手艺人:“林姑娘是街坊,我想,头纱就算我送的贺礼了。”

谭明旺大度地笑起来:“那哪儿成啊,陈姐,您这不是让人骂我们‘宰熟’了吗?”

桥桥继续赞扬道:“陈姐果然是王府井洋服名店的高手,版型打得好,针脚儿也讲究……”

陈姐从容地对应道:“穿衣服的人漂亮是真的。我两个月前才搬到这皇粮胡同开店,您二位就来关照我的生意,让我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呢!”

桥桥说:“远亲近邻,两家不就隔着几个门儿么?我以后有活儿也好找人帮忙了。明旺每天上班,还非就得穿这身西服不可。今后,少不了麻烦陈姐给修修改改的呢。”

陈姐说:“林姑娘,你人真好!可惜啊……”

桥桥感到有些诧异了:“您说什么?”

陈姐一边动手把桥桥摘下来的头纱挂起来,一边有点儿故意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

“林姑娘,明天我就把领口上的珠花儿给绣上,再有大半天就完工。到时,我给送到府上去……一准儿误不了你们的好日子。我是说呀,眼看着您就要办喜事了,可惜咱们这条胡同里,最近的日子却不太平。千万要当心火烛……呸、呸,看我这乌鸦嘴,真该死!林姑娘,我啊,处久了您准知道,有口无心的一个人!”

陈姐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周到殷勤地把林桥桥和谭明旺两人,亲自送出“露露洋服店”的小黄门,许久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警察署刑侦队的副探长严大浦,穿着规规整整的警服,正腆着个西瓜肚,在瘦小干巴的巡警老周和其他几个警察的陪同下,神气活现地视察着王记包子铺的失火现场……他大声地问巡警老周:

“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巡警老周努力吸溜了好几下鼻子:“好像有一股……嗯,是烤糊了的包子味儿。”

严大浦很不满意这个回答:“真是还不如一条狗管用!”

他自己已经闻到了一股明显的洋火水味儿,初步判断,确实是有人故意纵火无疑。

小町挤过围观的人群,企图接近严大浦,拼命对他打着手势。却被狐假虎威的小警察们阻拦住了。严大浦看见小町,故意装作不认识。小町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臭美!”然后,就故意背对着他,像是跟别人说话一样,发出了一个“暗语”:

“胖子,四妈烧了你爱吃的鱼。今儿晚饭你爱来不来,我可告诉你了啊!”

严大浦闻声暗暗窃喜,人前继续端着奉公视察的架子,指手画脚了一番……

正在这时,林桥桥和谭明旺从露露洋服店走出来,也路过王记包子铺。

小町回头看见了他们两人,那林桥桥脸上,流露出了无以形容的一片阴霾……

小町心想:这一对,天造地设,长相倒是真般配。

何四妈在十九号院儿的那个建筑在地下的石头厨房里,忙得顾头不顾脚的。小町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可有可无地打着下手……

年富力强的厨娘何四妈,是个北平近郊通州出身的乡下女人。听说是因为出嫁多年,没有为婆家生下传宗接代的一男半女,受不了挤兑,就早早跑进城里做工。

她一双半大不小的“解放脚”,走起路来一阵风儿。到紫姨身边来做工以前,曾在东郊民巷一位法兰西驻华公使家的大厨房,做过帮手打杂的粗使女佣。用心偷艺几年,也烧出了一手上得厅堂的中、西饭菜。

来到十九号院儿这些年,向来讲究美食的东家也是个女性,经常互相加以纠正指点,何四妈的厨艺日益见长……

这个有家等于没家的中年厨娘,有时会在出去买菜时,跟其他人家的保姆说,自己跟东家无非也是“缘分”。否则两个年龄相近的女人家,也是很难长期共处的。

她的佳作经常会给紫姨和她的牌友们,带来人间烟火的幸福。还有一个家庭成员,绝对离不开她炖汤留出来的骨头棒儿,那就是曾经差点儿被她拒之门外的小狗子“点儿”。

何四妈向来爱表现自己知道的事儿特多,倒常常无意之中成了小姐的“情报来源”。这会儿,她手不停嘴也不停地跟小町絮叨:

“胡同里有人过去闲言碎语地,说是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私底下跟那个叫小末儿的伙计要好呢。”

小町觉得这消息挺新鲜:“真的?不过,我看那个叫小末儿的小伙子,人的长相并不可恶嘛,怎么会……”

何妈迎合道:“说得就是嘛——小末儿呀,早年可是林记老掌柜捡回来的苦孩子。逃荒路上,他爹妈都饿死啦。林家夫妇岂不是再生父母一样?那孩子果然也懂事,干活、学手艺都肯用心下力气……”

小町问:“那他怎么能够恩将仇报,在东家的库房里放火呢?”

何妈接着又道:“说的就是嘛——听人讲,因为他跟小姐要好的事情,‘林记’库房着火的头几天晚上,老掌柜扇了小末儿的耳刮子。有人还看见,那孩子一人儿躲在胡同的犄角旮旯,抹泪儿呢!”

小町有点费解:“那也犯不上做得那么绝呀?”

何妈还是顺着话茬:“说得就是嘛——年轻小子,八成就为了一口气呗!再说了,如果火不是你放的,你跑什么呢?可听说,就在灭火的时候,大伙儿还看见他没命地从火里往外扛面粉口袋呢。这人肚子里的弯弯肠子,真是捋不顺溜儿……”

正像是何妈说的,当年,林记老掌柜在一个下雪的早上,发现店铺门洞里缩着个几乎快被冻死的半大男孩子。当时,不远处的墙根下,还有一具成年人的“路边倒”,尸体已经被雪盖住。

显然,男孩子身上那件满是破洞的大棉袄,延长了他的性命……

常年吃斋念佛的林记老板娘,当时正在观音像前咏诵经文。听到丈夫的招呼声,赶紧就让伙计们帮忙,把冻得已经不省人事的男孩子抬到暖和的厨房里。她亲自动手用生姜煮汤,加上红糖又打个鸡蛋,亲自一口一口地往那男孩子的嘴里灌……

就这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男孩子才缓过气来。

那会儿,林家自己的一儿一女,也跟这个被救活的逃荒男孩儿差不多大——哥哥九岁、妹妹七岁。

善良的林记老板娘,还亲手把儿子穿旧的衣裤,为这个自称叫“小末儿”的男孩儿穿上。衣服虽不是新的,可小末儿脸上泛起了比过大年还要高兴的神情。他走路、干活都尽量小心翼翼地,唯恐弄脏了自己生平从来没有上过身的漂亮行头……

当桥桥的胸部开始在不知不觉中带着隐痛隆起时,小末儿也长成健壮朴实的一个少年。因为从不吝惜体力的付出,当年比林公子要矮半个脑袋的同龄的他,反而在营养能够得到保障的林记糕饼店里,拔出应有的身高,生得肌肉丰满、筋骨结实。

小末儿深受林记家老板夫妇的喜爱和信任,他们总是会在他的身后,笑眯眯地交换着满意的目光——

小末儿把担负起东家交付的劳务,视之为是生存的快乐本身。如果不是老板娘竭力要求他读书识字、学习记账和简单的算数,他就会两眼一睁,屁股不着板凳地干到天黑。

他还是个性格有点腼腆的年轻人。两颗小虎牙一龇,就奋力扛起沉重的面粉口袋;两颗小虎牙一龇,就为自己做错的事情,露出歉意的憨笑……很多老客人都喜欢在等着他包装糕点的时候,趁机用玩笑话儿逗得他羞怯起来,像个害臊的小姑娘那样满脸通红。

相比之下,桥桥的哥哥林家大少爷林续薪,却在刚满十八岁那年,开始交往一些真真假假的“八旗子弟”。他们教会了他喝花酒、赌牌九、票戏子……除了还没有染上大烟瘾,什么坏东西差不多都沾过了边儿。

他的父亲林老掌柜只要一逼着林公子留在店铺里,人家就会表现得百无聊赖——扒拉扒拉柜台上的算盘珠子,然后,设法从柜上偷偷顺几个零花钱……临了,还给小末儿使个眼色,早早晚晚地想方设法溜出去。

这位林公子一点也不珍惜自己头顶上这块传承了近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也不喜欢这间为自己长大成人提供了温饱的“甜腻腻”的店铺。在许多狐朋狗友面前,他甚至羞于对人家介绍,自己是某某老字号老板的公子……

小桥桥经常会看着小末儿偷偷发笑。从小,她就是一个像南豆腐一样白白嫩嫩、性格温柔的娇娃娃,但内心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和是非。

少年的小末儿在糕点店里勤劳质朴的身影,逐渐成为她视线中最熟悉也是最可亲的情景,成为她生活里最自然也是重要的存在。

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珍惜的情怀,还要感激桥桥那位不争气的兄长。他的反面形象,正在无形中令妹妹对所有的纨绔子弟、富家公孙们,生出了日益加深的成见和反感。

桥桥和小末儿,他们都很年轻,也很健康。“青梅竹马”虽然不是十分恰当的比喻,开始出落成大姑娘的桥桥,对那些借口来买点心,便在店里东张西望、东拉西扯的纨绔公子哥儿们出于本能的戒备,她在生活中能够自由接触和亲近的对象,也就是个从小一起长大成人的小末儿了。

小末儿长到十七岁以后,林记老板娘只要带着闺女一起出门,无论是去买个胭脂、杭粉、绣花儿线,还是到隆福寺烧香许愿,常常要让他跟随在身边。

但是,六年前的一天晚上,火——吞噬了林家后院的一间库房……所有人惊慌失措的面孔,都被火光照得通红。

小末儿拼命往火海里冲,一袋袋地往外扛面粉。老板娘和桥桥怎么也抓不住他,急得只有放声大哭。

当时,在场的人都没有发现:这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老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救火的现场。

林记库房失火的几天以后,种种猜疑,还徘徊在皇粮胡同街坊邻里饭后茶余的议论之中。

夜黑风高的晚上,小末儿一人夹着个小包裹,贴着皇粮胡同昏暗的墙根儿,匆匆地逃走了……

这天晚上,杂役老独头为十九号院儿先后迎进了紫姨所有的“牌友”。

先是今天在胡同口王记包子铺失火现场,那位腆着肚皮大模大样视察的高级警官严大浦。他不过是换了一身宽松的中式便衣,活脱脱一个春风得意、脑满肠肥的买卖人。他习惯于背着手走路,因为太胖了些,小町总是觉得他那两只手,费了老劲儿才能够在屁股后面勉强地接触在一起……

接着,是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眼镜的一位职业律师,叫曾佐。他四十出头,一派大学教书先生的打扮儿,浅灰色的长衫下面,是料子上好、裤线笔挺的西装裤和锃亮的牛皮鞋。手里拿着一瓶经过细心包装的洋酒,举止一派文质彬彬。

几乎是同时走进门来的,是风韵正当年的女医生秋姗。她在深蓝色的中长薄呢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西装大翻领外套。简洁的“中西合璧”式穿着,令她显得比实际的年龄略大,平添了几分职业女性的端庄和稳重。她可真是非常“职业化”的,进屋就是例行给女主人紫姨量上了血压。

最后进来的那位,便是皇粮胡同的公子哥儿孙隆龙,家喻户晓的外号叫“浑球儿”。今晚,他的穿戴努力模仿着英国大侦探福尔摩斯的一身装束,甩着件中长款的英格兰绿花格呢斗篷。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还总故作深沉地叼着一支名贵的海泡石大烟斗。

他气派十足地在十九号院儿的门口,停下那部德意志造的新款摩托车。其实谁都知道:从管他吃饭的那个皇粮胡同七十五号院儿的家,到紫姨的十九号院儿,走路也不用五分钟。

紫姨家的小饭厅里,摆着一张沉重的长方形橡木西式餐桌。从餐具盘碟的摆放看就知道,女主人今天晚上要请客人们吃西餐。

紫姨事先声明:可不是什么某某国正宗的“大餐”,而是“无国籍化”的家常菜。不过就是让何四妈把既可口又好做的几道菜弄出来而已。

严大浦立刻表示:自己不喜欢那些并不顺手的刀叉勺子,坚决要求四妈给自己添双筷子。

律师曾佐带来的那瓶低度洋酒,被斟入亮晶晶的高脚杯。人们一起举杯,随口就说出了一句很古怪的祝词:

“祝我们紫町牌友俱乐部的部长大人,健康!快乐!”

紫姨笑起来:“感谢各位光临。也祝大家幸福、如意!”

来自地下厨房的呼唤,使那只铜铃铛急促地摇动起来……

孙隆龙向来是特别热衷于这个差事。他不用人支使,赶忙主动跑过去,用力摇转起沉重的金属摇把……他可从来就不是那种为了珍肴美食而会受到刺激的孩子,但当两层的小木箱从那个黑暗的小竖井中被缓缓升起的瞬间,一种悬念将被揭破的快感,对于他,却是一个小小的感动。这也是他特别喜欢到紫姨家“蹭饭”的原因之一。

被吊装上来的,是一大盘金黄色的煎炸食品,两寸见方一指厚,外面裹着一层酥香诱人的面包糠。

大浦又表示不满了:“小町不是说,今儿个晚饭四妈烧了鱼吗?”

小町指点着盘子里被炸成金黄色的方块:“这不就是鱼吗?”

大浦还是嘟囔:“这是鱼吗?我还当是面炸豆腐块呢!”

小町乘机开始调侃人:“怨不得北平警察署,净是指鹿为马的案例呢!”

孙隆龙乘机起哄:“就是就是——要不,我孙大侦探不就省心了!”

大浦不服气:“就你——还好意思在胡同里挂个牌子,自称啥‘大都私家侦探所’?我们警署的人,都快笑掉大牙了!

秋姗撇了撇薄薄的嘴唇:“真是同行冤家。看人家曾佐,本应是个口若悬河的律师,比起你们这些人,却是三缄其口,一字千金。”

曾佐温情脉脉地看了秋姗一眼。这目光,似乎很让大浦有些心生妒嫉:

“现在时兴叫‘律师’。嘿嘿,过去干他们这一行,帮着别人打官司、写状子的人,叫什么来着?”

曾佐平静地、冷冷地代为答曰:“讼棍。”

小町把刚喝到嘴里的那口红红的乡下浓汤,“噗——”地一下,就喷到了地板上。

紫姨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也没有!哪像是我的女儿……”

小町缓过气来就问道:“胖子,今天,咱们这儿小小一桩失火案,也值得你这个总署的大探长,亲劳大驾吗?”

严大浦摇晃着手里的餐刀说:“名记小姐,你是有事儿求我,才肯在‘胖子’后面,加个‘哥’字啊!你想想,这是条什么胡同?”

小町不解地问:“什么胡同?普普通通的皇粮胡同呗。”

孙隆龙马上接口道:“不对。在这条胡同里,能够出入总理府的官僚就住了两家;更何况,还有洋人的宅第三户,加上本城名流、豪门的院子若干……还真不敢说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胡同’哩!”

小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是说,‘上峰有令’,一定要胖子查清这条胡同连续深夜失火的原因了?”

严大浦两口一块,已经吞下了三份他认为不是“鱼”的鱼:“新闻发布,到此为止。以下内容,无可奉告喽!”

小町也不生气:“臭美!那我攥在手里的玩意儿,你也甭惦记着。”

严大浦一听这话,马上就软了。他知道这个成天东遛西窜的小报记者,的确经常会爆出些出人意外的情报和线索:

“部长千金、小主子、町姑娘、紫格格……老夫我这厢有礼了——”

秋姗觉得耳朵都遭罪:“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独头,劳驾给我递一杯冰水过来。”

曾佐说:“也给我来一杯。”

孙隆龙又“乘虚而入”:“小町,咱们就为了胖子的顶上乌纱,还是那个老规矩——事成之后……”

严大浦马上表态:“东来顺、全聚德、鸿宾楼……随你们挑!”

曾佐却不领情:“太便宜了吧,大探长。”

严大浦连忙补充:“各位想吃什么、玩什么?但凡在下能够办到的。”

曾佐“冷酷”地提议:“先欠着,利滚利。”

严大浦急了:“你、你这狡猾的……”

曾佐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冷冷地帮他把话接着说完:“——讼棍!”


第二章

就在几乎是同一个时间段里,小末儿一人慌里慌张地推开了露露洋服店的小黄门。

他冲着院子里亮着灯的子屋,轻轻连声叫着:“陈姐。”

见没有人回答,他走上前去,谨慎地拍拍门。还是没有人答应,他便动手推开关得紧紧的门……

与此同时,“呼——”的一声,火焰竟爆发般地,在屋里猛地燃烧起来!

小末儿被眼前的情景吓得目瞪口呆:衣裙、面料,包括桥桥还没有最后完工的婚纱……瞬间都被笼罩在燃烧的火海中,完全无从下手抢救。他只好赶快随手关上房门,跑到胡同里放声高喊:

“着火了……救火啊——”

喊声在已经入静的夜色中,惊醒了附近的男女老少。人们惊惶失措,跑来用各种能盛水的家伙匆忙救火。

混乱中,小末儿却赶紧闪入阴影,仓皇地奔逃而去……

晚饭后的十九号院儿,宾主聚集在一间布置讲究的小牌室里——

酒红色的窗帘被降落到了地板,造型艺术的西洋古典蜡烛台上,闪耀着温暖的烛光。几个牌友围着那张中式的红木雕花小圆桌子,陪女主人喝咖啡。

三十年代的北平城,十天里能有五天不停电,就是很奢侈的事儿了。洋蜡、洋火儿、洋油灯……都是杂货铺里必不可少的常备货色。

紫姨倒是偏爱这洋蜡的光芒,给人送来一派柔和、舒心的安全感。

曾佐喝咖啡的动作,很是标准而优雅:他加入少量的牛奶,放一块方糖,然后无声地用小银勺,旋转着搅动两下之后,轻轻地把用过的小银勺,放在咖啡杯的小托盘里,再端起杯子,不出声地小口品着喷香的巴西咖啡。

紫姨就像欣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那样,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严大浦,他面对着这杯苦水,一口气往里面放了五块方糖。

身为医生的秋姗,有点儿不安地看着他——

经过稀里哗啦一通搅动,大浦把小勺子留在咖啡杯里,端起来就是“刺溜儿——”一声巨响,几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小町只好动手去把这个胖子留在杯子里的小勺子,从咖啡杯里拿出来。

人家却不高兴地又把小勺拿回杯子去。他的理由是:杯子底儿的糖还没搅化呢!

孙隆龙又来劲儿了:“小町,你就让他拿咖啡勺儿当他们家的粪勺子,从头到尾的搅和个够!洋规矩跟他有什么关系?”

严大浦仰脖子一口就饮尽之后,抹抹嘴巴随之感慨道:“这可真是……自讨苦吃啊——”

秋姗发出了感叹:“还真是能从喝咖啡的动作上,看出一个人的生活阅历来呢。”


第三章

喝过了咖啡,大家一起甩着扑克……

孙隆龙总是在抱怨:“紫姨到底想打什么花,最难琢磨。好像什么都扔过了。”

严大浦便乘机“训导”他说:“打牌,就跟作案一样,可不能把自己的真正目的太快地暴露出来。懂吗?”

小町有所联想了:“是啊,那个小末儿逃离这里多年,最近突然跑回来,怕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秋姗款款道来:“来看门诊的病人,这两天也没有少议论这皇粮胡同连续失火的事情。说是六年前,有人听见林记糕饼店的老掌柜,大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还放出过话儿来,说是今后要把这家百年老店,传给那个伙计小末儿呢。”

严大浦讨好地恳求秋姗:“您接着说,秋大夫——”

秋姗做作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不敢当,大探长。今后,只要您那些黑皮部下的老婆,别到我那儿看病拿药也赊账,就谢天谢地了。”

大浦连声应承:“一定、一定,好说、好说……”

秋姗接着说:“有人怀疑,六年前林记库房的那场火,是林公子自编自演的一场戏。”

小町赶上话茬儿:“是啊,不少人亲眼看见,当时,就是那个伙计小末儿一个人,玩儿命往火里闯,背出几袋子面粉来。要是他有心放火毁了东家的产业,那又是何必呢?!”

孙隆龙有点卖弄地吐出一个挺完整的烟圈儿:“保不住,他也是自编自演呢!”

紫姨的话却有点儿离题:“林记的广味小月饼和李子蜜饯,味道真好。这家百年老店,听说,过去还为宫里做过南味的贡品糕点……”

小町眨巴着眼睛:“我想起来了,林记那个叫‘小末儿’的伙计,过去还上门给我妈送过点心。可为什么这些年每况愈下,越发的不景气了呢?是点心变味儿了不成?”

孙隆龙故作老气横秋的叹息说:“是人心变了吧!听说,那林家从咸丰年间起,就是口碑极好的南味糕饼铺子。可现在那位当了家的林少掌柜,怎么看,怎么就不对味儿嘛……”

严大浦乘机打趣:“俗话说:‘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比如说,咱们这儿还有个大中华牌的‘福尔摩斯’,放着祖宗偌大的家业不理,却偏要办个什么‘大都侦探社’——啧啧……玩票儿,洋式儿的。还要捎上我一个‘大’字,话里话外的,让人家觉着我这个北平城警察总署的副探长,是他的什么拜把子呢!”

曾佐反唇相讥了:“您的警署要是真能保了一方的平安,隆龙的大都侦探社,自然是没有买卖的。”

小町推波助澜道:“世无英雄,遂使耗子成警(精)!”

孙隆龙这下委屈了:“紫姨,敢情连你家小町也不向着我了?我……我还有什么奔头啊——”

紫姨终于开口了:“年轻人,有疑问的时刻,才有真理;有眼泪的地方,才有青春。”

扑克牌局还在继续着……

就在这同一个时辰里,另一户人家,也正在开着麻将牌局——

林记糕饼店的老太太正在女儿桥桥、未来的女婿和儿子的陪伴下,不紧不慢地“垒着砖”。

可这四个人,看上去又都有些心猿意马。

那位未来的女婿谭明旺,真是任何时候也不卸掉那条勒颈的领带。

林公子熟练地推着牌说:“明旺,来晚了半个小时。你自个说,今儿晚上的夜宵,该不该罚你请客?”

谭明旺连忙应声:“该罚!该罚!唉,桥,你怎么不吃妈扔的五万?”

桥桥的口气显得有点疲乏:“你怎么知道我要吃五万?”

谭明旺不解:“吃了你不就清一色,和牌了嘛!”

桥桥还是无精打采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和牌?”

林公子鼻子直出凉气:“真新鲜!哪儿有玩牌不想‘和’的主儿?!”

桥桥口气变得冷冷的:“那也要看和谁的了。”

谭明旺讨好地:“桥桥好孝顺,她是怕妈妈点了自己的炮儿,输钱呢!”

俗话说,女婿是娇客。老太太果然也开金口说话了:

“可不是,都说养儿防老,这话怕是太老了点——我啊,今后就指望过女儿女婿的日子喽!”

林公子听了这话,显然是被触痛了什么地方:“哼,老话还说,天有不测之风云。您老还是等着看,最后谁来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儿,再说这话不迟……”

桥桥也真有点不高兴了,她顺手就把自己面前的牌墙“呼啦”一下都推倒了:

“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声声的呼喊——着火了……救火啊!

桥桥闻声,第一个“呼——”地从牌桌边站起来,直奔大门而去。

林公子龇着牙齿,冷笑了。

谭明旺愣了一会儿神儿,也跟着往外走。

林家老太太面对着台面上乱作一片的麻将牌,又开始捻动着手里的檀木佛珠,独自开始了漫长无声的祷告……


第四章

十九号院儿的主人和客人,也被胡同里传来的一片喧哗,吸引到了大门外……

严大浦显然是不能无视自己份内的事情,那披着福尔摩斯式斗篷的孙隆龙,也煞有介事地紧紧尾随而去。

小町慌慌张张从自己屋里拿出照相机,扯着勉勉强强的秋姗,一块儿跟着往外走。

只有紫姨一个人,稳稳地坐着不动。

曾佐开窗朝外面张望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夜空下一片红光。他想了想,回到座位上,陪着女主人,擦着洋火,点燃了两人手里的香烟。

烟雾袅袅地弥漫在他们之间……

紫姨此刻单独面对这位曾佐律师,出身于山西晋中地区的“晋商”之家。此人在英伦留过洋,表面上看,好像还是个人们常说的那种“贵族王老五”。真实情况么,谁也不清楚、谁也不敢打听。

他与朋友合作挂牌经营的律师事务所,设在离皇粮胡同东口那条距离繁华大街不远的七十八号。从繁复的中、外法律手续和商务文件代理,到刑事诉讼、财产纠纷、遗嘱执行、司法辩护……真可谓是“忧天下之忧而忧”了。

曾佐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了:一米七四左右的个子,身材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眼睛不大不小,国字形的脸上,鼻梁是笔直的……一副高级的玳瑁框近视眼镜,更是把这么个大读书人的风度和气质,推到了最佳状态。

作为一个职业律师,曾佐平时却是个性格颇内向的人。估计,比起那些口若悬河的同行们,他的寡言,反倒能够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稳重印象。

这也是他的事业得以成功的因素之一吧。难怪小町说,任何时候跑到曾佐的律师所去找他聊天儿,几乎都会遇见到那些“满面愁云的女当事人”。

紫姨常想,祖上遗传给曾佐的精明、含蓄和“尖酸刻薄”,在其血液中以一种新时代的性格形式,再现得出神入化,真是十分有趣。她内心对这个性格沉着的杰出人物,特别的器重亦可想而知。

今晚的失火现场,火光熊熊,烟雾腾腾,巨大的火舌借助着秋天干燥的晚风,肆意吞噬着露露洋服店的几间房子。人们的水桶、水盆,面对着冲天烈焰,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杯水车薪”了。

大腹便便的严大浦挥舞着两支短胖的手臂,指挥前来灭火的人群。他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企图阻止火势的蔓延……等到市政的救火车,叮叮当当地赶到时,火势已经基本被压了下去。

与其说,这火是被扑灭了,不如说是着火的那几间房,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

刚刚喘过一口气的人们,又七嘴八舌地嚷嚷开了:

这露露洋服店的陈姐,咋没露面儿啊?

快找找去呀——

怕……怕不是没有跑出来吧……

糟啦、糟啦,今儿这场火,可别是真伤着人喽!

巡警老周连皮鞋都没来得及换上,就趿拉着双露脚指头的老头鞋,跑来维持现场秩序。昏暗中,他没有认出已经弄得灰头土脸的严大探长,也把他合着现场围观的闲人一堆儿,往失火现场外面撵。

这下他可是触了大霉头儿了——这个已经窝了满肚子火的胖长官,冷不丁儿就让瘦小干巴的巡警老周,吃了一记令他满眼迸射金星儿的大耳光!

严大浦径直往起过火的露露洋服店里面走,后面跟着狐假虎威的孙隆龙、拿着照相机的小町和被她硬扯着不放的秋姗。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灾后景象,惨不忍睹——原先满屋子的服装、面料,已经尽数化作灰烬。显然,它们也促成了强烈的燃烧……

一具被烧得半焦的女尸,横陈在黑乎乎的废墟中间。

秋姗走近那具半焦的尸体,仔细而迅速地察看了死者头部的损伤情况,只是与大浦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什么话也没有说。

孙隆龙失口叫道:“胖子……”

严大浦正色地纠正他:“叫探长!”

孙隆龙赶忙改口:“是,探长大人,您老闻到一股子洋火水味儿了吧?”

严大浦继续提问:“嗯……还有呢?”

孙隆龙迅速回答:“好像,还混着一点‘嘎索林’(汽油)的味儿。”

严大浦褒奖地拍拍他的肩膀:“还行,以后我办案,你就跟着我……”

孙隆龙顿感受宠若惊了:“好说,探长大人。”

严大浦补充道:“我是说,以后有事儿你帮着我,好好在现场闻闻味儿,就行。”

孙隆龙一下就被他说得泄了气儿。可这位副探长却是真心赏识小私家侦探灵敏、出色的鼻子,并没有乘机诋毁他的意思。

小町在人群中,一会儿举起照相机摁两下快门,一会儿跟在场的各色人等说着聊着,用小本子记着笔记……

她在投入工作的时候,可是很具职业风采的。


第五章

这场为居民们所担忧的灾祸,到底还是发生了。

皇粮胡同的夜,怀抱着无限的隐忧,总算又重新归于表面的平静。那十几棵栽培年代不明的大槐树,在晚秋清凉的风中,裹着一场烈火留下的焦糊气味儿,发出婆婆娑娑的呼息声……

小町正在自己那间小暗房里,借着一盏红灯,观察着显影水里的照片……窗外,突然传来了z竮竮5亩病

她警觉地大喝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她随手抄起门后的三脚架,轻轻打开门来,只见一个缩成一团的人影,正躲在窗户下面的阴影里!

小町举起三角架就砸了下去……阴影一声痛苦的低吟,接着就发出了凄切的哀求:

“小姐,别、别,您救救我……”

那黑影,竟是白天甩手离自己而去的小末儿!

小町赶紧把小末儿扯进屋里:“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我看看,伤着没有?”

小末儿立刻就跪在了地上,吓了小町一跳:“小末儿……你是叫小末儿,对吗?你起来说话——”

惊慌失措的小末儿终于坐定下,接过小町递过来的一杯水,哆哆嗦嗦地送到嘴边。“审问”开始了:

“小末儿,你说实话,我才能救你。我问你,为什么要回到皇粮胡同来?火,是不是你放的?”

小末儿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是我,小姐,真的不是我!”

“那你躲躲藏藏的干什么?到警察那儿把话说清楚不行吗?我陪你去……”

“不行,真的,现在还不行啊……小姐。”

“为什么?”

“……”小末儿低着脑袋,支吾不语。

小町急了:“你想让我救你,却不对我说出实情。那谁救得了你?!”

小末儿一看小町横眉瞪眼的恼怒表情,总算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一个多月前,我还在南城的时候,就有人给我送来个信儿,说是……”

“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痛快点!”

“我说,小姐我说——信上说,林记糕饼店的桥桥小姐,就要跟在美国洋行做事的一位谭先生结婚了。我……”

“你旧情难忘,就跑回来,想破了人家这桩姻缘,对不对?”

“不,不,小姐,我知道自己这样的人,说什么也配不上林记家的千金。”

“可我听说,六年前,你跟桥桥小姐私订终身,被林记的老掌柜知道以后,打了你一巴掌。你一气之下,就放火烧了他家的库房。然后深夜逃走。可有此事?”

“小姐,那时俺年轻不懂事。林记老掌柜夫妇,是我小末儿的再生父母啊。天地良心,我……”

“那我问你,六年前那场火,到底是谁放的?”

“……小姐,我什么都能跟您说,唯独这件事情,您……您就让小末儿……带到棺材里去吧!”

说着,可怜的小末儿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小町无可奈何地一把抓住小末儿的领子,使劲儿把他提溜儿起来:

“好,眼下就依你——想必你也有难言的苦衷。那我问你,昨天晚上,露露洋服店的那场火,到底跟你有关系没有?”

“有……”

“有?还真‘有’了!”

“小姐,您听我说。我在南城的张记面店当伙计时,就认识了常常来吃面的裁缝陈姐。她待人挺和气,也愿意听我说说心里话儿……不久前,也不知为什么,她也迁到皇粮胡同来,开了这家露露洋服店。昨天下午,她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儿,说是有要紧事儿跟我说,叫我晚上九点钟,到她店里去一趟。谁知道……”

小末儿说着说着,眼前就重现出那个恐怖的瞬间——当他推开陈姐的房门,刹那之间,火焰“呼”地一下,就在堆满服装和面料的房间里,顺着门口朝向里面,一条龙似的熊熊燃烧起来!那情形,简直就如同房门被人施了魔术一般……

他结结巴巴地,分了好几次,才总算让眼前这根儿“救命稻草”,把自己的讲述听明白了。

小町陷入了沉思。

小末儿余悸未消地叙述道:“火猛地一烧起来,我喊了几声‘救火’,赶紧就跑……”

“为啥你怕成这样呢?你不知道,不但有人看见你逃跑的影子,还有人亲眼看见你喊‘救火……’呢!”

“小姐,我小末儿死不足惜,本来俺这条贱命,就是林记老掌柜夫妇给捡回来的。我在南城时,大约是一个多月前,收到了这封信……”

小末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被揉皱了的信:看字迹,似乎出自一个文化程度不高者的手笔。

信的大意是:有人因为跟林家有世仇,企图把六年前库房失火的真相抖落出来,坏了桥桥小姐的婚姻大事……

小町愣住了:“小末儿,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想回来保护林家的女儿顺顺当当地出嫁,对吗?”

小末儿的眼睛湿润了。他深深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咋办,才能让桥桥小姐遂心如意地嫁了那位体面的谭先生。她也老大不小的了,我总觉着,是自己从前不懂事,耽误了人家的终身大事……”

小町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柔和地问:“小末儿,你不是过去就喜欢林家小姐么?”

小末儿又是那样深深地点点头。

“那现在,小末儿,你还想她吗?”

小末儿还是深深地点点头。

“她嫁给别人做了媳妇,那你还有什么指望呢?”

“只要她以后的日子过得好,让我做什么,担什么罪名,都行……就是不能让人抖落出……”

“抖落出六年前林记家库房失火的底细,是不是?”

小町又恨又怜地帮小末儿把话说透了。这小伙子的善良、痴情、孤独和无助,震动了小町那颗年轻的心……


第六章

小町敲响了家里杂役老独头小屋的门,低声嘱咐了两句,就让小末儿进了屋子。

老独头总是那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接过小町带来的一床被子,动手铺在炕上,安排小末儿歇息……一夜无话。

这位门房兼杂役,是个独眼的男人。他的姓名不详、年龄不详、出生成长的来龙去脉亦不详。他是那位在北平警察总署做副探长的老牌友严大浦,“送给”紫姨的宝贵礼物——一个曾经犯过事又经监狱“管教”后释放的老兵。

那位警官牌友曾经说:拜托紫姨给他“一个前程、一个家”。于是,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成为十九号院里如同那两扇绿色的油漆大门一样,沉默无语却忠实职守的存在。

偶尔,他有其他事情不得分身,敲门的客人看见跑来开门的是何四妈或是小町,而不是他,自然而然脱口就会问道:老独头儿呢?尽管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找他有什么事情。

乍看上去,这老独头儿并不高大强壮,显得有些精瘦。外人却不知道,只有他能够、也被允许把下肢瘫痪的女主人,轻而易举地抱上床铺或抱进轮椅……

平时,他总是在默默洒扫着庭院、打理着花草和菜蔬。他的爱情,几乎全部倾注在这些与泥土有关的生命上了。由于他几乎像一株花草那样默默无语,具体是个吐着何乡方言的何方人氏,也没人再去刻意的考证了……

第二天上午,小町一个人来到了林记糕饼铺子。

现如今的当家掌柜,是林桥桥的哥哥林续薪林公子。只见他正带着两个伙计在店里忙活着。

小町挑了几样糕点,便跟他拉起家常话来:“林掌柜,您妹妹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给我家送喜饼啊!我妈说,想送给新娘子两件小首饰留作念想。说是这些年,她也是看着桥桥姑娘长大的……”

林公子脸上泛起了受宠若惊的笑容:“让紫姨她老人家惦记了。”

小町嘱咐:“您可得让她自己一个人来啊,也好让我妈跟她说说……女人家的悄悄话呀。”

“行,回头我就跟妹子说,就是让她去给紫姨请个安,也是应该的。”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林桥桥果然是一个人走进了十九号院儿。当她被老独头领进了紫姨的客厅,屋里并没有女主人在等她,却站着那个局促不安的小末儿。

两个旧时的情侣四目相对,竟一时无语,十分窘迫。

还是女孩子先镇定下来:“末儿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紫姨和小町姑娘,让我在这儿住些日子,也好避避外头的……风言风语。”

“你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好?”

“还……还好。”

“你……成家了吗?”

“我,我……孩子也有……两岁了……”

桥桥愕然了:“真的?那你的家,就安在南城?”

“嗯……”

桥桥突然忍不住抽泣起来。

小末儿手足无措地低声劝慰着:“过去的事情,其实……都忘了。”

“都……忘了?真的……你都忘了……”

桥桥一听小末儿的话,更心酸了。

“听说,新姑爷是个体面人。出了阁,小姐好好过日子……”

躲在后面后面的紫姨母女,都为小末儿的回答大感意外。到了这会儿,紫姨才让小町把自己推出来,笑眯眯地跟桥桥打招呼。

小町借口叫小末儿“把小点儿抱到厨房去喝口水”,打发他出去。小末儿无奈,最后深情地望了林桥桥一眼,有点不情愿地抱起紫姨的小狗子……

紫姨先是上下打量了几眼桥桥,然后才请她落了座。小町笑嘻嘻地给客人上了茶,桥桥努力掩饰着刚才的哭相,紫姨则佯作无视:

“桥桥,你也有些个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敢情是要做新娘的女孩子,出落得越发动人呢。可不像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我啊,早就死了让她嫁人的心了。”

桥桥被逗笑了:“小町姐姐是个新女性,配得上她的杰出人物,怕是还没出生呢!”

紫姨也笑了:“果然是老招牌下面长大的姑娘,说话多么讨人喜欢。町子,你去把东西拿来……”

小町应声进了里面,转眼捧出了一件雪白的婚纱:半透明的层层薄纱裙裾,圆心领口周围,飘动着昂贵的蕾丝花边。一看,就知道这是件地道的高级舶来品。

这么华丽、讲究的裙子,把桥桥看得呆住了——


第七章

晚上,还是在那间优雅的小牌室。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依然聚集在了牌桌边。

今天,所有的扑克牌都在律师曾佐手上,如同变魔术一般,他那炉火纯青的洗牌动作,令人眼花缭乱。

紫姨、小町、大浦和孙隆龙轮流,每人都随便从曾佐手里抽出一张牌。然后,曾佐重新洗乱了牌,问秋姗:

“你愿意为我抽出一张黑桃皇后吗?随便吧,试试手气——”

秋姗从只能看到反面的一摞纸牌中,随便抽了一张,居然就是黑桃皇后!这个小魔术,看得孙隆龙和小町直吸溜儿……

紫姨把自己手里的一张红桃,挪到大浦的黑桃旁边。

小町明白了:“林记的桥桥姑娘,跟小末儿这一对儿,我看挺好的。”

严大浦说:“乱点鸳鸯谱不是?”

小町说:“人家青梅竹马的,就因为小末儿是捡来的苦孩子,便配不上一个老招牌糕饼店的小家碧玉了?没有这个道理,都什么时代了!”

秋姗说:“你呀,从娘胎里遗传的‘罗曼蒂克’病。”

小町说:“人啊,难道不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孙隆龙马上插话:“是啊,比方说,我就能够靠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成为……”

小町揶揄地斜眼望着他:“成为中国的福尔摩斯么?呜呼——”

孙隆龙总是拿小町无可奈何:“那……那也未必就……”

曾佐见小浑球儿有点可怜:“那也未必就完全不可能的嘛。比如说,在座不就有位掰老玉米长大的……四九城大探长么?!”

严大浦有点愤怒了:“有人不就是留过几天洋,镀了层金粉儿跑回来卖弄。什么了不起的?!”

秋姗直摇头:“又来了,又来了!在医学院时,我怎么就没有好好学习精神病学呢?看见你们,真后悔了……”

紫姨若有所思地重复着:“精神……是啊,精神……”

曾佐把所有的牌都收到手里,重新洗了两遍……显然,他是最先意识到这个提示的重要性的。他再一次请求秋姗:

“再帮我抽出那张黑桃皇后——”

秋姗还是像刚才那样,不可思议地就从一叠纸牌中,正好又抽出了黑桃皇后。曾佐指指那张黑桃皇后:

“这位被烧死的洋服店裁缝陈姐,跟那个小末儿是什么关系?”

严大浦说:“我看,无非就是那个小末儿,为了在皇粮胡同制造恐慌,无差别、无选择地放火罢了。”

孙隆龙却感到费解:“为什么那个小末儿,非要制造这皇粮胡同的恐慌呢?”

严大浦的结论倒是下得很痛快:“为了破掉老相好的姻缘呗!这不就应了刚才你们大伙儿说的什么‘精神’吗?”

秋姗表示不能同意:“你这个‘精神’,也未免太直截了当、一目了然了吧?天下的疑难杂症,如果都那么好诊断,如今也不用发明X光透视了。”

小町表示赞同:“对,到底秋姗姐姐是做大夫的。我也不同意胖子的‘一目了然’。再说,我觉得小末儿根本就不是外头传说的那种……坏人。”

孙隆龙有点酸酸地说:“小町怎么尽帮着那小子说话啊?”

小町反嘴就是一句:“因为人家比你这个没心肝的,有心肝呗!”

浑球儿也被欺负得犯起浑了:“谁‘没心肝’呀?那是你妈说你呢!你又没有让那小子去照照X光,怎么知道他肚子里装的什么心、长的什么肝!”

严大浦的解释是:“在这些女人们的眼里,但凡倒霉的,都是好人。怨不得老话说,说什么来着……‘头发长见识短’。不过,这话可不包括咱们‘部长’啊!”

秋姗用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狠狠地瞪着严大浦……。

小町摇头晃脑地分析说:“我看不是小末儿放火,倒是有人存心要把他装进一个圈套里去。”

孙隆龙似乎有所醒悟:“我明白了——只有把小末儿赶走或是毁掉,才能保证林桥桥跟那位体面的谭先生顺利结婚。而最想保住这场姻缘的,就是林桥桥的哥哥林续薪,现在的林记大掌柜了。”

小町从来也不信服孙隆龙:“何以见得?福尔摩斯——”

这下孙隆龙得意了:“这些天,本侦探也没有闲着——动用了哥们儿圈子的一些耳目。你们知道,林记这个未来的乘龙快婿,是谁的大媒吗?”

见众人都竖起了耳朵,隆龙的自我感觉更加好了起来:“听说是在朋友家的喜酒宴席上,林公子带着他妹妹一块儿去凑热闹。在座的客人里,就有那位少年得志的美国霍夫洋行货运部经理谭明旺。人家可是对林桥桥‘一见钟情’啊!然后,就主动为林记购买折扣价的美国面粉……等等,总之,首先成为林家最受欢迎的座上宾。”

严大浦叹道:“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还真是的——”

曾佐刻薄地接口道:“这七七四十九行里,拿人家也不‘手短’、吃人家也不‘嘴软’的,只有警察了!”

秋姗感慨:“不能不承认,美国面粉的质量的确是好。那么多在华的外事机构、洋行、侨民开的西餐厅、面包房……听说,烤面包的面粉,百分之六十都是霍夫洋行供的货。”

隆龙接着说:“那位谭先生只要扫个仓库犄角儿,也就为小小的林记,解决了生存大计。”

严大浦善解人意地说:“当家的方知柴米油盐贵啊。林公子终算是金盆洗手、浪子回头。难为他只是想用妹子的姻缘,保住家里那块老字招牌,也可谓是用心良苦喽——”

曾佐又尖刻地反驳道:“探长大人好一个‘用心良苦’——我看,问题就出在这四个字上。”

小町似乎也心有所动了:“……但是,又是谁非要用一封信,把小末儿从南城大老远的招回来呢?写这封信的人,总不会是那位林公子吧?让个声名狼藉的旧情人跑回来,在准备出嫁的妹妹面前转悠儿,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孙隆龙刚才那洋洋洒洒的一番推理,又陷入了死角儿。大家习惯地把目光转向紫姨……

紫姨从曾佐手里抽出一张牌来,竟是一张充满神秘色彩的黑桃老K。只见她轻轻地把这张牌,放在桌子正中间。似乎又是曾佐最先理解了其中的暗示——

他动手把刚才他让秋姗抽出来的那张黑桃皇后,推到了和黑桃老K——皇帝并排的位置。然后,和紫姨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目光。

在座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一时不解其中的奥妙。

严大浦用手指着那个黑桃老K:“他……是谁?”

曾佐讥诮说:“查出他是谁,是不是严大探长自己份内的事情?”

这位大探长急得抓耳挠腮了:“上头给我破案的期限,就还剩下五天啦——诸位……唉,我手下那帮人,净是他妈的到处赊账的笨蛋!”

秋姗却表现得“通情达理”:“也难为你那帮部下,除了你们肩膀上有花带杠的,那些小兵小官,一年能领到六、七个月的差饷,也就不错了吧?买鞋跑街的钱,跟谁要去?”

紫姨突然说出了一个神秘的外文单词:“巴依玛尼阿古——”

所有的人都被弄懵了。

严大浦最讨厌人家跟自己卖弄“洋泾浜”:“劳驾,中国人说中国话行不行?”

紫姨耐心地解释开了:“这是一个属于犯罪心理学范畴的专业术语。意思是指那种极度缺乏自信,甚至隐藏着严重自卑的人,他们比较容易利用‘纵火’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失衡……明白了吗?”

似乎只有秋姗和曾佐,听懂了紫姨的解释。另外那三个洗耳恭听的家伙,也不知道最终是不是真听懂了这一番学术性的深奥讲解。只见他们还是在大眼瞪小眼地发愣,曾佐扫兴地收起手里的扑克牌:

“不跟你们玩了。秋姗,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第八章

孙隆龙故做绅士风度地打了个优雅的手势,请小町跨上他那辆通体闪闪发亮的德意志造RT100型摩托车。

小町伸手扯扯他那件古怪的斗篷说:“孙大少爷,你当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去看歌剧?去演马戏?还不快跟老独头借身衣服去!”

隆龙满脸的不情愿:“让我穿老独头的衣服,那……合适吗?”

小町耐着性子说:“没听过老北平的人爱说‘南穷、南穷’的。你这副臭美兮兮的打扮,再骑上这么辆臭美兮兮的‘洋嘟嘟’,去南城那种穷人扎堆的地界儿上找人,合适吗?”

隆龙无奈,只好遵命去跟独眼老杂役借了一身老土布唐装换上。裤子太短了,滑稽地吊在小腿肚子上,衣袖也不够长,将将遮着胳膊肘儿……

小町上下一番打量,表示满意。她把自己那半新的脚踏车,咣咣当当地往孙隆龙面前一推:

“走,上车!”

孙隆龙百般不情愿地摇摇晃晃骑上脚踏车,嘴里嘟囔着:“你这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啥他妈的都响!上来吧……”

谁知小町一歪屁股,刚在后面的“二等座”上落座不到两秒钟,就在胡同街坊的众目睽睽之下,跟孙隆龙一起摔得四脚朝天,引来一片哄笑。

那人群中,还有四个正凑在一起说话的公子哥儿——都是住在皇粮胡同里“非官即富”大宅门里的小辈儿。他们本来就都认识孙隆龙,“浑球儿”这个绰号,也是他们几个给起的。这下,看着隆龙那副狼狈相,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瞧这浑球儿,可真够逗的嘿!”

“想干嘛呢他,演的这是哪一出啊?”

“嗨,隆龙,你那德意志RT100呢?卖给收破烂儿的,换了这身行头吗?”

“这家伙,不单是‘浑’,还‘昏’!跟女朋友出门,倒不敢骑上那辆全北平最好的‘电嘟嘟’哩!”

他们把孙隆龙奚落得满脸通红:“去去去,关你们什么屁事儿!”

他跟小町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惊险万分地上了路……

比起东城和西城来,南城果然是个市容显得破旧、噪杂的地段。乌泱乌泱的各色人等,拥挤而自得其乐地过着他们自己的日子——

在路边儿,搭张破台子就掷色子赌博的;

蹲着、站着啃窝头喝凉水的;

为什么事情动手又推又搡打架的;

抱着孩子就地把屎把尿的;

破烂的衣衫万国旗一般在头顶飘扬,还有没拧干的水,滴滴答答地直往行人的脑袋上和脖子里落……

孙隆龙和小町侧着身体边走边张望,终于在简陋、破烂的一间间小铺子和杂居住宅的行列中,找到了“张记面店”的小招牌。

意外的是,这家人正在街坊和闲人的围观下,披麻戴孝地办丧事出殡——

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新寡妇,正扶棺送葬。后面跟着个拖着鼻涕龙的半大男孩儿和一个几乎被风干了一般的老婆婆。寡妇自己的背上,还吃力地驮着个一、两岁的小小子儿。他妈显然是怕他滑下来,用布带子紧紧地把他绑在背后。小小子并不觉得痛苦,还傻乎乎地冲着周围的人笑呢。

看得出,这老的老、小的小,便是死者的全部亲人了。

孙隆龙颇为感触地说:“如果我是那寡妇背上的小家伙,肯定要因为手脚发麻放声大哭,让周围的人夸我是个大孝子哩!”

小町询问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女人:“这张家面店,死了什么人呀?”

女人回答:“当家的呗!”

小町再问:“那戴孝的女人,是……”

女人回答:“新寡妇呗!”

小町还问:“她男人怎么死的?”

女人:“痨病呗!”

小町心说,这女人的口语可真简略,跟打电报似的。好在很快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纷纷——

啧啧,真造孽啊!往后,上有老婆婆,下有俩小子,她一个女人家,日子可怎么过啊……

张家男人的病一拖就三年。一个多月前,他家那勤快伙计一走,当家的就得自己从炕上爬起来掌勺儿。

痨病,就是经不住累。这不,前儿个晚上吐的血,听说吐了小半盆子呢!说走就走了……

小町又问身边那女人:“他家以前那个伙计,叫啥名儿?”

女人的回答,照样是像打电报一样,但是,却再重要不过了:

“小末儿呗。”

小町心想,还真找对了地方啦。她继续留心听周围人的议论——

六年前刚入冬,那小末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饿得扛不住了。张记两口子的一大碗热面汤,留了他这么些年。老张得了痨病以后,小末儿连工钱也不计较,这小面馆子也全靠他撑着了。

本来左邻右舍都说,这是个知恩图报的小伙子。可不知道为什么,说走也就走了。

小町拿着照相机,偷偷拍摄下丧葬的场面。


第九章

孙隆龙唯恐这流氓地痞乱窜的下九流地方,有人伤害了小町,就把自行车找了处墙根靠上,寸步不离地跟着小町,忠实地充当着大保镖的角色。

他俩也不知道在人群里徘徊了多久,张家的丧事总算是结束了。门前清静了许多,也到了掌灯时分。小町才和孙隆龙一起,走进一片凄惶、一团昏暗的张记面店——

一盏光芒格外吝啬的油灯儿,照着张寡妇目光无神的面孔。两个孩子和老人,挤在里面狭窄的半间土炕上,已经睡下。看得出,这是个被不幸折腾得几乎赤贫的家庭。

张寡妇一听说小町和孙隆龙自报是“小末儿”的熟人,眼睛刹那间便亮了起来。她忙不迭给客人让座儿,倒水。

小町马上就发现,这女人相貌平平,也许实际只有三十出头的年龄。可生活的艰辛使她乍看上去,已经活像个年过四十的黄脸婆了。透过那利落的举动和纯朴的表情不难看出,这是个勤劳、贤惠的当家女人。

重新坐定以后,张寡妇就问:“小末儿可把婚事办了?”

小町和孙隆龙却为她的问话,莫名其妙地相视了片刻。

张寡妇接着说:“小末儿要不是说,想回老家跟打小儿定了娃娃媒的姑娘,把事情了了,我男人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哇!这些年,就像亲兄弟,他跟咱家人苦在一块堆儿。不说舍不得他走,这个家,他也走不得啊!呜呜呜……”

小町追问:“小末儿明明白白地跟您说,是要回去成亲了?”

张寡妇也有点儿犯迷糊:“……就说是回去‘把事情了了’。那不是成亲是啥?呜呜呜……”

隆龙直挠耳朵:“我就是听不懂南城的土话,这‘了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町解释说:“‘了了’就是解决了的意思。”

隆龙追问:“那小末儿就没说,具体打算怎么个‘了了’法?怎么个解决法?”

小町烦他:“我哪儿知道!”

张寡妇又开始抽泣:“知道我男人连抓药的钱都快没了,小末儿他大半年的工钱都没拿,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了啊!呜呜呜……”

小町等她稍微平静些,又问:“小末儿走了以后,就没捎个信儿回来过?”

张寡妇突然抬起头说:“您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儿。前些日子,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让我转交给小末儿保管。我跟送信的人说,他本人眼下不在。送信人却说,如果小末儿本人不回来拿信,早晚也会有个在我家吃过面的陈姐来取这封信。说是特别要紧的东西,叫我一定收好了。”

小町和孙隆龙相对交换了“有门儿”的目光。两人死死地盯着张寡妇起身到里屋,拿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来。这回,孙隆龙长出几分聪明来,他赶紧把自己裤兜里的钱,一下全都掏了出来:

“大嫂子,小末儿一天也没有忘记张家老少对他的恩情。现在,他跟着我和我媳妇……”

小町狠狠瞪了这个乘机占“便宜”的浑球儿一眼。

孙隆龙接着往下编词儿:“学着跑跑小买卖……这不,刚分了点红利,趁着我们来南城见个客人,就让我们给张大哥捎点儿抓药的钱。可惜啊……”

张寡妇一听,又开始“呜呜呜”地哭。哭得更伤心了,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泪的。

孙隆龙赶紧把一堆钞票,加上最后一把钢昛儿,统统塞到张寡妇的双手里。顺势便抓过了那写着“小末儿亲启”的牛皮纸信封。一拿到手上,就迅速塞给了小町。

那张寡妇从没有一下拿过这么多钱,惊慌加上惊喜和感激,就念叨了句“这么多?!”张口结舌地,直到小町和孙隆龙匆匆起身告辞,还看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堆钞票、铜板发呆。

出张记小面馆的门,小町和隆龙生怕张寡妇反悔,就往黑胡同儿里紧跑……找到了刚才搁自行车的墙角儿,早已是空空如也!

小町气得一个劲儿埋怨隆龙说:“就你臭美、臭大方!连点儿雇车的钱也不留下。”

隆龙自己也累得垂头丧气:“你怎么就不带点零钱在身上?”

小町越发恼火了:“我不是请你吃了一大碗卤煮火烧吗?要不然,咱们还没有走路的力气呢!”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沮丧不堪地走在回东城皇粮胡同的夜路上。

孙隆龙安慰小町,也安慰着自己:“不过,咱们这趟还真不白来。”

小町想想也是:“八成,露露洋服店着火以前,陈姐就是为了交待这封信的事情,叫小末儿到她屋里去说话的。”

隆龙接着往下联想道:“那个真正的纵火犯,还真估摸得挺准。晚上会到陈姐那儿去的人,一准都是跟她关系不一般的。没想到,小末儿倒霉,撞了个正着。”

小町却说:“我想啊,放火的主要目的,陷害小末儿还在其次。倒是一要灭口、二要灭证。”

孙隆龙这下更得意了:“多亏咱俩这一趟南城历险,胖子那儿,我可以牛他三天,让他破财请我们打牙祭了。”

小町心里也痒痒的:“犯人是没有想到,人家陈姐提早一步,就把东西送出来了。再聪明的猴儿,也有它够不着的桃子呢!”

小町终于坐在马路牙子上,耍赖不肯走了。隆龙怎么拉,姑娘就是不起来。没办法:

“我……我背你一段吧!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小町达到了目的,趴在隆龙宽厚的脊背上,咧着小嘴儿偷偷直乐——


第十章

这个像猪八戒一样“呼哧呼哧”背着“媳妇”的,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富家少爷。他年龄跟小町差不多,人家大学毕业都就业了,他却还在大学二年级里混着。

严格地说,混在大学里是为了“骗钱”——骗他家老爷子的学费书费生活费,然后填进自己创办的那个啥“大都私家侦探所”。

他父亲算是位当今“新兴”气息挺浓厚的实业家,在抚顺投资、经营了一个大煤矿。

十年前,他给儿子请过一个英伦留洋回国的家庭教师,那位先生为了让坐不住的小少爷,哪怕安安静静地呆上半个钟头儿,只好绘声绘色地大讲“英吉利大神探福尔摩斯”。

这种故事打小听多了,好端端的一个中国贵公子,高中还没有毕业,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披着福尔摩斯式斗篷,叼着海泡石大烟斗的小怪物!为此,孙隆龙在皇粮胡同里荣获雅号:“浑球儿。”

混进大学以后,作为父母的“升学祝贺”,他再把一辆德国DKW公司制造的RT100型摩托车骑上,就更加不像个地道的中国人了。

遗憾的是,距离成为一个真正的“福尔摩斯”,这小伙子显然还需要一个漫长的历练过程……

孙隆龙长得并不算特别英俊,但是挺有男孩子应有的气质和个头儿。至于“脑子”嘛……好在作为一个男性,他还年轻,还有的是瞎折腾的时间。

孙家在皇粮胡同里,占有一座三进七十多间房的前王府大院。他却非逼着他妈妈,把紫姨的五间西厢房租下来,美其名曰:在此“潜心攻读”。

紫姨的这一排西厢房连同窄窄的一处偏院儿,因为闲置,早先就做了出租房。房间坐西朝东,通着主院的一个月亮门洞,多少年前就被砖头封死了。

为了租户的方便,只好在十九号院儿大门的旁边,单独开了一个小门。皇粮胡同重新编排门牌号儿的时候,这个小偏院子就被单独登记为十八号了。实际上,产权同属于十九号院儿的业主紫姨。

隆龙的妈正好巴不得躲开家里两个争宠不休的姨太太,心里一不痛快,也乐得隔三差五地借口跑到儿子这边来,好落得个眼不见心不烦……

小浑球儿常常是搬个小梯子,攀上墙头儿扯着嗓子,不是叫“小町——”,就是叫“紫姨——”……

隆龙的那个什么“大都侦探社”的小木牌子,就挂在“皇粮胡同十八号”的小门口。

挂牌儿的那天,只有房东紫姨一个人,为他送了个“恭祝开张”的大红包。

孙隆龙的爹妈说:“紫姨,这孩子是吃饱了撑的,胡闹呢!你理他干嘛?”

紫姨说:“不论是饿着了,还是撑着了,年轻人都应该胡闹。一个连年轻人都不胡闹的国家,还有啥希望?”

这番话,说得听者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孙隆龙的日常起居,仍然由他的老乳母和其他下人照顾着,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生活。这会儿,如果皇粮胡同有人看见,他气喘如牛地背着小町往家挨,非要笑他是“上辈子欠下人家天大的一笔情债”不成!

古城的路灯浑浑晃晃的,把他们俩摞在一起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那只牛皮纸信封,被秋姗小心翼翼地濡湿封口后打开来。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显得已经有了些年代的旧照片。

照片上,一个五官秀气的年轻女人,穿着民国初期花哨儿的绣花大襟儿上衣,百褶裙下,隐约露出笋尖尖一般小巧的三寸金莲儿。

她的身边,笔直地站着个半大的漂亮男孩子。小分头儿被梳得一丝不苟。

也许,这是为了纪念儿子即将接受开蒙的母子合影。照片的反面写着“宣统二年八月,吾儿旺旺六周岁留影”的字样。

紫姨开始仔细地端详这张照片。孙隆龙和小町好不容易连抢带买的,从南城张家面店寡妇手里弄了它来,真有什么价值吗?这不知名的神秘母亲,仅从装扮上看,像是个当年的风尘女子。而她身边那个表情严肃的男孩子,又在讲述着怎样一段神秘的往事呢?

紫姨突然发问:“你们说说看,这个女人的眉眼像谁?”

所有人开始传看这张照片……

秋姗发出了惊呼:“林桥桥!”

不错,这个女人的眉眼和脸型,都像极了林记糕饼店的小姐。

这似乎是某种暗示,也是一团云雾。所有的人又一次陷入了迷惑。谁也想不明白:这张照片,对于那位已经魂葬火海的陈姐和身陷罗网的小末儿,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是秋姗心细一些,她指着相片背面右下角上一个浅浅的印记,那似乎是一家照相馆的店名。


第十一章

这回,孙隆龙终于能够骑上他那部德意志“RT100”,风流到家地驮着小町,一块儿满城地寻找一家照相馆了。

他很得意自己得到了炫耀技能的机会,锃亮的摩托车摇头摆尾、神气十足地从皇粮胡同招摇穿过……

他们辛辛苦苦地逐家寻访着北平城所有的照相馆。

终于,有一家照相馆的老板对他们说,这好像是离老八大胡同不远的一家照相馆,店名叫“艳芳”。

严大浦率领着两个部下和屁颠屁颠儿的巡警老周,一起来到了林记糕饼店。

店里掌柜的林公子赶紧亲自招呼伙计们,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看茶,表现出了诚惶诚恐的热情:

“各位大驾光临,总要赏光先尝尝小店刚出炉的点心啊——”

严大浦也不客气:“听说,贵店的南味小月饼,味道很独特啊。”

林公子自豪地应答道:“不瞒严探长您说,那是小店上百年的招牌点心。上门订货的,都是多少辈儿的老客。当年,适逢中秋,就是京城王爷、贝勒和公主们的府邸,也够我们忙活儿好几天的……”

严大浦三口两口就吞下几个造型精致的小月饼,然后连声赞叹:“唔——不错、不错。等会儿,包上二十个我带回去,孝敬我们部长大人——敢情人家是美食家,这么个小点心,味道不甜不咸的,真还挺香。这用料不一般吧,林掌柜?”

林公子点头道:“做糕点,最要紧的是用料和配料这两大关节了。”

严大浦便接着问:“听说,令尊大人当年就是因为一场火灾,烧掉了存放面粉的库房,才一病不起的?那个放火的伙计,你们就这么让他跑了?听说,事后也没有报官嘛!”

林公子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愤怒:“这事儿怪我母亲,就是不让报官,说,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

桥桥小姐突然从后面走出来。显然是未施粉黛,生了病似的,一脸憔悴。

她忿忿不平地插话说:“人家连自己多少年存在柜上的几百块钱都没拿,就这么空手走了——”

林公子反驳道:“做了亏心事儿,他敢要吗?!”

林桥桥还是不住地嘟囔:“还不知到底是谁做了亏心事儿呢,说话也不牙碜……”

林公子软了下来:“……不亏心,他小末儿犯得着跑吗?咱家亏待过他吗?”

林桥桥并不罢休:“咱爹死了以后,哥你是学好了!可那几年你在外头吃喝嫖赌的时候,谁跟着咱爹没日没夜的苦干来着?!”

林公子明显地想跟妹妹“休战”,他露出一脸不自在的笑容,把脸转向严大浦说:

“今儿这丫头早起就不吃饭,姑爷约着去王府井买东西,也不应人家。敢情是偷偷吃了火药末子,到这儿跟我呛呛来了!您说说看,都要过门的人了,还这么任性!”

林桥桥却还不甘善罢的,好像就偏要当着外人的面,理论一场家务事:

“他是谁姑爷呀?哼,说我‘要过门’,可我还没过门呢!他是你的姑爷吧?”

正在这个时候,老掌柜的夫人——两兄妹的母亲出来,一把就将人前失态的闺女给扯回后面去了。但她还是让严大浦看见了闪烁的一瞥……

林公子掩饰着自己的窘态:“严探长您看、您看,我这妹子都是我妈给惯的!人前也不讲究个礼数。您喝茶,再多吃几块点心……”

巡警老周小声咬着严大浦的耳朵说:“这桥桥小姐,平常可是位贤淑、文静得满胡同都夸的好姑娘。今儿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怪了?”

严大浦不动声色地拍拍屁股站起来说:“不就是嘴唇儿跟牙巴打打架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不?林掌柜,劳驾带我去看看您家后院的库房。”

林公子忙说:“老房子早拆了,您要看,就是后来新搭的库房。”

严大浦还是坚持道:“烦您前面给带个路。”

林公子只好交待伙计:“待会儿给几位官爷都包上早上出炉的核桃酥,带回家去尝个新儿。”

他领着一行人来到后院,严大浦腆着他的西瓜肚,转转悠悠的,弄得林公子心里十分不自在。

库房里面堆放着满满几大口袋美国霍夫洋行的洋面粉。大浦笑眯眯地拍了一下林公子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说:

“您这妹子,如今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啊!”

林公子尴尬地赔着笑:“那是、那是……今儿个让您看笑话了。探长大人,咱们胡同里连着了几场火,您是行家,这事儿跟那个小末儿,有干系吗?”

严大浦顺水推舟地问道:“您不是早就当着满胡同的人嚷嚷过,皇粮胡同的几场火,跟府上那个叫小末儿的老伙计——‘准有干系’吗?我今儿个不就是为这个‘干系’,上门打搅您来啦!”

林公子也只好赔着笑连声说:“让您费神,让您操心了……”

严大浦和几个手下的警察,被林公子殷勤备至地送到店门外,一个大点心包儿和几个小点心包儿,跟着就被伙计们提溜儿出来。

几个警察想收,巴巴地看着头头儿的脸,并不敢伸手就接。只听严大浦很豁达地说了声:

“别驳了林老板的心意,都拿着吧——”

离开店门不远,他便开始对几个手下,如此这般了一番。

几个“黑皮”便开始查访附近的杂货铺……


第十二章

紫姨这个十九号院儿,能让一帮出身、教养、职业、年龄……不尽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仪。

不像其他殷实人家那样,遍地铺满青砖,偶尔栽那么一、两棵树,还要特地留出块二尺见方的土地来;花草、盆景都是种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花盆里……

十九号院儿里,除了铺着一条从大门到主建筑的三尺宽的通道,还有一条正好够滚过轮椅的环墙散步小路。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种当时颇为少见的水门汀防滑小格子方砖。院子里其余的空地,袒露着灰色的泥土。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松,鹤立鸡群般地直耸云天。

有一年,紫姨六岁的养女儿小町,在松树下捡了个带斑点儿的小“花石头蛋儿”。宝贝似的,白天托在手心儿里,晚上睡觉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花石头蛋儿”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粘粘乎乎的东西——小丫头为此大哭了一场。

原来,白皮松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院里还有脆枣、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树。

那棵脆枣树一旦果实累累,也是勾起“馋虫儿”的时节。结果子的大年,能晒出二十多斤的干红枣儿,到来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那棵看似形只影单、枝条不茂的柿子树,果实的数量也确实少得可怜。每一个柿子的“色、香、味”,却堪称完美。紫姨每年定要留一个柿子在树上过冬,说是为了让落脚十九号院儿的小鸟,也有个甘甜的收获。等到雪花纷飞,还没有谁来领受这份儿情意的话,东南墙角处顶着雪帽儿的那个柿子,金灿灿的,孤单单的,总是让女主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感伤……

满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贵的洛阳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贱生贱长的喇叭花和“死不了”……

这个七分地见方的院子,终年有着不容忽略的经济产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绿叶,夏天遮盖出宜人的阴凉;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实,总是很甜很水的,让人落得个架下肚儿圆。

多种可食用的植物们,看似随意地生长在环墙散步方砖小路的旁边:有几丛举着大喇叭的黄花菜,有开着紫花的茄子、开着白花的西红柿和尖椒,有绿油油的小葱和香菜……它们虽然占地很有限,同样生机勃勃地奉献着自己的芳香。

围墙脚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占据着几处。夏天,上面就会缠着种籽来自乡村的丝瓜、黄瓜、小绿葫芦和青豌豆。围墙的砖壁上,除了暖时一片浓郁的“爬墙虎”之外,还有几棵菜市上从不见出售的“拐怪豆”。特别喜欢爬高,豆荚比较硬,切成丝儿炒辣椒,可下饭了……

十九号院儿里的主仆们,都很珍惜春去冬来这期间小院子里的点滴收成。与其说这是一种“吝啬”,不如说这是一种……爱情——都市中人对田园原始的眷恋。

这天下午,难得牌友们都抽出了空闲。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长带来的林记糕点,就着喷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记这广味小月饼,也就是头一口,觉得味道还是跟从前差不多。”

孙隆龙发难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记去,简直就是打草惊蛇嘛!”

小町难得地站在了这位假“福尔摩斯”的一边:“胖子最臭美!”

秋姗和曾佐也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严大浦。

严大浦被孤立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紫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说:

“大浦今天这件事情……干得漂亮。”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回,连曾佐也有点儿琢磨不透“部长”的心思了。他最先开始思考:严大浦今天的这个举动,客观结果到底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

小町化装成个小男孩儿,一顶鸭舌帽低低压在眼眉上面。她和孙隆龙走在八大胡同已经显得衰败的妓馆一条街里,最后站在一块刻着“小红楼”三个字的牌匾附近,观望了好一会儿,又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

尽管是个职业记者,小町对这种地方还是感到陌生,心里揣着只小兔儿似的,直扑腾。她站在墙角儿,目送着孙隆龙故意端出大摇大摆的架子,一个人往窑子里面走去。

缩头缩脑地大约等了两根烟的工夫,一个已经看不出脂粉下面掩盖着什么年龄的妓女,突然从后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蛋儿:

“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么样,还没有尝过姐姐的滋味吧。别害羞,跟我来吧——头一炮,不要你的银子……”

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个耳光。

这下可就惹了祸了!那“半老徐娘”放声大叫,几个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加上掏兜抢钱……

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别被穿了帮儿,只顾一个劲儿抱着自己的胸脯。那头上、脸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损失惨重……

孙隆龙从里面闻声跑出来,花拳绣脚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挡住四面围攻。顿时,两个人就被打得抱头撅腚、求饶不已。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几个巡警“嘀嘀——”吹着哨子跑过来。就像正规军大战游击队一样,三拳五脚就放倒了几个小地痞。巡警们该揍的揍,该捆的捆,着实威风了一场。过了好一会儿,严大浦腆着肚子出现了。显然,他是这场营救战役的真正总指挥。

定睛一看,地上趴着的两个小“哥们儿”,早已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了……

在西单一家咖啡厅,曾佐正和西装革履的谭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英国“三五牌”香烟,恭恭敬敬地先让到谭明旺面前……

“曾律师,不客气。我……不会抽烟。”

曾佐表现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气质,应该是洋烟洋酒来者不拒的啊,没想到,谭先生行为这么严谨。”

谭明旺谦和地笑了笑:“您过奖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自我修养。不抽烟,是因为……咽喉不好,忌讳那烟火味儿罢了。”

曾佐随后拿出一叠文件:“谭先生,这是你们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处,委托我们事务所代办的一份贸易契约。因为这批货品质量比较特殊,其中运输保险赔偿的条款,还请您费心帮我推敲一下……”

谭明旺的英文水平显然是蛮扎实的,读过文件后,很快指出一、两处需要小小调整的专业单词。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听说谭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极好,华尔兹也跳得很出色。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关了?听说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着航运业的大手笔?”

谭明旺谦和地微笑着:“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曾佐恍悟道:“难怪谭先生英文基础这样扎实。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么?”

谭明旺马上流露出一脸伤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提那些往事。现如今,虽说是‘天外孤独’的一个人,但有了林桥桥小姐终生相伴,别无他求,万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健谈:“早有耳闻,谭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温良贤惠、才貌双全,真有点让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资,请您喝咖啡。改日,换您的喜酒喝。威特儿——”

一位穿着白衬衫、黑坎肩的服务生应声上前来,训练有素的微微弓着腰,听候客人的吩咐。曾佐点了两份咖啡。

当泛着浓郁香气的秘鲁产咖啡被端上桌来后,曾佐突然发现:面前这位自称受到过英国教会学校教育的洋行高级职员,居然也在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他没有把搅过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再端起咖啡杯。而是像严大浦那个“乡巴佬儿”一样,把小勺子留在杯子里面,就端起来开始喝咖啡……

离开了咖啡厅,在东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园里,曾佐找到已经谢顶的外国神甫大卫·谭。

他们用英语轻松、平和地交谈着。斜射的阳光,把高大柏树斑驳的树影撒了一地,满是没有规则的阴影和亮点……

花园里,晃动着两个正在打扫庭院的中国少年的身影。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视着少年——他们没有同龄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神情,只是默默地劳作着,就像上帝身边温顺的羔羊……

大卫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绪:“他们在这里,只要努力,除了能够得到信仰的力量,还能够学习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尽管改变命运的机遇,人人平等。机遇,却只属于有愿望也有准备的人啊!”

曾佐点头表示领会:“是的……正如您刚才说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卫神甫开始松口了:“曾,我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但是,尊敬的律师先生,首先,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请说。”

“您信上帝吗?”

“对不起,我不能肯定。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预知也不可逆转的。也就是哲学所说的……‘客观规律’吧。”

“那就足够了。我想,主的力量除了体现在‘善恶必报’,更要体现出的,是‘拯救’。这不也是一个律师的职业信念么?!”

曾佐格外郑重地承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答应您。”

谭明旺匆匆忙忙闯进林家,赶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他轻轻打手势,招呼林公子出来。然后,在门外递给他一份小报的副刊。上面,醒目的标题写着:

“家火难防——六年前,皇粮胡同百年老店‘林记’库房失火谜案探究”。

他尽量压低了嗓音,对这未来的大舅子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说,不少人早在猜测,也许是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大公子’,因为跟老爷子要钱还赌债遭到拒绝和严厉训斥,还说‘有人声称亲眼目击’了你‘从失火现场仓皇出逃’的身影呢……”

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烧:“这、这简直就是血口喷人嘛!妈的,哪个欠揍的混蛋写的?!”

屋里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发话了:“满世界都嚷嚷开了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你们还躲谁呀?”

两个张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饭桌边。林公子赶紧叫自己媳妇带着还小的两个孩子出去。

林桥桥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这表情,并没有逃过谭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静地说:“这文章上至少有一样儿没有写错——着火的时候,你林续薪林少掌柜,就是没来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辩:“我不是说过,那会儿我正在……”

老太太帮他把话说完:“正在梦春苑喝花酒,是吗?”

林公子简直是被气得张口结舌了:“……那您说,现在咋办呐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

林记糕饼店门前的过路人,仿佛都在指指点点。连着两天,店里显然是冷清了许多。还有打电话、送口信儿来,把过满月、送寿礼预定好的糕点也取消掉的客人。

离店铺大门不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监视着林记一家。

越来越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当家的林公子。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里屋,只看见母亲一脸麻木不仁地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无止无休地捻着她那条油亮的檀木佛珠……

就在这万般无奈,近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前台的一个伙计突然跑来说:

“掌柜的,十九号院儿的紫姨让厨娘送了现钱,说是要买一百个南味小月饼、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莲蓉酥饼、还有,十斤李子蜜饯和十斤杏仁糕……”

林续薪半张着嘴巴,以为自己耳朵出差错了:“你……你再说一遍!紫姨一下买这么多点心,打算把整条皇粮胡同的每家儿人都送个一遍不成吗?”

伙计还算机灵:“我也这么问何四妈来着。她说是东城的天主教会要过什么神仙的节,招呼富人们捐钱救济穷人家的孩子,就要开个喝茶的会……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们把这些点心,直接给送教会去。”

林老太太手里的念珠儿,不转了……


第十三章

大腹便便的严大浦背着短短的手,领回了两个小“伤兵”——孙隆龙和小町被绷带缠着胳膊、脑门,胶布贴着鼻子、脸蛋……模样即可怜又可笑。严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个大功臣:

“部长大人,我奉旨把这两个小笨蛋,完璧归赵了!”

曾佐总是很刻薄:“残璧归赵。”

秋姗有点儿担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开胶布看看伤口,结果是搞得丫头片子又一阵吱哇乱叫……

紫姨既没有一句褒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打发秋姗到后面的院子“接着琢磨去——”

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姗去“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跑去一看——秋姗正跟后院一间放杂物小房的门“过不去”:

小门被从门框上反复地推开、关上……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被各种脏东西弄得灰头土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古怪。只能是习惯地认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暗自心想,幸亏这差使没被自个儿摊上,秋姗倒霉,这回让紫姨点了她的“将”。看了没几分钟,便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轮椅边上,有点儿怜悯地看着秋姗……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儿和何四妈,因为秋姗的毫无进展,一个个已经愁眉苦脸、痛苦不堪了。

何四妈拍着围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饭啦。不能陪您在这玩儿了。”

秋姗哀求:“别走啊——再等一会儿,准成功……”

紫姨突然没事儿人似的,抱着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姗,过来给我点支烟,你也抽一根儿,解解乏——”

秋姗只好走到紫姨身边,为她擦着了一根洋火儿,刚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劲儿一出气,吹灭了;秋姗再划着一根,还是被这个“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气,又给吹灭了……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秋姗满脑子自己的“试验”问题,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擦划洋火儿的动作。然而,就在洋火头儿燃起的瞬间,一种极为微妙的感受,从指尖传递到了大脑神经的深处……

“我乏了。曾佐,推我回屋去吧——”

紫姨总算是让秋姗为自己点燃了香烟。然后,扔下灰头土脸一筹莫展的秋姗,在曾佐的陪同下,扬长而去……

秋姗一屁股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紫姨留给自己的烟卷儿……

小末儿满脸歉意地还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秋姗。

秋姗没好气地对他说:“从早上到这会儿,你也饿了吧?自己到厨房去弄点儿吃的,就别陪着我‘玩儿’啦!”

小末儿愣了一会儿,真的转身走了。过了不多久,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他还给秋姗拿来了一大包洋火儿,拆开来,里面足足有二十小盒。见秋姗脸色不好看,有点儿紧张地报告说:

“这一大包洋火儿,是紫姨让您在这儿慢慢……擦着玩儿的。面,是我……我给您做的……”

秋姗犹犹豫豫地接过那碗面条,慢慢送到嘴里……随之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妈的手艺还棒!”

小末儿憨厚地笑了:“我在面店当了快六年的伙计。后来的两、三年,都是我掌勺呢!”

“小末儿,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陈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南城张记面店当伙计的时候,陈姐有的时候过来吃碗面。她也喜欢您现在吃的这番茄鸡蛋打卤面。前几年,我经常看见她……”

小末儿对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缝陈姐,始终怀着亲切的念想……

当时,陈姐每次出现在简陋的张记面店,总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看她吃得那个香呦,小末儿就想,这位大姐……真是饿坏了。有一次,陈姐抬头见小末儿正盯着她的手发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你傻看什么?看我这手指头老是缠着布条子不是?我们做裁缝的,捏针的手伤得厉害……见不得人哩!”

小末儿尊敬地望着她说:“大姐也是个吃苦的人呢!”

陈姐不无自豪地说:“有个弟弟在上大学堂哩——从学费、书费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着。指望他毕业以后,干出一番大事业,那我也就苦到头儿啦。”

小末儿自知自个儿的表达能力有限,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记忆中的那些情景说出来后,发现这位秋姗大夫走了神儿……

“唔……小末儿,我再问你,当时你推开露露洋服店的门时,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小末儿没有听懂:“‘异常’?”

“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样的感觉?”

“‘感觉’?”

“就是……感觉嘛!比如说,门特别重、特别难推开,等等——”

“‘等等’?”

“你真是——反应迟钝!”

“‘迟钝’?”

小末儿就是这样,愚蠢地重复着秋姗问话中的一个个词汇,把秋姗气得真恨不得把面汤一下泼到他的脑袋瓜上去:

“亏得你还会做这么好吃的面,简直是蠢得没药可医!难怪不被人家算计死呢。”

小末儿努力搜索着记忆:“推门的时候,好像觉得……觉得陈姐的房门,有一点儿……”

秋姗生怕面前这块终于就要开窍的“木头”,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点儿什么?快说、快说呀——”

小末儿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点儿……紧。”

秋姗陷入了深思:“紧?紧……”

她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儿……小末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火柴棒儿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等屋里的那帮人吃饱喝足,重新一起来到后面那间小杂物房门前时,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吓得目瞪口呆:

小末儿猛地一把推开门扇……“呼——”的一声,小杂物间里霎时烟腾火冒!

只见秋姗狼狈不堪地从烟火中冲了出来:“快!快——你们快帮忙把火浇灭呀!”

孙隆龙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儿的衣领。人家正提起事前准备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给弄洒了……

“小末儿!你想把她也烧死吗?”

小末儿可怜巴巴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劲儿地用眼睛向秋姗求援。秋姗从孙隆龙的手中解脱出小末儿,微笑着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脑袋:

“就是这种感觉,对不对?‘面条师傅’小末儿?”

小末儿面露出由衷的钦佩,他当众弯腰便是一个大躬:

“秋大夫,敢情你们读书人,就是聪明。推门时,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觉’,对,就是您说,感觉可是一样一样的啊!”

其他人还没有完全省悟过来,秋姗和小末儿这是“玩儿”的什么火?紫姨独自轻轻鼓起掌来:

“秋姗,好样的!我说你能琢磨出来,你就能琢磨出来。早晚,他们都会给你再鼓一次掌。这会儿,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妈已经把热水和换洗衣服都给你备好了……看看我们俱乐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给弄成花猫儿啦!”

紫姨这间小牌室的窗户,悬挂着厚重的金红色丝绒窗帘。需要打开它的时候,拉动窗户旁边环形的绳子,帘子就会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边一层半透明的麻纱帘子……这是一间外国人常说的所谓“美室”。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们相聚围台而坐,手中却没有发牌,因为他们在等待比玩儿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终于,紫姨听到了什么:“我们的客人,来了。”

她示意小町推着自己,来到了大客厅里——

林记的老掌柜夫人,正在女儿桥桥小姐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看见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来,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个京都古老的“墩儿安”礼:

“小女跟我说,如今只能找紫姨……来为我们指点迷津了。”

紫姨也不以谦虚托词:“林老太太,我听着呢——”

林记的老掌柜夫人开始了她慢慢的述说:“您也许知道,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真人面前,再也不能隐瞒真相了。六年前,国家时局还十分动乱。乡下的佃户们因为军阀的部队打仗,抛荒了土地。做糕点的面粉一时断了来源,市面价格却天天暴涨。我丈夫通过一个奸商,高价购买了十石面粉,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送到家里的,大半竟是掺和了观音土的货色。”

“那段时间,本来市面就萧条,加上许多前朝的老客户家道中落,生意做得异常艰难。已经有几位股东因为无利可图,想要撤股。犬子不孝,在外面欠下高额赌债的风声,也不胫而走。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丈夫生怕这十石面粉受骗的事情,再被股东们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烧掉库房的下策……”

“库房失火的两天以后,外面对这场火灾的真相议论纷纷——也有人在猜测……就是我们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脚。小末儿肯定是也听到了这些街谈巷议,便自己背负着库房放火嫌疑犯的名声,一个人不辞而别,突然离开了我家。

“当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风倒下了……这是家丑,事关那块传承了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事关林家世代清正处世的名声,事关主仆上下十几口人的生计。我身为唯一的知情者,背负着这……这天大的罪过,熬到了今天……”

“可怜我那好孩子小末儿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难归。现在,听说都回到了家门口,却……不能让我跟他见上一面……我想对紫姨您说的是,我们小末儿,绝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啊——”


第十四章

林记老掌柜夫人讲述的往事,都是千真万确的。

那天,奸商的大车拉来的面粉,被伙计们一袋袋扛进了林家后院的库房。小末儿认真地帮助老掌柜点检着数量,忙得不可开交。

林公子林续薪却趁机在前面的柜台前,企图偷偷弄开放钱的抽屉……

老林掌柜把一叠银票,刚交给匆忙中离去的面粉奸商不久,小末儿就慌慌张张地从作坊后面跑来,把因为掺和了观音土而根本没有黏度的面团,焦虑不已地拿给老掌柜看……

库房里,老掌柜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掺假劣质面粉口袋,只有捶胸顿足!

祸不单行,儿子因为欠下高利贷,惊恐不安地把一叠账单,放在父母的面前。气得浑身发抖的老林掌柜,俯视着正跪在他们脚前满面羞愧的儿子,愤怒地把欠账单子,抛在地上,然后,他到供奉祖宗牌位的发案下面,拿出了家法的鞭子……绝望的母亲哭着和亲生儿子一起跪在地上,也没压住老掌柜的怒火。当他把鞭子举了起来的时候,却被身板儿结结实实的小末儿,紧紧抱住了胳膊——

这个傻小子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爷吃皮肉之苦,舍不得看见师母的眼泪。

那天晚上,老掌柜夫人半夜醒来,发现丈夫并不在身边,诧异不已。她推门向院子里张望——夜黑风高,一个鬼祟的人影,钻进了库房……

当时小末儿正在离库房最近的小屋里睡觉,火光最先惊醒了他。他冲出房间,直奔库房。正在腾起的火光,照亮了角落处逃窜的一个黑影儿——

竟是老掌柜!

人们在燃烧的火墙面前,紧张地传递着洋铁皮桶、铜脸盆;小末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火海;哭得疯了一样的女儿林桥桥,若不是被母亲死死地抱在怀里,怕是会追着小末儿一起往火里冲了……

库房失火后两天的那个晚上,小末儿自己一个人,对着老掌柜夫妇卧房的门,跪下深深地磕头。然后,他背着个小布包袱,悄悄走出了林家宅院的后门,贴着皇粮胡同的墙根儿,消失在黑暗深处……

当林桥桥走进小末儿住过的小屋,发现已是人去室空。

她哭着冲进了父母的房间,只见老掌柜顿时口角歪斜,侧身倒地不起。把桥桥母女俩慌得大声呼喊起来……

这场灾难之后唯一的转变,似乎是林公子的“浪子回头”。他在父亲的坟前痛哭流涕。而他的妹妹桥桥,却变成了一个几乎不再欢笑的少女。

从那以后,老太太就经常彻夜跪在观音像前,无声地祷告着,直到晨曦升起在窗棂……

紫姨默默听完了林记老太太坦白的叙述后,轻轻拍手——从帘子后面,走出了也已是泪流满面的小末儿。他直扑到林记老夫人的面前,“扑通”跪倒在她的脚下——

满怀的思念、愧疚和委屈,交织成浓浓的苦情,使老太太和小末儿如同久别重逢的母子,紧紧拥抱着,哭成了一团……

小牌室里,所有人都沉默着。凝固的空气令人心都仿佛微微发怵。只有一副纸牌在曾佐的手里,被洗得“哗啦啦”作响……紫姨提笔写下了八个刚劲有力的钢笔汉字:

“其人之道,其人之身。”

紫町俱乐部所有人的目光相聚,颔首属意——终于……

谭明旺拿着两个包装挺讲究的大礼品盒,兴冲冲地走进林家晚餐后的客厅。他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觉得气氛异样地冰冷。跟老太太打过晚辈儿的招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桥桥到哪儿去了?她在王府井定做的洋绉绸窗帘儿,我下班就顺便取回来了。还有她的……”

老太太默不做声,低头自顾自捻着手里那串油光光的檀木珠子。

林公子没有好气的埋怨开了:“明旺,你也不管好了自己没过门的媳妇。上班、上班的,不知道这年轻女孩子,最是冷落不得的。”

谭明旺不安了:“怎么……桥桥她……”

“妈出去串门子回家就唠叨,怨我不管我妹妹。你说说,这一大家子嚼咕三餐的事情,我还管不过来呢!这不,说是邻居有人议论,桥桥跑到胡同西头儿小末儿住的地方去,一坐就是点把钟……看看,这都啥时辰了,还不回家——”

谭明旺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急躁:“那个小末儿,现在住在几号院?”

林公子一时也说不清楚,老太太却突然出声了:“紧顶着胡同西头儿的三号院儿,进门的西房。”

谭明旺一言不发,拔脚就往外走。

林公子似乎想起什么,还追在背后担忧地叫了一声“明旺”。却被母亲淡泊而冷峻的一声“让他去——”,便止步不前了。

谭明旺一个人行色匆匆,走在夜幕已经降临的皇粮胡同里。他的内心交织着愤怒和焦躁。

大槐树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了不祥的“沙沙”声……片刻功夫,他就走到了胡同西头——看得出,西口附近的三号院儿,是皇粮胡同中一个穷人居住的寒酸院落。

谭明旺犹豫了片刻,低头走进了低矮的小门洞子……

院子里,只有西房的灯是亮着的。窗户纸上,果然印出了桥桥和一个年轻男子相对而立的清晰剪影!

谭明旺只觉得,血液猛地涌上了自己的头。使他的前额和眼睛,都在滚滚发烫!这个妒火中烧的“情人”大步走上前去,不加思索地用力一把推开了房门……

与此同时,如同噩梦重现一般:“呼——”的一声,火焰腾起!

谭明旺被一堵熊熊燃烧的火墙挡在门外。隔着火焰,他分明看见,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和那个叫小末儿的穷小子,他们面对面地紧紧相依,隔着火墙,瞪大眼睛望着自己……

这个景象,瞬间便唤醒了在谭明旺心中沉睡了二十多年的惨烈记忆——

妈妈,也是这样,和一个眉心长着颗大黑痦子的男人面对面地紧紧相依,隔着一道火焰的墙壁,注视着自己……

那一年,小明旺他已经七岁了。会记事了。妈妈不要自己了,跟自己相好的那个男人一起“腾云驾雾、远走高飞”了——这是后来“小红楼”里妈妈生前的“姐妹”,说来安慰一个男孩子的话。口气中隐隐流露出的是……羡慕和赞誉。

一场被活人亲手点燃的火,永远结束了一场红尘中的孽缘,亦从此改变了一个无辜少年的人生……女人,这些为情而生、为情而毁的残忍动物,她们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无耻、如此悲壮、如此自私、如此地……奋不顾身!

仿佛作为一个男人,无论怎样试图令自身成功、富有、出人头地、衣冠楚楚,也永远冲不出她们所点燃的……那原始的心灵之火,注定永远要在她们任性的意志中,疲于挣扎、毁于一旦!

为了亲近她们,为了挣脱她们,为了拥有她们……面前同样都会耸立起一道疯狂的火墙——这就是宿怨,自己终生与“火”,结下的宿怨……

谭明旺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狂叫:“林桥桥,你这婊子!你这贱货!”

群仿佛是从脚底下冒出来的警察,团团包围住了谭明旺。有人将准备好的水,迅速泼向火源……

小町举着她的照相机,镁光灯猛烈的光芒一闪,把谭明旺又迷惑又狼狈的形象,连同警察救火的背景,以最佳的角度和画面拍摄下来。

一身警服在身的严大浦,大模大样、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事件”现场。他腆着引以为豪的西瓜肚,底气十足地堂堂宣布:

“现行纵火犯人一名,立即逮捕归案!”

谭明旺的手臂被两个警察狠狠地扭住了。

他大声悲鸣:“冤枉——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警官先生,你们冤枉我啦!我是来找自己……家里人的啊!”

严大浦在部下搬来的一张破八仙椅上坐下,那椅子被他的体重压得摇摇欲坠,身边还站着狐假虎威的瘦小巡警老周。

他开始拉腔拉调地询问谭明旺:“说吧,房子里面有你家的什么人?”

“有我的未婚妻,就是我还没有过门的女人!我怎么会放火烧她呢?”

“你刚才冲着里面喊什么来着?我可是亲耳听见的。那是能对自己‘没过门的女人’说出的脏话吗?外人听着,难道不是天大的仇、地大的恨吗?”

这时,林桥桥和小末儿毫发未损地出现在谭明旺的面前,无言而镇定地注视着他。谭明旺被这四只眼睛看得全身不由地剧烈颤抖起来……

严大浦摆摆手:“不要激动嘛谭先生。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和这个……动机。对,就是动机——是人,难免会有个一时冲动啥的。只要您说明情况,及早认错,即使是有过蓄意纵火杀人的念头儿,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嘛。至少从目前的案情看,还就是个‘未遂’,完全有可能得到……”

谭明旺愤怒了:“长官说什么‘未遂’?我压根儿就没有放火企图烧死他们。我根本就来不及……”

严大浦顺势追问:“来不及干什么?”

谭明旺努力镇定下来:“来不及做放火的准备。”

严大浦故做昏庸态:“狡辩!你放火需要什么准备?推开门,往里面倒桶洋油、点根儿洋火儿,还不就齐活了?谭先生,听说您是上过大学堂的人,不过也别以为我们是吃干饭的。最近这些日子,谁都在周围购买了大量的洋火水和洋火儿,谁跟洋人的司机,用两包骆驼牌香烟,换过一瓶子汽车烧的那啥子‘嘎索林’……作证的人,可都是按了手印儿,随时可以跟您对簿公堂的。”

谭明旺竭力解释道:“但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随身带来洋火水、‘嘎索林’和洋火儿,不信您立刻就搜上一搜。我刚一推开门,这火‘呼啦——’一下,自个就烧起来了。”

严大浦冷笑了:“这就怪了!难道这三号院西房的门,被人事先施了魔法不成?请您帮我分析分析,怎么可能一推开门,这火,就能‘呼啦——’一下,自个烧起来呢?”

谭明旺急于为了洗刷自己,忙不迭地开始了讲述:“那有什么办不到的?您只要在门缝下面粘上几个洋火头儿,推开门时,洋火头儿跟贴在门框上的磷纸片一磨擦,不就……”

他那伴着急促呼吸的说明,戛然而止——自己难道不是正在犯下一个“不打自招”的致命错误吗?!

正在这时,他的耳畔响起一个人的鼓掌声。从阴影里走出了秋姗,口齿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诊断正确!”

跟着走出阴影的孙隆龙、曾佐也开始鼓掌。严大浦带着自己的几个部下,也开始鼓掌……

这不是“欢送”一个自作聪明的小魔鬼,滚到地狱里去的掌声吗?

谭明旺恍然醒悟到:自己无意中已经钻进了一个曾经是自己设计发明的圈套。

他再一次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狂躁:“桥桥,我是真爱你的!绝对不会放火烧死你啊——你是我的!你是属于我的!哈哈哈……你怎么不明白啊,全是小末儿这个穷光蛋,在陷害我呀……”

警察们动手制服了半癫狂状态下的谭明旺,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押出了院子。曾佐在围观人群的背后,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话:

“谭先生,我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严大浦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为曾佐这句话,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第十五章

铁笼中的谭明旺默默坐在昏暗中,眼前掠过了半年前发生的一切……

朋友家的喜酒席上,美丽的林桥桥如同一道光芒,透彻地照亮了自己的身心。可陈姐,那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却死死纠缠不放的女人啊!她就在葬身火海的那天傍晚,恶狠狠地宣告说:

“告诉你,谭明旺——写信把那个小末儿从南城招回来的,是我。只要他回来,林桥桥跟你的婚事,十有八、九就办不成!我亲眼看见你,果然是在皇粮胡同里匆匆忙忙地放了三场小火,想让附近的街坊们害怕了,起哄把小末儿赶走。我还真是没有白白地供你读了几年的大学堂,你呀,果然是聪明过人!”

谭明旺试图与陈姐进行最后的“谈判”。本来,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绝。他只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了最后一手准备……

“陈姐,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一生以姐弟相称,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可是……”

陈姐她真是太固执了:“我才不听你花说柳说的那一套。别忘了你跟我许过的铁愿、发过的毒誓——‘年龄不是缘分的分水岭’,这话是不是你谭明旺说的?!‘陈姐的养育之恩当终生以心相报’,不也是你谭明旺说的?!”

谭明旺几乎是在哀求她了:“我不是毕业以后一进洋行上班,薪水的一半都交给了你吗?你要自己开洋服店的两千块本钱,不也是我给你的吗……”

陈姐毫不为所动:“你以为,给钱就能扯平了所有事情?哼,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翅膀硬了就过河拆桥!如果你不娶我,看我敢不敢……哼,我可是攥着你要命的底细呐——我说谭先生,等会儿可有个您最不待见的人,要到我这儿来说悄悄话儿呢,您就不怕他瞧见咱们?”

陈姐说完,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理着眼前散乱的衣料,一边还用眼角,抛来了一撇不怀好意的冷笑。就在这个时刻,谭明旺的心里彻底崩断了最后一丝缱绻——

他举起了沉重的铁熨斗,从后面,朝陈姐的头部砸去……中年女人结实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板上。他实在不忍直视那双渐渐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随手扯过一块面料,盖在陈姐死未瞑目的脸上和身体上。

接着,他努力控制着哆嗦不止的双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提包中,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洋火头儿、从洋火柴盒上撕下来的磷纸片、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嘎索林”(汽油)、满满一方铁皮桶的洋火水、一卷封贴包装箱子用的美国进口胶纸带……

他动手开始进行“点火系统”的设置——在两截胶纸带的胶面上,分别粘上洋火头儿和磷纸片儿,然后再把它们分别也用胶带,固定在门缝和门框下对面接触的部分;把一块棉质布条上浸透汽油,一头仍然浸在小汽油瓶口里,一头也用胶布贴在最靠近粘着火柴头儿的地方;接着,就把那一铁桶的洋火水,统统洒在从门口到里面的地板上。最后,他没有忘记把那些易燃的棉麻丝绸,都摊开在陈姐尸体的周围……

谭明旺在这之前,曾经选择胡同东口的王记包子铺,做过一次至关重要的实验——可以说,他的设想基本上如愿成功了……当然,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操作过程:关门的时候,在十几个火柴头和磷纸之间,要先垫上一张纸片儿;小心翼翼地关紧门后,再轻轻抽出那张隔绝火柴头和磷纸之间的纸片儿……一触即发的点火机关,就是这样完成的。

偏偏是应邀前来的小末儿,在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一推开那扇门的瞬间,火柴头便与磷纸磨擦起火,即刻引燃了浸着汽油的棉布条子,又迅速蔓延到撒满了地板的洋火水和面料——星火瞬间便成燎原之势……

谭明旺在回忆中,为自己的罪恶创举,发出了绝望中得意的狂笑:这么聪明的不在场纵火手段,居然还是被一个女医生给琢磨出来了!哈哈哈……

这凄厉的狂笑声,把正在值夜班的狱警都吓得直打冷战。

曾佐前来探视接受法庭公开审判前的谭明旺。

他和充当“助理”的小町看到,面前这位青年绅士过去的英俊潇洒、从容自得,已经荡然无存。一副刑事重犯专用的大镣铐,在他的手脚上锒铛作响。多日没有刮过的脸,使他仿佛突然就老去了十岁……

谭明旺已经对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那张曾经被陈姐派人送到张记面馆,由孙隆龙和小町奇迹一般拿到手里的陈旧照片,被放在了谭明旺的面前。看到这张照片时,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

小町温和地问道:“谭先生,桥桥小姐长得很像你的亲生母亲,对么?这就是你对桥桥小姐一见钟情的主要原因,对么?你是那样想割断和这个妓女的所有联系,但是在你的心里,母亲的形象,仍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对么?”

谭明旺开始流泪了。

曾佐用平和的语气说:“七岁以后,收养过你的大卫·谭神甫,对我证明了你极高的语言天赋和渴望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同时他也向我承认,他在你即将离开教堂走向社会之前,为你写过一纸虚假的出生证明。他至今仍然很爱你,常常在为你的幸福祈祷……”

谭明旺开始发出被压抑的哭泣声。

小町执意把这个无情的故事继续下去:“你十七岁时,是滞水相逢的洋裁店女工陈姐,开始用自己日夜做针线的血汗,供你读完了大学四年的商科课程。她是你最初的情人,是真正帮助你改变了命运的大恩人……”

谭明旺终于开始放声大哭。

是的,妈妈本来就很漂亮,但她每天还是要用厚厚的杭粉胭脂,覆盖着自己的面孔。小明旺经常看见,一个眉心有颗大黑痦子的威武男人来找妈妈……

只有在那个时候,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像应酬其他客人那样,显得做作和勉强……

但是有一天,好像是自己七岁那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妈妈和那个大痦子男人进屋关起门以后,迟迟不再出来……

小明旺饿了。忽然,妈妈的房间里升起了火光!于是,他使劲儿推开了门……

火,一道火的墙,阻挡在他和妈妈之间——那是被浇上了洋油的被褥,它们被折叠起来后,堵在房间的门口……

隔着火焰,他看见妈妈和那个男人紧紧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遥却不可逾越的火墙那一边。妈妈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不知道是不是正担忧地盯着自己……

不久前皇粮胡同三号小院的那间西房,当自己推开门后,隔着一道火墙看到的情景一样:林桥桥和那个叫“小末儿”的穷小子,紧紧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遥却不可逾越的火墙那一边……

生活、命运,竟会发生如此惊人相似的重复。

谭明旺想,眼前这两个幸运儿永远也无法构想、无法推测出这般无奈的人生故事。

就是因为一场殉情之火,小明旺被送到大卫神甫的身边。

他绝不留恋那个石头大教堂里压抑的童年,只是那里也有瞬间的快乐。那就是当神甫分配“小坛子”说,你今天的工作是把教堂院子里成堆的落叶,或一些可燃的废旧物品用火烧掉的时候。

那时,他总是会从大人们的手里接过一盒洋火儿。他也总是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在磷纸上擦亮每一根洋火……面对着燃烧的火焰,眼前那腾腾跳跃的生命,是没有血液的温暖和炙热。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直到最后一点星火的消失。那缕缕的灰烬,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无声的叹息……

他在教堂里的文化学习,本来也很一般。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连大卫神甫也不知道的事情。再一次改变的,则是一个少年的人生目标……

明旺十一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单独为大卫神甫上街办点儿小差事。他在王府井繁华的街道上,看到一辆当时相当少见的黑色卧车。从车里走下了一对衣着华丽的男女。显然,他们受到追随者们的尊崇和殷勤服侍。

那个男人的眉心,有着一颗眼熟极了的大黑痦子!

小明旺怔住了:为什么妈妈被烧死了,“大痦子”却毛发无损地生存着?而且活得竟如此风光……其实,这也可能仅仅是一个误会、一个巧合、一个孩子错误的判断。

他未加考虑地走上前去,勇敢的,或说稀里糊涂地就走上前去,挡住了那对男女的去路……

“小孩儿,有什么事情吗?”

“大痦子”身边的女人也很漂亮,但她显然不像记忆中自己的妈妈那样,一身浓重的脂粉气息。她穿着那种经常在教堂也可以看见的长款西式连衣裙,显得整洁、高贵。她说话的声音很和气,几乎是慈祥地微微低头俯视着自己。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他为他们礼貌地让开了路。同时用在教会读书学会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地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那男人突然伸出大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然后掏出一块大洋,在女人微笑的注视下,放在他小小的手心里。

“大痦子”对他说:“孩子,你的洋文发音不错。就拿这钱去给自己买几本书,也许,学问能够改变你的运气呢。”

然后,他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孩子模样长得真出众!十年、二十年以后再看见他时,也许倒是咱们,要恭恭敬敬地先叫他一声‘先生’呢。”

这也是个仅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故事。

小明旺的潜意识似乎在说,那个有一颗大痦子的男人,就是自己负心的父亲。十年、二十年以后,自己应当堂堂地站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被抛弃的儿子正如他所预言,就是一个值得被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的人物。

从此,他让周围所有的人,看到了惊人的勤奋和聪颖。他用英语写下了大卫神甫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然后贴在只要晚上躺下,便能够看见的天花板下面:

“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陈姐是个年轻的洋裁店女徒工。她第一次出现在教会,是为大卫神甫送来师傅亲手缝制的黑色道袍。

陈姐的全名叫什么来着?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祖籍好像是在江南的苏北地区。她烧的菜,总是含着一点儿甜味儿。

这女子比谭明旺年长五岁,生得五官扁平,漆黑的刘海下,有一双小而目光机敏的眼睛。当她得知这个聪明的“小坛子”,竟有胆拒绝了大卫神甫让他继续留在教会,今后争取获得神职的建议时,暗暗高兴。她的工作,会使她经常接触那些身穿洋装的时尚男女们。久而久之,她自信自己也算是个有见识的女孩子——

这个“小坛子”在教会学成的那一口“棒极了的洋话”,今后肯定会给他带来远大的前程。

为了评价这个少年在教会十年生活中的勤奋与优异,大卫神甫例外地为他写下过一纸虚假的出生证明。同时,还馈赠了他另一个终身享用礼物:把他自己的中国姓氏“谭”,送给了这个因为没有父亲,也就没有祖先姓氏的男孩子。祈愿他成为一个“命运与神同在”的幸福的人。

陈姐开始从经济到感情,对这个准备迎接远大前程的青年谭明旺,进行了义无反顾、不遗余力的“投资”。在这个“弟弟”离开教会的庇护后,是她用自己那十只经常出血、破皮的手指,为他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全部所需……

正在给予和献身时的女性,总是特别美丽、特别令人依恋的。

当谭明旺一个人坐在铁窗下无尽的阴暗中时,常常浮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那位年轻、美丽,曾经令自己神魂颠倒、利令智昏的“未婚妻”林桥桥。而是另一个女人——

她总把自己埋在一大堆别人的婚纱中,漆黑的刘海下那张五官显得扁平的脸,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第十六章

谭明旺也有内心为之骄傲的人生经验,那就是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时,自己的大学恩师为他写了一封评价颇佳的推荐信,使他顺利地受雇于美国的霍夫洋行。

他喜欢美国人是一个最看重现实的民族。他们的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处”,使他很快就品尝到了作为“新兴阶级”的挑战的快感——

对上,谭明旺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进行领会和沟通;对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同样懂得“分而治之”与“赏罚严明”并用的权术……加上他自幼养成的勤勉努力和吃苦耐劳,在工作中,很快业绩斐然,得到了破格的提升,成为洋行里一颗引人注目的华裔新星。

在一次公司的圣诞舞会上,一位华人大股东刚从伦敦镀金回国的千金赵小姐,是那天舞会上的皇后。

那位千金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如今已经身陷囹圄的谭明旺,印象更加模糊。只是记得,她的鼻头儿是有朝上翘的,长得有点儿像那个跟曾佐律师一道来探监的姑娘一样,表现出了天生的优越和骄傲。

后来,他们一起跳了几支曲子,舞步配合得挺和谐。谭明旺还记得,在华尔兹的旋转中,自己把怀中舞伴那一头披肩的卷发,都甩得漂亮地飘飞起来……

他和赵小姐真的有了几次约会。“赵董事未来的乘龙快婿”——公司各个科、室的午休时间里,同仁们中出现了类似的“风语风言”。

有一次,谭明旺和兴高采烈的赵小姐约会,在六国饭店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至今,谭明旺也不知道为什么,咖啡还没喝完,那位千金突然变得非常冷淡,起身便自行离去,连一句出于礼节的抱歉,或是告别,都没有说——

真是见了鬼的一杯咖啡!不过就是因为她和自己,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而已啊!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再表现出丝毫“追求不舍”的意愿。即使是后来在舞会上,又邂逅过赵小姐几次,他绝不主动邀请她跳舞。尽管人们公认,谭先生的华尔兹跳得可真好,快速旋转起来时,能把舞伴的长头发,都甩得漂亮地飘飞起来……

不久,他狂热地迷恋上了糕饼店家妩媚而矜持的女儿……为了和她谈婚论嫁……杀人放火……跌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也许吧,林桥桥就是上帝震怒于虚伪的说谎者,从天降下的一个复仇天使。她身负着对谭明旺这个“妓女之子”,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施以惩戒的使命!

算了,何必还去细想——耻辱的出身也罢,漫长而抑郁的童年也罢,艰苦的求学岁月和梦幻一般短暂的昂扬时光也罢,不过全都如同燃烧殆尽的火焰。留下的,不过是缕缕无声的余烟,一片渺然的叹息……

曾佐和小町目送着谭明旺铁镣锒铛地起身离开探视室,倾听着他酣畅的号啕大哭,从监狱仿佛幽深无底的走廊传来,越来越远……

曾佐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所发出的……最诚实的声音。”

紫姨家的客厅是很堂皇的。这栋主体建筑的天花板很高,估计超过了一丈一。大厅里,楠木壁板镶到齐胸之高。沿墙的左手一侧,是整套西式的真皮沙发;右手一侧,是中式的硬木八仙桌椅。

有趣的是,和八仙桌椅组合在一起的,有一架深色光漆能印出人影的钢琴;点缀着西式沙发的醒目摆件,却是磁州窑白地黑花的梅瓶和罐子,充满了拙朴的民俗生活气息……

大厅靠北面的两侧纵深,共有四间门扇相对的房间:主人卧室、书房、牌室和洗浴间,分别被套建在这“大屋顶”下的东西两侧。因为墙体结构的厚重,大厅里的温度,通常是冬暖夏凉,十分舒适的……

把那一席漂亮的婚纱穿在身上的林桥桥,在小町的陪同下从后面紫姨的大洗漱间,款步走了出来。她的面孔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羞怯,红扑扑的,那么不同寻常以往。

坐在客厅沙发里等待她的,有她的母亲和小末儿。

小町露出满脸的自豪,就好像这一场美丽的罗曼,是出自她笔下的杰作一般。

她朗声许愿说:“我会为你们下个星期的婚礼,拍一些好看的相片儿。”

林老夫人上下左右地欣赏着女儿的仙姿。她突然叹息道:“桥桥,你父亲当时因为对你哥哥很失望,曾经跟我商量过,要成全你和末儿的姻缘,让你和末儿今后支撑家业。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不可预知的事情……唉,孩子,妈妈耽误你们了。”

面对着母亲和因为惊艳而目眩的小末儿,林桥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快乐。

小町不由得脱口而出:“桥桥,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这么迷人啊!”

可是,就像六年以前一样,小末儿又悄悄地不辞而别。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皇粮胡同深处……

日子过去了,皇粮胡同里的大槐树叶儿早已落尽。每年深秋入冬,总是难免让人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叹……

桥桥和小町两个同龄的女孩子,结伴儿来到依旧噪杂而充满活力的南城。她们悄悄躲在张记面店附近的墙壁拐角处,桥桥目光忐忑不安地张望着……

在小町的眼里,还不出两个月,那张家寡妇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许是炉火和面汤的热气儿,她的脸蛋儿红得像个苹果。腰间扎着半截儿旧围裙,追着一个小不点儿男孩子跑了出来。笑骂着抱在怀里,转身就交给了跟着跑出来的小末儿。

小末儿把孩子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用胡茬扎得孩子直叫:“痒痒,痒痒死啦,爹……”

桥桥默默地目送着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正冒出白色蒸汽的小面馆门里……

纸报告书,放在严大浦的办公桌上:死刑犯人谭明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狱中用一条领带吊颈自杀身亡。

不知道什么原因,谭明旺在被收监时,狱卒没有发现他把一条意大利国的高级领带藏在身上,带进了牢房。

其本人留下遗嘱,全权委托曾佐律师作为自己的遗产代理人:一,为露露洋服店的陈姐买一小块坟地,立一方好石碑。二,其余的,全部捐赠给大卫神甫主持神职的圣保禄教会。三,自己死后,尸体用火烧掉,骨灰撒在随便什么地方……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小牌室里,牌友们依旧会经常晚间到此聚会。

紫姨还是抱着白色的小点子。曾佐还是在洗牌。酒足饭饱的严大浦又开始打哈欠。小町在摆弄一架令她爱不释手的新照相机。秋姗拿着听诊器,放在孙隆龙的背部听诊……“小浑球儿”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窗户外面,传来了北京初冬寒风的呼啸声。

紫姨自言自语地叹道:“小心感冒啊——起风了,是西北风呢……”


第十七章

晚上,秋姗已经躺在诊所楼上自己卧室的床上,读着刚托曾佐借回来的佛氏《梦的解析》。诊室大门外,突然响起了丧失了理性一般的疯狂砸门声……

一个年轻的巡警背进诊所的,就是那个每天早上去上班,都要特意路过自己诊所门前的周小月姑娘。

尽管秋姗是个受到过严格训练的专业妇科医生,眼前的景象还是令她霎时心惊肉跳了——

小月姑娘的面部、颈部、胸部和四肢……几乎无处不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连嘴角都被明显地撕裂;向来都是编得整整齐齐的那两条小辫子,一条已经完全散乱了,沾着许多草屑和泥土;身上的布褂子,几乎所有的布筋盘扣儿都不翼而飞;被撕破的袖口、领口、前襟……沾满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肮脏黏液;下身的裙子和一个女性起码应有的布底裤,已经完全不知去向;脚上也只剩下了一只几乎被染成了红色的线袜……

强奸——秋姗在一分钟之内,就做出了这样的断定。

她顾不上那个把受害者送来的年轻巡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命令他帮助自己马上把小月抬到里面的一张小手术床上。自己也顾不得按照常规套上隔离衣、戴上手套,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直接上手进行压迫止血。

可是,小月姑娘下身的鲜血,就像个被损坏的小水龙头一样,继续流淌不止。很快便在床脚周围积淀起了一片黏稠的深红色湖泊;小月的血压,在无法阻挡地迅速下降……终于,在十九分钟后,秋姗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惨遭不幸的姑娘,消失了呼吸、心跳、瞳孔反射……一切生命的体征。

秋姗几乎也跟小月一样,浑身是血。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无助而又无望的孤军奋战!

尽管时间很短,甚至没有向大医院求救的可能,一种出自职业本能,不——是超出了职业本能的愧悔和悲愤,充满了她的胸膛,以致压迫得她浑身发抖,非要当着那措手无策的年轻巡警的面,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号:

“畜牲——”

死去的姑娘,刚刚十六岁……十六岁呵,一个女性如花的年华!

讲述这个案件,不能不提到的一个人,就是皇粮胡同那位多年负责一方治安的巡警老周。这位以走街为生的“臭脚巡”,也算是这条胡同的几朝元老了。不但生得干巴瘦小,而且胆怯怕事得简直是有几分软弱。

皇粮胡同的居民虽然觉得,老周关键时候管事不力,却又格外放心他那忠厚善良的为人。尽管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巡警老周也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跟整条胡同的大小七十多户人家,相依相处下来……

无论冬夏寒暑,不管黑白早晚,张三李四动了粗,夫妻兄弟吵了架,连谁家丢了小猫走了狗……事无巨细,他是随叫随到。尽管到底能够发挥多大的影响、解决多少问题,且另当别论,至少老周还算是个竭尽全力的“公家人”。

这位形象近乎猥琐的周巡警,在紧挨着金井胡同北侧那条叫“灯芯”的胡同中,长期租住一个小杂院里的两间南房。十一年前,人们知道他的媳妇因为难产,母子双亡。

当时,皇粮胡同里还没有开办那个为妇女儿童健康操心的“秋姗诊所”。老周的媳妇,也只能是在接生婆束手无策的祷告声中,丢下了未满四十的丈夫和一个五岁的女儿。

这个女儿,名叫周小月。

因为自小没了娘,当老周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一个“女人”的时候,作为父亲,同时也作为男性,老周只好陪她敲开了秋姗诊所的门……

做父亲的把本该由母亲给予女儿的教育课程,拜托给了秋姗大夫。

那天,抽泣着走进秋姗诊所的小月,出来时已经擦干了眼泪。脸上泛起了少女特有的羞涩的红晕……

对于三十老几才娶亲、中年丧妻的巡警老周来说,女儿小月当然是他全部的情感寄托和生活希望。

小月呢,仿佛把母亲早逝的年华,尚未看过世界一眼的弟弟的生命力,全都吸纳到了自己的身上——从小就会照顾父亲,能包揽家务,还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高小。然后,她在秋大夫的推荐下,进入教会系统创办的护士夜校。

就像是上帝跟老周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周小月出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除了天生的那份温顺、随和与快乐,模样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她的父亲是谁——

她身材苗条,明眸皓齿,两条黑油油的小辫子喜欢垂在胸前。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月白色大襟小褂子和阴丹士林布的半截裙子。摆动的裙裾下,露出两条套着白线袜子的小腿,线条是那么的匀称,最容易吸引异性们和甚至同性的目光的……

小月每天白天去东安商场的玩具柜台做店员卖货,晚上到护校去上四个小时的课。肩头总是挎着自己用小碎花布头拼接缝制的挎包,里面放着她宝贵的课本和从小学就开始使用的旧铅笔盒……

面对着少女迅速降下温度的尸体,秋姗的脑海几乎一片空白。

记得就在两年前,这个幼时丧母的小姑娘,因为下身见了一点红色,竟以为自己也会像薄命的妈妈那样“得病死去”。这个单纯的女孩子被吓坏了。她被巡警老周送到自己诊所时,那一双胆怯的大眼睛泪汪汪的,曾在秋姗的心里,激起了一个成年女性无限的爱怜……

三十分钟以后,小姑娘就平静下来,她似乎是听懂了秋姗那一堂深入浅出的生理卫生常识课。停止了抽泣以后,仍然用那双纯洁的大眼睛,几分痴迷、几分信赖地望着秋姗——

是啊,女孩子在十八岁成年以前,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母亲的保护。小月望着秋姗的目光,就是那样执著地告诉秋姗,这个小姑娘内心那一点儿绝不过分的需要。

秋姗是一个尽量不在患者面前流露感情的专业人士。但是那天,她破例把小月紧紧地搂抱在自己温热的怀抱里……

后来,小月经常会带着那样怯怯的、隐藏着喜悦的眼神,跑到秋姗的诊所,主动帮助秋姗的护士们做些并不重要的事情:卷卷棉棒儿、搓搓棉球儿啦,用来苏水擦拭那些被孩子们弄脏了的玩具啦,洗涮用过的一条条敷料啦……

她从此拥有了自己神圣的理想——在秋姗的诊所里,当上一名穿着白色连衣裙、戴着白色三角头巾的护士。

周小月高小毕业以后,如愿成为了一名教会护校的夜校学员。客观上是秋姗帮助了她,其实是秋姗在暗暗地期望:自己要得到这名未来的小护士、小助手,甚至是……一个小接班人。

小月每天早晨去上班以前,一定要路过秋姗的诊所门前。她总是特意早出家门三十分钟,为的是能够帮助秋姗在门前泼洒胡同规定的几盆防止尘埃的“街水”;浇浇诊所门前那几盆草本的小花;摆好候诊室里昨天没有收拾整齐的桌椅……

她得到的回报则是,如果在她放学的时候,秋姗的诊室里还亮着灯光,她就可以敲门进来,请秋姗为自己讲解一些还没有搞懂的作业题。

到底发生了怎样一场突如其来的迫害?

周小月这年轻、弱小而又美丽的生命,尽管绝对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妨碍与伤害,就这样,在秋姗的手中无声地流尽了鲜血,匆匆走到了冰冷的尽头——她甚至没有得到她的母亲曾经拥有的短暂幸运:被爱,被爱人所拥有,为爱而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

少女那张因为失血而苍白之极的脸上,书写着一个惨烈的疑问,一个无情的悬念,一个永远无法得到偿还的天大的冤情。

秋姗的心绪,被自己亲手执的笔那张死亡报告书,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是用极大的毅力,才能够面对着小月姑娘那具惨不忍睹的遗体,一笔一划地完成对全部被伤残致死细节的记录。从一个专业人员冷静、科学的立场出发,秋姗相信:尸体,往往是会说出真相、呐喊冤情的。

当时,她在确认了小月的死亡以后,还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命令那位年轻的李巡警,跑步去向严大浦探长报告了这起强奸杀人案;

二是在大浦随之赶到诊所之后,让他亲自对自己的部下,下达了“严格保守事件秘密”的一道死命令。

秋姗不愿意周小月在丧失了生命本身的同时,也因此丧失掉一个女性起码的尊严。

当严大浦面对着小月姑娘那惨白的遗容时,无以言状的怒火,简直是在这个军人出身的汉子胸中“呼呼”地燃烧——老周这样一个瘦小胆怯、唯唯诺诺的老巡警,在一条胡同来回巡走了二十来个年头,七、八千个昼夜,几朝几代。包括一只流浪猫在内,他招谁惹谁了?!如今,连他唯一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从肉体到尊严,都被突然践踏得粉碎!

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加不公平的现实了。

严大浦当即就提溜儿着那个年轻巡警的制服领子,大吼一声:“李小柱,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前面带路!”

他们踏着皇粮胡同黢黑的夜色,马上来到了小月被发现的被害现场。

“灯芯胡同”,顾名思义是一条细长的小胡同。李小柱巡警面对着严大浦那双冒火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在夜晚快十点钟的巡视中,他无意中听见了灯芯胡同一个院落后墙的豁口里,传出了异常的声音……他顺着那声音,便在豁口里面的这个废马厩里,找到了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月姑娘。

这堵被轻易推倒的豁口,竟然就是严大浦的顶头上司,京城杨副署长家的后院墙。

严大浦在李小柱打亮的手电光下,马上就在案发现场看到了大片的血迹。虽然已经渗透到了马厩地上的老砖缝里,当时受害者受伤的严重程度,仍然是不难想像的。

他们还找到了属于被害人的一只拼花布挎包、被撕破的阴丹士林布裙子和污秽不堪的底裤……周围散乱着护校的课本和作业本。

他们还发现了带着血迹的旧马鞍、套马龙头的皮带子,其中还有一根一头沾着血迹的枣木棒——从长短粗细来看,估计这是过去用来搅拌饲料用的简陋工具。

显然,这些东西都曾经成为“流氓、恶棍、野兽、杀人犯”们折磨、玩弄一个娇弱少女的道具!

严大浦怒气冲冲地厉声质问:“到底还发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年轻的李巡警被吓得面如土色,好不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出:“好……好像是……有……三、四个……人……”

许久以来,皇粮胡同还算的上是一个太平的所在。民国以来,这条胡同里除了居住着官僚和富豪,还有几户侨居的洋人府邸。虽然也有一半以上的院落,生活着平民小户的家庭,但毕竟倚仗着有官家、有洋人的优势,不少家境殷实的商贾、高薪职员们,也就逐渐把这条胡同,作为安家落户的最佳选择,渐渐充实起皇粮胡同的居民社会实力。

皇粮胡同通道宽敞,马车、汽车来往进出,行退自如。胡同里从早年开始,不但有了类似“林记”糕饼店这样的老字号铺子,前朝的宫廷御厨们走出紫禁城以后,其中也有一位选择皇粮胡同,开起一家四合院里的“皇粮御膳房”。父子传承,专营富有皇家风味的高级家常菜。仅仅为住在这条胡同里的顾客就餐或外送,就蛮可以维持得盈盆溢碗了。

说到这些经常关照“皇粮御膳房”的几户人家中,有一位官声颇佳的北平最高法院钱院长。胡同里的街坊敢到钱府上走动的,没有几户。远远看到钱院长的公用轿车进出,自然是心生敬畏的。钱院长的夫人朱雨馨,倒是偶尔会请紫姨到钱府里去坐坐。紫姨倒是也乐意偶尔跟这位高法院长的夫人在一起,春赏梅花,夏闻丁香,一道品尝当年的新茶,时令的鲜果。席间无非是切磋几首诗词,鉴赏一幅古画。紫姨多有请教,洗耳恭听,钱夫人款款道来,诲人不倦……

皇粮胡同的老人们还记得,钱院长家的九号院儿,曾经是前朝一位颇为得宠的小公主府邸。随着大清灭亡,八旗势力的普遍衰落,这当年门外车水马龙、门里锦衣玉食的皇族旁支大户,便也在断了世袭俸禄之后不久,迅速易主他人。几经转手,最终搬进了代表一个新兴国家法制权威的大人物。

男主人担任的,是个听似生硬的现代官职,院长夫人朱雨馨本人,却在无形中与旧时代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紫姨认为,这座前朝的公主府,皇粮胡同里堪称第一的经典四合院落,尚未流于盲目追求新潮流的不伦不类,燕子归来,昨日的雕梁画栋依旧,故园的梅兰竹菊常香……这一切尚需归功于院长夫人朱雨馨。

这位前朝翰林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不受到过良好的传统贵族家教。这也是向来以深居简出而为人所知的紫姨,难得偶尔也去走动走动的原因之一。

另一户人家,偶尔也会去九号钱府走动一下,便是“紫町牌友俱乐部”里那个严大浦的顶头上司——京城警署堂堂的杨副署长。

杨家的院子离钱院长家最近,两家大门之间,只隔着一个小院儿。听说,杨副署长有时会上钱府门里略有叨扰,但完全是两家男主人之间的交往,长则半个钟点,短则十来分钟。

那杨副署长倒是个颇有军人风度的男子汉。听说,生活中虽然贪杯好色,但性子干脆痛快,屁股从来不沉。他跟钱院长说完了正事,抬腿就走人……就连身为下属的严大浦副探长,也不反感这位与自己成长经历十分相近的长官。

杨家的院子自然是不如钱院长的府邸那样宏大、气派。不过他所占居的皇粮十一号,也是个正正方方、亮亮堂堂的两进院子。

据说,曾是前朝京城九门提督手下一个得力将校的私宅,后面还保留着故人当年的一排空马厩。虽是马去槽空,这片苍凉的存在本身,偶尔也会在杨副署长心里,引发对前辈们昔日辉煌的一腔惆怅。为此,他有意识地保存着这片“辉煌后的苍凉”。

杨家很少有人提出对旧马厩进行一番再利用的打算,那里从此便成了皇粮胡同几个调皮小公子玩耍的天堂——老马厩里那些被成年人遗忘的皮马鞍、铁马蹬、龙套、鞭子,甚至搅拌马料的枣木棍棒……无不曾令男孩子们充满轰轰烈烈的想象。

从十几年前开始,淘气鬼就常在后墙爬上爬下,早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处朝灯芯胡同的北后墙,给扒出一个豁口来。修是修过,杨家那个门房杂役做事向来敷衍得很,随便用一堆废砖和泥浆,对付着砌上了事。

杨副署长也不是个爱较真的人,原配的大太太虽然不识字,麻将桌上却绝对不会把“六万”和“八万”给搞错。一家上下九、十口人的日子,统统交给了杨副署长的一个年轻守寡的妹子掌管。

杨副署长喝醉了酒时常说,自己是因为从军时代杀人太狠而遭了报应。他先后一共娶进三房,到底知道了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在自己的‘根儿’上,只能把妹妹的儿子过继为后。

长成了十八岁的那个养子杨统,生得膀大腰圆,喜爱舞枪弄棒的,颇有养父——也就是他亲舅舅血统中的那股子阳刚之气,平日深得宠爱,自幼便被杨副署长视同己出。

杨统跟皇粮胡同里一起长大的钱家公子等人,仍然经常相聚玩耍。男孩子们毕竟是长大了,兴趣已经不再会停留在杨家后院那老马厩的破烂老古董堆里了……

这就是那天晚上,年轻巡警李小柱发现了周小月强奸案的事发现场。


第十八章

被街坊邻里暗暗称作“皇粮四公子”的少爷们,首推大名鼎鼎的钱胜晓钱公子。他便是法院钱院长家那位出身前朝名门的夫人朱雨馨所生。

杨副署长从妹妹怀抱里正式过继为子的杨统杨公子之外,还有两位公子,也是皇粮胡同中的显赫人家之后——

一户是住在三十三号院的盐业银行大股东之子,姓杜叫志岩。他家的两进院子,是仅次于钱院长家的大宅邸。据说是前朝一位得势太监出宫后盖起来的,也曾经吹吹打打、娶妻纳妾、收儿养女,隔三差五的招呼戏班子唱堂会……繁华热闹过的。

老太监突然暴死,几房女眷闹开了分家,这院子就被商场上长袖善舞的杜大股东,手到擒来捡了个大便宜。

还有一位则是日本株式会社藤永商事社长之子,复姓“藤永”,单名叫一个“浩”字。因为他母亲是个地道的中国女人,如果不特意揭穿,这位出生在北平、长在“皇粮”的日中混血儿,也就是个十足的“小胡同”。

藤永家的四十八号院在皇粮胡同中虽然体面,但并不十分张扬。后来加筑的高墙,森严壁垒一般。门口常有挂着黑纱窗帘的轿车停留,时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客人进进出出。

街坊邻里只是听说,藤永浩的母亲常年抱病卧床,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唯独藤永家那个一脸傻气的浩公子,还让居民们多少相信,四十八号的高墙后面,同样也有人间烟火……

那位曾经把周小月背到秋姗诊所的年轻巡警李小柱,跟老周是一个巡警队的新人。这个离开农村不久的年轻人在出事以后,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没法对上面派来追查事件真相的严大浦,清晰地讲述出有关的全部过程和细节。也和皇粮胡同去年秋天发生的故意纵火事件一样,上峰对这次巡警老周女儿的被害事件,同样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特别是自家后院的老马厩,“居然他妈的被畜牲们当了作案现场”的杨副署长本人,更是怒不可遏!

皇粮胡同到底还是被这桩惨案震撼了。居民们的安全感,也随之彻底崩溃。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作为女性,无论秋姗怎样试图把小月是被“强奸致死”的真相掩盖起来,皇粮胡同以及周边的居民,还是开始风传开来了。而且越说越耸人听闻,越说越……细致入微了。

有女儿、有少妇的人家,大都不敢在天黑以后让她们单独出门了。连大槐树下,也不见了晚饭后叽叽喳喳拉家常的大婶子、老太太们,席地而坐便“楚河汉界”厮杀几盘的老少爷们,白白地辜负了盛夏那一片片绿色的阴凉。

那个至少在表面上还曾维护着一方平安的巡警老周,突然消失了他那每天早上就开始在胡同里溜溜达达、东张西望的熟悉身影。毕竟是二十多年了,连胡同里的流浪猫们,都是靠老周抽空到皇粮御膳房的后厨房去,讨来残汤剩饭和鱼、肉骨头维持着生命——脏兮兮的猫咪们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会匆忙而欢喜地聚拢过来……

说到巡警老周,紫姨自然会首先想到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那只小白狗“点儿”。

点儿并不是周围人们想像得那般血统高贵,不过就是这位常年负责皇粮胡同一带居民治安的老巡警,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仔,用紫姨的话形容,“就像一团儿脏不啦叽的毛线球儿”。

老巡警请求紫姨,能够给这小生命“一个前程、一个家”。同时,他把分娩时就随妻子一同死去的儿子的乳名“点儿”,也一起留给这位坐在轮椅里的贵妇人。

何四妈当时坚决反对——怕虱子、怕跳蚤、怕掉毛、怕咬人、怕染病……终究还是在紫姨的坚持下,用热水给点儿洗了十一遍澡,才允许它正式成为女主人的伴侣。

从此,紫姨无论是呆在书房里看书、坐在轮椅里散步,还是去吃饭、睡觉、会客、打牌……任何时候,点儿都会伴随左右。不久,这小家伙还学会了帮紫姨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烟盒……带给了紫姨最平实也最不可或缺的亲情和快乐。

紫姨常说,自己最难以承受的,就是点儿那双对人类充满着“无条件信赖的眼睛”。点儿这无语的小东西,令过去从来也没有养过宠物的紫姨相信了“缘分”二字的真实存在。

何四妈发现,自从听说周小月出事以后,连紫姨望着小点儿的眼神儿也变了。变得凄凄惶惶、犹犹疑疑的,猜不出她一个人都在揣摩什么心事儿……

皇粮胡同熟悉这位老巡警的居民们痛心地商议说,老周已经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他傻了似的,一个人抱着女儿的小荞麦皮儿枕头,缩在炕上发呆。街坊邻里们送到老周家的蒸馒头、贴饼子,甚至煮鸡蛋,统统原封不动地堆在炕桌或窗台上……

这可怎么办呢?谁有法子,好歹能让老周他哪怕是喝口米汤呢?

“被害人周小月”的尸体,很快被送到警署指定的一家医院停尸间,进行严格的保存,有待专业法医及其他有关人士的进一步调检……

紫姨和曾佐,先后都阅读了周小月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书。秋姗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完成这份儿对她来说,最难落笔的职业文件……

秋姗亲笔书写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一份儿正本已由严大浦连同案发现场的搜查报告一同,上交到了总署。从那一行行仿佛泛着血腥气味儿的文字中可以看到:

从死者身体里外遗留的大量精液来看,可以肯定李小柱提供的证词——参与实施了强奸的犯人,至少是在两个以上;

从死者会阴部和子宫本身受创的严重程度看,那是并非仅以异性的性器官所能够造成的创伤;

从死者全身的多处外伤不难看出,犯人与死者之间,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搏斗;

同样,死者的挣扎和反抗,导致了更加疯狂的报复。

有几个可以证明这一结论的论据:一是死者的几颗门齿,都曾因为过分用力的撕咬,明显地松动了;二是死者的手指,有发生了由外力造成的三处骨折和不同程度的韧带扭挫伤;三是几乎所有指甲缝里,都残留着显然是犯人的皮肤残渣……

如同秋姗一样,严大浦对部下老周的遭遇,陷入了十分情绪化的悲愤。他们两个因此都没有心思到紫姨家去玩牌,却又无法不到紫姨那里去寻求办法。尽管还是十九号院那曾经令人温馨、愉快的小牌室,因为大浦和秋姗的满面愁云,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

紫姨突然用轻松的语气提议说,明天下午由秋姗陪伴自己,应邀到钱府的院长夫人那里去喝茶……她根本就不听秋姗“跟患者有预约”的托词,断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整个晚上,只有紫姨前所未有地说了最多的闲话:院长夫人朱雨馨是如何的儒雅渊博,院长公子钱胜晓是如何的礼数周到——他从小不就是咱们皇粮胡同几位大户人家的“孩子头儿”吗?

可不像咱们在座的孙公子呢,人家钱胜晓钱公子就是有出息,就是聪明过人!听说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也是按照他老爷子的安排,直接升入清华的法政系。

更不像隆龙那个就知道玩儿麻将的失职娘亲,人家钱公子的妈妈多么出色,多么儒雅!才真叫作是“家风传世、教子有方”啊——

只要看见家里有客人在座,钱公子都会主动上前行礼打招呼呢。如今的公子哥儿,能够被调教得如此知书达理,他那位身为北平高法院长的家父大人,不但不会丢脸,指不定心里多喜欢了……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的,孙隆龙都快被紫姨那反常的唠唠叨叨,哄到梦乡“爪哇国”去了。

小町心想:老太太也不看看秋姗和大浦那两张脸,就像全北平的人都欠了他们俩的滔天血债。

秋姗极为罕见地不是靠着曾佐,而是紧挨着那个“土包子”严大浦而坐,仿佛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复仇的钢铁同盟。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居然还有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聊特谈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什么意思啊?!

那个一向讳莫如深的曾佐,依旧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只是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有他,似乎是在用耳朵把紫姨的那一堆“闲话”,吸进脑壳的深处去了……

秋姗还是勉强听从了曾佐的意见:“无论如何”要陪着紫姨一起到钱院长夫人那里去坐坐。“不过就是点把钟的应酬么”——曾佐看似漫不经心地劝说道。

在钱府的大门被敲开后,院长夫人马上就亲自指挥着四个高大强壮的门卫,把紫姨连人带轮椅,用八只大手轻而易举抬进了高门槛里面。

秋姗的脑海突然一个闪念:一个几口之家,单是把大门的,平时就养着这么些个壮汉,还不要闲出毛病来?!怪不得本来四只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在这里却要多余地伸出八只来。

难道,紫姨是在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暗示……他们?

钱府的院子,果然是值得一游——那被漆成朱红色的百米回廊,就是皇粮胡同的独一份儿。

在这艳而不俗的通道里行走,秋姗可以想象得出,每当细雨迷蒙或是雪花纷飞的时候,步履从容地穿过这长长回廊的主仆们,眼前时刻都离不开园林中花木和奇石组成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惬意。

难怪昨晚紫姨在闲聊时还说,精心地保存了这座前朝公主府的原型旧貌,院长夫人实在是功不可没。置身于这样的庭院中,秋姗一经联想,便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一般——

遥想当年,那玉塑牙雕般的满族格格,身边围绕着娇声滴滴的几个女伴儿,她们个个身着绣花红缎的高领旗装,衣襟、袖口上的“十八镶”五彩缤纷,梳着油亮的“二把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在这美丽的园林中,要么摘花扑蝶,要么抚琴吟诗……

穿过前院和中院的回廊,便是第三进院子。那一派宁静致远的气氛,更浓厚了一重……显然,这里便是平常客人不得入内的“后宫重地”了。

满院子的牡丹芍药,生长得自由而茂盛;一丈方圆的一片人工小鱼池中,游弋着十几尾红色和金色的鲤鱼。

靠东南角一个造型玲珑而奇特的三角凉亭里,便是今天女主人请客人品茶的所在了……


第十九章

第一次光临此地的秋姗,越发惊叹这种古典东方贵族女性所特有的生活品味了。钱夫人果然正如紫姨所称道的那般“儒雅”——她举止从容,笑容可掬,连那一身看似极随意的日常穿戴,也引起了秋姗的敬意和好感:

上身是一件工艺精湛的浅灰色丝绸汕绣唐装,下身是一条看似普通而质地极好的黑缎百褶长裙,颈上一条“塔式”的东珠项链,耳垂上是用两颗同色珍珠配成的小耳环……

点点滴滴,无不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富有和高贵。同时,也展示出大家闺秀的矜持修养。比起民国成立后众多官僚、暴发户的女眷们那唯恐不为人所注目的浓脂艳粉来,钱夫人为自己风韵犹存的中年,恰到好处地施覆着薄薄一层淡妆。

秋姗因此也理解了,紫姨何以会在这偌大的皇粮胡同中,唯独选择这位街坊作为自己的交往对象。

两个年轻的女仆,身穿素净可人的蜡染青花小褂,胸前扎着一块让人联想到采茶女儿的土织布兜兜,脚蹬布纳底子的绣花布鞋,步履轻盈无声地走上前来。她们伶俐熟练地为客人摆齐了北方难得一见的紫砂小壶、小茶罐儿,不同形状的细瓷小杯子,还分了闻香杯和饮茶杯……

秋姗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沏茶女仆那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一招一式,耳畔一边倾听着女主人那款款道来的温声细语:

“在我的祖籍闽南,这茶中之王‘大红袍’,生长在武夷山幽深险要的九龙窠内。有关‘大红袍’的由来,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一说是天心庙老方丈用九龙窠的神茶,治好了一位进京赶考举子的病。后来这举子金榜题名,为感谢武夷神茶的救命之恩,特将皇帝所赐大红袍披在老方丈所摘茶叶的茶树丛上,故这丛茶树得名‘大红袍’。”

“还有一说是,古时有一位皇太后因肚疼腹胀,卧床不起。皇帝遍请天下名医,用尽灵丹妙药均不见效,后用九龙窠岩壁上的这丛神茶,治好了皇太后的病痛。为此,皇帝命大臣带上一件大红袍,代他前往武夷山九龙窠向神茶致谢,把御赐大红袍披在茶树上,并御赐此茶名为‘大红袍’。

“自然,传说归传说。大红袍茶树之所以能得到‘茶树之王’的美誉,主要在于它生长在地势幽奇的九龙窠。唯独那里的气候独特,土壤适宜,终年云雾缭绕、细泉潺流……再加上茶农的细心管理和精工炮制,遂使‘大红袍’那独特的品质和药效而闻名遐迩。这一丛‘大红袍’茶树一共四株,常年仅产茶叶区区半斤左右,最好的年景,也不出一斤……”

经过首道的“闻香”——从那细高的小闻香杯中泛出的,果然是一缕奇异的芳香沁人心脾。

终于,秋姗诚惶诚恐地在两位高贵女长辈的注目下,把那小酒盅一般的饮茶杯送到嘴边,仰颈一饮而尽……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红袍”,那苦中含甘的琥珀色液体,携带着柔顺的暖意,仿佛从舌尖儿直升额顶,令人满口生津,神清气爽。

秋姗的脑海中,随之就泛出了两个字:“奢侈”——

这就是天下人所言而所不知的“真正的奢侈”了。她在心中竟暗暗感激起曾佐来……生活中,毕竟还有除了血腥之外的种种闲情雅兴、无限道骨仙风,值得去品味和享受呵!

秋姗毫不做作的反应,显然为女主人带来了虚荣心的满足。她微笑了,那保养得几乎无法判断实际年龄的面孔上,露出了慈祥而又得意的笑容。伸出她皮肤细腻白嫩的一双手,亲自又为客人斟满了茶杯……

就在这时,回廊那头出现了一位青年公子的身影——他身材高矮适中,下身一条茶色的小花格呢裤子,上身一件米色的棉线拉链运动衫,脚上一双棕色的牛津式系带皮鞋……颜色、款式都搭配得既时尚又得体。

遗憾的是,他的一只手上,不太高明地草草缠着绷带,脸上也不知因为什么,被一大片紫药水,生生糟蹋了那张酷似院长夫人的俊秀五官!

秋姗的心,猛地被激起了一个寒战——难道,这便是紫姨“醉翁之意”的真实所在?!

那公子显然是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外表的“不雅”,他犹豫不决了片刻,还是走上前来,问候紫姨“您老人家好”。也许是觉得秋姗还年轻,面带几分勉强地道了一声“你好!”

他对钱夫人说了声:“妈妈,您跟贵客们慢慢用茶——”便流露出急于想要离去的样子。

紫姨却偏偏多事,伸手拉住了公子那只没有缠绷带的手,嘴里夸张地吐出了一串儿成年女性们做作的“啧啧”声:

“胜晓,几天不见,原本好好的,怎么就挂了彩呢?是不是学那‘三剑客’,也在哪里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不成?还不让你母亲心痛死了?”

被紫姨叫作“胜晓”的这位钱大公子,有点难为情地咧嘴笑笑:“无美可救,倒是把藤永家养的那只日本青森猴儿给逗急了,生生被咬了一口、抓了一把——”

钱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英雄当不成,却成了头杂耍团的笨狗熊!这孩子,今年秋天就该进大学了,还这样贪玩儿!”

紫姨指着秋姗对钱公子介绍说:“这位是我的远房侄女,虽然现在在咱们皇粮胡同挂牌开业,做的是妇、儿科诊所,其实她在东京最著名的圣路加病院,留学进修的可是外科。要不要让她给你看看?”

钱胜晓不假思索地婉言拒绝:“不用不用,一点小伤,实在不值得惊动这位大专家!”

秋姗端出了专业人士的严肃表情:“动物的唾液,是最容易携带着一些烈性病毒和病菌的,一旦进入人体的血液,后果往往是不堪设想的。我想钱公子还是重视些为好。比如说,外伤处理不当引起的破伤风,就有一个非常麻痹人的潜伏期……”

她话还没有说完,钱夫人就已经有点儿谈虎色变了:“胜晓,你应该听大夫的话才是。马上就到医院去——”

紫姨无微不至地接着话茬儿:“不想舍近求远的话,就先让秋姗给你看看伤口。先做些必要的消毒处理也是好的。”

钱夫人觉得有理,干脆就把儿子拉到身边坐下,马上命令一个女仆说:

“去,马上到我的东暖阁,把放在榻上漆炕柜顶上的那个皮药箱子拿来!”

当钱夫人的那只药箱出现在秋姗眼前时,她马上就判断出了这是瑞典制造的东西,正好与自己平时出诊所用的药箱,出自同一个厂家。里面的设计科学而实用,从插医用小剪子到搁药瓶儿的位置,几乎都有专业的讲究。

眼下这只药箱,显然是在匆忙之中被人翻乱了:里面的绷带被剪得跟狗啃的一样不说,碘酒瓶的盖子因为没有拧紧,少许深浓的茶色液体,已经渗到瓶口的外面……

秋姗可以想象,这个药箱也是根据某个同行的建议,女主人特意置办的家庭保健必备品。各种内、外科常用药品和用品,倒也一应俱全。

在最下面,则是一层通常医护人员放置危险药品的“暗格”。秋姗马上就在暗格里面,看到了一只用拉丁文写着药名的棕色小玻璃瓶子……

看得出,那位养尊处优的钱家公子,的确是像紫姨描述过的,对他的母亲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尽管他非常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展示自己的伤口,但还是忍受着这多余的“关怀”——在那只做工精良的牛皮十字药箱被拿来以后,乖乖儿地让秋姗为自己检查了脸上的抓痕和左手掌上的咬伤……

几分钟以后,亏得一双女医生温柔且技术无懈可击的手,钱夫人满意地看到,儿子脸上的抓痕不但被重新消毒了一遍,手掌上的绷带也被包扎得漂亮利索了。

秋姗似乎因为自己的专长得到了展示,也变得健谈起来:“钱公子,你手上的创面可不轻。显然那只青森猴子个头儿不小,看样子,还真是被你们给惹恼了!你自己也看到了,不但伤口比较深,周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红肿……”

到底是天下的父母心,钱夫人不无担忧地打断了秋姗的话:“您看要紧吗,秋姗大夫?”

秋姗讳莫如深地微笑道:“夫人别客气,以后就跟姨妈一起叫我秋姗好了。现在还很难说,要看本人身体的抵抗力和必要的预防措施了。比如说,破伤风的感染。我想,还是抓紧到医院去打打针、换换药,肯定会保险得多。”

紫姨顺水推舟地指示秋姗:“你明天就把针药准备好,直接到这里来为钱公子注射,明白了吗?喝了这上万银子一两的贡品‘大红袍’,咱们正好就乘机还了夫人的情嘛——”

严大浦的身后,跟着一路都缩着脖子低着头的巡警李小柱。他们一起来到灯芯胡同老周的家……

大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憔悴不堪的小老头儿,真是曾经每天屁股上吊着根儿警棍,见到街坊邻里都会面带笑容的那个巡警老周吗?

他那毫无血色的面孔上,一双无望的小眼睛,傻子一般呆滞无神。整个人缩在土炕的一角,本来就瘦小的身子骨儿,现在就几乎像是被厄运挤压成了可怜巴巴的一坨坨……这才几天的功夫啊,那颗不满半百的脑袋,头发竟全都白了!

严大浦的鼻腔子猛一阵发酸。他什么也没说,就重新走到小屋的外面。好一会儿才镇定住了自己冲动的情绪——

“李小柱,你都看见了?”

“看、看……看见了……”

“都看见什么了?”

“老、老周那、那双眼,都、都直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看、看见……老周瘦、瘦得都……都没形儿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还、还、还……”

“到底看见了什么?都给我倒出来!”

“严、严、严探、探长……这、这……”

“‘这’什么?这是咱们警察兄弟自己的事情!”

两个小时以后,哆哆嗦嗦的巡警李小柱,就在大浦的探长办公室里,为自己的目击证词,摁下了若干个鲜红的手印——

周小月被暴力轮奸而为此命丧黄泉的那个时刻,正好在灯芯胡同巡夜的巡警李小柱,借着昏暗的月色和路灯,清楚地看到从杨副署长家后墙豁口废马厩里跑出来的,就是皇粮胡同的四大公子——

杜二公子杜志岩;小日本藤永浩;钱公子钱胜晓;杨公子杨统。


第二十章

就在当天晚上,相聚在紫姨那间小牌室的每一位牌友,喜忧参半地面对着已经被彻底揭穿的罪恶真相。

孙隆龙还是忍不住要问紫姨:“您怎么就觉得,应该带秋姗姐去钱府喝茶呢?”

小町也许是早就从她干妈那里弄清了整个思路,乐得趁机在孙隆龙面前“好为人师”一番:

“真笨呵——就这种核桃木脑子,还想当福尔摩斯呢!杨副署长家后院那个砖头砌得很酥的老豁口,里面有个废马厩,距离住人的房子也相当远。是否应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有这么一块方便作案的‘风水宝地’呢?”

“再想一想,胆敢在警察的女儿身上下毒手的,总不会是一般的小流氓小地痞吧?再想一想,能够这样抱团作案的,一般还不是所谓‘割头不换’的哥们儿?比方说,就凭你跟那四大公子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就是臭美上赶着想掺和进去,人家还不放心你呢!”

孙隆龙觉得小町打这么损人的比方,实在不中听。可还是决意忍气吞声地听她继续白活下去:

“中国未来的‘福尔摩斯’孙隆龙,你动脑子再好好想一想,在咱这一片儿,‘皇粮四公子’的名声向来不好。连何四妈都知道,去年夏天,因为他们在皇粮御膳房喝了酒以后,流里流气地用污言秽语挑逗过胡同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被巡警老周当众制止过一次……

“街坊们都说,那是老周第一次表现出了秉公执法的‘严厉劲儿’。恐怕,也正是因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周小月,经常在皇粮胡同里走动的缘故,向来只求一团和气的老周,也算是拿出过一回治安巡警应有的强硬吧?八成,正是因为这件事情,那四大公子还真跟老周在心底结了仇。隆龙,你对他们几个,怎么个看法呢?”

孙隆龙对小町话里提到的所谓“皇粮四公子”,确实也就像小町所说的那样,不过是“见面点个头儿的交情”。毕竟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街坊邻里,彼此多少还是知道些个根底。他一边摸着自己圆乎乎的脑袋,一边卖着关子慢慢道来:

“说到他们几个嘛,当头儿的自然就是钱院长的公子钱胜晓了。他是个聪明人,出手大方、断事公道,圈子里外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他说话也能摆得平。杨副署长的外甥养子杨统呢,那小子舞枪弄棒还行,可从来不爱动脑子,钱胜晓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行伍的打手罢了。最阴险的,要属杜大股东家的杜志岩了——那家伙是个摇羽毛扇子的,一肚子坏水儿,净出馊主意。至于那个小日本藤永浩嘛,外号‘跟屁虫儿’,脸上经常带着他爹揍的伤,青一块儿紫一片儿的,其实也挺可怜。除了他们哥儿仨还算善待他之外,从小到大,这世界上真没人待见过他……”

就像以往那样,一直沉默不语的曾佐,突然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起诉!”

严大浦、秋姗、孙隆龙和小町面面相视了半晌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巡警,让他去跟那四大家族……打官司?仍然是所有人的脑筋,都还没有转过弯来的时候,只有紫姨赞赏地点了点头:

“正因为这是一场力量极为悬殊的对抗,它本身就将引起整个社会的震动,也许会形成平民大众对权贵们的监督和挑战。”

紫姨言简意明的诠释,迅速促成了牌友们思路的一致

为了避免对犯罪团伙以及家族的“打草惊蛇”,在准备好全部证据材料的同时,新闻见报与向地方法院正式提交起诉书,在同一时间进行。

起诉人自然是受害者的家属,而诉讼代理人则由著名挂牌职业律师曾佐担当。

当时,谁也没有预见到的是,发生在皇粮胡同这桩集体强奸案,后来竟酿成了一桩震惊全国的“复仇凶杀大血案”了——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严大浦引领着曾佐和秋姗,悄悄造访了老巡警的家。

这个表情绝望的父亲,眼睛逐渐开始恢复了理性的光芒……

他听懂了女儿生前的崇拜者秋姗大夫的说明。终于明白,只有挺身而出,直面固若金汤、无法无天的大势力,去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女儿的血,才没有白流;女儿的眼睛,才会真正地闭上。

他伸出颤抖不已的手,在那篇曾佐代笔大字书写的一纸起诉状上,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摁下了一块鲜红的手印。

严大浦心里不禁涌起了浓浓的愧疚——自己今天才知道,手下这位老巡警的大号,叫“周常贵”。

这场突如其来而极具轰动性的刑事诉讼案,同时被北平若干家民间大、小报纸同时在明显位置刊登出来。其中一家具有相当社会影响力的大报,甚至刊登了那一纸状书的全文,令世人对诉讼起因一目了然。

当天下午,曾佐律师与他的当事人——一个普通的巡警周常贵,在法院正式递交了诉状和昂贵的诉讼费之后,马上就被新闻记者的大阵团团围住。

皇粮胡同那涉及事件的四位被告人的家门前,竟也被无孔不入的新闻记者和各种好事之人,包围得水泄不通。市警署只好临时调集警力,在胡同里进行治安和正常交通秩序的维护。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周后的第一次开庭……乍看,仿佛一切都是在世人的注视之下进行着,所有当事人的家庭背景,几乎都被兜了一个底儿朝天。

殊不知,真正无敌的,从来不是白昼,而是黑夜——忘记这是哪位哲人还是文学家无奈的叹息。喧嚣的众多媒体也罢,噪杂的街谈巷议也罢,都仅仅是停留在事物的表面。

四位被告家长似乎是“不得不公开表态”:愿意堂堂地与原告对簿公堂,愿意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接受法律的公正判决,云云。

一时间,民意沸腾。连一些庶民阶层和知识分子组成的激进团体,也仿佛收获到了某种胜利感的满足……

开庭的日子,要求旁听的人太多,只好用抽签的形式,来决定法庭旁听席那区区不到三十个座位。不甘善罢的众多记者和群众,只好徘徊在法庭的门外,三五成群地等待他们充满猜测和期待的初审结果……

初审开庭,走上法官席的首席法官竟相当年轻。此人姓王,叫玉农。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就被委以承担一场如此重大的诉讼裁判,令人们既感到意外,又充满了对这个“意外”的种种疑惑——

也许,这是一个尚未曾被污染过的“处女法官”?

要么,这是政府面对这个社会影响过大的棘手事件,采取的一个能进能退的策略?

这位年轻的王法官,如果拒绝“为虎作伥”,自己是否会成为一只“替罪羔羊”?

假定他真是一个立志“主持正义、视死如归”的警世伟人,那么金钱、权势通天达地的四大家族,又如何甘愿俯首就擒于公正的审判结果?

总之,王玉农无论做出任何一种抉择,其真正的结局都将令人难以把握。就连紫姨在得到这个消息以后,都感到相当迷惑了。无论对于上层还是民意,任命如此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法官来主持这场庭审,都不可谓不是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举措。

出现在法官席上的王玉农,表现出人意料的沉着冷静。他首先颁布了法院和警署共同签发的一纸拘捕令:

四个被告因为涉嫌强奸杀人,当庭就受到了警方对其人身自由的“临时拘留”。

为此,法庭内外第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四位被告的公子哥儿,顿时一个叫、一个骂,一个竟放声大哭起来。唯独高法钱院长的公子钱胜晓,仇恨的目光直逼王玉农,发出了鄙视的冷笑。

接下来,由原告方律师进行了起诉书的宣读,抢救医生、尸检法医、警方现场侦查报告,目击者证词,重要物证的当庭出示……两个小时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就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四个被告的亲属,都没有出现在法庭上。他们雇用的四位律师,则表现得有那么点儿“听天由命”似的。在大量的证据面前,始终保持着职业性的镇定,甚至,表情显得有些疲倦。这一切,都与坐在原告席上的老巡警周常贵那张苍白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秋姗在老周出庭前,特地给他服用了少量的镇静药物,很难说,当面对着那几只表情毫无愧疚的“两脚兽”时,他是否还能够保持住自己的坐姿……

杜志岩被告的律师在原告方代理人宣读完了有关文件之后,提出了对事件目击者巡警李小柱证言的质疑。他要求:这位目击证人本人,应在二审中出庭作证。这一提案,得到了王法官和身边两位副手的认同。

另一位发言的,是钱胜晓被告的律师。他坚持,自己的当事人手腕等多处的外伤伤痕,确实是在藤永浩家因为逗弄宠物——一只出身于日本青森县的猴子而导致的咬伤和抓伤,并表示可以传唤包括那只东洋猴子在内的若干“证人”,出庭作证。

这个提案却被王法官以“同案被告人之一藤永浩的家人,以及所饲养动物提供的证言和证据,不足以令人信服”而当庭否决,再次赢得了法庭内外一片赞许的掌声……

钱胜晓的律师突然又提出:“检验死者的牙痕是否与自己的委托人手部的咬痕相吻合”的请求。

主审法官王玉农在内的正副三位法官,又经过一番交头接耳后,最终也对此一致表示了认可。

在法官宣布“时间已到,一审休庭和全体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二十一章

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中国法官王玉农,毕竟还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人!

他所面对的,有“法、警、财、洋”四大势力。他的勇气和正义感,给所有作为弱势团体的平民大众,突然带来了“司法公正”的希望之光……

于是乎,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青年法官王玉农,顿时成为各个媒体探究和报道的对象。可无论大小报刊无孔不入的记者们,如何企图在这个陌生的法律界“新星”的背后,找到什么可谓“传奇”的素材,似乎都白费了力气——

王玉农曾经不过就是个民事诉讼庭普通的小法官而已。并没有人发现,他还有足以支撑其面对社会权势而无所畏惧的更强大、更神秘的政治或人事靠山。

为此,北平法院的上诉率成倍增加。那些以往对司法黑暗早已失去了信心的受害者们,点名指姓地要求自己的诉讼,要由那位王玉农法官来进行审理和裁决。

许多经济并不富裕的上诉人,又开始奔走于典当行和法院之间。他们不惜倾家荡产,把自己从此告别噩梦与冤情的期待,连同血汗身家一并化作了高昂的诉讼费用,一起拜托给了那位平地升起的法界明星,一位充满传奇的“北平小包公”。

等待二审开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天。

在这期间,被临时拘留在市警署特殊拘禁室的“四大公子”,虽然还是受到了温饱无忧的特别关照,可一旦失去了自由的幸运儿们,还是尝到了为那一场“为所欲为”付出代价的滋味。

报纸上说,其中两位被告正担任着国家中、高级公职的父亲——高法钱院长和警署杨副署长,分别接受了有关方面的劝告,一位离职到北戴河海滨别墅休养;一位则“因病”住进了医院。

这场在社会舆论严密监督下的非常诉讼,甚至连警方原有的监管人员,都不允许随意接触四位被告。原因当然是,涉嫌有罪的被告之一的,即是警方官员的子女。

世人们得到的印象是:这次社会舆论的压力过大,就连权倾法、警界的两位要人,也不得不为了“避嫌”,尽量躲开了这场刑事诉讼的漩涡。

这个期间的皇粮胡同,人们又看到了巡警老周走在路上的身影……尽管他努力想对熟悉的老居民们挤出脸上的笑容,人们还是不难发现,老周的步态已经显得老态龙钟,他经常走走停停,有时会盯着某个没有意义的墙犄角发呆。连胡同里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会在遇见他时,乖乖儿地叫一声“周伯伯”或“周大叔”。

然而,就在这一片看似平静的空气下面,人们仍然没有因此恢复往昔那平常的心态。到底皇粮胡同失去了什么?谁也说清楚。这种气氛,也同样蔓延到了紫姨的小牌室里……

一切,从法庭到舆论,似乎都来得太容易了一些。世人空前高涨的“正义即将战胜黑暗与强权”的乐观之潮,到底掩盖着怎样一股未被察觉的险恶暗流呢?

紫姨的预感并不好,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曾佐和严大浦不笑了,孙隆龙也不敢笑了;秋姗不笑了,小町也笑不出来了;连那小点子似乎都不敢蹦蹦跳跳地撒欢取宠了。他们还是会集聚到紫姨的身边来,却经常是在沉闷的宁静中度过整个晚上……

紫姨特地对严大浦询问过:对那位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年轻巡警李小柱的人身保护状况如何?也提示过了受害人周小月的遗体保管情况。

乍看上去,似乎一切也都被安排得无可挑剔了。

那么,法庭和那位一夜之间便美誉直上“青天”的主审法官王玉农,到底还在等待什么呢?

媒体猛热了两、三个星期的话题,因为二审开庭的遥遥无期,也渐渐地消失了原有的慷慨陈词和议论纷纷……

漫长的两个半月过去了,二审开庭的通知,终于下达了。

主要日程,还是一审中由被告方代理人提出的“相关证据的再调查与再核实”:一是目击证人李小柱的出庭作证,二是被害人牙痕与嫌疑人伤口疤痕的验证。

旁听席上虽然仍是座无虚席,法院门口,已经不像一审开庭时那样人满为患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热得飞快,冷得骤然。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现实忧患,总是会不断地更新着人们的注意力。

三位便衣的法庭官员表情很肃穆。他们基本没有开口说话,就在警署门口,出示了首席法官王玉农亲笔签署的一纸文件。正式从原定亲自负责移送重要证人的严大浦副探长手里,接过了李小柱。

按照规定的时间,法庭派来护送“目击证人李小柱”的专车,从市警署出发了——这是一辆黑色的美国道奇牌轿车。

事后,严大浦承认,自己当时的确产生了瞬间的犹疑……但是,因为车小人多,他只好让李小柱一个人,随同那三位便衣官员,坐进了那辆黑色的道奇。

他永远记住了李小柱在钻进车门之前最后的回眸——他给自己留下的那么紧张不安的一瞥……

严大浦乘坐的是警署押送要犯的一辆警车。无法否认,这是一辆车龄太高也“疲劳”过度的老车子。它在过去的“服役”期间,也不是没有多次发生过不胜其力的故障。

尽管严大浦下死命令,要求自己身边的司机,紧紧尾随着那辆黑色的道奇,务必一起到达法庭。但警署的这辆老车,还是那样无可救药地“偏偏”就在西单的闹市街头,抛了锚!

那辆黑色的道奇,就像蒸发了一般,从此永远地消失了踪影——连同那位事关重大的目击证人巡警李小柱……这件事情,也许是严大浦有生以来最无法自我开脱的一个疏忽。

法庭上那位铁面无私的王玉农法官,当众把这个无法弥补的“失误”,归罪为警方有关负责人的“严重失职”!

他当场否认了法庭和自己本人“曾经派车前往市警署移送目击证人”这一事实。而且特别声明:本法庭从来无此先例。

毫无疑问,原告方的证人,理所当然是要由原告方自己全权负责送入法庭接受问话的。再说了……

“本法院并不拥有这样一辆道奇牌的黑色轿车!”

接下来的,是一个非常例外的程序:在那间指定医院的停尸间,进行嫌疑人钱胜晓手掌的伤口与被害者门齿齿痕的吻合鉴定。

为了充分体现出司法的严肃性和公正性,除了必须在场的原告、被告双方的律师、当时对被害者实施了抢救的“肖秋姗大夫”,以及法院指定的两位具有法医资格的医生之外,王法官还特别允许了新闻媒体推选出来的五位代表,亲眼旁观了整个检验过程……

就在走进那间充斥着强烈福尔马林气味的停尸房的霎那间,秋姗突然醒悟到了,在一审与二审之间,那五十多天漫长等待的全部真实意义——

钱胜晓手掌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留下的模糊疤痕,不过是两排断断续续的浅色斑点。包括秋姗自己在内,已经都无法予以确认了。

在秋姗的眼前,小月姑娘的面孔,已经因为这场漫长的诉讼,眼眶深陷、面颊凹下。加之医院冷藏冰块供应的匮乏,也无可避免地开始了腐烂……

她的父亲,那位瘦小而衰弱的原告,在默默地凝视了女儿几分钟之后,当场仰头倒了下去……

一场被寄予了莫大期待的法庭二审,一场煞有介事的“严肃的司法调查程序”,就这样,匆匆地草草地宣告降下了帷幕。

开庭宣判的日子,正如紫姨所预测:五天之后就到来了。

王玉农郑重宣读法庭初审判决书:四名被告“因为原告方出具犯罪证据的严重不足”,全体被宣判——“无罪”。

并且,“当庭释放”!

就在新闻媒体和各界关注此案人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一溜儿三辆汽车,就像早已预知了必然的审判结果一样,堂而皇之地等候在法院的门口。他们带着与一审时截然不同的傲岸和坦然,脸上挂着对大众民意不加掩饰的蔑视,迎接着“凯旋归来”的骄子们——

杨副署长的宝贝养子,被钱胜晓父亲的专车——一辆黑色的大福特,一起“捎回”了皇粮胡同;

那位银行家的二公子杜志岩,一头钻进由他家亲自前来迎接的一辆茶色别克牌轿车;

日本藤永商社社长派来迎接儿子的,也是一辆美国造的道奇轿车,但它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非常高雅、漂亮的墨绿色,泛着崭新的光泽……

京城所有的报刊,无一遗漏地对这场诉讼的结果,发布了相关的报道和评论。小町发现,同行们竟没有人写出一篇文章,对那位手法高妙的王玉农法官,提出具有抨击力的谴责。

整个审判的过程,无疑是“严格”地遵循了全部应有的司法程序。倒是有人尖刻地质问:为什么警方自己“走失”了至关重要的目击证人?是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一位高级警官的公子,也涉嫌了这场轰动全市的强奸杀人案?

严大浦因此在警署受到了“停发全薪两个半月、停职反省一个月的惩戒处分”。

作为原告的老巡警周常贵,很快就主动提交了自己的辞呈。他听从秋姗的劝告,因为小月的遗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是送到火葬场烧成了灰烬……

皇粮胡同的人们纷纷传说,判决后没几天,巡警老周不曾与任何人告别,一个人抱着女儿那“一小包骨头茬子”,回到了自己的乡下老家河北兴隆的周老庄……

这一回,皇粮胡同算是彻底消失了那个老巡警熟悉的身影。

二十多年来,胡同里的居民们熟悉了那一身被晒得泛白的黑色警服;屁股边上晃动着一根很少见他握在手上的警棍;脚上一双大头皮鞋,有点像美国好莱坞喜剧电影里那个卓别林一样,总让人觉得挺滑稽……

傍晚时分,他总会多管一件“闲事”,端着从皇粮御膳房后厨房讨来的残汤剩菜,在胡同里一个多年无人居住的荒废小院里,照顾那些大大小小的流浪猫们。

新近派来的一个巡警,是个年富力强的人物,姓葛。

据严大浦说,这也是个“挺有经验,人也不错”的老巡警。但皇粮胡同的居民们没有人再敢开玩笑叫他声“片儿警”老某某啥的,也尽量不用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去劳烦他。相当长的一个时间,连孩子们远远地看见他,都会自动站在墙角,等他走过去再继续玩耍。虽然他也是面带笑容,愿意主动跟老人们打招呼的……

紫姨的小牌室里,出师败北的曾佐,终于改变了他以往的矜持和冷静。他到底是沉不住气了。他再明确不过地醒悟到,自己受到了一场阴谋的摆布和捉弄——

那个无名小法官王玉农,使自己最初就多少产生了轻敌的意识。

本来,曾佐相信自己,只要通过当庭质问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被告人,法庭上就有可能迫使他们当众露出马脚。甚至,有可能诱导他们“狗咬狗”,彻底地互相咬出对方的罪行。

但是,王玉农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原告律师提供当场质询被告的一点时间,自然也就回避了触及被告方最致命的弱点。

王玉农显然是琢磨透了所有律师惯用的杀手锏,从而基本避免了所有让被告开口与原告方律师对话的机会。他把人们的注意力,统统集中在看似非常重要的“犯罪证据的核实”这个老套子之中——

曾佐事后回想,就连当时王玉农下令对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当场拘禁,都是充满了深思熟虑的所作所为——四名因为年轻浮躁而嘴巴不严的被告人,很难保证不会在诉讼期间,对外人泄露出罪行的真相。

在法院进行宣判之前,“法院”把他们统统与外界隔绝,实在是“一箭双雕”的一招高棋——外人无不认为,王法官表现出的是,简直就是大义凛然的铁面无私!而作为真正的帮凶,王玉农在占尽舆论春色的同时,确保杜绝了任何不利于内定审判的风声隐患。他在几个关键步骤上,甚至在开庭的时间安排上,掌握了一切主动权。

当舆论被突然转移到了“因警方不慎而走失了目击证人”这个“不可弥补的严重过失”上面去时,原告方律师对被告人进行当场质询、被告方律师进行必要的辩护等一系列重要的司法程序,就这样被法庭“自然而然地忽略不计”了。

如此人命关天的一桩案子,稀里糊涂却也是“堂堂地”结束了它的初审判决。

尽管大多数世人的直觉,依然相信原告方的冤情。但是,似乎这样的判决结果,对于一位力求主持公正的年轻法官来说,也已是回天无力且不得已而为之了。

好你个王玉农王法官王八蛋法官——真可谓是个“当够了婊子也挂起了牌坊”的主儿呵!

当曾佐层层剥笋地把整个审判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更是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被如此的捉弄过。就像无可奈何地吃了一只苍蝇那么恶心……在整个社会舆论的面前,这居然就是一场法院“严格遵循司法程序”而进行的裁判!

自己全盘皆输——竟输得如此莫名其妙,输得是“打落牙齿还不得不和血吞下”!?


第二十二章

曾佐突然一把抓住身边严大浦的衣领!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冲动和失态。平时那个性格内向、富于哲理和修养的名律师曾佐,就像突然变了个人。

他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咆哮:“为什么把李小柱给弄丢了?你这笨蛋!”

秋姗“噌”地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了曾佐一个耳光!

在场包括紫姨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了。显然,事情远远没有因为周小月的肉体已经烟飞云散,便被划上句号。她那弱小无助的冤魂,在所有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心中,遗留下久久无法平复的风暴……

紫姨忍不住还是开口说话了:“曾佐,我们假定大浦当时跟李小柱一起上了那辆黑道奇,那么他也必然会跟李小柱一起,消失得踪影全无;再假定李小柱根本没有乘坐那辆黑道奇,那么警署自己的警车,也未必就不会来个当街大爆炸……我想,秋姗也是早就有所耳闻,那个所谓的日本藤永商事,若论动‘黑’的,就是整个市警署的警力,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日本帝国陆军军部,潜伏在北平的一个长驻特务机关。”

曾佐惭愧地低下头,轻轻为大浦抚平了被自己抓歪了的衣领……

他承认自己如此失态,内心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作为一个名律师的职业尊严,受到了一个司法界小流氓其实并不高妙的挑战。结果竟然是一败涂地!紫姨似乎看穿了曾佐内心的秘密,她微笑地拍了拍这个自己最器重的“大将”的肩膀:

“君子报仇,未必十年。”

最后,她对所有的牌友提出了一个冷冰冰的问题:

“各位,回答我——那些把老周父女毁掉了的人,是不是必须严惩不贷?是不是绝对不可饶恕?认为是的,就举起你的手。”

在她的面前,五只手,没有任何犹疑地竖了起来。

皇粮胡同恢复了平静,消失了身影的巡警老周,也逐渐在人们的记忆中,随着盛夏的暑热,一起退去了、淡漠了……

胡同里,不再容易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酸梅汤和冰镇山楂糕的吆喝声,深秋时节来临了。

北平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秋天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几朵白云会让人联想到丰收的棉花……

城郊盛产的水蜜桃、葡萄、樱桃、沙果、甜杏……纷纷被果农们肩膀挑、小车推地直接送进了胡同。经过年复一年的交往,已经熟络儿的主客们互相间打着招呼,说道着乡下的年景,问候着老人的健朗……

紫姨也收到了九号院女夫人久违的邀请,带着自己没心没肺的干女儿小町子,到公主府去品尝时令鲜果。

小町不是第一次陪着紫姨光临这皇粮胡同最气派的宅第,她最喜欢的是公主府门前那对古老的石鼓门墩儿——金鸡报晓的精美雕刻匠心独具,已经被无数人的手摸擦得发出了光亮。

每每走到“公主府”门前,她就会想起儿时挂在嘴边的歌谣: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

今天,她关心的除了那桩大事情之外,就是那位号称“儒雅渊博”的院长夫人朱雨馨,在经历了那一场生死攸关的大官司之后,又开始烹香茗、邀雅友,将要请她们娘儿俩享用什么令人惊喜的天下珍奇——那无疑是一种快乐,每次都会不同凡响。

一个贵夫人,竟能够“高贵”到了这种境界,也可谓是值得小小一书的题材了。小町的确曾经对院长夫人提出过,想请她动笔为报社的副刊,写些诸如“雅说饮食”之类知识性趣味性的花边儿小品,当然是被那位夫人未加考虑便予以婉拒了。

天气微微凉爽了,钱府后院的十几盆菊花,开放得五彩缤纷、风情万种:雪白、艳黄、绛紫……令人望之便不忍离去。为此,主人还是将茶座设在那个三角凉亭里。

今天的院长夫人,身穿一件酱色薄呢旗袍,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对襟外套。一朵菊花造型的黄金别针上,镶着刻工精巧的翡翠色叶片儿……全身上下透着与秋光十分和谐的情调。小町从来认为,在皇粮胡同里,气质和品位能够跟自己的妈妈平起平坐的,也就是这位九号院的朱雨馨了。

这一次,女主人并没有过多在茶上做什么文章,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与围绕在凉亭周围的名贵秋菊,仿佛一起泛着清香……

上了茶以后,只见年轻的女仆轻移莲步,竟为她们端来一只小砂锅,然后摆上拙朴而手工精细的小竹笸箩。打开小砂锅盖子,小町差点笑出声来——

栗子,竟然是一锅煮栗子!颗颗浑圆饱满,五香俱全的蒸气扑面而来……

紫姨也被逗笑了:“夫人,今天,您栗子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朱雨馨先是连声劝客人“尝尝”,自己也一同兴致勃勃地动手剥起栗子来。小町毕竟是年轻,动作也泼辣,一口气就是三颗栗子仁儿滚进了嘴里——不吃也罢,这一旦尝到便不肯罢手了……

每年入冬,小町可没有少吃那明火大锅现炒现卖的糖炒良乡栗子。不用说那几家著名的干果铺子,就是路边的小摊儿,充满诱惑的那股子甜香味儿,也令人垂涎三尺。

但钱府今儿个这煮栗子,却是全新的体验:当年收获的新栗子,口感粉中带沙,甜中有咸,一股别有风味的栗香,真是笔墨难以形容了。

钱夫人和紫姨看着女孩子贪婪、率真的吃相,也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了。

钱夫人依然是那样缓缓而款款地道来:“北京的栗子又甜、又糯,人们俗称糖炒栗子。实际上呢,却是煮栗子吃起来更有味道。煮栗子不是白水煮,而是卤煮五香栗子。煮前先把生栗子每个连皮切个十字刀,然后加进少量的盐、花椒、桂皮、八角大料,在火上加水慢慢煮,煮得越透越好……北平人常说‘良乡栗子’,其实北平附近最好的栗子,并不一定出产在良乡。柴桑《燕京杂记》中有记载说,‘栗称渔阳,自古已然。尤以固安为上。’固安县地处城南,而大多数人总以‘干鲜果品来自城郊西山’者为多。所以那城西的良乡栗子,就大大地出了名喽——今儿个,我这一锅让紫姨你们娘儿俩见笑的,便是我特地放了一个出身固安县的卫兵几天探亲假,让他给我背回了五十斤的新栗。”

紫姨也笑着赞不绝口:“在夫人这里,平平常常的一个栗子,也能吃出这么些学问来呢!”

如果不是有着周小月姑娘遇害的成见,朱雨馨是一位何等富于魅力的人物啊!手里剥着栗子壳,小町的脑海里,不由得掠过了这样的念头。

只听两位贵妇人的话题,就从这栗子说叨开了……今天的紫姨,一改往常对院长夫人洗耳恭听为主的惯例,破天荒竟也开口说叨开自己的“栗子经”来:

“夫人可知道,从皇家园林承德避暑山庄往密云、北平方向来的路上,有一段明长城。长城脚下那小地方,好像是叫‘兴隆’。过去也属皇家狩猎场的领地,曾经还是李自成攻打故都北京的一个口子……我知道,那里出产一种鲜为人知的小栗子,大多是一个毛果皮儿里面就包一颗果实。形状圆溜溜儿的,味道特甜。听说,从前也是进贡御前的干果山货。我认识一个商人,就专门把这种栗子输出到日本去。独家生意,做得还真赚呐!据说,那东京浅草寺和横滨唐人街上叫卖的‘天津甘栗’,大多也不是西郊的良乡栗子,而是无名无姓的兴隆栗子呢!”

钱夫人哪里是一个愿意放过这种“情报”而不予追究到底的人呢。闻言后马上便开了口:“若不是太费心思,紫姨您可否请那位做栗子生意的朋友,到时也给我儿匀个十斤、八斤的?”

“这能费多大的心思呢,看夫人您客气的!按说,本来还是我给他深山淘出的宝贝呢!”

紫姨这话,连小町都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停下了剥栗子的手,心里琢磨着:这回,咱家老太太那个什么“兴隆栗子”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哩?

紫姨果然也就顺水推舟地白话开了:“就是我这个傻丫头,总在路边上买那大铁锅现炒现卖的糖栗子,被咱们皇粮胡同原来那个姓周的老巡警给看见了。有一天,就给我家送了一小包来——原来,那周巡警就是兴隆乡下出来的人呢……”

小町竟听出一脊梁的冷汗来——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的妈呀!

谁知今天的紫姨,还真是没有了起码的眼里见儿,她看也不看钱夫人已经开始变色的脸,继续哗众取宠地白活着自己那什么“兴隆栗子”:

“……我吃了一颗,就知道不同其他的地方了。从这丫头嘴边儿,硬是扣下几颗来……就这么着,我代那个朋友向巡警老周问清楚了产地和收获时节。兴隆那地方的人穷啊,山多地瘦,经我这一句话搭的桥,不但做买卖的朋友发了财,当地好些乡下人,多少也有了平时买盐、过节割肉的现钱了。我若是开口要个百十斤的栗子,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没想到,朱雨馨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虽然她并不能够肯定紫姨借着“栗子”,到底是想说哪一出,却也毅然地“迎风而上”了:

“紫姨,您说的那个姓周的巡警,可就是诬告我家胜晓糟蹋了他女儿的人?”

紫姨做出满脸愕然状:“呦——巡警老周女儿出了事,我倒是听说过的。可并没有听说贵府的公子,也被冤枉在一起了啊!这我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像胜晓这么知书达理的孩子,怎么可能呢?!要不是我这个没心没肺的闺女配不上,我可是做梦都想找个像胜晓那么有教养的好姑爷呢!那不是明摆着的……诬告吗?谁能信他的呢!不过,巡警老周那人,平时看上去可真老实。怕也是……听信了啥人的挑唆吧?”

小町一听妈妈随口就拿自己打比方说事儿,气得差点被一颗栗子仁儿给噎着。

朱雨馨冷笑起来:“就是被这‘老实人’给一闹,我家胜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元气。今年上大学的打算,也不能不推到明年再说了。真是祸从天降啊……”

说到这里,一场赏秋菊、品甘栗的好下午,就被这位院长夫人毫不做作的眼泪,濡得连紫姨也跟着湿了眼圈……

小町心说,这些老娘们儿,泪腺都跟水龙头似的,拧开就流!

紫姨“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泣:“夫人,都怪我不好,说栗子竟就扯出个巡警来。这事儿,咱们就当是大人做了一场噩梦,孩子受了一回历练。钱家是何等尊贵之人?为一个巡街的,犯不着这么伤神伤身体——您的好盼头,还在后面儿呢不是?您倒先把自己给哭坏了眼睛,又如何能看到孩子的锦绣前程呢?”

那朱雨馨听了紫姨的劝慰,便借坡下驴,用女佣送来的热手巾轻轻拭去泪痕。似乎真是被紫姨给哄笑了:

“小町姑娘看你妈,什么时候平添了一张王熙凤的嘴呀!”

紫姨表现得又亲近了几分:“倒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不给夫人提个醒。听说,那老周遭解雇回老家去以前,偏巧警署一个高级警官的手枪就丢了。有人怀疑丢枪这事儿,跟他有关。但警署的头头脑脑儿们,怕事情一旦闹得人心惶惶,也是要丢了乌纱帽的,便对外对上都瞒着不说不报,正在自己暗中查访。负责这件事情的警官,便是小町子一个远房表哥。他担心我们就住在皇粮胡同里,万一发生了什么‘殃及池鱼’的事故,所以偷偷嘱咐说,这些日子,家里要格外地注意关门上锁……”

好不容易有了笑脸的院长夫人,表情再一次严峻起来:“紫姨您这话可当真?”

终于轮到小町开口了:“伯母,我表哥连丢失的是把什么枪,都告诉我了。”

钱夫人犹疑了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是支什么枪呢?”

小町仿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卖弄地回答说:“柯尔特。表哥说,也是勃郎宁亲自设计的一款著名的枪型呢!又小又轻,特别好随身携带。也就有人把这种手枪爱称作‘袋儿装’。一个弹夹能装七发子弹连续发射呢——”

钱夫人不无敬佩般地连连点头:“噢……敢情就是一个手枪,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呢——”

小町乐了:“瞧刚才您两位,不就是一个栗子,还弄出那么多的讲究来呢!”

年轻女孩子的话,倒是把两位长者又都逗笑了。可谁的心里都明白,那笑里,隐藏着各自纷繁的心绪……

再说那位一度以“北平小包公”美名四溢的青年法官王玉农,此人才真可谓是应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老话——明明是判了一场包庇杀人凶手强奸犯的弥天大假案,却被晋升为法院的副总审判长,一举成为高级法官之列的贵人。

不过,世间难有十全十美、八面讨巧的好事情。王玉农庇护了权贵,得宠于上司,甚至蒙蔽了相当一部分的舆论和民意。可他再聪明,也有没想到的一面,那就是,他得罪了全市上千个警界最底层的巡警们——他们,怎么能够无视同僚老巡警周常贵那悲惨的命运呢?!

一向来,那些有权有势、财大气粗的国人和洋人,对这些靠着每月三、四块银元的微薄粮饷养家口的“臭脚巡”,何曾真当成过一回事儿?

不恨才怪呢!一场人命官司输得如此不明不白,一个小巡警出庭作证前,又失踪得那样蹊跷。加上一个有心为部下讨回公道的副探长,还跟着吃了“挂落儿”,稀里糊涂地背了个停薪处罚……

更可恶的是,对那生死不明的年轻巡警李小柱,上头明显地根本就不想认真追究。开始甚至推说,这是“意外失踪事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总不该算是“殉职”,可该不该算是个“擅自脱走”呢?

严大浦上上下下地陈情,最后还是跟杨副署长婉转地讲了一番“对下安抚军心”的必要,才给李小柱的父母,特批了五十块大洋的“慰问金”,事情打发得不了了之。

尽管谁也怕被砸了饭碗,敢怒不敢言,可心里边儿的感受却是一样的——想必今后,自己这些地位卑微的“臭脚巡”们,生存处境更不如前。谁还敢出头儿为同伙们凭理说话?真不由人不生出唇亡齿寒之感来。


第二十三章

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娇、挥金如土的种种隐情,便被这些连买鞋跑街都缺钱的小巡警们,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什么时候,他会布衣长衫地提着自己的那只旧公文包,装模作样地坐着辆黄包车下班回家。

东城沙滩附近一座种着两棵枣树的小四合院里,住着他那位拖着三个孩子勤俭度日、脂粉全无的黄脸婆原配。

每当月上枣树梢头,一个西装革履,礼帽遮沿的时尚男人,便会从这小院的后门溜达出来。然后穿过两条胡同,钻进一个带车库的漂亮小四合院儿里去。

这漂亮小院儿名义上的主人,便是颇有名气的梨园旦角白艳梅。这位女伶人一个月的包银是多少大洋,家里使唤的佣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几点钟叫包月的黄包车送她去剧场,夜里几点钟从外头应酬回来,连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两人偷偷驾上洋轿车,大都喜欢到城里的哪几家馆子去吃夜宵……无一不被那些终日里走街串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臭脚巡”们,打探得分毫不差!

终于,也到了巡警们出上一口恶气的日子了。

那天,照样是摇身一变成了个花花公子模样的王玉农,跟着那浑身法国香水味儿浓得熏人的白艳梅,在十条一家专做扬州菜的馆子里,包下绠纱灯罩下一片温馨的小单间。店伙计给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锅鸡,烫着两壶陈年绍兴酒……

真是良宵苦短,他俩经常是从夜里一点泡到凌晨五点,才会依依不舍地分手。

白小姐二十初头正当年,是个娇艳欲滴、人见人爱的角色。她一个小戏子,图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这几个年头儿。如今幸运的是,肯下本钱,连车带房子养下自己的,还不是那种连嘴巴里面哈出的馊味儿都叫人恶心的糟老头子。

这位场面上以“铁面无私”闻名古城的王大法官,关起门来还真是个专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壮男人。白艳梅也是真心实意地与他百般恩爱、竭尽温柔……

打破了这一场瑶台美梦的,还就是那些平时谁也没有放在眼里的埋汰小人物。谁要是真的伤了他们的肝,挑了他们的胆,那你就等着,等着在劫难逃的那一刻,早晚降临到头上——

几个巡警敲开了包间的门。这王大法官虽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为“官声极佳”,心理负担便也就格外难以承受了。

进屋来一个领头的年轻警官,说话彬彬有礼、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门外面的那辆车子,与警方正在搜寻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证极为相像。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现役巡警的被绑架失踪案。方便的话,有劳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小姐,多有冒犯,请您包涵——”

王玉农一听便本能的意识到:老天对自己的审判,许是时辰到了……

王玉农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绕着回廊往店门外走去。白艳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轮子留在包间的呢礼帽,一溜儿小跑地也追了出来……

恭候中的几名警察,正在一个胖乎乎的警官指挥下在轿车边儿成了个半圆,他道了声“王法官失礼”。立马就要求王玉农亲自打开那辆墨绿色道奇车的车门和后备箱——早已待命在侧的两个警员,拿着手电筒撅着屁股,在里面好一通的搜摸……只听到一声:

“报告严副探长,在后备箱里找到一枚警徽!”

王玉农早已经认出,这位发号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为没有交出重要证人李小柱的家伙。今儿个这事儿,岂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门”了。

只听那位严副探长用毫不惊讶的口气,拉腔拉调地问:“是吗?上面的警号呢?”

如此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寻找“犯罪证据”,王玉农心里面猛地涌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这样一个以“只重证据”而美誉全城的法官吗?!

这世界上,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首先应该明白的浅显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谁都不会比自己傻!

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几架照相机的镁光灯“嘭、嘭”地,把王玉农和那吓得直往他怀里扎的白艳梅,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新闻界还能不喜欢这样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关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没有那一桩什么“现役巡警失踪案”一说,单是桃色新闻这一栏,就别提有多好看了。

王玉农并没有当众辩解这辆道奇车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就是对警方坦白了它的出处,也同样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藤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吗?前脚,你供出了他们当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结;后脚,你的一家老小八成会跟那个叫李小柱的什么“法庭证人”一样,消失得毛发不剩、踪影全无……

他对身边抽动着肩膀,掩面痛哭的丽人嘱咐说:“对不住你了,艳梅。缘分一场,最后帮我办件小事儿。前些日子,我让儿子练习写大字的一摞描红本子这会儿还撂在你家里呢。费心找出来,你帮我亲自交给他的书法先生。那人过去是我同学,会好好照顾我儿子。地址就夹在本子里面。还有,你一定要代我转告那位朋友,我的儿子长大了,跟他一样去做个教员。我王玉农家的人,世代永不再当法官。”

王玉农默默无言地接过白艳梅递给他的那顶礼帽,重新戴在头顶上,准备跟随了警官们一道,去今晚该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辆遮挡着窗帘子的黑色轿车,突然从后面开到这一大群人身边的马路上,车窗里伸出一支黢黢黑的枪口,一枪就击中了王玉农的眉心!

突如其来的袭击,把围观的记者和闲人们吓得四下抱头鼠窜。严大浦和手下的几个警察,全体“训练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高一寸……

那暗杀者连第二枪都不放,没有挂牌儿的轿车卷着尾烟,扬长而去……

当人们都确信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边,团团围成了一个圈儿型的墙。醒悟过来的新闻记者,开始把照相机冰冷无情的镜头,瞄准在又一个牺牲者仍然温暖的躯体上……

镁光灯再次“嘭、嘭”地闪耀起白光的时候,大浦在记者堆里,无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张表情兴奋而又紧张的小圆脸儿。无可非议,那是属于她的职业快感。

严大浦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又是一条依然还很年轻的生命!明天,关于这条生命结束的故事,又会出现在大小报端。

这场连紫姨都未曾知晓的“阴谋”,却是自己一个人充满复仇欲的“杰作”。唯一不曾预料到的是,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圣呢?作为军人出身的警官,严大浦无法否认杀手高度专业化的射击水平。可能性只有一个:

藤永商事为了杀人灭口,迅速结果了这个已经显得碍事的中国法官盟友。

但是,自己还能得到他们的所谓“犯罪证据”吗?又如何能够去继续追究所谓的“犯罪证据”呢?

一个中国警察的悲哀啊……

久违的牌局,又在十九号院儿里那间优雅、温馨的小牌室中凑齐了全体牌友……

曾佐从身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摞小学生练习大字的描红本。

今天一早,是个有钱人家女佣模样打扮的年轻女子,把东西送到了他的律师所来的。女子那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说是王玉农先生临终前所托,自己就是按着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师的……

曾佐一猜就中:这女子,便是被报纸上大写特写的北平名伶白艳梅本人了。也难为了她的一片痴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灵生前的嘱托。

曾佐当着紫姨和朋友的面,翻开了那摞描红大字本,里面夹着的是四份口供笔录和一封短信。

王玉农在短信中说,……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对这桩案子“有个交代”的。在审判巡警周常贵的那桩官司期间,他曾经秘密地提审过当时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别录下了他们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们本人的签名和手印……

“这几份供状,就是一把双刃之剑。如果它们曾经为我带来过一夜千金,也就同样会为我招致顷刻之间的灭顶之灾——未来的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我的父亲曾经是个落魄的前朝举子,为人捉刀代笔,写了一辈子的状纸。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小我便见得多了……你却是挺身为弱小者伸冤的义士仁人,在人格与良知的较量中,我王玉农,永远也不是你曾大律师的对手……”

显然,一度沉沦于富贵温柔乡里的王玉农,从来也没有真正地陶醉过。他从始到终都很清醒——无论是选择正义,还是选择堕落,自己最终只会得到同样一个覆灭的结局。

面对无情的现实,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种“事后的抗争”——把全部真相,留给一个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个强奸杀人犯的自供,毫无保留地描述出了他们对周小月整个轮奸施暴的过程。那字里行间,甚至流露出一种虐待的快感:从如何在皇粮胡同口,截住了刚好下课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强拉到那个废马厩里,如何用她的底裤塞住了她拼命撕咬、叫喊的嘴……

然后,然后,然后……禽兽们甚至在发泄过后,仍然要把一副旧马鞍垫在姑娘的身体下面,用搅拌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鲜血,染红了那个悲惨的深夜……

严大浦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铁青着脸说:“这下,咱可以结案了吧——”

紫姨却发出了低声叹息:“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怕是刹不住了……被我唤醒的,不是一只老猫,而是一只母狮子。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次,还是我来设法……刹车吧——我明天就去……就去……”

孙隆龙、秋姗、严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谁都没有见到过今晚这副模样的紫姨——她面色苍白,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连续三声枪响,稍后,又是一声……一共四声枪响,划破了皇粮胡同沉寂的夜,清晰地传入了十九号院的小牌室!

所有的人,霎那间都屏住了呼吸……这枪声,就如同为紫姨刚才那令人不安的预言,做出了更加残酷的注释:应该停止的流血,却还在继续着。

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疯狂地滑行,它是刹不住了……


第二十四章

就在皇粮胡同十九号院斜对面的一堵院墙脚下,倒下了藤永浩、杜志岩和杨统三个恶公子。他们分别被人击中了心脏或后脑,当场毙命。

还有一个人,也倒在血泊里,被从正面击穿了肩胛——此人居然是……高法院长夫人朱雨馨?!

因为离案发现场很近,当严大浦等人迅速循声出现在枪击地点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先于任何人的。

秋姗马上就为痛得失去了呻吟声的院长夫人,采取了紧急止血的措施。不到半个钟头,一辆汽车就载着秋姗和她的伤员,向距离最近的一家祥和医院驶去……

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除了很快就被严大浦找到的两颗手枪子弹壳之外。

第二天,出现在报端的有关报道,对钱公子的侥幸死里逃生,多少表示了庆幸。对高法院长夫人的不幸受伤,舆论同样猜测纷纷。人们寄希望于她的康复,因为她将是唯一的凶手目击证人。

严大浦作为负责刑侦的警方官员,在堆满了鲜花、果篮和慰问礼品的高级单人病房里,当着朱雨馨的丈夫——高法钱院长的面,询问了案发当时的情况。

一切都显得合乎常理:那天晚上,藤永浩来约钱公子钱胜晓,说是被家里关了这么久,要和杨公子杨统、杜二公子杜志岩几个人一起,到皇粮御膳房去喝酒。藤永浩说,店家今天从天津运来了新鲜的对虾。

四个公子一直在馆子里呆到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店主早都该打烊了,也不敢催这几位老常客结账走人。

因为早就耳闻警署丢了枪,加上几天前王法官被枪击暗杀事件,朱雨馨对儿子的迟迟不归很不放心。她亲自带着一个贴身的女仆来到皇粮御膳房,催促儿子回家。

当她来到饭馆的小单间时,看到那三个男孩子已经醉得满嘴胡言乱语,弄得到处杯盘狼藉。

自己的儿子,则干脆躺在地板上酣然入睡,完全不省人事了。

夫人只好亲自劝说那三位公子赶快回家,让自己的女仆在包间里照顾儿子钱胜晓。她见那三位公子似明白非明白的,把前来扶持他们的伙计都呵斥到一旁去了,便拿出长辈的威严,训斥了几句,然后亲自送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门。

杜二公子突然在门外扯住她说:“伯母我……我有话对您说——”

院长夫人对严大浦说,当时,她只好陪着三位公子走到了御膳房斜对面的路上。藤永浩和杨统两位公子,就在她和杜志岩后面几步走着。

她正认真地听那位喝高了的杜公子,短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跟自己说着什么,突然从路边老槐树干的阴影后面,蹿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先从背后一枪打倒了杨公子,然后对着藤永公子的后脑勺又开了一枪,当她本能地回转过身去时,那个黑影中的凶手,正面朝杜二公子的心脏开了枪……

朱雨馨余悸未消地对严大浦说:“当时,我真吓呆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倒。然后,觉得肩窝儿一热,便不省人事了。”

严大浦不敢耽搁,迫不及待地发问:“夫人看见凶手的模样了吗?”

院长夫人表现得有些犹豫,又仿佛是在努力搜索着记忆:

“天太黑,我没有看清他的脸,像是个又瘦又小的男人……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他握着枪从我身边跑过去。也许是因为枪声太响,饭店的门口还亮着灯,他没有管我的死活,就匆忙朝胡同西口方向逃走了……”

院长夫人叙述了这些过程以后,脸上露出了疲惫。失血后的苍白,使她显得格外弱不禁风。

严大浦几乎是怀着感激,给始终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钱院长,敬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告辞走出了病房。

这位司法界的大人物,正当五十的壮年,生着一头早白的华发。威严的仪表中,却透着对一个小警官执行公务的理解。他在国内司法界始终拥有着不错的官声。

其中也包括几个月前,涉及亲生儿子钱胜晓的那场官司,在法庭判决下来之前,他始终是秉公回避了整个诉讼过程,借口躲到北戴河别墅去“疗养身体”。

此举曾被某家报纸的御用写手,褒奖为是“明智的选择”、“避嫌的举措”云云。

但是,严大浦手下那些无孔不入的巡警们,对每一个伤害了自己两位弱小弟兄的有关人与事,无孔不入地布下了他们的眼线……于是乎,他们也同样意外地发现了这位官场大人物隐蔽的私密——

在眼前这位出身名门、举止高雅的原配夫人朱雨馨的背后,很早就存在着另一位貌美惊人的中年女士。她是钱院长攻读法政大学时低了三年级的后辈同窗,是当之无愧的一朵校花。她大学毕业后,曾经就职于法院,担任过一段秘书室的文秘。

据说,这位隐居中的美貌女士,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集贤惠和教养于一身。早就在东四四条胡同里一座小而优雅的“外宅”里,为钱院长生下了漂亮的一男一女,年龄分别比钱胜晓小个四岁和五岁……

皇粮胡同九号那个豪华气派的前朝公主府,其实并不是钱院长真正的家。

巡警们早把“收获”到的一切,都及时地报告给了严大浦。这位曾经为了部下的人格与权益,弄得受到停薪处罚的胖子副探长,是他们唯一值得信赖的长官。

本来,紫町的牌友俱乐部已经拥有了足以轰然炸毁整个黑白乾坤的证据。因为突如其来的新的凶杀,他们不得不重新来进行一番新的分析和布局——

杀死了三个恶公子,同时还击伤了高法院长夫人的那支手枪,从现场找到的子弹壳来看,正是柯尔特,那种被昵称作“袋儿装”的美国造。

皇粮御膳房最后等着结账的那个伙计对孙隆龙说,事发当晚,的确是钱夫人所描述的那样,她带着个女仆来馆子找儿子,推门进屋看见四个公子的醉相,还劝说他们赶紧回家。

院长夫人接过伙计递来的账单,看也不看就让女仆先赶紧付账。然后“劳驾”伙计去用山楂片儿泡一杯热水,好帮助醉卧不醒的钱公子醒醒酒。

拿到了慷慨小费的伙计,亲眼看见夫人一边嘱咐着其他三位摇摇晃晃的公子“小心着,赶紧家去”,一边还担忧地把他们送到了店门口。伙计就赶紧到厨房去找山楂片儿泡水……

那个伙计就是不知道,朱雨馨怎么会跟着那三位公子,边说边走地离开了店门,走到对面马路的老槐树那边去。可还不出三分钟,枪声就响了。

在那个时刻,饭馆的伙计正好就端着山楂水,回到了几位公子刚才喝酒的包间门口,和蹲在钱胜晓身边的女仆,一起被突然传来的几声枪响,吓了一大跳!

确切无疑的一点就是,“烂醉如泥”的钱胜晓,始终是躺在餐桌下的地板上,根本没有动窝儿。他正被钱家的女仆千呼万唤地照看着,甚至连外面的枪响,都没有惊醒他。

秋姗当时跟随大浦在第一时间里,从紫姨家直奔凶杀现场后,立刻就确认了杜志岩、杨统和藤永浩的死亡。同时,也发现了跟三位死者近在咫尺、倒地呻吟不止的朱雨馨。

就在抢救夫人的医院里,秋姗仔细地观察了她的伤口:这是一个贯通伤,流血很多。万幸没有伤着骨头和主要的神经杆……

子弹的入口处周围,可以看到明显被火药炙伤了一圈的皮肤组织。

曾佐手里的扑克牌,洗得“哗哗”作响。

这回,似乎是紫姨的内心,泛起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强烈的……失败感。看得出,她是决心要跟真正的凶手较量到底了。

她突然命令说:“隆龙、小町,你们俩明天就到兴隆去,争取查清巡警老周的生死下落。快去快回。曾佐,近期内,做好再打一场官司的准备吧——”

曾佐意味深长地对紫姨点点头:“天意如此,在所不辞。”

第二天傍晚,紫姨抱着形影不离的小点子,让老独头把她推到胡同里来遛弯儿,身边还跟着一身便装、满面悠闲的严大浦和从诊所下了班的秋姗。

自从皇粮胡同发生了老巡警的女儿惨遭奸杀的事件,大浦和秋姗俩人的友情,似乎前所未有地浓厚起来。常令紫姨感到,曾佐那隐隐的失落感,是那么令人怜惜……

大浦拍着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推测说:“也许,树身就是凶手藏身的隐蔽物。可以推测,当时凶手就是站在树身与旁边那堵院墙之间的间隙,等待着几个公子从皇粮御膳房里出来。当他们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就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背后,举枪射击……因为黑暗,他距离被害人相当的近。凶手太紧张,放了三枪,近距离打倒了三位公子之后,对意外走在他们中间的朱雨馨犹豫了片刻,才射出了第四枪。然后,迅速朝着与御膳房相反的方向逃去。”

紫姨默默倾听着大浦对案发现场的分析,然后,让老独头推着自己的轮椅,绕老槐树三周……大浦真不明白,这老太太低头抬头、上上下下地,为什么要反复端详那再平常不过的斑驳树干?

紫姨突然命令严大浦说:“让老独头托你一下,爬到这堵墙的墙头儿上,看看墙的那边儿,是不是个荒院儿?”

老独头的那一身干巴劲儿,把个体重少说170斤的大胖子顶上墙头儿,就跟玩儿似的,连喘都不带喘一下。

大浦攀上墙头一张望,有点儿服了:“紫姨,真的,那边真是片儿没人住的荒院,墙根的草长得尺把高呢!”

紫姨微笑了:“这就对了。”

严大浦却堕入了五里云雾之中。他拍打着蹭了一身的墙头积土,看着已经转轮回府的紫姨,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也同样满脸迷惑的秋姗:

“刚才咱们部长说‘这就对了’,一个没人住的小荒院儿,到底‘对’上了什么?”

当晚,紫姨家的小牌室里,因为小町和孙隆龙不在,显得冷清了许多。外面起风了,报告着又一个严寒冬季的悄然来临。秋姗放下厚重的丝绒窗帘,自言自语般念道:

“那两个小家伙,也该回来了——”

曾佐还是在不厌其烦地洗着手里的扑克牌,紫姨却让严大浦把自己别在腰里的小手枪拿出来,退出弹夹,小心翼翼地在手中把玩儿着,显得饶有兴味……

从腊月初七晚上到初八上午,今冬的第一场雪,静静地飘扬了一夜。皇粮胡同家家户户的房顶和院落,都被雪花打扮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样的时刻,向来深居简出的紫姨,又带着小町和“侄女儿”秋姗,穿戴得暖暖和和又漂漂亮亮地,出来串门子。她们直奔九号院那座昔日的小公主府、当今的高法院长宅第而去。

九号院儿里的松竹梅柳、假山亭台,就如同姿态各异的白衣仕女翩然起舞的雕塑造型……

早已出院在家静养的朱雨馨,身穿滚着紫貂皮领口和袖口的猩红贡缎丝棉坎肩。虽然因为受伤的肩胛尚未痊愈,一块同色的羊绒三角巾斜吊着左臂,在雪景的映衬下,除了脸色显得比以往苍白一点,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是雍荣华贵、仪态万方。

她让两个女仆左右搀扶着,对突然光临的紫姨娘三人,表示由衷的欢迎。紫姨让小町赶紧把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白色土织布口袋,递到女主人的面前:

“夫人,我们可是上门来讨粥吃的啊!今个儿是腊八,京城所有的寺院,恐怕这会儿都在施粥呢!早就听说府上的腊八粥,论讲究可是城里的头一份儿。我们娘仨也不敢白吃白喝,这不,虽然是晚了那么几个月,总算还没有食言——这就是秋天那阵子,跟夫人说叨过的……栗子了。”

这回,紫姨刻意地回避了“兴隆”那个敏感的地名。

小町和秋姗暗暗观察着朱雨馨的反应,只见人家从容不迫的吩咐下人收下栗子,谢过紫姨,便请几位女客,都到自己的东暖阁中落座。

这暖阁不大,一半面积都被三面镶着镜子的红木雕花卧榻占据了。榻上靠边儿放着一只做工精美的螺钿日本漆小炕柜,还摞着厚绒绒的外国毛毯和各色丝绸刺绣的靠枕,一张紫檀木小炕桌搁在中间。

炕沿下,青花厚磁的火盆儿里,通红的炭火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朝着院子的玻璃窗,正好把院子里的一片雪景镶在花格框子里,如同一幅水墨画般恰到美处。

秋姗富于职业本能的目光立刻就看到:那只瑞典制造的皮药箱。几个月前,自己曾经打开它,为钱公子消毒被周小月咬伤、抓伤的创口。眼下,它正端放在小炕柜上面……

紫姨应邀跟女主人并排坐在卧榻的炕桌两侧,两个女孩子则在靠墙的一对八仙椅上,轻松地落了座——

女性从来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和属于自己的语言,她们往往不需要太多的解释,就能迅速获得心思的默契。今天的话题是雪还是风,是月还是云……彼此的对话相去总不会太远。

话题先从女主人的伤情开始,细腻无比的人情关怀,加上一位医学专业人士的询问,很快就使宾主间的气氛和谐起来。今天,儒雅的女主人果然是要用自家秘制的腊八粥,来招待自己的雅客:

“今儿个呢,我自然是要请你们娘儿仨喝粥。可咱们得以这‘腊八’为题,每个人都给大伙儿说个故事或是一段诗歌词话来。说到这腊八粥的源头,那传说、典故和炮制的讲究,可就多了。谁要是什么都说不出,等待会儿粥上来了,可就只有闻粥的份儿呦——我看,饶了这两姊妹年轻,我们老太太们呢,就让给她们先说。”


第二十五章

院长夫人今天表现得兴致勃勃。她看得出,秋姗倒还沉得住气,可小町一听说喝碗粥还有附加条件,便开始抓耳挠腮了。

果真是秋姗先开了口:“传说这腊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修行得道的日子。普天下的佛家子弟为了纪念佛祖,便在腊月初八以前,由僧人们手持钵盂,沿街化缘。将收集来的米、豆、栗、枣、果仁……杂七杂八的材料煮成腊八粥,再施舍给穷人。传说吃了这粥以后,可以得到佛祖的保佑,所以人们又把它叫做‘佛粥’。有的寺院之间还互赠粥品,以示广结善缘。宋朝大诗人苏东坡还留下了‘今朝佛粥更相馈’的名句……自然是还有更加动人的一个传说,我还是留给町子接着说吧。要不然,都给我一个人说完了,怕是她今儿个只有闻粥的份儿了。”

小町的自尊心受了点儿打击,却又真是不懂得多少“腊八粥”的典故。噘着嘴嘟囔起来:

“姐姐真臭美!谁希罕你可怜我待会儿‘闻粥’啊,等我想想,兴许能想起些比你还好的说词儿呢!”

秋姗见小町还不领情,也就不客气了:“小时候我听我妈说,民间相传朱元璋小时候为地主家放牧,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那年,正是腊月初八这一天,他在野外放了一天羊,到晚上还没有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又冷又饿。突然间,他发现一只长得肥肥的大田鼠慌慌忙忙钻进一个鼠洞。朱元璋就用树枝掏了掏,竟从洞中掏了一大把五谷杂粮,有小米、玉米、花生、红豆……自然,这是田鼠的冬储口粮。他将这些杂粮捡柴火搭灶煮成粥,吃起来美味可口。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念念不忘自己少时亲自煮食过的“杂粮粥”。于是命御膳堂如法熬制,钦定此粥为‘腊八粥’。御厨在粥中另加入芡实、莲子、桂花、果仁、小枣……使腊八粥格外香甜可口。后来,腊八粥流传到民间,直到今天……”

夫人被秋姗的故事说得眉开眼笑了:“有趣,有趣。好,今天,我家的腊八粥,秋姗姑娘管饱。”

情急之下,小町也赶紧开了口:“我小时候呀,在城郊姑奶奶家住过。外婆告诉我说,咱老北平有句俗话,叫‘送信儿的腊八粥’。意思就是农历腊月初八喝的这腊八粥,是早早儿把过年的信儿送到家家户户。从这以后,过年的心气儿也越来越浓,太平年景一直能延续到元宵节。姑奶奶还教我唱过一首民谣——‘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里里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旧房,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宵,大年初一去拜年。’姑奶奶还让我把腊八粥涂在院儿里的枣树上,说是枣树‘吃’了腊八粥,来年也能结出更多更甜的果子。还说:‘腊八不喝粥,明年会更穷。’可是,腊八过后,讨债的也就上门了……”

小町突然为自己的发言感到有点儿自卑,脸上露出了窘迫的表情,话声也戛然而止。

不想钱夫人却启齿笑了起来:“不错、不错、正经不错!咱们小町子,果然是也有自己的好说词儿哩。可惜呀,你们两个姑娘说来说去,这腊八粥总是跟个‘穷’字掰不开。还是让你们妈妈说一个来听听……”

紫姨故意怯怯地说:“要是我今儿个也讲不出个好故事,编不来个好说词儿呢?”

谁知她话音未落,两个幸灾乐祸的丫头就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闻粥!”

把个朱雨馨逗得,差点笑岔了气儿。

紫姨到底是块“老姜”,一旦开口,那故事便立刻吸引了所有人:“腊月初八食粥这民间习俗,最早来源于东汉佛教传入中国的时候。据说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在得道成佛之前,曾游遍了印度的名山大川,艰苦修行,探求人生真谛。有一天,他走到了印度的摩揭陀国。这里土地荒凉,人烟稀少。又累又饿的释迦牟尼,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尼连河畔。这时,一位善良的牧羊少女恰好经过,急忙将自己随身所带的干粮拿出来,用泉水煮成稀粥后,一口一口地喂给释迦牟尼。少女煮的粥无非是几天来家里吃剩下的各种黏米、苞谷和豆类混合在一起的杂色粮食,里面还有牧羊女从附近山上采来的各种干果。这对于多日米水未曾沾牙的释迦牟尼来说,真可谓是美味甘露!他霎时恢复了元气,接着就到尼连河里洗了个痛快澡,顿觉全身更加舒适。然后,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沉思,于农历十二月八日这一天——得道成佛。从此,每到腊月初八,群僧集会,诵经演法,还用仿效牧羊女那杂粮米豆干果熬成的腊八粥敬佛,以示纪念……”

小町不管深浅地大发感慨:“敢情咱们中国的腊八粥,原来还是外国的舶来品啊?!”

两句话又把院长夫人给逗得捧腹大笑:“小町子啊,你这丫头怎么不给我做女儿?我看你妈疼的,就是你这副没心没肺的小样儿!不过,紫姨讲的可是腊八粥诸多掌故中,最经典的段子了。看来,今儿个八成倒是我,要落得个‘闻粥’的份儿啦——”

紫姨说:“可说来说去,我也是还没有把这腊八粥,跟个‘穷’字掰开啊!”

这会儿,才轮到满腹经纶的女主人正式出场了:“你们知道,过去皇宫里每年喝的腊八粥,都是由雍和宫的和尚用大锅精心熬制好后,供奉进紫禁城的。自从慈禧老佛爷掌朝,便破了这个传统。她倒不是不稀罕这一口杂拌儿粥,而是命御膳房专门用小锅熬制。用料就更加讲究了,可惜,也就少了原本那份与民同乐的节庆气氛。说到这腊八粥的讲究,全国各地因为风物地产不同便各显特色。北平的腊八粥你们大概没有少吃,今儿个,我要请各位亲口尝尝我娘家闽南地方的腊八粥……”

小町又那样一惊一乍起来:“闽南?不就是福建吗?听说那地方一年到头穿着背心儿都出汗,根本就没有‘腊八腊八冻掉下巴’的季节,居然人们也兴喝腊八粥?”

秋姗扬手就轻轻给了小町脑门一下:“冬天不冷,又不等于没有腊月呀,亏你还是个报纸的写手!老老实实听夫人说,不听以后可听不着了……”

这句话一出口,秋姗自己就后悔了。朱雨馨也微微一愣,但马上婉尔一笑,接过了话题:

“秋姗姑娘果然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啊!还真是说不定,明年腊八,我还能不能在这园子里请你们喝粥呢——”

紫姨做出了不高兴的面色:“看您说的,谁不知道钱院长官声极好,眼下的仕途如日中天。就是那一场飞来横祸,街坊们都说是夫人与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莫非这么大座公主府,也盛不下你们一家人的福气不成?”

看来朱雨馨也不愿意拂了众人的好兴致,正巧女仆进来报告说,粥的火候够了。钱夫人便笑吟吟地吩咐,赶紧地端粥进来。屋里稍微有点儿尴尬的气氛,被那用细瓷青花碗盛来的五彩腊八粥重新融洽了……

薄薄的蒸气卷着谷米杂果淡淡的清香,顿时便让小町的舌根儿涌出了唾液……她顾不得烫嘴,端过自己的那碗,早忘了紫姨千叮万嘱的什么淑女风范,“刺溜儿”就是一大口:

“唔……好、好,好吃极了——”

小町一边哈气,一边毫不夸张地赞叹着,又把身边那三双盯着她的眼睛都瞧弯了。

紫姨啧啧地奚落道:“真是个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当然还是女主人。朱雨馨轻轻抿了一小口粥,点点头:

“嗯,今年这锅粥,熬得还不丢人。小町子你别尽顾着吃,倒是说说,我这粥里都搁了些什么?我看你能数出几样来?”

“糯米、紫米、红豆、花生、小枣、核桃仁儿、葵花子仁儿、杏仁儿、松子仁儿、芝麻、葡萄干,还有……”小町数不下去了。

秋姗接着往下数:“白云豆、莲子、栗子、薏仁米、桂圆、白果、百合、菱角米、蜜桂花、还有……好像是还有大麦粒。”

朱雨馨赞许地点点头:“行,舌头还不钝,我给你们掰着手指头数着呢!就是还缺了一样,便是我们闽南人的独爱了——芋艿。虽然并不显山露水,却是多了几分清甜和粉濡的口感。再说,这粥里的大麦粒儿,都是我自己没事儿的时候,把每年夏秋乡下送来的新麦,亲手一颗颗地剥掉麦皮儿,然后存放到腊月。我母亲说,不少于十八样的干果,就是寓意佛门里的十八罗汉。其实,腊八煮粥,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生活智慧包含在里面,那就是家家户户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一年剩下的杂粮豆果库底子打扫干净……

“我要向几位声明的是,今儿个,下人有下人们喝的大锅粥,管够,配料也不错。我请你们几位贵客吃的,可是家里主子专享的小锅儿粥啊!只限在这小小的前朝公主府里,我偶尔也能当回‘老佛爷’不是?”

紫姨也来了谈兴:“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总说我身体虚寒,煮腊八粥时,特意为我多放些红糖生姜。从每家煮粥用的材料,不单能够看出过日子的光景,也可以看出这家主妇的贤惠和爱心呢!”

只见朱雨馨突然眼圈一红,好端端地竟落下泪来!弄得紫姨母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朱雨馨马上不好意思地用手绢儿拭去泪痕,脸上露出了小姑娘温存的羞怯:

“我这是想起我母亲来了。她是我父亲的糟糠原配,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我父亲一生感激母亲,在他状元及第之前的日子里为自己含辛茹苦的付出,并没有为繁衍香火而纳妾讨小。我便是双亲全部的心血和希望。惭愧啊,如今的我,却是‘在外未成巾帼栋梁,在内难为贤妻良母’……”

紫姨也跟着红了眼圈:“不说什么巾帼栋梁,可这世上如果连您还算不上是贤妻良母,那,那满天下的女人,还不得有一大半应该交给钱院长,判上个十年八年啦!”

就两句话,又把女主人逗得破涕为笑了。

香甜可口的腊八粥一经暖了胃肠,这小町就开始闹着要到院子里去赏雪。然后还把挎包里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架莱卡照相机拿出来,嚷嚷着非要给院长夫人和紫姨,在雪景中拍几张“高调子的艺术照片”。

紫姨没有制止住女儿的“任性”,便说:“夫人身子骨还弱,就是照相,也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你先去看好了景儿,再叫我们陪着夫人出去吧——”

小町叫上秋姗一起出去,陪自己“踩景点儿”去。两个姑娘跑到院子里,也不知怎么的,把蹲在南房里的钱公子钱胜晓,也给喊了出来。

自从痛失死党后一直闭门在家的钱胜晓,也禁不住两个漂亮女孩子的殷勤呼唤。他穿着一件真皮猎装款的外套,足蹬一双十分相配的半高统马靴,除了眼圈发青,显得有些消瘦,潇洒依旧地出来跟女孩子们握手。

然后,他开始跟小町一起摆弄着那架新款的德国机子。毕竟还是贪玩儿的年轻人,他们好像忘记了两位还在房中等待召唤的母亲,钱胜晓便也开始跟着小町,你掐一张、我掐一张地在院子里玩儿开了……

好一会儿工夫,小町才想起来正事,她叫正在东南墙角下围着一棵老枣树发呆的秋姗,赶快去把屋里的两位妈妈叫出来照相……

秋姗回答说:“我正寻思着也给这棵老树身上涂点腊八粥,兴许明年枯木逢春、果实累累呢!”

紫姨的轮椅被两个女仆合力推出来,朱雨馨也被秋姗亲自搀扶着走到雪地里。平日沉静寡言的秋姗,今天的小嘴儿却特别甜。小町听到她说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长歪了:

“本来女人都怕老,可一看到钱夫人和姨妈,却像两朵开在雪地里的牡丹花。如果是自己二十年后也能够有这样的雍容华贵,那就真盼着快快儿地过年了……”

秋姗的感叹,把两位女长辈说得眉开眼笑。

说是恭维,秋姗那一番形容是不无道理的——朱雨馨和紫姨,毕竟都是这皇粮胡同中最讲究保养和修饰的贵妇人。不仅仅是她们那不相上下的穿戴打扮,就连举手投足,都透着楚楚风韵。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她们都拥有着一双稳踩着大地的天足!紫姨是因为自幼曾随父母在海外生活;朱雨馨的娘家,沿袭的是闽南沿海民风比较开化的传统,并不要求女孩子缠足裹脚。

秋姗心里暗暗叹息,如果没有那场越演越烈的谋杀惨剧,这位多才多艺、温文儒雅的贵妇人朱雨馨,便是紫姨家一位多么可敬可爱的邻居呵!真的,真的是太遗憾了——人世间的事情,竟是这样充满了……令人无可奈何、椎心刺肺的遗憾!

紫姨不住口地赞叹说,这园子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哪个角落的景致都有独到之处。

她特意让小町给钱家母子多照了几张合影。说着走着,几个人就转悠过了东南墙根儿那棵老枣树下……

突然,一声枪响,把所有人都震惊呆了!大家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刚才还一个人走在后面,低头摆弄照相机的小町,已经倒在众人身后那棵老枣树旁的雪地上了……


第二十六章

秋姗本能的跑过去,一把就捂住了小町的左小腿,只见一股殷红的液体,从她的指缝间挤了出来。

小町躺在雪地上放声大哭:“有刺客啊——妈妈……疼死我啦!”

秋姗连声安慰道:“不要紧,不要紧!一准没伤着骨头,就是擦破了皮……”

奇怪的是,面对这样可怕的场景,钱家母子竟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眼前流血的场面。

紫姨的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隐隐的冷笑。

也就在这个时刻,她的目光与朱雨馨的目光,闪电撞击般地碰到了一起。

两位智商极高的贵妇人,默默无语的对视了将近一分钟。一切,不言而尽在彼此同样深邃无比的眼神之中了……

朱雨馨先别转了自己的脸,对推轮椅的女仆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蠢货,还不赶紧的去前院喊人过来!”

那惊惶失措的女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穿过雪地,尖声呼喊着不成句子的话,直奔前院而去……

片刻功夫,不但钱府自己几个喝粥喝热了身子的警卫,头顶儿冒着热气、衣衫不整地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不速之客——一身冬装警服的严大浦身后,跟着那位也住在这条胡同里的小浑球儿孙隆龙和几位荷枪实弹的便衣警署人员。

严大浦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院长夫人敬了个举手礼:“夫人,昨天晚上警署就得到线人密告,今天也许会有刺客前来贵府行凶,但袭击目标和行刺动机,并不十分明确。为了保障钱院长的安全,我只好预先通知他老人家暂时留在衙门里过夜。从今天一早开始,就在贵府围墙的外面,都布上了便衣警探……”

朱雨馨冷冰冰地打断了这位胖探长的报告:“真是让您煞费苦心了。本来嘛,院长因为公务繁忙,一年到头儿该有至少十个月是要‘暂时留在衙门里过夜’的。这‘糊涂刺客’,为什么还要费心到我府上来行刺?自然那是您的公务。倒是要劳驾好好查查,这刺客是如何飞来,又如何飞走的?!”

严大浦应了一声“是”,当即命令自己的几个手下,在刚才的枪击现场查看起来。

却说那小浑球儿孙隆龙突然煞有介事的喊了声:“报告探长!”

他把手里的两样东西呈了上来——这两样东西,被分别绑在一条细长麻绳的两头:一头是一把小手枪,一头是一块砖头。

严大浦装模作样地一把抢过东西:“你怎么早不吭声!在哪儿找到的?”

孙隆龙继续演戏:“在、在、在外头……”

严大浦温和地拍拍隆龙的肩膀:“小伙子不要慌,慢慢对夫人把事情的经过讲一遍,你不但没有错,这回,没准儿还立了头功呢。”

孙隆龙使劲吸溜着鼻涕水儿,看他那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儿,真不知道曾在外墙根儿的雪地里,奉命蹲了多久:

“是,探长大人。我刚才是凑巧走到墙根儿底下,听到像是这墙里发出一声枪响,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一块砖头就扯着一把手枪,从墙头儿掉下来。就差这么一丁点儿,就砸着我的脑门儿呢……”

他回头故作惊讶地冲着钱胜晓:“哎呦我说哥儿们,那一枪没伤着你家里的人吧?”

钱胜晓气急败坏地反唇相讥:“伤着他妈你家的人啦——福尔摩斯,快去看看吧!”

都到了这种时候,朱雨馨还有心去管教儿子:“怎么说话呢,胜晓!跟拉黄包车、掏大粪的粗人一样……孙公子,我见过你,也跟你母亲认识的。你怎么就知道,是你在我家围墙外面捡的那把枪,打了我家围墙里的客人?天下竟有那么蹊跷的事情?”

孙隆龙还是用他那向来引以为豪的鼻子来说事儿,尽管它已经被冻红了:

“一闻就知道,这刚刚发过火的枪管儿,火药味儿还喷喷地呛人呢!”

这时,旁边奉命搜查现场的小警官,找到了一颗黄铜子弹壳,把它送到大浦的手上。孙隆龙抢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胸有成竹地说:

“没错——就是这把德国沃尔特PP型的弹壳,七点六五的口径。”

严大浦接过枪和弹壳,也用行家的眼光看了几眼:“唔,这跟刺杀那三位公子和打伤了夫人的,还不是一种枪啊——看来,事情还挺复杂啊……”

朱雨馨在旁不禁脱口而出:“上次那把枪,不也是什么什么‘尔特手枪’吗?怎么会不一样?”

在场所有的人,都把惊异的目光,集中在了这位无所不知的院长夫人身上。

朱雨馨知道自己“祸从口出”了,脸色变得越发的惨白,浑身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紫姨顺势建议道:“夫人身子骨还弱,不能总在这雪地里冻着。咱们有话,还是到里面去说吧。”

院长夫人“投桃报李”,也冷笑着关照了一句:“小町姑娘就不需要赶快送医院去?”

紫姨莞尔一笑:“她还跟我嚷嚷着,要到东北的义勇军去当女兵呢!今天能够听见一声真正的枪响,也算是个历练。有她表姐这个做医生的在,我们就不用担心了……”

钱胜晓回头就摔过来又恨又酸的一句话:“当兵多可惜啊,小町姑娘分明就是块……当电影明星的好料儿嘛!”

小町这会儿也不再龇牙咧嘴的扮出那副痛苦相了:“比起孙隆龙来,您钱公子才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不,子承父业,是块做大法官的材料。这不,一眼就能看穿罪犯的真面目!”

严大浦带来的几个部下,真不明白这几位太太、小姐和公子哥儿,站在冰冷的雪地里,含沙射影、夹枪带棒地,唱的是哪一出?

在重新回到钱夫人那间西厢暖阁里时,紫姨对严大浦提出了一个温馨的建议:“让您手下的弟兄,都到后边去喝杯茶,暖暖身子。这里不是有我们么……哦,对了,院长家的厨子,今天可是熬了一大锅上好的腊八粥呢!我今儿个原本也是来讨粥吃的。”

紫姨被小町和秋姗推进了暖阁时,只见钱家母子已经是泪眼相对了。

小町打破沉默先开了口:“夫人,你知道么?钱公子和另外三个朋友在被拘留期间,每人都留下了一份摁了手印儿的口供记录。那位王玉农王法官,可是早就暗中交给了老巡警周常贵的律师。要不是我妈硬是给压着,这些宝贝,早就上了我们报社的头版头条。这您没有想到吧?人家一手收钱、一手存货,才不傻呢!”

惊闻此言,朱雨馨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被彻底出卖的绝望。她把儿子的手紧紧抓住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对母亲毕恭毕敬的钱胜晓,猛地甩掉了她那双瑟瑟发抖的手,发出了咆哮:

“妈妈,从头到尾都是你的错!你的错!我从小就被拴在你的裙带上,你说我应该长成什么样儿,我就必须长成什么样儿。我必须有教养,必须有学识,必须有风度,必须有地位……其实,我唯独就没有过……我自己啊!我也想像那个‘浑球儿’孙隆龙一样,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爱干的事儿。可我,无非就是你的一张皮影儿、一个拉线木偶罢了!我跟哥们儿不过一时兴起,糟蹋了那个巡警的丫头,就是因为我活得烦了!我烦透了我——”

秋姗上去,左右开弓,就给了钱胜晓狠狠的两记大耳光,打得连她自己的手掌心儿,都发麻了——

“钱胜晓,你活烦了,人家周小月可还想好好活着呢。人家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人,干自己想干的事儿。虽说不过就是将来当个小护士,嫁人生孩子,给父亲养老送终。她招谁惹谁了?凭什么你活烦了,就不让人家活了?!”

钱胜晓也不还手,脑袋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晃荡个不停。嘴里反复嘟囔着:

“对,活烦了……我就是活烦了……”

小町上前递给钱夫人一张照片,上面是座已经荒草萋萋的小坟。墓碑上的名字,写的就是老巡警周常贵的名字。钱夫人竟恨恨地“呸”了一声:

“假的,这个坟墓,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伪造的。就是这个姓周的巡警,杀了那三位公子,还开枪打伤了我——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是唯一活着的受害者,是唯一的见证人!”

小町不慌不忙的反驳道:“巡警老周一接到判决书,回到兴隆老家埋了女儿的遗骨,当天晚上就喝卤水自杀了。有整整一个村子的乡亲可以给他作证。他一颗小人物的心,早都被你们这些掌着法权和财力的人给压碎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根本就斗不过你们。可在您亲手处决了那三个与钱胜晓同案的恶公子,几个月前就已经入土的周巡警,只能是在九泉之下对您感激涕零了!而且,整个北平城也就是您一个人相信,警署曾经在周巡警退役回家前,丢了一把手枪——就是您一个人相信了这个……‘谣传’。”

严大浦接着说明:“您唯一没有搞清楚的就是,今天这把手枪,是德国造的‘沃尔特PP型手枪’;而上次‘罪犯’用于作案的,却正巧是小町跟您说的美国造‘柯尔特袋儿装手枪’。两次枪击,用的压根儿就不是一种型号的东西呀!眼下这把德国造,才是警署高级警官配备的短火器。再说了,市警署压根就没有配备过美国造柯尔特‘袋儿装’手枪。这种枪,没有特殊的路子,是不容易弄到的抢手货呢!一个穷光蛋退役小巡警,就是要杀人复仇,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来装备自己。”

朱雨馨心里明白,自己钻进了一个自取灭亡的大圈套,真是犯下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弥天大错!

话又说回来了,圈套完全是自己生生要钻的——从来以往,掉进陷阱的,难道不都是那些慌不择路的动物吗?

朱雨馨到底是个明白人。她知道,再也没有强词夺理的必要了:

“胜晓啊,你父亲他在外面生儿育女养情妇,我就是恨你父亲不能像你外公对外婆那样,跟我举案齐眉、白头到老。我为了你,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多少年啊!可他却恨不得赶尽杀绝,让咱们娘俩儿赶快从这个家里消失……妈这么做,从头到尾可全都是为了你啊!什么法官,什么下属,什么亲朋好友,甚至夫妻父子,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信的。你那几个糊涂小兄弟,更是早晚要把事实真相喊得满世界皆知,彻底毁掉你的前程啊!”

紫姨突然觉得,眼前这位一向仪态万方、儒雅从容的院长夫人,变得那么衰老、那么憔悴、那么不堪一击。她轻轻地抚摸着朱雨馨的肩膀:

“您也活得不容易,我知道的……胜晓,你母亲为了你所做的一切,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却不能没有感激之心!”

钱胜晓还是那样目光呆滞地左右摇晃着脑袋:“感激……感激……感激她为我说服了杜志岩的老子,出天价收买了那个叫王玉农的劳什子法官;感激她又为我勾结他妈的小日本去杀人灭口;感激她为我亲手干掉了我三个好哥儿们;感激她甚至还为了我,自己开了自己一枪!为我、为我、都是为我……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还!这回可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算如了咱家钱大院长的心愿啦!”

朱雨馨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眯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望着紫姨说:“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洞穿了我这场自导自演的好戏码的,紫姨?”

紫姨回答:“钱夫人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琴棋书画、茶酒果肴……几乎就没有您不懂不知的。可无论您如何渊博多才,却也难免会有那么一点点知识的空白。秋姗,你来为夫人解释一下。”

秋姗奉命接过话题:“夫人的枪伤,就是说子弹的入口处,周围的皮肤留下了一圈被火药炙伤的黑色焦痕,而且过于明显了。这只能说明,凶手的枪口,简直就是紧贴着您的肩部,从对面进行了发射。这在一般情况下就需要开始想到,一是凶手与被害人的关系;二是所谓‘被害人’的自伤行为了……”

朱雨馨几乎是用忍无可忍的口气打断了秋姗:“够了,秋大夫。我还没有感谢你那天对我竭尽全力的抢救呢!”

紫姨接着说:“至于您自己对自己开了一枪之后,动静这么大,离人又这么近,您必须马上隐藏起来的,当然就是那件最至关重要的道具——柯尔特‘袋儿装’手枪。您不能让马上就闻声赶到现场的人看见,凶器就在您自己手上。那么您就需要解决在已经体力不支的情况下,如何让那把手枪在瞬间消失的……这样一个技术问题。”

“我相信,这个好办法,也未必就是您自己的发明。因为,几年前不就有过一部好莱坞的侦探片《凶器》么?不过,片子里的那个所谓的‘被害人’,他使用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把射中了自己的手枪牵引到桥下河里,是为了把自杀现场伪装成谋杀现场,好在死后嫁祸于自己的仇家……”

孙隆龙接着解释说:“您其实是重复了近代犯罪科学中的一个经典案例——手枪事先被绳子的一头,固定在那棵老槐树背光的地方;再把一块厚砖头用绳子的另一端拴紧后,挂在槐树旁边的矮墙头上。当您完成了四次射击之后,只要一松手,那块比手枪要重的砖头,自动就把手枪拉到墙头儿的那一边儿,掉进那个荒废没人的小院儿里。过后,胜晓再去偷偷把枪捡回来,就是轻而易举的小动作了。”

秋姗脸上露出了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微笑:“今天,我们特意要重复一遍这场好戏。唯一不同的就是,因为我是个医生,所以,情愿浪费一瓶红汞,可不能让我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妹妹,真流一滴血。”

朱雨馨露出了凄惨的微笑:“这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秋姗姑娘,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像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儿媳妇啊!”

说完了这最后一句文雅的调侃,朱雨馨终于放弃了她全部的涵养和尊严,放声大哭起来:

“胜晓,儿子……你、你、你就陪着妈妈一起……吃碗腊八粥吧——”


第二十七章

只见那精神已一溃千里的母子俩开始抱头痛哭,紫姨便让小町出去,吩咐佣人为夫人和公子端两碗腊八粥来。然后,她对严大浦和秋姗吩咐:

“没有咱们外人什么事儿了,家去吧。”

就在紫姨的轮椅被推出暖阁门口的时候,朱雨馨突然恢复了以往说话的从容语气:

“紫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声大笑和……放声大哭过了。今年的腊八——过得真好!谢谢您和您的两个女孩子。”

紫姨停下来,有些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夫人,您也曾经给我带来过许多快乐。以后,我还会带着孩子们去看您,无论您走到多远的地方……”

朱雨馨泪眼迷蒙地点点头:“紫姨,就此道别,我就不远送了——”

紫姨的眼圈不禁湿润了。她的脑海里不由地冒出了一个尖锐的质问:

这一切,到底是……谁之罪?

女仆把一只托盘捧进暖阁,她有些诚惶诚恐地与紫姨、秋姗和小町擦身而过——托盘里,两只盛满五彩腊八粥的细瓷青花碗,薄薄的蒸气卷着谷米杂果淡淡的清香……

紫姨被小町和秋姗推出了钱府大门,她最后一次回眸注视着这座公主府宏伟的王府大街门……她想,严大浦也许会向杨副署长交代:

钱家母子突然命赴黄泉的“意外事故”,是因为“腊八粥里混入了有毒的干果”。毋庸置疑的是,那位高法的钱院长,会非常满意这样一份结案报告。

秋姗早就告诉过紫姨,朱雨馨的自备保健药箱里,有一瓶来自外国的氰化钾。

当然,任何一个家仆都不会受到追究——对外,这不过就是一启“食物中毒的意外事故”而已。

至于大槐树下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刺客”,就让他(她)永远地“神秘”下去吧……

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呢?在这皇粮胡同美丽的公主府里,今后还会有一位像朱雨馨那般儒雅、高贵的女主人么?

如同一个辉煌而无奈的时代那样,消逝远去,最终会被人们所淡忘……

十九号院儿温暖的小牌室里,所有的牌友今天都聚拢来了。但轻松、欢乐的气氛仍然没有回到他们的中间——

紫姨默默地注视着墙角那座一如往故继续转圈儿的落地座钟,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放在盖着膝盖的羊毛毯子上……

孙隆龙总算是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闷:“老巡警周大叔的家乡可真穷。他在喝卤水自杀之前,留下了几十块钱的储蓄,嘱咐同族把自己用薄板子棺材一装,跟老伴女儿葬在一处。剩下的钱,就请全村的老少乡亲吃一顿饱饭。我和小町子到了那村子里,听说也曾有乡亲问他,当初干吗就不在警署偷把枪,杀掉那几个恶公子,给闺女报仇?老周大叔就一句话——老天爷自有报应!真没有想到,这报应……来得这么快。”

小町仿佛也受到了紫姨情绪的传染,她神情郁郁地说:“听街坊们传说,那个盐业银行大股东家的杜二公子,亲娘因为抽鸦片过量,在他不满七岁的时候,就扔下他和姐姐过世了。杜志岩在那个富家门里,除了有钱花,什么都没有。从小在家里,就是想着法子跟后娘和其他兄弟作对。因为他使坏,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己把鞭炮插在耳朵眼儿里点着了——后果可想而知。杜志岩死了,当爹的杜大股东最多也就是伤心三天,后娘生的四个儿子,哪个都比他招人疼。

“杨副署长家的杨统,自小反倒是被娇纵坏了。可他亲娘作为一个倒回娘家门的寡妇妹妹,一旦没有了这个过继的养子,也就一钱不值了。更不要说平日里让她管家,早把杨副署长那三房太太给得罪完了。这不,前天就在那个废马厩里上了吊……整个皇粮胡同都知道,这位杨副署长家最在正忙着筹办喜事,要把一个拖油瓶儿的美貌小寡妇娶进门。这一下,现成的儿子加新欢,又都齐了。听人说,保这桩大媒的,就是那位钱院长!这其中还有着鲜为人知的一段美谈,那就是多年来,杨副署长始终在钱院长和外室之间,任劳任怨地担当着一名‘传令兵’。”

“钱院长呢,自然是不费败名、破财之苦,也即将明媒正娶他此生真正的爱妻,终于使她从此成为公主府的新主妇。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双儿女,也该结束他们那隐名埋姓的憋屈日子了。”

“至于说,那个傻乎乎的藤永浩,和他母亲住在那个狼窝里,本来就是一个活幌子。无非是要让周围的中国老百姓觉得,这个日本帝国陆军部的情报点儿,表面上还是个商人的家宅。听说,浩的母亲早就发疯了,被关在一间小耳房里已经好些个年头儿,吃喝拉撒都靠人打理,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藤永家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是个最黑最狠的角色,可谁又扳得倒人家呢?”

曾佐停下手里洗了一半的牌,冷冷地反问道:“照这么说,一切都是个……定数了?”

秋姗神情郁郁地摇摇头:“不知道,真不知道如今这样的结局,怎么就那么让人……不舒服。”

严大浦又开始懒洋洋地把双手拢在肚皮上:“最近,我们那位杨头儿,‘署长’的前面被去掉了那个‘副’字哩——”

小町:“臭美吧你,胖子——没听说这次也捎着你,探长前面那个‘副’字,也删喽呀?”

严大浦故作惊叹状:“真的?那我可要请诸位的客了。鸿宾楼、全聚德、东来顺……随你挑!”

曾佐总是要跟严大浦“作对”:“吃你的人血沾馒头去吧!”

严大浦这下生气了:“要不是你这个大……大律师,在法庭上就没有耍过王玉农的流氓手腕,会是如今这个结局吗?”

曾佐冷冷地回了一句:“你想说我是‘大讼棍’,你就说出来嘛!”

眼看着话越说越呛呛,曾佐和大浦的眼睛都红了。一时间,仿佛满屋子的火药擦根洋火就会爆炸,却听紫姨一拍桌子:

“都是混蛋话!想想现在是不是还有应该收尾的事情要做?”

小町在大伙儿都吓得屏息静气时,怯怯地问道:“妈妈不是说,不让我报道朱雨馨和钱胜晓自杀的事实真相吗?那我们还能干什么呢?”

紫姨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上诉。”

这下不要说旁人,连曾佐也一头雾水了:“上诉?原告也死了,被告也死了,谁上诉谁呢?”

紫姨脸上泛起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咱们不是说过,君子报仇,未必十年吗?你的原告至今并没有解除与你的一纸诉讼代理契约嘛,亏你还是个职业律师啊!”

曾佐开始琢磨紫姨的话。然后,他开始点头,一下,又一下……突然一推眼镜,说了声:“我明白了。先走一步,诸位,失陪了。”

说完就自顾自地戴帽子、穿大衣,匆匆出了几道门,消失在皇粮胡同的黑暗中……剩下的几个人,却仍然不明白。

孙隆龙还是忍不住要问:“曾佐他到底明白什么了?”

秋姗说:“也许,他要为冤死的亡灵去讨回一场天地公道?”

小町说:“也许,他要给自己搏回作为一个律师起码的尊严?”

严大浦说:“我敢保证,这场上诉官司,准赢!”

孙隆龙问道:“何以见得?”

严大浦表现出了惊人的分析力:“第一,中国的现行法律,并没有规定律师不能够继续代表死亡的原告。第二,那位最重‘证据’的王法官,如今已经把再硬不过的——罪证,亲自交给了我们这位……不依不饶的曾大讼棍。第三,如果最高法院不肯对死人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那么活人的世界,大小报刊杂志加上民间团体,就巴不得再次闹他个沸沸扬扬。”

小町不禁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严大浦的脖子:“胖子,你今儿可不是臭美,是……真棒!”

孙隆龙可不喜欢小町这么“不检点”,把她从严大浦身边使劲儿拉开,也一本正经的加入了这高层次的分析:

“所以,钱院长权衡利弊,还是会为了活人,牺牲死人。而且,结果还可以给自己罩上‘铁面无私’的好官声。”

秋姗接着推测下去:“那么,曾佐跟高法钱院长之间的交换条件自然是,原夫人朱雨馨自导自演的那场枪击案,绝不曝光于公众舆论;暗杀皇粮胡同另外三个恶公子的,还是维持大多数人的‘老巡警复仇说’。就算钱院长最终还是要落个‘教子无方’的指责,但钱家还不至于砸锅卖铁,把名声从老婆到儿子都赔个干干净净。最后,就是永远不要再去触动那只暗杀了王玉农的黑手——藤永商事。”

小町噘起了嘴巴:“我就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就不让我把这么一场惊天大血案的真相写出来?还要给最大的杀人犯朱雨馨,留着面子……”

紫姨并不正面回答女儿的抱怨,只用自语般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母亲,是这人间舞台上最悲情的角色!”

两周以后,北平城大小报端都以不同的篇幅,刊登出了:“皇粮胡同四大公子强奸杀人案罪名成立,最高法院彻底推翻一审原判”的头条消息……


第一章

暮春的一个清晨,紫姨正在皇粮胡同十九号自家的院儿里,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边看着点儿咬尾巴转圈儿……

只听急促的敲门声——嘭、嘭、嘭……传递着来人焦躁的心情。老独头一溜儿小跑地打开门,这不速之客,居然是京城警署的那位严大探长。刚从自己小屋里出来的小町乐了:

“呦,胖子,好稀罕呐,是不是因为上边把你探长前面那个‘副’字给删掉了?一早就跑这儿臭美来啦?”

严大浦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异样。他并不理睬小町的调侃,紧张地凑近紫姨,压低了声音说:

“我带来样儿东西,请您先看看——”

他拿出的是警方内部的一期《悬赏寻人启事》,大致内容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请求全国若干大城市,协助寻人——上海著名的实业家、慈善家殷达和的女儿殷婉圆小姐,四年前离家出走至今。虽经多方找寻,仍然音讯杳无。为此特地向各地警方的同僚们,发出附有重金悬赏条件的寻人启事。找到生者奖金高达十万元、觅得死尸则也有五万元……云云。

下面还具体写着被寻找者的身高、出走时的服装特征,等等。印在这张启事上的,是一个美貌女子的黑白照片。小町终于耐不住好奇,硬挤上前探头看了第一眼。马上就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这不是秋姗姐姐嘛?”

这位殷大小姐,真是长得跟秋姗一模一样。

正是为此,令严大浦深感不安了。一方面,他疑惑这秋姗与重金寻人方面的殷家,有着什么潜在的血缘关系;另一方面,他是担心有不怀好意之人,一旦发现秋姗像极了这已经走失的上海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为了奖金,就是送去个模子扣出来一般的死人,也是沉甸甸的五万大洋呢!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又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想到如今这世事的险恶,他今早一到总署上班,看见这张“启事”就慌慌张张地跑来,请紫姨拿个主意。

就在这同一个时间里,秋姗还跟往常一样,早早穿上白大褂,在她那不大却洁净、温馨的小诊所,开始招呼也同样早早到来的几位求诊者——

挺着肚子的年轻主妇,被大人抱在怀里、牵在手上别别扭扭的小孩子们……

秋姗,实际上姓肖。年近三十,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她身材偏高而且苗条,生着一张标准的鹅蛋型脸。头部整体偏小,颈部线条很优美。大大的一双杏眼,瞳仁亮得少见。平时,就是戴上口罩,那双眼睛也是挺令人难忘的。

就好像刻意地要掩饰自己的天生丽质,秋姗平时的穿戴,讲究质地,款式端庄,脸上脂粉全无。比起每天早起,天塌下来也要在化妆台前坐上半个钟头的紫姨,她属于那种相对更加重视自身“社会价值”的女性。

也许是因为“肖大夫”跟“小大夫”谐音,似有不恭敬之嫌。渐渐地,病人们就叫开了“秋大夫”。肖秋姗顺其自然,以后连在处方上签字,都懒得把自己的本姓“肖”字写上,就是“秋姗”二字了事。

她比小町大个七、八岁。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举止言谈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在医学界这个男性占统治地位的领域,秋姗善于强调自己的优势——开在皇粮胡同的“秋姗诊所”,专门服务于妇科和小儿科的求医患者。

她的小诊所门脸儿临着皇粮胡同,是栋独一无二的两层青砖小洋楼。楼上三房加上个小卫生间,是她自己的生活起居空间;楼下一大三小的房子,被用作开展医疗业务。

为了缓解病人心理上本能的紧张感,楼下的墙壁被漆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雇佣的三位护士小姐,都是年龄在二十八岁以上的“老姑娘”;还有一位随叫随到的中年助产士,是一位受到过正规西洋医学教育的中年越南籍女性。

“秋姗诊所”候诊室一角的地毯上,堆着一些彩色积木和动物造型的玩具。那里,就如同是皇粮胡同母亲和孩子们的一处临时“避难所”。

秋姗开始还以为是紫姨哪儿不舒服了呢。小町一进门,不由分说硬是把她扯到里面的屋子,一是通知她今晚务必放下其他事情,门诊一没了病人,就赶紧到紫姨那儿去;二是嘱咐她从现在起,上班下班,但凡见人就戴上口罩。

这皇粮胡同,因为离警察总署也忒近了。出了胡同的东口,就隔着一条大马路。到这里来看病的警官亲属,时不时都是有的。

小町没法解释得特别仔细,亲眼看着秋姗戴上了口罩,才跑去通知曾佐律师和那位自封的私家大侦探孙隆龙……

入夜,十九号院的那间小牌室,金红色的丝绒窗帘被早早地降到了地板上。所有人的目光,自然是都集中在秋姗身上,仿佛是在等待她主动说点儿什么。

秋姗乍看到那张上海殷婉圆小姐的照片时,自然同样是吃惊不小。但她马上就出人意料地镇定下来,坦然地迎着众人的目光:

“怎么了各位?是不是怀疑肖秋姗,一直都在说谎欺骗大家?”

孙隆龙先尴尬地笑了笑:“这不是为秋姗姐姐担心嘛。是吧,小町?”

他总是在内心并不自信的时候,习惯于向那个从来也不待见自己的小町寻求支持。向来都不大稀罕搭理他的小町,这一回却赶紧应合他道:

“对、对,就是担心。一点都没有怀疑秋姗姐姐的意思……”

秋姗好像还是不能释怀:“那你们干啥都用这种……怪怪的眼光,盯着我看?”

曾佐慢条斯理地开腔了:“我看过一本书,说是在世界上,肯定存在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严大浦摊开他胖乎乎的双手说:“可这三个人碰上的机会,我看简直就小得……等于没有嘛!”

小町毕竟还年轻,表现在她还相信奇迹和追求罗曼:“那也不能肯定就没有奇迹发生。妈妈你说是不?”

紫姨看了这傻乎乎的女儿一眼,轻轻地摇头:“也许大浦是对的。来,曾佐,洗牌,轻松轻松。”

整整一个晚上,大家心猿意马地甩着扑克,还是不由自主地用眼角偷偷往秋姗身上瞟,就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一般,就连平时看见这个漂亮姐姐就摇头摆尾的小点儿,也无缘无故的冲着她,发出了充满戒备心的“呜呜”声……

终于,大伙儿把秋姗给瞟“毛”了。她站起来表示:“对不起,今天门诊病人多,我也累了。”

秋姗跟主人和大家告辞,一个人闷闷地低着头,离开了紫姨的家。剩下的五个人,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严大浦掰着自己又肥又短的手指头算了算,说:“秋姗还就是上海殷家小姐出走后的两、三个月,搬到咱们这皇粮胡同来的吧?”

曾佐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说这话的人。他冷笑起来:“探长大人,你没有打听清楚,那位殷家的千金,会不会行医?”

大伙儿恍悟,觉得曾佐这话确是个硬道理——能够当医生的人,特别是妇产科,那可不是猪鼻子里插大葱,靠装象(相),也能装出来的。

当晚散去之前,紫姨嘱咐严大浦和孙隆龙,这几天就尽力负责保护好秋姗的安全。然后,如此这般……对其他人也分别做了一番交代。

胡同里,十九号院儿门外的黑暗处,秋姗眼看着曾佐、严大浦和孙隆龙都走出门来,也分别走远了,便闪出阴影,重新去叩紫姨家的门环……

紫姨一个人还在小点儿的陪伴下,留在小牌室里。她摆弄着几张扑克牌在算卦,看似在打发着睡前的无聊时光。看见秋姗回来,也不觉得诧异,伸手拉铃,吩咐何四妈热两杯牛奶过来。

秋姗没有开口,眼圈儿就先红了:“紫姨,我……我从小到大总是在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过家家,我和她们,都穿着红底儿小白花的棉布罩衫,个子一般高,笑时,连露出的小豁牙都一个样儿……可我不但没有兄弟姐妹,就连我爸爸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妈妈过去总说,爸爸早就不在人世了,可现在想想,怎么就能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呢?妈妈是突然得了脑瘀血去世的。那年她才四十六岁,病得太突然。我想,当时连她自己也没有心理准备,就是觉得她在最后的时候,特别想对我说话。我把耳朵贴到她的嘴唇上,到底还是没有听懂她说了什么。这真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情……”

秋姗一反自己平时言谈稳重的性格,突然就像倒豆子似的,一口气儿说了那么一大串。

紫姨只好打断她的话问:“你妈妈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

秋姗回答:“妈妈生下我以前,好像是在上海的一家贸易行当过经理室的秘书。从我记事以后,就一直跟她住在北平的西城。她写一手又快又工整的小楷,经常接一些代人誊抄文件的临时工作,带回到家里来做做。”

紫姨还是接着问她:“你们娘俩儿的日子,都靠她一个人的一支笔,怕是不容易吧?”

秋姗接着回答说:“我家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奢侈,倒是不缺衣少食。我上医大,学费这么贵也没有发愁。毕业以后,妈妈还让我自费到东京最著名的圣路加医院妇科,去实习了一年……妈妈只说,是老人留下的家底。我过去嘴上不能多问,至今是什么都不明白。我四年前开始独立挂牌行医,到现在,已经给上百个孩子写过出生纸。但是,自己的生命,到底有没有一个明明白白的来龙去脉呢?我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紫姨似乎执意要刨根问底:“你妈妈为什么建议你到东京的医院去实习,你想过没有?”

秋姗似乎有些恍然了:“妈妈自己先写了一封信,跟东京一位姓‘白木’的女助产士联系上以后,通过她,代我向圣路加医院妇科提出了实习申请。几个月以后,算是很顺利就得到了那边的许可和入境签证,我很快就去了日本。白木阿姨过去在上海的一家教会医院,像是工作了很多个年头,中文也勉强能够对付。她是个终生未嫁的基督教徒。人很善良,对我真好……”

紫姨接着追问:“你就没有想过,你妈妈跟这位在上海工作了很多年的日本助产士,难道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秋姗真是个聪明人,马上就被点拨得开了壳儿:“紫姨,我明白了。明天我就让曾佐帮我到日本领事馆去办签证。一批下来,马上从上海乘船去日本。”

紫姨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自从解决了皇粮胡同那桩纵火杀人案,咱们那位曾佐,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秋姗把自己一双纤细的手,感激地放在紫姨的手上,认真地回答:

“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紫姨托起秋姗的手,充满爱意地欣赏着:“真美,真是天生一双妇科医生的手啊——又细又长、柔软有力。快去快回,小接生婆,我怕那些等你回来下蛋的‘小母鸡’,到时候要憋不住啦!”

原本心情郁闷的秋姗,被平时难得开玩笑的紫姨给逗乐了。她上前轻轻亲吻了一下紫姨的面颊,说:

“谢谢你,我们的大母鸡。”


第二章

小町、孙隆龙、曾佐都跟秋姗一起坐在赴沪火车一个软卧包厢里。秋姗是黑墨镜、大沿帽子……尽量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

不一会儿,严大浦身穿便衣,拉开软卧包厢的门,居然也突然出现在他们几位的面前。

孙隆龙又开始挤兑这个胖子:“哎,你来干嘛?不好好在你大探长的椅子里坐着,好随时待命出击,去惩罚那些饥肠辘辘的小偷儿、强盗……”

严胖子大模大样地往铺位上重重一坐:“公务,我是为公务到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去。你小子呢,怎么也在这儿凑热闹?”

孙隆龙这回可是理直气壮:“我是奉紫姨的命令,负责把秋姗姐姐送上开往横滨港的轮船。”

严大浦把不以为然的目光,停留在曾佐身上。曾佐对大浦,照例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他脸冲着车窗外,自顾自欣赏着移动中的风景。

小町代为做了一番解释:“曾律师正好有一份商务合同,必须亲自到上海去代签。我嘛,是要去采访一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会长……嗨,胖子,我们又不是你手下的警探,到哪儿去,凭什么要跟你报告啊?”

严大浦立刻转为和和气气的一张笑脸:“那正好,咱们路上有伴儿,闷了还可以一起玩牌呢不是?”

秋姗心里明白,朋友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同车前往上海的。墨镜后面的眼睛,早就湿润了……

年代中后期的大上海,不愧拥有着“东方巴黎”之称——

黄浦江外滩沿岸宏伟的高楼大厦、南京路上望不到尽头的繁华商铺、淮海路周边公共租界闹中取静的花园洋房……

小町一头扎进永安公司的百货商场,舍不得出来了——时装、皮包、洋娃娃……简直是令人“物欲横流”了。还有几处柜台在开展商品的“减价大酬宾”、“幸运大抽奖”……推出的各种促销活动,简直是热火朝天。

小町完全无法承受这样新鲜而强大的诱惑,也跟那些神经兮兮的上海小资产阶级妇女们挤呀挤的,很快就“抢”到了一大堆东西,连自己也不知道买来干什么。

曾佐呢,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一位在上海开业的大学同学靳律师。他们相约在徐家汇一间完全是由白种人“威特”从事服务的欧风咖啡厅里。几个白俄演奏家优美的提琴声,在充满了古典欧洲文化情调的店堂里,悠扬地回响。

这情景,仿佛把曾佐带回到了在伦敦留学的岁月……

严大浦还真的来到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找到了一位年轻时在军队有过交情的梁副队长。老战友重逢,也是一番亲亲热热地寒暄。说话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那位梁副队长脱下警官制服,拉着严大浦到四马路去喝酒。

两人喝得痛快,谈得也顺心,最后照例是中国式的你推我挡,为谁来付账“打上一架”。早已经是满脸通红的梁副队长提议,既然你老严好歹来到这十里洋场,不夜城的夜,总是不能辜负的……

孙隆龙这回倒还真是不辱使命——他下午乖乖儿地陪着秋姗到船务公司的票务处,确认了明天驶往日本横滨港的船票。

回到大街上,他就站在正展示着德国“奔驰”新款汽车的玻璃橱窗外面,不肯动窝儿了。

秋姗心里有事,又不忍扫了这小弟弟的兴致,只好钻进旁边一家冰淇淋店,摘下闷人的帽子和墨镜,要了一份色彩造型诱人食欲的冰淇淋桑地。

刚把一勺子冰淇淋送进嘴边儿她就发现,年轻的女招待端来了冰淇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自己的餐桌。站在一边,好奇地紧盯着自己看了好几分钟。秋姗有点儿纳闷了。转头便发现,原来,这冰淇淋店的墙上贴着一份彩色宣传海报:

“高贵的夫人和小姐们,伸出仁爱的手——中国的失学儿童,将终生感激您!”

下面落款的发起组织,就是小町在火车上提到的那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上面还有正、副两位女性会长的照片。她们的署名是:上海殷实公司总裁夫人“殷岳凤莲”和千金“郑殷婉方”。

宣传海报上的殷家千金“郑殷婉方”,居然也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面孔!

秋姗暗暗吃了一惊,赶紧重新戴上墨镜。发现三、四个年轻的女招待,干脆远远地站在付款台旁边,朝她这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她只好放弃那享受了不到一半儿的冰淇淋桑地,把零钱搁在桌上,就匆匆出了店门。

秋姗一找到孙隆龙,赶紧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了他。然后自己找个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等着,眼看着他进了冰淇淋店……

一根烟的功夫,孙隆龙出来时,手里一气夹着三个冰淇淋蛋筒。

秋姗赶紧问他:“把那东西弄到手了?”

人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舌头的享受上:“唔——好吃!真好吃!早就听人说,意大利人做的冰淇淋最好吃,果然名不虚传,那么多颜色,我都不知道先吃哪样儿好啦!店里有个跑堂儿的丑丫头,长得有点儿像咱们小町。我给了她两角小费,她就偷偷对我说,意大利总会的核桃椰子泥雪糕、跑马厅的‘美心’白雪奶泡冰淇淋,才是大上海‘顶刮刮’的甜食……这十里洋场的小妞儿,为了张小毛毛票儿,居然就不惜挖自己老板的墙角哩——啧啧啧啧……”

秋姗无可奈何地瞪着这个小浑球儿,等待着他“啧啧”有声地轮流吸溜儿着三个冰淇淋蛋筒。心里一个劲儿的认栽:

紫姨怎么就让这么个长不大的小公子哥儿,护送着自己到上海呢?

晚上,曾佐、小町、孙隆龙和秋姗几个人,聚集在淮海路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这间犹太人经营的家庭旅馆,深藏在霞飞路深处,装潢风格充满了神秘而浮华的阿拉伯情调。

孙隆龙在小町的房间里,看见那五彩缤纷、堆积如山的包装盒、包装袋,惊讶得目瞪口呆!

小町显然还没有从疯狂购物的亢奋状态中解脱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像还置身在拥挤的大减价柜台前,又尖又高:

“就是永安百货一家,我相中了这么多好东西!这么一比,咱北平可真是个大农村啦!隆龙你说是不是?明天送走秋姗姐姐以后,你就陪我去逛先施公司。还有新新、大新、中国国货……就这几个大商场,每个都得逛一整天……哎呀,忙死我了!怎么办哪——我这不是都没有去城隍庙吃蟹黄小笼包儿的时间了呀!”

孙隆龙挠着头说:“我想明天还是再到船运公司去一趟——八成到时候需要专门租一条货轮,把你花钱抢来的‘垃圾山’,先发运到天津塘沽港,然后,再包个火车皮,运回北平去。”

严大浦最后一个回来,带着一身的酒气和满脸的快意。

孙隆龙刚想开口“放炮”,被秋姗制止住了,她“揭发”隆龙说:“小浑球儿,你还一口气吃了三个奶油冰淇淋蛋筒呢!人家偶尔去喝两瓶德国黑啤酒怎么了?快——把你偷来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孙隆龙委屈地嘟囔着:“才不是我偷的呢,是你叫我去偷的!”

他从裤兜儿里掏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彩色宣传海报。在场所有的人,又一次被惊呆了——

难道,这世界上秋姗的翻版,不是有一个,而是一双?

严大浦先说话了:“秋姗,明天上午你就放心让隆龙送你上船。你这张脸,眼下实在是太惹事儿。剩下的事情,就留给我们几个来办。”

说这话时的严大浦,显然压根儿也没有让酒精给“淹”着。看得出,他已经率先掌握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把曾佐和严大浦两个人,分别从朋友处初步了解到的情况综合在一起,基本可以勾画出一幅上海殷家的图像了:

“上海殷实公司”家业的基础,来自殷总裁夫人岳凤莲的娘家。当年,这份家业曾经还属于殷达和的岳父老太爷时,却是一个口碑不够干净的“岳山贸易行”。

据说,在资本原始积累的清末民初年间,从贩运军火、走私鸦片、到开设赌场、经营淫窟,几乎所有的黑道买卖,都与这家贸易行有过干系。

当岳山贸易行老板的独生女儿岳凤莲,跟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殷达和结婚以后,如同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非凡过程,在原有那片“肮脏的地基”上,殷达和历经将近三十年的努力,重新创建起了一座现代进步工商业实体的崭新巨厦。

最近几年,殷达和在致力于为社会进行慈善贡献方面,也越发声名卓著、盛赞如潮……

就在这个家族中,有一对经常受到媒体花边新闻追踪的“姐妹花”——殷氏夫妇膝下一对才貌出众的孪生女儿:殷婉圆和殷婉方。

听说,这对姐妹花中的姐姐殷婉圆,弹奏得一手颇为出色的钢琴,经常参加一些上流社会主办的慈善义演。她的社交活动范围比较高尚、体面。就是玩,也颇为讲究在有些文化品味的场合出入,曾被誉为是“上海大家闺秀的典范”。

比起姐姐殷婉圆来,妹妹殷婉方则完全相反。在上海以吃喝玩乐为主的社交圈子里,她曾经尤其地活跃。她自幼跟白俄侨民的舞蹈教师学过芭蕾,性格也比仅仅年长自己几分钟的姐姐殷婉圆外向得多。据说她曾经扬言,“要把上海滩的贵公子一网打尽”。就像是那放浪不羁的性格的滋生物,关于殷婉方,绯闻从来没有中断过。

两姐妹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的时候,往往是在与公司和父母有关的活动场合而已。

年前的春天,殷婉方突然对外宣布订婚。然而,就在举行结婚仪式之前,她的孪生姐姐殷婉圆便离家出走,从此音讯杳无……

也许,是因为姐姐的不辞而别对她造成了感情伤害,加上不知为什么扭伤了脚踝,殷婉方不但在原来那个“坏孩子”的社交圈子中,迅速地消失了身影。而且,再也没有在人前披露过曾经引以为自豪的芭蕾舞姿……

人们传说,她跟自己那位才貌双全的夫君感情甚笃,除了还没有生儿育女,太太做得堪称尽心尽职。

殷婉方婚后许久,当重新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候,基本上是跟自己的母亲,殷实公司的总裁夫人岳凤莲在一起。

她风度优雅、举止得体地协助母亲,举办过多次相当成功的募捐活动。就像那张彩色海报上注明的那样,现在是她母亲的左膀右臂,担任着这个“援救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

本来,殷达和夫妇生怕家丑外扬,始终是在私下里暗暗地寻访大女儿殷婉圆的行踪。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自觉走向晚年的殷老板思女心切,夫人也坚持再三,始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决定向全国各大城市的警署,发送出了那张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

跟孙隆龙一起把秋姗送上轮船后,小町就走进了殷家的豪宅。

这上海的有钱人,才真叫“有钱人”——这便是殷府给这个“小胡同”的第一印象。

临出门时,孙隆龙托他爹给工部局(上海租界的市政机构)一个头头儿写了封信。人家又打电话,向殷家特别介绍了这个北平的“知名女记者”,小町才有幸得到了殷家“同意接受家庭采访”的殊荣。

为了体现出自己与“知名女记者”相称的仪表和相貌,小町特地到南京路的老字号“吴良材眼镜店”,为自己在鼻梁上架了一副款式老气的金丝框平光眼镜。

从殷府花园的大门,到欧洲小城堡一般的主体建筑物,穿过宽阔的草坪、多彩的花坛和成林的果木,小町粗粗计算,足有一里地那么漫长的院内通道。

院子的围墙看不太清楚,是因为高大而茂盛的夹竹桃树,已经在围墙的里侧环绕成了似锦的“花墙”,仿佛象征着这个富豪之家依旧兴旺的吉兆。

在头顶悬挂着巨大水晶吊灯的宽大客厅里,出来接待小町的,是殷家的姑爷郑宏令先生。此人果然是外界传说的那样,叫小町一眼望去,简直就像一个从好莱坞电影银幕上走下来的东方白马王子!

郑宏令向小町伸出的一只右手,指甲修剪得完美之至;皮肤像女性一样,保养得光泽而白净;脸上的五官,和谐自然地透着亲切的微笑;打着发蜡的分头,纹丝不乱;身材的高矮肥瘦,也保持得十分适中;举止间流露着从容不迫的自信和满足。挂着银灰色吊带的西装裤,烫出了刀切一样笔挺的两道线。上身一件雪白的硬领丝绸衬衫,脚下一双意大利名牌皮鞋,款式非常别致——是银灰色和乳白色两种颜色相间而成的。

他从容不迫地微微岔开着两条比例匀称的腿,脚下那块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把他整个人的形象,烘托得气派十足……这位殷府的郑姑爷在岳父母大人的家里,日子过的显然是如鱼得水。

他亲切地问小町喝凉的还是热的?咖啡还是茶?

当端起瓷质特别光润细腻的咖啡具时,小町想起,这种英国皇室专用的“骨磁”,自己妈妈手里也有一套。可绝没有殷家的这套花纹华丽、造型别致。

根据以往的经验,小町真真切切地看到,郑宏令先生喝咖啡的一举一动,可谓标准、从容之极。外面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看来并非诓言呢。

小町顿时觉得:自己身边所有的北平男人,无论老少,统统都跟乡巴佬儿差不离了。忽然,她的内心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自卑……

也许,所有突然来到大上海的中国人,无论曾经在自己的本土上,如何的得志、满足,都会在某个瞬间,感受到原有的优越感正在遭受打击的窘迫不安。

小町有点儿局促地正要开始对主人进行自我介绍,可是,好不容易张开的嘴,突然就闭不上了……又一位崭新的“秋姗姐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从客厅一侧宽大的扶梯上,步态优雅地缓缓走下来。身穿一件柔和的淡紫色丝绸落地长裙,肩头舒适地披着薄如蝉翼的白色三角披肩,大波浪的黑色卷发,柔软地垂在肩头……

“秋姗”那特有的线条优美的颈部,变得若隐若现,更加妩媚动人。她的脸上,精心地化着晚妆。

小町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大概便是自己此生见到的最高贵美丽的一位名媛淑女了。她差点儿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否则,一声“秋姗姐姐”,便会脱口而出。

这个“复制”的秋姗,走上前来主动向小町伸出手来。连那只手,都跟秋姗姐姐的手一样,又细又长,柔软有力。

显然,她就是“援助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副会长“郑殷婉方”了。毫无疑问,那位正在被重金悬赏中的“殷婉圆”,便是她的孪生姐姐了。

殷婉方从容不迫地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似乎是因为习惯了周围对自己的等待,她的国语说得不慌不忙,除了比秋姗多了几分海派女性的嗲腔软调之外,连音色和音质,也是极为近似于秋姗的:

“请坐。小姐,你看着我的这种眼光,是我从小就很熟悉的。凡是先见过我姐姐的人,在见到我的时候,差不多都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小町马上搪塞道:“对,我在北平警察总署,看到过您的姐姐殷婉圆小姐的照片。所以我在见到您的霎那间,为你们的惟妙惟肖,惊讶无比……”

殷婉方温和地问道:“你就是为这件事情,到上海来造访我们的么?”

小町连忙摆手:“不、不,那可不是我份内的事情。我是奉报社总编的指令,来采访您和您的母亲大人出任正、副会长的救援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殷氏母女并肩携手从事社会公益事业,如果能够写出一番生动的报道文章,相信同样会吸引北平女性读者们的目光……难道,您不认为这是很富有特色的一个题材嘛?”

殷婉方似乎被小町这番昨天晚上经过几十次练习的解说,打动得微笑起来。她想了想,然后对小町说:

“那么,你最好访问我的妈妈。因为她才是这个基金会的创建者,是这项社会公益事业真正的支柱和灵魂……”

小町连忙点头称是,然后提出是否可以为郑先生和婉方女士伉俪,拍几张照片。得到他们的欣然应允之后,她在从自己的皮包里掏出照相机的瞬间,心中忽然涌起了对妈妈遥远的感激——这是她专门托熟人为自己从柏林买回来的。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记者,人前能够展示一下“莱卡”公司今年最新的机型,绝对是不丢脸的。

小町以豪华的客厅作为背景,连续变换了几个角度。其中,她拍下了一架盖着厚重丝绒罩子的三角钢琴,拍下了巨大壁炉大理石框架上摆放的家庭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殷家姐妹几年前的合影。

与主人告辞的时候,小町仔细地留下了自己旅馆的电话和房间的分机号码。然后约定:等候殷婉方代为约好了正式访问总裁夫人的时间,就马上通知自己。

进来时,小町是自己步行到大洋房里面的。出去时,房门外一辆车体厚重、宽大的蓝色奥斯汀牌轿车前,殷府家的司机用带着白手套的手,为她亲自打开了车门……

在等待殷家通知的日子里,小町仍然是热衷于各大百货公司的疯狂购物。她一心想为自己找到“那样的”一条淡紫色的落地丝绸裙子。最后走遍了一条南京路,迟迟未能如愿,倒是为紫姨买到一条白色的三角披肩……

这次同行来到上海的孙隆龙,似乎有心改变自己在大家心中“纨绔子弟小浑球儿”的印象,开始了乐此不疲的明察暗访——

他时而是个来自北平的富家公子,穿戴时尚、出手大方,热衷于钻入上海的上流社交聚会,向那些名媛、贵妇们猛套近乎,甚至频送秋波;

他时而扮成走街串巷卖鸡毛掸子的小贩,模仿着苏北乡下人的口音,从石库门巷子逛到棚户区的小菜场……终于,他得到了许多不容忽视的“道听途说”……

殷婉圆过去的钢琴学友韩小姐,长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皮肤偏黄略黑。她家好像是开女服店的,似乎体现在这个女儿身上的,就是长长短短、花花绿绿、棉麻丝绸、中西搭配、常换常新的行头。

隆龙曾听说:上海人大多是“不怕家里火烧,就怕路上摔跤”,这话无非是形容他(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可以住的是亭子间、“鸽子笼”、四壁合围的“房中房”。一旦走出家门,个个都像老爷太太、绅士淑女。

听说上海小资产阶级家庭女人的旗袍,春、夏、秋、冬,单、衬、绒、毛……每种就需要常备三到五件——如此计算出来的数字,足以令北平的女性们咋舌了。

那韩小姐与生俱来便是自家商店的活招牌一块,尽管隆龙对她长相的评价,勉勉强强只够个“中等偏下”,在服装的拥有量上,至少可以比上海市民的平均标准,再多出三到五倍。

但似乎“不缺穿”,并不意味着“不缺吃”。在家庭聚会上认识了孙隆龙的她,巧妙地暗示这位“老好玩的北平小公子”,请自己在虹口区著名的吉美饭店,大吃了一顿充满欧洲古典田园风情的美食。

在“还算得体”的范围内,“以江南之水克北方之山”——温文尔雅地敲了孙隆龙一竹杠。此行上海,倒是早早斩断了孙隆龙任何一点儿“免费吃豆腐”的念头:

无论是对“上海小姐”,还是“上海小妞”,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尽管那家吉美饭店的一道什么名菜“芋泥炸板鱼”,被这位总是在更换衣服的韩小姐吹得天花乱坠,隆龙觉得,根本就不如紫姨家何四妈烧的西式煎炸鱼块好吃——金灿灿、香喷喷,酥脆的面包糠里面,鱼肉又暄又软。

那位韩小姐更加在意的,似乎也是“享受高尚的生活情调”——刀叉摆弄得像模像样,好像时刻准备着接受满餐厅所有人,可能投送来的“惊艳”的目光……

隆龙觉得,这样的“鸟约会”,名副其实是“度时如年”。幸而上海人凡事就是讲究“实惠”二字——取之于实惠,也报之于实惠。韩小姐人家也不白吃你孙公子的嘛。翘着兰花指,频频优雅地举杯,“陪着你”喝了两杯黑啤,也就开始嗲声细气、不计“工时”地讲述起来——

几年前,失踪的殷婉圆在一次小范围的家庭音乐会上,曾经得到了现在的殷家女婿——殷婉方的丈夫郑宏令博士表示崇拜的一支玫瑰花。

说是当时上海名门待字闺中的大龄小姐们,都很注目这位三十初头的“钻石王老五”。传说郑宏令出身杭州的丝绸大商户,是毕业于著名常青藤学府哈佛的经济学博士。为他暗藏心迹的富家女不止一人。

当人们在若干次社交聚会上,都看见这位郑博士总是跟殷婉圆独处在一起,有人就醋兮兮地在背后嘀嘀咕咕,给他取了个善意的绰号,叫“香饽饽”……

在一次殷家两姐妹的生日聚会上,殷婉圆用钢琴伴奏,殷婉方则表演了她拿手的芭蕾舞《堂吉诃德》中的西班牙扇子舞,郑宏令也用英文唱了两首美国民谣……

细心的小姐们亲眼看到,郑博士在唱歌的时候,曾经用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为自己伴奏的婉圆小姐。但那却是殷家姐妹最后一次同时出现在公开场合。

不久后,令人们大跌眼镜的一个消息发布在报纸上:“香饽饽”郑宏令博士,不是与殷婉圆,而是和殷婉方小姐——闪电般地正式订婚了!

如同一颗小小的粉红色炸弹:“殷家姐妹争婿反目”说,“郑宏令脚踩两只船”说……一时引来绯闻满天、猜测纷纷。

仿佛人们不无几分幸灾乐祸的各种假设,真在某种意义得到了客观事实的证明:殷婉圆突然离家出走,给父母留下了一封措辞暧昧的亲笔告别信,据说是写下了“祝妹妹幸福。请不要找我……”的短暂话语。

殷婉方和郑宏令在婚礼上,还把对婉圆的无限爱意与思念,声泪俱下地表述了一番。在场的来宾,不少人亦为之动容——如花似玉的新娘殷婉方,无限深情地呼唤着:

“亲爱的姐姐,我和爸爸、妈妈、宏令,捧着亲人的心,日夜等待着你的归来……”

此一场面,反倒成为殷家婚礼上颇为感人的戏剧性一幕,马上就被那些花边新闻的记者们从各个角度都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见诸于多家报刊。

在以后的日子里,殷婉方和郑宏令是一对如何相敬如宾的楷模夫妻,又获得众口皆碑。唯一不曾再出现的,是姐姐殷婉圆的踪影和消息……


第三章

 孙隆龙还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几个殷家过去的老佣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是殷太太早先贴身的杂使女佣,已经年近七旬;另一个,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开始时,她们摆出一副决心为过去的东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孙隆龙照样是以他那惯用的杀手锏:金钱、物质,很快就摇撼了这脆弱的道义力量——

一个和气慷慨的北方小伙子,先是热心地帮助人家把菜篮子提回家,以后就是主动把那呛虾、醉蟹、糟田螺、青鱼、圆鱼、大黄鱼……总之,无论多腥、多臭、味儿多怪,只要听说是上海百姓的至爱,他都一个劲儿地上赶着送进家门……

到头来,不过就是想跟老阿姨们聊聊天,扯扯过去东家的闲话。

殷达和的太太岳凤莲结婚后,好多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无奈殷先生在娶亲之前,与老岳父发过毒誓:永不纳妾讨小。夫妇俩人的膝下,也确实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亲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们,也有上门借着慰问之名,跑来确认虚实的。那时,笑吟吟的岳凤莲也当众嚷嚷:想喝大街上卖的酸梅汤啦,要吃弄堂小菜带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后,太太说是为了保胎,多补进时新蔬菜和活鱼,回到无锡乡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后,被殷先生从乡下接回上海时,怀里果然抱着粉嫩粉嫩的一对千金!

大的起名“婉圆”,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们宝贝得掌上明珠一般。

应该说,岳凤莲曾经是个好母亲。她不惜花钱为婉圆买了外国的大钢琴,给婉方重金请来金发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师,学的就是那种“用大脚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还为了她,在院子里加盖了一间带大镜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让她在里面,“自己瞧着自己的人影,跷腿、转圈圈呢”!

但是,也有让人感到蹊跷、费解的地方,那就是两个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渐渐不再像小不点儿的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了——

记得是她们六、七岁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圆的钢琴,一向性格温厚的小姐姐婉圆,却故意猛地关上了琴盖,夹肿了婉方的手指头。为此,婉方也绝对不再允许小姐姐婉圆,走进她练习跳舞的大房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都开始在父母面前争宠,相互间增加了许多斤斤计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却向来表现得亲密无间。

兴许,正是因为夫人的娘家过去在上海滩名声不太光彩,现在的体面,也就格外的至关重要了。

家业由过门女婿殷先生继承以后,历尽艰辛才逐步摆脱了历史的阴影,成为社会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实业家。棉纱、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实实在在的。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殷氏夫妇当然重视家族的在外名声,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她们的乳母提起往事时还说,太太其实连一天的奶,也没有给两个女儿吃过。说是没有奶水,还就真的一滴也没有!

最让乳母费解的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们都是在十三岁时来了例假。两个小姐因为还不懂事,都吓得哭起来。作为母亲的殷夫人,却在乳母向她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表现出了一个母亲不可理喻的厌恶态度!

做母亲的,不但不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欣喜,也不去对女儿进行安慰和教导,而是打发乳母为她们“买些要用的东西”,就从此不再过问一句……

隆龙还是第一次听女人闲谈女人身上“特有的东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见自己偷偷臊红了的耳朵……

老佣人说,殷家在姐姐婉圆出走以后不久,日子也还算平静。从老爷太太到下人们,都认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过一阵子自己就会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大小姐并没有回来,家里的老仆佣们也纷纷提出辞工离去……当问到“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孙隆龙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殷府大宅里开始闹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当孙隆龙追问:那“鬼”是怎么个闹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婉圆已经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爷、太太是去了太湖别墅休养,好几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就从没有开灯的大客厅里,传出了钢琴声?!

佣人曾经问过婉方,晚上听到什么没有?婉方就生气,一口咬定是下人们瞎编的“迷信故事”。如果谁敢在老爷太太跟前也这么“造谣生事”,就扣掉谁的薪水。

谁都知道,婉方是不会弹钢琴的,那流水一般的美妙琴音,只属于从小学琴的婉圆……

还有,不止一次花匠“起夜”时,看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靠近后院围墙的夹竹桃树下徘徊……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花匠说,出现过那个白色人影徘徊的后围墙,有一小片夹竹桃树,花朵无缘无故地开放得异常硕大而鲜艳,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下人们就越说越怕,越传越神,自己把自己吓得,相继辞去了殷家酬劳丰厚的工作……

老佣人说,也有“往好里变的事情”,就是自幼一向性格泼辣也相当霸道的婉方,结婚以后舞不跳了,却迷上了画画。性格比从前文静、安分了许多。对下人呢,也尽力去模仿她姐姐那几分委婉、随和。

“可是……”老佣人似有些堵在嗓子眼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被孙隆龙掏出来。

老佣人倒是在孙隆龙的追问下,说出了婉圆失踪时的情景:

那些日子,全家上下都在为婉方的婚事,按照太太的吩咐忙里忙外。出事的当天,太太和老爷为了安排婉方的婚礼会场,坐车到国际饭店去了。

到了傍晚,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还掉了几滴雨点。

记得婉圆当时像是刚刚哭过。她说:不要去吵醒了婉方,她这几天忙婚事累了,现在还睡着。等她自己醒了,再把这封信交给她。不要等我回来吃晚饭了……

婉圆穿了一件平时常用的米黄色风衣,打着一把草绿色的布雨伞,就这么走出了大门,到今天也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八点,佣人轻轻推门去婉方屋子里看了一眼,那孩子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丝睡裙,果然是睡得一动不动。缀满了珠子和镂空花边的豪华婚礼服,就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佣人便把婉圆留下的信,放在门口的地毯上了。

一直到晚上快一点钟,婉方才披头散发地跑下楼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姐姐怎么就……走了呢?

那会儿,我们下人也都回屋睡下,或者收工回了自己的家。就是一个留在大屋子值更的老女佣郭老妈子,劝婉方明天再说。因为老爷太太也辛苦了一天,都睡下了。

婉方就让那郭老妈子陪自己到餐厅去,随便弄了点儿东西垫垫肚子。郭老妈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婉方挺体贴,让她也一块儿喝了杯加糖的牛奶,然后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婉方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出现在父母和所有下人面前时,已经穿上了那件华贵的白裙子——那是专门在上海法国人开的洋服店订做的婚纱。拖着落地的大裙摆,蒙着一块半透明的头纱,她有点儿羞答答地直低头——

“婉方小姐好看得就跟仙女下凡似的!老爷当时喜欢得呀,眼泪都流出来了……”

当老乳母回忆起婉方做新娘时的模样,掩饰不住满怀的悲哀:“可惜啊,她唯一的亲姐妹婉圆,不在家了。”

婉方和姑爷郑宏令举行了婚礼后,家里一天也没有住。他们在国际饭店开了最贵的总统套房,第二天上午,就在许多朋友的欢送下,直接乘船到巴黎和伦敦去新婚旅游。

“啧啧,还是出生在有钱人家好啊!”

——老乳母充满感叹地告诉孙隆龙,这豪华邮轮的船票,是老爷在婚礼上当众送给女儿、女婿的礼物,价钱可贵得“足够穷人一家子过上好几年哩”!

三个多月以后,一对新人才回到上海来。婉方呢,长胖了不少,烫了一头欧罗巴最时新的发型,“大圈圈卷得跟菊花瓣似的……人也变得比以前懂事了”。

老乳母还说,婉方叫人照原来的样子收拾婉圆的屋子,说是等她姐姐回家。她和姑爷自己在外面有一套公寓,老爷总说家里太清静,常常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住住。

只是,太太经常失口,把“婉方”叫成“婉圆”,弄得在场的人都挺不自在。

其实也难怪,她们是双胞嘛。向来每天早出晚归忙于打理公司的老爷,多少年来,叫错闺女名字的时候更多,根本都不稀罕了。在家里做了好几年的佣人,也是经常搞错她们谁是谁呢!老乳母深深地叹息道:“唉,婉圆走得无影无踪,真不知老爷、太太心里有多惦记呢。”

一晃,都四年多了……

严大浦毕竟有公职在身,对巡捕房的老朋友梁副队长,如此这般地做了一番交代,就带着对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甜蜜回忆,独自早早地回到北平。

架不住小町“胖子哥、胖子哥”地叫,只好跟头驴子似的,帮着她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先扛回到她干妈紫姨家去。

还剩下一个“大哥”曾佐,在上海滩如同蒸发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忙活什么。小町和孙隆龙只是偶尔听说,他跟一帮都是欧美留学回来的高级白领们经常聚在一起。喝咖啡、听音乐、叙旧聊天,仿佛从来也没有这么优哉游哉……

曾佐这种人,当然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自有他进入角色的独特途径,那就是:关于那位一表人才的殷家乘龙快婿郑宏令——

此公曾经是江南闻名的丝绸商家之后,这不假。可自从民国十五年开始,杭州的老家就已经不能再为他往大洋彼岸,源源不断地输送银子了……东洋物美价廉的机织纺织品,滚滚的洪水一般,迅速地冲垮了古老丝绸之邦千百年手工业生产的基盘。

然而,郑宏令血液中祖先吃苦耐劳的血缘,使他坚持靠自己勤工俭学,完成了博士课程。同期的学子看见:他曾在波士顿市区的中餐馆端盘子、洗碗;还在大学图书馆打过“阿鲁拜托”(英语:学生临时工的发音)……

郑宏令自从获得了殷家千金的青睐,重新回到了中国幸运者的行列。

他平日里的为人处事,依旧表现得谦和、勤勉和自律。据说结婚后,在岳父当家的殷实公司,他主动要求从一般职员开始做起,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美国式的自我价值观,不久便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敬重。

加上与夫人殷婉方相亲相爱、比翼齐飞,更是无处不受到人们锦上添花般的好评……

“机会,是属于有准备的人的。”——郑宏令对自己最高的评价,也就是这句话。

他经常用这句话,鼓励公司里年轻的后辈们。春风得意的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过小人得志的轻狂。谁也没有见到他在任何时候,有过任何失态的言行。

但是,郑宏令在上海有一位曾经一起赴美留学的姑表兄弟。在郑宏令准备结婚娶亲的前一天,兄弟俩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黄酒。

郑宏令喝得酩酊大醉,显然是难得地彻底放松了身心……他一手举起一只瓷酒盅,一手托着一只瓷汤碗,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句让他表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此‘碗’,非彼‘碗’也——哈哈哈……”

跟殷婉方夫妇初次见面之后,小町等待了一个星期,终于得到了郑宏令博士的电话。

说是“好不容易”说服了岳母娘,同意接受采访了。但是老太太接见这位北平女记者的地点,定在殷家的太湖别墅。

总裁夫人是个大忙人,别墅比较清静,可以回避许多求见者的打搅……老人家因为不愿意长途乘坐令人眩晕的汽车,已经先送她搭乘早上直达无锡的火车走了。

郑宏令随即问清了小町下榻的旅馆,自己再开车过来接小町一起到无锡去。目的是让她顺便在路途上,感受一番江南水乡的民情和风光。

殷婉方呢,已经在两天前就到苏州去了,她要为公司亲自选购一批苏绣制品,作为礼物送给一些外国客户。她也会在今天晚上以前,直接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去,跟大家会合。

这位修养极好的洋博士,显然还是位做事举轻若重的人物。他特地对小町说,太湖别墅有时候也需要接待一些重要的客户,常备有生活需要的一应用品。

郑宏令温和地嘱咐说:“小町记者,除了自己的化妆品之外,你连睡衣都不必带,尽可轻装简从一些……”

对郑宏令如此热忱、周全的考虑,小町感激不已。

他们驱车行驶了将近大半个白天。车窗外,烟雨蒙蒙中的江南景色,简直是北方平原无法比拟的一幅幅水墨画……

小町从始到终毫无睡意,甚至动了心思:要鼓动紫姨将来搬到江南,选一个有水的小镇安度晚年。江南的风流、江南的富足、江南的柔和、江南的精致……所有美好的意境,都因为身边这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江南主人公,更加令人心旌摇动。

这位郑宏令博士天生具有令女孩子产生好感的许多长处,从途中就餐的风味小馆子,到刻意地沿途购买当地的特产小吃,无不体现出他自然而细腻的关怀——

冒着野地清香的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比起味道浓烈的北方菜肴,口感清淡、别有风味;麻球、姜饼、蟹壳黄、桂花酒酿圆子、擂沙团、百叶包线粉、肉骨头原汁鸡鸭血汤……简直是让人越吃越饿。

看着小町心满意足的吃相,郑博士时时会露出兄长一般善意的微笑来。

小町因此而理解了:为什么富有而美丽的殷家千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他以身相许。比起那粗心大意的孙隆龙之流,简直就是天鹅和鸭子的反差……

旅途充满了愉快和诗情画意。小町几乎感到了丝丝的遗憾——如果这个几乎堪称完美的男人,不是殷婉方的丈夫,而属于长相一模一样的秋姗姐姐,那该多好!

至于说到自己么,肯定是配不上这一类人物的——不但长相平庸,妈妈不是还经常责备自己“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么?

这个总是神气活现的北平姑娘小町,第一次真正品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第四章

鼋头渚东侧的一片山坡,穿过静悄悄的松林间小径,浓荫中疏落地分散着几幢建筑造型各异的小别墅。

其中,殷家所有的一栋别墅楼,不算最为宏大,背山面湖,景色极佳。可以想象得出,眺望太湖的万顷烟波临窗品茗,是何等的惬意,怎样的享受!

小町天生也是个性情中人,这浪漫的景观,最是容易牵动她的联想。她暗自决意,要认真地写一篇有关殷家的生活见闻,交给报社的娱乐版面……她兴致勃勃地举起相机,一连拍摄了几张太湖别墅区的外景。

车子停靠在了殷家的别墅门前,麻石板路面被江南多情的小雨,沁洇得湿漉漉的。无微不至的郑宏令,特意为小町打开车门,一边小心翼翼地嘱咐她注意路滑,一边伸出手携同她一同登上了别墅正门的台阶……所有这一切,都在小町心里留下了纤细而甜蜜的好感。

身边的这位经过长途驾驶的郑博士,经过长途驾驶,却不见丝毫的倦意。他兴冲冲地敲打着自家别墅的大门。没有听到应答的声音,便引领着小町,推门直接进屋。然后连声又喊:

“妈妈——张阿姨——”

还是没有应答,仿佛只有回音在这栋没有开灯的别墅房里,绕梁不散,平添了几分阴冷的气氛……

小町提议,先打开电灯。郑宏令便在门边拉动灯绳——灯却没有亮。

他安慰自己的客人说:“没关系,也许是保险丝又烧断了。好在光线还不算太暗,我到楼上看看,总电闸就在二楼……”

这时,小町隐隐感觉得到,郑宏令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安。只见他疾步迅速跨上了二楼的楼梯……

“啊——来人啊——”

一声惊呼从二楼传来……是郑宏令的声音。小町不假思索也跨步飞奔到楼上——

只见一间房门打开的卧室里,昏暗的光线下,一个女人俯面倒在地毯上。头发纷乱地覆盖着脸,她身上穿着蓬松的高级丝绒睡袍。脖颈处,明显可以看到,居然还绕着一条手指粗的白色麻绳!

小町吓得一声尖叫,转身就把脸扎进郑宏令的怀里。她仿佛听到郑宏令也吓得怦怦直跳的心音……

殷家竟出了大事,居然就在小町的眼前!

郑宏令迅速推开怀里浑身扑鲁鲁发抖的女孩子,上前弯腰紧张地呼喊了两声“妈妈——”他见毫无反应,随即伸手去测试那人的鼻息,抬头对小町绝望地摇摇头:

“请到楼下帮我挂电话给无锡警察局,快!我们必须报警!”

小町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到楼下客厅,看见一台金色的摇把电话机。她抓住摇把猛摇了一气,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徒劳——电话线已经被切断了!

她放声大叫:“郑博士,电话不通了!”

只听郑宏令从楼上传出的声音:“快到外面离得最近的那栋别墅去借电话!快去、快——”

小町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外跑。朦胧的暮色之中,依稀可见的一方灯光,在足足距离殷家别墅有五分钟的石板路那一头儿。

她只能拼命地往那灯光处狂奔,因为刚刚下过雨,还倒霉地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以后,膝盖疼得她不得不放慢了奔跑的速度……

好歹敲开了那幢别墅的门。出来一位年过半百的看守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无锡方言。小町甩着一口京腔,想三言两语地说明缘由竟还办不到。比手画脚了好一阵子,才把个要借电话报警的事情讲通,接上了无锡警察局……

她心想,自己如果不明确地报出殷家显赫的“山门”,那位也同样是满口无锡方言的值班巡警,也许根本就不会在这晚饭的当口,舍下那暖胃的二两绍兴热黄酒,引起对自己职责的重视……

邻近那幢别墅帮忙借了电话的看守人程伯,也担心地和小町一起跑回殷家别墅时,只见郑宏令正坐在楼梯口上,双手抱头,因为恐惧和紧张满头冷汗……

到底因为出了命案的,是上海的名门大户,无锡的警察火速驱车赶来,还连夜设法通报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

死者确是著名实业家、慈善家殷达和的夫人岳凤莲。

随同无锡刑警一起到来的一位当地的法医,初步根据尸体的残留体温判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大约经过了三至五个小时——

这段时间,正是郑宏令陪着喜不自禁的小町,在饱览烟雨江南无限美景的路途上……

根据郑宏令的提示,人们发现,殷家别墅负责看守物业和清扫杂役的张阿姨和殷夫人的一只手提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殷夫人的手提包的线索,是郑宏令主动提供给警方的:他说今天一早,自己送岳母上火车时,见到她提在手里的,是一只深棕色的意大利羊皮包。因为那是自己去年送给岳母的生日礼物,所以印象颇深……

殷婉方是在警方到达后的一个多小时以后,驾车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的。

当时,那一片混乱和恐慌,被她到来后不顾一切的哭喊和扑打,更是推到了令人沮丧不堪的顶峰。她随手提来的几件精美苏绣,也被粗暴地扔在门口的擦脚毡垫上,散乱不堪……

小町无意中看到,明明也是驾车直达别墅门口的殷婉方,皮鞋帮上却沾了很多橘黄色的泥浆。今天从上海到无锡这一带广泛的地区,都在下小雨。小町想,这泥浆是她在苏州走路时沾上的。

殷婉方哭得满脸泪水,几乎昏厥。幸亏有丈夫体贴入微的照料,说是让她吃了些镇定药物,才扶到一间客房,暂时安歇下来。

无锡的三个本地警察,在别墅里东张西望,这寻常百姓难得一进的富人宅第,那一派豪华的装饰装潢,好像比一桩凶杀案更令他们感到兴趣:

他们好奇地翻弄墙壁上的名人字画、百宝格上的古玩摆件,甚至用屁股去切身感受一番椅子和沙发的软硬度。客厅里深绿色的真皮沙发,真像床铺那样宽大、舒适;还有那软绵绵的猫眼绿色羊毛地毯,居然就舍得踩在脚底下?这些个有钱人简直就是“糟蹋东西”嘛!

小町在车上时就听郑宏令在闲谈中说起,殷家太湖别墅客厅里的硬木家具、沙发、地毯和窗帘的款式和颜色,模仿的是大总统庐山别墅的一间客厅。听说那“美庐”中的每一个房间的装修和摆设,全部都是“第一夫人”亲自拟订的设计呢……

小町这才发现,殷家别墅的品位,果然是有别于那些充满投机色彩的暴发户。并不在外人眼前曝光的主人用洗漱间,才修饰得最为富丽堂皇——从地砖到天花板,从浴缸到洗脸池,简直就是一件大理石的整体雕刻作品。里面所有的金属制品,都闪耀着纯金一般的光芒……

她不禁有些后悔地想:一幢乡间别墅尚且讲究到如此程度,殷家在上海的豪宅,那天没有好好参观一番,还真是个损失呢。否则,自己可以写出一篇多么富有大见识的副刊小文章啊……

第二天下午两点来钟,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梁副队长率领着他的人马,如同为殷达和护驾一般,一共四辆汽车,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太湖别墅。

随行的还有两位医生,一位是巡捕房指定的常任法医,一位则是殷家自己的保健医生。这两位大夫一位是法国人,一位是奥地利犹太人。他们都提着自己沉重的工作皮箱,从而表现出了对这一事件最大程度的重视和慎重。

“巡捕”和“警察”,原本英文都是同一个单词,其实就是现在通译的“警察”。上海开浜后的殖民地界上,中国人自己一开始就把它给叫差了。于是,那叫“巡捕”的警察,就从此拥有比叫“警察”的警察更加高等、洋派一些的味道。

随同梁副队长一起到来的,居然还有自称是北京女记者“未婚夫”的孙隆龙。

他倒是真的为小町担心,一得到梁副队长的通知,也赶紧跑来“英雄救美”——直接卷进了一宗轰动中外的豪门命案,想必是够小町受的。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隆龙对殷家心存疑惑,与日俱深……

孙隆龙一进殷家的太湖别墅,就迅速来到尸体还未曾被移动的房间,微微耸动着他那根曾经受到严大浦高度评价的鼻子,努力感受着并不为他人所注意的空气中的气息……

同样是这超乎寻常人的嗅觉,把孙隆龙的目光,引导到了卧室的床底下——

一块质地高级的金橙色提花厚羊毛毯子,似乎是被不负责任的佣人匆匆折叠了一下,胡乱地塞在了里面……

当秋姗回到上海的时候,加上漫长的海上航行,将近五十天的时间过去了。

她在东京开始还算是顺利的,似乎要归功于日本人那一丝不苟的国民性格。她到退休老助产士白木阿姨过去的老住址,发现原来的旧木造小房子,早已经变成了一栋四层的水泥商住楼。

她只好来到当地的区役所户籍管理部门,请求那位没有笑容的中年公务员帮助自己,查找白木现在的住址。

中年公务员鼻梁上的眼镜片,厚得就跟瓶子底儿一样。秋姗委实担心这样的视力,多半会影响他的工作效率……果然不错,他让秋姗等待了足足半个钟头。

每每见到日本人那种事无巨细、近乎于刻板的认真,秋姗就难免会联想到,中国的大小官僚、各种机构无处不在的混乱和推卸……

那位管理“户籍誊本”的公务员,明明是他在为你查阅厚厚一大本居民住址的移动记录,到头来还对你鞠躬致欠;尽管他生来面无表情,还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让您久等了。”

秋姗特地让出租车绕道,路过自己曾经实习过的中央区圣路加病院。高大宏伟的石基大楼,总是很令人感慨西方的教会系统竟能够在明治时期,就为东京都创建了如此完善而壮观的综合性现代病院——

在日本,与中国汉字的用法相反,但凡被叫作“医院”的,通常是指像她那个“秋姗诊所”或规模很小的专科病院;相反,被叫作什么什么“病院”的,相反却是比较具有规模的,功能俱全的大、中型医院。

好在白木阿姨并没有迁居到遥远的地方县、郡去,她仍住在东京一个叫“深川”的老街区,距离圣路加病院只有几站的公共汽车。

旧地重游,一晃已经过去五、六年了。秋姗留学回国不久,开始还能够跟白木阿姨保持联系,每年元旦,都收到她那字迹十分女性化的日文明信片贺年卡。后来,不知为什么,邮路中断了……

当敲开了一栋木结构小屋的木条拉门时,白木那张几乎没有发生太多年龄变化的面孔,也不知为什么,竟立刻就让秋姗联想到自己薄命的妈妈……她的眼睛湿润了。

白木阿姨仍然是独身一人,跟七只陆续被收留的流浪猫生活在一起。秋姗努力恢复自己的日语口语,把那些让白木欣喜万分的丝绸面料和龙井茶送给她以后,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当然,关键还是那两张面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照片:一张是印在那份悬赏寻人启事上的“殷婉圆”,另一张是上海一个慈善基金组织宣传海报上的“殷婉方”。

令秋姗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几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视着那两张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为人。尽管早几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姗母亲“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向秋姗询问了母亲去世前后的所有细节……洒下了悼念的眼泪,还特地为她在自己家的神龛,点燃一炷线香,双手合十,默祷了一番。

接着,她手忙脚乱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烤制了一种发音叫“桑玛”的细长海鱼。秋姗知道,这是鱼市上最便宜的水产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让自己回味的是清贫的留学生活:

大米饭就着热乎乎的豆腐酱汤,加上红艳艳的酸梅干和一咬“嘎叽嘎叽”的腌制大根(长形的大白萝卜)……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说地让秋姗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换洗的衣裤,裹进一块绿底儿白花纹的小包袱皮,蹬上一双“嗒、嗒”作响的木屐,一起到“钱汤”(公共浴池)去泡澡。低头一钻进门口那深蓝色的半截暖帘,秋姗听到钱汤的老板娘跟白木打招呼:这个美人是谁啊?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说:“我的中国女儿呀——”

晚上,两人并排钻进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团”(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对秋姗正经说点儿什么。聊啊聊啊,说的都是闲话——

秋姗还是说起自己常做的梦来:“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跟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儿过家家。我们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棉布罩衫,还是红地小白花儿的呢。我们三个人长得一般高,笑时,会露出一样的小豁牙来……可睁开眼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其实,我连爸爸的照片,都没有见过。”

不料白木也开始说梦:“这三十年来,我也爱做一个梦——三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各个都长得苗条、秀气。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绸缎旗袍,脚上是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子,又长又美的脖子上,戴着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呢!说起来,那三个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别地像我印象中的肖桑——我见过的二十出头的肖桑。秋姗,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人……”

黑暗中的秋姗,看不见身边白木阿姨的脸,只是隐隐听出了她嗓音中被竭力压抑的微微饮泣……

日本女性总是这样,她们就像是日本男性的倒影——若说日本的男人,大都过于热衷表现出自己的豪情,那么,日本女人则太过于压抑内心的冲动。

裱纸门窗外,透过了月光中一棵夹竹桃树婆婆娑娑的剪影……

这是白木从中国回到日本时,带在身边的唯一生命的纪念。

“上海是个多么可爱的城市,特别是租界里许多宁静的大街小巷,春夏秋冬四季,几乎都能看到这种夹竹桃绿绿的叶子和粉色的花朵。它可以长到一丈多高呢,探出一面面围墙和篱笆……上海许多有院子的人家,向来喜欢把夹竹桃栽种在沿墙的珍贵泥土地上。”

白木阿姨真是个性情中人。为了充分地对秋姗说明自己这株心爱的花树,还专门到附近的江东区图书馆,把明治以后日本出版的《植物图谱大全》找了来。

秋姗始才知道:夹竹桃属于灌木或小乔木的植物,还有着“柳叶桃”、“半年红”好多好听的名字。它的祖先在印度、伊朗……白天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秋姗无意中还发现,这棵来自中国上海的夹竹桃,叶子长得很有意思:

三片叶子形成一组,环绕枝条,从同一个地方向外生长。夹竹桃的叶子是长长的披针形,叶的边缘非常光滑,叶子上主脉从叶柄笔直地长到叶尖,众多支脉则从主脉上生出,横向排列得整整齐齐。夹竹桃的叶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蜡”。

秋姗暗自判断,也许就是因为这层“蜡”的作用,替叶子保持了水分和保温,使夹竹桃不怕寒冷,在冬季照样绿姿不改。

粉红色是它自然的色彩,花朵集中长在枝条的顶端,好似一把张开的伞;形状有点儿像漏斗,花瓣相互重叠。

夹竹桃的花,带有一种令秋姗不太喜欢的浓郁香气。

白木说:夹竹桃的花期很长,从四月到十二月都能开花、结果,是花卉家族中开花时间最长的一种花。至于夹竹桃的果实,可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个桃形,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长柱形。若不经意,常常不易被人……

白木还告诉秋姗:自己之所以喜爱夹竹桃,不仅因为它的四季常绿、三季花开,香气连绵,更喜爱它的卓越品质——默默无闻、坚韧不拔。

夹竹桃看上去朴实,却并不好欺负。它的叶、花和树皮都有剧毒,茎叶可以用来制造杀虫剂。人不能随便采摘它,昆虫更不敢贸然进犯。自己无论搬家搬到哪里,都会移走这株充满生命力的红色夹竹桃……

秋姗发现,日本女性的性格,与夹竹桃花亦有相似之处。她们更注重强调一种天长地久的“平凡的美丽”;如同日本男性,推崇樱花的瞬间辉煌一样。


第五章

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坚持给秋姗穿上一件纯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浅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着大朵紫阳花的图案。再用一条宽宽的五彩织锦腰带,里外都扎得绷绷紧。还要穿上那种脚丫大拇哥被分开的“足袋”……

两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浅草的雷音寺去祈愿。白木坚持要破费自己兜里的铜板,在寺院旁边一条充满江户风情的老街上,请秋姗吃那种味道太甜的红豆沙糯米圆子。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约来秋姗实习时代的几个熟人,因为大家都希望知道,关于中国满洲的开拓前景……

秋姗承认自己非常喜欢东洋的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它无处不使人感受到与中国历史悠久的渊源。只是经过本土化的发展和变迁,它则体现得更加多彩、细腻而含蓄。

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十分敬重这些性情温良、任劳任怨的日本妇女……但在这次回归的造访中,秋姗心里有事,有天大的事情。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够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可只有时刻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焦躁……

白木阿姨轻声细语地给秋姗讲述起她的故乡,故乡的“阿哥亚贝”——

白木的家乡在三重县的伊势湾,是名闻天下的“东珠”产地之一。那里有几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渔家女子。她们无论春夏秋冬,都会在腰间系一块白布,然后在无任何潜水装备的情况下,用活像“美人鱼”那样的独特泳姿潜入海底,寻找各种珍贵的贝类,以此为生。

日本海一种名叫“阿哥亚”的美丽贝类,因为意外掉进自己腹腔内的沙砾,或其他坚硬的小异物而十分痛苦。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蠕动,把自己生命的体液,一层层地包裹在沙砾或异物的外面。天长日久、潮汐涨落……珍珠,就是这样在阿哥亚母贝苦难的拥抱中长成了——圆润而晶莹,佼佼者价值连城。

无论阿哥亚贝是否愿意,她成为了宝贵的珍珠们的母亲。于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类,潜海打捞起阿哥亚贝,然后动手杀死她,取出她的“女儿”——珍珠。

珍珠,历来就拥有着“宝石女王”之称。可几乎就没有一个把珍珠佩戴在颈项、耳垂、手腕或指头上的幸运女人,还会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亚珍珠之后,又为珍珠而丧生的阿哥亚母贝。

终于,在分别的前夜,这位日本的老助产士白木阿姨,对秋姗启开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只信封……

很久以后,秋姗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边度过的那一个星期,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特别是当她看到那三颗产自伊势湾的阿哥亚珍珠——它们被装在用和服碎布料头儿缝制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样的大小,圆溜溜的,泛着淡淡的奶油色光泽……

白木阿姨告诉她,这三颗一模一样的阿哥亚珍珠,来自故乡三重县的伊势湾。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贵而奢侈的珍藏。

秋姗悔恨自己,那时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现出了过分的焦虑不安和归心似箭了。作为从事与新生命相关职业的同行,秋姗后来才刻骨铭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对于一个专业助产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曾经是多么可贵的“唯一一次”。

十年以后,日本全面战败前夕,联军的轰炸机用燃烧弹把包括深川在内的大片东京的老居民区,化作一片名副其实的焦土……

秋姗从横滨港出发,回到上海港的时候,殷家太湖别墅发生的那桩惨案,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可这桩案子的侦破线索一断再断,渺无进展——

太湖别墅命案发生的几天以后,殷家别墅看守人张阿姨的尸体,一丝不挂地被人从太湖中打捞上来。因为已经严重的腐坏,很难看出真正的死因。

随后,附近那间别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为重点嫌疑犯,被押解到无锡警署,受到警方近乎于严酷的审问:

你是否先与张氏一起谋财害命,杀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后因为分赃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强奸后并溺死了同案犯人张氏?为什么正好就在你的住处附近,捡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

那位曾经还把电话借给小町报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供词上签字画押之后的当天晚上,他在牢房墙壁上留下血写的一个“冤”字,半夜里,自己将头猛地冲撞到铁门上——“畏罪自杀身亡”。

于是,无锡警方堂而皇之地写了一纸结案报告,声称“此案告破”,谋财害命的真凶程某某,已于某月某日某时在关押监房中“撞铁门自毙”,便不再继续有所作为。

其实,产生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殷家别墅案发当日,附近的几家别墅都没有前来度假的人。再追查下去,还能往哪儿追呢?难道,还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头上去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殷夫人岳凤莲死于非命这桩轰动一时的事件,连社会舆论也开始渐渐地淡漠了。只有一家小报用并不明显的篇幅报道:殷婉方有意“继承母亲生前的遗志”,继任援助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会长。

有一个问题,确实让殷府上下不仅十分困惑,甚至难以理解:租界巡捕房百般托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奉还殷岳凤莲的尸体。如此一位生前锦衣玉食的总裁夫人,就只得在警方指定的停尸房中,冷冰冰地等待着巡捕房一纸“最终的结案书”。

因为“过分悲伤结发老妻突然辞世而多日闭门不出”的殷达和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话来,敦促巡捕房“应尽快使故人得以入土为安”。

这种情况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浦的那位老战友——巡捕房刑侦队的梁副队长。他私下里跟孙隆龙保持着联系。而隆龙则把曾佐“必须设法拖延殷夫人出殡”的明确意图,偷偷地转达给了他——必须一直拖延到秋姗大夫从东瀛归来。

在这期间,还有一个不曾为任何人注意的小事,就是曾佐律师曾经一个人回了一趟北平。他连自己的律师所都没回,首先跑到十九号院儿。好几个钟头,他与紫姨和严大浦三个人,呆在那间小牌室里……

当曾佐乘车重返上海,给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小家伙看过了写在手心紫姨的“指令”,他才洗去了蓝色的墨水字迹……

这八个字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殷家终于得到了巡捕房批准丧主领尸的通知。

很快,报纸上刊登出了镶着粗大黑边的讣告——告知各界殷实公司总裁夫人“殷岳凤莲女士”将于某月某日出殡。但因思虑“故人生前曾多次言明,身后之事应重在思念而非铺张于形式”,简约的告别仪式,将仅限于少数亲族及生前挚友,到殷府家中自设的灵堂表示悼念。为了体现对亡灵生前致力于社会慈善事业的“遗志之继承”,所有吊唁金,将视作为各位对援助失学儿童基金会的慷慨捐助……

讣告同时声明:出殡仪式将一律谢绝新闻界的现场采访。

在这场事件中,小町和殷家姑爷郑宏令同时“荣任”过最初的“事件现场发现人”和报案人的身份,自然便跟殷家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那个壨着脸当众自称是她的“未婚夫”的小浑球儿孙隆龙,也同样不必被视作为“新闻界”或其他闲杂人等而受到“谢绝”。

在殷家筹备丧事、布置临时灵堂的时候,小町和隆龙两人常常伴随在殷婉方夫妇的身边。因为他们的热情、机灵,很快成为不可多得的朋友和帮手……

孙隆龙有时还是会表现出让小町感到“丢人现眼”的孩子气——他不嫌有失身份,屁颠颠地跑去帮殷家的司机擦车洗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家套近乎、拉家常,车里车外,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的,活像个这辈子没见过汽车的乡巴佬。

有一天,孙隆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小町:“你和郑宏令在开车去太湖别墅的路上,途中没有加过油吗?”

小町不觉得这件事情是否很重要,她只能告诉隆龙说:除了上厕所,郑宏令从始到终是与自己在一起的。

应该说,小町和郑宏令因为这一事实,都拥有绝对完美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隆龙非要小町提前在上海就冲洗出了她在上海和太湖别墅拍摄的所有照片……不甘善罢的小浑球儿,这次的确表现出了令人称道的认真和执著。他甚至恳求小町,要设法在闲谈中套出一个细节——殷婉方在苏州购买苏绣的商店和借了汽车给她开到太湖别墅的朋友……

然后,人家还真的专程跑到苏州去了一趟。确认到了那天殷婉方驾车离开苏州的时间——同样完美而无懈可击的是:在自己的母亲被杀害的时间段里,她只能是驾车行驶在从苏州到无锡太湖的公路上……

那天,小町应邀陪同殷婉方到鸿升洋服店,定做了一身工艺讲究的黑色丧礼服。

这家洋服店因为创业的老板是位法国服装师,服装工艺都保留着欧洲贵族的全套讲究:那一袭设计独特的黑色金丝绒落地长裙,配了一顶带黑纱网面罩的美丽小圆帽子。

小町还主动请缨,雪里送炭地担当起捉刀代笔之职,起草一份简短而催人泪下的悼词。令郑宏令夫妇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就在全家上下忙于筹办丧事的一天傍晚,阴雨到来之前的光线,郁郁地笼罩着四周……殷达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老人分明听到一个轻而遥远的声音:

“爸爸——”

当时,殷婉方、郑宏令和小町,正好都站在殷达和的身边,等待他对丧礼日程的安排发话呢,眼看着老爷子脸色变得煞白。他几乎是用呼喊的声音问道:

“婉圆?是……是婉圆吗?你在哪里?”

对方显然是果断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殷老爷子颓然跌坐进沙发,目光呆呆地直盯着婉方,激动中交织着疑惑,好半天才又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来:

“是,是……是婉圆的声音……”

小町转眸,立刻看到殷婉方和郑宏令的脸色,也呈现出瞬间的惊恐和疑惑。但是,婉方很快便镇定下来,吩咐家中所有人,只要听到电话铃响,都由她本人亲自来接听。

两个钟头以后,那个神秘的电话有一次响起,终于被婉方接到了——对方先是迟迟不出声,然后,用如同隔着一层云雾般的声音,犹豫不决地问了一声:

“爸爸在吗……”

殷婉方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是谁?你不要放电话!说话啊,你真是婉圆吗?你……”

对方显然又是那样毅然地挂断了电话。

婉方突然发出急促的哭声,痛苦得一筹莫展、不知所措。郑宏令只好扶着她赶快上楼,回到卧室里去。

小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口子的背影,嘴角泛起不为人察觉的憨笑……

殷府的出殡仪式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应属于“革新、开化的典范”了——这是当时报纸对这场丧礼的评价:

一张半身油画肖像,绘制出了死者生前的高贵、端丽和矜持。覆盖着金色织锦缎的棺木,摆放在肖像的正前方,周围簇拥着大量的白色鲜花。

客厅门外和厅内沿墙,放满来自个人、公司或社会团体吊唁的花圈。为了烘托出哀悼的气氛,大厅里没有开电灯,只有上百枝白色的蜡烛,影影绰绰,更显出一种阴郁而神圣的气氛。

丧主家为等待参加吊唁的来宾们,特地在面临花园的大阳台上放置了一些罩着白布的椅桌。全身素青的仆人们,随时保证供应着所需的茶点……一切都安排得周到得体。

外面,天色突变,一阵阵带着雨腥味道的湿润的风吹拂而来,高高地扬起了大厅的青纱落地窗帘,掀动着花圈上一幅幅白绢的挽联。随之,便哭泣般地开始飘落起凉飕飕的雨点儿来……

到来的客人,开始轮流走进了殷府的吊唁大厅。逐一站在遗像和灵柩面前,根据自身的信仰习俗,或行三鞠躬礼,或双手合十,或在胸前划个十字,随后每人亲手点燃一支线香,以表达哀悼和告别。

一身中式全黑色长袍马褂的殷达和,表情苍然地端坐在一张靠背圈椅上。殷婉方和郑宏令,则全身黑色的西式丧礼服,站在父亲的身后,代表他向每一位吊唁者鞠躬表示感谢。

小町事前就被安排站在这一家人的斜后方,以便随时帮助殷婉方解决一些临时之需。她的位置在离灵柩不远的旁边,微微低着头,眼角密切地观察着每位上前的吊唁者……

不知为什么,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丝手绢和郑宏令一双雪白的细线手套,鲜明无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帘,给她留下了色彩对比的惨淡印象,以致毕生难忘……

吊唁者的队伍自动按着顺序,一个人或夫妇并排走向灵柩行过礼后,都会垂首与痛失贤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轻轻握手,低声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然后走开,安静地等候在大厅里,等待吊唁仪式的结束。吊唁者中还有好几位西洋人士和东洋人士……

人们早就在纳闷,殷家怎么会选择晚上举行葬礼?

而殷家的对外解释则是:请高人掐算过了,说是因为夫人之死属于不幸的“非命”,亡灵与生者们最后的相聚,最佳时辰是晚上。移灵墓地入土为安的最佳时辰,应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凌晨。

其实,这是曾佐在幕后的一番精心导演。他暗中让小町和孙隆龙设法把一纸“风水大师”关于丧葬时辰的告诫,送到了殷府;同时还说服了婉方夫妇,特意布置出光线效果最佳的一个舞台——包括大厅中那影影绰绰的幽暗烛光……

就在依次进入的吊唁队伍的最后尾,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她的身高、丧礼服的款式,连同那顶带黑纱网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灵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样。

晃动的烛光照耀下,黑纱网面罩后那张若隐若现的面影,与婉方、婉圆的面容轮廓,惟妙惟肖!

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里没有像很多女性吊唁者那样,捏着一方素色的手绢,而是捧着一束正在盛开的夹竹桃——那衬着细长绿叶的粉红色花朵,格外硕大而鲜艳……

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立刻就使整个充作灵堂的大客厅,产生出异样的愕然。连正在等待中窃窃私语的吊唁者们,也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声息……

因为室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殷达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结舌,直瞪瞪地望着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则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郑宏令,他们两人的全身,都在瞬间呈现出僵直的状态。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从容不迫、目不斜视地把手中的那束夹竹桃花,摆放在了死者的灵柩盖子上。

然后,她转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厅门外的细雨之中……

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仅仅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殷婉方突然身体向后仰去,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郑宏令连忙伸出的臂弯里……

夜色更浓了,细雨初停,月亮钻出青灰色的云朵,把阔庭院中东一处、西一处的积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来吊唁的来宾们,带着种种迷惑、好奇的猜测,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大阳台上,荒凉地散乱着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过的杯盘……

殷婉方一个人从大房子的一扇小后门出来,走进深夜的大花园里。这个小后门,平常只是为佣人进出方便而打开,一旦他们结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锁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旧穿着那一身没有来得及换去的丧礼服,长长的裙裾,低垂在脚踝。她一只手稍稍把裙摆提起,迈着轻而匆促的脚步,向院子的后围墙方向走去……

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再次呈现在她的眼前——

后围墙婆娑的夹竹桃树前,今晚丧礼上那个面影酷似自己、丧礼服款式一模一样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伫立。仿佛,她正面壁独自月下赏花,笼罩着这个人影的那一片粉红色的夹竹桃,开放得格外硕大而鲜艳……

“婉圆……”

神秘女子的身影,在听到来自背后殷婉方的呼唤后,从容地回转过身来,举手缓缓掀起了脸上的黑纱网面罩……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张与婉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神秘女子的脸上,泛起了隐隐含着几分诡秘的微笑。她轻声回答面前满面惊诧的婉方说:

“你认错人了,婉圆小姐……”

殷婉方闻声,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等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以后,那个刚才跟自己说话的神秘人影,已经消失了。婉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

“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刚才伫立着那个人影的地方,在夹竹桃树下,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一双纤纤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进了泥土……很快,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手,婉圆小姐——难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弹琴了吗?”

小町关切的声音在殷婉方的背后响起。

这位满身满脸沾着泥污的“殷婉方”缓缓抬起头来——孙隆龙、巡捕房的梁副队长和他的几个部下,已经在自己的身后,围成了半个圆圈。

小町和孙隆龙把狼狈不堪的“殷婉方”从泥地上扶了起来。几位年轻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继续着刚才的“工程”,他们操起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铁锹……


第六章

在殷家还没有撤去花圈和挽幛的灵堂里,殷夫人的遗像仍然在默默地注视着客厅里的生者们……

沙发里坐着目光呆滞的郑宏令。在他身边,是律师曾佐。

当小町和孙隆龙一起,陪着沮丧不堪的“殷婉方”走了进来,那位曾被世人公认的“模范丈夫”,却像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可怜的夫人一样,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曾佐打破了沉默:“夫人,您的丈夫郑宏令博士,已经正式委托我,担任他的辩护律师。”

小町冷笑了:“郑博士,恭喜您。据我所知,您的辩护律师非常出色。他将设法把您在全部事件中的刑事责任,设法减轻到最低限度。结果当然是只有一个——您的妻子殷婉方女士,则会承担相对更重的罪名了。”

郑宏令突然变了脸色:“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她、她……她是殷婉圆。可是,你们可以看看婚姻的法律证明文件,明明写着我的配偶是——‘殷婉方’!她、这个假殷婉方,她欺骗了我!”

被郑宏令指证是“殷婉圆”的女人,听到郑宏令的这番话,全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满腔愤怒迅速地烧红了她的眼睛。她爆发出了疯狂的大笑,笑得倒在地板上,笑得不可节制,笑得泪流满面……

“不错,不错,确实不错!我不是殷婉方,我就是失踪的殷婉圆!那个殷婉方,她从小就盯着我手里的东西,越是我喜欢的,就越是想方设法据为己有。从洋娃娃,到爸爸、妈妈的爱……连我的情人,也不放过。我跟郑宏令相识、相爱,但是,她居然利用跟我是孪生姐妹的条件,穿着和我最相像的衣服,以我的名义去跟郑宏令约会。然后,也是冒充我在酒店开房间,诱惑他上床……”

郑宏令急躁地辩解道:“我真的不知道……拉着我到金门饭店去过夜的,居然是妹妹殷婉方。然后,过了不到一个月,殷婉方就告诉我说,自己已经怀孕了!我……我能怎么样呢?只好表示愿意放弃她的姐姐殷婉圆,宣布跟殷婉方订婚……”

此刻的孙隆龙,终于又得意地穿上了自己那身“福尔摩斯装”,人模狗样地拿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插话了:

“你们两姐妹的老乳母,无意中把声称自己已经‘怀孕’的殷婉方的底裤,让殷夫人给发现了——上面还沾着你们女人的那‘玩意儿’的一条底裤。于是,你们的母亲,在殷婉方和郑先生宣布正式订婚之后,把妹妹根本就没有真正怀孕的真相,故意偷偷地告诉了您这位姐姐殷婉圆。毫无疑问,如此便把你们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关系,推到了无法挽救的边缘……”

小町和曾佐突然发现,今天的小浑球儿水平超出以往,他的发言有条有理,口齿清晰。

“起死回生”的殷婉圆怒目圆睁:“那个阴险的老太婆,她早就发现那天失踪的不是我,而是我妹妹婉方,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在计划着让我们两姐妹自相残杀,然后,最终从这个家里,统统消失掉!”

曾佐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你们姊妹并不是殷夫人的亲生女儿这件事的?”

婉圆回答:“半年以前,她突然向我提议,跟郑宏令一起到国外去生活。她说,自己再也不愿意看到我了。她明确地告诉我,她早就发现我并不是外界所知道的,那个失踪的‘殷婉圆’。而是我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制造了一个‘婉圆离家出走’的假象。”

“她说自己从不怀疑,郑宏令真正爱的是我婉圆。也承认确实是婉方首先伤害了我。表示能够理解,郑宏令因此将错就错,和我结成了夫妻、长期‘攻守同盟’的原因。但是她说,这是早晚要东窗事发的一个天大的丑闻,会令殷家陷入无法自圆其说的公众质疑。”

“最好的办法就是,作为‘母亲’,她保证,永远也不向爸爸和外界告发‘婉圆出走’的事实真相。唯一的条件就是,我和郑宏令必须尽快地离开殷家,从上海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还保证我们夫妇,能够得到一笔终生不愁温饱的‘旅费’。”

“她曾经一直期待着失踪的婉方能够重现,甚至装出一副慈母的面孔,让爸爸发出重金悬赏的寻人启事。她低估了我对婉方的仇恨……当她发觉父亲因为自己的年迈体弱,已经正在逐步把整个殷实公司的实权,传交到郑宏令手上,这便是岳凤莲那个老太婆根本无法接受的结局。”

小町接着问道:“但是,出于对郑宏令的爱,婉圆你不能让他的野心夭折。当然,你根本无法接受殷夫人让你们夫妻一起离开上海的交换条件。你的拒绝,激怒了殷夫人。她终于下决心,把你们姊妹出生的秘密——你们是父亲当年和公司一个肖姓女秘书的私生子,全部告诉了你。无疑,这就等于是宣布了母女关系的最后决裂。但你利用殷夫人岳凤莲一生看重殷家名声的弱点,对外一边保持着家庭良好的社会形象,一边伺机把她送上……西天。”

殷婉圆发出了凄惨的冷笑:“你说得很对,聪明的小町妹妹。就在我和老太婆的较量僵持不决的时候,正好你出现了。为了这个家族的名声,我和郑宏令一起策划,并且实施了那个‘李代桃僵’的计划……难道你们不认为,它本来是很精彩、很完美的吗?如果你和你这几位朋友不出现的话——”

孙隆龙请求道:“婉圆小姐,我想现在您已经不反对我这样称呼您了。我可以跟您做一个游戏,把你们夫妇的犯案过程,做一次模拟的重复吗?”

殷婉圆表现出了意外的宽容与豁达:“当然,小弟弟。久仰你是北平著名的‘神探福尔摩斯’,我洗耳恭听了——”

孙隆龙把烟斗塞进嘴里,装模作样地深深吸了一口。小町差点儿没有被他给逗乐了。只听他还跟人家客套了一句:

“过奖。首先,您高明地制造了‘殷婉圆离家出走’的一幕——您的乳母曾经告诉我,自从婉方小姐开始跟郑博士交往,并且宣布订婚以后的那一、两个月,你因为严重失眠,就经常向你家的保健医生索取安眠药。

“已经迫近到了您的妹妹殷婉方小姐要跟郑博士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您终于下手,把相当大剂量的安眠药,混在一杯殷婉方常喝的加奶红茶里。然后,在她入睡后,你为她套上那件家中人人都眼熟的鲜艳桃红色睡衣,在床上做出她正常睡眠的样子。然后就主动在正巧你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告诉乳母你要出门……

“到了深夜,你偷偷从那个小后门返回自己的房间。再以婉方小姐的名义,请那天晚上在大房子值夜的郭老妈子,喝了杯混着少量安眠药的加糖牛奶。然后才伺机把仍在死睡中的殷婉方勒死,埋在后院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其实,这本来是个相当吃力的工作,我也为此十分感慨,人在非常时期,就能够拿出非常的力量——你居然办到了!尽管人们很难想像,这一切,竟出自于您这位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之手。”

曾佐以郑宏令代理律师的身份说:“在这第一阶段的犯罪中,应当说我的委托人郑宏令博士并不知情。在殷婉方出事的那天晚上,他通宵在跟自己一位叔表兄弟喝酒浇愁。为了不得不屈服于殷婉方的欺骗加讹诈,被迫放弃了与婉圆小姐的恋情,他确实很痛苦。但是,当他揭开了新娘的面纱时,肯定使他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

郑宏令赶紧声明:“对的、对的,我确实是在跟……这个假殷婉方一起上了床以后,才发现她比婉方显得文静、羞怯,而且,竟然还是一个……处女。可我当时绝对不知道殷婉圆,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过那样……残忍的所作所为!”

小町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上前狠狠地给了郑宏令这只白眼狼一个大耳光。她心里说,男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都他妈的这个德性?!

一想到妈妈现在反正也不在身边,她真的就随心所欲地把憋在肚子里这句“脏话”,痛痛快快地喷出了口:

“郑宏令,你他妈的……就是只白眼狼!”

曾佐接着说下去:“但是郑博士,当你知道殷婉圆已经对自己的亲生妹妹殷婉方下了毒手,仍然还是放弃了法律和道义,而选择了利益和……爱情,对么?”

郑宏令哑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沉默。

孙隆龙接着进行他的推理:“您的母亲殷夫人出事那天,是星期三的早上。而郑博士首先提前一天,就开恩特准家里的司机回常熟家乡休假。司机在把汽车交给郑博士之前,曾经特地放了一小桶备用汽油在后备箱里,以方便男主人出门时随时加油。”

“郑博士,您在周三早上,先把非常乐于接受北平‘名记者’访问的殷夫人骗上汽车,说是接上那位女记者,就一起乘车去太湖别墅。但是您在汽车里就绞杀了她,然后把尸体用一块厚毛毯——一块质地厚实的澳洲羊毛毯包裹起来,藏在后备箱里。这就是为什么在伪装的殷夫人‘被害现场’,我曾闻到了一股轻微的汽油味儿了……”

小町补充说:“这也就是郑博士特意提醒我,别墅什么都有,不要多带东西的原因了。目的无非是尽量避免我使用汽车的后备箱。”

孙隆龙继续说下去:“在此两天前,婉圆小姐就提前到达苏州。她给苏州的熟人,留下自己确实是曾经购买绣品的印象。然后,从苏州借用了一辆熟人的汽车,尽快率先一步赶到太湖别墅。她把汽车停在不太容易被人看见的地方……遗憾的是,我这位浪费胶卷成性的‘未婚妻’,在与郑博士到达太湖别墅后,下车就拍摄了几张风景照片。她完全是无意中,拍到了竹林后面一辆银灰色宝马牌轿车的影子。”

“经过我事后专程到苏州去,确认了您借用朋友的那辆至少是外型十分相像的汽车……这在判断婉圆小姐到达太湖别墅的大致时间上,给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参考依据。”

他出示了那张太湖别墅区风景的照片……因为当时已近黄昏,在一片竹林后面,只能看见一辆卧车模模糊糊的影子。

孙隆龙越发得意地继续着他的洋洋万言:“先于郑博士和小町到达无锡的殷婉圆小姐,首先在别墅里杀害了与殷夫人身材、年龄都大致相像的别墅杂役佣人张阿姨。然后在她的尸体上,套好殷夫人的睡袍和假发套,就躲在别墅里面,等待着跟郑先生一起到来的北平女记者。”

小町一脸恍悟的表情:“难怪郑博士一路上殷勤备至,请我品尝了几家的风味小吃,还专门停车买土产,原来是有点儿担心,从苏州出发到太湖别墅的殷婉圆,杀人作案的时间太紧张,设法尽量拖延罢了。”

孙隆龙接着说:“当被吓坏了的小町,慌慌张张跑到另外一栋别墅,借电话报警的时候,婉圆小姐和郑博士就乘机把殷夫人的尸体,从汽车的后备箱弄到二楼卧房的地板上。你们夫妇俩照着刚才的样子,基本完全恢复了杀人现场。再把张阿姨赤裸的尸体,由殷婉圆开着借用苏州朋友的汽车,运到太湖边一个偏僻的地方,抛进水里。你们的考虑相当周到,甚至没有忘记一个细节,就是把殷夫人的空皮包,丢在小町借用电话的那栋别墅附近。这无疑又为后来无锡警察局制造第二个冤魂,打下了伏笔。”

“但是,婉圆小姐却疏忽了另一个细节,就是那天下毛毛雨,你明明是开车来到太湖别墅的,皮鞋上却沾了过多的黄泥浆——那就是湖边抛尸现场的泥浆。接着,你开车再次回到别墅,无锡的警察已经赶到,你就继续上演孝女哭娘的好戏……”

殷婉圆仿佛是在评论着别人的故事:“说完了,福尔摩斯小弟弟?”

孙隆龙虽然还觉得,自己的这场演说尚未尽兴,可也只好不无几分遗憾地回答说:“完了……”

殷婉圆摇摇头:“不,福尔摩斯先生,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无锡的法医,和随我爸爸一起来到太湖别墅的另外两位外国医生基本一致认为,我母亲……那个女人……从她尸体的温度和僵直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应当是在那天下午的一点到四点之间呢?而在那个时间段里,无论是我,还是郑宏令,无疑谁都正在赶往太湖别墅的路上嘛!而且,这位北平的女记者——你的‘未婚妻’,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与郑宏令寸步未离,不是吗?他怎么可能在法医所鉴定确认的死亡时间,着手实施对那个老太婆的绞杀呢?”

孙隆龙胸有成竹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问得好,谢谢您的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个细节——包裹在殷夫人身上的厚毛毯和汽车后备箱里高达近摄氏五十度以上的温度,足以推迟尸体温度下降的时间。

郑博士果然是个受过系统高等教育的人物,思路严谨,并没有忽略这个科学犯罪中至关重要的反侦破手段的谨慎实施。”

殷婉圆表示欣赏和赞同地点点头:“很好!那么,最后请求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那个女孩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她是谁?”

曾佐说话了:“那要看她本人是否愿意告诉您,自己是谁——”

殷婉圆充满挑战意味地从牙缝里逼出三个字:“为什么?她并没有得到我家任何人的邀请,擅自进入了私家领地。到目前为止,我还有权追究她的‘非法入侵’行为呐!”

孙隆龙带着几分恶作剧的微笑反问:“您百分之百就能够肯定,她不是您那位‘失踪’的孪生妹妹殷婉方吗?”

殷婉圆的脸上也泛起了凄惨的苦笑:“殷婉方?呵呵……那么,允许我再提一个问题,你们怎么知道,我肯定就会到院子后围墙的那个地方去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这回是小町来回答她了:“因为……草木有情。”

孙隆龙解释说:“府上的老园丁曾经无意中看到,你深夜在那里徘徊的身影。而且很快就察觉到,唯独那一小片夹竹桃,花朵开得跟别处不一样了。难道,这不是因为您的妹妹殷婉方,她的……”

殷婉圆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够了!别说了!”

小町怒斥:“草木尚且有情,会为一条错不当杀的冤魂,发出如此不平的呐喊。而你们为了一己的私利,任意地践踏人间神圣的生命。问问自己的心,应该接受什么样的惩罚?”

这时,制服上沾着泥土的一个巡捕走进来,对着梁副队长的耳朵轻声报告了两句话。梁副队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很好,辛苦了。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各位,她……应该是殷婉方小姐的……白骨,找到了。”

殷婉圆面无血色地跪倒在地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看得出,她的绝望中,也混合着一种十分复杂的解脱感。

从大厅的角落,传出一个老人无法抑制的痛哭声……殷达和一个人早就静静地坐在背人的地方,从头到尾听完了整个悲惨无情、血肉相残的故事。

殷婉圆突然双膝跪着爬向她的父亲,悲声倾述道:“爸爸,小时候,是妈妈告诉我,如果妹妹碰你的钢琴,你就用琴盖夹她的手,让她永远地记住教训;也是她告诉婉方,练功房是专门给她建的,永远不让姐姐进去……当妈妈对我把一切都揭穿了之后,本来,我还想,妈妈的养育之恩是不能忘记的。但是她说,我和妹妹从五岁开始,越长越像我们的亲生母亲时,她就发誓要让我们姐妹互相憎恨。因为她憎恨你看着我和妹妹的眼光,她认为你的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还说,一切之所以能够维持这么多年,是因为她从小就渴望成为一个受到社会尊敬的人。因为她自己的父亲,声名狼藉……”

“爸爸,你为她做到了这一点,但是你并没有按照承诺,给予她任何女人所渴望的爱情……专一的爱情。她认为,过去是我们的生母偷窃了你,后来是我和婉方夺走了你。我真蠢,原来竟一心想要跟妹妹争夺妈妈的宠爱,谁知道,真正的母爱,从来就不曾存在过——无论对于我,还是婉方!”

“从此我发誓要跟这个女人争夺我们的父亲、争夺这个家。既然本来就没有母爱,那么,除了自己的爸爸和这个家业,我还剩下什么?!爸爸,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一起?如果你没有把我和妹妹交给这样一个女人,我和妹妹,都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

殷达和悲痛欲绝地把殷婉圆紧紧抱在怀里……

梁副队长开口了:“殷婉圆女士,请你和郑宏令先生,现在就跟我们到巡捕房去。”

个声音,突然在客厅门口响起:“婉圆,请你临走以前,再为你的爸爸、妈妈,弹奏一支他们最喜欢的曲子。”

这个穿着丧服的神秘女人,当众摘掉了自己黑色的面纱……一个跟殷家小姐一模一样、二模不差的年轻女性,站在大厅的门口。

秋姗,终于决定交出自己的真面目了。

最为震惊的,当然还是殷家父女。殷达和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请告诉我,姑娘——你到底是谁?”

秋姗拿出一张日本特产的宣纸——和纸,上面一共印着三对小小的手掌印。每对小手印下面,都清楚地记录着婴儿的出生时间和重量。

可以看得非常清楚:最后一对小手掌印下面的出生时间,比前面两个小手掌下面的时间,足足晚了二十七分钟!

秋姗用平静的语气讲述道:“日本人有一个传统的风俗,要为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一张最适于长期保存的‘和纸’上,留下小手印做纪念。当你匆匆忙忙地留下一张高额支票,抱走婉圆和婉方两人的时候,绝对无法想到,二十七分钟以后,妈妈又生下了我——相当罕见的……三胞胎。”

“当时,妈妈因为宫缩无力,我是在几乎窒息于腹中的情况下,被全力挽救下来的第三胎。为我们接生的日本助产士白木女士,因为害怕你们家当时的黑社会势力,听从了我妈妈的劝告,赶紧回了国。妈妈也只能带着我,躲到你们找不到的北平去生活。我和殷婉圆、殷婉方,是从事助产士职业三十五年的白木女士,亲手接生的唯一的三胞胎。作为妇儿科医生,我当然懂得,三胞胎的自然概率,仅仅是三万分之一。那位日本助产士白木女士,因此很珍惜地保存了这张新生婴儿的手印……”

殷婉圆突然问道:“告诉我,我们的妈妈呢?”

秋姗凄楚地苦笑了:“也许,她现在和婉方一起,住在天堂里某个美丽的村庄吧……”

殷婉圆突然站起身来,骄傲地微微扬着头。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走到那架沉默已久的三角钢琴前,掀掉了厚重的绒布罩子……

一曲圣桑的《天鹅之死》,凄婉的旋律在大厅里回荡……

殷达和透过朦胧的泪水,仿佛看见当年那自己并未真正珍惜过的情景——

穿着白纱舞裙的小婉方,正在小婉圆钢琴的伴奏下,一招一式地跳着刚刚学会的芭蕾舞;后来,长成少女的两姐妹,也在这个大厅里,为他和结发伴侣岳凤莲,表演过自己引以为荣的技艺。

殷达和曾经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而幸福的男人,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且固若金汤。

墙壁上,殷夫人遗像上的目光,仿佛也变得百感交集而又深不可测……

殷婉圆小心翼翼地合上她心爱的钢琴盖子后,起身欲跟随巡捕房梁副队长离开家了……突然,她回过头来问秋姗:

“小妹……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这样称呼你了——告诉我,你幸福吗?”

秋姗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跟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儿过家家。我们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棉布罩衫,还是红地小白花儿的。我们三个人,长得一般高。笑时,会露出一样的小豁牙来……可睁开眼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当秋姗和自己的朋友们,即将离开豪华而空冷阴沉的殷府大厅时,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说: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请你留下来——”

秋姗仍然不做正面回答:“我刚才对殷婉圆说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就是,我从此不会再做……三个小女孩一起过家家的梦了。”

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小町仍然被数不清的花纸盒和彩色包装纸袋包围着。她和身边洋洋得意的孙隆龙,显然都为此行大上海,自我感觉非常不错。

秋姗始终没有加入他们的交谈,一个人沉默地望着车窗外迅速掠过的景物……

曾佐不过是在自言自语:“也许,人生中有些秘密,永远不去揭穿它,反而是一种幸福。”


第七章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里的一切,仿佛完全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繁华的夏日,在紫姨的十九号院儿里,为人们预备下了满目的绿荫……小町在紫姨面前,展示着她来自上海五大百货公司的辉煌战利品。“强行”把各种披肩、帽子往紫姨身上围呀、戴啊。

她没有忘记为何四妈挑选了一块做旗袍的提花缎衣料;为老独头儿买了一顶上海市井男人们喜欢的圆呢帽,还有那种能够露出手指头的毛手套;她还给那个摇头摆尾的小点子,买了一只“眼下巴黎最时兴”的红色牛皮狗项圈,项圈上有一截细细的银链子,吊着根银质的骨头形状的小铃铛……

她声称:这可全是北平独一份的东西……为自己的囊空如洗而如此兴高采烈,令紫姨无可奈何、哭笑不得。

孙隆龙在请严大浦喝着一小坛子号称是“最棒的绍兴老酒”。他慷慨地为探长大人斟满酒碗的时候,特地声明:“十五年老陈酿,这可是巡捕房梁副队长送给我的。”

这话一说出口,大浦心里就觉得挺别扭——俺的老哥们儿,送给你小子的?!不过仔细再一想,那倒也未必:这次孙隆龙的上海之行,正经儿也有着令巡捕房梁副队长心悦诚服的一番作为嘛!

他们坐在紫姨那已经布下阴凉一片的葡萄架下,未来的福尔摩斯对自己这次如何进行侦察、推理、直到破案……在堂堂的北平探长大人面前,绘声绘色地进行着夸张的描述。

这个时候,秋姗送走了当天最后一位求诊的病人。她脱下白大褂走出来,发现曾佐正在诊所门外的槐树下等待着自己。温暖的夕阳把斑驳的树影筛下,在曾佐身上布满了金色的亮点儿。树上一只麻雀在拉屎,一小坨鸟粪,不幸地正好掉在他的眼镜上……

秋姗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吃了一惊的曾佐,随之也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这下,他放心了,秋姗又会笑了。

他们并肩在傍晚的皇粮胡同中,缓步向紫姨家走去。胡同有的人家门里,传出母亲呼唤孩子吃晚饭的声音……周身感受着这温馨和宁静的秋姗,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曾佐:

“你还会去上海,担任郑宏令的辩护律师吗?”

曾佐也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那肯定是一场全盘皆输的官司。如果郑宏令企图减轻自己的罪名,那么他所面对的,只是自己的爱人。一方面,他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与殷婉圆真正相爱过,也曾为此结下过黑暗的同盟。另一方面,殷家老爷子,可以用金钱打通从医院到法院的全部关节。到时候,就是诉诸了法律,殷婉圆也很可能会因为专科医生的一纸精神鉴定书,从租界工部局下属的法庭逃避惩罚。要么到精神病院象征性地去呆些日子,要么就是设法保外就医……”

“郑宏令自己也非常明白,他走到今天这一步,说白了还是自食其果。用今天中国的法律来量刑,无论五十步,还是一百步,杀人偿命的结局,是铁板钉钉的了。更何况,到了这种时候,财大气粗的殷家,也只能牺牲他这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小人物,来对社会舆论做个交代。”

“我到巡捕房的拘留所去,最后一次跟他会面时,他对我说,好歹自己是个哈佛的博士生,只要法庭给他机会,他将为自己做辩护发言。他说了一句对我刺激很大的话——‘现在的中国,难道是一个好律师,就能够伸张正义的国家吗?’”

秋姗的语气,就像在讲述一件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昨天,我收到巡捕房梁副队长的一封信。他说,殷婉圆真的疯了,的确是已经无法再对她进行法律的送检了。他希望我作为医生,今后能够关注殷婉圆的病情。

“梁副队长也说了一句对我刺激很大的话。他说,自己本是个粗人,但毕竟还懂得‘血浓于水’的道理。显然,这才是他给我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

晚饭时分,紫姨的小饭厅里,那只铜铃铛又发出了阵阵诱人的“叮当”声……

用一件淡紫色丝绸落地晚礼服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小町,努力模仿着殷家小姐的优雅,一手稍微向上提着裙摆,缓缓趋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当她发现不但并没有赢得欣赏的视线,所有人却都在用陌生而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浑身不自在起来,越发手足无措了。只有做姐姐的秋姗,最先表示了出自于女性的理解:

“小町,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小町简直受宠若惊了:“真的吗?”

秋姗肯定地点头说:“从一个女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这是很重要的……进步。对么?”

在座的全体人,终于理解了秋姗的良苦用心。大家也一同应和道:对、对,不错、不错,挺漂亮、挺漂亮……

小町不傻,她由衷感激地脱口就说:“还是姐姐对妹妹最好……”

这句话,却似乎又触动了一个不应该触及的话题。在座的全体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正好这时,那呼唤着食欲的铜铃铛,又急促地响了起来。小町为掩饰自己的尴尬,赶紧主动跑去,想为大家吊起那装载着何四妈的美味佳肴的箱子。匆忙中忘了提裙子,一脚踩到了过于长的裙边儿,一个趔趄,更加狼狈了——

这可真是倒霉透了,连喝凉水都塞牙似的!

孙隆龙终于还是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脑袋马上就挨了秋姗一筷子!

今天,一条名副其实的“鱼”,完整地呈现在餐桌上——糖醋红烧大鲤鱼。严大浦的眼睛,马上就眯成了弯弯的两条小细缝儿……

东道主紫姨率先举起了酒杯:“谢谢各位,两个多月的辛苦,是很值得的。来,让我们为皇粮胡同干杯!为我们的牌友俱乐部干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第一章

上午,曾佐刚到律师所的办公室,就看见北平市副市长高子昂的私人秘书已经等候在那里。她满面焦虑。身边,停着副市长的专车……

这位乔秘书是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女士,据说因其人品的忠诚、性格的稳重,深受副市长夫妇的重用,在高家已经服务了五年有余。

自从在旅欧同学会上认识了高子昂之后,曾佐不久便应邀给市长夫妇担任了私人法律顾问。

那个年代,为自己聘请常任法律顾问的高官并不多。但这位年富力强的高子昂副市长,是留学英国剑桥的文学博士。开口“沙翁”、闭口“乔叟”,学富五车,有口皆碑。应当说,他受过最精典、最老牌的西方民主教育。显然就要比那些土生土长的中国官僚们,观念上就多了几分“法治与法理”。

平时,副市长夫妇对曾佐这位“顾问”,倒是所问之事有限。就是真有些什么要事商量,也是打个电话,或是派手下人送个信儿什么的——可从今天的架势看来,显然是真有事情了。

曾佐几乎是被那位一向举止得体的乔秘书,“强行”塞进汽车的。与以往不同,乔秘书上车就吩咐司机,直奔市警察署——副市长夫人出事情了,出了天大的事情……

说到这位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她绝不逊色于副市长高子昂本人,也是北平城里有名有姓的一位场面人物。

冯雪雁虽然不是留洋生,但出身名门望族,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她身材高挑挺拔,皮肤微黑;柳眉大眼,英气勃勃;举手投足间,潇洒利落并不失风度优雅。今年四十有二了,因为驻颜有术,不知情的人乍看上去,最多只能看出个三十五、六岁的模样……

冯雪雁曾经风趣地对记者说:自己少女时代的梦想,就是“成为好莱坞的东方影星”。

她经常奔走于几个拥有电影公司的大城市,以一位民国著名元老人物的千金的身份,热情地扶持民族电影工业的发展,有目共睹,可谓功不可没。为此,她“亦不得不”身兼数职:先后担任了数个与影艺圈有关的协会、联谊会、基金会的秘书长、会长、副会长或名誉会长……

乔秘书在一次闲谈中,对曾佐回忆起大学一年级时,自己在冯雪雁身边经历过的一件趣事——

班上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天津女同学,虽然也是个买办商家的小姐,但是被学校三年级的一个男同学给玩弄了。

那坏小子的父亲是当时的交通部部长,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一个花花公子。那肚子被搞大了的天津女同学跟花花公子怎么说,都得不到他的承认。就跑来找冯雪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哭诉了出来……

冯雪雁听后柳眉高挑、怒目圆睁。把平时总是跟在自己身后的七、八个女同学集中在教室里。然后叫人给那花花公子送了一张“有事相商”的条子。

这是燕大男、女学生中相互沟通的惯用手法之一,既然平时极难接近的冯雪雁小姐“有约”,那交通部部长的公子,便在晚饭后兴冲冲地跑到纸条上约定的教室……

没想到,他前脚一进,背后的门“哐当”一声就被关上了。冯雪雁站在他的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两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当即就把那个坏小子给打呆了。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冯雪雁就命令自己的追随者们:

“给我揍!不管揍成什么德行,都归我!”

平时就对这家伙不怀好感,甚至暗藏着怨气和委屈的女生们,有这位某某某大元老的千金撑腰,顿时就开了“打诫”——连平时对男同学都不敢正眼直视的乔秘书,那天都操起鞋子,在那花花公子的屁股上,一通好抽……

“真是过瘾啊!总算是为所有被那小子耍过的女同学,出了一口恶气。我们七、八个人,把那个花花公子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声音惊动了好多饭后正在校园里闲着没事干的同学。教室的门外、窗口挤满了人。有助威的,有大声制止的。冯雪雁才不管那些呢。她这个人,年轻时的口头语就是——‘别跟我来这一套!’直到我们都打酸了手臂,冯雪雁才叫打开教室的门。我们一起抻胳膊拽腿的,把那个已经连叫唤都没了力气的落水狗,扔到走廊上……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坏小子的身体,落在走廊地板上那‘嘭’的一声巨响,还有在他周围炸起的一片惊呼。交通部长公子的下场,给全校所有的大、小恶少好一个教训。冯雪雁在校的那几年,女同学受欺负的事情,真的少多了。”

曾佐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装束保守、行为拘谨的老姑娘,眼睛如此闪闪发亮,如此充满了少女的欢情……乔秘书讲述的这个故事,也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曾佐认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冯雪雁并不像大多数名媛贵妇,随着青春的消逝,便渐渐自动退出了社交或公益活动的舞台。如同一枝不甘屈服的雪中牡丹,她依旧开放、依旧娇艳、依旧不容人们轻易忘怀。

比起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寄生虫式的贵夫人、阔太太来,冯雪雁算得上是一位生机勃勃、积极热情的新女性了。

曾佐也是在旅欧同学会的一场晚宴上,认识了冯雪雁。她作为高子昂的伴侣出现在会场上时,就给曾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过人们的闲谈,他听说,这位民国知名元老的千金,曾经是燕大当之无愧的校花。但她拒绝了所有“门当户对”的参考对象,自己主动发起“爱情攻势”,选择了从剑桥留学后回国,在燕大主讲英国古典文学的“布衣教授”高子昂——一个出身贫寒的优秀公费生。

冯雪雁天生具有不甘平庸的挑战型性格。她喜爱马术、舞蹈、汽车驾驶和戏剧表演。虽然没有出过国门,就学得了一口留学英美的家伙们也一致公认“相当不错”的英语……

连对人挑剔之极的曾佐本人,在紫町牌友俱乐部小牌室的聚会里,偶尔提起这位开国元勋的千金,也不掩饰发自内心的几分欣赏之意。

此刻,在副市长的专车里,乔秘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瞪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又大又圆:

“就在昨天夜里,夫人自己驾车出去,出了皇粮胡同的西口不远,在夜晚僻静的路段,遇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亡命之徒’。他居然敢挺身拦在车头前,企图持枪抢劫啊!

“夫人情急之下,只好急踩油门,朝那强盗撞过去……等定下神刹车出来查看时,那强盗已经断了气……夫人在车里哆哆嗦嗦地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只好重新启动车子,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才赶紧叫仆人打电话给市警署,报案自首。”

“现在,夫人被暂时留在北平市警署刑侦处的休息室里……”

从乔秘书的嘴里,曾佐还听说,昨天晚上高副市长竟一夜未归。到了早上在办公室里听说“夫人夜里有事开车出去,撞死了人”。这才赶紧打发乔秘书,乘自己的专车来找法律顾问。

高副市长明确指示:如何“依法解决”好这个“意外事故”——责成曾佐全权负责。

曾佐考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警署尚未对这一“事件”,或者说是“事故”,做出最终结论时,首先争取保释夫人回家。

乔秘书还转达了副市长的要求:务必尽量避免惊动那些幸灾乐祸的大小报刊。

这件事情,首先给曾佐带来了强烈的意外感——怎么会在一位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身上,发生这么一桩……富于戏剧性的“事故”呢?

尽管冯雪雁是个常有“哗众取宠”之嫌的社会名流,可总还不至于是为了提高自身知名度,玩儿出这么危险的一幕吧?

毕竟,这是一场出了人命的“表演”啊!

曾佐来到市警署,“并不意外”地遇到了那位脑满肠肥的老冤家——严大浦。

果然,这场事故,的确充满了曾佐所直觉到的那种“戏剧性”。据警署的当值巡警报告说,在“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来时辰,高副市长家的报警电话,确实令他们几个人当场就傻了眼。于是,先是派三个人赶到副市长官邸来,询问事发地点和经过详情。

当他们走进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时,只见余悸未消的副市长夫人,在好几个仆人手忙脚乱的照看下,伴着喘息断断续续地说,自己开车“不小心撞死了一个持枪拦路抢劫的强盗”,就软软地昏迷在沙发上了……

三个巡警绝对不敢怠慢。他们留下一个等待气若游丝的夫人缓过劲儿来,另外两个人便按照她大致的说明,向出事地点奔去……

他们打着忽悠忽悠的手电筒,在黑黢黢的马路边上,磕磕绊绊地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距离马路边足足两丈来远的地方,一处垃圾杂物堆里,找到了一具男性的尸体。

千真万确:在死者的右手上,两位巡警找到了一把锃亮的手枪!

严大浦在上班后的第一时间里,就听到了这起“重大事件”的紧急报告。

毕竟事关人命,巡警们既不敢就这么“闲置”了那位尊贵的肇事者,也不敢轻易动用拘留手段,便在上午调来警署署长的汽车,诚惶诚恐地把冯雪雁“恭请”到警署来,只说是上司“求见副市长夫人”。

几个当时整宿未眠的当值巡警,到了交班的时间也不敢回家。心里一边嘀咕着,这事儿偏偏轮到自己当班,“真他妈的倒霉”!他们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一边,巴巴地等着长官的问话。好像弄出人命事故的,不是人家副市长夫人,倒是他们自己似的。

那具已经僵硬了的“抢劫犯”的尸体,随后也被运到警署的临时停尸间……

曾佐在警署的候审室,见到了自己的顾主——冯雪雁。她已经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乔秘书领着曾佐律师赶到了,竟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乔秘书就放声痛哭。惹得乔秘书也鼻涕、眼泪随之喷涌不止……

曾佐多少也为“公主落难”而悲哀,鼻子隐隐发酸。

他跟管事的严大浦,倒是很快就谈妥了“保释”副市长夫人回家,“随时听候警方问话”的事宜。反正,把这样一个难以伺候的事主,总留在警署脏兮兮的休息室里,谁都落得浑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说是要留下来,继续交涉和办理所需的一应手续,让乔秘书把冯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与严大浦的配合“空前绝后”的和谐——他们马上一起开始确认“持枪抢劫犯”的尸体、遗留品和身份的问题。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随身揣着一张足以暴露自家出处的“物证”:

一张本市机械高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写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为天气炎热,大浦让法医迅速做出尸检报告的同时,派部下赶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进行查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胆大包天的抢劫犯三十出头的年龄,生得相貌丑陋、皮肤粗糙。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黑色。他双目圆睁,表情惊恐。穿着一身还算体面整齐的青布短褂长裤,脚上的千层底圆口布鞋,虽然已经丢了一只,却看得出,还是崭新崭新的。

最是令他们两人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把从现场找到的手枪:一把崭新的比利时FN公司造袖珍手枪。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师爷勃朗宁,于1910年为比利时FN公司专门设计的一款袖珍型手枪。它又轻又小,可以一次弹装六发。因为性能极好,欧洲各国枪械制造厂家纷纷仿造。

眼前的这一把,是比利时原厂家的正品。枪身上崭新的烤蓝,闪着一层幽光;里面的六发子弹全都在,卸出弹夹来,颗颗黄铜弹壳就像金子一样……

严大浦的眼珠子差点儿都要掉出来了:“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种小毛贼,弄把‘撸子’打家劫舍,就很风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当兵的时候,见过大帅的儿子随身配着这么一把,还就见过那么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这玩意儿,就算咱兜儿里有钱,没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虽没有出声,心里也在嘀咕:小小一只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来装备自己呢?

根据当值巡警的案发现场报告:这把枪,当时确实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里。

一个普普通通的独行盗贼,如何能够拥有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贵玩意儿”?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迹杳无的马路边上,还就真真地叫他给撞上了同样“金贵”的大人物——单身驾车出行的副市长夫人?

还有一件挺蹊跷的遗留品,便是紧紧握在死者左手里的一截弯成弧形的铁丝,好像是个什么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确认死亡“抢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来这住址真还不远,就在东城与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条杂居小胡同里。

开门出来的淳朴少年,一看到巡警手里拿着的那个信封,马上就承认:这是学校发给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不错,自己便是信封上写的那个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这封录取通知书,亲手交给哥哥的。

毫无疑问,这刚满十七的姚仲梁,当即就被带到了总署……少年一看到“抢劫犯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已经魂飞九天的这个丑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顶梁。

当“持枪抢劫犯”的弟弟,抽泣着坐在严大浦面前时,油然而生的同情涌上了大浦的胸膛——

这“抢劫犯”的小兄弟衣着简朴整洁,举止有礼而又不卑不亢。一个穷人家里,能够成长起这样一个梦想着去学习机械技术的有志少年,多么不容易呵……

当姚仲梁停止了哭泣,开始回答探长大人的问话时,大浦还发现,这个少年,毫不掩饰自己与他那位行为并不光彩的哥哥,有着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认:哥哥姚顶梁,白天出卖的是修理黄包车的手艺,有时到了晚上,确会去干些“翻墙上梁、溜门撬锁”的苟且营生。父亲过世得太早,自己已经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他们的老母亲一病就是十几年……兄弟两个年龄相差十二岁呢,中间的三个姐妹,因为家里穷,出生后不久都送给了别人。

大字不识几个的姚顶梁,多少年来就像父亲一样,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读书上学一天也没耽误。这个当哥的,就是捞到仨俩的不义之财,从来一个子儿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赌博、也不逛窑子,就是为了给母亲无止无休地抓药,给兄弟买铅笔、书本和每天早上带到学校去的两个火烧……

这一次,情形却是有些不同——姚顶梁晚上临出门以前,看着弟弟那沮丧而又含着责备的面孔,居然发了个毒誓说:

“哥今儿个准保不是去干‘那个事儿’。把你那张机械高专的录取通知书借给我。我是要去跟个有钱有势的熟人会会面,让人家也亲眼瞧瞧。人家兴许能把咱们两年的学费先给垫上——那可是小二百块的一笔钱啊……俺兄弟从此要上大学堂,出来可就是体面人了。哥对天发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办瓷实了,保证从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这竟是哥哥姚顶梁最后的遗言。

他出门前还特地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整齐裤褂和新布鞋——奔着三十去的大老爷们儿,也没给自己娶上一门媳妇。他这短短的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小兄弟的远大前程和老母亲的浑身病痛,搏着性命……

让严大浦格外动心的是,这个有着光明前程的少年,丝毫也没有嫌弃自己那活得“鼠窃狗偷”的委琐的兄长,而是对他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爱意。他并没有沾染上半点儿读书人酸溜溜儿的虚荣和自私……他的证言,引起了严大浦深深的思索:

那个已经毙命的“持枪抢劫犯”,到底是为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马路边,突然出现在了部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前面?

曾佐作为市长夫人冯雪雁的出头律师,他的特定立场当然是维护和保护自己当事人的利益无疑。尽管他的内心也无法否认,在这桩看似偶然“意外”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必然……

正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过于“意外”了。

今天下午,他离开警署后便直奔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他必须在警方上门索取口供之前,率先得到第一手资料。于是,冯雪雁清晰而孱弱的叙述,便声声入耳了:

“我不过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出去兜兜风儿。昨天晚上,我自己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从一向比较僻静的胡同西口,往南开了不到两里路,突然,车灯就照到了一个人影儿。他站在路中央,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醉汉。就减了车速,在离那人大约不到两丈的地方停下来。我记得,自己还摁了两下喇叭。但是那个男人还是不让路,汽车大灯的光线下我看到,他居然手里对我举着一把手枪!而且,朝我越走越近!我真的吓坏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踩下了油门儿……自己确实听到了闷闷的一声响,心想——完了,伤到人了……”

“也不知道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呆了多久,我才定下神来。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好自己下车去,看到那个被撞到的人,倒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已经没有呼吸了……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让我碰上这种事情?我想总得有个交代吧,就重新启动车子往家开。到家便赶紧给警署挂了电话……

“后来佣人对我说,三个当值巡警赶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钟了。车子现在停在家里的车库,前头是撞扁了一大块,送去修修就没事儿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清楚,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是被迫自卫……是不得已的啊!”

冯雪雁的一番话,说得也可谓是合情合理。

曾佐见她开始抑止不住发出哀哀泣泣的哭声,掏出一块工艺讲究的真丝刺绣手绢,擦拭着自己红红的鼻头儿。便也就不忍再继续“穷追猛打”,这位一向心高气胜的贵夫人已经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负了。


第二章

当日傍晚,严大浦和曾佐两人并肩走进了紫姨家,连为他们开门开了好几年的老独头,都觉得今儿个怪怪的。小町是看见他们就尖叫了一声:

“今天是‘世界和平日’吗?快看呀,头条儿新闻——探长与讼棍肩并着肩!”

紫姨“率领”着秋姗、小町、孙隆龙和厨娘何四妈,加上那只探头探脑的白毛小点子,十二只眼睛一起直瞪瞪地,把“探长与讼棍”给看得有点儿恼了。

严大浦气呼呼地把短短的手臂绕到背后:“少见多怪!真是……”

晚饭后,宾主还是照例聚在紫姨那间温馨的小牌室里。花茶和英国纸烟的芬芳混合着,弥漫在空间……

话题自然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副市长夫人身上的这桩“大不幸”了。即使是不大外出的紫姨,对那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的府邸,都有着相当鲜明的印象。单从外表上看,那还真是风光体面的一个所在。首先,那是座品相方正的广亮大门。

自前朝顺治九年以来,能建这广亮大门的,便从来都非一般平民——大院门的地面,要比胡同路面高出五步,铺设着整块上好条石的大石阶。门框根部有门枕石、抱鼓石,鼓上还刻着神气活现的小狮子。门的上轴是用联楹和门簪固定的。门簪四枚,刻成精美的四季花草。

大门内设有影壁、屏门,檐柱上有雀替、三幅云……这显然也都是当年房屋的主人有过官品或爵位的标志。

里面,青砖建筑围着正正方方的两进院子。门前常常停着各种花色品种的交通工具。二十五号院儿可是皇粮胡同中人缘极广的一户豪宅。

听说,里面有个铺着红木地板的大厅,经常会举行家庭交际舞会。只要一看到哪天晚上停了小半个胡同的车子,那就是西洋室内小乐队,已经在副市长官邸里纵情演奏起“探戈”和“狐步”舞曲的时候了……

皇粮胡同里的少男少女或激情少妇们,有时也会在二十五号院儿门口的附近,见到某一位不久前还浮在电影院布银幕上,哭笑打作、风情万种的男女电影明星:他们要么是西装革履、发蜡锃亮、明眸皓齿、潇洒翩翩;要么穿绫裹缎、卷发拥面、眉如弯月、口若红樱……个个都像是从招贴画儿上走下来的。

就连这儿疼那儿酸、肚儿圆的求医者们,也常常会把类似激动人心的见闻话题,捎到秋姗小小的妇儿科诊所里来……

尽管“探长与讼棍”今天是开天辟地“肩并着肩”走进了紫姨的家门,令全体人诧异得大跌眼镜。但紫姨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怀里揣着各自的小九九——

在紫姨的牌室里,听到曾佐上述一切的严大浦认为,鉴于种种不明点的存在,如果曾佐真的想把市长夫人尽快地“开脱”出来,使警方“心悦诚服”地做出“被迫自卫”的结论,最直接有效的一条,就是设法找到一位现场的目击证人。

至于说,那把比利时FN袖珍手枪的存在,令全体牌友们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作为律师,曾佐自然是不失为当事人排忧解难的本意;而严大浦这次却是从一看到那把高级、精美的袖珍手枪开始,便对那个已经缄口无语的“持枪抢劫犯”,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他对紫姨陈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亲自审问了那个孩子,是不是见过这把手枪?可那孩子用一种特别稀罕的目光,盯着这东西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问:‘这是……是我哥的东西吗?’我见说谎的人见得多了。可看得出,死人的兄弟姚仲梁没有说谎。这玩意儿,他确实是还没有那份儿见识它的资格呢。”

曾佐马上反问:“你能保证这把袖珍手枪,未必就不是姚顶梁以前从哪里偷来的东西吗?你也知道,他生前可是个‘几进宫’的老惯偷了。”

严大浦这回则表现得胸有成竹:“在咱这四九城里,哪些人家有条件接触到这一类高级的自卫性武器,我们警署大致还是心里有数的。最近并没有得到谁家府上有失窃的报案嘛。再说了,你知道,这样一把比利时的原装货,值多少钱吗?黑市上,没有六、七百块,就免谈。如果早有了这件东西,姚顶梁何必还要为了他兄弟那区区二百块钱的学费,去玩儿命‘拦路持枪抢劫’呢?”

曾佐本来还想“狡辩”说:兴许那孤陋寡闻的姚顶梁,压根儿就不知道手里这件宝贝的价值呢?可再一想,自己也觉得这个质疑本身就缺乏力度——

一个惯偷,总是要销赃的。难道他还打听不出黑市的行情吗?!

这回,孙隆龙也露出了几分机灵劲儿:“我今儿个听说咱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副市长夫人出了事儿,打听清楚就直奔出事现场去了一趟。各位猜猜,我都找到了什么?”

他还真的找到了东西!仍然是归功于他那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他在发现姚顶梁尸体的位置附近,又闻到一股子洋火水的味道!

他找到一只玻璃灯罩和提把都已经不翼而飞的破马灯!

无疑,这件东西解释了姚顶梁至死还紧紧抓在左手里的那根弧形的铁丝——这是一盏马灯的提把。

沉默良久的秋姗发言了:“那姓姚的强盗,原来是提着一盏马灯守候在路边儿的啊。但是,曾佐你在询问冯雪雁时,她是怎么形容出现在车头正前方那个强盗的姿势的?是这样……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提着马灯?还是这样……双手一起举枪对着她?”

曾佐哑然了。他虽然没有让冯雪雁对此做出过详尽的回顾,而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提到强盗手里的那盏马灯。当然,因为紧张,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细节。可毕竟是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眼下自己所承担的,似乎不是一场单纯的“被迫自卫”事件。

强烈的自尊,亦不允许曾佐轻易说出那句:“是啊——”,“对啊——”,“确实有问题……”的真心话。他反反复复的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用“哗哗”作响的噪音,掩饰着内心里的惶惑不安。

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小町子提出了一个人人都认为可行的措施——登报。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由律师对当事人冯雪雁直接建议,在完全不暴露真名真姓的前提下,登报寻找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以后,发生在皇粮胡同西口附近那场车祸的目击证人。

如果副市长夫人心里有鬼,就不敢同意这个举动;而如果真是急于想证明自己“被迫自卫”的真实性,就理应乐于接受这个建议。

紫姨点头表示赞同。

曾佐呢,心里明白这样做,并不符合高子昂副市长的本意。可是,朋友们的想法却不无道理……

他起身扫视了众人,便表情郁郁的起身告辞,一个人提前独自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而无言相对——曾佐的心情和处境,不是不可理解。但这回大浦所产生的一连串儿怀疑,更加不容忽视。很明显,又是一桩迷雾重重的案子。

紫姨声调平平地发了话:“大浦如果想证明这并非一场正当合理的‘被迫自卫’,就要设法证明冯雪雁与姚顶梁生前的关系。曾佐如果想要证明,这场造成了人命伤亡的车祸,确实具有‘被迫自卫’的合法性,首先就必须找到一名社会身份诚信度高,并且与冯雪雁没有任何人际关联的目击证人。所以,最近这些天,我们拭目以待这出现概率几乎为零的‘目击证人’吧。只要‘他’或是‘她’,根本就不出现,大浦,你就可以继续自己的调查和推断了……”

曾佐到底还是曾佐,他经过整整一夜的思索,第二天一早,带着微青的眼圈儿,敲开了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府邸的大门……

冯雪雁没有化妆,只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柔软晨袍,眼圈儿也是微青的。

困惑中的律师与困境中的当事人,彼此对视了片刻,发出了会心的苦笑。

女主人请曾佐共进早餐。餐桌上摆着自家厨房新烤的面包和喷香的巴西咖啡,外加油条、豆浆、八宝菜……

曾佐故作轻松地笑了:“夫人的早餐,真是充满了包容性啊!”

冯雪雁也笑了:“对于我,这面包、咖啡是表演性的,为了向我那留过洋的丈夫证明,自己也不是乡巴佬儿而已。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在国外生活过。那油条、豆浆、八宝菜,才是我的本色。不过,今天的面包和咖啡,对于我们家来说,便是物尽其用了——曾律师也是留英学法律的,您一定不反对负责消灭掉桌上‘表演性’的那一部分吧。”

曾佐表示了感谢和快乐以后,从容落座。他和女主人面对面地吃起涂满了奶油和樱桃果酱的面包……

他有口无心地调侃道:“这牛奶面包,对于高副市长来说,总还不至于完全是‘表演性的一部分’吧。”

只见一缕阴霾,迅速掠过了冯雪雁的眉端。接着,她用夸张语气说:

“本市的高副市长日理万机——访问、视察、演讲、普及推进新文化运动等等等等,忧天下之忧而先忧,乐天下之乐而后乐。忙得夜不归营废寝忘食四脚朝天屁滚尿流,忙得三过家门而不入,忙得恨不得把莎士比亚抓来给自己当文秘……晚上常常住在市府衙门儿里挑灯苦干,翘首以待大总统有朝一日给他颁发一纸‘勤政敬业’的通令嘉奖呢!”

曾佐又被冯雪雁这俐齿伶牙、口若悬河的一大串俏皮话儿,逗得放声大笑起来。

他是真心喜欢冯雪雁这种单纯、率真、大大咧咧的性格。希望已经发生的一切,最终停留在已知的程度上。但他还是不得不尽量婉转地设法对冯雪雁进行说服。当说到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问题时,他把自己考虑再三的话,讲了出来:

“登报寻找目击证人这个建议,恰恰是警署里一位可以称作朋友的要职人物提出来的。这至少是一个主动要求追究真相的……姿态嘛。而如果夫人始终坚持完全不见报,那位高级警官则认为,对这场‘被迫自卫’事件持有疑问的那一部分中、下层警务人员,‘上面’就太缺乏说服力了。不过我想,根据当时的情况来分析,现场目击证人的出现概率,几乎等于零。假定可能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出现个把抱着金钱目的而粉墨出场的假目击证人,而后者是很容易就被识破的。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正的目击证人出现了,那岂不是只会对夫人早日解脱这场是非,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呢?”

大大出乎曾佐的意料,沉默片刻后的冯雪雁,当即爽快地接受了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建议。

为此,曾佐深深地从丹田呼出一口气来——冯雪雁的内心,是坦然的;而那个乡巴佬儿严大浦的怀疑,则是要落空的。

接着,曾佐用闲谈的口气,问起夫人当时见到站在车头正前方的抢劫犯,是怎样的一种姿势?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保持着一种轻松的好奇心。可是,听到的回答,却重新让曾佐刚才豁然开朗的那颗心,重新陷入了彷徨——冯雪雁做出了一个双手持枪正对前方的姿势说:

“他就是这样的……站在马路中间,这样直直地双手举枪,对着我。车灯下,我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才本能地踩住油门,朝他冲过去——那景象,太可怕了!”

冯雪雁说谎了。

显然,当她走下汽车以后,并没有看见姚顶梁手里已经被撞飞了的马灯,居然还留下了一截铁丝儿提把在左手里面。否则她也许就会说:

“那强盗一手提着马灯,一手对我举着枪……”

遗憾的是,警署的案件报告中明文记录着:死者左手紧握着一段弧形的铁丝。而且还将补充记录,那盏被孙隆龙后来在现场找到的破碎的马灯。剩下的,那简直是易如反掌的物证还原工作了……

那个强盗临死前,左手提着一盏马灯。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呢?曾佐隐忍了好几分钟,到底还是没有把这一切泄露给自己的当事人,刻意地事前提醒冯雪雁,如何在警方今天上午前来录取详细口供的时候,改变自己那一番死者曾经“双手持枪”的描述……

曾佐被自己“渴望泄露”的强烈欲求,简直都要憋裂了喉咙。

上午九点半钟,严大浦亲自率领着警署的文书和另外一位警官,按时上门前来“拜访”遭遇了不幸事件的副市长夫人。

他一进客厅就看见,曾佐大腿跷二腿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逍遥和不屑。

“咕嘟——”一下,大浦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儿:糟了,这大讼棍不会……不会把昨天在紫姨那里听到的话,暗暗地都学给了这位官太太吧?!

很快,事实证明曾佐没有出卖自己做人的良知。

霎时,严大浦心里又充满了对这个冤家同伴无以言状的感激——曾佐就是曾佐。他毕竟是咱们紫町牌友俱乐部的铁杆儿会员。可接下来,这个职业讼棍马上又表现得……非常“不够哥们儿”了——

探长问:“请问夫人,您与死者过去是否有过面识?比如说,恩怨过节什么的?”

讼棍答:“鉴于两者之间社会身份的巨大差距,难道严探长真的认为,夫人与这个强盗毛贼,以往会有发生面识的条件吗?只有一种假设,有可能在他们之间产生严探长所说的‘恩怨过节’,那就是过去姚顶梁曾经入室盗窃,到这个院子里来过。请问,贵署有过这方面的记录吗?”

探长说:“啊……据我所知,确实没有。不过请问夫人,您当时是刹过一次车?还是两次车?还能够说出准确的记忆吗?”

讼棍说:“不能够。”

探长说:“为什么?”

讼棍说:“因为紧张,因为害怕。在下也请问探长大人,这‘一次’或是‘两次’的刹车,与是否‘被迫正当自卫’的结论,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探长说:“请问夫人,您还记得,当时车头是在道路的正中间,还是路边接触那持枪抢劫犯的身体的?”

讼棍说:“不记得了。”

探长说:“请问律师先生,为什么总是您在代替夫人回答问题?”

讼棍说:“因为,代人讼辩,就是在下——‘讼棍’的饭碗嘛。”

探长说:“我们需要得到夫人并非‘过失致人伤亡’,而确实是‘被迫正当自卫’的证据。”

讼棍说:“中国的法律明确规定,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罪,原则上不能要求其提交无犯罪证据。而是您想主张谁有罪,就要由您举出犯罪证据;您无权要求我的当事人,向您提交自己无罪的证据。如果您想指控她犯有‘过失致人伤亡罪’,或是‘故意杀人’罪,那么就应由您来提交她至少是有‘重大嫌疑’的证据。听清楚了,探长大人,是要由您来提交‘证明冯雪雁有罪的证据’——这就叫‘无罪推定’。明白了吗?”

什么他妈的乱七八糟的“有罪证据”、“无罪推定”……简直是绕口令儿!是胡搅蛮缠!是哗众取宠!是臭嶉!这个老讼棍!

那天,严大浦离开市长官邸的时候,简直是把曾佐恨得牙根儿发痒了。

显然,人家冯雪雁却听懂了曾佐的这一通“绕口令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感激。

曾佐心里有数:冯雪雁既然已经坦然同意了登报公开寻找“目击证人”,严大浦最好暂时不要瞎搅和。眼下,还需要给冯雪雁的精神一点缓冲的时间。


第三章

第二天,小町担当记者的那家《天天新闻》,在一个并不十分明显的位置,刊登了“寻找目击证人”的一则新闻启事。虽然文字很简单,但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则启事,并没有指名道姓是什么人物的汽车,“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没引起社会上丝毫不安的骚动。

就连包括建议刊登这篇东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会出现一个货真价实的目击证人来。但是,预计“概率为零”的奇迹,却真的发生了。发生在这篇寻访启事见报后的一个星期……

她是一位仪表端庄、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报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门贵族女子高校的美术教员,姓“费”名“阳”。

这位形象令人肃然起敬的费阳女士来到市警署后,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杨署长的亲自接见和询问。

她的话语简洁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点左右,我有事正好路过皇粮胡同西口往南,将近两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因为天黑,具体年龄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马路中央’,面对着一辆迎面开来的卧车,举着一件‘像是手枪’的东西。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很沉闷的响声……车灯下,‘好像是看见’那个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体重重地倒在了路边。车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时我担心,这是帮会之间的内讧,非常害怕被卷进这类报纸上经常有所报道的黑势力残杀。便赶紧借着黑暗,溜进旁边的面杖胡同,离开了车祸现场……”

连从一开始就对这场所谓的“被迫自卫”事件深存疑虑的严大浦本人,也完全无法否认这位“目击证人”,其社会身份无可非议的严肃性。

首先,她似乎无须为了金钱利益,前来为人作证——她的穿戴,质地高级、款式正统,一副为人师表的端庄;还有她那坦诚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学者高尚从容的风度举止。她对警方某些细节的询问,绝不进行刻意的描述——

当问到关于那个被撞倒的男性,当时是一只手举着枪,还是双手举着枪?

费女士的回答是:记不清楚了,因为持枪男性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当问到那个男性被车撞倒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费女士的回答是:自己当时所站立的角度,无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体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说,那个地段没有路灯啊!

当问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车驾驶者的性别或面孔?

费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没有看到。因为汽车里面的光线,远远低于有着车灯照射的外面的光线啊——

显然,这位费阳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认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伪证人。

当问到她为什么决定出面作证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便就简略得更加令人心悦诚服了:

“我是个天主教徒。是主教导我这样为人处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神气得还真的就像一个“小人得志”的讼棍。

他对那个一堆肉似窝在沙发里目光茫然的严大浦,不断抛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一屁股坐下来,卖弄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洗牌技术;时而骚动不安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牌室里,精神抖擞的转上一圈儿。连那小点子都被感染得,兴奋地追着他,猛咬脚后跟儿。

曾佐情愿对其实并未消失的那些疑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他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在本能地拒绝着对冯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实出现。

这位简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可爱的“目击证人”,已经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点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撞人致死事件,“确属被迫正当自卫”的结案报告书!

紫姨、小町和秋姗老少三个女人,正在兴致盎然地折叠纸鹤。她们的面前,放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四方纸片儿,有大有小。玩儿起这种来自日本的传统手工游戏,紫姨的初衷是,秋姗可以因此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藉此来保持和提高做手术的技术水平;小町子嘛,则可以通过这种安静细腻的手工活动,多少培养一点“淑女的温文尔雅”;自己嘛,年龄不饶人,最近国外的科学家提出了“中高龄人士,平时加强活动手指,对大脑和小脑能够起到预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学术观点。

可今晚的曾佐,连秋姗都被他惹烦了:“我说大律师,您是不是得了‘强迫性舞蹈症’了?真讨厌!”

孙隆龙和小町,觉得胖子探长这回是“输”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就还真杀出那么一位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来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够奇妙的,就跟真有那么一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灯一样,这大讼棍曾佐是有福气啊,想要什么,就来了什么!

紫姨笑眯眯的:“曾大律师,初战告捷,恭喜恭喜!不过,您暂且请坐,听隆龙也把最近几天的道听途说,跟咱们唠唠——”

孙隆龙早就在等待轮到自己开口的时刻了。他故作老道的点燃了大海泡石烟斗,吞云吐雾地做思索状: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顶梁的底细。这人确实是个惯偷。不过,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帮圈子里,倒也听人说,这个独行贼子的看家本领只有一绝,就是一双徒手——那十根白天会修黄包车的手指头,晚上抠着砖缝、抓着水管子,什么样的平房、楼房,都能爬上去;什么样的门扇、窗户,都能设法拨弄开来。为此得了个诨名‘左钩子’。我问,为什么是‘左钩子’呢?答曰,因为此人天生是个左撇子。不过,姚顶梁在圈子里,自立的行规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见东西不见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钩子’刨食。我想这点挺重要,别说是枪了,就连刀子、攮子、锥子、钳子……姚顶梁从来一概不带。徒手之功,正是他为之自豪的正宗师传。还有,既然是个闻名的左撇子盗贼,就算那把比利时袖珍手枪真是他的,怎么会被发现是握在尸体的……右手里呢?”

曾佐目光近乎凶狠地瞪着“画蛇添足”的孙隆龙,吓得小浑球儿赶紧躲到紫姨的身边儿,把脖子缩了起来……

终于轮到小町子说话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条土织布藏青色肥腿裤子。这么一打扮,活脱儿一个市井小户人家闺女的模样儿。怨不得过去皇粮胡同“四大公子”的头儿钱胜晓,夸奖过她不当演员“可惜了”呢,她一敲开了姚顶梁家的门,就红着眼圈儿自我介绍说:

“顶梁大哥生前有恩于俺家。去年,多亏是他把被另一个盗贼偷走的包裹送了回来,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医院看医生的钱……如今听人说,顶梁大哥突然过世了。估计梁家眼下失去了养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赶紧送些米面和青菜过来……”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亲还卧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泪横流,拉着这“善性闺女”的手,痛说一番大儿子顶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却一直用眼角偷偷瞟着陌生女孩子的一双手——白嫩得就跟几根小水葱儿似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确实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样,姚仲梁聪颖过人且颇有城府。经过一阵子紧张地思索之后,姚仲梁突然开口说:

“姑娘,我哥在世时,想是从没有认真跟……女人打过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门以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要紧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万一自己出去一时三日还不回来,也许就会有人来拿这件东西——是一件女人用的东西。我估摸着,这东西是我哥想交给您,要么,就是想还给您的……”

就这样,小町在紫姨与众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来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东西”——一块刺绣着四个花写体英文字母的真丝抽纱手绢。

曾佐开始从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渐渐清醒过来。他越发认真地倾听年轻朋友们的发言……当眼前展现出了那块刺绣手绢时,他从里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那四个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冯雪雁”的英文缩写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亲眼看见,一模一样的刺绣手绢,被冯雪雁拿在手里,擦拭自己那红红的鼻头……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佐曾经坚信不移:高贵的副市长夫人和那个死去的抢劫犯之间,事件发生前必然毫无任何关联!可此刻,这样一块手绢的出现,正在向自己证明着怎样一个天大的隐秘呢?

当然,刚才还满面沮丧的严大浦,眼睛也为之闪闪发亮了。

于是,“探长与讼棍”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向那块手绢伸出了手,也在这一瞬间,四只眼睛碰出了火花……两个人的心头,闪过的是同一个愤怒的念头:这家伙,他想用这块手绢,干什么?!

两人紧抓着这块手绢的手,一时僵僵地停在了空中……这时,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出其不意地那么轻轻一抽,就抽走了手绢——是紫姨:

“让我看看。唔,这可是件好东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绣品,这是来自欧罗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绣。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没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里,有一间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门脸儿不大,店里除了摆着淑女、贵妇出门爱戴的欧式帽子,上面装饰着贵重的鸵鸟毛和‘蕾丝’花边;有又高又圆的绅士礼帽、各种颜色和面料的领带、领结、手套……”

“纳纳帽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里面就摆着这种刺绣手绢。店家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专门在上面加绣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国内只有纳纳帽店一家,出售这种高级舶来品的手绢,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销不出去几打。这么讲究的东西,怎么就被个下三滥盗贼捡着了呢?得,就先存在我这儿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怀鬼胎的探长与讼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们俩那饿狗盯着骨头似的眼光注视下,把那块神秘的刺绣手绢,从从容容地塞进了自己唐装上衣腋下的衣兜儿。

冯雪雁与姚顶梁之间,过去“毫无关系”、这场车祸“纯属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时又化作了疑问重重的雾霭的墙……

秋姗和小町相视而笑了——看咱们这位老太太,真是个“见过东西”的人啊!

消停了两个星期的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广亮大门前又重新恢复了香车宝马,艳影缤纷的繁荣——

绝处逢生的冯雪雁夫人,以“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费阳女士”为名义,专门举办了一场舞会。被邀请到场的,有众多的亲朋好友、官宦豪门、社会名流和电影界、演艺界的成功人士们……

孙隆龙的母亲因为与副市长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请之列。小“浑球儿”也将得意地挽着自己的小“未婚妻”,与母亲相携到场。

曾佐为平息此次“风波大难”,自然是功不可没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荣——自己正在“交际阶段的女友”秋姗和“表姨”——紫姨,也将随同出席。

本来,严大浦理所当然是要被这个“高贵的盛典”排除在外的。亏得曾佐还算够哥们儿,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里土气的严探长,其实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个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好主意,便是来自他的高见。

冯雪雁又是那样洒脱地表示“热烈欢迎”,痛快得几乎要让曾佐怀疑她是“别有用心”了。果然不错,女主人随即便提出了一个功利得不加掩饰的附加条件,就是“探长大人必须穿着警官制服出场”。

在冯雪雁这种人的社交圈子里,就没有一根白烧的蜡——听到这个“提议”的曾佐,难免暗暗地苦笑了。

毕竟,由于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能够一起出席这场意义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会了。

说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坏了紫姨和身边那大小两个闺女。她们简直是在发动“世界大战”——

三个女人的周围,起码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厅里翻卷飞扬、彩浪滚滚。她们穿了脱、脱了穿……把何四妈的脑壳儿都弄晕了!

何四妈心里说,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咋就那么能折腾呐?也不怕为了到邻居家去吃顿小酒,反倒折了阳寿!

一位浑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发型师,被专门从她的理容店里请到十九号院儿来,轮流给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个半小时的头发。

到了,把她给累得一屁股栽进双人沙发,一边喘气儿一边微笑——

自己这妙手生花的技艺,展示在美人们的头上,还是很值得的。同时,坚决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场费”。


第四章

第二天,小町担当记者的那家《天天新闻》,在一个并不十分明显的位置,刊登了“寻找目击证人”的一则新闻启事。虽然文字很简单,但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则启事,并没有指名道姓是什么人物的汽车,“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没引起社会上丝毫不安的骚动。

就连包括建议刊登这篇东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会出现一个货真价实的目击证人来。但是,预计“概率为零”的奇迹,却真的发生了。发生在这篇寻访启事见报后的一个星期……

她是一位仪表端庄、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报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门贵族女子高校的美术教员,姓“费”名“阳”。

这位形象令人肃然起敬的费阳女士来到市警署后,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杨署长的亲自接见和询问。

她的话语简洁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点左右,我有事正好路过皇粮胡同西口往南,将近两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因为天黑,具体年龄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马路中央’,面对着一辆迎面开来的卧车,举着一件‘像是手枪’的东西。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很沉闷的响声……车灯下,‘好像是看见’那个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体重重地倒在了路边。车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时我担心,这是帮会之间的内讧,非常害怕被卷进这类报纸上经常有所报道的黑势力残杀。便赶紧借着黑暗,溜进旁边的面杖胡同,离开了车祸现场……”

连从一开始就对这场所谓的“被迫自卫”事件深存疑虑的严大浦本人,也完全无法否认这位“目击证人”,其社会身份无可非议的严肃性。

首先,她似乎无须为了金钱利益,前来为人作证——她的穿戴,质地高级、款式正统,一副为人师表的端庄;还有她那坦诚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学者高尚从容的风度举止。她对警方某些细节的询问,绝不进行刻意的描述——

当问到关于那个被撞倒的男性,当时是一只手举着枪,还是双手举着枪?

费女士的回答是:记不清楚了,因为持枪男性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当问到那个男性被车撞倒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费女士的回答是:自己当时所站立的角度,无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体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说,那个地段没有路灯啊!

当问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车驾驶者的性别或面孔?

费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没有看到。因为汽车里面的光线,远远低于有着车灯照射的外面的光线啊——

显然,这位费阳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认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伪证人。

当问到她为什么决定出面作证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便就简略得更加令人心悦诚服了:

“我是个天主教徒。是主教导我这样为人处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神气得还真的就像一个“小人得志”的讼棍。

他对那个一堆肉似窝在沙发里目光茫然的严大浦,不断抛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一屁股坐下来,卖弄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洗牌技术;时而骚动不安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牌室里,精神抖擞的转上一圈儿。连那小点子都被感染得,兴奋地追着他,猛咬脚后跟儿。

曾佐情愿对其实并未消失的那些疑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他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在本能地拒绝着对冯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实出现。

这位简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可爱的“目击证人”,已经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点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撞人致死事件,“确属被迫正当自卫”的结案报告书!

紫姨、小町和秋姗老少三个女人,正在兴致盎然地折叠纸鹤。她们的面前,放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四方纸片儿,有大有小。玩儿起这种来自日本的传统手工游戏,紫姨的初衷是,秋姗可以因此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藉此来保持和提高做手术的技术水平;小町子嘛,则可以通过这种安静细腻的手工活动,多少培养一点“淑女的温文尔雅”;自己嘛,年龄不饶人,最近国外的科学家提出了“中高龄人士,平时加强活动手指,对大脑和小脑能够起到预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学术观点。

可今晚的曾佐,连秋姗都被他惹烦了:“我说大律师,您是不是得了‘强迫性舞蹈症’了?真讨厌!”

孙隆龙和小町,觉得胖子探长这回是“输”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就还真杀出那么一位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来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够奇妙的,就跟真有那么一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灯一样,这大讼棍曾佐是有福气啊,想要什么,就来了什么!

紫姨笑眯眯的:“曾大律师,初战告捷,恭喜恭喜!不过,您暂且请坐,听隆龙也把最近几天的道听途说,跟咱们唠唠——”

孙隆龙早就在等待轮到自己开口的时刻了。他故作老道的点燃了大海泡石烟斗,吞云吐雾地做思索状: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顶梁的底细。这人确实是个惯偷。不过,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帮圈子里,倒也听人说,这个独行贼子的看家本领只有一绝,就是一双徒手——那十根白天会修黄包车的手指头,晚上抠着砖缝、抓着水管子,什么样的平房、楼房,都能爬上去;什么样的门扇、窗户,都能设法拨弄开来。为此得了个诨名‘左钩子’。我问,为什么是‘左钩子’呢?答曰,因为此人天生是个左撇子。不过,姚顶梁在圈子里,自立的行规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见东西不见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钩子’刨食。我想这点挺重要,别说是枪了,就连刀子、攮子、锥子、钳子……姚顶梁从来一概不带。徒手之功,正是他为之自豪的正宗师传。还有,既然是个闻名的左撇子盗贼,就算那把比利时袖珍手枪真是他的,怎么会被发现是握在尸体的……右手里呢?”

曾佐目光近乎凶狠地瞪着“画蛇添足”的孙隆龙,吓得小浑球儿赶紧躲到紫姨的身边儿,把脖子缩了起来……

终于轮到小町子说话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条土织布藏青色肥腿裤子。这么一打扮,活脱儿一个市井小户人家闺女的模样儿。怨不得过去皇粮胡同“四大公子”的头儿钱胜晓,夸奖过她不当演员“可惜了”呢,她一敲开了姚顶梁家的门,就红着眼圈儿自我介绍说:

“顶梁大哥生前有恩于俺家。去年,多亏是他把被另一个盗贼偷走的包裹送了回来,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医院看医生的钱……如今听人说,顶梁大哥突然过世了。估计梁家眼下失去了养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赶紧送些米面和青菜过来……”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亲还卧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泪横流,拉着这“善性闺女”的手,痛说一番大儿子顶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却一直用眼角偷偷瞟着陌生女孩子的一双手——白嫩得就跟几根小水葱儿似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确实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样,姚仲梁聪颖过人且颇有城府。经过一阵子紧张地思索之后,姚仲梁突然开口说:

“姑娘,我哥在世时,想是从没有认真跟……女人打过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门以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要紧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万一自己出去一时三日还不回来,也许就会有人来拿这件东西——是一件女人用的东西。我估摸着,这东西是我哥想交给您,要么,就是想还给您的……”

就这样,小町在紫姨与众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来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东西”——一块刺绣着四个花写体英文字母的真丝抽纱手绢。

曾佐开始从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渐渐清醒过来。他越发认真地倾听年轻朋友们的发言……当眼前展现出了那块刺绣手绢时,他从里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那四个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冯雪雁”的英文缩写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亲眼看见,一模一样的刺绣手绢,被冯雪雁拿在手里,擦拭自己那红红的鼻头……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佐曾经坚信不移:高贵的副市长夫人和那个死去的抢劫犯之间,事件发生前必然毫无任何关联!可此刻,这样一块手绢的出现,正在向自己证明着怎样一个天大的隐秘呢?

当然,刚才还满面沮丧的严大浦,眼睛也为之闪闪发亮了。

于是,“探长与讼棍”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向那块手绢伸出了手,也在这一瞬间,四只眼睛碰出了火花……两个人的心头,闪过的是同一个愤怒的念头:这家伙,他想用这块手绢,干什么?!

两人紧抓着这块手绢的手,一时僵僵地停在了空中……这时,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出其不意地那么轻轻一抽,就抽走了手绢——是紫姨:

“让我看看。唔,这可是件好东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绣品,这是来自欧罗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绣。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没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里,有一间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门脸儿不大,店里除了摆着淑女、贵妇出门爱戴的欧式帽子,上面装饰着贵重的鸵鸟毛和‘蕾丝’花边;有又高又圆的绅士礼帽、各种颜色和面料的领带、领结、手套……”

“纳纳帽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里面就摆着这种刺绣手绢。店家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专门在上面加绣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国内只有纳纳帽店一家,出售这种高级舶来品的手绢,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销不出去几打。这么讲究的东西,怎么就被个下三滥盗贼捡着了呢?得,就先存在我这儿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怀鬼胎的探长与讼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们俩那饿狗盯着骨头似的眼光注视下,把那块神秘的刺绣手绢,从从容容地塞进了自己唐装上衣腋下的衣兜儿。

冯雪雁与姚顶梁之间,过去“毫无关系”、这场车祸“纯属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时又化作了疑问重重的雾霭的墙……

秋姗和小町相视而笑了——看咱们这位老太太,真是个“见过东西”的人啊!

消停了两个星期的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广亮大门前又重新恢复了香车宝马,艳影缤纷的繁荣——

绝处逢生的冯雪雁夫人,以“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费阳女士”为名义,专门举办了一场舞会。被邀请到场的,有众多的亲朋好友、官宦豪门、社会名流和电影界、演艺界的成功人士们……

孙隆龙的母亲因为与副市长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请之列。小“浑球儿”也将得意地挽着自己的小“未婚妻”,与母亲相携到场。

曾佐为平息此次“风波大难”,自然是功不可没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荣——自己正在“交际阶段的女友”秋姗和“表姨”——紫姨,也将随同出席。

本来,严大浦理所当然是要被这个“高贵的盛典”排除在外的。亏得曾佐还算够哥们儿,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里土气的严探长,其实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个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好主意,便是来自他的高见。

冯雪雁又是那样洒脱地表示“热烈欢迎”,痛快得几乎要让曾佐怀疑她是“别有用心”了。果然不错,女主人随即便提出了一个功利得不加掩饰的附加条件,就是“探长大人必须穿着警官制服出场”。

在冯雪雁这种人的社交圈子里,就没有一根白烧的蜡——听到这个“提议”的曾佐,难免暗暗地苦笑了。

毕竟,由于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能够一起出席这场意义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会了。

说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坏了紫姨和身边那大小两个闺女。她们简直是在发动“世界大战”——

三个女人的周围,起码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厅里翻卷飞扬、彩浪滚滚。她们穿了脱、脱了穿……把何四妈的脑壳儿都弄晕了!

何四妈心里说,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咋就那么能折腾呐?也不怕为了到邻居家去吃顿小酒,反倒折了阳寿!

一位浑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发型师,被专门从她的理容店里请到十九号院儿来,轮流给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个半小时的头发。

到了,把她给累得一屁股栽进双人沙发,一边喘气儿一边微笑——

自己这妙手生花的技艺,展示在美人们的头上,还是很值得的。同时,坚决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场费”。


第五章

第二天,小町担当记者的那家《天天新闻》,在一个并不十分明显的位置,刊登了“寻找目击证人”的一则新闻启事。虽然文字很简单,但足以说明问题了。

这则启事,并没有指名道姓是什么人物的汽车,“因故”撞死了一位中年男性,因而没引起社会上丝毫不安的骚动。

就连包括建议刊登这篇东西的小町本人,也不曾相信:真会出现一个货真价实的目击证人来。但是,预计“概率为零”的奇迹,却真的发生了。发生在这篇寻访启事见报后的一个星期……

她是一位仪表端庄、衣冠楚楚的中年女性。自报身份是本城第一名门贵族女子高校的美术教员,姓“费”名“阳”。

这位形象令人肃然起敬的费阳女士来到市警署后,受到了坐第一把交椅上的杨署长的亲自接见和询问。

她的话语简洁而不容置疑:“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半点左右,我有事正好路过皇粮胡同西口往南,将近两里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男人……因为天黑,具体年龄看不清楚,他‘好像是站在马路中央’,面对着一辆迎面开来的卧车,举着一件‘像是手枪’的东西。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很沉闷的响声……车灯下,‘好像是看见’那个站在路中央的男人,身体重重地倒在了路边。车子嘛,很快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时我担心,这是帮会之间的内讧,非常害怕被卷进这类报纸上经常有所报道的黑势力残杀。便赶紧借着黑暗,溜进旁边的面杖胡同,离开了车祸现场……”

连从一开始就对这场所谓的“被迫自卫”事件深存疑虑的严大浦本人,也完全无法否认这位“目击证人”,其社会身份无可非议的严肃性。

首先,她似乎无须为了金钱利益,前来为人作证——她的穿戴,质地高级、款式正统,一副为人师表的端庄;还有她那坦诚的表情、清澈的目光和一位女学者高尚从容的风度举止。她对警方某些细节的询问,绝不进行刻意的描述——

当问到关于那个被撞倒的男性,当时是一只手举着枪,还是双手举着枪?

费女士的回答是:记不清楚了,因为持枪男性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仅仅是那么“一瞬间”。

当问到那个男性被车撞倒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费女士的回答是:自己当时所站立的角度,无法看清被撞的男人,具体被撞倒在地的位置。再说,那个地段没有路灯啊!

当问到,您是否看到了汽车驾驶者的性别或面孔?

费女士的回答就更加可信了:完全没有看到。因为汽车里面的光线,远远低于有着车灯照射的外面的光线啊——

显然,这位费阳女士,不像是事先就认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伪证人。

当问到她为什么决定出面作证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便就简略得更加令人心悦诚服了:

“我是个天主教徒。是主教导我这样为人处事的。”

那天晚上的曾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神气得还真的就像一个“小人得志”的讼棍。

他对那个一堆肉似窝在沙发里目光茫然的严大浦,不断抛去得意洋洋的眼神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一屁股坐下来,卖弄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洗牌技术;时而骚动不安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牌室里,精神抖擞的转上一圈儿。连那小点子都被感染得,兴奋地追着他,猛咬脚后跟儿。

曾佐情愿对其实并未消失的那些疑惑,采取掩耳盗铃的态度——他的内心从一开始,就在本能地拒绝着对冯雪雁任何不利的事实出现。

这位简直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可爱的“目击证人”,已经促使市警署在今天下午四点半整,正式做出了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撞人致死事件,“确属被迫正当自卫”的结案报告书!

紫姨、小町和秋姗老少三个女人,正在兴致盎然地折叠纸鹤。她们的面前,放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四方纸片儿,有大有小。玩儿起这种来自日本的传统手工游戏,紫姨的初衷是,秋姗可以因此锻炼手指的灵活性,藉此来保持和提高做手术的技术水平;小町子嘛,则可以通过这种安静细腻的手工活动,多少培养一点“淑女的温文尔雅”;自己嘛,年龄不饶人,最近国外的科学家提出了“中高龄人士,平时加强活动手指,对大脑和小脑能够起到预防老化之功效”的最新学术观点。

可今晚的曾佐,连秋姗都被他惹烦了:“我说大律师,您是不是得了‘强迫性舞蹈症’了?真讨厌!”

孙隆龙和小町,觉得胖子探长这回是“输”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怎么就还真杀出那么一位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来呢?

天下的事情,可也够奇妙的,就跟真有那么一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拉丁神灯一样,这大讼棍曾佐是有福气啊,想要什么,就来了什么!

紫姨笑眯眯的:“曾大律师,初战告捷,恭喜恭喜!不过,您暂且请坐,听隆龙也把最近几天的道听途说,跟咱们唠唠——”

孙隆龙早就在等待轮到自己开口的时刻了。他故作老道的点燃了大海泡石烟斗,吞云吐雾地做思索状:

“我按紫姨的吩咐,先去查了姚顶梁的底细。这人确实是个惯偷。不过,混到跟他常打交道的丐帮圈子里,倒也听人说,这个独行贼子的看家本领只有一绝,就是一双徒手——那十根白天会修黄包车的手指头,晚上抠着砖缝、抓着水管子,什么样的平房、楼房,都能爬上去;什么样的门扇、窗户,都能设法拨弄开来。为此得了个诨名‘左钩子’。我问,为什么是‘左钩子’呢?答曰,因为此人天生是个左撇子。不过,姚顶梁在圈子里,自立的行规倒是有口皆碑。一是不偷老的、小的和病的;二是只见东西不见血;三是只靠自己那看家的‘左钩子’刨食。我想这点挺重要,别说是枪了,就连刀子、攮子、锥子、钳子……姚顶梁从来一概不带。徒手之功,正是他为之自豪的正宗师传。还有,既然是个闻名的左撇子盗贼,就算那把比利时袖珍手枪真是他的,怎么会被发现是握在尸体的……右手里呢?”

曾佐目光近乎凶狠地瞪着“画蛇添足”的孙隆龙,吓得小浑球儿赶紧躲到紫姨的身边儿,把脖子缩了起来……

终于轮到小町子说话了。

今天白天,她穿了一件碎花大襟小褂和一条土织布藏青色肥腿裤子。这么一打扮,活脱儿一个市井小户人家闺女的模样儿。怨不得过去皇粮胡同“四大公子”的头儿钱胜晓,夸奖过她不当演员“可惜了”呢,她一敲开了姚顶梁家的门,就红着眼圈儿自我介绍说:

“顶梁大哥生前有恩于俺家。去年,多亏是他把被另一个盗贼偷走的包裹送了回来,重病的老爹才保住了上医院看医生的钱……如今听人说,顶梁大哥突然过世了。估计梁家眼下失去了养家口的依靠,爹就叫我赶紧送些米面和青菜过来……”

姚家病泱泱的老母亲还卧在小屋的土炕上,少不了鼻涕眼泪横流,拉着这“善性闺女”的手,痛说一番大儿子顶梁死得如何冤枉、如何令人难以接受……

小弟姚仲梁微微低着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却一直用眼角偷偷瞟着陌生女孩子的一双手——白嫩得就跟几根小水葱儿似的。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确实正如他死去的哥哥所期待的那样,姚仲梁聪颖过人且颇有城府。经过一阵子紧张地思索之后,姚仲梁突然开口说:

“姑娘,我哥在世时,想是从没有认真跟……女人打过交道。可他出事那天晚上出门以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说是要紧的物件,叫我先收好了。万一自己出去一时三日还不回来,也许就会有人来拿这件东西——是一件女人用的东西。我估摸着,这东西是我哥想交给您,要么,就是想还给您的……”

就这样,小町在紫姨与众人面前,展示出了意外来自姚仲梁的那件“女人用的东西”——一块刺绣着四个花写体英文字母的真丝抽纱手绢。

曾佐开始从得意洋洋的陶醉中,渐渐清醒过来。他越发认真地倾听年轻朋友们的发言……当眼前展现出了那块刺绣手绢时,他从里到外地感到全身一片冰凉——

那四个英文字母,分明就是“高冯雪雁”的英文缩写字母啊!

就在十天前,曾佐亲眼看见,一模一样的刺绣手绢,被冯雪雁拿在手里,擦拭自己那红红的鼻头……这是怎么回事呢?

曾佐曾经坚信不移:高贵的副市长夫人和那个死去的抢劫犯之间,事件发生前必然毫无任何关联!可此刻,这样一块手绢的出现,正在向自己证明着怎样一个天大的隐秘呢?

当然,刚才还满面沮丧的严大浦,眼睛也为之闪闪发亮了。

于是,“探长与讼棍”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向那块手绢伸出了手,也在这一瞬间,四只眼睛碰出了火花……两个人的心头,闪过的是同一个愤怒的念头:这家伙,他想用这块手绢,干什么?!

两人紧抓着这块手绢的手,一时僵僵地停在了空中……这时,一只柔软的手伸了过来,出其不意地那么轻轻一抽,就抽走了手绢——是紫姨:

“让我看看。唔,这可是件好东西呢。一看就知道,不是我们中国的传统绣品,这是来自欧罗巴修道院典型的修女手工刺绣。不知道小町子夏天在上海逛街,有没有注意到,在淮海路公共租界里,有一间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门脸儿不大,店里除了摆着淑女、贵妇出门爱戴的欧式帽子,上面装饰着贵重的鸵鸟毛和‘蕾丝’花边;有又高又圆的绅士礼帽、各种颜色和面料的领带、领结、手套……”

“纳纳帽店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柜台,里面就摆着这种刺绣手绢。店家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专门在上面加绣名字。男用、女用的都有。国内只有纳纳帽店一家,出售这种高级舶来品的手绢,价格高得令人咋舌。想必,一年也销不出去几打。这么讲究的东西,怎么就被个下三滥盗贼捡着了呢?得,就先存在我这儿吧——”

紫姨也不管那各自“心怀鬼胎的探长与讼棍”表情何等地惶惑不安,就在他们俩那饿狗盯着骨头似的眼光注视下,把那块神秘的刺绣手绢,从从容容地塞进了自己唐装上衣腋下的衣兜儿。

冯雪雁与姚顶梁之间,过去“毫无关系”、这场车祸“纯属偶然”的屏障,突然就在所有人的眼前倒塌了,同时又化作了疑问重重的雾霭的墙……

秋姗和小町相视而笑了——看咱们这位老太太,真是个“见过东西”的人啊!

消停了两个星期的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广亮大门前又重新恢复了香车宝马,艳影缤纷的繁荣——

绝处逢生的冯雪雁夫人,以“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费阳女士”为名义,专门举办了一场舞会。被邀请到场的,有众多的亲朋好友、官宦豪门、社会名流和电影界、演艺界的成功人士们……

孙隆龙的母亲因为与副市长夫人的娘家早有交情,也在被邀请之列。小“浑球儿”也将得意地挽着自己的小“未婚妻”,与母亲相携到场。

曾佐为平息此次“风波大难”,自然是功不可没的首席人物。他因此也得到了一份殊荣——自己正在“交际阶段的女友”秋姗和“表姨”——紫姨,也将随同出席。

本来,严大浦理所当然是要被这个“高贵的盛典”排除在外的。亏得曾佐还算够哥们儿,事前“提醒”女主人,京城警署自己那位看似土里土气的严探长,其实便是自己“私底下的好友”。那个登报寻找目击证人的好主意,便是来自他的高见。

冯雪雁又是那样洒脱地表示“热烈欢迎”,痛快得几乎要让曾佐怀疑她是“别有用心”了。果然不错,女主人随即便提出了一个功利得不加掩饰的附加条件,就是“探长大人必须穿着警官制服出场”。

在冯雪雁这种人的社交圈子里,就没有一根白烧的蜡——听到这个“提议”的曾佐,难免暗暗地苦笑了。

毕竟,由于曾佐的努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全体成员,都能够一起出席这场意义非同一般的名流私家舞会了。

说到穿戴,那天可是忙坏了紫姨和身边那大小两个闺女。她们简直是在发动“世界大战”——

三个女人的周围,起码有七、八十件衣裙在紫姨的客厅里翻卷飞扬、彩浪滚滚。她们穿了脱、脱了穿……把何四妈的脑壳儿都弄晕了!

何四妈心里说,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咋就那么能折腾呐?也不怕为了到邻居家去吃顿小酒,反倒折了阳寿!

一位浑身上下大肥肉忽悠忽悠的白俄籍女发型师,被专门从她的理容店里请到十九号院儿来,轮流给这母女三人,整整做了五个半小时的头发。

到了,把她给累得一屁股栽进双人沙发,一边喘气儿一边微笑——

自己这妙手生花的技艺,展示在美人们的头上,还是很值得的。同时,坚决要求紫姨,支付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出场费”。


第六章

夏天,入黑时间晚。七点过半了,紫姨才由老独头推着轮椅,秋姗陪在一侧,向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出席这场舞会的机会,当然主要是多亏了曾佐的安排,可也是曾佐颇难理喻的: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小屁孩儿喜欢跑来凑个热闹,还情有可原;但这紫姨和秋姗也嚷嚷着,非要跟着出头露面一番,真不知道搭错了哪一根神经?还有那个从头到尾就不怀好意的严大浦,更是“居心叵测”!

就算是冯雪雁这个案子,断得是快了些,暧昧不明之处尚在疑惑之中,但这毕竟是我曾佐的主顾。他们一个个的,就是不肯高抬贵手,给我一点儿舒坦么?肚子里埋怨归埋怨,终究还是得依着紫姨——在曾佐心里,天下最大的,永远还是那个坐在轮椅里的牌友俱乐部“部长”。

高子昂副市长今天是黑色燕尾服着身——以此表现出了英国绅士最隆重的礼节。他个子很高,身材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不像概念中的官僚政客,倒依然像是一位表里斯文的大学者。

夫人冯雪雁高挑健美的身材,着一袭玫瑰红色丝绒落地晚礼服,精工缝制的无可挑剔,低开的后领口,大胆地直达后腰际;一头短短的烫发,令她精干利落;上面别着一支古香古色的小宝石发卡,十几颗细工镶嵌的石榴石,在灯光下闪耀着深玫瑰红色的光泽……咋看绝不显山露水,但那却是维多利亚时代最精典的一款珠宝首饰!

紫姨远远地打量着这位“竟让我们的曾佐”也甘愿为之鞍前马后的出色人物。首先,对她今晚出场的一身服饰打扮,就在心里开了个好张。她暗暗地赞叹道,此人果然是位大处见小、小处见大、品味不俗的大家闺秀呢!

相比之下,那些达官显贵人家营养过剩的太太、小姐、姨娘们,唐装也罢、洋装也罢,都因为过分急于炫耀财富和地位,浓妆艳抹、珠光宝气,难免流于粗俗或弄巧成拙了。

轮到曾佐向站在大门口逐一迎接来宾的副市长夫妇介绍自己的亲友了——

今天的紫姨,最终为自己选择了一件宝蓝色的长款旗袍,那一头“鹤立鸡群”般雍容的银发,照例还在后面挽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大菊花纂。不同的是,上面罩着一只精致的发网——明眼人才能看出,这是用真正的人发编织成的发网……

从十九世纪晚期开始,这种发网曾流行于欧美的上流社会,发网上稀疏有致地点缀着一粒粒晶莹的小珍珠。她的颈上,一条南珠项链而已,浑圆光润而均匀的每一颗天然大珠,使佩带者潜在的经济实力一目了然。

冯雪雁微微向紫姨弯下腰来:“欢迎大驾光临,紫姨。我早有耳闻,您是我们这条皇粮胡同里最神秘、最高尚的一位居民。最近我才知道,原来您不但是曾律师的表姨,也是他留学英国的经济赞助人。该怎么感谢您,为我培养出了一位这么出色的律师呢?”

紫姨矜持地回报了一笑:“那就请感谢他这位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吧,她叫秋姗,也是我的保健医生。感谢是她自始至终地在鞭策曾佐……不许动摇。”

今天的秋姗,才真叫精彩。她扶着轮椅站在紫姨身后,俊秀的脸庞露出了文雅的微笑。也难怪高子昂副市长和夫人冯雪雁把视线一起投向她时,不约而同地为之眼睛一亮:

当然,她正当女性最风姿绰约的年龄段,那线条优美、全无修饰的脖颈,宛如雪凿冰雕;身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掐腰连衣裙,硕大的蝴蝶结扎在后面。长长的一头黑发,被做成了一串串可爱的小发卷儿,层层垂了下来;臂弯里随意披着一条浅粉色的薄丝巾。全身上下,竟不见一星半点的珠光宝气。

高副市长大胆地托起秋姗伸向自己的一只右手,送到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用一口地道的伦敦英语对站在一旁的曾佐说:

“曾,我可要妒忌你了。”

不甘示弱的副市长夫人冯雪雁,也用地道的伦敦英语说了一句:

“秋姗小姐,我已经在妒忌您了。”

秋姗毫不做作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在妒忌您了,夫人——妒忌曾佐对您的崇拜。”

这无疑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聚会。来宾们集中在那个宽大的红木厅堂里,男性的熟人之间,要么在握手寒暄,要么在交头接耳;女性的相识之间,很快就今天的穿戴,开始了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维……

几个特约到场的妖冶女演员和英俊男演员的身边,分别聚起了自以为“幽默风趣”的绅士和捂着嘴吃吃憨笑的小姐、太太。

穿着雪白衣裤和紫红色坎肩的服务生们在人群中穿梭,动作熟练地举着托盘,盛满各色酒水的玻璃杯,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但是,今天真正的主角人物,却迟迟还没有出场。

按照事前的约定,在今天的舞会上,紫町俱乐部的成员分成三个部分,尽量不当众相聚。孙隆龙好歹听了小町的话,脱掉了那身自我感觉良好的“福尔摩斯”行头,乖乖穿了套米色的薄呢西装,打着一只咖啡色的小领结,正正经经地出了场。

他一看见演艺圈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生们,就死死抓着小町的手,不让她往跟前凑。他知道这个从事新闻职业的小记者,就是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他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的——

男艺人中有个年龄跟孙隆龙差不多大的家伙,长得“真他妈的帅气”——中等偏高的个子,眼睛虽然不大,生着两道令人望之动心的剑眉;嘴角的线条很有性格,笑起来的时候,又流露出几分尤其能够撩拨女人之心的孩子般的温存。可谁都想不起来,他曾经出现在哪一部影片中。

果然,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客人,也在笑盈盈地跟他搭讪儿:“您在哪部片子里上演过主角呀?”

美男子坦然回答:“我在至少不下十部片子里……跑过龙套。可这辈子说过的全部台词,就是‘啊——’的一声,我被一枪打死了。”

引得周围发出一片凑趣的笑声。

“那您今天能够成为高副市长家的客人,是不是预示着您即将就要大放光芒了?”

“小姐过奖了。我今天被请到这里的任务,还是‘跑龙套’。比如,万一有谁需要我充作临时的舞伴啦,需要我去为她效劳,端一杯橘子水、葡萄酒啦……都是我的工作。”

“当真?”

“当真。”

孙隆龙倒也认为,那帅气小子没有说谎。每当举办这类社交聚会,总是难免有那么几朵被冷落的“名花”、“贵草”,需要有专人去刻意地关照一下。富有经验的东道主,为了所有客人都能够“乘兴而来、快乐而归”,事前就做出了如此温馨的安排。

紫姨从一开始就坐在比较靠近东侧的地方,让秋姗坐在旁边的一张高背软椅上,陪着自己慢慢享用着饮料。因为女医生的姿色,也因为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不时会有自我介绍的男客人走上前来,没话找话地攀谈两句。秋姗越是表现出冷漠的拘谨,对方就往往越发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这情景,让紫姨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纷纷注视着秋姗的异性的目光,曾几何时,也是那样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曾有过一双“永远不可原谅”,却永远无法忘怀的眼睛……是的,青春本身就是优势。而青春对于任何人,都是短暂的“唯一一次”。

紫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了,似曾相识的感受中亦夹带着“陌生”。

中国的达官富豪们,大多还远远不配被称之为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因为改朝换代的特定历史原因,他们中的不少人,政治上横空出世,经济上一夜暴富……唯独没有办法在瞬间得到改变的,就是从日本传来的一个外来语:“素质”二字。

今天,冯雪雁举办的这场交际舞会,竭力、刻意地在效仿欧洲传统贵族文化,似乎恰恰就把这种“转折时期”中的空白与不和谐,充分、形象地暴露出来了……

严大浦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按照冯雪雁的要求,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警官服来到了会场。他还特地邀来了那位曾经捎带着把自己探长前面那个“副”字去掉的杨署长,一同前来捧场。给副市长夫妇带来了一份儿不小的惊喜——连本城警方最高一级的长官,都出场前来表示慰藉了啊!这就无疑是对世人明确地暗示:曾经发生的那一场“意外”,铁定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意外”而已。

杨署长是个既喜欢凑热闹又贪杯的人。他很快就端着酒杯,跟周围几位年龄相仿的绅士、官僚们,从社会治安到股市行情,兴致勃勃地畅谈起来。

严大浦这个人,四十过半,与其说是个身躯伟岸的男人,不如说是个体态臃肿的家伙。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宽松的灰蓝色中式裤褂,足蹬一双舒适的“内联升”布纳底儿圆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宽额头、双下巴,笑起来显得特别可亲。

这人身上保留着极浓厚的农民烙印和军人习性,从来也不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平常出现在十九号小院儿时,最多裤腰带里藏把以防万一的美国造“点三二式”左轮手枪。乍看外表,就像个和和气气的生意人。

听说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着一房包办婚姻的原配媳妇。虽说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为他生儿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妇,从来也不曾被他接来逛过一回京城。

在这一点上,再纯朴的他,也还是克服不掉那几分可以理解的虚荣——老婆贤惠是贤惠,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见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会令她因为自卑折了阳寿。真还不如就在自家的庄子里,做个颐指气使的地主婆儿活得自在。大伙儿只是道听途说,严大浦在城里也有那么一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但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绝对的“私人领地”……

严探长是个天生悟性极高,亦经历过生生死死的男子汉大丈夫。他在这十九号院儿“高尚优雅”的圈子里,却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爱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为不得不呆在这个装模作样的鬼地方,跟每个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点头、寒暄,实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绽”,自己还真不能不来。

他找了个清静角落,端着杯啤酒开始观望周围的景观——这个大厅,原是两进院子中第一进的三间正北房,把它们全部打通后改造而成的。从东到西,宽足足十丈有余;从南到北也不少于六、七丈长。中式的大屋顶下,却是一派西洋风景——

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镜框,里面装着就像照片那么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画像:满头的金发打着卷儿,个个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懒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里胡哨的衣裙的领口,低得能够让人看见奶子沟儿……可满屋子的客人们无论男女,谁也没有为这露骨的室内装饰,表现出一点儿羞怯或少见多怪。

大厅的东侧,是个比地板高出大约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个人的西洋小乐队和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为客人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大厅的沿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组沙发和一些高背软垫椅子。无论是沙发套儿、椅子垫儿,还是餐台上的桌布,都是深浓的玫瑰红色。和硬红木地板的颜色,倒是很和谐。

严大浦因此联想起了冯雪雁就是用一辆玫瑰红色的福特牌卧车,撞死了那个一心想送弟弟去读书的姚顶梁……

严大浦现在简直是没法儿跟曾佐对话——唉,那个旗开得胜后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讼棍”!

其实,当第一次看到那辆全市少见的玫瑰红色福特牌轿车时,严大浦就产生了一个常识性的疑问:从这车头被撞扁的那块地方,到姚顶梁倒毙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断定——

当时,冯雪雁是撞向一个站在路边的所谓“持枪抢劫犯”的。

大厅靠近垂花门的南侧是一溜儿长长的餐台,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西式冷餐、点心和水果,几乎就没有一样儿能够激起严大浦的食欲——鸡看着不像鸡,鱼瞅着不像鱼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纸还薄……真有点儿让人扫兴。

要不是为了再亲眼拜见一次这位大言不惭的“被迫自卫”者的表演,严大浦觉得,跟紫姨跑到这所谓“上流”的圈子里来,自己倒像是被东道主雇来当保镖的哩!不过,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还是在盘子里,把各种甜、咸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样……

当严大浦正在准备埋头凑合着填饱肚子时,从大厅东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冯雪雁站在那个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为她的手势,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整个大厅里的十位客人,也很识相地速速打住了兴致勃勃的交谈,纷纷向女主人周围靠拢过来:

“各位朋友,现在我要把今天这场‘派对’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绍给你们了。我希望,你们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样,崇敬她的光明磊落与善良为人。她是我国凤毛麟角的女性先驱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兰西,攻学西方美术。为开拓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她献出了包括个人幸福在内的一切。”

“据我所知,现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学生爱戴的女教员之一。我相信,这其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学问,肯定还取决于她的人格魅力与师德。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场的各位大概也都听说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桩可谓是‘惊心动魄’的‘意外’事故。我完全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给予了我最无私的拯救……(副市长夫人忍不住唏嘘起来)”

“我是不是太Up嗦了?各位,按照学校里学生的规矩,现在有请我的救命恩人,费阳费先生——”

大厅里掌声骤起。看得出,人们是由衷地希望一睹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义士”的芳容。

这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动人场面——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了,唯一的一束灯光,照着小舞台。小乐队在女主人一个极微小的暗示下,就开始演奏小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

人们看到,舞会的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以相当标准的欧洲绅士礼节,让一位中年女士挽着他的手臂,两人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并肩走上场来——满场的鼓掌声,也因此达到了一个高潮……

紫姨的眼睛稍微有些近视和散光。她举起古老的手柄式眼镜,努力地注视着那位神秘的女先生——

中等身材,一头稍微烫过的齐耳短发;一件长款的无袖白丝旗袍上,在左肩下方和右下摆,不对称地绣着几片不知是绿水还是绿叶的图案,感觉朦朦胧胧的。她的臂弯里垂着水绿色的一条长丝巾,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一只白色的小羊皮包,也搭配得十分简洁而恰到好处。

她脸上的笑容,显出三分紧张七分谦逊,但没有一点的不自然。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她鼻梁上那副款式太保守的深色玳瑁框眼镜。这样的眼镜,是最容易使一个人的脸型和气质产生改变的。

紫姨仍然不由得心想:凭直觉,这位费阳先生,确实是不像一个会做伪证的人。

副市长亲自提议:大家为高尚无私的费阳先生举杯……小乐队奉献的节奏和旋律,也增加了大厅里的欢情。

所有的酒杯都沾过了嘴唇之后,在场的几位新闻记者,还是忍不住嗓子眼儿痒痒了。有人借助提问,来表示对费阳含蓄的“恭维”。但记者群中偏偏“冒昧”出了一个令紫姨、秋姗、严大浦和曾佐再熟悉不过的清脆童音:

“费阳先生挺身而出,解救副市长夫人于困境泥沼。请问您真的不图什么感激和报答吗?”

“怎么可能‘不图什么’呢?我图副市长夫人今后……经常请我去看新电影。”

费阳不苟言笑、语气认真的回答,马上引起了全场的一片笑声。

紫姨心想,我家的小闺女又自作聪明了——姜还是老的辣啊,看人家这回答,幽默到家了。而且谁都在笑,唯独她本人一点儿也不笑。脸上的那副神情,似乎还对大家为什么要笑,感到有些诧异。

紫姨向来认为:幽默,是文化修养的最高境界。

如果这位费阳女先生不是在表演,那么只能说明:她的确是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天主教徒。如此推论下去,冯雪雁的那场“被迫自卫”,也许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但如果这是一场“表演”,那么,费阳女先生此刻的精彩表现,就是目前中国任何一个演员,与之所无法同日而语的最高超的演技了!

紫姨无法否认: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惺惺惜惺惺”的好感,正在自己心中油然升起……

然而,深刻的人生阅历与已经堪称“结晶”程度的经验告诉紫姨,严大浦对这桩“被迫自卫”事件的深刻怀疑,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位半路杀出的费阳女先生,到底是因何“挺身而出”?其本人又到底是“哪方神圣”呢?

会场上响起了第一支华尔兹舞曲,高副市长彬彬有礼地当众邀请费阳跳舞……一切,都被社交手腕儿炉火纯青的冯雪雁,安排得尽善尽美。

按照紫姨的吩咐,通过秋姗对曾佐的提示,几分钟后,冯雪雁亲自陪着那位今天的女主角,走到了紫姨的轮椅前——

费阳还在微微喘息:“请原谅我的狼狈,回国十几年,因为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就再没有跳过一场舞了……”

紫姨听见费阳一边这样对女主人做着有点儿自嘲的解释,一边走到自己的轮椅前。

她与紫姨握手的时候,紫姨发现那只手很小,似乎与身体的高度不成正比,可手掌出奇的有力。不像那些故作娇柔脆弱的女人,跟人握手时,特意把自己弄得“软绵绵”的。费阳让紫姨明显地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感,与她表面的谦和,也同样是不成比例的。

紫姨还发现:眼前这位“新朋友”,果然是思维严谨、措辞高妙。也不知曾是怎样一种环境、怎样一番经历,使她得到如此非同常人的“修炼”?一个莫名的预感,泛上了紫姨的心头——

这位费阳女先生,今后若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便会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紧接着,紫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位素昧平生的天外来客,竟然叫出了自己鲜为人知的名字:

“久仰您,上官紫町女士——幸会。雪雁夫人刚才特地向我介绍,说您是你们这条皇粮胡同中‘最高贵、最神秘的一位居民’。而她并不知道,我早就通过一本英文版的小书,有幸提前认识了您。作者就是您儿时的女友,她叫史密斯·德凝。前年,她在美利坚发表了一本在中国王府生活的回忆录……”

紫姨不无感叹地回答:“我自以为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呢!德凝郡主一定把我描写成了个最招人讨厌的丑丫头,不学女红也不习琴棋书画,整天就是挖空心思搞恶作剧……对不对?”

“恰恰相反,在德凝郡主的笔下,您是她最难忘的小妹妹。她形容您天资极聪颖,就好像一个人长了七颗小脑袋瓜。”

紫姨很少会被人们“刻意地恭维”所感动。但此刻费阳所传达给自己的信息,却给她的“虚荣心”带来了瞬间的满足。她再次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位懂得靠“借花献佛”来赢得亲近的神秘人物。

走到身边才看清楚,原来费阳身上那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样儿不是刺绣也不是印花,而是别出心裁、工艺奇特的手工绘画!

“费先生,您真是位让人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的奇特人物。我斗胆请问,您这件旗袍上的图案,是临摹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画风吗?”

费阳微笑了:“一百分。”

“那么,我猜想这是您自己的杰作,对吗?”

费阳又笑了,羞怯中含着几分得意:“还是一百分。”

紫姨接着问道:“我还想得到一个‘一百分’——我猜想,其实您只用了一种颜色,就是绿色。而浮现在那些绿叶之间的小白花,其实是面料的原色。”

费阳表现出了由衷的愉快:“那就再给您一个一百分——这是我们东方传统绘画技法之一。您还可以再收获一个一百分,不过未必容易。”

紫姨像孩子那样认真起来:“先生,请出题。”

费阳指着自己胸前小白花的图案:“说一说,这是什么花?”

这下,紫姨真的被“考”住了,只觉得这种似兰非兰的叶片,比一般的兰花叶子宽,那一朵朵垂着“头”的圆鼓鼓的花朵,却又似曾相识……

费阳得意地微笑了:“也许有点儿难为您这位好‘学生’了。这种‘印象派’的画法,太朦胧了一些。不过,我相信您很快就能认出它来。因为,只有您才是今天这个大厅里,唯一值得被称呼为‘先生’的人。”

紫姨言不由衷地叹道:“无论如何,它美极了,真的,美极了。这是今天这个大厅里最值得恭维的一件‘行头儿’了。看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服装杰作,我真后悔,自己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没有像您一样,选学西洋美术。”

“遗憾的是,和者盖寡。您是今天唯一一位恭维了我……这件衣服的人。它很便宜,真的,祖籍苏州的一位学生家长,送给了我一块纯白色的丝绸。我闲着没事时,自己动手剪裁缝制出了它。可发现就这样穿出来,在国外就像是一件婚纱;而在中国,就像是一件丧服。我借鉴了日本京都和服面料和腰带的手绘工艺——‘友禅染’……计算起来,投资为零。”

“费阳先生,您才是长着七颗脑袋的人物呢——我此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白色的衣裙,统统送到您的画室去!”

紫姨的恭维,百分之百的真诚。

“紫町女士,我不过是偏爱法国的印象画派罢了。”

“我也同样——莫奈、马奈、塞尚、凡·高……我特别喜欢雷诺阿。”

“紫町女士,您所列举的这些大师,应该说,因为他们对传统的挑战,世界的美术史因此而改变了。您不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也是勇士么——”

“费先生,恕我冒昧,有没有到您的画室去拜访您的荣幸呢?”

“……不胜荣幸之至——”

紫姨发现,对自己这不失冒昧的突然请求,费阳还是在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产生犹豫了。但是,她马上重新恢复了刚才的从容、随和,继续维持紫姨与自己良好交往的开端。

“费阳先生,我还要代我的女儿,向您表示一个歉意。她当众向您提了一个那么失礼的问题。”

“……”

“请您往那边看——就是那个娃娃头上系着一条红缎带,胸前戴着一朵绸缎玫瑰花的女孩子……”

“哦——她很可爱。怎么,她是您的女儿?”

“严格地说,是我的养女。叫小町——也是田字边的那个‘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刚才我就注意过她。不是因为她的提问,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但是形象很有个性,尤其是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

“真叫您说中了——这简直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呢!”

“请您代我转告她,在今天的舞会上,她是最讨费阳先生喜欢的姑娘。”

“因为她的没心没肺和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吗?”

“还有她那无人可比的自然、清纯。也代我向您的女儿提个冒昧的请求,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小模特儿。”


第七章

自从高法院长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带着儿子服毒自杀后,自己就没有在同龄女性中,找到那么令人快乐的谈话对象了。可“好景不长”,冯雪雁从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费阳的身边:

“紫姨,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愉悦的交谈。我要向您讨回我的贵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费先生聊几句。”

就在费阳从紫姨身边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手里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儿的提带,挂在了紫姨的轮椅把上,接着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绢、口红、香水瓶、小钱包儿、钥匙,体现出职业特色的小速写本和一支黑管钢笔,统统从包里滚了出来。

费阳弯腰逐一去捡拾这些东西时,紫姨看到:她没有先去捡起钱包或是口红,而是最先捡起那只显得过于男性化的粗大钢笔。

职业艺术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认自己真的挺喜欢这位说不上了解的人物。

费阳回到副市长夫妇身边的时候,曾佐“正好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他正好听见,当副市长夫妇表示,在今天的舞会结束之前,要允许他们公开向费阳赠送一件礼物……费阳却突然提出,是否在舞会上,允许她“义卖”一张自己的作品!她语气坦然地解释说:

“这是出于‘与人为善’的信仰准则——我想向在场富有的善人们,募捐两百元的学费。给那个哥哥生前确实有罪的少年,一个来自天主的宽容与关怀,使他能够如愿升入机械高等专科学校。从此远离不幸和悲伤,走上一条与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费阳打算公开资助那个命丧黄泉的“持枪拦路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起来——费阳这样给冯雪雁出难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仁慈的证明?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战?

面对这种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冯雪雁又将如何应对呢?高子昂和冯雪雁,确实是一时都愣住了。

副市长大人结结巴巴的先来了个“金蝉脱壳”:“还是请……请费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冯雪雁的确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样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费先生,很好!我赞成,全心全力地赞成您这充满博爱之心的善举。”

就这样,冯雪雁再次击掌,让乐队把演奏停下来。然后当众简要地宣布了这个“临时节目”。她满面春风地即兴讲解了这场义卖的背景、目的与这项善举所体现出的“真正的博爱精神”。并自告奋勇充当起这场“义卖”的主持人——

冯雪雁表情幽默地举起一把银质的西餐叉,代替拍卖主持人用的小木锤。她特意风趣地宣布说:

“费阳先生是从来也不出卖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画家——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刚才,费阳先生告诉我,这幅即将破例受到拍卖的杰作,题目是……啊,对了,是《五岁》。那么,鉴于没有可供参考的市场行情价格,起拍价就从‘零元’开始。”

费阳站在冯雪雁的身边,那一脸无比满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们两人之间早就为这项“神圣的善举”,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乔秘书亲自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约一尺两寸高、八寸宽的人物肖像。它被装在一只拙朴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画框中……

紫姨特地让秋姗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细地拜见费阳的作品。她充满了对这位女画家艺术造诣的极大兴趣……她看见了“她”——

整个画面呈现出了和谐的灰蓝暗色调,线条同样显得朦胧,完全继承了法国印象画派大师们的画风。不,简直就是雷诺阿少女人物肖像的东方版本!那小女孩儿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翘翘的鼻头儿,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点委屈;两只小羊角辫,则显得有几分滑稽;那双饱含稚气的小黑眼睛,瞳仁几近澄澈透明……

这样一双孩子的眼睛,让紫姨几乎望之落泪了。这个女孩子是谁呢?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呢?她在思念什么?为什么她会让紫姨感到……似曾相识呢?

镜框中的小姑娘,穿着朴素的蜡染土布小褂儿,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小手,捧着一束楚楚可怜的小野花……这一回,紫姨在较远的距离处,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态特征:这也就是被费阳描绘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铃兰!

“我出价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第一个带头喊道,引来人们的笑声。那气氛,倒像是一群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在玩儿一场焚烧钞票的游戏。

紫姨绝不相信:在场有谁真正看懂了这幅画真正的内涵与真正的价值。他们不过是在福中取乐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夺去了一条人命的冯雪雁。

几个爱起哄的客人们,开始凑趣地增加着价码。“主持人”在兴高采烈地模仿着拍卖行里职业拍卖师的举动和声调。人们因为某个公认腰缠万贯的大亨,又追加了区区三元,开怀大笑着起哄。紫姨的身后,一个浑身肥肉在绫罗绸缎下面发颤的女人嘟囔道:

“什么玩意儿呀,都看不清楚画得是个啥?是个小柴火妞儿吗?”

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着凑趣:“快让你家老爷买回去,挂在厨房里不是挺合适?柴火妞儿嘛……”

当价格终于攀升到二百元的时候,冯雪雁和费阳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于是,这位临时义卖会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手里那把餐叉,正准备往下一砸的时候……

“三百元——”

难道还有人,把这“棒槌”当“针”(真)了不成?!

冯雪雁高举着叉子的那只手,凝滞在了空中。站在后面的一些人,还特意往前凑着,好奇地想一睹那位“当了真”的喊价人。因为紫姨坐在轮椅上,位置比较低,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识得这庐山真面目。大厅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

费阳也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只有在一个刹那间,她的眼睛与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们彼此都仿佛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对方为着心灵的相逢、智慧的感应,闪烁出了稀薄的泪光……

反应敏捷的冯雪雁重重地把手里的餐叉,庄严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只精美磁盘。只听一声尖锐的粉碎声——然后,在一片捧场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了这个节目。

当乔秘书亲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时,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这只橡木画框,把那个目光忧郁的陌生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肖像传遍了全身。

紫姨蓦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一场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五岁的小町……

当大厅里回荡起最后一支告别的舞曲时,秋姗从五只同时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选择了一位最年长的邀请者。伴着缓缓的舞步,那位长者问秋姗: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这个家庭的聚会中。您是第一次光临此处,对吗?”

“是的。其实我是陪我的男朋友来的。”

“男朋友?啊,真遗憾……哪一位幸运的绅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个晚上,他没有陪我跳过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围,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啊!”

“他是副市长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顾问。今天晚上,始终在为自己的职责……鞠躬尽瘁。”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么人呢?以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风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师长。我只能对您说这么多,先生……”

“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点儿。”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完全是冯雪雁的逢场作戏罢了,一场做作的慈善表演!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轮椅女士,却不惜抛掷重金,在为这种露骨的‘表演’捧场。”

“是不是在场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呢?”

“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数。那幅画,我看它连三十块钱都不值。”

“我毫不怀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对,我做珠宝生意,我的公司也经营世界各国的艺术品。”

“您很成功么?”

“怎么说呢……我还比不上美利坚的‘蒂凡尼’和法兰西的‘卡迪亚’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轮椅女士’。”

“唔……?”

“那幅画的真正价值,超过了今天落锤价格的十倍。”

“真的吗?为什么?”

“您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尽管,也许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哈哈哈……小姐,我很欣赏您,就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您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

“我只是一个医生,而且是妇儿专科的。显然,我将来很难报答您的信任和好意了。”

“这是我的名片。也许有一天,我有报答您的机会——由衷感激您在那么多位英俊、出色的邀请者中,仁慈地选择了我这个老头儿。我欠您一个人情,今天舞会上最美丽的小姐。”

紫姨忽然感到自己今天有些累了——很久没有这样动心地去接触一个陌生人,如此动心地渴求一件艺术品了。

她开始期待着这场漫长聚会的结束。想抱着这个“五岁的小柴火妞儿”,赶紧回到自己的十九号院儿去。心想,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更使人兴奋的节目了。

而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大厅……

只见高副市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举着酒杯,五官扭曲着倒在长餐台的旁边;站在他身边的冯雪雁和费阳,随后也表情痛苦地弯下腰,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这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也许,正在做告别的碰杯时,他们喝下了同样危险的液体。

紫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场面,顿然倦意全无。她看到秋姗迅速推开了自己的舞伴,直奔而去。她几乎是自豪地望着这个年轻女医生的一举一动——秋姗上前,动手逐一翻开那三个突然倒地之人的眼睑,触摸他们的颈动脉,倾听他们的心跳……然后高声命令:

“拿一把勺子来!快——曾佐,帮我一把……这样,捏住鼻子,撬开牙关,使劲!对、对,就这样——”

紫姨知道,秋姗在实施最简单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用西餐勺子把儿探进患者的喉咙深处,使之发生喉头反射,然后呕吐出胃里的东西……

客厅里的人,围成了惊恐不安的人墙。不少人被吓得,本能地撒手就扔掉了手里的酒杯或碟子。还有几个人,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性的刺激,也开始觉得自己“痛苦”、“恶心”起来……

已经醉意沉沉的杨署长,被冲到身边的严大浦一把抓住肩膀,猛地摇晃了两下:“署长,出事了!高副市长和夫人,怕是中毒了……我们必须赶快封锁这个院子!赶快通知警署派来人……”

严大浦只见已经喝高了的杨署长,半晌也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无奈中,只好把孙隆龙招呼到身边,命令他马上找到副市长家的电话,挂通警署。

然后,他又一把抓住正拿着照相机,企图乘机抢镜头的小町,不由分说地命令她:跑步去关上副市长官邸的大门,严禁任何人走出!

这个胖子努力迈腿,晃晃悠悠、惊险万分地站在一张高级椅子上,举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

“我是本市警署刑侦队的探长严大浦。因为非常事态的发生,请各位务必服从我的命令!第一,所有的人,暂时不要离开这间房子;第二,从现在开始,不要触动现场的任何物品;第三,仆人、厨师、服务生一应人等,统统都不要离开原地一步。违者严惩勿论!”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眼下这场“非常事态”的严重性了,一时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接着,只听一个年轻的女仆站在角落里,发出了压抑的抽泣。那些平常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客人,跟着开始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抱怨……

副市长夫妇和那位费阳女先生,都被秋姗的一通折腾,稀里哗啦地呕吐了一身一地,个个面无血色地躺在地板上,衰弱地喘息不止……

紫姨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她看得出,秋姗又一次成功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批警员的到场,其中还有两位在女监任职的女狱卒,被临时调到了事件现场。

警署的汽车把三位不幸的受害者,塞进警笛呜呜的警车,风驰电掣地往医院送……

当天晚上,每个走出这个院子的男女贵宾,都被“打点”得怨声鼎沸——又是登记姓名地址、画押留手印,又是排队“例行”接受开包检查……

整个大厅杯盘狼藉,警员们简直无从下手——这铺天盖地的“毒源”,从何处查起呢?

不择手段的小浑球孙隆龙,干脆一杯冰苏打水,照着杨署长淋头浇下,硬是把他浇出个八成的清醒来。等他总算明白,一个小时前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发生了如此严重的“蓄意放毒杀人未遂事件”时,那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下人们,可就没有那么自在了——

杨署长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他们中间,肯定是混进了那个葬身在夫人车轮下的姚顶梁的死党!

他马上对部下严大浦低声进行了一番交代。然后,不论是在这副市长官邸里劳作了多少年的佣人、厨师、杂役,还是为了今天的舞会,临时请来的冷餐配餐师、服务生、调酒师……男女分开,无一幸免的被关进了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两间小厢房,又闷又热又惶恐地等待着无法预知的严厉审问。

住进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的高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和费阳女先生,也终因当场抢救措施的及时,在第二天上午就被幸运地宣告,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仍然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洋人专家含含糊糊的诊断是:根据三位患者的症状,综合他们的自述,估计他们服下的是“某种植物毒素”。

医院门外,则整日徘徊着大小报刊的新闻记者。他们不甘善罢地等待着采访时机。其中,自然是也混着那个无孔不入的小町。可他们除了仅仅听到了以上那么一点儿消息之外,只能看着那些专车或专人送来的昂贵鲜花和果篮,其中包括来自党政军高层人士与社会各界名流的慰问……

在犯人落网之前,警方一点也不敢怠慢,医院的周围和病房的门口,几乎布满了身穿警服或便衣的警员,使甚至包括直系亲属在内的所有人,无法轻易接触到高贵的受害者们。

只有严大浦,再次顺理成章地荣任了随时进入病房从事调查的特殊警方人员。可是,他在高副市长和夫人那里,简直得不到任何一点儿有用的“记忆”:

好像就是一个小服务生……长得什么样子呢,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他们十来个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小分头儿,穿着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坎肩,举止一模一样地训练有素……一只托盘上放着几只一模一样的高脚玻璃杯,里面盛着颜色一模一样的法国南方红葡萄酒。然后,说说笑笑中,他们就和周围的人,一起举起了告别的酒杯……

碰了,喝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感到有点恶心,然后就觉得呼吸困难,接着,腹部开始一阵阵急剧的绞痛……

然而,一旦来到那位费阳女先生的病房,严大浦却再次遭逢了“奇迹”。如同这位女先生本人不久前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那样——

费阳的小病房里,放着月季花和一小篮新鲜的葡萄。大浦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自十九号院儿的收获。

她同样显得很虚弱。当严大浦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垫着枕头,半卧在病床上,目光茫然地望着镶着一方天空的玻璃窗发呆……费阳在描述自己的中毒症状时,叙述基本与部长夫妇是一样的。只是她说,自己还发生了耳鸣和眼花的现象。

严大浦问她:还记得什么时候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的酒杯?还记得那个小青年长的模样吗?

费阳坚称:“根本就不是那些梳着分头,穿着深红色坎肩的服务生端来的酒杯。而是一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漂亮小姐’端来的托盘。托盘上面,正好就有三只盛着法国南方红葡萄酒的高脚杯!”

严大浦当即为费阳这南辕北辙的“证言”,瞠目结舌:“这,这,是真的么?费阳先生,您不会……看错了?要么就是因为中毒,脑子也受到了一点……伤害?或是,您记错了?”

费阳沉思了片刻,然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我看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墨绿色的裙子款式很洋气、剪裁也很合体。当时,我还以为,她也是雪雁夫人请来为舞会助兴的一位女演员呢。探长大人您别忘了,我是学美术的。我对色彩、线条、特别是人脸的轮廓特征,具有专业的敏锐性和记忆力。”

严大浦只好顺水推舟:“费先生,现在我就叫人送纸和笔来,劳您大驾,把那个漂亮小姐的模样儿,画下来行吗?”

费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请探长大人向我保证,我把这位最大嫌疑人的画像提供给您以后,就不要再继续为难副市长官邸里的下人们了。我可以对主起誓,我真的看见了她——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墨绿色的裙子……”

严大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我会尽力的。费先生,拜托您了——这可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啊!”

费阳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啊,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呢……不过,感谢主,我和他们都活着。”

一旦费阳纸、笔在手,几乎就是未加思索……“唰、唰、唰”不到十分钟,一幅画技炉火纯青的铅笔素描,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严大浦的眼前——这是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微卷的一头柔发垂肩,标准的瓜子脸上耸着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和一张圆圆的小嘴。

大画家费阳甚至没有忘记一个细节:女子的颈上,居然还挂着一只小西洋锁头形状的项链坠!

严大浦更加迷惑不解了:“费先生,您……您过去……见……见过这个女人吗?”

还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从来也没有。”

费阳仿佛是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创作。她深深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头重新靠在枕头上,又恢复刚才那迷茫的眼神儿,望着窗户重新开始发呆。不再搭理站在床边怔怔发呆的胖警官。

严大浦只好告辞走出病房。

手里那幅人像素描的美女,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物——我们中国人,难道也能生出那样一双古灵精怪般的大眼睛?活像个“二毛子”嘛!那张漂亮得近乎于夸张的面孔,不知是不是一个职业画家的脑浆子中了毒,凭空描绘出的幻觉中的形象?

大浦越发迷茫了:这个费阳的“亲眼见证”,到底是让自己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是距离那真正的放毒犯更加遥远了?自从费阳出人意外地冒出头来,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作证,严大浦就在怀疑这位仪表堂堂的女先生真正的用心了。此刻,她这第二次令人匪夷所思的“亲眼见证”,难道是孤立的?可又说明了什么呢?

上面对这桩放毒杀人未遂案的解决,催促得非常紧迫——毕竟这是建国以来,公然暗杀政府高级官员的重大事件之一。再这样下去,还了得么?这简直就是……对国家体制的挑战!

一头雾水的严大浦,只好再次去骚扰一番副市长大人和夫人了。

正巧,当他敲开了那间高级病房的门时,看到正在康复中的高副市长已经坐在病床边,深情地握着爱妻的一只手。冯雪雁含着微笑的脸庞,也开始泛起了红润……

严大浦唯唯诺诺地为自己的“打搅”道了歉,简要的重复了费阳刚才的那番讲述后,就在他们面前,展开了女画家那幅亲笔所绘的“亲眼见证”。

于是,又一个“意想不到”发生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副市长夫妇一看到那张人像素描,两人竟毫不掩饰地同时露出了满脸的惊恐。冯雪雁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音又高又尖,差点刺穿了严大浦的耳膜:

“胡说!她胡说——啊——”

只见她双手捂脸,一头扎进枕头,身体痉挛地缩成一团,嘴里喷出一连串语义不详的咆哮。

高子昂副市长则完全无力劝慰,因为他自己的双腿,也像大白日见到了鬼一般,无法控制地开始嗦嗦发抖,左面颊的肌肉,古怪地抽搐不止……

一个大鼻子、灰眼珠儿的老医生,率领着一男两女三名医护人员闻声夺门而入。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严大浦往病房门外推。倒好像这个肥胖的中国警官,便是个危险的第二轮暗杀者一样……

紫町牌友俱乐部久违了的聚会,晚饭后仍然是在那间温馨的小牌室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温馨。

小町同情地坐在眼圈发黑的严大浦身边,讨好地叫了他一声:“胖子哥——”

今晚,严大浦的饭量前所未有地少,就连何妈特地红烧的一条大鱼,也没有激起他的食欲。

曾佐闷声不响地摆弄着手中的纸牌,那十支出神入化的手指,其实一直在神经质地微微发抖。

孙隆龙百无聊赖地把他的海泡石烟斗,用手绢擦了又擦。

紫姨和秋姗手中的纸鹤,诞生了一只又一只……时间,就这样在无声之中流逝着。

“他们认识‘她’,我敢肯定,他们认识那个费阳画的女人。”还是孙隆龙打破了沉默。

“费话!你就没有比这更高明一点儿的见识?”小町一点也不欣赏这位冒牌福尔摩斯加上冒牌男朋友的浅薄。

“那么,‘她’——是谁呢?”秋姗声音郁郁地,就像是在自语。

“终于说到点儿上了。从明天开始,就去设法弄清楚,‘她’是谁。”

紫姨说完这句话以后,把脸转向牌室墙壁上新近挂上的那幅女童肖像,独自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能够画出这幅作品的艺术家,与“杀人”这个字眼儿的直接联系。

秋姗说:“紫姨,我还忘了告诉您,当我开始对他们三个中毒者进行抢救的时候,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生命体征,确实是发生了明显的恶化——心率过速、呼吸衰竭,还有腹肌因为剧痛而呈现的板状程度……而费阳的症状,相对就明显轻微多了,尽管她当时的面部表情,也很痛苦。”

孙隆龙也开始报告自己的发现:“他们三个人被抬走以后,我回到了……小町,你最好暂时把耳朵捂起来!我回到了那三摊呕吐物的旁边,趁人不注意时,趴在地板上去闻了闻。我事先声明,没有确切的把握啊——在副市长两口子那儿,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子苦腥苦腥的怪味道。但是,费阳的那一摊东西,那种怪味道,好像……好像就不怎么明显了。”

小町抛给了孙隆龙一个顺眼:“这情报还有点儿价值,多少还像只福尔摩斯养出来的良种警犬。”

紫姨抱着自己那只几乎一无所长的小点儿,认真地追问:“柯南道尔真在他的书里,写到福尔摩斯养过‘良种警犬’吗?”

严大浦终于也耐不住要出声了:“可医院的化验结果证明,费阳的血液和尿液里,同样呈现出了中毒的阳性反应啊——”

秋姗毕竟是医生,无人能够反驳她这位专业人士的诠释:“问题是,中毒程度的轻、重差别。”

紫姨在牌友们的议论声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幅肖像作品。她也在努力回忆——自己在那天晚上的舞会上,看见了什么?

严大浦到这时,才第一次公布了一个属于警方的专业行动:副市长夫妇和费阳因为要住院接受治疗,统统换下了原来的穿戴以后,他设法偷偷地搜查了他们的每一个衣兜。当然,他尤其没有忽略费阳带在身边的那只白色的小羊皮包……

结果是,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也没有发现。

紫姨突然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大浦,你看见费先生羊皮包里那支粗粗的钢笔了么?多么稀罕啊,就像是一位绅士用的东西。艺术家嘛,就是与众不同啊——”

大浦回答:“钢笔?看见了呀!而且我还扭开了笔帽儿,里面连一滴墨水也没有哩。紫姨,这和中毒事件有什么关联么?”

紫姨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位费阳女士。我希望你们今后的调查,能够证明她的正直和无辜。”

曾佐又发出了阴阳怪气的一句调侃:“警察的天职,总是要设法证明一个人有罪;而‘讼棍’的使命,却必须设法证明一个人的无辜。”

秋姗生气了:“曾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要设法证明冯雪雁的‘无辜’,就必须设法认定姚顶梁的‘有罪’。最终你能够予以证明的,难道不只是一方的‘无辜’么?”

曾佐目光冷冷地摔下手里的纸牌,站起来就走出了房门。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朋友们的中间……

小町开始把自己的那点儿“看家本领”亮了出来——在那天二十五号市长官邸的舞会上,她连一支舞曲也没有跳。拿着照相机,乐此不疲地为客人们拍照。那些来自演艺圈的明星或未来的明星们,热衷于跟高官和大亨们合影;而高官、大亨和他们的夫人们,也喜欢靠着、搂着、拥着那些个俊男美女微笑……小町是有求必应,无求也服务。

就这样,那天在场的所有来宾,便几乎被她那架值得自豪的新款“莱卡”的镜头,扫荡殆尽了。几十张已经被认真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口气都被她展示在众人的面前……

每一张照片上的每一副面孔,都被他们逐一核实过了——没有,根本没有费阳素描上的那副美丽出奇的脸庞。

严大浦再次沮丧地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真是活见鬼了!”

没想到紫姨竟顺着他的牢骚话,又说了两句今晚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是见鬼也不奇怪啊——你们谁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

严大浦倒是因此而受到了这些照片的启示:“小町子,明天帮胖子哥一个忙。给那些现在还关在高副市长家里不让出去的下人们,每人留个影儿。”

小町傲慢地翘起下巴:“这是帮你呢,还是帮警署?”

严大浦急得直作揖:“部长小姐、小町格格,帮我,行了吧?留了影儿,我就有理由让杨署长先放他们出去。要不这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每天不单是要派好多的警力去看守,上厕所都得有人陪着。我的人连轴儿转着搞审问,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的,动不动还弄得鬼哭狼嚎……那麻烦事儿,太多了!”

小町龇了龇那口小米牙:“哼——那还不是帮警署的忙呀?不干!”

秋姗还是最明白的一个人,她对紫姨悄悄耳语道:“严大探长怎么就没听见,町子肚里那把哗哗响的小算盘啊?”

严大浦还是一个劲儿地直求:“我说大记者、好妹子唉——您有什么条件,开出来让哥听听,不就得了?”

小町开始有了笑脸:“胶卷,懂不懂啊——留影儿可是要用胶卷儿的。警署给我买胶儿卷来,本小姐就开拍!”

严大浦心里打着一个大主意,这鸡毛蒜皮的小账也没有算计的心思:“好说好说,您尽管去买。用了多少钱,拿着账单子来找我,统统由警署出。”

小町这下可逮了个正着:“严大探长,劳您先在这张纸上,把刚才说的话给写下来。”

大浦只好照办,小町还不依不饶地让他画个押,才算是正式达成了协议。

秋姗见紫姨总把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女童的肖像画上,心里不由涌起了丝丝的遗憾。面对冯雪雁这桩蹊跷的“被迫自卫”事件,我们紫町牌友俱乐部里原本最冷静的两个大人物——紫姨和曾佐,这次却似乎都动了——“情”。

从十九号院各自东西回到白昼里的人们,又照常是当差的当差;出诊的出诊;上班的上班;混日子的混日子;浇花、逗狗的浇花、逗狗……

过了不两天,小町又换上了那身小家碧玉的碎花布褂子,把油、盐、瓜、菜,加上一大口袋实实在在的棒儿,连同自己都装在一辆雇来的黄包车上,直奔靠着南城边儿的姚顶梁家而去。

这回,她除了要把这些口的东西送到,还被紫姨和费阳两位长辈委以重任,负责把那天晚上副市长家舞会上“义卖”得来的三百块钱,也一并交给姚仲梁。

为安全起见,孙隆龙又不得不跟老独头借了身七短八长的旧布衣裤,骑上小町那辆几乎所有零部件都在发响的脚踏车,跟在黄包车的后头……

一路顺风,敲开姚家小院的门进了屋,小町看到,那老母亲为了长子的突然丧生,已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哭瞎了眼睛。她凭着听觉,还是辨认出了那天来过的“善性闺女”。于是,又开始了无止无休的哭诉。

正在门外烧火做饭的姚仲梁,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擦拭着沾满棒子面的双手——他为自己不得不去承担女人们的家务,还是隐隐地感到羞怯。

当看到高大神气的孙隆龙,姚仲梁脸上的表情,难以掩饰着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儿”的滋味儿了。面对着客人的慷慨馈赠,他竟连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来。只觉得这总是被人接济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他也因此多少理解了,哥哥姚顶梁当初走上盗窃之路的那一番无奈。

小町邀姚仲梁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后把那装着三百块钱的纸袋,无声地塞到他的手里。不想那少年竟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

“小姐,我不能收,万万不能!小姐我不要您这些东西,我也不上什么机械高专了。从今往后,我凭劳动养活妈。我不缺胳膊不瘸腿的,不要人家可怜……不过,求您把上次我交给您的那块手帕子,还给我行不?”

“你还越说越有志气了啊你——行,有志气总比没志气强。不过姐就问你一件事情,老老实实告诉了我,那手帕子就还给你。最近你见到谁了?那人都跟你说了什么?”

“……”

“你要是听什么人的挑唆,跟我人心隔肚皮,我还就不再到你家来了!”

屋里的老太太眼睛快瞎了,耳朵却变得格外地灵敏。她听到小町在外面跟小儿子的对话,就嚷嚷开了:

“仲梁你逞什么能啊你——这样仁义的姑娘,大老远跑来救济咱们,人家图个什么?是好人坏人你还看不出来呀?敢情你的眼睛也瞎了不成?那个油腔滑调的人都跟你说了什么,还不赶紧告诉姑娘——你不说是吧,那我自个儿下床跟人家讲……”

当儿子的,还就怕自己这病妈犯倔。赶紧应承着:“妈,您别动行不,省得下炕又抻着腰。我说还不行么——就是大前天,来了位长得挺体面的年轻先生,说是跟我哥有交情。还说我哥的死,就是有冤情……”

小町努力用亲切的目光,鼓励姚仲梁赶快往下说——

“那位年轻的先生还说,出事前的三天,他和我哥一起在灯市口儿喝过酒。我哥当时对他悄悄交代,说自己要去办个事情,还就是跟开车撞了我哥的那个大官太太有……有瓜葛的事情!可是我哥对他说,自己万一有个长短,就让他到我们家里来拿一样留在兄弟仲梁手上的要紧东西……”

姚仲梁的表情,变得有点儿过意不去:“那天,虽然您什么也没说,我却看着您挺善性的,就擅自做主,把哥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了您。可细细一想,当初知道有这样儿东西的人,除了我们哥俩儿,也就是那位年轻的先生了。”

老太太又插话了:“仲梁你把那东西交给了这位姑娘,压根儿就没有错!我这么大年纪,见过的人总比你多几个——那个头油味儿喷喷的男人,还不知道在你哥出事之前,都给他出过啥馊主意呢!人都死了,他跑来攀近乎、要东西,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呐?八成啊,他才是害了你哥的人。我看他才真不地道呢……咳,你倒是说话呀你,我的姚二爷!”


第八章

小町没想到这个病泱泱、瞎乎乎的老太婆,竟如此耳清脑醒、俐齿伶牙。生把浑身小聪明的儿子,给堵得张口结舌:

“妈,这不都让您老人家把话说完了嘛,还叫我说什么呀?”

小町趁热打铁追问道:“大娘,您听清那人说自己姓什么了没?”

“说了——自称姓段,段祺瑞的‘段’——这是那人的原话。”

小町猛地记起了严大浦的嘱托,赶紧从布兜兜里拿出了一叠她亲自到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给那些下人们拍的相片:

“仲梁兄弟,劳驾你帮姐辨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到你家来过的那位段先生?有没有你哥生前的哥们儿朋友?”

姚仲梁完全顺从了。他接过照片一张张地端详着:“没有。”

小町还有点不甘心:“你看仔细了?”

老太太又是一声喝斥:“哎呦,姚家二爷!您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瞧瞧——”

那声音还真不像是从个老病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把小町都吓了一跳。姚仲梁只好又用眼睛过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

小町沮丧地收起照片时,一直呆在边上东张西望没出声的孙隆龙,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说:

“再让小姚兄弟看看,你给客人拍的那些照片吧——”

小町当时觉得隆龙这个提议可有可无、多此一举。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把舞会上为来宾们拍摄的照片拿了出来……出乎意料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姚仲梁指着照片上一个英俊出众的青年男子:

“是这位先生,对、对,他就是到我家来过的段先生……”

小町和孙隆龙几乎跳了起来: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段祺瑞”,还真就被找到了——他不在副市长府邸的下人当中,却在客人当中!

再多看一眼,小町的嘴巴都咧开了:这不就是那天在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自称“跑龙套”的英俊男演员么?!还招得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太太、小姐们嘻嘻直笑哩……

严大浦派出去的几名警探,也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带回了令人大惊失色的反馈——电影公司里凡是看到费阳那幅人像素描的人,竟异口同声地说:

这画上的美女,叫梦荷儿!

当然,那曾是她的艺名。在行里有过一点儿小名气。可惜,半年前就已经……割腕自杀了!

难道,这还真是一桩“白日见鬼”的奇案不成?

从阴间“呼唤”出一个美丽鬼魂的费阳,是三名受害者中,中毒症状最轻的一位。她藉口自己还是个有课在身的教员,给冯雪雁留了一张告辞的条子,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出院回了家。

自打那天严大浦被气势汹汹的洋大夫给撵出了高级病房,后来倒也知趣儿,他没有再拿什么糟心事情,去打扰人家副市长两口子。

医院这边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一个星期,大浦却为了说服杨署长释放被关押的下人们,口干舌燥、身心疲惫。严大浦第一次暗暗地发了一个毒誓:下辈子当牛当马当狗当猫,也绝不再当这个鸟探长了!

当然,站在杨署长的立场上,堂堂一方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竟就有人公然挑战官方与法律。警方若不在那些小仆人小杂役之流的身上,查出个三六九来,难道还能去严审那些不是“权”便是“贵”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去不成?!

舞会那天晚上,警方已经就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啦:又是登记、又是搜包的。那帮人哪儿喝过这一壶啊?严大浦也不替自个想想——肩膀中间长着的,真是笨猪脑子一颗!

这次,破案虽然迟迟没有进展,但严大浦毕竟对署长大人拍了胸脯:“杨署长,抓不到凶手,您就把我严大浦绑去交差!”

杨署长终于同意放人——这才解脱了那些被审得七荤八素的下人、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的警官。严大浦总算喘了一口气,况且,自己对那位紫姨“相见恨晚”的费阳,也算是没有食言。

毕竟,跟这位神秘的女先生,交道还得继续往下打呢!

不过,警员对下人们的轮流审问,也并非完全无益——至少其中一个服务生交代,那几只(五杯还是六杯,具体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红酒,是自己用托盘端到副市长夫妇和那位“穿着白旗袍的女士”身边的……

他当时亲眼看见,同样的酒杯,站在附近的另外两位客人先各拿了一杯。后来也没有发生啥事儿呀!他看见高副市长和夫人,正在跟那位“穿白旗袍的女士”低声商量事情呢。出于礼貌,就把其余的三杯还是四杯酒,留在他们身边的台面上,自己便离开去忙别的了。到底因为什么,只有那三位贵人都被毒倒了……打死自己也说不明白。再说,到副市长府邸来出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啊!

这个服务生的供词,与副市长夫妇的回忆还是比较接近的。跟费阳女先生那“白日见鬼”的证言,却是天差地别了。

毫无疑问,费阳在撒谎。

令严大浦不能理解的是:费阳为什么要撒这个荒诞不羁的弥天大谎?

不久,高子昂和冯雪雁,也在各色人等殷切的瞩目下,先后康复出院。副市长大人生机勃勃地恢复了公务,还是时常忙得“夜不归营”;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呢,虽然是承受了一连串的“意外”打击,仍然体现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内在的定力和坚强。

她很快就以更加旺盛的精力,回到了自己的朋友与追随者中间。马上就开始着手领导筹备全国范围的“首届最佳男女影星评选大奖赛”,吸引了社会各界和舆论关注的视线……

可是,似乎真有一个裹挟着诅咒的幽灵,对她紧追不舍。谁也没有想到,又一场事件,再次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那天,就在前门大栅栏的大观楼电影院,举办了冯雪雁呕心沥血亲自策划成的那场影界盛会。

场内已座无虚席,门外仍人头涌涌。能够得到入场券的,演艺圈子里非得有点儿辈分或名气,演艺圈外的非权即贵,自然更是少不了那些影片的投资人和明星的栽培者们。

那年头的北平,电影不仅是庶民生活中的大事,就是权贵豪门或学者文人的饭后茶余,也绝少不了聊聊新出的片子,评头论足一番男角女星……

小町还是通过曾佐的关系,才从大会主持人冯雪雁手里,求来一张“记者招待券”。

冯雪雁创办的这场盛会,用北平人的话说,那可是真叫“养眼”——名流雅士俊男美女济济一堂;华服华灯鲜花彩饰如云如海……简直要毁掉全城大小报刊摄影记者的镁光灯。到会身份最高的人物,几位国家军政界的寡头人物,是专程从南京赶来捧场的。整个颁奖会的过程中,还穿插着一些脍炙人口的电影插曲演唱和舞蹈表演。

曾佐还是感叹冯雪雁的才干——整个大会的内容和形式,被她策划得赏心悦目、生动活泼。

最后的一个日程是:由大会主席冯雪雁亲自登台,宣布本届评选会诞生的“最佳男女影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捧着大束鲜花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会场的工作人员,他直奔站在舞台旁边,正准备拾级上台的冯雪雁而去……

冯雪雁自然是心想,又是某位不能到场的朋友,赶着送来了祝贺的鲜花。便笑眯眯地在舞台侧面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冯雪雁自然而然地向鲜花伸出手去时,一把闪亮的匕首,从花束中闪闪而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第一个发现险情的,是站在舞台边的严大浦。当时,他穿着一身别扭死人的西装便服,亲自担任着要人们的安全警卫职责。

到处都是人,他根本不敢拔枪。情急之下,只有一把将冯雪雁推倒在台阶下面……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台上台下、整个会场一片惊恐的骚动。

严大浦上手就把那上演“花穷匕首现”的小子,顺势一个“大背包”,摔翻在地,闪电般地擒拿到手。跟着冲上来的两个便衣警员,上前来把那“刺客”反剪着双臂,急速押出了剧场——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这出人意外的一幕,倒是把在场的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于是有人在下面猜测说:这不是主办人特地安排的一个小节目吧?

这种误解,倒是给了站在附近拍照的小町一个启发。她赶紧跑上前去,扶起倒在台阶下余悸未消的冯雪雁,乘机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夫人,请忍住痛,只要在台上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表演,模仿的是电影上刺客搞暗杀的惊险场面……您也许就能把整个会场,重新稳住——”

冯雪雁果然强忍着膝盖和手腕上的剧痛,对身边这个带着红色贝雷帽的小姑娘,感激地暗暗点了一下头。然后,她在小町的全力帮助下,坚强地站了起来……

冯雪雁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目下,微微摇晃着身体,登上几个台阶,走上舞台……突然,她一个急转身,对着台下做出精彩的亮相动作,手里高举起了那束刚才“刺客”掉在地上的鲜花——

竟是灿烂无比、得意洋洋、带着几分恶作剧后充满快感的一脸笑容!

全场为之发出了如释重负的一片赞叹之后,紧接着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原来,这是一个小品表演,一个精彩的小插曲啊——真是惟妙惟肖地逼真啊!

有性格开朗的一位来宾高声地提议:本届最佳演技奖——得主冯雪雁女士!

这句俏皮话,引来整个会场推波助澜的一片赞同的欢呼声……在场的小町,突然理解了曾佐对冯雪雁的崇拜,是绝对不无道理的:她的确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出色人物,一名永不言败的女斗士。

对严大浦这场“擒拿术”的披露,是他多年不曾亮出的“雕虫小技”——当年,刚刚退伍投身警队,他还很年轻。警署里有个前辈,原是前朝锦衣卫里的老人儿。那一身号称“大内”的擒拿工夫,他仅仅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随着官阶晋升,严大浦也就渐渐变得养尊处优、手脚懒惰了,加上吃喝不愁,身体也越来越重。今天,完全是情急之下才勉强出了手,紧绷绷的西服裤裆,都差点儿炸了线……

一场“虚惊”之下,冯雪雁因祸得福、大获成功。

被速速押到了警署的“刺客”,在严大浦惊讶不已的目光注视下,坦然报出自己的“山门”:鄙人段越仁。演艺圈子里诨名“小段子”——就在跑龙套的队伍里混着,从来就是捞个把不用开口的小段子,上上镜头。

这个“小段子”,正是小町和孙隆龙,让姚仲梁从照片里认出的帅气小子美男子。

可这么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为什么拼死要上演“荆轲刺秦”这么一出呢?

大浦是说什么也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没想到,却碰上块不大不小的“滚刀肉”——人家也不说是“不招”,只说是要让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再“招”。还油腔滑调地特别声明:自己演了几年替身,那个摔、那个打,别说早就不怕疼了,连死,都不怕——!

“怕死,还能干我们这玩儿命的行当吗?”

他倒是把个大探长给镇住了。严大浦只得嘱咐下边的人,不但不要为难他,茶饭冷暖也尽量关照着点儿。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胆敢去放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血?这幕后的老板,保不住是谁哩!

严大浦在这盘根错节、暗道如织的古都谋生十几年,早已懂得:此地的水,太深太浑。稍不当心,打不到鱼淹死自个儿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

连好些日子,紫姨身边的人,就少了那个曾佐。虽说平时他就是在场话也不多,可如果老是不在,谁的心里都觉得被抽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地踏实不下来。

小町背着大伙儿,一个人到他的律师所办公室去转悠了一圈儿。甚至没有从他的合伙人和雇员嘴里弄清楚,到底他人眼下在不在北平?!

就像不辞而别了好些日子那样,今天,曾佐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本来就不胖的整个一个人,看上去又瘦了不少。

紫町牌友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把他当皇亲国戚宝贝疙瘩一样,上下左右,端茶送水递手巾,夹菜盛汤捧筷子……竭尽友善、温存。那通知上菜的铜铃铛声,殷勤的多响了两次——连何四妈都自作主张,为远道归来的曾佐多烧了可口的精致小菜。

仿佛谁都生怕突然一句话不顺耳,这位“曾大讼棍”再莫名其妙地“失踪”个十好几天……

饭后,大家又聚集在了小牌室里,曾佐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来——

人家自己一个人那天赌气走了以后,在自己屋里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开始到学校和电影公司调阅人事档案。工夫果然是没有辜负有心之人,曾佐发现,那位神秘的“见证人”费阳女先生,与素描画上的那个美丽的幽灵女艺人梦荷儿,都是出身岭南的人。

为了追根寻源,他立刻乘坐火车,忍受着一站又一站熬人的停顿,经历了将近上百个小时长途跋涉……

曾佐到达广东首府广州市后,直奔沙面法国租界里一座石头建成的宏伟天主教教堂。在这座闻名整个东南亚的石头建筑附近,是一家法兰西人创办的慈善育婴堂。

育婴堂的院长嬷嬷,是一位会说好几国语言的瑞典老妇人。她慈眉善眼,但大多是以“笑而不语”,来回答曾佐的苦苦询问……

曾佐只好就在珠江边长堤大马路的一家酒店里,租间客房住下。那一带号称是南国的“十里洋场”,消费高得惊人。曾佐晚上经常独自沿着珠江堤岸散步,千头万绪如同宽阔江面上的点点渔火,跳跃在他不平静的心头……

对于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事件,曾佐从一开始就跟大浦一样,绝非没有疑问。因为对冯雪雁一向的好感和友情,自己是在有意地回避那些疑问罢了。现在,无论是为了澄清事实真相,还是为了冯雪雁能够从此脱离复仇之矢的瞄准,他都有必要通过努力,解开所有的谜团。

正当曾佐还徘徊在水一方,等待法国育婴堂院长嬷嬷对自己打开尊口的日子里,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如下报道:冯雪雁在北平那场影星评选颁奖会上“亲自特别奉献”,上演了一出“精彩、逼真之至”的刺客暗杀小品。

花边儿新闻的写手们,大多文笔富于夸张和渲染,曾佐还是一眼便看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节目,而是逼向冯雪雁的又一场真正的谋杀——

在“葡萄酒”与“鲜花”这两场暗算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一缕潜在的连接呢?

如果它们正如自己的直觉那样,确实是相互联系着,那么,两次未遂的暗杀便意味着: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

广州夏天的白兰花,形象素雅、香气馥郁。它们被卖花的少女用弯曲起来的细小铁丝,巧妙地两朵、两朵插在一起,出售给行人和游客。羊城的女性们大都喜欢把白兰花别在钮扣上,从人身边走过时,便会留下一缕淡雅的芬芳……

曾佐每天早上都在珠江边上,向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的岭南少女,买几对含着晨露的白兰花。卖花的少女们一手挽着竹篮、脚蹬一种高底“拖拉板”,裤腿短而肥大,一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最美的服饰,便是塞在大襟褂子腋下那一方水绿色的小手帕了。

曾佐还要向戴着竹笠、挑着担子,四肢精瘦、皮肤黝黑的小贩,买上一篮子新鲜的岭南水果——杨桃、芭蕉、龙眼……租一条小舢舨,由腰间挂着个大葫芦的少年船夫,缓缓地逆流向沙面附近的白鹅潭码头划去。

少年船夫的满口粤语,曾佐一句也听不懂。他估计那个葫芦,是个充当救生圈的物件。

作为中国人,沙面桥里侧那一小片被割让出去的国土,一般是不允许华人在里面过夜的。

其实,曾佐喜欢这片英法租界里的每一栋建筑、每一尊古铜雕塑和每一片街心小花园。它们会让自己深情地回忆起留学时代的生活。但让他感到格外悒郁的就是,每当走过那些大胡子印度血统的守桥巡捕时,自己都会因为他们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得浑身发冷。

好在,守口如瓶的育婴堂院长嬷嬷,终于被这位中国律师感动了——他是那么耐心而又执著,英语说得极流利,拥有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连续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渡江而来,亲手把一对对芬芳的小白兰花送给院长嬷嬷和修女们,把水果送给孩子们……

终于,院长嬷嬷承认自己,确实认识这位相片上的费阳女士。

时间跨度很大,如同只见几点星光,在夜空中微微闪烁,星光与星光之间,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连接着一根根蛛丝……

曾佐收获的,就是这样一个遥远而迷离的故事。

曾佐把从广州带回来的“土产”,送给紫姨——几张沙面的风景明信片上,一幢幢设计经典的英法建筑;欧洲各国的领事馆、洋行、露天音乐台;法国育婴堂的大门;还有那座完全是用石材砌建而成的天主教堂高耸入云;街心花园的草坪上,正在修女们的带领下,玩着“老鹰捉小鸡”游戏的孩子,每个人都穿着雪白的圆领罩衫……

天鹅潭的小码头附近和沙面桥旁边,向游客出售这种摄影明信片的小贩,向来不少。

那天,曾佐还是那样,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纸牌,一边倾听着朋友们的倾谈,脸上还没有完全退去旅途的疲惫,但目光已经变得平和温柔了。

为此,最是感到深深欣慰的,还是紫姨。没有一天,她不是在用一颗几乎流泪的心,等待着自己这员大将的回归。为此,她再一次坚定了最初的信念——我没有看错他们每一个人,能够跟他们在一起,就是上天恩赐的缘分。

明天,紫姨就要亲自出马,拜访那位才华横溢的女画家、女先生了。严大浦他们几个人这些日子的经历,加上曾佐的广州之行,为自己做好了必要的铺垫……最关键的是,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几颗心,又和从前一样,团团地聚在自己的身边。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值得自信的先决条件了。

早起,就是一个凉凉爽爽的大阴天儿。

紫姨在秋姗和小町两个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两辆黄包车。

紫姨出一趟门儿不容易,那部轮椅,就专门占用了一辆车子,在紫姨和秋姗和坐的那辆车子后面跟着跑。小町则骑上她自己那辆脚踏车,风风火火的跟在她俩的车子旁边……这支奇怪的出行队伍,令路人们的目光充满好奇。

北平有些年头的胡同,大多是汽车难以通行的狭窄路面。费阳住在什刹海附近一条叫“鸦儿”的胡同深处……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画。听到敲门声跑去一看,眼前这几位美丽的“不速之客”,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紫姨连同她的轮椅,被几个女人合力抬进小小的独家四合院儿。沿着墙角一只只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视线——

花盆里栽种着一种雅致的小花草,从扁长的碧绿叶片中,抽出一支花茎,从上到下地排队似的,挂着一朵朵铃铛状的白色小花。这种兰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时节,正值花期。

紫姨马上就联想到了,那天冯雪雁举办的家庭舞会上,费阳的旗袍和那幅油画……

她问秋姗和小町:“知道这种可爱的小花,叫什么吗?”

秋姗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铃兰’——在日本的关东和北海道地区,还是挺常见的。”

紫姨说:“对。但在北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

费阳见客人滞留在院子里看花,嘴角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

“难得在这北平城里,还有赏识铃兰的知音。”

紫姨充满感激地说:“这可是我最喜爱的野生花草之一呢。秋姗、小町,你们知道这铃兰,还有其他的名字么?”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了。

紫姨扳着手指开始回想:“据我所知,铃兰的别名可是不少。咱们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扫帚糜子’、‘芦藜花’什么的。费阳先生,我说得对吗?”

费阳露出感激的微笑:“难怪德凝公主在书里写道,您是一位经常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惊喜的小姑娘’。没有想到,您对植物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识。我斗胆请问紫姨,是不是仅仅因为这种植物是……‘铃兰’的原因,您才会有如此的研究呢?”

紫姨笑答:“因为你那件手绘图案的漂亮白旗袍;因为您肖像油画作品上那个‘五岁’的小闺女;还因为,我实在是希望在您这里,多拿几个一百分呀!”

费阳摆出了老师的架子:“正如您所说,铃兰也许是别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在日本和欧美各国,它还被叫作‘鹿铃’、‘小芦铃’、‘草寸香’、‘谷中百合’、‘圣母之泪’和‘天堂之梯’……”

小町故做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就这么个素净模样的小花儿,还配有这么多漂亮的名字啊!”

费阳慈祥地摸着小町漆黑的娃娃头:“平凡的外表,并不意味着平凡的背景。你想知道有关铃兰的历史典故和……爱情传说吗?”

小町和秋姗点点头,毕竟是女孩子,不会不对这样的话题没有兴趣。紫姨在心里,暗自钦佩着费阳诱导女学生听课的本事。

“植物学的定义,铃兰属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间,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后。入秋,铃兰会结出一种圆球形深宝石红色的浆果,里面藏着五、六颗种子粒。欧美人喜欢用它装饰花坛,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别是叶子,具有独特的配饰效果……”

紫姨在心里暗暗发笑了——费阳大先生啊,你把铃兰在植物学中的知识,都给孩子们讲到这个程度了,却为什么偏偏“漏掉”了“铃兰的果浆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铃兰毒甙、铃兰毒醇甙、铃兰毒原甙、去葡萄糖墙花毒甙”的特殊药学属性呢?

费阳接着径自说下去:“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太枯燥了,对么?不过,就是小町你说的这种‘素净模样的小花’,人家可是芬兰、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国,好几个国家当之无愧的国花呢!”

小町不免吃了一惊:“哎呦——是不是因为这些国家地方小,人的视野也小,居然认选这么小的花草当‘国花’啊?瞧咱们中国的大牡丹,多有国花的气派!”

秋姗到底是个在外国留过学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喜欢小町这种狭隘的审美观念:

“说这种话,才证明了你的视野狭小呢!日本的樱花,细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儿。可一旦开成铺天盖地的一片,那种气派,便是天下独一无二了。”

费阳对秋姗投去赞赏的一瞥:“在法国的婚礼上常常可以看到,送这种花给新娘,是祝贺新人幸福的到来。大概是因为这种形状像小钟似的小花,令人联想到唤起幸福的小铃铛吧。铃兰历来被欧美人认为是象征着幸福、纯洁、处女,象征着‘把幸福赐予纯情的少女’的美好祝愿。在苏塞克斯古老的传说中,勇士圣雷欧纳德决心为民除害,在森林中与邪恶的巨龙拼杀,最后,他精疲力竭地与毒龙……同归于尽。他死后的土地上,就长出了开白色小花的铃兰。散播芬芳的铃兰,被认为是圣雷欧纳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根据这个传说,人们把铃兰花赠给亲朋好友,意味着正义、平安与幸福之神,就会保佑着收花人的命运……

“乌克兰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痴心等待远征的爱人,思念的泪水滴落在林间草地,变成那芳馨四溢的铃兰。铃兰是古时候北欧神话传说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圣花’。浪漫的法国人,还有一个专门的铃兰节呢!在五月初的铃兰节那天,亲朋好友之间互赠铃兰小花,象征吉祥和爱情的祝福……”

就在两个女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时,费阳突然结束了她生动的讲述。小町扯扯费阳的衣袖:“还有呢,费先生?”

费阳抬头看了看天:“铃兰的故事真那么好听?那就留着下一堂课,再讲一个真实的,长长的‘铃兰的故事’——这草木之情,最是天长地久的啊!现在,还是请三位赶快到屋里坐吧。俗话有‘贵人出门多风雨’一说。紫姨您看,这北平都多少天没下雨了?现在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宾主几人进了坐北朝南的正房。房间显然是被一分为二了,隔着一道落地厚布帘子的左侧,不知道主人用来派什么用场。可以待客的右半边,果然是朴素、简洁中,透着优雅的艺术氛围——越南藤的靠椅一长两短,配着同样工艺的茶几、小柜子和装饰架。架子上放着来自法国和其他国家充满风情的纪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图腾、十几部装潢精美的欧文版世界名画彩印版画册……

还有一个碧色玻璃眼珠儿的法兰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古典丝绒连衣裙,足蹬一双做工精制的黑色羊皮系带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

小町忽然觉得:这个娃娃的脸,实在很像费阳为大浦疾笔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个她“亲眼见证”到的“舞会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女人,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走进门。她身着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裤,一个油亮的小发纂儿挽在脑后,全身上下,洁净得一尘不染。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经的“行尸走肉”一般——秋姗的脑海,竟因此闪过了这样一个阴损的字眼。

只见费阳对那女人打了一个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势,女人便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

费阳见两个女孩子满脸费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听说过岭南的‘自梳女’吗?”

小町毕竟是搞新闻的,对这个名词似有耳闻:“听说在广东顺德一带,自梳女的风气一度比较盛行。好像是从前朝的中晚期开始延续至今的……”

费阳赞许的直点头:“对,她就是一个来自顺德均安镇的自梳女。上百年来,当地的缫丝业一度十分发达,许多年轻女性因为能够靠打工养活自己,就不再愿意嫁人去婆家受气。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岭南的缫丝加工业严重衰落,她们又纷纷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镇做女佣,也有人靠手艺劳动口。比如,编织席子、做女红……”

小町追问:“我一直就没搞明白,那‘自梳’二字从何而来呢?”

“看见她头上的那个小发纂了么?我们广东当地的婚嫁传统,跟长江流域以北的地区,也是颇有相似之处的——没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条长辫子在后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头发挽成个圆圆的发纂。这是婚礼仪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这些自愿由自己把头梳成发纂,以示从此不婚不嫁、吃斋敬佛的女性……”

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着茶壶茶杯走进来,顿时满屋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旧是那样脚步无声,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对客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毫无心理反应一般。

“这是我们广东家乡的英德红茶。来,尝尝,看喝得惯不?”费阳殷勤地招呼着客人们。

小町还是对“自梳女”的好奇心不减:“费先生,那您身边这位‘自梳女’大嫂……”

“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价,就是要保持着女性的自立和贞洁啊——”

“那应该怎么称呼她们呢?”

“当地人一般叫她们‘姑婆’。我觉得叫她‘黄姐’比较好。不过,直接称呼她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是个聋哑人,我的一位远房亲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够下定决心,永不为人妻母么?那不是就跟带发修行的尼姑一样吗?”

“相似却不完全一样。首先,她们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而且,她们还有着尘世的种种牵挂。我家这位黄姐,她就会把每一个铜板都省下来,不但要帮助几个弟弟将来娶上媳妇,也为了自己多少有一点养老的积蓄。当然了,她们一旦当着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观音和祖先,隆重地举行了‘自梳’仪式,那就是一条孤独人生的不归之路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自梳女,其中没有个把‘自梳’以后,又动了凡心的……多情种?更何况,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里面,被高墙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自梳女’们不是还在参加社会的生产活动么?”

“小町姑娘说得很是。但是,伴随着自梳女一同诞生的,就是一些极为残酷的惩戒制度。如果一个自梳女胆敢与异性相爱私通,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先是惨遭毒打,然后被装在一种竹皮编的猪笼里,沉河活活淹死。那些被认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后还不许埋葬在自家的坟地。能够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捞上来,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运的下场了。许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顺着河流,漂走了……”

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最后漂到哪里去了呢?”

费阳真是个诲人不倦的职业师长:“漂呀,漂呀,漂到……天国去了。只有上帝,不会拒绝她们孤独的灵魂。我相信,她们的归宿,就在主的身边……”

秋姗在一旁听得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自己是学现代医学的,她想,男女之间的性情之事,从来便是生命本身的组成部分。可一个反传统行为的出现,却相伴着更加残酷无情的传统压迫——这难道就是女性永远循环不止的悲剧吗?

小町忍不住又开始大发怪论:“自梳女就是界乎于殉道者与凡人之间的特殊群体。也可以说,她们是中国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驱!只是她们的反抗方式,有点愚蠢而已……”

紫姨觉得女儿过份了:“小町——”

没想到费阳却闻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对您说过,我喜欢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样,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这就是肖像画家终生都在寻找的模特儿,一个内在与外表能够天然浑成的形象……”

那“英德红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够立刻适应的。颜色和香气都十分浓郁,口感则有点苦涩。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雨点越来越密,哗啦啦地打击着房顶的青瓦,浇淋着沿墙那一盆盆一丛丛盛开的铃兰花……

费阳突然起身,对秋姗行了一个鞠躬礼:“秋姗大夫,我还没有正式向您道谢。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姗受宠若惊地赶紧还礼:“费先生过奖了。那不过是一个医生的天职而已。”

“我本应当亲自上门到府上道谢,却拖拖拉拉地耽搁到现在。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点心意。就在什刹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广东菜馆,是我一个肇庆同乡十年前来这里开的。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却还地道。中午,就给我一个面子,好么?”

不想紫姨马上表现出了孩子般的欢乐:“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没有吃到正宗的广东菜了。秋姗,费先生这是专门请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儿不是?不过,我还要再沾上一点儿光——请费先生匀给我几棵铃兰,可好?”

没想到费阳故意面呈严肃色:“这花,可是我为了画画,特地栽种的。一般不敢随便匀给旁人的原故,是因为……别看这种小花生得玲珑可人,‘血液’却是有剧毒的。谁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给塞到嘴里去,那就不一定会有我和高副市长夫妇那天的运气啦!哈哈哈……不过,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属于城市‘自梳女’一类的人。这花,匀给您无妨。”

费阳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预料。她准备继续实施自己的“战术”,倒是非要看看这位敢作敢为且见多识广、从善如流的女先生,还将怎样对应自己。她使了一个眼色,秋姗就把一只精美的封套递到费阳手上:

“费先生,我男朋友刚好有事去了一趟广东,这是他带回的几张风景明信片。我想,一来您是画家,二来广东是您的家乡,兴许会喜欢这些图片。我就带来转送给您——”

费阳拆开封套,仔细端详着那一张张沙面的风景,毫不掩饰地泛起一脸的思乡之情:

“家父过去就在沙面开过商行,专做象牙雕刻、玛瑙雕刻和广彩陶瓷一类艺术品的欧美贸易。要知道,我们肇庆的雕刻工艺,历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称辉煌的啊。我家的货源,主要还是来自家乡的……”

“我自己,就是在广州沙面这附近长大成人的。我从法兰西留学回国,特地到家乡肇庆去祭了一次祖。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黄姐,从广东带到了北平。可惜我却没有时间,到沙面去寻寻故居……现在,能够看到这些沙面的旧景新貌,还是多亏了您啊,美丽的秋姗大夫……”

紫姨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丝的感伤:“费阳,你终于还是不得不……说谎了。”

来到画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画的。费阳应邀拉开隔在房子中间的那道绒布帘子……一个殿堂,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十几幅大小不一绷在木框上的画布,似朦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无不体现出女性艺术家对“光、影、形、色”温存多情而忧郁的独特视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单纯可爱、目光充盈着无辜神情的少女;有因为极端冷漠而显得十分圣洁的自梳女;还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铃兰花。

窗外,雨无声地停了。

紫姨说,外面的空气一定难得的新鲜。善解人意的费阳,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里去“雨后赏花”。

两个女孩子则请求费阳先生允许她们,留在屋里翻阅欣赏那些中国尚极为少有的精美欧版画册。

费阳对这个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书、画都是为了被人赏阅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们……”

黄姐奉命帮助紫姨在院子里的轮椅上坐下,费阳亲自推着她,在这幽静的咫尺方圆中,细细品赏脚边一丛丛挂着雨露、低垂着苞蕊的白色小花……

紫姨笑着问道:“费先生,您只画这一种花吗?”

费阳却不笑:“莫奈画睡莲,画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几乎是“单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后海一带,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几百年的名胜呢。费先生为什么会对铃兰,那么情有独钟呢?”

费阳也很坦率:“因为她比睡莲、荷花,更多了一分反抗的性格。她虽然很弱小,但是,对于生命的摧残者、侵犯者,她是有毒的。”

紫姨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我完全理解您,费先生。理解您对铃兰的内心感受。”

那天,雨后出霁的什刹海上空,升起了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七彩长虹!

紫姨和费阳一致认为:这是吉兆,上天赋予今天每一个人的吉兆。她们在湿漉漉的小院子里,无声地抬头仰望着那座璀璨神奇的天桥,很久很久……

第二天,没有“口福”的几个男人,却有更加刺激食欲的“耳福”——小町干脆把自己的采访本儿拿出来,连说带念:

“对不起各位绅士,昨天中午,费阳先生在什刹海斜街一家叫‘粤来亭’的广东菜馆请客,令我多少体会到了所谓‘食在广东’的境界。四碟爽口的岭南地方小凉菜之后,先上了一道‘猪骨煲’。据说这是最早起源于澳门的一种民间养生汤——懂吗?先用猛火煮熟带肉大骨,汤底要事前配好枸杞、香茜米和好多秘传的佐料——懂吗?再用文火炖它整整五个小时啊——懂吗?每人捞出根大棒骨,先把高汤灌进骨管里,再用一根麦管儿来连汤吸出骨髓——懂吗?然后,还是用手抓着骨棒儿,啃那脱骨的嫩肉……啧啧,那滋味儿啊,就别提什么淑女优雅、绅士斯文了!”

孙隆龙不无妒忌地“恭维”了小町一句:“这倒是再适合你不过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小町正说在兴头上,也顾不得反击隆龙的攻击:“‘冬瓜盅’——你们八成是听说过。可正宗的,还没吃过吧?打开那小冬瓜皮盖子,就跟打开了百宝罐子一样——里面有嫩鸡脯肉、鲜肉丁儿、大虾仁儿、鱿鱼丝儿、香菇片儿……连蒸软的瓜瓤一起舀出来——啧啧!还有一道费阳家乡的名菜,传说从明朝永历年间到现在,只有到鼎湖山庆云寺,才可以让那些大施主们品尝到的一品。秋姗姐姐吃得最多,半盘子都是她干掉的……叫什么来着?”

秋姗赶紧申辩:“正好它就摆在我面前嘛——就叫‘鼎湖上素’。其实用料非常朴素,冬菇、草菇、银耳、木耳……号称‘六耳’。这是费阳特别推荐的一道斋菜,口感十分脆爽嫩滑。粤菜本来就不像京菜,油盐放得那么重。不知不觉的,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不好意思啊各位!”

紫姨也忍不住插话了:“那费先生毕竟是肇庆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还推荐了一种主食小吃,我很喜欢——”

小町又开始拼命的翻本子:“叫作‘肇庆裹蒸粽’。虽说不过就是个粽子,可制作的讲究程度,堪称‘天下粽子第一’了。岭南人都说:‘广东肇庆三件宝,鼎湖七星裹蒸粽。’费先生说,从秦代开始,当地农人们用新鲜竹叶包着米饭下田,那是最原始的‘裹蒸粽’了。后来,它逐渐被发展成了当地的名小吃,要选用最好的糯米和当年的新绿豆经过浸泡,用新鲜的冬叶,加上曲酒、五香粉儿之类的佐料,裹进不肥不瘦的鲜猪肉,拿一种特殊的模具定型,包裹时刻意地做出有棱有角的形状。然后蒸上十个小时,直到绿豆糯米猪肉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浑球儿啊,你知道什么叫‘真香’吗?”

隆龙被她气得放下筷子,不吃何四妈做的饭了:“小町,你能不能除了让我陪你到什么南城张记姚仲梁家去,偶尔也带我到费阳家去坐坐呀——”

严大浦也被刺激得忍不住发问了:“你们,今天在什刹海斜街的那间广东馆子……吃鱼了吗?”

小町正好等着继续发挥呢:“广东菜,还能少得了‘鱼’——?!讲究整条清蒸,必须现杀活鱼。可不是你吃的红烧死鱼啊……”

连秋姗也觉得,小町再这样“忽悠”下去,有点不太公平了:“大浦,等你这次破了那两起,不,应该说是三桩连环套的案子,我请你去吃‘粤来亭’。”

没想到,曾佐在一旁突然开了腔:“我请你,大浦——”

一时,就这区区五个字半句话,“讼棍”竟差点把个严大探长的鼻子,都弄酸了……

小町当然也不是白吃饭的。她趁着费阳陪着紫姨在院子里低头赏花,抬头望虹的时候,就在秋姗的掩护下,溜进费阳的画室里,翻开了一本被压在一只画框下面的素描本。把里面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几幅素描和速写,拍摄了下来……在紫姨的那间牌室里,她出示了自己的“谍报”成果:十几幅素描和速写,竟都是同一个美女的形象——

费阳“证言”自己在舞会上亲眼见到:端来毒酒的大眼睛“幽灵”!

在费阳可谓炉火纯青的素描和速写作品中,有“幽灵”穿着戏装眉目传情的神态;有她叼着香烟、专注地读着脚本的样子;有她握着手镜正往脸上补妆时的背影;有她正在凝神沉思那令人惊艳的七分侧姿……还有一张,则是她正在跟身边一个小伙子说话的笑脸——

那小伙子的神态殷勤备至,仿佛怀着满心的崇拜。看情景,他像是那个大眼睛美女的跟班儿小跑腿儿,一手提着化妆箱,一手递送着大衣……

小町发出一声惊叫:“看,费阳画的这个小伙子,难道不像是袭击冯雪雁的那个傻瓜刺客……‘小段子’吗?”

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同一个焦点上了——果然不错,那神气的两道剑眉和线条富有个性的嘴角……很明显,美女身边的小伙子,就是那个段越仁。

每一张作品右下角处的时间落款,早的是在一年以前;而最晚的,也是在大半年以前。

显然,全部都是费阳在那个艺名叫梦荷儿的女演员割腕自杀之前,亲笔所绘。仿佛一块七零八碎的汉璧,渐渐开始断环重圆。几个在不同时间出场的角色,开始在一团迷雾的舞台上,飘飘忽忽地牵起手来:

不但已经永远沉默的“持枪抢劫犯”姚顶梁,生前就认识那个“花穷匕首现”的刺客段越仁;费阳也早就认识那个大眼睛的女伶人梦荷儿和跑龙套的段越仁!

——一个强盗、一个刺客、一个目击证人,还有一个从阴曹地府跑到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放毒杀人的美丽“幽灵”。

曾佐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和淡漠。在这间牌室里,只有他和紫姨,还保留着一段历史的故事,没有对所有人公布。他们两个人还在思虑中,思索得更深更远一些。曾佐从广州捧回了一篓子“星光”。而一点星光与另一点星光之间,如何连接一个完整的星座?他们还在思虑……

孙隆龙决心再出一趟苦差——应募去当跑龙套的临时演员。

他混在那些永远一肚子“怀才不遇”的前辈们中间,递烟点火,竭尽殷勤、讨好、恭维之能事……显然,那个“小段子”段越仁和“幽灵”梦荷儿在他们中间,早就成了大伙儿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小段子,我早就说他是个死心眼儿了。人家梦荷儿,虽说也就是个三流的角儿。可再怎么也不会看得上你一个跑龙套、当替身的小棒槌嘛……”

“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段子刚到咱们这一行来混饭吃的时候,还真没人待见他。就是梦荷儿对他能关照就关照。八成,因为听说小段子是个亲妈早死的孩子,忒可怜他呗!”

“可不是嘛,但凡有出镜的机会,梦荷儿就使劲儿把他往前推。小段子鞍前马后地跟着叫‘荷儿姐’,也是再自然不过的。这梦荷儿突然割腕自杀,把咱们小段子的魂,也给‘割’断了似的。”

“他一准儿是气昏了头,才突然去演了那出‘荆轲刺秦’的好戏……”

“我看啊,那小段子可不是因为昏了头,才冒死上演了那一出。相反,他是因为比谁都明白,才横下一条心杀出场的!相信我的话,小段子啊,人小鬼大着呢,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德宝大哥,您把戏码儿说白一点儿行不?他一个小屁砬子,能‘明白’什么啊?人家梦荷儿,好歹还是个权势大人物金屋里藏的‘娇’,他小段子就是知道点什么,又能把人家怎么样?!”

“再说,没有点儿靠山,哪个女孩子就能想红便红,想紫就紫呢?”

“听说梦荷儿自杀前,靠上个‘后台老板’。还听说公司已经定下了一部本子,决定让她出来演女主角的。小段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跟着这位‘荷儿姐’,他不是多少也能混上一段‘开口戏’啦!”

“问题是,谁把梦荷儿给逼得非去割腕儿寻死不可……我把戏码儿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该听明白了吧?行了,不能再嘞嘞啦——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孙隆龙就盯死了这个后悔“祸从口出”的老替身演员“德宝大哥”。收了工,他便死乞白赖的,说什么也要请人家去吃夜宵喝小酒。

这个叫德宝的,是个爽快性子的东北人。生得膀大腰圆,一副好身子骨,可惜就是没读过几天书。前脚说完“祸从口出”,后脚几杯衡水老白干落肚,就又接着“嘞嘞”开了:

“我跟小段子交情不错,大抵知道他为啥拼死要演‘荆轲刺秦’那么一出。还不就是他认定了……梦荷儿的死,跟那位副市长夫人有干系呗!”

“德宝大哥,你瞎编呢吧?人家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还能够跟梦荷儿一个小戏子过不去啦?”

“我跟你说吧孙老弟,梦荷儿死了以后,小段子的心,就不在争角色出镜上边了。他跟我说过,他亲眼看见了……”

“来来来,满上,满上……德宝大哥,您接着说,小段子都看见什么了?”

“小段子就跟我一个人说过,梦荷儿寻死前的几个星期,就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出事儿的那天下午,又没有按时来拍戏,把导演都惹火了。小段子是担心有什么不妥,晚上才到梦荷儿家去了。可又不好冒冒失失就敲门儿进去。因为,他看见有个体面的女人,把车停在小金丝胡同口儿,就进了梦荷儿的小院儿。想必是位有身份的客人,他就在外面干等了半个时辰。等刚才那个体面女人出来时,接着,又跑出来个男人……”

“小段子说,那个跟着跑出来的男人,一看就像是个靠溜门儿撬锁吃饭的贼。就是那个男人好心告诉小段子,说屋子里面有个女人倒在地上,流了好多的血……小段子这才跑进去,一看可了不得啦!就是他自己雇车,亲自把梦荷儿送到医院去的。可惜啊,太晚了!大夫说,哪怕就是早个十几、二十来分钟,说不定梦荷儿也有救呐——”

“小段子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那个体面女人是谁吗?”

“开始,小段子好像也搞不清楚。就是觉得面熟,加上天黑,看不真切。可还真巧了——有一天,一个洋人的什么文化代表团,到咱们公司的大棚子来看拍戏。自然是有好几个中国的官场大人物也在场陪着。正好赶上那天有我和小段子的戏,就在棚里等着听招呼呢。那些参观的客人里面,有个特体面的高个子中国女人,跟洋人还叽哩哇拉地说洋文……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小段子的脸色不对了。我这可是瞎猜呵,一准,是那个会说洋文的体面女人,让他想起什么来了……”

“那小段子后来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说,他到底想起什么来了?”

“那没说。不过,我这是瞎猜——小段子这次玩儿命闹出了那场“荆轲刺秦”的好戏,终究还是为了梦荷儿的事儿。俺们这帮‘跑龙套’的哥们儿姐的,开始也都挺纳闷儿,人家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副市长夫人,怎么就得罪的着你个小段子?再说,你小段子也配人家‘得罪’吗?!”

“这事儿,是够怪的啊——大哥,可小段子跟您那么些年,他总不会是那种吃饱了撑的要找死玩儿楞头青吧?”

“出事前不久,小段子倒是跟我说,他又碰见了那个贼,那个给他报信说,梦荷儿在屋里流血的人。还说,他们就是在梦荷儿的家门口碰见的……”

“那后来呢?”

“听说书呐?‘后来’……没啦!”

“德宝大哥,这相片上的人,您看认不认得——”

孙隆龙拿出了一摞子照片。德宝显然是开始有点迷糊了,瞧了好一会儿,指着小町在二十五号院的舞会上,偷偷为费阳拍的一张照片:

“这位像是见过……哦,想起来了,说是咱们这儿坐第一把交椅的摄影师赵先生留洋时的老同学——好像是个画画儿的。她到大棚里来看过拍戏,拿着个大本儿坐在一边,给演员画像来着……”

那天晚上,活该孙隆龙倒霉,为了把直喝到烂醉如泥的大个子德宝送回家去,累出一身臭汗来……

严大浦叫附近的小酒铺子,送来了几个小炒和两壶白酒。

他特地命令狱警把段越仁提出来,一官一犯,这两人也对着喝了一个晚上。他们从唠家常,到聊女人……大浦本是穷人家出身,他跟底层的庶民百姓打交道,一向会表现出毫不做作的亲切、随和。

段越仁也是个苦孩子,生母病死得早,在大栅栏那家大观楼影院当个小员工的父亲,讨了个后娘。后娘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时候,还把他当回事儿。后来连生了三个弟妹,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小段子长大了一点儿,就常跟父亲到影院去。他帮忙清扫场子里观众留下的满地瓜子壳儿、掸去座椅上的灰尘……后来,还被特别允许拿个小手电棒儿,给迟到的观众带过座儿呢。

电影,曾经是他童年的幸福和梦想。当然,多少年后,那位风光的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偏偏就选中这家北平最具历史地位的大观楼影院,来举办她策划良久的影星颁奖会。这对于虽然是没有请柬和入场券的段越仁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一处所在了……

父亲通过打点了熟人,把十七岁的段越仁送进了电影公司,跟着学习演戏。现实绝对不是想象中那样如意,尽管他天生一副英俊的面孔,身段、高矮也长得无懈可击,却迟迟没有出镜的机会……

有一次,那个叫梦荷儿的女演员拍戏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小段子自告奋勇背着她,跑到离摄影棚大门口不远的跌打诊所去……就这样,他们开始以姐弟相称。小段子跟这位比自己大两岁的漂亮姐姐,讲述过自己那平凡的身世。谁知从此他的运气开始转好了一点儿。虽说还是照旧跑龙套、当替身,机会却多得多了……

亏了这位梦荷儿姐,总把自己硬往导演和摄影师的面前送。他从此便像个小跟屁虫儿似的,守候在梦荷儿的身边,提个化妆箱拿个衣裳、跑个腿儿买个香烟啥的,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一些……

梦荷儿大约是在去世前的一年左右,被一个有权势的大人物给看上的。好像就是在那位大人物的家庭舞会上,大人物对梦荷儿是一见钟情。

那天,也好像是电影公司派梦荷儿出场,去陪大人物家的客人跳跳舞、说说话的。那大人物还为梦荷儿在什刹海的小金丝胡同,置了座西洋门楼的小院儿。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房子建得很精致,装修布置是时下流行的“中西合璧”样式。里面的家具,也大多是洋货……

小段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张大得足能并排躺下四个大人的席梦思床——床帮是金属的,镀得就跟真金似的。气派得就像拍电影用的大道具一样……小段子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识到呢!

段越仁跟大浦说:自己好歹也在这影界的圈子混了几年,说透了,那一个个梦想着出人头地的男优女伶,他们的成功之路,谁都有着一番难以启齿的心酸历程。自己呢,当然是一百个理解梦荷儿的选择……

因此,他从来不多问一句自己不该问的话,只是一如既往的守候在她的身边。梦荷儿搬家到小金丝胡同去的时候,谁都没让帮忙,就是叫他小段子一个人去了。公司里直到现在,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梦荷儿那个秘密的住所。

可是,直到最后,梦荷儿也没有让小段子见过那位神秘的大“情人”。

梦荷儿出事的那天,她下午就没有按时来拍戏。一想到最近她经常没精打采的,还常常不是一个人发呆,就是表演净出错儿。小段子放心不下,晚饭后就到小金丝胡同去了。

他从来不敢在梦荷儿没有招呼自己的时候贸然前往,就在夜色中的胡同里,犹豫不决着……

后来,他看见了一辆玫瑰红色的卧车,在离梦荷儿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车里走出一位看样子好高贵的妇人,她身材高高的,手里提着一只在夜色下幽幽闪光的银色皮手袋——

显然,那位高贵的夫人没有带着司机,是自己开车来的。

“咱北平城,可没有几个女人自己会开车呢。”小段子感叹道。

他接着告诉大浦,那女人径直推门就进了梦荷儿家的院子。自己当时直纳闷,梦荷儿怎么就不关好院子的大门呢?八成,就是在等待这位高贵女客人的到来?

小段子扛着寒冷,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梦荷儿平日里喜欢吃稻香村的核桃酥,半斤的小纸包提在手里,都快叫自己给晃悠散了,那高贵的妇人才走出门。只见她大步流星地直奔那辆玫瑰红色的汽车,开门往里一钻,打着了火儿便扬长而去。

小段子一看,梦荷儿的大院门,压根就没有被关上,这才朝她家走去……刚到门口,竟又跟一个全身黑衣的家伙撞了个满怀!那人被小段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肩膀——

只要看那家伙裤脚儿扎得利利索索的一身“行头”,便知是个翻墙上瓦、溜门撬锁的贼嘛!出人意外的是,那“贼”却没有挣扎,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张皇失措地指着屋里对小段子说:

“先生您快进去看看吧,屋里有个漂亮女人倒在地板上,流了好些的血……我是个贼,不过今儿个可是什么也没敢拿!我可是不敢见差人的。您赶紧的,该救人救人,该报警报警吧!”

小段子看着那贼人惊惶的表情,觉得不像是瞎说,便松开手自己赶紧进了梦荷儿的院子,直奔亮着灯光的南房,推门一看——

梦荷儿倒在血泊里,手腕子被一把样式挺特别的小刀子,割开了……

小段子说,自己永远也忘不了……梦荷儿姐那张苍白得就像汉白玉石一样的脸。就是被关在这监房里,做梦也还是会时常看见她最后时刻的面影。

当时,梦荷儿的鼻息已经微弱得都快试不出来了。他从那张大席梦思床边的地板上背起她时,看到床上的确是扔着半张纸——

这就是后来东城警察分署来人勘查现场,断定梦荷儿是自杀无疑的证据——死者本人的“绝命书”了。

虽然仅仅是半张纸,但留在上面的话语和她本人的亲笔落款,明明白白写的就是决心去死——那么一个意思。那封绝命书,像是写给某个人的一封信。残留的纸张上,还留着“望你今后好自为之……”之类的告别之语。

可是,被撕去的那上半张绝命书,到底写的是什么?

又为什么不见了?

这信中的那个“你”,又是谁呢?

为什么一封临终前的书信,偏偏就没有了上半张?

到底又是谁,偏偏要留下足以证明梦荷儿确实是自杀的那后半封信呢?

对此,小段子始终是无法释然的。他后悔当时一心只想着,赶紧去看看梦荷儿出了什么事情,便没有扣住那个发现了出事现场的贼人,好问清楚他,到底还看见了什么?

后来呢,小段子手忙脚乱地用块绣花枕头套儿把梦荷儿的手腕子缠住,背起她往外跑……天晚了,往胡同口外跑了快十分钟,好不容易才拦住一辆黄包车,紧赶慢赶地往最近的一家医院送。

当他最终被大夫告知“流血太多,已经晚了”的时候,还直在心里后悔,要是当时拦住了那个开着汽车来过的高贵妇人,把人往医院送,荷儿姐这一条命,一准儿就保住了啊……

可再往下想,他就想得更深、更远了——难道说,那位高个子的贵妇人就跟梦荷儿的死,没有一点直接关系么?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小段子开始有事没事,晚上就到小金丝胡同梦荷儿的家门口转悠儿……

他期待着,还能够遇见那个黑衣贼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自己。

无独有偶,那黑衣贼人也怀着一个同样的目的,隔三差五地跑到这一带来转悠儿。但是,他等待的不是段越仁,而是那位贵妇人……

当这两个男人再次在黑暗中相遇以后,他们很快就结成了一个“黑暗的同盟”:一起找到那个当天晚上出现在梦荷儿家里的高个子贵妇人。

那个黑衣贼,就是后来因为当街“持枪抢劫未遂”,反而被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活活给撞死的姚顶梁。

姚顶梁生前亲口告诉段越仁:那天夜里,自己从后墙翻进梦荷儿的院子以后,只见正北房的灯亮着。窗帘儿上印着一个烫着短发的女人高高的侧面身影,里面并没有任何发生争执的声音或扭打的动静。只见那个女人,就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跟个假人儿似的——

她微微低着头,好像是在看着脚前的什么东西——就这么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好久……

直到姚顶梁在墙根儿都蹲麻了腿,那女人才终于走出房门来。等人家出了院子,发动了汽车,他才敢站起身来,接近了正北房的窗户……

看到的,竟是还有一个倒在屋里地板上流血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姚顶梁还对段越仁发誓,自己是个“从来不敢跟血肉官司沾边儿”的小毛贼。仅仅在门口,捡到一样小东西。是他亲眼看见,从那个贵妇人身上掉下来的……姚顶梁后来跟小段子一道喝酒的时候,让他看过了那样“小东西”。

这时,严大浦打断了段越仁的话:“一块白丝绸绣花、绣字的手帕子,对不对?小段子——”

那段越仁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儿,也许他是在心里边感叹:这北平城里,居然还有一个不吃干饭、不瞪眼儿瞎掰的警察哩!

那后来的事情,段越仁说得就比较含糊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过多久,我就认出她了——敢情那个晚上开着车来过梦荷儿姐家的,就是高副市长的夫人冯雪雁!”

可这位高贵的副市长夫人,为什么要屈尊到一个并不出名的女演员家去呢?

小段子说,自己就是想知道真情而已。正好姚顶梁说,他有个兄弟书读得好,考上了一所什么学‘机械’的技校,他正想筹一笔学费呢。小段子就给他出主意——拿着他捡到的那块手绢,去跟副市长的阔太太要一笔堵嘴的银子。

小段子对大浦承认说:“就是我帮姚顶梁写了一封信,约冯雪雁出来见面,让她花点儿钱,把自己那块手绢‘买’回去。只要那位贵夫人心里有鬼,必来无疑。何况这区区二百块钱,对人家一位副市长夫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嘛。姚顶梁丧命的那天晚上,我怕被冯雪雁发现,就站在离姚顶梁不远的地方,偷偷盯着。只见他美滋滋儿地提着盏洋火水马灯,站在那儿傻等。没想到,副市长夫人倒是真的开车来了!可到了约定的地点,连车都没停,‘呼——’地一家伙,就把站在马路牙子的姚顶梁,活活给撞死了!”

小段子叙述着当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不得不停下来,让自己喘口气儿,才接着对大浦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冯雪雁从停车的地方回到撞人的路边儿,弯下腰看了那么一眼……姚顶梁一准是死都想不到,自己一个溜门撬锁的小毛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步登天’,竟他妈的成了全城闻名的江洋大盗!一个当街‘持枪抢劫’副市长夫人的孤胆绿林!哈哈哈……唉,都是我害了他啊!”

严大浦接着问:“姚顶梁出事以后,你和电影公司另外几个模样长得好的姑娘一起,被请到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的副市长官邸去,参加了八月底那场舞会,对不对?”

段越仁不无自豪地说:“公司里有个爱为副市长夫人管这类闲事儿的马屁精,我可是花钱打点了他,才把我给顶进去充场子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大世面,被那么多穿金戴银的女人们围着,说笑话呢……”

严大浦拿出几张照片:“你看,人家记者还给你留了影儿呢。都说这小伙子长得多帅气!只要有人捧着点儿,将来保不住有多大的前程呢……可你偏要在大观楼的影星评选会上,演上那么一出‘荆轲刺秦’。小段子,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你不是在那天高副市长家的舞会上,就看见我这个大胖子,穿着警官服站在那儿喝酒吗?好像你还走来,跟我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问我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严探长’来着?你抱着花往冯雪雁那儿走时,不也明明看见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来着?”

段越仁只是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继续语重心长地询问:“我说小段子啊,你这不是成心把个鸡蛋往石头上碰?不就是成心的……自投罗网吗?还有,我问你,那天舞会上,副市长夫妇和那位出头为她‘被迫自卫’作证的女先生被人投毒,跟你有关系没有?”

段越仁还是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接着把小町从费阳家偷拍来的一幅素描和费阳的照片,同时摆在毫不掩饰狡诈油滑的这个小段子面前:

“这是费阳给你和梦荷儿画的像。其实,你是早就认识这个画家女先生吧?”

段越仁仍然是那样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也笑了:“看样子,你这小伙子还挺仗义的!好吧,我也实话告诉你——你这个案子,上面压得紧。当众行刺政府高官的夫人,怕是不能随便就开了这个先例。我的话,意思你明白。你年纪轻轻,真值得去代人受过吗?”

段越仁这回不笑了:“老戏上有过一句我特喜欢的台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您说‘代人受过’,这意思我还真就不明白了。原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代她受过、代她受死。如今,她却已经走了,走得那么不明不白,走得离我那么远……我段越仁一条小命儿,还值得代谁去受过呢?”

小伙子的眼睛红了。他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严大浦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

“严探长,怨不得连狱卒子都说,您是个厚道的性情中人。今日相会,果然是名副其实。谢谢您好酒好菜的款待,小段子该说的,今儿都对您说了。这会儿也该回自个儿的号子里去啦——”

是啊,小段子真是说出了严大浦预想中更多的事实真相,唯独除了他跟费阳的关系,滴水未漏。

紫姨叫人去送信,请费阳先生到家里来吃一顿便饭——法国晚餐。信中特别告知费阳:自己的厨娘,过去在一位法兰西驻华公使家的厨房里做过,特地想让曾在法国留学的费先生,“屈尊前来指教”。

这是极少有的情况——把一个外人,请到十九号院里来用饭。

费阳依时从容而来,捧着两盆花期正茂的可爱的铃兰花。迎接她的,是整个紫町牌友俱乐部的成员。其中唯一让她不免露出一丝惊讶的,就是便装在座的警署探长严大浦。

让所有十九号院儿的老常客们出乎意料的是,紫姨主动请这位萍水相逢的费阳女先生,参观了所有的房间……

走进大客厅时,首先映入费阳眼帘的,就是那幅紫姨在副市长家舞会上花了三百块“竞拍”到手的女童肖像画。这当然是女主人为了表示出对客人的敬意,特意挂在钢琴上方的墙上,一个相当醒目的位置上。

费阳并不知道,坐在客厅里那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老牌友,心里有多么地……“妒嫉"自己——

紫姨说:“费阳先生,我想请您这位美术家为我房间的布置,提点儿建议……”

她让秋姗推着自己的轮椅,亲自领着费阳,从大客厅开始参观家居的每个细节——

十九号院儿的主体建筑,天花板很高,估计超过了一丈一。大厅后面的两侧,共有四间门扇相对的房间:主人卧室、书房、牌室和洗浴间,分别被套建在这“大屋顶”下的东西两侧。因为墙体结构的厚重,室内冬暖夏凉。从楠木壁板镶到齐胸高的正厅,拐进宽不足三尺的走廊,左侧有房门相对的两间:

窗户朝着院子向南的一间,用作主人的卧室。一排西式的刻花面玻璃窗户,能够透进明朗的日照。直接绷在窗扇上的,是仅宽一尺半的绿色府绸,打着细密的皱褶,显得十分女性化。从天花板降到地板的丝绒窗帘,是猫眼绿色的,白天总是被很优雅地挂成“人”字型。

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也是中西合璧式的:舒适而又实用的席梦思床上,罩着落地的大花手工织锦床罩。临窗是雕花玲珑而繁琐的红木梳妆台,正中一面宽镜,左右两面窄镜,宽镜前是放满化妆品和梳子之类的悬空台面,左右两侧的窄镜下面,是细长的抽屉柜子……

紫姨显然颇以这架梳妆台自豪。她对费阳说,它的打造工艺堪称“智慧的结晶”——那两个柜子上面的小抽屉,简直就像一个有形的谜语——拉开来,一目了然的容积空间,其实仅仅是实际内存量的三分之二不足。只有女主人自己知道,隐藏着的几个小暗屉,形状各异,可以用什么方式揭示出来。

挂放衣服的是靠北墙整块厚樟木板镶里的日式壁柜,深而宽大,从天花板一直装修到地板,空间大小错落有致。里面几乎装满了一个富有女性的整个人生——

作为年龄相仿的中年女性,费阳当然可以通过这些服装感受到,一个女性岁月的记录:从青春时代花色艳丽的衣裙,步入中年质地讲究的行头,春、夏、秋、冬,棉麻、丝绸、呢绒、皮草,新的、旧的、中式的、洋式的……

可以在那里找到紫姨情感的旅途、审美的变迁、生命的辉煌与沧桑,可以看到女主人极为自爱也特别爱美的天性。

窗户朝着后院向北的一间,是主人的书房。四面沿墙的樱桃木书架,也是从天花板装修到地板,排列着成套或单本的图书。书脊有烫金文字的外文精装书和中国古老的线装本,费阳挺惊讶,紫姨还有收藏大量的连环画儿……有着数不清的册数。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明式风格的宽大书案,上面有一盏彩绿色玻璃罩子的西洋古典台灯、一部黄铜镀金的电话机,水晶墨水瓶、象牙裁纸刀、金属或木质的大小镜框,还有五支永远被削得很尖很尖的铅笔,并排放在一叠永远雪白的洋信笺右边……书斋里看不到朝北的后窗,无论白天晚上,都要打开枝型吊灯,让橙黄色的光芒充满这仅仅属于主人的咫尺方圆。

同样是从大厅进门后向右,拐进一模一样的狭窄走廊,靠北是一间大大的洗浴卫生间。铺满雪白的防水“塔伊鲁(TILE)”,里面安装着带兽头盆脚的西洋白磁大浴缸,带着镜子的大理石洗脸池和西洋坐式的冲水马桶。还有供人休息、抽烟的小藤躺椅和茶几……

向北开着一排窗户,虽然光线并不充足,打开来可以看到一丈开外的后院墙。那里也不失为是一番风景:墙下的竹篱笆,夏天就会开放小碗一般大的蓝色牵牛花,含着清晨的露珠儿;墙头墙壁上,“爬墙虎”叶子,浓绿得令人心生怀疑……

紫姨见费阳将目光停留在窗外的后墙壁上,会心地微笑了……

她告诉费阳,北京秋冬的季节,那又是一番萧瑟的美——枯藤残叶仍然攀附在灰墙上,仿佛充满了无声的叹息和严峻的思绪。为此,在室外寒冷的日子里,自己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那张小藤躺椅上,面朝着被阳光忽略的北窗,久久注视着后墙,如同是在欣赏一幅“法国印象派”风格的朦胧画卷……

朝着北边,就是那条叫“灯芯”的小窄胡同。一扇小后门儿上,常年挂着一把古旧的铜锁。

卫生间的斜对门,就是那间小牌室,窗户也是冲花园朝南的。房间里,团团围着一张中式雕花矮腿圆桌的,是一圈深色的真皮沙发。其中一只单人的,上面搁着个大大的圆形靠枕,厚棉布枕套上有着英国十字刺绣的玫瑰花,五彩斑斓,招人喜欢。显然,它标志着这是女主人固定的座位。

西侧墙角处置放着一套原色的核桃木酒吧,那是一位高明的苏州籍木匠,特地寻来一张老百姓家上百年的大床,按照紫姨自己画的设计图,用老料打造出这套风格拙朴的小吧台。只上光油不涂漆,木质本身的纹路色泽十分耐看。还特地配着两张高脚杯形状的圆椅子,养女小町给它们起名叫“吊脚凳儿”。

东侧墙角则摆着一座工艺精美的西洋落地座钟,黄铜色的钟摆旁边垂着链锤儿。钟声会在每一个正点的时候,自动发出清脆、深远的鸣响……

这间牌室的窗户,悬挂着厚重的金红色丝绒窗帘。需要打开它的时候,拉动窗户旁边环形的绳子,帘子就会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边一层半透明的麻纱帘子。这就是一间外国人常说的所谓“美室”。

费阳显然不是一个乐于轻易表示恭维的人。但是看过这间小牌室,她微笑了……

“紫姨,请您让那个五岁的小丫头,住在这间屋里来吧。其实呢,挂在您的卫5生间里也很不错……您的主客厅对于她来说,空间太大了些。我觉得,与她那过于平凡、纯朴的形象,也不太和谐。是不是?”

这是她对紫姨提出的唯一的改良意见。

在紫姨的院子里,费阳说:“紫姨,我很喜欢您摆在客厅里的那几件磁州民窑的器物,更加羡慕您的……那口小井。”

紫姨再一次感受到了,费阳与其他人所不尽相同的审美标准。

“费先生,我真高兴您能够这样在意我这口不起眼的小井。其实,对于我来说,它是这座院子里最珍贵的东西。每年炎夏,我用泵上来的水浸泡瓜果;隆冬时节,我的女儿早上还能用它的水洗脸刷牙……它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打的一口深水井。因为水是微甜的,父亲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蜜儿井’。等会儿我就用这蜜儿井的水,给您泡茶、冲咖啡……刚才我的那些朋友,还有我的两个老家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过我的这口小井。我真希望,身边永远有您这样一位……成熟、冗智的同龄伙伴。”

秋姗不禁暗暗感到有些惭愧。如果不是费阳今天来到这里,自己还理解不到我们的紫姨,同样深藏着童年的难忘的记忆,如同这口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却从未在意的小井——名字叫“蜜儿”,泵上来的水,是“微甜”的……

十九号院儿与主体建筑相对的,是门洞两侧并排的几间南屋。东西两侧的围墙外面,可以看见围墙外的屋檐。西厢房早在紫姨从外地回来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卖给了人家,成为门牌号“二十”的小院子;东厢房则是租给了孙隆龙母子的小偏院儿十八号……

十九号院与大门洞并排的那几间平房里,两位老家人各占着与门洞并排靠西的两间。养女儿小町占着靠东的两间,充做她的闺房和书房。

小町也请紫姨进去,参观了一番她的独占天地。里面的家具摆设,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单人席梦思床,一张写字台、一只大衣柜配套的张小化妆台,乍看倒也有个闺房的样子。可就是不能打开柜门儿和抽屉——太乱。

小町跟费阳坦白说,平时乱到一定程度时,何四妈就跑来进行一番“扫荡”性的大扫除。

一排朝着院子而开的传统木格子窗户,镶着明亮的玻璃,挂着彩色格子的土织布窗帘儿。另一间被扇小门打通的房子,里面被一分为二。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书房,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报刊、从民间收集来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编小篓、草编篮儿……

隔出一个三分之一的小间,做了这个小记者冲洗照片的暗房。

费阳说:“小町子,你的房间让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国的求学时代。一个攻读西洋美术的中国女留学生……那是最令我留恋的好年华。那天,你们在我的小院儿里,我没有请你们参观一下我的卧室和书房。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收藏了不少类似的民间玩具。以后,我会送给你一些广东民间女子们,为‘七七乞巧’制做的手工艺品。也是别有特色的呦……”

等到宾主都来到紫姨的小餐厅,只见橡木长餐桌上,早早摆齐了紫姨最珍爱的英国瓷器、全套银质刀叉和雪白的亚麻绣花餐巾。两个大白铜烛台,同时点燃了十只粗大的白蜡,把小餐厅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团柔和。

宾主之间说上几句关于养花育草的闲话,讨论了一番房间的建筑设计和室内装潢。何四妈用托盘端来了正好七只水晶玻璃高脚杯。然后,当众把一瓶红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进了酒杯。

烛光下,那杯中深红色的液体,泛出了红宝石的色泽。

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费阳从举起酒杯开始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高举酒杯,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酒的成色;然后,把酒杯的边缘凑近鼻子,闻一下酒的香味;之后用手掌温热酒杯,震荡旋转一会儿后,再闻一次;最后才将酒含入口中……

她含着那口酒,却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气,好像在用酒“漱口”,却又并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尊贵的女客人对美酒纯正的品质,表示的称赞:“有酒香从口腔溢出,直到喉咙里也是很柔顺的,感觉非常好。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兰西餐前开胃酒。”

然后,费阳在人们的瞩目之下,要来了酒瓶和刚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对着瓶上的标签与瓶塞上的数字,然后微笑着对紫姨说:

“谢谢您,女主人。我真没有想到,能够在北平这样一条古老的胡同里,品尝到如此正宗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

严大浦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装模作样的古怪仪式,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发明创造的?!吃肉就大块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不过,这些留过洋的中国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个“臭讲究”,居然还在去年那桩皇粮胡同的连续纵火案里,成为曾佐识破了真犯人的线索之一……

如今,这位留学法兰西的大画家,又来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浑球孙隆龙两个傻瓜,还跟着人家穷学呢!

摸不透紫姨这瓶老洋酒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

今天,何四妈的这桌菜,主题是“鸡”:前菜是一道鸡肉沙拉和一道乡下蔬菜鸡汤;主菜是法式冷烤鸡,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内奶油烙土豆”,那放进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里的,也是经过长时间炖煮的浓鸡汤……最后上的两种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总让大浦认为是“自讨苦吃”的餐后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要认真地观察费阳饮酒用餐的一举一动,说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费阳使用刀叉餐具,从外到里,次序井然。单是用勺子从盘子里舀汤一项,就讲究轻轻地从里往前舀,从头到尾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声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这顿饭,就是交学费让孩子们受点儿西方文明和贵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大浦是“不堪救药”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时那不修边幅的傻样儿,将来如何出得大场面、胜任大使命?!便不由脱口而感叹道:

“町子,如果你是费先生的干女儿,也许会被调教得比现在多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秋姗、小町和隆龙还是听话,始终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视着费阳,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着,心里还惦记着,别给老太太丢人现眼……偏偏桌上的那头儿,只听几乎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哧啦——”

不用说了,还是从乡巴佬严大浦那儿爆发出来的。

孙隆龙被逗乐了:“为了吃懂这顿法兰西菜,我在家里也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专门介绍西餐的小册子。看了几页头就昏了——什么‘烧死’、什么‘气死’,光是解释那些个配料、佐料的洋词儿,就能把人——烦死!”

这一通牢骚话,把奉命为了准备这顿饭,忙了整整几天的何四妈真的要“恨死”了:这小浑球光是看看书,就说要“烦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说到处奔走去备齐这顿法国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设法去把这一桌子餐具从库房里取出来,一件件地洗净擦亮,就折腾了整整大半天啊!

今天晚上,何四妈要收拾用过的杯盘碗碟,是三百件头!世人都说,吃法餐,实际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种“奢侈”的欧洲贵族“情调”——这话似乎不无道理。

饭桌上,谁也没有去触动那个敏感的话题,说得最多的,还是让严大浦觉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么法兰西“波波波”红葡萄酒……一个典故,居然还扯到了千儿八百年以前。

只听那位费阳女先生一直在问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代?葡萄酒又是什么人最先引进到中国来的?波尔多的葡萄酒,为什么质量、产量和销量,都堪称天下第一?波尔多葡萄酒有一个美丽的雅号儿,知道是什么吗?

问得小町干眨巴眼睛。“自梳女”的问题,好歹还算是个“社会现象”。可面对这“葡萄酒”的学问,就有点儿让她抓耳挠腮了。

只有最后那个问题,突然被秋姗代为回答出来了:“法兰西葡萄酒皇后。”

费阳微笑了:“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心来拿一百分的人。可是,为什么呢?”

秋姗回答:“因为它的口感柔和、温存,酒精浓度也十分适中。被公认为是最受女性欢迎,也最适合女性饮用的果酒。”

费阳又微笑了:“给你个一百分。”

紫姨心里痒痒的,也想拿个“一百分”了:

“我无意中在一本闲书里,读到一段文字。看到了关于另外一种被称之为‘澳大利亚公主’的红葡萄酒。它的葡萄产地好像是澳洲南部的巴罗沙溪谷地区,据说是一七八八年由菲力普爵士从法国移植来的葡萄品种。经过改良栽培的新鲜果实,用当地传统技术酿制出来后,色泽是桃红色的,口感特别清新。而且,含着一种悦人的果香,也是欧罗巴女性们的至爱。”

曾佐似乎听出了秋姗话里有话:“皇后,公主——就是母亲和女儿的关系了。可惜,我们今天是只觐见到了“皇后”,却还无缘瞻仰到“公主”的芳容啊……

紫姨一声招呼:“四妈,劳您去地窖,把我那瓶扎着一条粉红丝带子的酒,拿来——”

当费阳从紫姨手里接过那瓶“澳大利亚公主”时,烛光把一道粉红色的光晕,正好反射到她的脸上。使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莫测了:

“我并不了解她……尽管她的祖籍,应该是在法兰西。毕竟经过漫长的移植、改良和重新酿造,她成长为一个异国种族的公主了。不过我依然对她很有兴趣,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位‘公主’?除了色泽的娇艳之外,品质、味道,是不是名副其实呢?”

离开这“文化的餐桌”以后,大家聚在客厅里。代替茶水,今天,每个人的面前,酒杯里盛着那瓶被打开的“澳大利亚公主”。

屋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这雨,下得真是突如其来。

紫姨挽着费阳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我上次到府上拜访,您说‘贵人出门多风雨’;此刻我不恭维,只说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费阳只有继续安坐,跟众人一起品尝那瓶“澳大利亚公主”。先用鼻子一闻,果然是有一种异样清鲜的果香,沁人心肺……

可不知是在座的哪个家伙,开了一个不无恶意的“玩笑”:偷偷在费阳喝了一半的酒杯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几滴米醋。费阳的味觉,当然不是容易被人捉弄的,她马上就发觉了这种“陷害”行为,豁达地笑着说:

“是不是有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往我的酒里放了类似醋一类的东西?这好好的‘公主’,不就变成了个妒妇啦!”

紫姨的钦佩是由衷的:“天下无双——费先生是也。”

坐在她身边的小町,做出满脸的无辜状:“怎么可能呢,费先生和妈妈坐在一起,酒杯离您自己那么近。再说,您可曾见到谁,拿了个醋瓶子来往您的酒杯里倒醋啦?要不,大家现在来做一个游戏,就是在场的所有人,把自己口袋里装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掏出来,让费先生看看,有没有一个‘醋瓶子’——找不着,就给我们讲个自己为什么当了大都市‘自梳女’的故事。”

费阳反问:“那我要是找到了呢?”

小町回答:“那就由我给您讲一个‘妈妈和女儿’的故事。”

于是,包括紫姨在内,所有人都当着费阳的面,老老实实地把兜儿里的钥匙、口红、万金油盒子、硬币、钢笔、手绢儿、钱包,小香水瓶儿……起码十几样零碎东西,统统都放到了茶几上。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费阳的一双手。

客厅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异样的沉闷。只有那只小狗子点儿,发出了不知所云的紧张的“呜呜”声……费阳低着头,随意地拨弄着那些小玩意儿。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

费阳毅然决然地抓住了那支钢笔!

只见她迅速地拧开笔帽儿和笔管套,把笔身里面的胶囊轻轻一捏——清水一般透明的两滴液体,就落在手心里了……她随即送到嘴边,伸出舌尖儿轻轻一舔,莞尔一笑:

“醋。这就是你们家的醋瓶子!”

紫姨再次表达出了由衷的钦佩:“光明磊落——费先生是也!”

曾佐恍然大悟。秋姗恍然大悟。严大浦恍然大悟。孙隆龙恍然大悟。这个小把戏的始作俑者小町,同样也是恍然大悟——

她当时也仅仅是按照干妈的指派,去引导了刚才的这一幕。可是,却连那支胶囊里吸满醋的钢笔的存在,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

大浦指着无辜的小町:“逮捕你!”

紫姨笑着“坦白”道:“可别冤枉我闺女,警官。犯人,是我这个你们认为最本份的人。”

费阳也笑了:“我猜对了。那么,就请小町给我讲个‘妈妈和女儿’的故事吧。”

小町知道费阳喜欢自己,居然卖弄起来:“我想,我具备成为大作家的天份。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而且,是那类充满着……充满着无限忧伤的亲情悲剧题材。”

孙隆龙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小町子,怎么突然变得跟那支胶囊里吸满了醋的钢笔一样啦?

小町开始了她的讲述:“从前啊,也就是从八百年以前开始,广州就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开浜商港。那里是个好地方,传说中,五只神羊衔来一束稻穗,从此才有了鱼米之乡的广州城。鸦片战争以后赔款割地,不仅仅是香港、澳门,连同广州白鹅潭的沙面一带,也成为洋人为期九十九年的租借地,因此也发展了民间对外的商贸往来。”

“二十五年前,广州有家大贸易商行人家的独生女儿,我就暂定她名叫‘穗’。穗的父亲跟一家法兰西专营东方艺术品的公司长期往来,生意做得挺和睦。穗十七岁那年,在一次接待客户的晚餐上,认识了法兰西东方贸易公司总裁的公子,一个特别钟情中国文化艺术的青年,我暂定他名叫‘左拉’。”

“那时,穗小姐正奉父命学习法文,而左拉公子为了继承父业,也在恶补中文。法兰西老板接受了中国老朋友的盛情挽留,特别允许左拉在中国独自逗留半年,强化中文的口语能力,并将他在华的一应生活琐事,拜托给了穗的父母。左拉与穗两人之间,便水到渠成地产生了恋情……好听不好听?”

小町讲述了一半,突然打断自己,不太自信地询问听众们。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说实话好,还是不说实话的好——这样的构思,实在是与晚报副刊上连载的“肥皂沫儿”言情小说,大同小异。

费阳到底是个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她十分宽厚地鼓励小町道:“不错不错,开篇就还是挺吸引人的嘛。后来呢?”

“后来,半年过去,左拉要返回祖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船舷边挥泪告别。两人相约,左拉回国后即刻便向父母陈情,然后正式前来中国广州求婚。毕竟,左拉的家世,也是路易十四王朝时代受封的名门贵族。左拉走后,从里昂家中给穗发来过一封信。只说是平安抵达,但最近有些‘很麻烦的家务事’亦需要解决,希望穗耐心等待自己的消息。便从此音讯杳无……整整三个月过去了。穗小姐却发现自己,已经是珠胎暗结……

“作为一个未婚的中国姑娘,更何况是独自承受着与一个异邦人‘私通’的结果,当时,穗的处境可想而知。她只有在母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乡下的外祖母身边,偷偷生下了一个如同安琪儿般的可爱女孩子。

“聪明的穗,尽管对左拉的爱情,一天也不曾发生过怀疑。来自法兰西里昂的那封信,却令她忧心忡忡、预感不祥。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左拉本人的安危。因为两人在交往中,透过只言片语,穗也多少得知,左拉庞大的家族中,人际关系向来繁复错综,围绕着爵位和财产继承权的归属,明争暗斗从未中止……”

“下定决心的日子,也就是生离死别的时刻——一个暴雨瓢泼的夜晚,穗将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藏在襁褓里,把女儿放在了广州沙面那家法属育婴堂的门口。穗在写给育婴堂院长的一封信里请求,让女儿生死都要戴着那把西洋小金锁;而自己,则永远佩戴着一把小金钥匙。”

“这是穗特地请一位荷兰首饰匠人打造的一对特殊的项链坠儿——只有自己颈上的那把小金钥匙,可以打开女儿脖子上那把小金锁。其中,熔铸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对孩子无限的爱怜和缱绻……”

小町的故事说到这里,人们看见,费阳独自一人凭窗而立,久久凝视着飒飒风雨中的院子……

“穗告别了热泪横流的母亲,只身一人登上了奔赴法兰西的一艘邮船……果然是应了她不祥的预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当穗终于找到法兰西里昂市的左拉家时,看到的竟是一座如同魔鬼城堡一般空废的大城堡。正值盛夏,空旷无人的贵族花园里,雕塑倾倒,喷泉枯竭,一片荒凉。只有成片成片美丽的铃兰,开放着可爱的小白花,围绕在人去楼空的古堡周围……左拉家族,终于在遗产与爵位继承权残酷无情的纷争中,家破人亡,毁于一旦。”

“穗滞留在了法兰西。她开始一边勤工俭学,攻读西洋美术,一边探究左拉家族覆灭的真正原因。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懈的探究,这个执著而聪颖的东方女孩子帮助法兰西警方,终于查清了左拉家族的‘集体自杀’之谜,被当地报刊一时竞相传播……同时,她本人亦为西洋艺术世界的辉煌所倾倒,学无止境地逗留了下来。”

“光阴如梭,穗漂泊异乡整整九年。直到父亲病故的噩耗随电报到来,穗才回到祖国故乡。她料理完家父的丧事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沙面的法属育婴堂,寻找女儿的下落……”

故事听到这会儿,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雨声,依然无止无休地徘徊不去……

“但是,现实并不如人意。那个就像小天使一样的爱情的结晶,在刚满五岁的时候,被人领养走了。这家育婴堂有一个铁的制度,就是一旦被领养的孩子,无论当初他们的亲属因为什么理由‘抛弃’了孩子,事后又因为什么缘故,要找回孩子,院方都不能把领养人的地址、姓名,告诉那些‘曾经不负责任’的家长。”

“但是,作为一个破例,院长嬷嬷允许穗,带走了一个在育婴堂担任育婴工作的女子——来自广东顺德的聋哑‘自梳女’,我暂定她名叫‘青’。就是这个聋哑自梳女,亲手把穗的女儿从不满两个月,一直带到了被人领养走的那天。穗和她那无言的伴侣青,从此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寻子之旅……”

小町的故事,毫不近情理地戛然而止。秋姗发出了轻轻的抽泣……无疑,这个由单身母亲养育成人的姑娘,尤其为之深受触动。

孙隆龙竟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后来呢?未来的大作家,还学会卖关子了!”

“我才没有卖关子呢,是……是我还没有编完下面的故事嘛!”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费阳突然开了口:“小町子,我帮你接着往下……编——”

“后来,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过去,穗和青的寻找,挫折重重、毫无头绪。穗在回国后不久,又接受了母亲去世的现实。作为一个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亲一生只与穗的母亲是结为正式夫妻的。因而也就只有穗一个人,成为法定的遗产继承人。她和青的动荡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经济保障。同时,穗依靠自己留学法国而获得的学历和知识,每到一个城市,都力争得到美术教员的工作——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那是一部国产片,镜头上的一个女配角,引起了她们不约而同的注意——那张五官线条鲜明的美丽面孔。穗从她的大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个女演员右唇下边的一颗痣——在电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两只发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十三度春秋,对于两个出身不同的‘自梳女’来说,同样是那么宝贵,那么无价。但她们为了一个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们梦中永远的公主,锲而不舍地追寻了整整十三年啊……”

“根据电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来到了北平。天无绝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国学习时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电影公司担任首席摄影师。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关系,经常出入摄影棚,去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穗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女儿并不具有当演员的天赋。尽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现得相当平庸。但在这位隐身在暗处的母亲心中,女儿总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穗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勇气对女儿开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让外人知道,女儿是个名副其实的私生子——女儿还有梦想中的锦绣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艺界的女孩子一样,她同样渴望着一鸣惊人。”

“那位担任首席摄影师的老朋友始终认为,穗总是在画那个混血女孩子的速写,无非是对‘异种族形象’的一种偏爱罢了。那个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墨绿色,完全继承了她的亲生父亲‘左拉’,那个贵族世家神秘的血统遗传。她特别适合穿墨绿色系的服装;她的头发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卷着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国导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确实不是非常理想。但是,她那独特的妩媚,终于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终因此而改变了她的命运……”

“穗在离女儿住所不远的胡同,也租下一个小四合院。她和青在等待着机会的成熟。她们没有一天不在做着同样一个梦——她们的小公主历经苦难,终于回到家里来了。她和两个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像几乎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时节,穗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女儿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杀了……这个谜一样地来到人间,又谜一样地告别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费阳的讲述,出现了瞬间的停顿。紫姨可以感觉到,她是在用一种意志,压抑着内心极大的冲动:

“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着那些永远默默无语的铃兰——这是她当年从左拉家荒芜的院子里,带回中国的唯一纪念。无论走到哪里,穗和青都会认真地呵护着它们,繁衍着它们。仿佛这一株株小小的法兰西铃兰,就是一位异国的父亲,冥冥之中对女儿发出的爱的呼唤……”

客厅里的沉默,更加令人压抑。故事似乎也只能到此结束了,没有人再发出“后来呢”的追问。

紫姨却突然说话了:“我倒是想起了一个细节——在‘穗和青’的小院子里,有一间房门紧闭的东厢房。挂着色彩柔和的乔其纱窗帘,上面还缀着价值不菲的蕾丝花边儿。我当时就在想象着,这一定是一间为小公主准备的美丽卧房……”

费阳打断了紫姨的话:“穗也注意到了客人那好奇的目光。这间‘小公主的卧房’,跟穗的卧房紧紧相邻。穗无数次的想象着,‘小公主’穿着质地柔软的细棉布睡衣,光着脚丫趿着软底绣花拖鞋。她临睡前总要跑到穗的卧房,钻进妈妈的被窝儿。母女间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闲话和笑话——爸爸、外婆、画报上巴黎的大衣和裙子、大观楼电影院正在上演的好莱坞新片……穗的要求不高,是么?”

费阳终于撕去了坚强的面纱,她开始掩面哭泣。肩膀抽搐得就像“妈妈和女儿”的故事中,那个被巨大的悲情彻底粉碎了身心的——“穗”。

那天晚上,费阳迟迟没有离开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她彻底告白了自己从“挺身出面”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做伪证,到舞会中自导自演了那场“鬼魂放毒”的暗杀未遂事件,整个过程中自己的动机和谋划……

正如紫姨所预想,费阳是在摄影棚画速写的时候,很早就伺机接近了外号“小段子”的段越仁。关于梦荷儿的点点滴滴,也大多是通过小段子而得知的。

刚开始,小段子单纯地认为,这位中年女画家,跟他的“荷儿姐”一样,祖籍都是广东,至多不过就是一位影迷。

梦荷儿出事以后的第二天,费阳曾经要求小段子陪着自己赶到医院的太平间……那是费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着成年女儿的面颊——

她因为大量失血显得格外惨白,就像大理石雕塑那样冰凉沁心……但是,费阳没有在女儿的脖颈上,找到那只小金锁形状的项链坠儿。

费阳跟小段子离开医院,就马不停蹄地一起赶到梦荷儿的住处。万万没有想到,那里已经被地方法院的一纸封条,封闭了房门。

公司方面也曾设法与梦荷儿的家庭地址联系,得到的结果却是,她的养父母——岭南一个叫江门的临海小镇上,一对清贫善良的坐堂老中医夫妇,早在三年前就先后过世了。

费阳以北平“广东同乡会”的名义,交给小段子五百块钱,支付了医院的一应费用。还在西山买下一块小墓地。那地方很僻静,是费阳自己选中的。

当梦荷儿总算被抬出了冷冰冰的医院太平间,距离她的死,已经半个月了。因为费阳自己甚至连个朋友或同仁的名份都没有,一切也就只能让段越仁和公司的人出面打理,为梦荷儿买棺下葬。

依了这位带来巨款送梦荷儿上路的神秘女画家、女影迷和女同乡的要求,段越仁暂时没有为梦荷儿立碑。理由是:一旦某一天找到了梦荷儿的亲人,人家也许会带她孤独的亡灵回乡。

当为数不多几位梦荷儿生前的熟人和同事,送葬后匆匆离去,费阳看见,只剩下段越仁一个人,坐在新土泛出腥味的小坟前,仿佛永无完结地在焚烧着一张张黄色的冥钱……

费阳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小伙子冷风中被吹乱的头发。为了感谢她这真正的然而是“失职”的母亲,他竟俯身在地叩谢不已。

段越仁的这个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也深深地刺伤了费阳的心。

梦荷儿下葬的那天,正是姚顶梁被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开车撞死后的第三天。

就在那座小小的新坟前,段越仁亲口对费阳讲述了自己所有的发现和疑惑,以及他暗藏在冯雪雁与姚顶梁事前约定的“交易”地点附近,亲眼见到的那场伪装的“被迫自卫”——

段越仁才是一场蓄意杀人事件现场真正的目击证人。

接着,就是冯雪雁得到她费阳从天而降一般及时的“目击证言”:被迫正当自卫……费阳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己必须零距离地接近这对高官夫妇。

她有权知道关于女儿生前的全部真相。她要以一个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气,去挑战这个金权主宰、全无法理的社会。

在这个时候,始终不言不语的秋姗,开口说话了:“费先生,我调研了二十年前的历史资料,那场发生在里昂,轰动了整个欧洲的‘汝勒·德家族集体自杀案’——当然,小町虚构的名字是‘左拉家族’。据说,侦破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是一个神秘的东方少女提供给里昂警方的。当时,有一篇新闻报道描写说,那个来自古老中国的黑发女孩子,首先是在汝勒城堡的花园里,发现了大片被连根挖掘走的铃兰花……

“她的推测是,大量来自铃兰花球根的毒浆,被下在法国人必不可少的餐后咖啡里。果然,根据这个推测,警探们从老男爵生前最信赖的一名老仆人位于地下室的住处床底下,找到了提取铃兰植物毒浆的简陋器皿。老仆人在他匿藏于壁炉砖后面的遗书中说,自己亲眼目睹了汝勒·德家族成员在老男爵尸骨未寒之时,一幕幕丑恶之极的骨肉相残。他预见到了这个名门世家无可挽救的衰败……”

“就在这家人为了遗产、爵位之争,全体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老仆人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灭门大屠杀。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掺进铃兰毒浆的咖啡……老仆人还在自己的遗书中,不无自豪也不无伤感地说,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专为主人们烹煮的咖啡……

“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费先生对铃兰植物毒素的致死量,应该是深有研究的。事实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仅从一只钢笔管中输出的铃兰原浆,远远不够致人生命于死的份量。”

曾佐挂着一丝冷笑,开口了:“那么说,费先生放毒不假。但意不在谋杀,而意在……威胁喽?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场‘中毒事件’的虚惊,警方也就不会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样一个幽灵下毒的‘亲眼见证’了。自然,我们今天也就不会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贵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荣幸了……”

大浦接口调侃道:“只是这酒,就是不放醋,也够酸的了。”

费阳笑而不语。笑容中含着几分得意,也含着对他人洞察力的几分欣赏。

严大浦继续发问:“我还想请教费先生几个问题。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决定为冯雪雁虚假的‘正当自卫’,充当了目击证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费先生自导自演了那场舞会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这个计划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当众企图刺杀冯雪雁,这个冒冒失失的行动,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费阳坦荡地回答:“段越仁确实不知道我前面的两场……‘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当自卫’和‘幽灵下毒’。我也同样不知道,段越仁会去进行那场冒险的挑战。如果知道了的话,依我的一贯思路,是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的——毕竟,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他还年轻啊——”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样含蓄。也许还因为他依然担负着冯雪雁的私人律师:

“费先生,您知道梦荷儿生前住在小金丝胡同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义人是谁吗?就是副市长夫妇身边那位乔秘书。法院之所以那么快就下达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据,就是那个所谓的‘房主’,提交了梦荷儿自从入住这个院子以来,从来没有交纳房租的一纸申诉。所以,在梦荷儿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财产’的名义,把可能与那位大人物发生直接关联的所有物证,最神速地封锁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外。”

费阳微微一怔:“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他们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呵!当然,那位乔秘书背后的真正产权人,也不会偏离我和段越仁的猜测。”

严大浦插话了:“那个小段子,多少改变了世人的一个成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唯独自己与费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实,只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汉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费阳再次为之一怔:“怎么会量刑那么重呢?他并没有造成人身伤亡。照我看,那不过就是一场……挑衅而已嘛!”

曾佐回答说:“中国还没有欧美那样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么一部法典,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依法量刑。对国家政权的代表——官僚阶级,一旦构成任何被认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哪怕仅仅是您所说的一场‘挑衅’的玩笑,都不会被轻描淡写、从轻处置的。”

孙隆龙总算有了插上一句话的机会:“再说,那个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关于那对高官夫妇与一个女演员的自杀内幕,一旦引起了咱们小町子这种以幸灾乐祸为生的记者的注意,真不知道会生出多么精彩的新闻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着有人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啊!”

小町举手就用指头弹了孙隆龙的脑门一个响贲儿。心里却在说:这浑球儿最近像是有点儿长进了,讲话也还上路子。

费阳意味深长地对曾佐点点头:“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私人法律顾问曾佐先生。您的话,很有现实意义。那么,请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应该具体做些什么吗?”

谈话,就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天色微明。

一场暴风雨后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净得如同一个纯蓝色的幻象,一缕悠扬的鸽哨儿,掠过了皇粮胡同的上空……

习惯于闻鸡而起的人们,率先享受着炎夏以来久违的清凉。打算出门去买早点的何四妈惊诧的发现,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号院儿特别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身影。大客厅里,紫姨竟还坐在轮椅上,歪歪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其他五个人,则东一个西一个地,倒在她的周围……

面对着从未有过的情景,何四妈的心口嗵嗵直跳——难道,这个被小町子自称“天下无双”的紫町牌友俱乐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统统给“放倒”了不成?

何四妈捂着胸口、屏住鼻息,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接着,复又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所有的人,都正发出睡梦中酣甜的呼吸。这帮人,怎么会累成这个样——难道能比我何四妈洗了三百多个盘子,还累不成!

皇粮胡同中彻夜未眠的,还有一个人——冯雪雁。

高副市长大人又是一宿未归,他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好了:从一个三流的混血女演员,到祥和医院一个上海出身,说话嗲声嗲气的护士……再这么换下去,还不该把家里那个洗起衣服来大胸脯一颤一颤的保定村姑,也搂到床上去了?

自己当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动挑了这么个永远也不可能“进化”成贵族的家伙……

高子昂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贫。他完全是靠自己优异的成绩公派留英,回国后在燕北大学教授英语和英国文学。那时的冯雪雁,却是燕大一支当之无愧的校花。她不但出身名门、聪明美丽,而且性格豪爽。人们传为美谈的另一个故事,就是她在读书的四年中,曾经先后把自己的七块手表,送给了当面表示“喜欢”、“真漂亮”的女同学。

众所周知,她那堪称“辉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为她的鹤立鸡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记得,厂桥有个总是坐在路边的瞎子给她算命说:“有的人,生来家境富足,却没有聪颖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聪颖和美色都有,却出身低微……这位小姐,是与生俱来什么都有了——这样好的生辰八字,我还是第一次测到哩!您是一个从娘胎里就带着八成本钱的有福之人。不过,余下的那两成,我却担心您要为一个‘情’字所困。这个‘情’字,我可不是单单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还包括着‘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运势,说不定,还会为这‘情’字,把从娘胎里带来的那八成本钱,也都赔光的……”

冯雪雁现在回想起来,那瞎子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她几乎要把整个燕大那几届的公子哥儿加才子,“一网打尽”了。

那天,赶上这位年轻、腼腆、其貌不扬的高子昂先生讲课,她举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写个造句。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爱你,我要嫁给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简单而词义确切的英文,霍然于众人眼前。

许多人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冯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确与众不同,包括曾佐这样的人,也曾那么欣赏她的活力、想象力和运作力。

但是,冯雪雁还是被厂桥那个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属于丈夫那个平民阶级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那绝对不是靠留英留法镀金镀银,便能够改变的“种姓的血液”——丈夫最终还是要钟情于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钗环。

他可以当面对你百依百顺,面带羞涩地全盘接受你的家族势力给予他的社会机遇。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但凡象征着地位、虚荣和实惠的官场功利、世俗甜头,他统统稀罕。

虽然他也会因为你的机敏、你的见识、你的才华,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真正的爱你——这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结婚许多年来,作为妻子,冯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着丈夫。这种主宰者的地位,持续到了父亲去世以后不久……这个曾经唯“妻命”是从的高子昂,已经通过冯雪雁举办的一场场社交舞会、岳父出面做东的一次次宴会,就像一只无声无息埋头苦干的蜘蛛,近水楼台地编织出了自己庞大而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他从一个北平市府的小科长,迅速平步青云地爬上来……

属于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得毛丰羽满。这就是冯雪雁不想承认,却不能不承认的无情事实。

也就是在这只“蜘蛛”,渐渐不再需要依傍冯家这株大树的时候,有一天,还是在二十五号院儿的家庭舞会上,电影公司派来为客人们伴舞、解闷儿的男女小艺人中,出现了那个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绸连衣裙,长着一对墨绿色瞳仁的梦荷儿……

当冯雪雁看到:在与梦荷儿相依共舞时,丈夫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从未享有过的“爱的注视”。这刻骨铭心的感受,开始宣告着一种深层崩溃的降临——作为一个女性,冯雪雁一点儿也不迟钝。可她也有着无法解脱的一个精神枷锁: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冯雪雁,必须永远是冯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显得格外疲惫而又沮丧。晚饭后,她代丈夫接到那个年轻女人的电话。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电话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还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电话中表现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激动……冯雪雁听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来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这可怎么办?还有一部等着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着我了,必须马上到我这里来,告诉我怎么办……你要是到现在,还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我就死给你看!”

冯雪雁放下电话,直视着高子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进攻”,主动追求到手的贫民才子,竟是那么……猥琐!那么的獐头鼠目!

“雪雁,我对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长得像个英国女孩子。是她主动接近我的。我不过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说,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么证据?那些小戏子,目的不就是想上两部戏,想演个主角么?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的轻信和脆弱。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丈夫是特地用英语说出来的,一口无懈可击的伦敦腔。不知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心态,还是为了勾起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一个绝对古典欧洲绅士式的表演性举动,出现在冯雪雁的眼前——丈夫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夫人的一只手,仰视着她。接着就把自己的面颊,“痛苦不堪”地压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雪雁,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啊——”

冯雪雁愤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觉得一阵恶心,觉得脏!她默不做声地独自驾车出了家门……

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混血小杂种住的地方——当不久前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账上额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笔钱,就逼着一脸窘迫的乔秘书,坦白了这笔款项的去处。

乔秘书在学校的时候,就对冯雪雁这位任何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幸运的校花,怀着无条件的崇拜。许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这种不含丝毫忌妒的纯粹的敬爱。乔秘书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她是冯雪雁亲自安排给副市长担任秘书的。于是,又表现出对上司高子昂同样的忠诚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实面前,冯雪雁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实上,还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对丈夫与那个混血女演员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冯雪雁对乔秘书从来也没有一句责备之词。相反,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小人物——永远保持着小人物应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对我冯雪雁直说,但凡我能够出手相助,就不会吝啬、不会视而不见。她甚至能够理解并设法去满足任何人正常范围内的野心和欲望——

这是早已被公认的“冯雪雁式”居高临下的慷慨。然而,面对那些“要挟”、“讹诈”一类小人物惯用的无赖手段,那就对不起了——冯雪雁还是那句老话:

“别跟我来这一套!”

这是她继承父亲的为人准则: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阴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万一“遭遇”到这样的陷害,就坚决予以消灭而且决不手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可侵犯的铁的人生境界。对那个在电话里以死相逼的小女人,冯雪雁同样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让步。

但是,谁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门到小金丝胡同以前,还是随身准备了一张花旗银行空白的现金支票……

冯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车开到什刹海名叫“小金丝”的胡同口。

就连这条胡同的名字,都会令人联想到那个天生一头茶金色卷发的杂种小妖妇。夜色下,她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下端详了一分钟那座精巧的青砖西洋小门楼——

这种街门,自晚清开始在古城里流行,被北平人俗称为“圆明园式”,反映出了当时民间的一种建筑文化倾向。它在传统四合院的基础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筑的装饰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耸的女儿墙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砖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盘旋的波浪云头……门柱顶上,却放着一对象征着“国粹”的避邪小石狮子。

在冯雪雁的眼中,这无非是些不伦不类“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罢了。她生来就喜欢堪称“纯粹”的东西。时下,那些招贴画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贵妇加名伶红妓们趋之若鹜。而她冯雪雁,从来也不屑一顾。

冯雪雁上前用手一推,两扇院门就自动打开了……哼,她这是在等“他”呢!冯雪雁在黑暗中发出了冷笑。她迈着一贯自信的步伐,向亮着灯光的正北房走去……

从看到那只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开始,冯雪雁的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在铿锵作响,一遍又一遍:

别跟我来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对我说,你委屈。你可怜。你需要拯救。需要帮助……但是,别跟我来这一套!别跟我来这一套!!!

遗憾的是,那个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冯雪雁想象和期待中的话,也没有说。

她始终就是那样,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那充盈着泪水和无限幽怨的墨绿色瞳仁,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下去……

也许,这个叫梦荷儿的小女伶,从一开始就没有料到,不是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充满柔情蜜意的“大情人”闻电仓皇赶来,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且意志坚定而闻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也许,想到自己处在一个渺小插足者的地位,梦荷儿她认为自己无话可说;也许,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跟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己的“爱情”和肚子里那“爱情的结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究竟,在梦荷儿临终前的脑海里,曾经弥漫着怎样的思绪,使她和冯雪雁两个女人,同样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和解的机会”?

至于说,那个企图用一块手绢,就胆敢跳出来“叫板儿”的小小毛贼姚顶梁,他与冯雪雁其人,当然就更加没有对话的任何资格了……

今天,又是这样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图跟自己进行这种愚蠢的较量!

无法轻视的是,这封信写得书法流丽、措辞严谨——虽然还是关于那块手绢的事情。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达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这封信,则提示出了不容忽视的科学、法理与情理的依据。

最可怕的是,写信人的目的,明显意不在金钱。来信的大意如下——

一,本人已经借助北平XX医学院的血型学研究室,确认了这块手绢上一块血迹的血型,与死者梦荷儿的血型,是一致的。即:AB型。而据我从医院得到的有关病历档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则是:B型。

二,我已经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里的那家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确认了这块手绢的订购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三,虽然以上事实,尚不能构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证据,却无疑是漂亮的新闻题材——从一个漂亮女演员神秘的割腕自杀,到一个持枪抢劫犯悲惨的葬身车轮;从一场至今罪犯扑朔迷离的舞会中毒事件,到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颁奖会未遂行刺……已经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其中毫无关联!这绝非不是一场充满血腥气息的阴谋!

为此,请夫人在十月九日这一天,到燕京电影公司最近晚间无须使用的摄影大棚来。

为了表现出您的诚意,希望携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作为交换条件公平的象征——您可以为着自身的安全,把汽车直接开进摄影大棚里面。到时,我将为您的如期到来大门洞开。

您需要用您从梦荷儿“身上和身边”拿走的两件东西,来交换您自己的东西。

到时,如果您不曾出现,我们就改在报刊上相见。

高子昂见字,又开始瑟瑟发抖。

冯雪雁发出了冷笑。当一个人,从不名一文、一无所有,一跃而变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得志者”,拥有名誉、地位、女色和财富等等一切之后,那么,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码的无畏和正气了。

因为惧怕失去一切,也就会变得惧怕一切。

也许,这就是高子昂从一个尚有可爱之处的教书匠,变成如今这么个“臭男人”的原因吧?

“高子昂,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这回,我不能单刀赴会了。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们总不好带着司机一起去吧?”

“当然是由我自己来开车。谁不知道,你是从来不摸方向盘的。就像你从来也不抚摸我一样,哈哈哈……”

冯雪雁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粗俗放肆,朗声大笑起来——她在心里苦涩地质问自己:

我冯雪雁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么……这么一条狭窄漆黑的死胡同里?!

个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还是嫌长。

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冯雪雁几乎是揪着那个又开始瑟瑟发抖的“臭男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

这辆汽车不是政府配给他这个“北平市副市长”的公务用车,而是爸爸生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玫瑰红色的车身,是她自己选定的。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还为此亲自向总公司本部发了一封订货电报。

他在交货的时候跟爸爸开玩笑说:“您的这朵‘红玫瑰’,将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就像厂桥那个算命的瞎子所预言,自己可以拥有与生俱来的八成幸运,唯独可能会把自己毁在一个“情”字上。

冯雪雁对约定的地点,当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有空喜欢过来“关怀”一下这里的制片事业。她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员们。尽管她们大多是为了生存,竭尽全力地置身于镜头和灯光之下。

冯雪雁有时看到她们,尽情展示着妖娆的舞姿笑颜,演绎着被典型化了的爱恨情仇……那也是一种被美化和幻化的人生啊——摄影棚,这座编织出了神话、谎言、梦想和激情的大房子啊!

冯雪雁特意谨慎地熄灭了车灯,她本能地渴望保持着已有的黑暗——黑暗,往往是最安全的。

果然,耸立在夜色中的摄影棚大门,为自己的到来缓缓地向里侧的两边打开……刚刚进入门口,透过正前方的车窗,冯雪雁突然看到——

一个女人卷发飘逸的剪影。她的脸,因为背光而无法看清五官,她的背景,却是明亮的……是小金丝胡同,他们夫妇都不陌生的那座小西洋门楼。

高子昂倒吸一口冷气!那剪影的腰身、卷发……分明是半年前已经割腕自杀死去的梦荷儿啊!

虽然自己并没有在她死后,哪怕是去确认一眼她的遗容,但、但……当时的一家小报,明明刊登了她的死讯和丧礼啊!

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举起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姿态优美地在头顶晃动着、晃动着……那身体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战!要挟!勒索!冯雪雁生平最无法容忍的下作表演!

与此同时,冯雪雁听见惊恐之中的高子昂,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呼唤:

“梦……梦……荷儿……”

“别跟我来这一套!”当这个简短的句型在冯雪雁脑海掠过的瞬间,神情惶惑的高子昂,根本没有来得及制止身边刚愎倔强的妻子——

她已经猛地把油门踩一踩到底,这辆玫瑰红色的“福特”,便向那飘逸的剪影疾速冲去……

透过车前窗的玻璃,冯雪雁分明看到,自己在霎那间就接近了那荡妇可恶的鬼影——她那张扑满白粉、嘴唇血红的小尖脸,居然还在微笑!

正在车头即将与人体发生碰撞的时刻,冯雪雁又仿佛看到,那天晚上,自己也是用这种冲刺的车速,随着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猛烈相撞的沉闷的巨响,就把那个可恶的“持枪抢劫犯”,那个竟敢企图勒索、胁迫自己的小偷儿姚顶梁,撞得飞弹了出去,当场毙命!

此时此刻,无非是一个重复动作罢了——

他们都是死有余辜的讨债鬼!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那一类弱者:乘人之危、见利忘形。

遗憾的是,那天夜里,冯雪雁并没有从那个死相丑陋的盗贼身上,搜出自己丢失在小金丝胡同西洋门楼小院儿里的手绢……

这可真是“大意失荆州”呵,一个难以补救的失误——自己怎么就会把一块绣着名字的手绢,丢在小金丝胡同的院子里了呢?怎么就不小心,还在手绢上留下了……梦荷儿的血迹?

当实现了那场“被迫自卫”的“车祸”以后,她甚至被自己的勇敢和果断,惊呆了。直到觉得似乎有人影在附近晃动,她才匆匆把随身带来的那把比利时造袖珍手枪,塞进了这第一个“勒索者”的右手中。

透过稀薄的光线,她曾经看到一张表情惊恐万状的丑陋的脸,七窍同时在往外冒血……

这两个月来,那张丑陋的面孔,重叠着梦荷儿如同画中人般的苍白脸庞,经常会出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入睡后的梦境之中——

血,血,血……浓稠的,殷红的……他们也是会流血的人……

此刻,这第二轮冲刺——在进入地狱一般的摄影大棚里以后,脚下的油门尽管已经一踩到底,她却没有听到那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碰撞时的沉闷巨响……

摇晃着手绢的荡妇的鬼影,竟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

车头直接冲向那座明亮的小西洋门楼……冲过了一块巨大帆布布景的下摆……就被一堵厚厚的软沙袋墙阻挡住,车前盖下喷起一股白烟,停止不动了。

整个摄影大棚突然灯光通明。一台电影摄影机,从头到尾地拍摄下了这珍贵的镜头。

当然,那“梦荷儿”逆光中的剪影,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特技而已,替身演员并不难完成这“急速上升”的动作:她在汽车即将接近自己的时候,就被挂在棚顶的绳索,“嗖——”地拉到了空中……

黑暗中的“观众”,有人开始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费阳走出了大摄影棚的阴影。

出现在副市长夫妇面前的,还有费阳那位留法归来的首席摄影大师、两个不知真相的小灯光师和段越仁那位膀大腰圆的老同行德宝。

多亏了德宝那一身好筋骨,轻而易举地就用绳子,把那个体态轻盈的女替身演员,在千钧一发的当口上,一把拉到了空中……

在人们的面前,当丈夫的高子昂,附送给了“观众”一个不够高明但寓意明显的小品:他瑟瑟发抖地一钻出汽车,揉着撞痛了的一侧肩膀,看着同样面如土色的妻子,突然,上前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当年不名一文的教书匠,居然敢当众出手,打了民国元老的千金——堂堂冯雪雁的耳光!

冯雪雁被丈夫这意想不到的背叛的一击,打得两眼直崩金花,呆若木鸡了。还没等众人回过味儿来,副市长大人高子昂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啪”的也是一声脆响!

这是费阳的“回赠”。积蓄了她全身心的愤怒和仇恨!

大棚的一角,暂时留下了两位各自历尽沧桑的中年女人。费阳对冯雪雁缓缓地背转过身去,显然,她在克制自己内心强烈的冲动。

她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夫人,请告诉我——二月九号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没有杀害她,真的没有。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用一把剃须刀……那还是我送给高子昂的一件舶来品呢……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经开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费阳的声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没有制止她、抢救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眼睁睁地,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你的脚下流尽了鲜血——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一条受到伤残的生命,我问你,夫人,这意味着什么?!”

“……任何人,都没有要挟我的权利!”

“因为你天生的高贵、天生的尊严,对么?那么,生命本身的尊严何在呢?我听说,您经常自命‘贵族’。夫人,我请问您,真正的‘贵族精神’,定义是什么?”

“……”

“冯雪雁,你不懂。你这个中国小姐,还差得太远了——你也只配给那个猥琐的得志小人高子昂当幌子、当垫脚石罢了……你真可怜。比我的女儿梦荷儿,更加可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绝望中的冯雪雁,突然骄傲地扬起了自己卷发短短的头。

“因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爱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宝贝。当你落难的时候,会有一个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么?不就只有一个为了开脱自己,不惜当众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怜透了——副市长夫人。”

听到费阳这番话的冯雪雁,沉默了。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着费阳。突然,她发出一声悲愤的嚎叫——那叫声,在摄影大棚空旷的天顶下,震撼得除了费阳之外,所有人都保护性地迅速捂住了耳朵。

费阳耐心地等待着对手歇斯底里的发作暂告结束。然后,她拿出了那块绣着花体英文字母的白丝手绢……

“夫人,我们现在可以进行交换了。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冯雪雁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毫无表情地递给了费阳。

纸里包着一只西洋小锁头形状的金质项链坠。而那张包着项链坠的纸片儿,正是梦荷儿那上半封绝命遗书,开头的称呼写的是:

“子昂,我的爱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费阳从自己的颈项上,摘下了一把金质的小钥匙。当着冯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钥匙,打开了小金锁——锁身被翻开两边,里面嵌着两张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个大眼睛的婴儿,一个白种人青年开朗的笑脸。

冯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当我从小金丝胡同回到家里,把这个造型独特的项链坠拿到高子昂面前时,他连忙对我发誓,这不是自己送给梦荷儿的礼物,而是那个混血女孩子的一个等待。梦荷儿曾经亲口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拿着一把小金钥匙,来打开这只小金锁的人出现了,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显然,这是高子昂对我讲过的……唯一的真话。”

冯雪雁终于接过了费阳递到自己手里的那方手绢,本能地展开来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并没有一滴血迹。

冯雪雁顿时就愣住了。接着,她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接着,费阳竟也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从摄影大棚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也传出了几个不肯露面的人的笑声……

坐在轮椅里的紫姨,身边站着曾佐、秋姗、小町和孙隆龙。他们知道,这场戏,按照预想“拍”完了。

空旷的大棚里,远远听到这异常音响效果的高子昂,在笑声的震撼下,腮帮子上的一块肌肉又开始痉挛:

“冯雪雁……她们……那些女人,都疯了……疯了!”

严大浦笑眯眯地对高子昂说:“咱们可不能疯啊,高副市长。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还得接着做下去不是?谈谈吧,想出个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帮子,也就不用老这么哆嗦啦……”

冯雪雁上演的这一幕接一幕,真相没有被任何一个媒体曝光。

段越仁的“暗杀未遂”事件,因为高子昂副市长亲自出面陈情,以确实是在那场影星颁奖会上“奉命当众表演小品”,小伙子无恙无惊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临时拘留所。

“持枪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还是用费阳“义卖”油画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读了市机械高专。入校后,校方认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的老母亲,还得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接受了紫姨的建议,费阳带着她的自梳女伙伴黄姐和段越仁,也带着重新被开棺、火化后的梦荷儿的遗骨,远离了这座伤心的古城……

冯雪雁经过几个月的北戴河“疗养”,入冬前回到北平后,突然又只身跑到广西一个多山的小县,落户在一座叫“出梦”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那个小县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数民族中一个叫“壮”的民族。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称作“凤泪”的清泉,终年甘液喷涌不绝。出梦庵的茶园产出的绿茶,后来被哪个闲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当地的人们以讹传讹,说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红尘后到此遁入佛门。若用那凤泪泉的水,冲泡她种的新茶,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只有一个为冯雪雁的离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学同学乔秘书。

两个月以后,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长夫人——上海籍小护士一家子的浅薄,乔秘书终于愤然辞职。她曾对熟人说,“不过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学”,跑到广西那片蛮荒之地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她返回到北平来了……

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小牌室里恢复了平静的聚会。

紫姨和秋姗,还在不厌其烦地折叠纸鹤,目标是一千只;

曾佐手里的纸牌,还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

严大浦呢,也还是那么昏昏欲睡;

孙隆龙说,自己的私人侦探所,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了,尽管还是没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托;

小町抱怨,她永远也没有成为“名记”的机会了……

秋姗说:“我有个病人特别逗,说那位新副市长夫人讲话嗲声嗲气的,酸得能让孕妇省下买山楂片儿的钱。最近,她开始亲自指挥着大兴土木,改造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府邸了。她要把那间冯雪雁开过舞会的西式大厅,也统统改造成卧房。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来过日子。”

曾佐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那些实在够不上有多优秀的男人,也往往会梦想着去征服世界;可世间再优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个男人’而已。”

严大浦叹了口气:“唉,咱这座老皇城,多亏女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维持治安喽——”

紫姨说:“这人世间的舞台,无非是‘男为欲死,女为情亡’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演呵……”

窗外,刮着北平隆冬凛冽的风……小点子团在紫姨脚边的地毯上,似乎是因为这世界还维持着“治安”,它睡着了。睡得很香,就像个小人儿似的,居然还打着呼噜!


第一章

又是皇粮胡同一个金秋的上午。

这时节,老天似乎不但送来了大槐树满树黄叶,也为人类带来了收获的希望。秋姗的诊所里,同时坐着好几位等待中的少妇。她们中有的人,膝下和怀里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娃娃,肚子里就已经又有了新生的蠢动……

女人们照例是上演着“三人一台戏”的古老版本,叽叽喳喳地说长道短,谁都怕被别人当哑巴给卖了似的:

知道吗?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家那位新人,还真是个孝女呢!

知道知道,过门还不出半年,就把上海娘家上下老少好几口子,都给弄到北平这个大宅门子里来了!

可不是吗?开始高副市长说是请岳父母大人来走走亲戚,结果这不,人家住下就不走了!

瞧瞧、瞧瞧,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谁说不是呢,看那一家子的做派,原本就不是啥有身份的人家。

那天我正好碰见那个狐眉狐眼的小姨子,在胡同西口修理高跟鞋,还是双大红色儿的呢!就为了俩小铜板,也好意思跟人家一个穷修鞋匠斤斤计较。

这些个上海女人呀,就属她们……用上海话说,是什么来着?

“门槛儿精”呗!

听说她爹在上海就是个小店员,还把个瞎眼的老奶奶也一起捎来了!

……

正在里面为一位孕妇做心肺检查的秋姗,听着门外女人们无聊的议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没有十分在意。

同样的情景和声音,对于这位妇儿科医生来说,早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司空见惯的事儿了。突然,乱哄哄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反倒令秋姗和身边的护士薛婷颇感诧异……

薛婷是个资深的妇儿科护士,年龄三十过半尚保持着“独身自立”。除了医护专业技术熟练之外,还打得一手棒极了的毛活儿。她与皇粮胡同的女病人们处熟了,常有家境殷实的主妇,拜托她偷闲为自家打件大人孩子的毛衣、坎肩啥的。

什么“竹叶花”、“凤尾花”的,名堂还不少。她的成品一准是花样儿特别新颖、漂亮,无不令人啧啧称绝。为此,她在职业的收入之外,零用钱亦不无小补。

秋姗身上的三件精美的毛织品,无不出自薛护士的巧手。竟诱惑得见多识广的紫姨,忍不住也要拜托薛婷,抽空给自己打一件短款毛外套。那位满头银色的高贵轮椅夫人,一下就让何四妈给“驮来”了二十斤藕荷色的高级澳洲毛线!

“打三件毛外套还有富裕呢!秋大夫,您这位牌友紫姨,是真大方,还是真糊涂呀?”

“三分糊涂,七分大方呗!”

每当一想起这件事情,秋姗和薛婷都会忍俊不禁摇头微笑。

此刻,薛婷好奇地探头朝候诊室望了一眼……触电似的,马上就把头缩了回来。她压低了声音在秋姗耳边说:

“说曹操,曹操到!高副市长那位新夫人……的小姨子,还真被这帮太太给絮叨来了。”

秋姗在口罩里面,不为人察觉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生活里的事儿,有时会比小说的情节还要离奇——这位被皇粮胡同的主妇们形容作“狐眉狐眼”的上海小女人,长得比她那位挖塌了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墙角”的姐姐陈佩兰来,还要多出几分妖冶。

皇粮胡同几乎所有多事女人的眼角,都在暗中窥视着一场预想中必然奏响的“续曲”——二十五号高副市长的府邸,狼烟再起!

果不辜负人们的等待,最近已经有不少人看到,这位芳名陈招娣的小姨子,满面春风地挽着副市长姐夫的手臂一起走出大门,堂而皇之地钻进原夫人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爱车……

曾几何时,这个上海小店员的女儿学会了驾驶,一时间又平添了几分野性、时尚的风流。

在紫姨那间温暖的小牌室里,当小町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时,秋姗亲眼看见,曾佐眼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霎那间便布满了说不出的忧虑……

用薛婷护士的话说,等着瞧吧,迟早是要再唱一出“环环相报,在劫难逃”的好戏。

这位跃跃欲试、即将粉墨登场的小姨子,今天竟是闯进了已婚女性们的领地,更是让在场的目击者们,内心充满了神秘的猜测。

女人们刚才的话题,自然是无法继续下去了。候诊室里出现了异样的安静……只听一个嗲嗲的南方音色,率先打破候诊室里不自然的沉默:

“胡太太这件毛线坎肩,颜色老好看的,花也织得老好看嘛——”

“……”

“胡太太,以后你教教我织这种花,好不好唼?”

“……”

被称作胡太太的女人,本来就是个半文盲。平日里,除了相夫教子串门子打麻将流长蜚短说闲话……并没有从善如流的交际本领。突然被这位副市长家锋芒闪耀的小姨子作为谈话对象,刚才那张并未曾闲着的嘴,竟一句对应之词也吐不出来。

“我呀,一来‘那个东西’,就这里……小肚子呦,老痛老痛的!听我姐夫说,咱们这条里弄的秋姗诊所,女大夫的医术,老好的唼……”

这个上身穿着鲜艳翠绿色薄呢外套的未婚女子,马上就把所有人的视线,无一遗漏地吸引到自己那正被双手轻轻捂着的“小肚子”上……

如同一个高明的暗示,一句“此地无银”的潜台词,尽管女人们当时看到的,只是被涂满血红色蔻丹的十个指甲盖儿。但就从那个时刻开始,整个皇粮胡同“忽如一夜春风来”,家家都在谈论着一个桃色的绯闻——

什么?什么?高副市长家的小姨子……怀上了?

一个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还真的就……怀上了!

说起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这半年里的变迁,连紫姨也难免暗暗发出百感交集的叹息——

当年,那位民国元老的千金,才貌双全、出人头地的骄傲女主人冯雪雁,就这样在一场人生的“劫难”之后,销声匿迹。把曾经属于自己的“人、财”一应,拱手出让给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得志小人高子昂。

在象征性等待的几个月之后,二十五号的副市长官邸大门,姗姗地走进了一个血统、阅历、举止、身材、长相……无不与冯雪雁大相径庭的上海女人陈佩兰。

这个年不满三十的江南女子嫁进高家以前,是祥和医院的一名临床护士。她生得身材娇小,五官玲珑俊秀,举止轻盈且透着温柔。特别是额上那一双眉毛,总被修饰得细如一弯初升的弦月。结婚前,就是上班时在病房里戴上口罩,同样会吸引来异性联想的目光。

陈佩兰因为工作资历已经不短,静脉注射技术亦堪称全医院首屈一指。加上长相顺眼、举止得体,但凡医院里住进本市的高官或名流,院长、主任们总会点名,派她多司专门看护之责。

可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之中。果然,还真是让她“坚守”到了这一天:被明媒正娶为高级官僚的正房太太,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富于“人生尊严”的归宿。

说来,陈佩兰的这一场机遇,正是因为费阳先生在二十五号的家庭舞会上,蓄意投放铃兰毒液在酒水中那桩轰动一时的事件。高副市长夫妇不幸双双中毒后,入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两个星期,高子昂的身边,出现了这个殷勤备至的漂亮护士……

人世间的事情如此地变化无常。“冯雪雁时代”那全城知名的所在“皇粮胡同二十五号”,从此退去了古城新潮文化沙龙的光芒,仿佛变成居住着老老少少一群市井人物的上海里弄。

显然,这位副市长家的新夫人陈佩兰,并非一人得志、有福独享的薄情人物。她不但把上海娘家从瞎眼祖母、贫寒爹娘到一双弟妹的一大家子,接进北平城里这座青砖碧瓦、宽敞豪华的两进大院,而且采取了一番“改革性”的理家方针——

她与自己那位习惯于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母亲一起,裁减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家仆佣人。为了杜绝管家贪污、厨子揩油,从此全家的购粮买菜,统统被丈母娘大人亲自担负起来。

那位老岳丈在上海时,便在一家小餐馆的柜台负责收账。不但打得一手好算盘,多少钱的菜肉佐料进了厨房,便应该端出多大量的饭食……琐琐碎碎、千头万绪,用老北平的话说,他是“门儿清”。

高府原本冯雪雁留下的老管家,一旦没了明面收入之外的肥水可捞,不久便被另一户官府人家“挖”走。如此一来,正中了新主妇的下怀。

那位进了京城便无业在家的小姨子陈招娣,也给自己找到了“不可或缺”的位置。她住进高家大宅门后不久,下人们就明白了:从此头顶多悬了盏专门找茬挑刺儿的灯。哪儿还能像当年大小姐出身的女主人那样,不但持家大手大脚、偏听轻信,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时不时愿意端出慷慨大方的救世主心肠……

如今可好,在两双南方女子的月眉杏眼精明而严密的注视下,下人们任何一点儿偷懒、偷吃、偷摸的小动作,几乎无一不被“人赃俱获”地提交到男主人面前……过去需要十八个下人分工承担的工作,很快就被合理、紧凑地安排在六个下人的身上。

不久,陈招娣就主动提出要学开车。当她手把手地被专职司机教会了驾驶,真是应了“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老话——那位经不住甜言蜜语的老司机,很快就卷了铺盖……

陈佩兰只说是在找到了合适的新司机之前,暂时就让小姨子坐在方向盘后面。没想到,人家开车还开上了瘾。接送姐夫上、下班,表现得乐此不疲。冯雪雁留下的那辆玫瑰红色的车子,替代了公车。高子昂还从公家得到了数额可观的一笔“车补”,可谓皆大欢喜。

外人是不知道啊,高子昂迎娶新人后的最初半年,曾何等地幸福、满足。本来他也是清贫人家出身,对前夫人那浑身上下的铺张恶习,过去一向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正如冯雪雁后来所意识到的那样,留洋,未必就能把一个人血液中的平民意识,“留”在异国他乡而换回一副贵族的灵魂。高子昂对陈佩兰一家带来的“新风气”,实在是如鱼得水、心悦诚服。更不要说,自打老岳丈接管了家里的钱柜,不但多出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好吃好喝,反而还让他看到了日常支出的结余!真是何乐而不为呢……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高子昂无数次地在心里如此庆幸着自己的选择。于是这位宽厚大度的姐夫亲自提议并出资,把年满十九的小舅子陈小宝,送去就读大学商科。

唯一美中不足的则是,这位比原夫人冯雪雁年轻了十几岁的小家碧玉,肚皮也是迟迟没有动静。相反,在新婚三个月的“激情”之后,高子昂自己却开始明显地感觉到……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天无绝人之路的是,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家门里和家门外,都随之发生了变化……

紫姨家的小牌室,最近大半年可谓是平淡无奇——直到那天胡同里风传着“高府小姨子未婚先孕”的谣言,小町才挑起了新鲜话题:

“秋姗姐姐,听说那个总是十指涂得血红的上海小女人,是在你的诊所做的检查?”

“是啊——”

秋姗勉勉强强地答道。心想,上班尽是这些破事儿,下班可不愿意再碰这样的话题了。她一双好看的眼睛,并没有离开自己手里的几张纸牌。

“那……是不是真像胡同里疯传的那样,她的肚子里有了动静?”

“是啊——”

秋姗实在挑不起多大的谈兴。自己是个妇儿科医生,从医学的角度看透了人世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物种罢了。云来雨往、暗结珠胎,无非是“人情物欲”的本能行为、必然结果罢了。任何法律、家规、传统、礼教之说,在强大的自然定律面前,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而已。

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尚未尝过“禁果”的小家伙,开始挤眉弄眼。好像得到了外人无从确认的宝贵情报,近水楼台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秋姗瞪了他们两个一眼:“你们讨厌不讨厌!?”

严大浦咧开大嘴,“嘿嘿”笑起来:“听说,有个阿拉伯的啥国家,还有‘风俗警察’哩!”

曾佐终于开腔了:“我为中国的严大警官,颇感遗憾。”

严大浦有点儿不高兴了:“我算个屁!倒是没有了这些个男盗女娼,天下的讼棍们,就要少了一半的是非买卖!”

紫姨摊开手里的几张牌——显然,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赢了。

孙隆龙丢掉手里的剩牌,摸摸自己刚剃过的圆脑袋:“难道你们没有察觉,咱们皇粮胡同最近又有好戏要开场了?”

小町捡了面前的几个小铜板,不太情愿地扔到妈妈的面前。

紫姨不满地看了她一眼:“风度不够好,小姐。”

小町并没有把长辈的训导放在眼里。显然,如此喋喋不休的指教,把她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子。她捅捅身边的隆龙:

“喂,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大侦探——”

“其实也没啥,就是我听说有人看见,那位小姨子跟她姐夫,晚上在汽车里……‘那个’来着……”

严大浦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哪个’来着?是虚是实呀?”

秋姗又烦了:“你们讨厌不讨厌!”

曾佐却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他有着不能对外随便公布的客户秘密,是一纸与二十五号院儿有关的法律委托……

“还有人说,亲眼看见这位小姨子,跟咱们胡同那个叫张九的流氓头子在汽车里,也‘那个’来着……”

大浦还是要追问:“也‘哪个’呀?”

秋姗真的烦了:“紫姨,今儿个怎么这么没意思啊?!”

紫姨轻轻地拍拍秋姗的手:“好姑娘,我想,这事确实派不上什么‘风俗警察’的用处。过些日子,怕是你要辛苦了。”

还是如同以往,紫姨的预言,被无情的事实不幸地证实了。

第二天上午,秋姗的诊所里就闯进了高家第二个需要得到“结论”的女人——高子昂副市长的新夫人陈佩兰。

“很遗憾高陈太太,我的检查证明,您并没有怀孕。”

“不,这不可能!我已经两个月没有了。还有,我最近老想吃酸吃辣呀!”

“我并不怀疑您自述的症状都是真的。医学书上有关于‘假象妊娠’的病例记载,就是指那类因为特别渴望怀孕的女性,会产生与怀孕十分相似的种种生理现象……我想,您原来也是医务人员,不难听懂我的解释。”

身边的薛婷护士在口罩下面,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

这个过去和自己一样的上海籍小护士,如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连到诊所来做检查,都没有放弃向人炫耀自己一身高级法国名牌底衣、底裤的机会。

“那我妹妹,她……是真……真的吗?”

陈佩兰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流露出了一脸无法掩饰的焦虑。

“尽管您和陈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为医生,我还是没有权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高陈太太,您如果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何不直接去问她?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薛护士,谁允许你插嘴了!”

陈佩兰把满腔的失望和愤怒,都喷射到薛婷护士的身上。

“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对我的同事说话,太太——她并没有恶意。再说,您如果对她的服务有所不满,应该通过我,来对她进行管教才是。”

“对不起……大夫。但是我想,我无缘无故停经的原因……”

“夫人,如果您对我的检查结果不够肯定,建议您到自己原来供职的祥和医院妇产科,再进行一次复查。那里不是公认全市医疗水平首屈一指的吗?薛小姐,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

秋姗声调冷冰冰地打断了陈佩兰多余的陈述,陈佩兰尴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姗发现,她抑制不住地浑身在微微发抖。心里不由得隐生出了女性对女性的丝丝怜悯来。

“这高家可真是邪了!该怀的怀不上,不该怀的却怀上了……”

尽管薛婷用低小的声音嘟囔着,还是被秋姗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电般扫去警告的一瞥。

谁都万万没有想到,这对上海姐妹花的“肚子”问题,终于在不久后的皇粮胡同中,引出一场又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来。


第二章

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搬进了一位对于秋姗来说不无关系的新街坊。此人姓戎,单名一个“冀”字。年过四十,是秋姗同一个医学院的高班同学。

那是一个中国尚未正式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时代。但凡与精神或心理活动有关的健康问题,都无法得到“白大褂”们的关注和帮助。有钱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结果,是被终身关进东郊一家外国教会系统开办的精神病院。而贫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尽唾弃、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

秋姗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对这位戎冀前辈印象颇深。不像大多数随大流、求务实的学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日进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为“万金油”式的西医内科大夫。从学生时代开始,戎冀便与众不同地对精神病学这个冷僻的科学领域,执著地开始了孤独的进军……

求学时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国教授评价为“天才”的优异成绩,都曾引起包括秋姗在内好几位女生的暗中瞩目。

听说他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未能够实现到柏林著名精神病医学研究所去深造的计划,白白浪费了教授为他亲笔写下的一纸推荐。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会医院,担任了内科医师。

去年,因为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那场“酒水下毒案”,秋姗在抢救几位中毒患者的祥和医院,遇到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学兄。可是,人家就像对这位低班女同学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与秋姗匆匆地擦肩而过……

打那以后,秋姗不曾再见到过这位没有实现梦想而屈就于医院内科的“天才”。此刻,却在同一条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

他后背微驼、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长衫,特别怕冷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长的黑色围巾。脚上一双半旧的皮鞋,头上是没有打过发蜡的凌乱头发;和曾佐一样,他鼻梁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边眼镜,显然近视度数不浅,镜片挺厚……面部棱角和五官线条,似乎透着一种固执和冷淡。

他们是在大槐树下迎面相遇的。秋姗看到,戎冀的怀里,抱着一只奶油色带黑黄斑点的小猫仔。午后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阴影。开始,他们仍是擦肩而过……几步之后,戎冀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在秋姗的身后,不太自信地发出了礼貌的呼唤:

“请问小姐,您是……”

秋姗的心竟在那个瞬间,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

“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学,我叫肖秋姗。您还记得我么?”

“喔——想起来了!我们医学院的……一朵‘小花’。这是男同学背地里给您起的雅号。因为你总是有点儿羞怯……”

秋姗笑了:“还因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么漂亮。对不对?”

“对不起,我并没有对您失礼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您说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开朗、外向些罢了。我这样说,只是有助于激活我大脑深处主导记忆的神经核罢了。”

戎冀仍然保持着与秋姗的距离,表示歉意的时候,很自然地向秋姗微微低下头来。这一切,都令秋姗感到越发有些动人……

“您这是……把府邸搬到我们这条胡同来了?”

“‘府邸’?您的第一句潜台词是,我合家迁居到此,对吗?”

“当然,您的夫人和公子们……”

“您误会了,我还没有成家立业呢。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绍,把二十六号的北房租下来。毕竟这里离我上班的医院路程不远,也算是一个方便吧。您看,刚才我在院子的后门捡到一只小猫。估计它还没有满月,我刚一伸出手去,它就条件反射地含住了我的指头……这小东西真有意思。”

“应该说,这是婴儿的生存本能。反应这样灵敏的孩子,成活的机会和概率,就相对要高。我很高兴,您今后就是我的街坊了。”

“‘小花’同学,让我接着分析一下您话里的第二个潜台词——刚才您脱口而出‘我们胡同’。这么说,您的全家早已经定居在这条皇粮胡同了,对吗?否则您不会在话语中,表现出这么鲜明的归属意识。”

“您的‘诊断结论’也错了——我只是几年前在这条胡同的十一号,挂牌开了一家妇儿科门诊而已。同样,我也没有‘成家立业’。”

老同学间的寒暄话说到这里,秋姗看到,站在对面几尺之遥处的戎冀,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

“小花同学,我有请您这位同窗加邻居,一起喝茶的荣幸吗?当然,我是说,在我们都暂时摆脱了那些‘头痛脑热肚子涨’的家伙们的时候……还有,麻烦您帮我给这只在‘你们胡同’捡到的‘婴儿’,起个名字,好吗?”

“小花。”

秋姗不加思索地提议,然后,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场短暂而彬彬有礼的重逢,令秋姗生出久违的愉快。

秋姗自己也不是很明确,是不是一向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异性。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秋姗欣赏与众不同的聪明人物。

与其跟一个善良的傻瓜相处,还不如与一个聪明的坏蛋来往呢!她和曾佐都是同样的观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损话,就是骂某个人“愚蠢没药医”。

自己每天都要为了生存,去应付那些不学无术又安于附属品或寄生虫现状的女人们,早就已经让她感到精神的高度疲劳和乏味了。幸亏在这条皇粮胡同十九号院里,住着一位充满惊人智慧的紫姨。她的温暖和神秘,同样吸引着像曾佐这等秉性孤傲的聪明人物。

是啊,等到适当的机会,也许可以主动把这位曾被导师们评价为“天才”的戎冀医生,也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秋姗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的事实证明,眼前这位天才的同窗前辈,要比她想象得更加“天才”。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整条皇粮胡同又一次被震惊了:处在幸福之巅的高子昂副市长,突然魂飞九天。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在电影院的门口,身边簇拥着他的夫人、小姨子、小舅子和岳父母们。

高子昂被送到祥和医院后,很快便被内外科主治医生、主任、院长等等一帮子高级专业人士们证实:不幸死于心脏猝停。

因为死者是政府高级官员,事关重大。为了形成一种“集体连带责任”,高子昂的死亡证明书上,“死因”一栏,被用中文和拉丁文两种文字填写出:“心脏猝停”,例外地签署了一共五位中外执业医师的名字。

其中,包括那位坚持通过警方做出有关说明后,经亲属许可,破例进行了尸体解剖的戎冀大夫。

严大浦接到高副市长大人突然死亡的通知后,就直觉地预感到了什么。可是,众多名医们的结论又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这家伙还就是消受不起这么大的艳福。”

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大浦在心里暗自揣测着高子昂的突然死亡与闺房之事的因果关系。其实,那也并非没有先例,中国不是自古便有“做鬼也风流”那句老话嘛!

上面要求市警署刑侦队务必认真过问当时在场的有关人员。开始,严大浦和自己的同僚们一样,认为这无非是“走个过场”的事情。

严大浦首先请来了那位小姨子陈招娣,因为她哭得比姐姐陈佩兰还要悲痛的。一经盘问,竟真的让他察觉到了若干蹊跷之处……

这个年轻的上海女人一来到皇粮胡同,就像是存心要在所有男人心底,煽动起被压抑的邪恶本能。她穿红着绿、搔首弄姿,很快就跟胡同里一个收入丰厚的流氓头子张九,几番眉来眼去便有了明来暗往。如此一来,这个上海“大新百货”女内衣柜台的小店员,迅速成为皇粮胡同中“回家是官府,出门有黑道”的特殊人物。

严大浦掩饰着对陈招娣这个上海小女人的轻蔑,特地请来警署一位年长的女文员坐在房间里。然后,他尽量温声细语地询问被这场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小姨子:

“陈小姐,请您回想一下,高副市长当时是因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了?无论想起什么来都好,这样只会有利于我们尽早做出您的姐夫是属于‘正常死亡’的结论。我们好对上有个圆满的交代,你们一家也好早点儿发送了故人嘛。”

陈招娣也许没有想到,被找到警署问话,还能够听到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询问。便渐渐镇定下情绪来:

“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年轻的白相人(上海话:不务正业的人)在电影院门口撞了姐夫一下……当时周围乱哄哄的,那人好像是抢走了姐夫的怀表。姐夫就突然大叫起来……”

“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要……要……’,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姐夫,当时他想说‘要’什么……”

“很好,陈小姐。劳驾您接着往下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姐夫往前追了几步,突然抓住自己的前衣襟,脸变得老白老白的。然后,就慢慢地跪在地上了……”

“跪在地上吗?那么他跪了多久才倒下去的?”

“正好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戎医生,也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看见姐夫那个样子,就赶紧走到他的面前……当时,我想这下姐夫肯定有救了。没想到,姐夫抬头一看见戎医生,反而一头就栽倒在地上了!”

“您到底看清楚没有?那位住在你家隔壁的戎医生,身体有没有撞到你姐夫?要么他的手,是不是碰到了你家姐夫?”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您肯定自己看清了?”

“肯定、肯定看清啦!不信您可以问我姐。戎医生站在我姐夫的对面,最少也有半丈远的地方。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有马上走过去,伸出手去扶助一下姐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了……”

“那您认为,为什么戎医生没有伸出手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所有的医生都是要先观察一下病人的样子,才会上手吧?咱们皇粮胡同的秋姗大夫,不也是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子,才开口问长问短吗?我猜,人家医生就这么眯着眼睛一看,马上就能看出,只有我怀上了孩子,可我姐姐,她根本就是没有怀上唼!”

终于,在谈话中完全恢复了生气的陈招娣,同时也开始恢复了她天性中的那份轻佻。

严大浦觉得眼前这个上海小女人令人讨厌之极,愚蠢得有几分可笑。但她所描绘的那番情景,却颇为意味深长。

不久前搬迁到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那位戎冀大夫,显然与高府的家人亲属,至少是已经认识了。否则陈招娣不会用这么熟悉的称呼,提到他的意外出现。

在去年费阳的“酒水下毒案件”发生后,严大浦也曾在医院见过戎冀两、三面。还向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主治大夫,询问过当时几位中毒患者的有关情况。印象颇深的一点就是,这位戎大夫,似乎是个特别注意与他人保持着身体距离的人。

当时,大浦因为职业的需要,说话的声音必须压低。他怕对方听不清,试图稍微接近戎大夫。人家的反应竟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后退了两步……

难道,仅仅是因为从来以往的“保持距离感”的个人习惯,那位戎冀大夫当时没有像平常人的反应一样,迅速上前去扶起跪地不起的高子昂,而是站在对面半丈开外的地方,注视着死者临终前痛苦的面容么?

大浦的同僚们大都认为,其实,这不过是个可追究可不追究的细节罢了。

当天晚上,各路牌友们又在十九号院儿里,与女主人紫姨相聚了。话题自然是很快便集中在高子昂的“猝死”一事上。

小町毕竟还是个没有太多城府的年轻人:“二十五号高家,这下又要排演一幕‘谋杀续集’了吧?”

孙隆龙不以为然地接话道:“你是不是最近没有交稿儿啦?听说,这回高子昂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倒在地上的。再说了,所有专家、医生的死亡诊断结论,完全一致嘛!不过我听说,那个冲撞了他一下的小毛贼抢走的,不是一块怀表……”

大家见这个小浑球儿又开始卖关子,故意把自己搜集来的情报“待价而沽”呢。

严大浦先沉不住气了:“说吧,大侦探,不就是要我请客吗?”

孙隆龙不高兴了:“我又不缺吃的!倒是我的车——缺喝的了。最近,市面上的油料紧缺,常常有钱也犯愁。你们警署是官厅,大概是……”

严大浦马上打断了“勒索者”的话:“行行行!老夫听明白了。就依你——只要这件事情我向上头交了差,保证让你在署里押犯人的大笼子车油箱子里,可着劲儿地往外吸,吸个够。这样总行了吧,大吸血鬼?”

孙隆龙像是满意了:“看清楚啊,现在这儿有位著名挂牌大律师为我作证啊!那个小毛贼抢走的东西呀,是个金壳的小药盒子!”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表情——

严大浦追问:“药盒子?干嘛要把药盒子,像挂怀表那样戴在身上呢?这些个有钱人,什么毛病嘛?”

秋姗开口了:“也许就是因为有毛病,才把药盒子特地挂在身上。”

“我是说,什么毛病非要把药盒子随时带在身上?咱们中国人吃药,又是抓又是熬的。他在身上挂个药盒子,就能治病啦?”

曾佐冷笑了:“都什么时代了?这点常识都不懂。市警署还不如重新改建成九门提督衙门算了。”

秋姗一看曾佐又开始挖苦大浦,似乎有点不忍,开始耐心地做解释:“比如有些经常发作的痛症、痉挛症,马上服下镇痛、解痉的药物,大多就能缓解症状。可是……”

孙隆龙搭茬说:“高副市长当时疼得,连心脏都‘猝停’了吗?那他可真是病得不轻。三十来分钟以后送到医院,就被活活疼死、活活地‘痉挛’死啦!”

紫姨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那个高子昂,是被活活吓死的吧!”

严大浦乐了:“八成,他是白日见到鬼了不成?!”

除了曾佐,大家都被逗笑了。总是只有他,对紫姨似乎不经意间的三言两语,能够最先进入深层的理解……

“啊——”小町和隆龙突然一起省悟到了什么,一起对着严大浦发出了惊呼。

不错,他们都从“白日见鬼”这句玩笑话,联想起了那桩旧案:去年,在看到严大浦送来一张铅笔速写的人物肖像时,得知费阳的“目击证言”,竟是半年前死于割腕自杀的女演员梦荷儿……高子昂和冯雪雁两人,也同样是被吓得大惊失色、丧魂落魄。

这一次,难道高子昂在临死前,又看到什么令他感到极度恐惧的形象吗?难道那个为着高子昂命丧黄泉的美丽幽灵,再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脆索去了无情冤家一条小命?!

秋姗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明天是我的休诊日,正好可以应了戎冀‘一起喝茶’的邀请……啊,我还忘了告诉大家,戎大夫是我在大学的高班同学。”

曾佐闻言,不由得暗自面露阴霾。他很敏感,似乎又有点儿妒嫉了。

紫姨微笑了:“那天我不是说过么,秋姗,这些日子倒是要辛苦你了。”

因高子昂的突然死亡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皇粮胡同的二十五号那家人。

正如人们所说,自从陈佩兰走进高家,她使这座宅院从建筑格局到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女子,在自己的命运获得巨大改变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了娘家清贫的父母、弟妹和祖母。她以自己的方式和努力,一边取悦于丈夫,一边顾及着娘家人……

尽管陈佩兰知道,皇粮胡同里那些或富贵、或殷实人家的主妇们,没有谁看得起他们这来自上海贫民区的一家小人物。当然,加上自己与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出身的大相径庭,妒意和轻蔑,无处不笼罩在自己的周围……

但她还是满足于获得的幸运:毕竟,日渐年迈的父母和失明的祖母,从此告别了亭子间那永远无处摆下一张大床的空间;妹妹不再会因为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和米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抱怨、一边数着区区几枚铜板;学习成绩并不落在人后的兄弟,也重新得到了升入大学、继续深造的宝贵机会……

但是,陈佩兰很快就发现:从天而降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并非完全是快乐和平安,它同时还唤醒了人性中许多卑劣的潜能——

尽管母亲在购买菜肉油盐的时候,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她也已经学会了私吞家庭的伙食尾子,偷偷为自己购置了翡翠镯子和黄金戒指;尽管父亲说过“今天来之不易”之类厚道长辈的话语,很快就养成了暴饮暴食的恶习;尽管妹妹招娣始终也很热衷于协助姐姐参与对新家的管理,很快就暴露出性格中的浅薄和野心;尽管弟弟陈小宝开始也很珍惜上大学的幸运,但很快就学会了跟老皇城中的公子哥儿们攀比虚荣。

他经常设法窃取家里的金钱,去请几个纨绔子弟出饭局,可人家吃饱喝足以后,照样拿他那猥琐的小市民做派开玩笑……因为气质上的巨大差距,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校园中那个神气活现的圈子的认可。他很快便开始接触地痞流氓,偷偷地踏上堕落、放纵的途径。

只有那位双目失明的祖母,是陈家从上海带到北平来唯一不曾改变的事物——尽管她拥有了一间红木家具样样俱全的房间,拥有了一位专门伺候起居的女仆,依然是像过去住在亭子间里那样默默无语。对吃穿用度,祖母没有任何超出以往的要求,甚至没有在周围任何人眼里,成为真正意义上一个“活人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呆在自己的三尺方圆之中,一串被双手摩擦得闪闪发亮的木头佛珠,伴随着她的日出日落……

这位无言的老人双目失明后,便从上天那里得到了一双听觉灵敏异乎常人的耳朵。毛手毛脚的下人在她的门口,不小心把包子掉在地上。虽然只是极轻的一声“噗”响,祖母马上和颜悦色地说:

“不要紧的,姑娘。拍一拍包子上的灰,就行了……”

祖母这位出身于苏州绣乡的女人,十几年前因为眼睛长期的疲劳,失明后就在儿子媳妇们的“孝道义务”里度日。媳妇因为贫困发出的无数抱怨,反而使她都学会了让自己的心,如入无人之境。谁都不知道,老奶奶平时在思索着什么。

陈佩兰经常暗自惊异,祖母的脸上,怎么会出现如同观音塑像般的恬静和神圣。也只有她,依然在用心地倾听陈佩兰烦恼的倾诉和委屈的哭泣……

陈佩兰眼睁睁地看到了家人们无情的变化。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脚下“一品夫人”地位,也开始受到了挑战——

陈招娣早就领会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毕竟是要母以子贵”的心思,从一个小姨子的“亲亲热热”,逐步变异成一个小妾的“粘粘乎乎”——

每天都是她开车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进家门;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双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这要那、撒娇承欢……

她那一双特别抢眼的红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远不忘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为皇粮胡同的一道风景,成为家喻户晓的一只“上海狐狸精”。

陈招娣还是一只并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来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个声名狼藉的地头蛇张九的风流勾搭,几乎也是桩公开的秘密。做母亲的陈太太也不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暗地里用小恩小惠,撬开几张下人的嘴;陈佩兰也转弯抹角地调查过,结果都是查无人证。

当下人的才不傻呢!他们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着小姨子的日渐得宠、日渐张狂,但凡想留在这二十五号院儿继续谋生计的,谁不会先为自己留下必要的“余地”?

因为男主人的突然辞世,二十五号院儿里,霎时愁云惨雾伴随着刀光剑影了——

陈招娣摊牌了:“我早说是说,晚说也是说,阿爹、姆妈,还有阿姐,我肚皮里装的,可是姐夫的小人!这个家,今后也得有我们母子的份!”

陈家姊妹的父亲已经看到,高子昂走了,不会有人在乎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小女儿。借着酒力,他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这个正值年富力强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陈

招娣身子转了一个圈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顿时口鼻出血、嚎啕大哭。陈家母亲一看丈夫动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毕竟她是个做过母亲的女人:

“现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里的小人,都快五个月唼!你这么狠打,要出人命呀!”

“死绝了才干净!老天把个妖怪,托生到我陈家来,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过两天……”

陈佩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默默地摘下别在卷发上的一朵小白毛线花,走出了客厅……

也许这个家,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陈家这种人。祖母过去不是说过“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么?

在双目无光的老人身边,似乎还留着一缕人间温暖,尽管这是一个旁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存在……

陈佩兰早就预料到了,陈招娣的这几句话,的确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说出口的。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在准备着、等待着妹妹的这句话。

全家上下十来口,是人都看得见,妹子和自己丈夫之间异常的亲昵。没有方法能够证明,招娣肚子里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种子。那么,自己还能够为维护最起码的尊严,做些什么呢?!

在高氏夫妇去年因为植物中毒住院的时候,她对这位言语亲切、随和的副市长产生过同情。

他的那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夫人冯雪雁,无时无刻都要把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压在这个留洋书生的头顶上。陈佩兰值班时,甚至亲耳听见那位全城名闻遐迩的民国元老千金,对唯唯诺诺的副市长大人,尖刻地说出了任何男人也难以接受的话,哪怕这个男人即无地位也没文化——

“……《红楼梦》里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听着,我爸爸既然能让你当上这个副市长,也就能像轰一只苍蝇一样,重新把你赶走!”

这就是冯雪雁因之飞扬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个人原因。

一个女人嫁了男人,就应该忘记娘家高高的门楣。大户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这个“低眉顺眼就是占便宜”的浅显道理。当时,陈佩兰在心里还为自己的“前任”,这样来总结婚姻失败经验教训呢!

高子昂果然没有失言,在冯雪雁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便失去踪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进了皇粮胡同气派非凡的二十五号院儿。

对于陈家来说,这是个他们当初就是做梦也没有任何想象依据的大宅门——两进的青砖大院子,回廊连接着大小五十多个房间;光是厕所,就有五个。好几间主人使用的房子,屋里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他们这一家人甚至说不出这些地毯的质地……

后院还有那么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长说,那里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几千块大洋——奇花异草的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它们的经济价值,就让人喉头发热……

冯雪雁留下了那么富丽的生活环境和方式,曾令陈家人激动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对老人一间间屋子地参观,一件件家具的抚摸,嘴里还一边用上海话“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拉腔拉调、反反复复,副市长府上所有北方籍贯的下人,因此都学会了这两句“吴侬软语”。

崭新的生活,是需要从“零”开始适应的。下人们对着新夫人和她娘家的一家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怎么应对了。他们认为酱油白开水泡米饭“老好吃的”,就逼着所有下人都得跟着吃。主仆区别无非是精米与糙米之分……单单这一桩,简直就烦透了人!

陈招娣她妈,把人家冯雪雁留下的无数高级衣装礼服,都拿出来进行一番惨不忍睹的修改后,不伦不类地招摇上身。这一类所作所为,连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不得不责成陈佩兰,“让你妈行为自重一些”……

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x"碜事儿”,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皇粮胡同……


第三章

陈佩兰无奈地想,要怨,都怨自己的娘家人没有教养、没有德行!难道,自己对家人骨肉付出的全部苦心,下场竟然是自己将要落得鸡飞蛋打、无处安身吗?

男人的心,小孩的脸。真正没有想到的是,高子昂这么快就把枕头,搬到妹妹的床上去了。自己的爱与寄托,在如此短暂的瞬间,便烟飞火灭——也可见当年冯雪雁的那一番无力回天之苦了!

凭良心说,高子昂并非就是一只喂不饱的狼。他祖籍徽南一个小镇,三代单传。尽管年轻时留过洋,算得上是个新派人物,亦同样渴望膝下子裔繁衍,仍不失他这么个中国男人渗透在骨子里的天常伦理。

在成亲的三个月之后,陈佩兰已经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高子昂的急躁……这种急躁,也许是他跟冯雪雁那场毫无结果的婚姻所遗留下来的;也许还包括他曾经背着夫人,去幽会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也同样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证明”。

事实上,那个曾经为他割腕自杀的欧亚混血女孩,后来被确认发生了与自己同样的精神错觉,就是秋姗大夫说的“假象妊娠”。只不过,那个叫“梦荷儿”的女艺员,是因为即将担任一部影片的主角,她高度惧怕怀孕,产生了诸如“停经”等种种生理症状;而自己恰恰相反,则是过度地渴望怀孕了……

眼看着高子昂从急躁化作愤怒和……自卑。自卑,当然就更容易导致他的“无所作为”。可偏偏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向即将绝望的高子昂,证明了一个男人的“质量和力量”。

那么,自己将向何处去呢?

如果当年能够甘心于屈尊的家庭地位,凭着自己的长相和性情,好几个身份非高既贵的住院病人,早在几年前就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姨太太生活。陈佩兰生来对个人尊严的追求,只有那么一点点,并不过分的那么一点点,如今也遭到了彻底的挫折。

只有身边这位再也看不到肮脏与背叛的祖母,总是这样默默无言、一动不动地倾听着自己失去了希望的倾诉,如同一尊保留着体温的泥塑……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老祖母伸出一只苍白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陈佩兰的脊背:

“大孙女,可怜你娘走得早啊……难为你对后娘和她生的弟妹,如此有情有义了……”

陈佩兰为之一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难怪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对自己说:你是大姐,你就应该少吃一口,多干一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照顾长辈、谦让弟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

于是,自己渐渐养成了一个“大姐”应有的心态,包括自己刚刚开始改变命运,马上就把“升天的福气”,分给了娘家的每一只“鸡犬”。

祖母突然在这个时刻,决定把历史的真相,告诉这个曾经竭尽全力而身心俱裂的大孙女——

“……那年,你还不到一岁。你一直跟奶奶盖一床被睡觉。你可乖了,不像他们两个,从来也不尿炕……你就像你亲娘一样心善、会疼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家,谁的都不是,是我大孙女一个人的家!观音菩萨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爹妈、弟妹,如果不晓得知恩图报,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啊——”

也许就在那个时刻,在陈佩兰的心里,一根陈旧的琴弦,被祖母出手这么轻轻一拨,崩断了……

严大浦还是要例行对高子昂的家人,继续进行传问。今天,警署刑侦队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满脸不屑的青年。

“喂,你叫陈小宝?”

回答是更加不屑的一瞥。这个上海出身的男孩子,生着一张比一般北平男孩子细腻、白皙的面孔,微弯的眉毛和鲜艳的嘴唇,长得活像那两个美人姐姐。竟让严大浦心底冒出一个无比恶毒的评价——

“红唇皓齿的,天生一个做面首的坯子。”

“说说吧,那天,在你姐夫突然倒下的时候,你在电影院门前,都看见了什么?”

回答还是那么不屑的一瞥。

严大浦出其不意地在那“红唇皓齿”上击下一拳。陈小宝的椅子仰面翻过去……

绝就绝在,严大浦这一拳可以连人带椅子都击翻,就是不见一丁点儿血迹。陈小宝怎么和张九之流的地痞流氓比手画脚地学恶,离跟严大浦这样的民国“大内”耍傲,他还太嫩了!

陈小宝仰面躺在地板上,捂着嘴巴呜呜地哭起来。从裤兜里掉出了一把连掏都来不及的折叠水果刀。

“好小子,还敢藏着家伙来见官呀!小赤佬,你他妈的神气个屁!听着,这四九城里的黑道大哥、二叔……官爷我见得多了!今儿个不想开腔是吧?那就在我们这儿蹲一宿也不赖。来人,把这胆大包天的上海瘪三给我押下去!罪名——非法携带枪械刀具,蓄意袭警……未遂,人赃俱获!”

“别、别……我再也不敢了!探长大人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我把知道的事儿,通通告诉大人您呐……”

严大浦听着陈小宝,一口本地的油腔滑调,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差点儿又笑出声来。这孩子显然不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自己调教得像个北平小混混了。

一个大个子刑警弯腰,把陈小宝活像抓小鸡似的,从地板上提溜儿到椅子上,供探长大人接着问话:

“这就对了!做人嘛,干嘛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吧,都看见了什么事儿?”

陈小宝却又表现得不知所云了:“其实……我也没看见什么……好像就是有个小偷儿,突然抢走了姐夫挂在前衣襟上的……金药盒子……”

严大浦眼睛一亮,故意追问:“我怎么听说,是块怀表呢?”

“也许是块怀表吧……我也没看清楚。”

“别这么含含糊糊的,小子!到底是怀表,还是药盒子?”

“八成是……是个像怀表一样的药盒子。我真的没看清楚啊,探长大爷——”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姐夫‘也许’会把个小药盒子挂在身上?他得了什么说犯就犯的毛病,非要随时吃药不可?”

“就是,对——啊!您老说得对!俩月前,戎大夫被我大姐请到家里来喝茶,他就……”

“戎大夫?就是不久前搬到你们隔壁二十六号来的戎冀戎大夫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戎大夫。听说人家可是北平一流大医院的主治大夫呢!他给我姐夫又听心跳,又摸肚子的,问得可详细呢。后来……”

“后来戎大夫还跟你姐夫说了什么?”

“后来我没细听,净是些挺专门的词儿,什么‘早搏’、什么‘不全’的。您知道,我大姐出嫁前,就是戎大夫他们医院的护士。好像我大姐忒担心,可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我姐夫‘不要紧’,‘有特效药’……姐夫打那儿以后,每天几次按时吃药,还特地把怀表换成了一个小金药盒子,经常挂在身上。”

“有多久了?”

“快两个月吧。听说戎大夫过去就给我姐夫看过病,他们早认识。戎大夫搬到皇粮胡同不久,就到我们家来串门了……”

“你还有没说的事儿!对不对?”

陈小宝的脸有点儿泛白了——他真正不敢说出口的,的确不是跟什么大夫什么病有关的一切。他不敢说的是,哪路的贼子出手抢走了那个金药盒子——其实他看见了,也认出来了……

“是不是怕有谁会因为你软蛋、松包儿,把实情告诉了警察,以后做了你?”

陈小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严大浦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小宝,想必你也有难言之隐,今儿就先聊到这儿吧。只是劝你尽早跟着你爹娘、奶奶和二姐,回上海去吧。这北平城多少老权新贵、三教九流、十八山头的,真不是外来人好混的地界儿。金盆洗手,别再跟着张九那种人……”

就在提到“张九”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小宝脸上迅速掠过了一片惊恐,并没有逃过严大浦那双职业警探的眼睛——

说到张九这人,大浦跟他打过些不大不小的交道。那人四十正当年,也是个野心勃勃的年龄。据说他做人做事,一向讲究“兔子不吃窝边草”。住在皇粮胡同,却从不允许手下人对左右邻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做出什么出常轨、遭非议的事来。他甚至公开还放出过话来,说自己从来有心尽责地“护着皇粮胡同的街坊,不受外人的欺负”呢!平日倒也真是与居民住户,保持着相安无事的正常关系。

大浦想到,自从认识了陈小宝,交好了陈招娣,张九会不会过去自己不曾意识到的一种“抱负”,开始在心底“蠢蠢欲动”了呢?

毕竟,高家的二十五号院儿,也是皇粮胡同里屈指可数的一处好房产。加上副市长那位风情万种的狐媚小姨子,正是“江山美人皆难舍”。

坐在紫姨的小牌室里,严大浦心猿意马地想着张九和陈招娣那乱糟糟的事儿,也没心好好玩儿牌。

曾佐一直阴沉着面孔,又在令人眼花缭乱地洗着手中的纸牌。紫姨一边给小点儿梳毛,一边含笑欣赏着曾佐独到的技巧。

孙隆龙咬着小町的耳朵:“大律师梳不顺自己那一肚子的乱毛了。”

小町一缩脖子闪开来:“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呐!”

孙隆龙不服:“不信你待会儿看着吧。今儿下午我就在御膳房门口,看见秋姗姐姐跟那个姓戎的大夫一起往里走呢。人家岂止是一起喝茶,这不明明是在一块吃酒嘛!”

小町听隆龙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问题了:“曾律师可知道这些?”

“兴许……知道了。”

小町一把抓住隆龙的一只耳朵:“是你告诉曾佐的?是不是?你给我——招!”

孙隆龙疼得龇牙咧嘴:“对不起,对不起……”

到现在,只有秋姗一人迟迟没有按时来玩儿牌。

“你们谁也别误会——是我批准你秋姗姐,跟那位戎冀大夫去吃晚饭的。”

这话表面上是说给小町听的,谁都明白,为的是解释给她身边坐着的那位小心眼儿“大讼棍”。小町见自己的娘老子,居然也不护着“自家人”,更不高兴了:

“妈,您老糊涂啦!谁知道那个姓戎的,是个什么东西。”

严大浦倒是有点儿幸灾乐祸,斜眼看了平日里的“死对头”曾佐,用懒洋洋的口气说:

“就是因为不知道人家是不是个东西,是个啥东西,你秋姗姐才应该去好好地跟人家……会会嘛!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是?”

曾佐手里的纸牌“哗啦——”一下子都被他甩到地板上了。屋里霎时一片寂静……

正在这个气氛“非常不好”的时刻,满面春风的秋姗推门进屋,一身浅蓝色的长袖府绸连衣裙和脸上一层罕见的淡妆,使她变得比以往平添了女性的妩媚。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法国香水味道……

秋姗已经感觉到了屋里因为自己产生的异样氛围,她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

紫姨率先打破了沉默:“秋姗,这个颜色挺适合你!今天你用的香水味道很柔和,是什么牌子的?”

秋姗特意选择了坐在曾佐身边的位置:“这块料子不就是您前年送给我的吗?香水是巴黎的,什么牌子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曾佐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曾佐站起身,离开秋姗坐到紫姨的旁边,想点火抽烟。洋火却被他一根接一根狠狠地划断了……紫姨亲自为曾佐划着了一根火柴棒儿,轻轻地递到他的眼前。

这一幕,看得小町和隆龙两个大孩子倒吸一口凉气——真怕曾佐这条轻易不露牙的“大灰狼”,被激出骨子里的血性来,再狠狠地咬上胖大浦一口。

曾佐似乎被深深吸入心肺的一口三五牌香烟,镇定住了情绪。但他将以往总是投放在秋姗脸上的目光,空洞地投向了天花板。

秋姗有点不自然地张了张嘴:“我……听戎大夫说,高子昂的心脏,的确有些问题。比较频繁的早搏,还有明显的供血不全……还说,正是他建议高子昂按时吃药。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因为一点小失误,就突然发生了……猝停。”

严大浦追问:“他有没有对你说,为什么这么凑巧,他也跑到那家电影院,去看同一场电影?”

秋姗不高兴了:“人家怎么就不能去那家电影院?怎么就不能去看同一场电影?因为那是一部好莱坞的新片《出水芙蓉》啊——副市长一家子能去,他怎么就不能去?!”

谁都听出了秋姗一连好几个“怎么”,明显地在为自己那位老同学辩解,却又谁都说不出反驳她的理由。

孙隆龙有话要说,故意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两声:“诸位,我已经摸清了那个抢了高子昂金药盒子的三只手,是归在哪个山头儿的人了!”

严大浦眼睛亮了:“是不是张九的人?”

孙隆龙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这胖子怎么什么都知道了呀?!”

曾佐开始指槐骂桑:“严探长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你们俩娃娃如何能够想跟谁喝茶就跟谁喝茶,想和谁吃酒就和谁吃酒?从来以往,值钱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你们还弄不明白呢!”

秋姗这会儿听出了曾佐的弦外之音:“曾佐你这是说谁呢?我爱跟谁喝茶就跟谁喝茶,爱跟谁吃酒就跟谁吃酒!”

眼看着一场聚会即将不欢而散,还是紫姨打了一个温情的圆场:

“我们如何就不能一起吃一场酒?你们可是好久都没有跟我碰杯了啊——人生苦短,思醉当醉。更何况,佛说,‘前世回眸五百次’方能‘换得今生擦肩过’呢!我们聚在一处玩儿到今天……容易么,各位?”

曾佐发现低头不语的秋姗,眼里含着点点泪光,也不禁心头一酸——这么要强的一个女孩子,还不多见她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呢!不过,她没有像过去那样,面对自己的蓄意挖苦,直接表现出内心的愤怒,是否恰恰说明了她肚子里“有鬼”?

小町马上表现出夸张的兴高采烈,她是真不希望曾佐和秋姗为了那么个半路杀出的什么“同窗”,掰了友情:

“妈,明天就叫何四妈去买条大草鱼,割两斤肉。”

大浦连忙提出自己的要求:“要做红烧鱼,可别做那种啥法兰西的炸鱼块儿。没头没尾的,吃着都不像鱼!”

小町说:“你这完全是心理作用,鱼就是鱼。不像鱼,到了嘴里到了肚子里,它还是鱼!”

紫姨说:“信不信,心理作用还真的就能把豆腐变成鱼。至少是吃在嘴里像极了鱼。我记得,小时候在杭州的灵隐寺,我吃过一顿好丰盛的大餐——满桌子的鸡鸭鱼肉。我吃完了以后,竟还觉得……怪油腻的!后来我父亲才告诉我,这一桌子‘鸡鸭鱼肉’,统统是和尚用豆腐干、豆腐皮、面筋儿、香菇之类做的素斋!竟没有使用一丁点与动物有关的材料。你们说,这人的‘心理作用’,奇妙不奇妙?”

孙隆龙咧嘴呵呵地傻笑,却发现其他人,都在琢磨紫姨这番“闲话”的内在含义……

心理作用?老太太到底想对我们说啥呢?

副市长的尸骨未寒,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的高家大宅,又报了一丧——陈招娣死在自己的闺房之中。早上,被家人发现时,尸体已经僵硬了。

接到报案后的严大浦,特地叫着秋姗一起赶到现场:只见被布置得五颜六色的房间里,没有丝毫被扰乱过的痕迹。

陈招娣被小心地盖在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下面。

大浦请秋姗上前看看死者身体的外表,既没有生前遭受过暴力的任何外伤,皮肤、口腔粘膜和角膜……也都没有呈现出中毒后的特殊反应——看样子,又是一个……“心脏猝停”了。

秋姗低声对大浦说:“送院尸检,让大夫们看看,我的诊断对不对?”

到底是秋姗,性格中的纤细使她发现,陈招娣的床帮一侧,褥子被什么液体,濡湿了一大块;床底下放着一只洋铁皮桶,里面盛着大半桶清水;还有一只提把大茶壶,大得可不像一件闺房里使用的器物,里面却是空的……

警员正用担架把遗体往门外抬时,陈招娣的一条手臂,就像企图提示什么一样,突然从裹身的翠绿色软缎被子里垂落到外面……

就在那个瞬间,还是细心的秋姗一个人发现:陈招娣的左手腕上,有一个不足半寸的浅浅的伤口。像是用刀片轻轻划了一下,没有留下一点血迹。不注意观察,甚至都很难发现……

在二十五号院儿熙熙攘攘的大门口,秋姗看到提着皮包的戎冀,也站在围观的人群外,正朝自己这边好奇地张望着。她主动走过去,依旧刻意地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周围的人多少都能听到的声音说:

“陈小姐是我的病人,警署就让我顺路先过来看看。戎大夫您这是要上班去吗?”

戎冀自嘲地耸了耸肩膀:“看样子,今天一到医院,就要直接站在解剖台上了。”

秋姗“深表同情”地说:“辛苦!我希望您做出的结论能够证明,亡灵的不幸,跟我最近提议她服用的维他命和钙片,没有因果关系。”

戎冀大哥哥一般地安慰了秋姗一句:“一定不会的。相信我,小……同行——”

戎冀就像是差点儿脱口,把在大学时秋姗的雅号“小花”,给叫了出来。

秋姗已经几次听到戎冀这样开玩笑,总是觉得自己当年没有被男同学们称作“校花”的荣幸,倒成了不伦不类的一朵“小花”,多少让自己感到哭笑不得。可不得不承认,戎冀这种幽默的恭维,挺讨自己的欢心。

正在走神儿的时候,她发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在背后注视着自己……是曾佐。也许,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而且一直都在观察着自己和戎冀。

陈佩兰的母亲在大女儿和小儿子的扶持下,出现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老妇人终于不顾一切地冲着运走了小女儿遗体的车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嚎啕……

人群中开始了七嘴八舌的低语:报应!听说了么,最近有人在这二十五号后院墙根儿,子时前后看见有个穿着长斗篷的人影。高挑个儿,说忒像高副市长那位至今生死不明的原配夫人……

这些个议论和传闻,没有溜出正在抢拍照片的小町的耳朵;像只猎狗一样跑来又闻又嗅的孙隆龙,也听到了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

这一回,被请到警署问话的,就是高副市长的遗孀陈佩兰了。

“夫人,我代表市警署的同仁对您和您的家人,表示哀悼。还请您务必节哀顺便。”

旁边的警官都觉得有点好玩儿——自家这位头头儿在教训陈小宝的时候,跟此刻的温文尔雅简直是判若两人,此刻表现得如此“怜香惜玉”哩。

严大浦把询问转入正题:“请问夫人,昨天晚上,您最后见到胞妹陈招娣小姐的时候,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么?”

陈佩兰从一走进警署落下座,就把一条绣花手绢捂在鼻子上。听到严大浦温和的问候,马上开始抽泣不止。

严大浦看到,这个娇媚的上海女人的眼泪,是真的——挂在细皮嫩肉的脸蛋儿上,真如同是戏文里形容的什么、什么“梨花带雨……”

他的部下也都纳闷,这位大大咧咧的头儿,能够如此耐心等着女人抽泣声的停止。

“招娣她……她吃完晚饭不多久,就说有些……有些累了。让您笑话了,这是……是家丑——她身上已经有……有喜了。”

严大浦不慌不忙地接茬儿道:“早有耳闻,请夫人不必介意。我们只需要知道,作为亲姐妹,夫人您对这个……事实,内心的感受一定不太……好吧?”

不料陈佩兰听到严大浦这蕴含着“侵犯性”的问话,表现得十分镇定:“无论她是跟谁搞出的……小人,总是我们自家的骨肉。我们陈家在上海,常年住在小里弄的亭子间里,相依为命多少年。您也许不太理解我们这种人家的相依为命……”

“为什么要说我会‘不太理解’呢?我自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嘛!整条皇粮胡同的人,都称赞您的……孝道。”

陈佩兰脸上迅速地略过了一片自嘲的阴云:“探长大人您是在……捡好听的话说给我听呢!我知道,皇粮胡同里的好人家,从来也没有真正接纳过我们……”

“夫人您误会了。只是因为高副市长府邸的门槛太高,邻里们与您一家人不易亲密来往罢了。咱们言归正传——胞妹陈招娣小姐,昨天,真的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样子么?”

“您不妨也抽时间去问问我家里的其他人,包括那些下人们。也许怪我最近一直没有太……在意她。毕竟,她还没有出嫁就先怀上小人这件事情,还是让我们姊妹之间的关系,比以前疏远了一些……”

“您认为,胞妹不会是……自杀,或是还有其他什么死因么?”

“这正是我们全家现在最急于想知道的结果啊!严长官,警方不会是已经得到了医院尸检的结论,偏偏不想告诉我们吧?”

严大浦这才发现,自己曾经低估了眼前的“小护士”。从她的对答如流完全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便是“这个上海女子可不简单”!

与陈佩兰的谈话,严大浦可谓是一无所获。但是,长期以来与各类犯罪者打交道的经验,他产生了一种无法摆脱的直觉。那就是,陈佩兰太过于……从容不迫了——

她就像对警方的任何质疑,都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精神准备。

秋姗看见,自己诊所的薛婷护士,还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对一位死者生前的承诺——继续为陈招娣编织一件翠绿色的毛背心。看样子,手里的活计就要完工了……

有件事令她有些费解:为什么那天早上在二十五号高府的门前,会看见曾佐呢?他又是为了什么跑到那里去呢?难道仅仅是为了看个“死人”的热闹?要么就是……“监视”我和戎冀的来往?

这个阴险的混蛋——我跟谁来往,关他什么事情?!秋姗如此嘀咕着,心底某个隐蔽的角落,却因此涌起一股甜丝丝的暖流……

为了达到能够从警署的公车油箱“吸血”的目的,孙隆龙用摩托车带着小町,大街小巷地乱窜。这小浑球儿也没白忙活,他竟把陈小宝拦截在胡同行人不多的西口。

陈小宝对孙隆龙这位“浑球公子哥”的大名岂止是早有耳闻。他还知道,自己的二姐陈招娣,刚来到皇粮胡同时,首先就是看上了这个家伙。没想到,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那天,陈招娣特意求弟弟陪着自己,一起来敲那个什么“大都侦探社”的门。面对着笑盈盈借口主动上门送来秋波的陈招娣,这浑球孙公子说:

“你是‘上海大新’女人底衣专柜卖货的吧?真行啊!推销都推到北平来啦。辛苦辛苦,不过你走错了门儿啦,我的女朋友住在十九号院儿……”

孙隆龙是早就忘了这档子小事儿,陈招娣回到家里,却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

不久后,她就勾搭上了张九这种地痞流氓的小头子。陈小宝私底下知道,二姐没有少在张九面前说孙隆龙的坏话。企图调唆张九出手,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不想人家张九却说:

“如果我们皇粮胡同那个小浑球儿,真把你当个玩意儿,还轮得到你到我这儿来投怀送抱吗?”

陈小宝想到自己的二姐,如今已经不明不白的魂飞九天,心里什么滋味都有……现在看到孙隆龙嬉皮笑脸地用辆闪闪发亮的外国摩托车拦着自己的去路,恨恨地扭头就走。

“喂,小赤佬!我有话说——”

陈小宝也不知道这北平的小浑球儿,什么时候学会了两句上海的骂人话,气得弯腰捡起路边的半截砖头,挥手就向孙隆龙扔去……

“嗖——”地,砖头从隆龙和小町的耳边划过。

这还了得!这小赤佬吃了豹子胆不成?

没等小町重新坐上后座,孙隆龙猛一加油门,冲着陈小宝就冲过来……陈小宝吓得东扭西歪地拼命奔逃。

这下,孙隆龙有了“臭美”的机会,车把左右摆动,紧追不舍……也不管小町在背后如何发出“停车停车”的大叫声。

这一幕,把个皇粮胡同里的街坊们,看得是既心惊肉跳。又乐不可支……“加油!”、“加油”的呐喊声,也不知道是为谁在鼓劲儿。


第四章

眼看就快要撞到陈小宝的屁股时,孙隆龙超越到目标的前面,然后一个花里胡哨的急转弯,就把车子停在了陈小宝的面前,露出满脸得意洋洋的坏笑。

旁边有人在鼓掌——是托着一只白银水烟袋,站在自家四十二号院儿门口看热闹的张九:

“好样的!孙大侦探果然是名不虚传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这个上海孙子一般见识。怎么样,赏光到寒舍喝杯清茶如何?在下张九正有事请教呢!”

孙隆龙没有多加思索,停下车就跟着张九走进了院子。刚才人家张九尊称自己“孙大侦探”呢,听着心里怪受用的!

还没绕过“福”字青砖影壁,突然只觉“嗖——”地一道银光掠过……寒气逼人的一把三寸小飞刀,竟不知从什么地方,千钧一发地紧擦着隆龙的耳际,直射身后的门板!

今天可真是邪乎了,先是砖头、后是刀子,自己的耳朵还真……够凉快儿的。

孙隆龙本能地回首,只见那把小飞刀,是件被打造得又秀气又轻巧的利器。刀柄环上,系着一束翠绿色的丝穗……

“放肆——”张九大喝一声。

随之,一个少女恶作剧的大笑声,银铃般地从房檐处传来……

孙隆龙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绸子素青衣裤、腰间扎着条翠绿色织锦缎带子的少女,坐在房檐上。一双套着翠绿色软底缎子绣花鞋的天足,无拘无束地垂荡在空中……

她的脸上带着一只农村闹社火用的滑稽面具,是个笑眯眯的白胖婆娘大饼脸。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就是从这张面具后面发出来的。

简直没想到,天下还有能让孙隆龙大惊失色的丫头片子。

“失礼了孙大侦探,是小女潇潇。她娘死得早,少了管教,被惯坏啦!不学女红也不爱读书,没事儿就爬树上房飞刀子……她没伤人的打算,就保证不会伤着人。这丫头,脑袋里就一根筋儿——你别搭理她!”

孙隆龙镇定下来,乍看潇潇那少女矮小的身段、个头儿,估计年龄至多不会超过十六岁。

他发现张九家的一进院子虽然不大,出乎外人想象地清洁雅致。正面堂屋的房檐下,也有工艺相当不错的黄杨木镂空雕花装饰;三丈见方的院子正中,放着只磁州窑黑白两色刻花的大水缸,养着几尾摇头摆尾的鼓眼泡儿金鱼;造型各异的盆景摆在院子的各个角落,也被打理得绿意葱茏……倒更像是一处文人雅士的居所。

张九这人的模样生得不恶。他中等身材,匀称结实;额头方正,浓眉细眼,鼻梁挺括,嘴角线条鲜明……孙隆龙对他的印象,还真说不上有哪点儿不好。

他恭恭敬敬地请孙隆龙在院里的南方藤椅中落了座,不用招呼,便有人端来一套精致的青花盖碗。揭开杯盖儿,一股雨前龙井特有的清香,扑鼻而来……

“好茶!张老板日子过得好自在啊——”

“孙大侦探这是笑话我呢!皇粮胡同里谁不知道,您家府上是做着利国利民的煤炭生意。我张九,不过是鼠窃狗偷一般地讨着营生罢了……”

孙隆龙想到小町刚才被自己扔在胡同口,等会儿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呢!就急着想让张九少铺垫这些没用的寒暄,把要紧的话赶快说完:

“张老板,您有什么指教,尽管直说。只怕是我无能为力之事……”

“哪里的话,您挂牌的‘大都侦探社’,做的不就是为人排忧解难的买卖吗?”

孙隆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挂在家门口那块小木牌子,油漆已经退了色。居然今天就有了委托人!

孙隆龙竭力掩饰内心的激动,沉着气回答说:“承蒙您的信赖,但愿敝侦探所,有为张老板效劳的荣幸——”

“好,好,好极了——”张九一看对话投机了,便切入了主题:“最近,寒舍门前常有市警署的警探在转悠……孙大侦探知道,这是为什么?”

“倒是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吧,高副市长被当街抢了……是为了那块金怀表的事儿?”

隆龙故意掩饰了自己所知道的真相细节。

“果然不愧是消息灵通人物!只是,我的手下人在电影院门口‘顺’到的东西,并不是啥金怀表,是这么个装着药片儿的小玩意儿而已——”

孙隆龙面前的藤茶几上,出现了那个外表和怀表一模一样的金质药盒子——圆圆扁扁的,用手指按一下精巧的小按钮,盖子就弹开来,里面装着不知名的米色小药片。

张九有意不去捅破这位“孙大侦探”与市刑侦队严探长的关系,尽量满足着对方的职业虚荣:

“我把这东西交给孙大侦探,全权委托您来处理。还有一件事情拜托您,就是我想要查清那个用重金收买我的手下人,去取这件玩意儿的……女人。”

“女人?还是个要用重金收买这个药盒儿的女人?”

孙隆龙一听还有这话,认真了。

张九接着说:“高副市长出事的头天夜里,我一个手下人晚饭喝醉了酒。就在咱们北边儿灯芯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看见个披着长斗篷的高个子女人……”

“张老板的手下人,看清楚那高个子女人长得什么样子了吗?”

“一来,那女人站在黑影里,二来那小子喝得高了点儿。就说记得她身上那件斗篷还连着风帽,罩着大半个脸。还记得,看见了她涂着口红的一张嘴。”

“那女人都跟您手下人说了些什么?”

“说是先预付二十块大洋,只要明天下午在电影院门口,取到住在二十五号高副市长身上的怀表,晚上还在这里碰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加起来,可是整整一百块啊!我那些手下人玩儿命去干这种营生,还不都是为了把‘孔方兄’多多请回家?这么甜的活儿,哪儿找去?!无论是多好的一块表,也卖不出上百的价儿嘛!就这么着,他破了我‘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老规矩,对咱们住在一条皇粮胡同的街坊动了手脚。没想到的是……高副市长竟因为丢了这盒洋药片儿,说没命就没命了!事情闹大了,这孩子不敢再跟那个女人在约好的时间和地方交货、取钱,就把东西送到我这儿来,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您这位惹了祸的手下人,现在在哪儿?”

“吓跑了。一是怕官,二是怕我。我们这个圈儿里的人,做人做事也有自己的规矩方圆。尽管胡同里的人大都也知道,高副市长的小姨子跟我相好,可我也不能为了个上海小婆娘,就搭上手下几十个弟兄的生路,冒险去打二十五号院儿的主意。”

“张老板的话,尽在情理之中。”隆龙说的也是真心话。

“所以,我只有委托孙大侦探,一是查清那个穿长斗篷女人姓什名谁?家住在哪儿?二是还要拜托您,设法摆平我家和市警署的关系;这三嘛……”

隆龙见张九有点难于启齿,就干脆帮他挑明了:“三是想让我帮您查清陈招娣真正的死因。对吗?”

“果然是好人家儿的公子,好高的悟性!俗话说,是人都有舐犊之情。陈招娣肚子里,怀的可是我张九的儿子!”

孙隆龙闻言不由一惊。

只见张九腮帮子上的肌肉一下就绷紧了。孙隆龙还是第一次看见外表貌似一介书生,言谈举止文质彬彬的张九,露出了一脸的凶相。

“张老板,您何以就……这么肯定?”

“孙老弟,您也是条五尺的汉子了,总不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吧?”

孙隆龙的耳朵根儿一热——自己还真是到现在……没有“尝过”张九说的那……滋味儿!一种男性天生的自卑感,油然涌上心头——还不都是为了那个丑丫头小町子吗!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努力装出一副“这种事儿不屑一提”的逍遥表情。幸亏,张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情之中:

“招娣实话告诉过我,她姐夫确实是钻过她的绣帐。可那人实际就是个银样蜡枪头!不信,只要看看包括她姐姐陈佩兰在内的一个个女人,别说生了,谁曾给他怀上过一男半女?这还不是‘秃瓢儿头上找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么!”

孙隆龙心悦诚服地连连点头:“没有看出,张老板还是个有情人啊——您这个朋友,我交了!”

张九挥手就让人取来一只黑布小口袋:“好,一言为定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按规矩,这是预付的车马费——大洋三十块。事成之后付清,加起来一共也是一百块。怎么样?嫌少?”

孙隆龙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缺过钱,但从来也没赚过钱。此刻,这沉甸甸的三十块大洋,就是他生平第一笔自食其力的所得——由衷的自豪,霎时溢满了胸膛……

孙隆龙一走出张九家,就直奔十九号院儿。走在路上,房檐上那个名叫“潇潇”的小丫头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不止……他猜想,那个女孩子翠绿色腰带和系在小飞刀柄上的绿丝穗,一准都跟张九本人对翠绿色情有独钟有些关系。刚刚死去的陈招娣,不也是经常在皇粮胡同里,穿着翠绿色的衣裤,打把翠绿色的杭州绸伞,这么招摇过市么?

也许,她这是在不自觉地暗示皇粮胡同里的人们,自己实际上是谁的女人。唔……这翠绿色、翠绿色……还真是够女人味儿的一种颜色呢。

他在紫姨和小町面前,把那小口袋里的银元,叮叮当当地一气倒在桌子上,脸上发着骄傲的红光。

小町却横眉竖眼地大声质问:“说!是不是张九那个臭流氓收买了你?”

孙隆龙被当头一瓢冷水浇下,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才好。

紫姨却露出了由衷的快乐:“恭喜大都侦探社开张进账!”

小町噘起了嘴:“你孙隆龙一个大家公子,令尊大人可是出入总理府的民国实业家,你怎么就能拿张九这些社会渣滓、黑帮势力的脏钱呢!”

紫姨把脸一板:“小町,亏了你自称是个社会新闻记者,居然看不透如今这世道,出入总理府的实业家,未必他的钱就不脏;而张九这些人有难,隆龙就该帮他,也该得他的酬谢。毕竟一个七尺男儿,终是要靠自己打拼出自己的天下!你可真让我失望啊——想不到我的女儿,竟也这么迂腐!”

这是小町和隆龙第一次看到紫姨“发怒”了。两个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好像紫姨训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对。

紫姨当场就把隆龙的小钱袋子给收了:“紫姨给你存着。也先别跟你们那几个大哥大姐显白,等你把自己这头一个客人的事情办好了,再吹不迟。”

现在,就是没有与严大浦的“交易”条件,孙隆龙也充满了工作激情。从张九手里拿来的小金药盒子,当晚被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秋姗手上。

“这不过是小儿服用的阿司匹林而已,五岁以下的小孩,就是一日三次,每次都不能少于两片。能对一个成人产生的药效,低得近乎于零啊!”

秋姗取出一枚小药片,放在舌尖上稍微一舔,马上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思的结论。

那么,一个高个子、穿深色斗篷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她与高子昂为之命丧黄泉的这个小药盒子,有着怎样的利害关系?

对人体如此无关重要的小剂量阿司匹林片儿,高子昂为什么会命悬一线于它呢?

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唯一的医学专业人士秋姗的身上。她呢,正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严大浦带来的第二张死亡尸检结论书上——

除了死者的名字不同以外,简直就是高子昂死亡尸检结论书的翻版!

小町不解地提出了一个外行人的问题:“医生们根据什么证明,陈招娣同样是属于‘自然死亡’?却不是死于窒息,或是其他外因的‘非自然死亡’呢?”

隆龙也表示怀疑:“是啊,陈招娣的尸体尽管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如果我是个企图瞒天过海的暗杀者,可以用枕头、被子活活地捂死她,决不留下颈部被挤压、被勒索之类的一点痕迹!”

秋姗耐着性子解释说:“对于具备解剖学和生理学基本知识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个难题。窒息、溺水等原因的死亡者,主要脏器会出现明显的淤血痕迹。比如心肌、肺叶,甚至肾脏和淋巴……高子昂和陈招娣,都没有任何类似的病理反应。”

严大浦恍然大悟:“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高子昂和陈招娣两个人,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被谁?你——吗?”

最近,因为秋姗跟那个半路杀出的戎冀频繁来往,表情愈发阴沉的曾佐,此刻终于开口,说出了令大浦哭笑不得的四个字。眼看着“讼棍”和“黑皮”一对冤家又要抬杠了,紫姨突然说话了:

“曾佐啊,你到我书房的桌子上,去把那本英文版的《精神科学实验笔记》拿来好吗?里面有两段文字,我怎么也看不明白。请求你抽时间帮我翻译成中文……”

隆龙有点儿妒嫉了:“我还不知道紫姨的书房‘长’什么样儿呢!小町从来也不许我进去参观参观……”

小町反唇相讥:“一个从来不爱读书的人,进书房干什么?在胡同里骑着电嘟嘟追追小瘪三,倒是还有人叫好!”

紫姨突然转了话题:“我听说秋姗,你那位学兄戎冀大夫,可是个‘读书破万卷’的好学之人啊——”

秋姗的眼睛发亮了:“我在他屋里,看到了很多涉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方面的原文版著作。有些在中国,还是非常珍贵的孤本。而且,里面做了大量的记号……”

曾佐正好从紫姨的书房里取来了那本《精神科学试验笔记》。

秋姗马上接着说:“对!戎冀也有这本书,我看见了——浅灰色的漆皮封面,烫金字下面,一支点燃的蜡烛……”

曾佐一听秋姗又提到“戎冀”的名字。而且还知道有关他的那么多细节,脸色更阴沉了……

紫姨好奇地追问:“他也在读这本书么?那么,哪天请他来给我讲一课吧。据我所知,这是一部具有挑战性的非正统科学理论著作,里面的学术观点,正在遭到围攻和批评呢……”

严大浦、孙隆龙和小町半张着嘴巴,又听不懂紫姨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了?

只有曾佐认真地竖起了耳朵……他动手翻开被紫姨用书签做了记号的地方,默读了一会儿。突然,也不打个招呼,起身夹着那本大书,匆匆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十九号院儿的大门……

紫姨亲切的拍拍秋姗的手:“我想,皇粮胡同里的一个鬼魂复仇的故事,值得将来讲给你们每个人的孩子听一听。”

听了紫姨这几句话,小町和隆龙坐不住了。他们俩人在秋姗和大浦离开十九号院儿后,咬着耳朵约好了时间和地点……

皇粮胡同北面的那条叫“灯芯”的小胡同,狭窄而深长。小町和隆龙走到了二十五号院儿和二十六号院儿后墙的附近,看到这两个院子相邻不远的小后门,都紧闭着。

夜深了,小胡同里隔着老远,才有一盏低瓦数的路灯,大多数路段都是一团昏暗。二十五号院儿后门一带,正好被一盏挂在不远处的小路灯,投下一缕可怜的光芒。几乎没有人声人迹,偶尔听到野猫闹春的几下怪叫,吓得小町紧紧地抓着隆龙的手不放……他们在小胡同找了个小门洞,相依蹲在一个黑暗里。

等到快十二点的时候,胡同西口半里远的地方,传来了打更人单调的敲棒声和“小——心——火烛”的低沉吆喝……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是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而是二十六号院儿的后门,“嘎吱”一声响,被人打开了。只见一个高挑的身影,裹着一件戴着风帽、长过脚踝的斗篷,出现了。

那高挑的人影慢慢地,向二十五号院儿后门那片昏暗的光线下,脚步无声地走去……

小町哆嗦起来,下意识地缩进了同样哆嗦不止的孙大侦探怀里。

她的眼神儿特好,马上就辨认出,那是件玫瑰红色的女式斗篷。风帽低低的帽檐下,那人的大半个面部都被罩在阴影之中,勉强看到了一张紧闭的嘴,涂着猩红色的口红……

“冯雪雁——”

小町差点儿惊呼出来,幸亏孙隆龙马上把一只手掌捂在了她的嘴上。

打更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接近了二十五号院儿的后门处。棒子声和吆喝声戛然而止。显然,他也看见了那个充满不祥气息的身影。突然,打更人撒丫子就跑。张慌失措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小胡同的深处……

“冯雪雁”又从原路返回到二十六号院儿的后门。推门进去后,不慌不忙地从里面拉上了门闩。

小町只觉得底衣粘粘地贴着脊背上,隆龙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掌,也是湿乎乎的……

“吓死我了!浑球儿,这都是为了你啊——赶明儿,‘大都侦探’进了账,一半归我!”

“没门儿!最多三成。”

“绝对不能低于四成。”

秋姗早就看出,薛婷护士就是那种自己爱说话,也能够“传染”别人说话的女性。她到二十五号院儿,专门送去了亡灵生前委托自己编织的毛活儿,那件翠绿色的毛背心儿,织满了最新流行的“麦穗花”,手艺精湛极了。

“高陈太太,秋大夫让我代她问候您和您全家。这件毛活儿的工钱,就算我对您和招娣小姐的一点儿心意。请您留着做个念想吧——唔……您看我真是的!一想起招娣小姐正值大好年华,心里就特别……”

陈佩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那件毛背心:“你好能干唼,毛线织得老漂亮呦——我……代招娣谢谢你,可工钱你一定要收下!在那么个小诊所做护士,薪水肯定多不到哪去吧?”

“嗨,够吃够用的了。这年头儿,有份工做就不错啦。再说,我不能跟您这等‘天生丽质’的女子比命。我生来贱命一条——凑合活着呗!”

“薛护士,你还没有成家?”

“连成家这份儿心,都死啦!再说,你看我们秋姗大夫,不也都不做出嫁的梦了。”

“秋大夫?她可是个大美人嘛!又有学问又有本事,怕是高不成低不就的,还在挑挑拣拣吧?”

“我就没指望了,太太您见人见得多,到时候碰见合适的,想着给我们秋大夫保个大媒吧。”

“她还用得着旁人做媒?听说人家现在跟我家隔壁的戎冀戎大夫走得挺近。连我都看见过,她到戎大夫的院子去……做客嘛。”

“就是那位搬到皇粮胡同没多久的祥和医院内科大夫?见倒是见过几面,他还在我们诊所门口,来找过秋大夫……”

“是吗?那可真希罕了!戎大夫过去可是我们医院有名的冷面王老五啊!”

“真的吗?您说,这人配得上我们秋大夫吗?”

“若说他们俩合适不合适,我可吃不准哩。可若说戎大夫这个人的医术和为人,我看倒是要问问,你们秋大夫配不配得上人家哩!”

薛婷一听陈佩兰那尖酸的口气,心想,这只落在梧桐树上便自以为是凤凰的鸡,无非是还在怨恨秋姗没有给她写个“已妊娠”的检查结果罢了。

其实,这位陈佩兰装在心眼儿里的念头,远不止薛婷猜想的这么简单……

“高陈太太您是什么人物啊!站得高、见识广,眼光肯定错不了。”

“我们戎大夫从来不会像有的男医生,想着法子占护士和年轻女病号的便宜。他总是跟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而且,医术特别高明……我们戎大夫能够用维他命、酵母片、止咳药……治好那些有钱人的各种‘不治之症’——相信吗?”

“不……相信。”薛婷言不由衷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

“我是说……相信。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话,谁能不相信嘛!”

敢情是这个原祥和医院的临床护士,早就暗地里偷偷看上了那个戎冀啊!瞧她提起“我们戎大夫”时的那副模样!啧啧……好像人家是她什么人似的,一点儿都不加掩饰。

薛婷回到诊所,自然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对秋姗好一番描述。而且声明:再也不愿意听到这个上海女人矫揉造作的嗲声嗲气了!

紫姨派小町来,给秋姗送了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钢笔字的纸。

“妈妈说,这上面记载的病例,对您可能有用处。是曾佐翻译的,也是他建议转给秋姗姐姐的。”

秋姗看了满脸挂着嬉笑的小町一眼,眼神还挺复杂。也许只有紫姨一个人知道,这几张纸,到底是不是曾佐主动建议转给秋姗的……

两天以后,秋姗陪着小町在祥和医院,专门挂了内科戎冀的“专家门诊”号。单是挂号费,整整一块大洋!简直贵得邪乎了,一个上午还只限看十个病人。也不知道是因为挂号费的高昂,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挂号候诊的,尽是服饰穿戴讲究,甚至跟着仆人的阔太太和姨太太们。

那天的秋姗,特地进行了一番名副其实的浓妆艳抹、乔装打扮:她头戴紫姨提供的假发,大波浪披肩;打着厚厚的白色粉底,鼻梁上一副墨绿色的欧式墨镜,一身酒红色的薄羊皮猎装,一双同色的高跟高筒软皮靴子……乍看,活脱儿一个摩登到了顶点的假洋鬼子。

秋姗担心,万一会在祥和医院碰到戎冀或别的熟人。

她在医院专设的一间“贵宾候诊室”门口看到,走进戎冀大夫诊疗室的女病号们,大多垂头丧气、满面病容。而走出来的,大多面部肌肉明显舒展,表情和精神状态都明显发生了变化……

难道真如陈佩兰对薛婷所说,这个戎冀,还真有什么特别高明的医术?秋姗在候诊室主动跟身边一位太太闲聊起来:

“太太,您的脸色不太好啊——”

“怎么能好呢,我已经偏头疼了好几天。担心自己这脑子里面,长了什么东西。听我小姑子说,祥和医院内科的戎冀大夫,治疗我们这一类毛病特别有医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老是耳鸣,戎大夫给她开了一点儿药,好像还在她的后耳根开了个小口儿,说是取出了个米粒大的小肉瘤,贴了几天胶布,好了!真是全好了!她耳鸣了大半年,可弄得全家都不安生。也走了好几家医院,都说查不出啥问题来。就是戎冀大夫为我小姑子……手到病除啊!”

秋姗一听马上就想:这耳鸣的病因很复杂。说难治吧,绝不是就能靠在耳朵根儿做个小手术,便能解决得了的问题;说不难治吧,注意休息、注意睡眠、注意调整心态和正常起居,也许能够使其得到自然的纠正……只有这些毫无医学常识,而又爱以无病呻吟为虚荣的阔太太们,特别是在“更年期”(这是个还不太为普通人知晓的专业名词),会特别需要这种暗示性的精神疗法——

就在这个时刻,秋姗自己的眼前突然一亮——不错,暗示性精神疗法!

昨天紫姨交给自己的几张纸上,是曾佐翻译的几位世界著名精神分析学专家的心理试验案例。里面反复出现了这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名词:“暗示性精神疗法”。

秋姗马上就对身边的小町,如此这般地一番耳语……


第五章

小町满面焦虑地出现在戎冀面前时,这位香饽饽戎大夫马上就请年轻的小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距离自己足有三尺之遥。然后,先是亲切地问长问短,接着,就是非常耐心地倾听“病人”的倾诉……

小町有病?那全中国大多数人都该考虑准备后事了——这就是孙隆龙在她来医院前说过的俏皮话。她实在是个健康得让人感到精力过剩的女孩儿。只要一看她那张营养状况极好的肤色和明亮的瞳孔,谁都会想,她不是闲得无病呻吟,就是存心诈病。

但小町天生所具备的表演天才,赢得了这位“天才医师”的“同情”——小町很快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

戎冀不会轻易打断病人的话。即使是插话,也是在鼓励你继续把心里想说的话,统统倒将出来。然后,轮到他开始提问,每提一个问题,都会在自己的病例夹里做个神秘的记号。

有些问题简直就是不着边际,如雨似风:家庭、学校、职业……尚可理喻,什么平时喝水喜欢冷的还是热的,还是不冷不热的?喜欢吃偏甜的味道,还是偏咸或是偏辣的?对服装、被褥、窗帘等等的颜色,是否有明显的偏爱倾向?具体偏爱什么颜色?走路时鞋子是前掌磨损厉害些,还是后跟磨损厉害些?晚上睡觉多梦吗?大多会做哪些梦?一次做梦的时间大约会多长?在梦里,会跟男孩子发生亲密的关系吗?最近,你都有过哪些让你难以忘却的梦境?……

小町顺水推舟地说:“我不但多梦,而且还有几次大冷天的夜里,醒来时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院子里,都冻感冒了。最近,我老是在梦里看见一个披着长斗篷的女人,高个子,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看到涂着口红的一张大嘴。她孤零零地站在我家北后墙的墙根儿下面。那个人影似曾相识,可我醒来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太可怕了!”

小町想起那天晚上和隆龙一起看到神秘人影,还真的脸色发白,微微战栗起来。戎冀认真地注视小町的眼睛,也许是觉得这个女患者没有说谎,便接着问道:

“小姐,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也许患有梦游症?千万不要害怕,这往往和青春期的发育阶段,内分泌对大脑皮层产生的影响,也有一定的关系。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梦游症的遗传因素……”

“那么我该如何是好呢?如果我在梦游症发作的时候,稀里糊涂地杀掉了我妈养的那只小狗点儿,或是自己的未婚夫——您不知道,我经常跟他吵架,有时候被他气得,真恨不得杀掉他!要是真发生那样严重的后果,可怎么办呢?”

戎冀宽慰地笑着说:“我可以给您一些好的建议,也可以为您做一、两次调整神经机能的治疗。只是,这非常需要您的配合。跟其他中高年的女性病人们不同,你令我感到……比较担心。从今晚开始,你在睡眠前半个小时吃两片我开的药。首先,它一定能够帮助您提高睡眠质量。第二步的治疗方案,您容我认真考虑一下……请问我应该怎样跟您联系呢?”

小町这下拿不定主意了:“我过两天再到医院来挂您的号。行吗?”

戎冀随手撕下一张便笺纸递给小町:“这样吧,您可以直接来找我。”

小町看着便笺纸上的地址,顿呈满面惊喜状:“戎大夫,原来您也住在我们皇粮胡同啊!离我家只有几个门牌。太巧了!”

戎冀见怪不怪地回答:“我已经猜出您就住在皇粮胡同了。”

小町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最近皇粮胡同不是有不少人都在传说,有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女人,站在二十五号院儿北后墙的墙根下……估计您叙述的梦境,和白天听到的那些传闻,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小町是当天上午最后一个求诊的病人,秋姗看了好几次手表,还迟迟不见她出来……

小町在临走出诊室时,好奇地问道:“戎大夫,请问您对每个病人都要提这么多的问题吗?”

“不一定的,小姐。我会根据病情来决定对病人询问些什么。你相信么,有的老病人,只要一看我脸上的宽松神情,她们的问题就解决一大半了。您是位很有意思的……病人。相信我会对您有所帮助。”

秋姗和小町离开医院后,就直接回到紫姨的身边。

紫姨打量着秋姗那一身摩登扎眼的打扮,笑了:“秋姗,你偶尔改变一下自己的外表,是一件好事。一个人外表的变化,常常也能够带来心态的变化。这就是日本人常说的‘变身愿望’。经常变变的好,今天你没有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电影演员么?”

秋姗经紫姨这么一说,发现以往一刻也无法摆脱的诊所和病人,今天竟一次也没有泛上过脑海……

小町把上午去看戎冀门诊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紫姨讲了一遍。紫姨正抱着她的小点儿在院子里眼看着菊花,听得有点漫不经心。弄得她觉得辛辛苦苦的自己,颇受妈妈的“冷落”。

只听老太太“离题万里”地说:“戎大夫给你的药,你可要按时吃啊。”

小町不高兴地把白纸小药袋子扔在紫姨的面前:“我才不吃呢,还不是些无关痛痒的调养药。不过,他倒真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医生呢。”

“我看你就是需要好好调理一下自己的浮躁症。连我,经常都感到需要这样一位维护精神健康的医生呢!”

秋姗笑眯眯地推着紫姨的轮椅:“今天是我的休诊日,在这儿讨顿何四妈做的午饭吃。我看完了曾佐翻译的那一部分专家笔记,有些读后感,正想跟您细细说说呢。”

紫姨点点头:“中午咱们娘仨就将就随便吃点儿。叫他们几个晚上都早点过来吧。町子去打个电话,就说何妈烧了条大鱼,还多做了几个小菜……秋姗,你把今儿是什么日子,都给忘了吧?”

秋姗愕然,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限你晚饭之前想起来。”

晚饭之前的整个下午,对于秋姗来说,是一段难得之极的闲散时刻。深秋金色的阳光,把十九号院儿里的植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这是一年四季中上天最后的笑脸,一旦收获了果实,扫尽了黄叶,严冬给了富有女人们炫耀昂贵皮草的机会,给穷苦人家带来严寒的考验……

在秋姗和紫姨之间,展开的是一场深奥的学术交流。直到这个时候秋姗才知道,这回走向前台即将展开表演的角色,也许是自己。但真正的较量双方,都站在后台。他们方可谓是棋逢对手。

自己的任务,首先是必须把对方的那位“后台对手”,设法拉上大前台来。

紫姨在日本求学和定居的时代,师从著名心理学家河田明志教授,进修过两年的精神分析学和社会心理学。至于作为一个女性,为什么早年就对如此冷僻的学科产生了兴趣,秋姗尚不得而知。

紫姨对秋姗说:“我们中国人,历来重视对肉体生命的调理和治疗,却很少珍视更重要的另一个生命。很少人真正懂得‘百病从心来’的道理。这位戎大夫的高明之处,就是他首先窥视到了人们内心的病魔所在。他的病人大多都是那些中、高年的富裕女性,你们想象一下,这些人尽管衣食无忧,最缺乏的,又是什么呢?”

秋姗完全可以想象,这些女性随着年华的流失,容颜的衰老,儿女的成长,爱情的枯疏……她们最缺乏的,恰恰正是别人对自己充满关注的倾听——苦闷、孤独、妒嫉、无奈……这种长期淤积在内心的精神苦闷,不但会导致种种生理的不良反应,严重者甚至会引发器质性的病变。

显然,戎冀通过多年的研修不但深谙此道,显然他还进行着某种更加具有挑战性的探讨。这就是紫姨的基本推测——作为“半个同行”的她深信,一旦走进这座神秘科学殿堂的人,大都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

因为,这是太具吸引力的一门综合性学科,要求探索者不仅在基础医学、神经解剖学等专业有所造诣,而且必然会涉猎社会科学、哲学、史学,甚至文学、神学和玄学……

现在紫町俱乐部所面临的课题,难度将超出以往任何一桩事件的解析。

紫姨说:“这回,咱们要好好地跟人家玩儿一场智慧游戏了。大家都轻松一点儿。好好的玩儿,玩赢了,自会有人请咱们吃大餐的!”

严大浦眼睛紧张地直眨巴,以为这个东道主的角色,又要落在自己的头上了。不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小町用安慰的语气说:

“胖子放宽心,这回,不劳你掏腰包。”

大浦更加纳闷了:“那敢情好!不过,如果有人肯破费,咱们干嘛不去品尝品尝只闻其名,不知其味的‘谭家菜’呢?”

紫姨随口调侃道:“待到真相大白日,自有洪福化口福。”

这回轮到孙隆龙紧张地直眨巴眼睛了:“知道一桌谭家菜什么价钱吗?整整一条‘小黄鱼’啊!胖子,你、你、你还真敢挑馆子点菜呐你!”

除了小町和紫姨在窃笑,另外几个人对隆龙的异常反应都感到纳闷——这小子紧张什么?反正他的大都侦探社,下个世纪也未必有进项,不吃“救济”就不错了!

紫姨又说话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咱们隆龙有朝一日大功告成,请不起谭家菜,至少可以请咱们到后海的‘粤来亭’,再去吃一顿正宗的粤菜嘛。”

大浦咧嘴乐了:“对对,那次曾佐做东,岭南风味的清蒸大头鱼,还真不错。”

曾佐冷笑了:“我还以为,那是请猪八戒吃人参果呢!”

秋姗一看曾佐又在大浦身上出无名气,感到不平了:“曾佐,大浦人家前世欠你的了吗?”

曾佐不说话了。今天倒是大浦厚道:“没关系没关系。老夫我皮厚,不怕‘刺儿的’。只要大家到哪家做鱼做得好的馆子时,记得叫上俺就行。”

闲话、呛呛话说过了,“紫町俱乐部”的全体牌友,把所有的“断瓦残砖、蛛丝马迹”凑在一起……今晚主谈的,是平时并不出头的秋姗大夫。

两天后的晚饭后,秋姗陪着小町,敲开了皇粮胡同二十六号戎冀大夫住所的门。

戎冀一看到跟在小町背后的秋姗,开始表现得有些诧异。

秋姗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戎大夫,这位小姐原来是我的病人。当我发现自己解决不了她的问题以后,特地介绍她直接去祥和医院找您的。”

小町接着说:“是我求秋姗大夫陪我一道来的,免得……免得……”

戎冀宽容大度地接话说:“免得您的未婚夫知道,您一个人到寒舍来,又会跟你吵架。对不对?”

小町做出羞涩状:“戎冀大夫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神医。连病人心里的毛病,都能一眼看穿。”

一进大门就看到,二十六号这个一进院子,除了戎冀占用的三间正北房,左右两侧的几间屋子,都没有住人的气息。院子失于打理照料,所有的角落都显得荒凉。

待客的屋子里,家具陈设都是最实用的。反映出了一个专注于学问的独身男性典型的生活方式。只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猫,踏着轻盈的脚步走来,给客人带来了唯一轻松的快感……

秋姗抱起小猫:“小花,你好啊!”

小町心里直嘀咕,怪不得曾佐这些日子阴着张脸犯愁呢,敢情连戎冀养的猫叫什么名字,她都知道了!

秋姗看到的则是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一件眼熟的翠绿色毛背心,被垫在充作猫窝儿的藤篮子里——显然,戎冀没有告诉自己的事情,包括他与隔壁二十五号院儿相当密切的往来。

戎冀还是那样习惯于与人保持着距离,他彬彬有礼地请两位小姐在距离自己三尺之遥的位置入座后,连忙表示自己没有起火,所以在家一般也喝不上热茶。

小町好奇地问:“那您口渴了怎么办?”

戎冀耐心地解释说:“我一般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尽量摄取身体所需求的足够液体,包括汤呀茶的。回到住处就忙于看书、做研究笔记……最多抽些纸烟。时间总是不够用,自然就想不起口渴来了。‘不思则无欲’,这是我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小町还是不能完全理解:“那么到了冬天,您总不能也用凉水洗脸刷牙吧,再说,睡前还要烫烫脚呢?”

戎冀微笑了:“也许我说了也没有人相信,我可以做到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使凉水并不令皮肤末梢神经感到过分冰冷的刺激。入睡前我会花几分钟时间,以意念来引导自己下肢发热……”

看出小町脸上露出了对自己的回答难以理解的神态,戎冀接着说:“我也可以就在今天晚上,让您亲身体会一次精神因素超乎寻常的力量。当然,这是您在愿意尝试一下的前提下。不过我担心,您的好奇心还远远达不到这种程度……”

没想到小町大声地说:“谁说我的好奇心达不到这种程度?戎大夫您小看我了!请吩咐吧。只是秋姗大夫一定要站在我的身边……”

戎冀笑了:“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我完全可以理解小町小姐的心情。正好我也需要一位同行来参加我的……心理能量的试验。好,现在请您静静休息一会儿,我会告诉您怎样来配合我——”

戎冀动手关掉了头顶明亮的大灯,动手点燃了一支细细的白蜡烛。房间里的气氛因此骤变。小町和秋姗都从柔和的昏暗中,感觉到了一股令人惶惑的神秘向往……

戎冀请小町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扶手椅子上,然后用两条柔软的宽布条,把她的双手不轻不重地束缚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再用一根黑麻纱布条,蒙住了小町的双眼。

透过布条的经纬,小町只能依稀看到蜡烛朦胧闪动的光晕。这一切,都让她产生了从未体验过的忐忑和激动……

戎冀的语气变得比平常说话更加轻柔:“姑娘,忘记我是谁,忘记自己现在置身于哪里,忘记日常生活中的全部杂念,慢慢地……慢慢……想想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软床上,然后,命令自己逐步把全身都充分放松——

“把头放松……把颈脖放松……把身体放松……把双手放松……把腰部和臀部放松……把双腿双脚放松……然后想象一道充满温暖的光芒,照遍了自己的全身……你将渐渐进入万念皆空的美好境界,感受到真我的力量和博大……慢慢……慢慢……海洋舒卷着波浪,蓝天漂浮着白云……”

戎冀用独特的声音轻声述说着,小町按照他的引导,只觉得开始昏昏欲睡;耳畔的话语,化出了一幅幅朦胧的画面,全身所有的血管都随之舒张开来,竟真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你都在梦境中,看见什么令你感到恐惧的东西?说出来,那可怕的幻想就会消失;而一直埋藏在心里,你的恶梦就还会重现……”

小町在朦胧中,只觉得自己一定要服从那唯一声音的指挥,她发出了软弱得让秋姗感到陌生的声音:

“……我看见她,那个女人……披着一件玫瑰红色的……长长的斗篷……我看见她,走出了二……二……二十……号的后门……涂着很红很红的口红……”

戎冀的声音在说:“忘了那个女人的身影吧,忘了吧……我会在你的左手手背上,滴几滴蜡泪……知道么,蜡泪——多么美丽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只是有点儿烫而已。你会因为肉体的轻微痛苦,忘却精神的郁闷,从而获得澄澈的身心,远远地脱离那些可恶的幻觉……蜡泪,只是有点儿烫……有点儿烫……”

小町隔着薄薄的罩眼布,果然看到一束蜡烛的火光,接近了自己,她分明感觉到火苗炙人的温度。她开始紧张起来。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非常怕那蜡泪烫了自己的手背……但是因为双手被布带缚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觉得无能为力,失去了反抗这个声音的勇气。

小町的内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依赖于那个曾经把自己的身、心一并引向飘逸升华的声音。

那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还在不断地说:“蜡泪会很烫……会很烫……”

就在这个时刻,她感到确实有两滴蜡泪,落在了左手背上……

“啊——烫死我了!”小町终于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片刻之后,后颈部在一只手轻轻的抚摸下,她的眼前恢复了一片光明;精神也从刚才的半昏睡状态,迅速回到了正常的时空中。是戎冀已经解去那些布带子。小町迫不及待地定睛一看——

自己的左手背,已经被烫了两个蚕豆大的水泡儿!

小町觉得委屈极了——秋姗姐姐竟那么心平气和,坐视了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场残酷试验的全过程!

因为那两个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水泡儿,也因为好朋友的麻木不仁和见死不救,小町放声大哭起来。

秋姗笑着拥抱着小町:“好委屈呦,小姑娘。可是,刚才我亲眼看见,戎医生滴在你手背上的,不过是两滴……凉水啊!”

小町脸上挂着泪珠儿就半张开了嘴巴,这意外的说明立刻止住了她的哭声——

胡说!难道天下竟有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戎冀也在笑:“你向自己和我们,精彩地证明了精神活动和心理作用对肉体的超然力量。谢谢你也恭喜你——今后,你将成为一位充满自信心的人,将懂得靠自己内心的坚强和执著,去达成生活中的任何目标。”

戎冀的这番话,真是令秋姗和小町都感动得心头发颤。

小町用右手捂着左手背,奇怪自己在知道那不过是两滴凉水留下的痕迹,渐渐消失了刚才那火辣辣的疼痛……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充满女性怯懦的敲门声,从院子的后门方向传来——砰砰……砰砰砰……

戎冀对两位神色不安的小姐镇定地说:“也许有人敲错门了……我去看看就来。”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停电了!

无非是北平司空见惯的供电故障,但小町和秋姗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开始表现出了不加掩饰的恐惧:

“戎大夫,我们……我们和您一起去……看看……”

戎冀走在前面,两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小花也迈着无声的脚步,轻盈地跟着他们。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唯一一束蜡烛的光芒引导下,走到了更加荒凉的狭长的后院。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

今晚,月亮被埋藏在几片乌云后面。秋姗和小町逐步适应了黑暗,勉勉强强可以看见在一片爬墙虎中间,有一扇门框又低又窄的小木门。

在戎冀手中摇晃不止的蜡烛光下,依稀可见横插得好好的小木门栓儿。

轻轻的敲门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砰砰……砰砰砰……

戎冀故意用严厉低沉的声音问道:“谁?”

敲门声停止了,转换成了一个年轻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戎冀回头看了看仿佛充满好奇又渴望着保护的两位小姐,顺手把蜡烛盘递到秋姗的手里,鼓足勇气拉开了门……

一阵穿堂风袭来,随之扑灭了蜡烛唯一的火光。

小门外,隐约可见小胡同里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裹着床薄棉被,披散着凌乱的黑色长发。

抽泣声如同由远而近,飘忽不定……很难确定声音是不是那个人影发出来的。

戎冀谨慎地发出询问:“喂——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这里?”

裹着棉被的人影似乎停止了哭泣,移动脚步,稍微靠近一些。

老天帮忙,就在这时,它让半个月亮露出云层,一束吝啬的寒光,被投射到小胡同里……也许是听到了询问,女人停止了抽泣,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面孔,竟被一副狐狸脸的白漆面具遮住。谁也看不到她的五官,看到的只是一个怪诞的戏剧化的造型!

戎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她一定是……疯了!我是个无神论者,我……怎么会害怕这种低劣的把戏?

尽管戎冀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身后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姐,却发出了让他禁不住毛骨悚然的嚎叫。

戴着狐狸面具的女人,从棉被下面慢慢地伸出一只肤色惨白的手臂,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的手腕被割破了……我流血了……我死了……”

月亮又深深地藏进了云彩,眼前的光线,弱得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个女人的剪影……

秋姗发出了惊恐的呼喊:“戎大夫,快回来——关上门,不要理她!她是……陈招娣啊!”

小町跟着就又发出了“妈呀——”的悲鸣声,双手抱头,反身往回奔逃而去……回身时不小心,一脚踩了小花的尾巴,把小花疼得也发出刺耳的叫声,更加让人心寒胆颤了。

秋姗一把抓住戎冀的后衣襟,试图把他往小木门里拉。戎冀顺势倒退回来,然后转身,猛地把脊背顶在小木门上……

月亮似乎突然又动了好奇心,猛地投下了一束清辉。秋姗看到,戎冀苍白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冷汗,额头泛起了微弱的水的反射。他慌乱地拼命企图推上门栓,却感到有一股力量,正从外面往里反推……

他们两人也不知道,怎么跑回到屋子里。戎冀双手发抖,好不容易擦亮了一根洋火,却发现秋姗把唯一一根蜡烛,遗忘在了后门。

当他擦亮了第二根洋火时,看见椅子里缩着一团披头散发的黑影,这是刚才已经被吓坏了的小町。

戎冀试图在黑暗中维护着自己的职守:“别害怕,姑娘。你刚才看见的……只是一个梦中的幻影罢了……”

“戎大夫你骗我!那么你也是我梦中的幻影么?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身上裹着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月光下还发出了丝绸的反光;我还看见,她的手指涂着鲜红的蔻丹;我还看见,白色的被子里儿上,有一大块像血迹一样的东西……”

戎冀不高兴了:“你说谎,小姑娘。第一,你不可能在那么短暂的瞬间,那么昏暗的光线下,看清楚那么多的细节。第二,血迹,你说什么血迹?简直是胡扯!假定这个‘幻影’跟陈招娣有关系,她并非死于外伤失血的尸检结论。秋姗大夫也很清楚,我说得对吗?老同学……”

秋姗显然也在努力维护着戎冀的观点:“当然。不过,我知道这孩子的夜间视觉特别好。经常能够看清楚我们一般人,不大容易看见的东西……”

“秋姗大夫,你的话就等于承认了我们刚才在后门看见的,不是什么‘幻影’了?那么我现在明白了,我在几天前看到的那个穿着长斗篷的高个子女人,也不是幻影!这个戎大夫,才是一个真正的撒谎鬼!”

“小町,你太没有礼貌了!”秋姗申斥道:“戎大夫有什么必要撒谎?他是为了你好,是为了帮助你纠正精神障碍……”

“那我问你们两位大夫,今晚,刚才,我们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难道,真是一只狐狸精不成?”

小町一看,两个大医生都被自己质问得哑口无言了,就表现得更加不自制:“我要把今晚看到得一切,写成一篇目击性报道,告发戎冀大夫那套骗人的什么‘精神疗法’!”

秋姗出其不意地打了小町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歇斯底里的小姑娘目瞪口呆;打得戎冀心里热乎乎的,霎时充满了对这位女同窗的感激。

秋姗顺势拉起小町的手:“走,回你自己的家去。好好睡一觉,保证明天什么恶梦、幻影、狐狸精……通通都会从你这混乱的小脑袋瓜儿里,消失掉。”

青灰色的月光下,秋姗生硬地拉着小町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地朝院子的大门方向走去。就在这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町吓得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条件反射地又发出一声尖叫!

房间里的戎冀,也同样再一次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还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把刚才在后门看到的景象,做出一番科学的、客观的分析和解释……这么晚了,怎么又是一阵不明不白的敲门声?

今晚,莫不真是活见鬼了?!

秋姗站在门口犹疑着,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打开大门。只好仓皇反身向屋里跑去:

“戎大夫,我们怎么办啊?”

眼前的戎冀,在终于被点燃的一束烛光下,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己整天挂在嘴上的什么“精神”。厚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死鱼般疲惫而又不安的瞳仁……

“请你帮我把大门打开……我们是医生,我们要是也相信世上有……鬼,那位偏执、疯狂的小记者,还不知道要怎么写文章编派我们呢!”

听了戎冀无可奈何的回答,秋姗一把拉起他的手:“戎冀,我们一起去开门,让那个小记者看看你的职业尊严和信念吧!”

戎冀不能再推脱了,他随着秋姗走到院子里,抑制不住双手的震颤,终于打开了大门……就在这个时候,恢复供电了。从正北房窗户射出的灯光,投到了大门方向……

门外,站着身穿黑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秋姗马上认出,他就是去年接了老周大叔的班,负责皇粮胡同一带治安的那位葛巡警。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来:“是葛巡警啊——”

葛巡警依旧是那么一张表情古板的面孔:“打扰了。我刚刚接到报案,有人亲眼看见一个奇怪的狐脸女人,从北边的灯芯胡同,进了二十六号府上的后门……”


第六章

葛巡警的说明话音未落,从他身后走出了大腹便便的第二位警官:

“不好意思,刚才我还亲耳听见有个女人在院子里尖叫。怎么回事呀?”

秋姗指着蹲在地上的小町说:“是她……也许是……被猫吓了一跳吧。”

戎冀偷偷向秋姗投去感激的一瞥。可是,事态的发展,实在是越发不容乐观了——

小町突然扑向葛巡警:“刚才……刚才……在后门……有个可怕的女人,裹着一床翠绿色的缎子被……她是陈招娣!手指上还涂着鲜红鲜红的蔻丹呢!”

又从黑暗中走出第三位不速之客,戎冀对他有着很模糊的印象。皇粮胡同有个自称“北平福尔摩斯”的浑小子,整天骑着辆德意志造的摩托车瞎逛……

“戎大夫,不恭敬了。我就是那个报案人。因为我的大都侦探所接到了皇粮胡同居民的调查委托,要查清传闻中夜间出没在二十五号院北后门那个……高个子神秘女人的真相。今天晚上,我却意外地看见,有个裹着一床棉被的小个子女人,跑进了您这二十六号院的后门。因为我并没有擅入他人私宅的权力,本侦探只好请求警方出马了……希望得到您的理解。”

戎冀觉得眼前这个自称“侦探”的浑小子,真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里去——装模作样的,一看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幸亏此刻自己身边有秋姗,否则,可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秋姗毕竟是皇粮胡同的老住户了,她和颜悦色地跟来人们打着招呼说:“我们确实是听到后门有人敲门来着,可是,也没看见有谁跑进来啊!”

小町却不买秋姗的账,无论秋姗怎样明显地暗示她不要多嘴,她还是故意要“穿包儿”说:“我看见了!一个裹着床翠绿色软缎被子的小个子女人……亲眼看见的!”

葛警官面无笑容地问道:“在哪儿看见的呀?这位小姐。”

“在后门。她还哭哭啼啼的,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

“小姐,您可看清楚了?”

“当然了,她就是陈招娣!”小町斩钉截铁地回答。

秋姗制止她道:“你怎么能够肯定那个女人,就是陈招娣呢?信口胡说!”

葛警官却鼓励她道:“小姐您接着说,后来呢?”

小町的口气有点儿软了:“后来……我就吓得自个儿先跑回房子里了……”

戎冀看得出,秋姗竭力想把事情化解掉:“她也承认自己先跑回屋子里了,并没有看见那个什么‘裹着翠绿被子的小个子女人’跑进这个院子呀!长官们何必还要如此兴师动众呢?都这么晚了,戎大夫明天还要出诊呦……”

老奸巨猾的严大浦顺势把话锋一转,冲着戎冀就咧开大嘴笑笑:

“原来是祥和医院的戎大夫啊,久违了。记得记得,去年,已故高副市长和前夫人因为食物中毒,被送到贵院抢救的时候,我还得到过您的指教啊!”

戎冀这下也想起来了:“不敢不敢。今晚有劳您大驾了……秋姗大夫本来是带这位记者小姐来请我……提些改善健康状况的建议。从听到后门有人敲门,一直到我关好门回到房间里,秋姗大夫始终和我在一起。我们怎么敢随便放进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进来呢?”

严大浦和和气气地表示谅解:“我说也是的嘛。不过,这位孙侦探,也是有心为了一方平安,才建议我们查清这件事情。我想,就算是出于小心,咱们一起在院子里各处查看一下,意下如何?”

戎冀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个微小的“神经反射”,并没有逃过秋姗的眼睛。

她用尽量温柔的语气说:“戎大夫,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万一……万一您当时没有拴好门栓呢?”

戎冀突然显得很焦躁:“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没有出入过那个小后门嘛……”

戎冀忽然打住了自己的话头。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说多了些。

孙隆龙和严大浦不易察觉地相视而笑。

严大浦开始打官腔了:“如果戎大夫确有不便,我们只有报告了上头以后,再来决定如何处置喽——”

秋姗又是一副息事宁人的口气:“两位警官大人,我看这点儿事儿,就不要再上报了,弄得大家都麻烦。戎大夫,这么小个院子,难道真还能藏起个把大活人找不着?您让人家进去转一圈儿,我们大家也就都可以放心回去了。”

戎冀的脸越来越青,勉强让出了进门的路……

严大浦还是习惯地腆着大肚子背着手,悠闲地在院子中央转悠儿。看那样子,他是胸有成竹,就像对事后的搜查结果“三年早知道”了一般;又像是他对任何搜查结果都不在乎,只等着部下走个过场,然后划划复命了事……

葛巡警的手电棒,又粗又亮的光柱开始扫射院子的各个角落。他恭恭敬敬地请求说:

“劳驾你们哪位带个路,去看看朝北冲着灯芯胡同的那个小后门?”

秋姗轻轻捅捅身体僵直的戎冀,示意他和自己一起,陪着葛警官等人去后门。戎冀只好和秋姗一道走在前面,后面紧跟着葛警官和那个无事生非的“私家侦探”。

葛巡警的手电光柱,晃来晃去……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居然就掉在北后门里面的地上!

戎冀和秋姗,两人不约而同大惊失色。

孙隆龙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葛巡警兴冲冲地上前,就像抢头功一样,从地上一把抱起了那床被子!

前面院子里,小町趁着没人,对着严大浦做鬼脸:“这家伙,居然用凉水,把我的手背烫俩水泡儿!”

严大浦根本就不相信:“吹!让哥看看——”

小町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背光溜溜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自己又傻了眼。逗得严大浦笑了起来……

这时,葛巡警的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把那床棉被举到长官面前:

“报告!找到了——物证!”

垂头丧气跟在孙隆龙后面几步之遥的戎冀和秋姗,互相偷偷地交换着迷惑不解的目光。

秋姗小声说:“戎大夫,会不会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拴好门栓?”

戎冀努力回忆着当时惊惶失措的慌乱情形,似乎也开始有点儿动摇了。但是,他有着必须坚持院子里没有藏人的理由:

“不,这不可能。我明明是拴好了门的。”

严大浦压根儿没有伸手去触摸一下那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眯缝着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就说:

“这床铺盖,倒真跟那天盖在陈招娣尸体上的,几乎是一模一样嘛!戎大夫,是不是再劳驾您带个路,让葛巡警把这院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查看一下啊?”

戎冀压抑着内心的惶惑,引着几个男人向自己占用的几间正北房走去……

葛巡警今晚就像中了彩票一样,他在没有人住用的空厢房,用手电的光芒扫射到了一只柳条箱。里面,居然塞着一件玫瑰红色的丝绒长斗篷。

戎冀抖动着嘴唇辩解说:“我从来没有进过那间东厢房……那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严大浦不紧不慢地:“戎大夫,咱们屋里……商量?你们几个,就在院子里等一会儿。”

戎冀的眼珠儿在镜片后面紧张地转动着……

小町心想,这个戎大夫也许还以为,自己撞上的,也是个为钱就会帮他推几圈磨盘的“小鬼”吧?

果然,走进正房后,戎冀马上就从卧室里,找出几包骆驼牌香烟,窘迫地放在严大浦的面前。

严大浦摆摆胖乎乎的手:“别客气,戎大夫。我不会——”

戎冀话中有话地说:“这是朋友特地从美国给我带来的。味道不太呛人,您不妨先带回去……尝一根……”

严大浦倒也不拂主人的面子:“好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带回去,让署里的同僚们也跟着开开洋荤。戎大夫,我也不想把事情往大了张扬,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您说是不是?”

戎冀不知这个胖官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只有连连点头表示赞成。

大浦接着说:“我听说,戎大夫是一位医术罕见的天才人物。我想请您协助我,查清楚二十五号高府两个人突然死亡的真正原因。上面,虽说对你们祥和医院的尸体检查报告,也提不出反驳的依据,可总觉得接二连三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人,未免蹊跷。这其中还有个内情,这会儿也不妨让您心里有个底儿——您也知道,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家族,是咱们民国何等显赫的门第。冯家的亲族裙带们,对高副市长和他的新夫人一家子,就这么不费举手之劳地占据了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冯家祖产,可是一直……猜测纷纷的。冯家的人脉关系中,有权有势的还大有人在嘛——”

戎冀点头表示理解:“严警官说得是个常理。我能够协助您具体做什么呢?”

“帮助我设法让有关的嫌疑人,开口说出自己知道的真相。”

“这……我并不是你们公家的人,我出面审问嫌疑人,不太……合适吧?”

“戎大夫的顾虑,完全可以谅解。容我也想一想,看是不是我们就在这两天再商量商量?当然,今天晚上这个事情,咱们可以另当别论。为了不要引起其他什么意外,在您帮助我审完了二十五号院的案子之前,就暂时委屈您一下,不要离开这个院子。生活上的事情嘛,我可以请您的朋友秋姗大夫代劳照顾照顾。也就不要再让其他闲杂人等进进出出,以免节外生枝。至于那个神神道道的小记者,还有那个冒冒失失的什么‘孙侦探’,我都会让他们乖乖地闭上嘴巴。

“还有嘛,我考虑把隔壁二十五号副市长家的电话暂时借用两天,马上找人拉一条线过墙,移到您屋里来。您毕竟还是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嘛,万一医院那边儿,老病人们有啥急事,至少可以请您的同事,代着支应一下……我想,只要查清了大事儿的真相,这一床被子、一件斗篷的小事儿,自然也就没有太多追查的必要了嘛!”

戎冀到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别无选择了。

作为医生,戎冀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也要保持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清醒的头脑。当天晚上,等这帮不速之客都离开了院子,他破天荒服下了适量的安眠药。

果然,这一觉睡到大天亮,直到秋姗亲自为他送来了油条、豆浆,戎冀才起身。夜里,隔壁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传话,戎冀便是一概无从知晓了……

当晚,秋姗和小町回到十九号院儿时,“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其他人还没有散去。中心话题很快进入了那个古怪的圈子——

小町自然是忍不住要把自己刚刚经历过的“水泡儿事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听得隆龙直吸溜儿。原来一点儿也不相信的大浦,听了秋姗的“目击证言”,将信将疑地一个劲儿抓耳挠腮:

“还真神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哩!”

曾佐冷冷地揶揄道:“那乡下巫婆、神汉的把戏,严大探长从来就没有见过?”

严大浦认真地反问:“这是一回事么?”

隆龙像是明白曾佐的比喻:“就是嘛,你们乡下人闹个小病小灾的,去请那巫婆、神汉来跳大神,烟熏火燎、昏天黑地大闹一场,有时,不也莫名其妙地,就把些个事情解决了吗?!”

小町不同意了:“要照你们的比喻,愚昧迷信和现代科学,不成了一回事吗?”

隆龙骑在墙头上,又马上应和小町说:“对啊,民间巫术和医学科学,毕竟不能相提并论嘛!”

曾佐冷言冷语道:“什么‘医学’、‘药学’、‘生理学’……别以为那就是个多么神圣的领域。如果巫术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它就不会在民间存在了几千年!医生如果都是想象得那么万能,高子昂和陈招娣,也就不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秋姗一听,就感觉到曾佐的话里又带刺儿了。

紫姨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话:“我倒是同意曾佐的比喻。”

严大浦不解了:“那为啥?照您这么说,我去乡下请个算命先生、马路上揪个麻衣相士,让他们来帮我办案得了。”

曾佐又犯损了:“这主意不错。也许还真比如今的中国警察,更派用场呢!”

没想到紫姨又插了一句话:“我认为曾佐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

大家都觉得,今天紫姨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地偏着曾佐说话呢。

几张嘴一起发出了含着抗议的反问:“为什么?”

紫姨笑眯眯的:“我闺女手背上的水泡儿,不就是论据么?心理学虽说还是一门年轻的科学,人类对心理活动的认知本身,那可就太久远了。巫婆巫师、神婆神汉们,大多搞的就是暗示和催眠术……你们小时候,不就听过‘望梅止渴’和‘杯弓蛇影’的典故么?”

秋姗说:“不错,那就是古人揭示和运用‘心理暗示’,最著名的实例啊!”

紫姨连连点头:“对。其实,就连动物也会因为接受了暗示,改变行为和习惯不是?比如说我这小点儿,我教它帮我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开始就是故意把手绢扔到地上;然后我捡起来塞到它嘴里,我再取出来;紧接着就给它一小块冰糖……如此反反复复,使它形成了条件反射,以为只要把东西从地上叼起来再吐给我,就能够得到一块糖。小町子五岁时,每天晚上一过凌晨四点,肯定就要尿炕……”

小町不高兴了:“妈妈,说着小点儿呢,扯我干嘛!”

孙隆龙乐了:“没关系,我不嫌弃你。我都上高小了,还在褥子上画地图呢!”

紫姨接着说:“我呢,发现其实町子自己也特别紧张,老是睁着眼睛熬夜。一个小孩子家家,上半夜越是睡不好,后半夜可不就睡得更死?我就想了个办法,有一天晚上,我把闹钟拨快一个小时,然后叫醒她说,你真了不起,现在已经过了四点,你也没有尿炕啊!你长大了,尿炕的毛病已经好了!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几个晚上,她真的就再也没给我上演‘水漫金山’了……”

曾佐颇有感触地说:“那个戎冀大夫玩的,也跟巫婆神汉们的把戏,至少有殊途同归之处。他无非都是在高妙地利用了心理暗示对理性认知的影响。他那一套跟巫术,区别不过就是一个是朴素直观的经验发挥,另一个是进入理论层面的科学实践而已……”

秋姗终于感到不公平了:“可就是你这轻描淡写的一个‘而已’,标志着人类认识自身的关键性转折。”

严大浦打哈欠了:“你们能不能说得……白点儿。”

曾佐偏要说:“紫姨,请您说些心理暗示的学院研究,不要迁就这个房间里的‘愚昧落后’。”

紫姨继续讲故事:“‘自我暗示’疗法的发现者是三十年前法国一名叫古尔的药剂师。一天,有个没有处方的‘绝症病人’缠着他买药——当然,我无从考察那个病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至少当时他自己认为,得的是某种‘绝症’吧。古尔药剂师被他纠缠得没有办法,就给了他几片毫无药用的糖衣片,吹嘘是特效药。数日后,那位病人竟前来致谢——糖衣片真的治好了他的病!”

大浦又打了个大哈欠:“那人本来得的就是——‘心病’。要是真有病,那个姓‘古’的药剂师,就是请他直接喝蜜,一准儿也治不好他的病。”

曾佐心想,这么有意思的例子,说给大浦这种人听,真是对牛弹琴:“这是紫姨的催眠术,为了哄探长睡觉的。”

秋姗指指旁边的孙隆龙:“侦探已经睡着了。”

紫姨还真有耐性,接着讲故事:“俄国的大心理学家巴甫洛夫博士,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在一段日子里,经常反复地对一个学生说,当心啊,最近,我要在你洗澡的时候,把一块烧红的烙铁按在你的后背……有一天,那个学生坐在澡盆里的时候,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钻心的剧痛,接着就仿佛闻到了皮肤被烧焦的味道,他想都没想,就发出了受刑人的惨叫声……”

紫姨的故事就这样终止了。

“后来呢?”隆龙一个激灵儿,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紫姨不痛不痒地回答:“背上,落下一大块深度烧伤呗!”

大浦还是傻了:“这么厉害?那个姓巴的洋博士够狠心的,真用烙铁把自己的学生给烫坏啦!”

曾佐露出一脸揶揄的笑容:“搁在那个学生背后的,根本就不是烧红的烙铁。”

隆龙进入了自己的推测:“我猜,不是烙铁,最多就是块烤得热乎乎的……俄式灌肠。”

小町接着琢磨:“要不然就是……一只手,巴甫洛夫博士用自己的一只手。根本就没有那么高的温度。刚才我不是还被凉水烫出水泡儿来了?我信——巴甫洛夫大博士一伸手,就能放出电来!”

紫姨用眼睛看着秋姗,等着她说话。秋姗偏不说,就是出了神地琢磨自己的心事。

小町耐不住了:“曾佐你说,到底是什么能够把那个学生的皮肤,烫成深度烧伤呢?”

曾佐专注着自己手里的纸牌,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猜嘛,是一块……冰。”

大家把充满怀疑的目光,一起投向拥有谜底的紫姨。

紫姨故意吊着:“刚才有人打哈欠,传染我了——懂吗,这就是典型的‘疲劳暗示’。乏了,明儿再聊……”

小町和隆龙哪肯罢休,跟老太太撒娇了:“说完这句话,我们马上推您去卧室,好不好,拜托了——”

紫姨用嘴朝曾佐一努:“曾佐不是已经把答案说出来了嘛。”

啊——还真是一块冰,愣是把人给……烫伤了!

这回严大浦听出道道儿了:“别走别走,紫姨。这一回,粗人我真的有点儿……开窍了。”

“那就再多说八个字——佛说,‘万法为心’;我说,‘举一反三’。前面四个字,算是玩儿宗教;后面四个字嘛,算是玩儿科学吧!诸位,明儿见。”

紫姨说完,摇起挂在轮椅把上的小铜铃铛,很快就传唤来那位终日无语,耳朵永远醒着的老独头……她留下自己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牌友们,径自睡觉去了。

十九号院儿这边儿,紫姨讲着故事的时候,二十五号院儿里的“故事”,也谱写出了腥风血雨的最后一章……

那天深夜,陈佩兰突然发现,有个人在高子昂的书房里,鬼鬼祟祟地翻弄东西。她赶紧偷偷打发身边一个下人,去给父亲报信儿;一边躲在书房门口,观察着屋里那个人的动静。

陈家老爷子最近因为家丧连连,每天借酒浇愁直到深夜。当听到下人跑来报告说,有贼跑进了高副市长的书房。马上就带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下人,每人手提着根手腕粗的硬木棒子,匆匆地跑来……

陈老爷子见大女儿正在向光线昏暗的屋里,紧张地窥视着。他也蹑手蹑脚地凑上去,努力向书房里面发出响动的地方望去——

家里难道真的正在闹贼不成?从那贼子弄出的声响,就能够听出,那人有多么着急、多么张皇失措……书房里结实的红木柜门,被用力撬得发出刺耳的“嘎嘎”声。

仗着酒力,血气上头的陈家老爷子大吼一声,自己率先就冲进漆黑一团的书房里。那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二话没说,对着半蹲在地板上那个正在用铁器专心撬动柜子铜锁的人影,举手就是重重的一棒子!

那人影应声倒下——头颅中迸出的鲜血和脑浆,喷溅了陈家老爷子一身一脸。下手过重——当时他的脑海,似乎瞬间也掠过这么个念头……

“快,掌灯!掌灯!”

知道“贼人”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不知是谁在昏暗中发出了需要光明的提示……灯亮了,呈现在陈氏父女眼前的,竟是个再直截了当不过的悲剧结局——

棒下毙命的,竟是陈小宝。

“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就是个招了魔鬼、妖怪、讨债鬼诅咒的院儿!”

这下,从家里的每位主子到每个下人,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了。

面对接二连三的悲剧,陈佩兰的母亲当天晚上就在厨房——那个她颐指气使、乐此不疲的一个地方,悬梁上吊。

紧接着,陈佩兰的父亲在皇粮胡同的黑暗中,留下一串听不出是大哭还是大笑的噪音,从此消失了身影……

家里所有的下人,连跟太太讨了工钱再逃的心都省了,一个不拉地仓皇离去……这个曾经辉煌,曾经繁荣的大宅门,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片死寂。

看上去,这是一个偶然的误伤事件。

黎明前,当严大浦闻讯带人赶来,他看到陈小宝那甚至没有被触动过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把铁钳子……

被找到的陈佩兰,正依偎在双目失明的祖母身边。这祖孙两代的面庞,呈现出了同样的……淡定?麻木?亦或是万般无奈后的大彻大悟?

老奶奶保持着手握佛珠、庄严端坐的姿势,已经魂飞西天。陈佩兰已彻底地神形分离,成了心智不醒的一具活死人。

大浦久久注视着眼前这石头般冷冰冰的一双人形,晨曦中那默不做声的白发人与黑发人,顿使他的胸膛中涌起了无限的哀伤……

找到葛巡警报了案的那几位高家下人,把惨案发生的前因后果,总算讲述清楚了。不能不感激他们直到决心离去,最后还没有忘记,要为这上海一家人中,唯一能够说得上和善些的陈佩兰和老奶奶,澄清那场事故的真情……

陈佩兰已经无法承担,也不能感激了。大千世界的所有恩怨情仇、生死福祸、苦乐贫富……都不再会在她的心中掀起点滴的波澜。心如死水,万念皆空——她没有捻过一圈儿佛珠,似乎转眼便实现了彻底超然物外的真无境界。

一场失去了被告和凶手的案子。

整个皇粮胡同,再一次被震撼了——所有的家庭都关起门来,议论纷纷……

传说中一度出现在北边灯芯胡同那神秘的“高个子女人”,人们却一致认为,那就是二十五号院真正的女主人——生死下落不明的冯雪雁。正是她那神秘的阴影,实现了这场复仇的大手笔——

冯雪雁其人何等的门第中人?她的命,自然是贵得绝非凡人可比。这位民国元老的千金做什么,都将不同凡响。无论是曾经一介布衣的副市长高子昂,还是那偶然得志的陈姓一家上海人,谁都甭想看她的笑话儿,当她的家。

难道,真应了陈家唯一从来也不曾糊涂过的一个人——瞎眼奶奶说过的话:陈家人是“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吗?

十九号院儿里的紫姨沉默了,跟几天前滔滔不绝讲述故事的那个女主人,判若两人。

曾佐轻轻拂弄着手里的纸牌,他似乎是在思索,其实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他是怎么也没有料到,眼前竟出现了如此简单、如此残酷的一个结局……

至今,只有曾佐一个人知道,冯雪雁在离开北京之前,把法定产权属于自己的这座二十五号院儿的房契,包括汽车在内许多浮财的产权证明,统统留在了自己的私人法律顾问曾佐的手里。

无论是一度小人得志的高子昂,还是鸡犬升天的陈佩兰一家,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始终是生活在一场财产的幻影之中,始终生活在属于别人的屋檐之下……

曾佐毫不怀疑,那个企图敲开姐夫屋里红木柜门的陈小宝,只是急于为了找到这所房子的房契。皇粮胡同里早有传闻,他在外面欠下大宗的赌债和毒债。

而促使他匆匆孤注一掷的,也许就是因为,在陈小宝丧生于亲生父亲棒下的头天上午,曾佐以“产权代理人”的身份,翩然出现在二十五号院儿的门里……

他不过就是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煞有介事地敲敲砖墙,弹弹廊柱罢了。严格地说,曾佐没有必要撒谎,也没有撒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产权代理人。

他的出现,无疑带给陈家所有人一个客观的“暗示”:这个家里已经有人,开始着手出售房产的打算了。

当时,陈家竟没有一个人敢对他提出任何质疑。因为自从住进这座豪宅,感动得甚至好久都舍不得使用抽水马桶的这家上海贫民,谁都未曾亲眼见过,也许甚至没有来得及想到:皇粮胡同二十五号这座宫殿般的所在,毕竟是存在着“所有权”的。

一个“暗示”,便提醒了一个贪婪的灵魂——

就连二十个小时都不到,这个暗示所导致的重大错觉,便酿成了一个家庭的彻底毁灭——这一切,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都未免到来得太快了一些。

原来我们的人类,竟是精神支柱如此脆弱的动物!

那远在壮乡深山种茶的冯雪雁一旦得知,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竟上演了这么一场荒诞而又悲惨的续集。她会怎么想?或是从此便……什么都不想了呢?


第七章

戎冀感到,自己正在走进人生一个绝望的低谷。

他把自己的请假电话,打到了祥和医院内科主任那里。忽然发现,多少年来忠实职守的那个医院,竟是那么地可有可无。

原来,自己唯一渴望见到的一个人,只是秋姗。

而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些人——一个脑满肠肥的探长、一个表情木讷的巡警和那个自称“侦探”的混蛋公子哥,也会跑来东拉西扯一通,耽误了宝贵的读书时间不说,令自己总也无法摆脱那些古怪事件的阴影……

戎冀,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学问研究狂。对精神分析学和心理学孜孜不倦的探索,就是他自身的生命本身。衣食住行,被降到了最简化的程度。书房和卧室里,放满了中国尚极为珍贵、难得的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科学的专业著作:

缪勒的《视觉比较生理学》,贝内克的《心理学教科书》、韦伯的《触觉论》、布雷德的《神经病学》、费希纳的《心理物理学纲要》、马赫的《感觉的分析》,还有出版时间不久的巴甫洛夫的《大脑两半球机能讲义》、巴特利特的《记忆:一个实验的与社会的心理学研究》和维戈茨基的《思维和言语》……

戎冀在追求的领域中,却是那么地富有。他几乎把自己丰厚的收入,都投资到了神秘而神圣的探索之中。

他在祥和医院里,曾经有个配合默契的助手,就是护士陈佩兰。这个上海姑娘,对戎冀那非同一般的医术简直就是心怀崇拜——无病呻吟的阔太太们,“疼得要裂开”的脑袋,因为戎冀一场充满暗示性的谈话,加上几十毫升的葡萄糖液或是一包维他命,经常就奇迹般地获得了康复……

一个声称自己在台阶绊了一跤,便从此“下肢瘫痪”的胖夫人,戎冀大夫让她来就诊了十次,每次都在她堆满肥肉的腿上,用碘酒划上一圈黄线,暗示她正在“两寸、两寸地恢复神经的知觉”……后来,奇迹真的发生了——胖太太热泪盈眶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陈佩兰是唯一知道戎冀大夫治疗秘密的护士,她对“暗示疗法”这高明的把戏,隐隐心存快感。也曾暗恋过这位不苟言笑的天才医师。遗憾的是,戎冀似乎是个对女色毫无兴趣的男性。他就像是个活在精神世界中的圣徒。

嫁给了高子昂以后,陈佩兰建议戎冀大夫搬到皇粮胡同自己家的隔壁。租赁这个院子的保人,用的还是自己这个“副市长夫人”的名义。

当高子昂为“公务”,忙到很晚才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陈佩兰也越来越经常地带着一个自己信任的下人小夏,提着一壶开水,揣上一小包香片儿,来到二十六号戎冀的住处。她请日常生活乏人关怀的戎冀大夫喝口热茶,说几句医院里的老人旧事,打发下人把他的换洗衣服拿去,洗洗烫烫……

渐渐地陈佩兰发现,自己也开始成为戎冀的病人——需要对人倾诉,需要有人倾听,需要戎冀告诉自己,怎样才能安稳地入睡……

终于有一天,她主动地解开了自己的钮扣……但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依然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异性,而是一位专家、一位学者。

戎冀需要的,只是一个活生生的教具。就在陈佩兰那美丽的胴体旁边,戎冀的观察和体验,被即刻化作实验记录——什么关于女性的“性兴奋点与体液分泌”、“特定的心理和情绪与性感受的关系”等等等等,事无巨细且毫无淫邪色彩地,被写成了一页页学术性的记录。他对照弗洛伊德大师的理论观点,通过活体试验,证实了“性的变位与升华”等等深奥心理学名词的真正含义……

戎冀知道,尽管中国社会的传统伦理,尚不允许他的研究成果,在学问的宫殿登堂入室,自己是个孤独的先驱者。总有一天,世界会注意到自己默默无闻的伟大探索……

陈佩兰发现,戎冀也是一个需要崇拜的人物。很快,她也学会了倾听,懂得适时地表示惊叹:

“这些世界著名的心理学试验案例,真是太有意思了……”

当陈佩兰的丈夫高子昂和妹妹陈招娣,先后死于“心脏猝停”,如此新鲜、生动、完整的“病例”,令戎冀对陈佩兰简直是感激涕零了——这个小护士,真可谓是冰雪聪明。她干得太漂亮了!

在两场“暗示谋杀”获得成功的惊人实践之后,还能够附带配合尸体解剖的病理观察,更是千载难得的实践机会。全世界同领域的专家学者,有几个人能够获得如此宝贵的研究数据啊!

二十五号院儿连丧两命之后,戎冀也曾稍稍感到不安。但是他对自己解释说,我不过是曾经“下意识”地提示过陈佩兰:

你不妨反复地警告自己的丈夫,要“高度重视”、“严加保护”自己的心脏,要把“特效药片儿”带在身上,保证随时都能够服用;否则……

我不过就是给陈佩兰讲述了一个欧洲的心理学家,曾用“纯粹的”暗示手段,创造了杀人不留痕的故事,一个神奇的“水与血”的故事……罢了。

陈佩兰当然知道,二十五号院儿中两个人的真正死因,瞒得过一百个会拿手术刀的医生,也瞒不住一个戎冀。她老老实实地对自己的启蒙师父,报告了如何怎样穿着一款长斗篷,等到了一个几乎天天醉酒后走过灯芯胡同的小地痞……

那个张九手下的小地痞,几乎每天深夜带醉而归。听觉惊人灵敏的瞎眼祖母坐在自己的屋里,总能听见他哼着浪荡小曲儿,从二十五号院儿后门的灯芯胡同,缓缓穿行而过。

陈佩兰是个十分内秀有心的女人,她过去是见过冯雪雁的。因为自己的个子相对矮小,她在披着冯雪雁那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时,没有忘记在脚底下垫了两块砖头……

第二次、第三次……出现在二十五号院儿后门那个穿着长斗篷的神秘女人,就是戎冀对陈佩兰的回报了——

这种“环境暗示”,正是戎冀对周围所有街坊邻里和警方“思维方向”的诱导。人们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一直围绕在那个子虚乌有的复仇女神“冯雪雁”身上……

戎冀接着回想:那天晚上,和秋姗、小町一起看见的幻影又是谁呢?她为什么要戴着一副白狐狸的社火面具,裹着一条翠绿色的软缎被子?这小个子的女人,正在对自己做出什么暗示?暗示所要达到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就在自己的附近,存在着一位热衷此道的同行不成?他(她)的“环境暗示”也玩得很好。还真把自己吓出一头一身的冷汗来……

那天晚上,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里有人浴血、有人自绝的惨剧,唯独没有被送入已经受到“监护”的二十六号院儿戎冀的耳朵里。

为了一床棉被和一件斗篷被警察搜到的事实,导致戎冀前所未有地给自己服用了适量的安眠药。他有意识地强迫自己暂时一切放下,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戎冀是一个学者,他对孤独的承受力,本应该在正常人之上。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竟像病人一样,出现了“恍恍惚惚”的精神症状。

傍晚时分,秋姗又来了,脸上挂着轻松、温存的笑容。她一走进房间就说,自己刚才跟派在这里“值班”的葛巡警打了招呼,说今晚十点前,会确保不离开戎大夫一步。让葛巡警放心回家去,跟媳妇吃顿晚饭,抱抱孩子……

她话音未落,马上又听到院子里的大门,有人敲门。戎冀现在是一听到敲门声,就会本能地紧张、焦躁起来。秋姗善解人意地主动去开门,转眼便提回一只三层的木漆食盒:

“戎冀,你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秋姗对戎冀不但直呼其名,而且换“您”为“你”,这使戎冀感到了丝丝轻松的温情。

“你那位周到热心的邻居陈佩兰太太,打发家里的下人小夏送来了晚餐。说是皇粮御膳房的几样小菜和素馅包子,还为你的小花,特地要了一碟没有撒椒盐儿的干炸小黄鱼儿呢……我还饿着肚子呢,可以沾你的光吗?”

秋姗一边打开溢出佳肴香味的食盒,一边在戎冀的面前摆放好餐馆的筷子和小碟……餐馆为客人想得相当周到,需要外送的客人,大多都是不太愿意收拾碗筷的“懒虫”。

久违的家庭气息,在戎冀如同一潭死水的心里,像颗小落石溅出了一圈圈舒展的涟漪……

只有秋姗,是自己唯一可信赖的同伴了。这位心理学专家在高度孤独不安的环境下,渐渐淡薄了职业性的戒备心——这个温柔美丽的“患难盟友”,她的存在和出现本身,会不会正应了心理暗示学中的“信誉暗示”呢?会不会这就是那个自己猜测中的隐身对手,正在为最后的出击,实施着一套必要的“心理铺垫”呢?

戎冀都没有再以一个心理学家的习惯,去冷静地分析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真有些累了——原来一个名叫戎冀的学者、专家,同样也需要平实、温暖的人间关怀。

秋姗关怀地劝说戎冀:“我们都是学医的,必须首先保证自己的健康和营养。先尝尝这个……‘御膳房’最受欢迎的一道风味小菜‘长安酸菜鸭血’;这个也不错,材料用的是三种新鲜的西山野生菌,我很喜欢的;这家店的‘冬笋肉丝’,做得可是公认全城第一呢!没想到这位上海出身的太太,还挺会点京菜。对了,我还带来了一小瓶法国南方产的白葡萄酒,是咱们皇粮胡同六十一号院儿的乔三姨太,送给我的呢。”

戎冀找到了话题:“是不是那位瓜子脸的乔家三姨太?她也曾经是我的病人,专程跑到祥和医院去,挂了我四次门诊号哩。”

秋姗说:“这位乔家三姨太,过去有些轻度贫血的症状。表现得精神萎靡,食欲不振,还开始明显地消瘦……最近,她大喜临头,怀上了孩子。一看到检查结果,就给我送了礼物。”

戎冀举起了面前的小杯子:“谢谢你了,秋姗——谢谢你的酒和你的关怀。乔家三姨太过去的萎靡和消瘦,完全是假象性的。根据我的诊断,她是因为某种心理因素,导致了长期的‘自觉贫血’症状。”

“心理因素?真的么?那么您是怎么对她进行相应的‘心理治疗’呢?”

“通过谈话我了解到,她从儿童时代开始,就在心里留下了可以直译为‘结’的一个记忆——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婶娘,因为难产大出血死亡。那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是相当深刻的一次心理刺激。她长大以后,就是因为自己的月经量过多,也会自我感觉到严重的贫血症状。甚至真的出现面色苍白、嘴唇无色、眩晕无力……我凭借自己在患者心中的权威性,给她开了一些‘特效药’——价格不菲呢!”

秋姗兴致盎然地请教自己的同窗前辈:“是什么‘特效药’呢?”

“瑞典进口的……酵母片。”

秋姗的筷子,呆呆地停止在了嘴边上……

戎冀依然平淡地讲述道:“吃了两个半月,那位三姨太也许饭量和消化状况也都随之有所改善,总之,她不但被彻底治愈了,面色红润,体重增加,而且不久还怀了孕。然后……不就成为秋姗诊所的常客了嘛!”

秋姗放声大笑起来……她毫不怀疑,戎冀的这个病例,百分之百是真的。关键问题是,他准确地找到了患者心理上的历史症结。

轻松愉快的同行闲聊,伴随着低度的酒精缓缓输入……

“戎冀,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么?”

“怎么说呢……”

“那么,你至少是……将信将疑的了?”

“秋姗,这样说吧,我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唯心主义者。我相信精神主宰着‘存在’的哲学定义。如果有人相信有鬼魂,那么鬼魂就存在;如果有人连站在面前的大活物都不相信,那么这个活物,至少对于不相信‘它’存在的人来说,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我怎么听不懂啊,戎冀,你就像是在谈论……充满诡辩色彩的一个哲学理念。在学校的时候,你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可我们都不知道关于你的任何情况。特别是,为什么你会对精神分析和心理学,表现出那么狂热的追求?”

就在这个时候,又停电了。戎冀只好在他和秋姗之间的桌子上,又点燃了一根白色的蜡烛——尽管两个人都没有直接说出口,他们自然而然地,对昨天夜里停电后发生的一切,产生了共同的联想……

昨天晚上,出现在后门的那个“狐狸脸女人”……

也许是因为很少喝酒的戎冀,血液中开始循环着乙醇这种麻痹神经的化学成份,他透过烛光看到的客人,形影朦胧得令他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安全感:

“秋姗,你也许是我生平第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要知道,‘信赖’本身就是一种带情绪化的感受。我向来不喜欢这一类的心理活动……但是,今天也许便是永远。我不知道,明天这个院子和我自己,还会发生什么?我愿意告诉你,我心理上的那个‘结’,它是一个怎样的故事——那就假定今天晚上,你是我的医生,我的心理医生,好吗?”

秋姗并不作答,只是透过同样朦胧的烛光,注视眼前戎冀那同样朦胧的形影……

“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后来我自己冷静地分析一下,也许就是这桩‘意外’,决定了我的一生……我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乳名就叫‘小花’。她是我父亲小老婆生的女儿,是我家最年少的妹妹。小花比我小五岁,比我大哥要小整整十五岁。她很可爱,长得就像我们河南年画上的娃娃。我家是信阳府的财主,当年家境很富有。家父晚年得到这么个小千金,宝贝得很。我跟这个小妹妹因为年龄比较接近,从小的感情就超过了其他兄弟姐妹……”

秋姗突然打断了戎冀的回忆,说:“我看到你的书房里,有一台手摇唱机,可以放一张唱片么?我怕自己会因为你的故事……陷入过份的……‘情绪化的感受’。你知道,我也是个医生,我同样习惯于让自己时刻保持冷静。音乐,也许可以分散一些我的感情关注吧……”

戎冀没有反对,起身到里屋去,让唱机流出了一支秋姗没有想起标题来的西洋小夜曲……戎冀的住宅里,似乎只有这台病人赠送的手摇唱机,是唯一一件能够帮助主人暂时忘却“奋斗主题”的东西。

“但是有一天,小花在早上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床上。我父亲当然是悲愤得无法形容,家里能够接近小花的下人,都受到了严厉的审问……我父亲是个自称‘康党’的开明乡绅,受过一些维新思想的影响。他把信阳府一位西洋医师请到家里来,说什么也想查出小花神秘的死因。结果,那位西洋医生认为,没有找到外伤、中毒和细菌感染等典型疾病的死因依据,只能诊断为是……某种潜在病因或精神因素所导致的‘心脏猝停’。”

“同样满腹疑惑的我,在小花的褥子里,无意中找到了一支针头朝上的绣花针。针尖上有一点儿几乎无法辨认的血迹。我开始独自在家中的各个角落,暗自进行查访。结果我发现,我的大哥非常可疑。小花和我在一起时,曾经表现出对这位长兄特别的敬畏。也许这与我大哥的性格和形象都有关——他是个性格阴郁、沉默寡言的人,平时热衷于钻研阴阳八卦和麻衣相术,在当地甚至小有名气。”

“我还记得,令他大出风头的是有一年赶庙会,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浑身穿金戴银的女人突然大叫,说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被人趁乱给摘走了……当时,站在周围的十来个人为了澄清自己,就有人提出,都把衣服口袋翻出来。当时,我大哥就在附近观望着这场闹剧。认识他的人就请这位‘戎半仙’说说,这件事如何是好?我大哥想了想便说,自己也许能够看见那个翡翠镯子藏在谁的身上。提议这十几个人先不要翻兜儿,只要站成一排让自己目测一遍即可。”

“他很快就指着其中一个年轻男子说,镯子就藏在他身上……一语中的,大哥因此盛名远播,被方圆百里传为‘天眼’。现在我回想这件事情,其实大哥成功的因素非常简单,无非是从偷窃者那慌乱的眼神中,迅速地做出推断罢了。在那样一种环境的压力下,小偷儿直视着大哥这个自称具有‘洞穿力’的目光,是很难保持处变不惊的。”

“小花的奶妈对我说,小花在临死前的好几天,总是疑神疑鬼地说,自己可能吃鱼时,不小心吞下了一只鱼钩。尽管奶妈劝那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但小花坚持说,是大哥用一双‘天眼’,穿透肉身看见那只鱼钩就在她的肚子里。还说,八成什么时候,那只鱼钩顺着血管,就会跑到心脏去,要了自己的命……无论奶妈怎样安慰小花,说那是大哥‘逗你玩的’。小花都认为大哥的话,不可不信……”

“我的判断就是,小花在这种高度紧张的心理状态下,因为一根针尖朝上插在褥子里的绣花针,在夜里触及到了她接近心脏的体表位置。作为一连串‘消极暗示’的受体,她终于死在了自己想象中的那只并不存在的鱼钩上……”

“你认为,你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样阴险的犯罪,通常总是会有动机的吧?”

“秋姗,这就是我们今天许多司法或刑侦断案,非常容易忽略的一个死角——纯粹心态因素所构成的犯罪动机。正是因为小妹妹神秘的死亡,我后来报考了北平医学院;也是因为这件往事,我投入了对人类精神和心理领域的探究。我发现,无论一个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固然大多是会具备所谓‘明确的动机’。而某种模糊不清的所谓‘非动机性动机’所导致的行动,却往往得不到传统思维定律的解释和重视。异常心态持有者们令人不可理喻的种种社会行为,将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日常生活环境中,我们这些医学界人士,必然面临着生理学、解剖学之上的挑战性课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预言罢了。”

“当年我大哥到底因为什么动机,发挥‘杯弓蛇影’这古老的‘消极暗示’手段,谋害了妹妹小花,我至今不得而知。只是奶妈隐约提到过,有一天夜里,好像看见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花的卧室。因为小花是个敏感的女孩子,她半睡半醒地发出了一声尖叫,那个黑影就赶紧跑出去了。奶妈怕遭到责难,事后不但自己没有说,还告诉小花,不过是她做了个恶梦罢了……”

“我明白了。戎冀你当时的猜测是,那个神秘的黑影就是不怀好意的大哥,他因为怕小花有一天,会说出自己夜里看到的人是谁,就用一种成功概率很低的暗示手段,谋杀了小花,是么?”

“是的,秋姗。如果我执意要追究大哥谋杀小花的‘动机’的话,也只能从这一点点蛛丝马迹上,做出假设而已。从此,我不愿意更多地接触异性,我承认自己产生了一种……逆反性心理。我本能地认为,垂涎女色是罪恶的,也是危险的。不到非不得已的情况,我不愿意与他人发生任何肢体的接触。”

“戎冀,这一点我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不知道原因何在。”

“因为你是一位妇科医生,我不怕对您坦白,当陈佩兰一次次赤裸着躺在我的眼前时,我需要对她的性神经反射表现进行观察,都没有直接用手对她进行过触摸。我完全是借助其他物体,来进行……我的临床实验的。”

秋姗在这个时刻,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和……隐隐的恶心。但她知道,这是一个医生与另一个医生的专业性对话,戎冀没有任何情欲的邪念。而一个“冷酷的科学怪人”的形象,终于在秋姗的眼前,完成了他的自我刻画。

戎冀也许是为了回避秋姗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起身到里屋自己的书房,动手翻转了那张唱片。又是一支不知名的小夜曲,在房间里幽幽地回荡……秋姗在昏暗中露出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她像是在笑:

“戎冀,刚才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相信鬼魂的存在么?从小到大,我都希望有人能够为我解答一个荒诞的问题,就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吸血鬼’啦、‘吸血僵尸’什么的?那个陈招娣的死,使我更加渴望得到答案了。”

“我直接参加了陈招娣的尸体解剖,她的血管的充盈度和体重等等所有数据,都能够证明她的死因,肯定不是大量失血。”

“这我知道,严探长特地请我看过包括有你签名的那份死因诊断文件了。所以我才开始怀疑,她死于一个不可知的神秘原因——比如说,我们中国和欧洲地域不同,语言、文化、民俗无不大相径庭,但传说中的吸血鬼和吸血僵尸却异曲同工。这难道不是个值得探究的谜吗?这样广泛的民间传说,我想,一定事出有因。”

“秋姗,你真像个可爱的孩子。我挺喜欢你大胆的怀疑和超出常人的想象力。”

“我记得,小时候家住在西城。附近有个人家七岁的男孩子,得了一种骇人的‘怪病’。这个男孩子在家里人杀鸡的时候,会不顾一切地渴望去吸饮生鸡血,如果身边有人因为不小心擦伤了皮肤,他也会表现出舔食伤口鲜血的强烈生理欲望……渐渐,左邻右舍越传越神,说这个男孩子是‘吸血鬼附体’!因为我们的医学和科学,至今还无法解释这种‘怪病’的病因。那个男孩子和他的家人,受到歧视和疏远也就可想而知了。连我妈妈都担心,晚上出去会碰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秋姗,关于这个男孩子,我更加倾向于他患有一种红血球和血红蛋白的低下症。因为身体的需要,他本能地出现了嗜血的欲望。我翻阅过一本涉及到有关‘吸血僵尸’的德文版原著,这本书里对历史上最初的‘吸血鬼’、‘吸血僵尸’现象,也有过一些比较客观的论述。我记得,书上记载说,中世纪时,这类迷信形成了一种民间风气,主要流传地在欧罗巴的中部地区。例如,东普鲁士、西里西亚和波希米亚……”

“当时,欧洲经常发生瘟疫流行,传染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人们因此普遍产生恐惧心理,有不少染病的人,被活生生地掩埋掉了。有些没有断气就被仓促埋葬的‘死人’会痛苦地挣扎,企图拼命爬出墓坑、坟穴。他们在这种本能的求生过程中,难免肢体伤残、血流满面……这种情景,往往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是所谓‘僵尸活动’、‘僵尸流血’、‘僵尸的相互撕咬、吞食’,以至于联想到是‘僵尸的复活’等等。如此便在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广大地区,借助人们恐慌的心理,‘吸血僵尸’、‘吸血鬼’的传闻,得到更加广泛传播罢了……”

尽管戎冀的解说,相当富有科学的理性色彩,秋姗还是觉得,衣服下面不知不觉地炸起一层鸡皮疙瘩来。她想,如果小町这丫头也听到戎冀此刻这番讲述,不知道要被吓得先抱脑袋还是先抱脚了。

正是这些特别接近真实的故事,才是最耸人听闻,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啊——

“戎冀,你这间房,晚上还挺凉的呢……”

戎冀起身进屋,关掉了唱机,想为秋姗找出一件夹衣。房间里出现了一时的静谧……就在这个时候,那台白天被从隔壁二十五号高副市长府邸迁移过来,暂时借用的电话机,第一次发出了清脆、急促的铃声。

戎冀和秋姗都犹豫不决地等待了一会儿,那个关于“僵尸”、“吸血鬼”的话题,还没有让他们的心情走出阴森恐怖的阴影。还是戎冀犹犹移移地去拿起放在窗台边的电话话筒……

“……姐姐,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就是那个戎大夫教给你的吧,你让我一个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姐姐,你老狠心的哦,我的血都……”

戎冀就像触电一样,猛地把话筒扔回了机座,脸色煞白。

秋姗紧张地问:“谁的电话?出什么事情了?戎冀——”

戎冀颤抖着声音说:“是……是打给二十五号,找陈佩兰的电话……好像是……陈招娣……”

“胡说!你肯定是……听错了。等一会儿,电话如果再响,我来接!”

戎冀的动作变得有些强直,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脑子开始在紧张地思索着:打来电话的女人,首先可以肯定,不是陈佩兰。如果有人恶作剧,企图达到勒索或其他什么功利的目的,那么这个神秘的女人到底知道什么?“她”根据什么说,是我教给陈佩兰给陈招娣“放血”的呢?

这一切,都太不容乐观、太……令人忧心忡忡了!

果然,那个电话又响了。秋姗抢上前去,拿起了话筒。她听到的,还是一个女人——

“姐姐,我早就知道了,你跟那个戎冀大夫狼狈为奸。你们是一党的,就是他教给你的,割断了我手腕的血管,让我一个晚上,就流光了全身的血……”

秋姗也面如土色地垂下了拿着电话筒的一只手——

“是……确实是找陈佩兰的电话。她好像是……陈招娣……”

“她说什么?这个魔鬼!这个……僵尸!”

“无神论者”戎冀,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与“魔鬼”展开对话的幻想境界。

秋姗握着电话筒结结巴巴地对戎冀重复道:“陈招娣说,是你教给她姐姐,割断了她手腕的血管,放光了她全身的血……还说她早就知道,你跟陈佩兰是……”

“胡说!那个女魔鬼……她胡说!陈佩兰不过就是听我讲过一个欧洲医生的心理杀人试验。那个医生把一个自己憎恶的男人,蒙住眼睛绑在床上。然后告诉他,已经割断了他脚踝上的血管。于是,那个男人不但感觉到自己脚踝上的伤口正在出血,而且听到了自己的血,不断滴在水桶里的声音……几个小时以后,那个男人的心脏停跳,呼吸也消失了。其实,陈招娣的死,就是陈佩兰对这个邪恶医师的照章效仿。陈招娣的死因,完全就是这样一场‘流血的暗示’所导致的。懂吗?秋姗,这是一场纯粹的心理暗示啊!”

“纯粹的心理暗示?我不相信,心理暗示真的能够达到……物理杀人的目的。”秋姗喃喃地发出了质疑。

“陈佩兰的实际操作,其实比你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她不过就是事先在陈招娣的汤碗里,放一点儿安眠药。为了不留下绳索挤压软组织的痕迹,陈佩兰等妹妹入睡以后,把她的手脚隔着棉被缚在床上。然后,蒙上她的眼睛,堵住她的嘴。在陈招娣的意识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时说,你的血液正在从手腕上一个伤口里,不断地流出去……陈佩兰的‘道具’,除了一把水果刀,就是一把大茶壶和一只小洋铁皮水桶而已。”

秋姗突然微笑了:“这把大茶壶里的温水,流过陈招娣手腕上一个浅浅的小口子,水在陈佩兰的手里,慢慢地嘀嗒了半点钟?还是更长些呢?”

戎冀开始重新投入到科学研究的忘我境界中,就像一位正在梯形大教室讲课的博士那样,声音一下高昂起来:

“陈佩兰干得很漂亮,比我预想的效果更好。严格地说,陈招娣的‘假象出血’,总共持续了四十七分钟。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自己身体里泉涌一般流出的鲜血,正被一只水桶接着,越来越多,简直就要溢出了桶沿……”

“让我们设身处地地为陈招娣设想一下吧——当一人明确地感知着自己的身体,正鲜血如注而无能为力时,那种心理状态,一定是高度紧张、极端恐惧的。陈氏姐妹的这场实验,为我证实了一个真理,一个具有实践依据科学结论——彻底的精神崩溃,足以致人于死地!“

“不但陈招娣是死于这种‘受害性心理暗示’,连高子昂也是同样。严格地说,高子昂最初应该被定位在受制于‘医源性心理暗示”——他首先是接受了我这个医生对他患有心脏病的警告。我很幸运,得到了陈佩兰事先给我的通知,我得以在电影院门口,亲眼目睹了那个小盗贼,他抢走高子昂挂在身上的金药盒子。接着,我便看到了他从精神恐慌到精神崩溃,直至生理死亡的宝贵过程。

“通过过去我跟高子昂的接触,就发现他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在遇到突发性危机的时候,他不会以积极的心态去进行思维和理解。当时,高子昂就这样跪在地上,嘴里发出了‘药,药……’的呻吟。看到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的第一心理反应,不是乐观主义者的‘我得救了’;却是‘就是这个医生说,我的心脏已经非常衰弱了,不能一时半刻离开那些急救药片儿啊’!”

“陈佩兰对我谈到过,他与前妻冯雪雁之间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不难看出,高子昂正是那种既依赖他人又善于推卸的人。也许换了你、我,陈佩兰这套东施效颦的雕虫小技,未必就会要了我们的命。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学医的,而是一个人本身的性格、气质和人生观念,都可能决定他在危机瞬间的精神状态……”

“当然,能够马上参与亲自对高子昂进行尸体解剖,这是多么配套的观察条件啊……对于我来说,高子昂的死亡,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一次心理科学试验,真是非常完整、极为难得的啊!”

“高子昂从对你的‘医学权威性’的心理认可,到对那些小儿用阿司匹林的心理依赖,导致那个药盒子突然被抢走后,必然地产生了极度的精神恐慌……我说得对吗?戎冀大夫——”

戎冀闻言突然一怔:秋姗居然已经知道了,自己让陈佩兰放在高子昂胸前那个金质药盒子里的,两个月来被高子昂视之为“救命稻草”的药片儿,不过就是无关健康皮毛的小儿用阿司匹林。

烛光下,一只金质的“怀表”连同金链子一起,在秋姗伸出的手掌中发出凝重的橙黄色光芒。它的小钮子被秋姗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按,“表盖”弹开来,里面是几颗圆圆的小药片儿。

戎冀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秋姗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突然,秋姗捂着肚子倒了下来。

戎冀上前,双手捧起秋姗的脸一看,一点儿白色的泡沫儿,正在从她的嘴角渗出来,带着微微苦涩的味道……

“糟了、糟了——我们今晚吃的是……陈佩兰送来的晚餐!这个毒辣的女人知道,只有我戎冀,能够揭穿她谋杀亲夫和妹妹的隐蔽手段,她也知道了我和秋姗的密切交往……她是要灭口,也是在为了妒嫉而……复仇啊!”

戎冀只觉得腹部一阵痉挛,绞痛霎时袭遍了全身。

接着,他看到秋姗表情痛苦地,也把手指向了那只三层的漆木提盒……显然,她和戎冀同时都想到了,都明白了——这下完了。

戎冀只见秋姗痛得整个身体已经在地板上,渐渐缩成了一团……

他也捂着肚子弯下腰来,一阵阵抑制不住地翻肠倒胃。他开始感到强烈的恶心,嘴角渗出了白色的唾液。渐渐地,意识开始脱离了清晰……

陈佩兰,还有她那个化作鬼魂的妹妹陈招娣晃动的阴影,竟出现在戎冀的眼前,她们涂着鲜红的唇膏,居高临下,俯身注视着仰面躺在地板上的自己……

十九号院儿的书房里,紫姨兴致盎然地始终握着自己金色的电话听筒,通过秋姗始终没有挂机的电话,就像欣赏一出莎士比亚舞台戏剧的精彩对白一样,她把戎冀的全部自白,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接听下来……

然后,她由衷地发出了感叹:“秋姗果然是有眼力,这个戎冀,绝非等闲之辈啊!”

等到大浦和小町赶到二十六号院的时候,只见秋姗的身边,倒着痛苦万状,已经进入昏迷状态的戎冀……

秋姗低声吩咐着:“小町、隆龙,现在就往戎冀嘴里灌水!我回自己那儿。这儿就交给你们几个了——”

小町问:“那灌什么水呀?”

“只要不闹肚子,什么水都成。然后再帮助他把水吐出来。紫姨说,这就是暗示戎冀,已经给他洗了胃啦!动作要快。”

隆龙傻乎乎地问:“秋姗姐,你就不用灌水了吧?”

北平警署的杨大署长,他怎么也听不明白严大浦的结案报告。这也未免太难为他了,想要弄明白这样两场手段奥妙的“心理暗示杀人案”,就是等他儿子的儿子当了署长,也未必。

杨署长抓挠着硕大的脑瓜,责备严大浦说:“大浦,你说你这破的啥案嘛?我压根儿就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闹了半天,那高副市长和他小姨子,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是怎么被杀死的嘛?没动一枪一刀,也没有人下药放毒的。到头来,还是医院的一个什么‘心脏猝停’。对不对?至多只能说是……被吓死的——高子昂是被自己的病,吓死的;陈招娣是被自己的血,吓死的。对不对?那个啥小舅子陈小宝被他爹一棒子‘嗨’死了,也就是个自家人的误会,一个意外事故。对不对?行了行了,你就趁早结案吧!”

“什么?你还问我那个陈佩兰咋办?我咋知道咋办?对了,东郊不是有个洋人教会办的啥精神病院吗?咱们就代高副市长尽个心,把这小媳妇送往那儿去做个安置。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成了个呆子,也怪可怜的……什么?你说什么——还有个当天晚上坐化升天的奶奶?真他奶奶的麻烦!”

“嘿,高家有个私人律师是你的牌友,对不对?那你就跟他商量一下,花点儿钱,找人把‘他奶奶的’送哪个寺庙去,叫和尚给做一场法事,再买块儿地方葬了……真稀罕,怎么一大家子,咋就死得这么绝户呢?大浦你说,怨不得咱们皇粮胡同的老少街坊都传,那二十五号院儿是个凶宅,八成还真是那么回事哩。”

严大浦在杨署长的话里,听到了当初自己说过的一句调侃话:高子昂副市长和他的小姨子,到底还是“被吓死的”!

戎冀中毒后的二十四小时,真是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医生生病救不了”的滋味。他记得,有人往他胃里强行灌水;后来又有人往他嘴里强行喂药;他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无力,痛苦万状……

迷迷糊糊地一觉睡到天明。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床边站着一个护士——当然,她不是那个陈佩兰。戎冀努力地回忆了一会儿,想起这张其貌不扬的面孔,是秋姗诊所的一位老护士。

“戎冀大夫,是秋姗医生派我过来照看您。我叫薛婷。您现在的感觉好些了么?”

“谢谢你,薛小姐。现在,我的血压和心率,指数都在正常值的范围吗?”

戎冀渐渐回复了作为职业医生的思维方式。尽管他看上去,一下子就消瘦了一圈儿,面色苍白,话音孱弱……

“戎大夫,昨天夜里我被传唤来的时候,看得出您已经出现了脱水的症状。要知道,您连自己的胆汁都吐出来了……所以,我按照常规的治疗,给您补了些液;还给您服用了止吐和止泻的常用药。根据我们秋姗大夫的医嘱,还给您服用了适量的镇静剂……现在,您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您不想问问……秋姗大夫的情况吗?”

戎冀看得出,自己身边站着一个多嘴快舌的女人。她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对我提出如此令人……难堪的问题,真是缺乏心理常识的教育!如此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护士,跟当年自己身边那个伶俐、稳重、善解人意的陈佩兰,真是没法比了。可是,显然就是这个不太讨人喜欢的老姑娘,整整一夜看护在自己的身边……

“秋姗有薛小姐这么优秀的护士,我想,当然就可以放心了。否则,她也不会顾得上把你派来照顾我了。”

“戎冀大夫可真会说话,回答了问题,还顺便恭维了人。”

“为了我,真是辛苦薛小姐了。过两天,我请你们二位吃顿饭……”

“哎呦——您这会儿还敢提‘吃’呐!啧啧……瞧你们,差点儿吃出人命来不是?”

“可我还是应该问问,你们秋姗大夫,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

“她?现在很好呀!而且,今天没有什么病人,她正在练习打毛活儿……”

“打毛活儿?什么叫‘打毛活儿’?”

“就是用毛线编织出衣服,或是其他能穿能戴的东西呗!您居然连什么叫‘打毛活儿’都不懂?对我来说,她打的毛活儿,不过是‘小儿科’的等级。我七岁就会织毛袜子,可对秋姗大夫来说,她却是平生第一次拿棒针。就是用最简单的平针,织出一块平面的男用围巾,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戎冀的心不禁一热——秋姗,她是在亲手为我这个患难之交“打毛活儿”,编织一条围巾吗?

晚饭过后,夕晖照在已经落光了叶子的葡萄藤子上,铺出了一地金色的花纹……

紫姨和自己的牌友们一起,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请一位名副其实的“稀客”喝茶——两天前的那个晚上,被一大瓢清水就给“洗了胃”的戎冀,面色仍然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小町代表母亲,稍尽主人之职:“戎冀大夫,请问您是喜欢喝咖啡,还是喝茶呢?”

戎冀表现得淳朴平实:“我是个中国乡下人,我喜欢喝茶。”

曾佐的嘴角,露出一丝不为人注意的冷笑……

“小町小姐,我知道是您和您的朋友,及时地抢救了我的生命。我向您表示由衷的感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只见戎冀放在桌子上的,还是几盒“骆驼牌香烟”。

大浦把那天从戎冀手里接过的两盒骆驼牌儿香烟,重新放在桌子上:“戎大夫,紫姨说,您是中国‘难得的人才’呢!只是我感到有点儿好奇,您手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美钞呢?”

戎冀坦然地回答说:“因为我需要给一位已经回国的大学导师送钱,我就请自己那些手里有美钞、英镑或是马克的病人,向我直接支付……洋钱。我总是不停地在购买自己迫切需要的书籍、资料和杂志。”

大浦对戎冀的解释,表示理解:“那么,这两包‘骆驼牌儿美钞’,您还是自己留着买书做大学问去吧。”

戎冀的脸红了。他强作镇定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忽然发现身边不远,有一双十分不友善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是曾佐。

戎冀看得出,这个人和自己年龄相仿,鼻梁上的眼镜也颇为相似。便不太自然地启齿笑了笑:

“秋姗大夫对我提到过您,大律师。”

曾佐也启齿笑了笑:“如果您有需要我的时候,还请开尊口。我和秋姗都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戎冀接口说:“如果不是听说,那位陈佩兰已经神经失常了,我倒是想起诉她‘杀人未遂’,请您来做我的法律诉讼代理人。”

曾佐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报复“情敌”的机会:“假定陈佩兰并没有神经失常,戎冀大夫您也不能告倒她的。”

“为什么呢?我和秋姗……大夫,都是她的受害者啊!”

“您没有证据,戎冀大夫。”

“曾律师,此话怎讲?”

“第一,没有人能够证明,您是吃了陈佩兰下毒的食物,出现了一系列‘自觉的’中毒症状;第二,您没有能够及时提交,您确实中毒的法医学证据;第三,从现场留下的饭菜酒水中,警方并没有查出与毒药有关的任何物证。这与去年送到祥和医院,接受过你们抢救的高子昂夫妇和费阳女士,情况完全不同。”

“这位和我共进晚餐的秋姗大夫,就可以证明曾经发生的事件,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谋杀未遂。”

“秋姗大夫说话,同样也需要有事实依据。何况,你们一起喝了一瓶她本人亲自拿去的法国葡萄酒,秋姗大夫也应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戎冀望着夕阳中这位大律师冷冰冰的面孔,很快就在脑海中分析出对方的这番条理严谨、滴水不漏的讲话,是出于“嫉妒”的心理活动——这就是弗洛伊德曾经阐述过的“性的变位升华”吧?这个家伙恰恰因为“性”宣泄的被压抑,才会将自己的能量“变位升华”成如此思路清晰、口若悬河的专业才华……

戎冀忽然发现,自己跟这位曾佐律师,本质上很有些相像呢!

秋姗美丽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温柔:“戎冀,记不记得,陈佩兰一共买了三个素馅包子。你吃了两个,我吃了一个。也许,所谓警方没有发现食物曾被下毒的物证,是因为我们俩把‘物证’全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戎冀还是在秋姗的话里,感受到了唯一的理解和患难友情。

严大浦窝在一张藤椅里,皮笑肉不笑地开始说话:“戎大夫,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尽管放心。警署今天已经正式结案,我们大家都可以睡个安生觉喽。只是,有一个情况您也许有兴趣知道,就是二十五号院儿里,最后一起惨案的发生时间。”

戎冀用眼光表示,自己很有兴趣听探长把话说下去。

“陈佩兰的弟弟陈小宝被他们的父亲误杀,是发生在我们在府上找到了那床绿色的丝棉被和长斗篷的同一天晚上。大概,您也曾听陈佩兰说过,她的祖母虽然双目失明,但耳朵特灵。那天晚上,她也许听清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孙子死在儿子棒下,儿媳妇上吊自杀,下人们倾巢而逃……她在屋里,一动不动地等着大孙女陈佩兰来到自己身边,谁也不知道她们祖孙两代之间,最后都说了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说……”

“总之,我得到葛巡警的报告赶到二十五号院儿时,是凌晨的四点钟左右。我看到的景象就是,那位已经坐化升天的老祖母身边,端坐着变成一个……木头人儿的陈佩兰。两个小时后,她被作为重大嫌犯,送到警署的审讯室。结果证明,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陈佩兰永远不会恢复神志了,连扎在她手指尖上的钢针都沾了血,她都没有皱一皱眉心。真是可怜见的,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毁了!这个时间,距离你们两位——我是说您和我们这位秋姗大夫收到那一提盒食物的时间,至少早了整整十个小时!”

戎冀百思不得其解地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唯一的盟友秋姗。

“秋姗,那么那个以陈佩兰的名义,给我送来那只木漆提盒的人,到底是谁?”

秋姗露出了满脸的困惑,喃喃支吾起来:“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她……”

戎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秋姗啊,你说……你没有见过她?”

秋姗表现得有些委屈:“是她对我说,自己叫小夏。是二十五号院儿高家的下人,是太太叫她给戎大夫,送来在皇粮御膳房买的几样小菜和素馅儿包子呀——”

戎冀马上追问秋姗:“那个丫头长得什么样子?”

“小小的个子,整个人长得……真是又瘦又小。白白的一张小脸,口齿挺伶俐的……不行,我记不清楚了……我……头疼!”

戎冀突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装进了一个阴谋。他压抑不住恼羞成怒了:

“秋姗,你说什么?高府的那个下人小夏我见过,她可是个又黑又壮实的憨丫头!”

暮色越来越厚重,十九号院儿里,一时人声寂静,不知名的秋虫躲在什么地方,唱着一支不知名的小曲儿……终于,只听小町用幽幽的胆怯的声音说:

“也许是……是那个……那个裹着一床翠绿色软缎被子,站在灯芯胡同二十六号院儿后门的……小个子女人吧?”

戎冀简直要被这一环接一环的荒唐游戏,弄得快要发疯了,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个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年月,北平城十天里能有五天晚上不停电,就算奢侈的了。家家户户,洋油灯和洋烛总是必不可少的照明手段。何四妈端来了茶盘和燃着三只洋蜡的黄铜烛台。

花茶的喷香,立刻弥漫在充满阴郁气氛的空间中。却没有一个人动手去取茶杯……

还是紫姨作为女主人,决意打破眼前的沉闷气氛,她笑着调侃道:“怎么,戎大夫,您对我家的茶,是不是也有些忧心忡忡啊?”

戎冀这才循声望去——烛光下,那位满头银发熠熠生辉的妇人,她的穿戴讲究得无可挑剔。特别是那颜色的搭配,完全符合色彩心理学的要求,无论是与眼下特定的季节和环境,与她本人的年龄和气质……戎冀还是那样习惯性地徘徊在自己的思维方式中。

他看到,紫姨穿着一身冯雪雁曾经最偏爱的玫瑰红色唐装。一条经过打磨的石榴石项链,在她的胸前闪着深邃的红光……

戎冀突然意识到了,这位神秘的女主人是在用这身服装的颜色,对自己发出了……两个“暗示”:

第一,我什么都知道;第二,我就是你的对手。

戎冀忽然感到惭愧,惭愧自己平时就不大善于恭维女性。其实,女人还是很可爱的——当她们能够表现出旗鼓相当的才智和幽默的时候……原来,北平城除了那些饱食终日、无病呻吟的太太们、怨妇们,近在咫尺的秋姗背后,原来耸立着一位如此精彩的女性呢!

戎冀微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儿……谦卑。他伸手为自己端起一杯茶,送到了嘴边:

“真是好茶,虽然我不精通茶道,但这么沁人心脾的香气,对我这么个习惯于粗茶淡饭的粗人,真是有点儿……浪费了。”

严大浦突然放声大笑——在这十九号院儿里,自称“粗人”的从来就是自己一个人。如今跑来这么个大什么“家”,竟也自称起“粗人”来了。

紫姨也微笑了:“戎大夫,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也许正是一杯好茶,恢复了戎冀的理性和机智。他回答说:“直觉和经验告诉我,紫姨不需要动用任何物理性的手段,去达到自己的任何目的。因为您是……我的同行。我没有说错吧?”

“不敢不敢,您可是咱们这四九城中的大名医啊。听说,您让一位下肢瘫痪的病人,两寸两寸地恢复了知觉。尽管我也知道,这是大战结束后,一位德国医生为遭受战争后遗症折磨的官兵,治疗精神疾患的一个病例。我仍然认为,您能够举一反三地将它应用于自己的临床治疗,仍然堪称是位妙手回春的人物。我呢,您看不是到现在还坐在轮椅上么?我如果也有幸成为您的‘同行’,您知道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让自己站起来……”

紫姨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丝悲情,这是她的女儿和牌友们都感到陌生的心绪表达。只是不知道,紫姨为什么会对这么个……叫“戎冀”的怪人,突然道出自己不为人知晓的一面内心。

“我有事相求,戎冀大夫。这是我一直感到好奇,但迟迟找不到合理解释的一个问题。”

“恭候您的指教了——”

“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您对欧洲吸血僵尸迷信的分析和看法?”

这下,无论是戎冀,还是在座的每一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紫姨突然提出了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枣儿”的问题。

戎冀预感到,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夜晚,将是漫长的。自己这位神秘的“同行”——对手,即将开始与自己正面交锋了。

“真巧,我和秋姗在发生中毒事件的那天晚上,也谈到了关于‘吸血鬼’、‘吸血僵尸’的问题。怎么说呢,作为学过现代医学的一个医生,我好像也有些动摇了。因为自己的眼前,竟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听到什么“吸血僵尸”、“吸血鬼”的话题,小町赶紧悄悄的移动椅子。她让大浦在自己的左边,曾佐在自己的右边,而隆龙在自己的背后,然后面对着正在对谈的戎冀和母亲。

越想听,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听——小町从小就是这么个爱听大人讲鬼故事的孩子。

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满了紫姨的庭院,让所有生命和植物,都把图案不同的阴影,铺在地面上……

戎冀开始调动他那颗记忆力非同常人的大脑,他决心跟眼前这几个不怀好意的“朋友”耐心的周旋下去。尽管他也有更加需要马上得到答案的问题,但心理学的常识告诉他,首先必须“把自己隐藏在篱笆的后面”:

“我跟秋姗也聊过欧罗巴‘吸血鬼’、‘吸血僵尸’的历史起因。不能不提到几个著名的人物,他们一个是一四四零年法国的德·莱斯男爵。据说他在英法百年战争中,曾经是圣女贞德的战友。后来他退隐到马什库勒后,迷恋上了炼金术。他企图从人血里,提炼出点石成金的神药。就为了达到这个荒诞不经的目的,他放掉了三百个儿童的鲜血,把他们活活折磨死了……”

秋姗打了个哆嗦——自己做了那么多年妇儿科医生,一个孩子的生命,从孕育,到出生、成长……是何等艰难而又美好的历程!“三百个儿童”……戎冀的脑子里,居然还装着这么多冷酷的史料——只听戎冀的男中音,继续在耳畔回响:

“还有一个是瓦拉几亚公国的督军弗拉德四世。绰号就是闻名古今的‘德考’。‘德考’这个名字,后来成了人们所熟悉的‘吸血鬼伯爵’最常用的代表名称。要知道,我一直没有出国留学的机会,所以我掌握的,不过是典型的‘哑巴洋文’。我只能在字典的帮助下,阅读原文版的著作。书上说,‘德考’这个名字,本身含有‘魔鬼’或‘龙’的意思。根据记载,他热衷于拜血作乐,曾经夺取了千万人的生命……”

孙隆龙一听这个数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大的案子,当时不知道是怎么破的?

“也许人们最熟悉的,莫过于十七世纪匈牙利的巴托里伯爵夫人。她的血腥故事最令人惊心动魄——这个向仆人学习妖术的美丽女人,在自己的塞伊特城堡里,虐待杀害了三百多名少女,快乐地饮食她们的鲜血,甚至把血装满浴缸沐浴,企图用这种前所未闻的残忍方式,保持自己永远的青春美丽……”

只见小町在月光下瞪大了眼睛——原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魂,而是活人……对,应该说,是那些“魔化”了的大活人啊!

秋姗插话了:“戎大夫,您真有才华。我听说您自学掌握的‘哑巴洋文’,能让您通读至少四种文字的原版学术著作。不难看出,您举的三个例子,都是欧洲贵族阶层的人物,他们都拥有金钱、地位、教养和高贵的气质。您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戎冀想了想:“你难住我了,秋姗。对文化范畴的问题,我一向没有研究。我们为什么不请教紫姨前辈呢?”

曾佐讨厌听到戎冀直呼秋姗的名字,亲亲热热地称她“你”长“你”短的。但是他不能不承认,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科学怪人,果然是才华出众、智力超群。

紫姨慢条斯理地参加了讨论:“我想,这几个真实存在过的异化人物,直接影响了后人们的罗曼想象和文学创作。他们被作为蓝本,出现在吸血鬼、吸血僵尸的作品中时,个个气质高贵、风度优雅、外形美丽,具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甚至充满浓郁的情欲色彩。也正是这种形象,更容易令人们对吸血鬼迷信充满持久不衰的好奇心,甚至产生出强烈的……模仿欲望。”

戎冀有点儿吃惊,紫姨为什么要特意说出“模仿欲望”——这令人费解的四个字呢?

“也许,你们几个人在灯芯胡同二十六号院儿后门,亲眼看见的那两个女性的阴影——高个子的,披着深红色的长斗篷;小个子的,裹着一床翠绿色的软缎被子。‘她们’正是这样两个充满了鬼魂‘模仿欲望’的活人吧?”

曾佐突然参加了谈话,把那十万八千里外的话题,拉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戎冀打算“转攻为守”了:“尊敬的紫姨前辈,我可以斗胆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您客气。”

“您认为曾律师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吗?”

“世上任何一种观点和认识,都不会完全没有道理。问题是,结论是否更接近真理——我只是说,‘更接近真理’而已。比如说,刚才秋姗认为,是皇粮御膳房的素馅儿包子有问题;我也可以认为,是那盘西山的野生菌,更加可疑……事实上呢,问题出在到底是“谁”,请戎大夫和秋姗,吃了这顿危险的‘免费晚餐’?”

小町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认为,就是那个陈招娣的鬼魂所为。我是相信‘冤魂不散’这句民间古话的。”

孙隆龙马上加了一句进来:“听说鬼是没有脚的。秋姗大夫,你当时看见那个把食盒递给你的什么‘小夏’,她有脚吗?”

秋姗当真回忆起了什么:“好像……好像那个‘小夏’有脚。而且,脚上穿了一双很好看的……绣花鞋呢!”

戎冀紧张地转动着脑子,突然,一道亮光倏呼闪过脑海……难道?难道是……她?和他们戏弄了自己?不,不可能——自己曾是那样真切的感受到了食物中毒的生理痛苦。那整个过程,的确是无法忘却的切身感受。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不想紫姨开口了:“戎冀大夫,您在冥思苦想什么?也许,您在怀疑,那不过就是一场……虚幻的心理游戏吧?”

戎冀觉得很不自在——这位高深莫测的女主人,正在道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思路——

“游戏?什么游戏?难道你们竟然也能够在,在我的……”戎冀欲言又止。

“关公门前耍大刀——戎大夫,为什么不把您心里的疑惑和不服,都坦率说出来呢?已经没有什么比您前天晚上的遭遇更可怕的了。想想看,一个您压根就看不到面孔的女人,企图下毒谋杀您……”

不错,“关公门前耍大刀”——正是这句颇为失礼的话,戎冀差点儿脱口而出。却被这位不可小视的白发夫人,再次一语道穿了。难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高贵的银发妇人,真是一位能够洞穿他人心理,道出他人心语的……女巫么?

“那天晚上以陈佩兰的名义,给寒舍送来那一提盒晚餐的人,她到底是谁呢?紫姨大师,皇粮御膳房做的那几味小菜,确实非常可口。如果我没有猜错,是让您老人家……破费了吧?!”

紫姨不动声色地笑答:“小意思,谈不上破费。以后我还会请您来尝尝,我家厨娘的烹饪手艺呢!”

戎冀瞪圆了眼镜后面的一双近视眼——这怎么可能呢?我是戎冀啊——居然,此地还真有人,敢在我戎冀的身上,做了如此精彩漂亮的一场“暗示杀人”的活体实验?!

一股热血,直冲戎冀的额顶——被这场游戏玩儿倒了的,竟是自己这凭“暗示疗法”安身立命、名扬北平,被洋人博士誉为“中国心理学界第一人”的戎冀!

关公门前,还真的有人耍出了一手好刀法呢——

“佩服!戎冀五体投地的佩服您。紫姨前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一步了,请容我最后请教您一个问题。”

“您客气——‘关公’大人!”

“自视‘关公’不敢。退一步,假定在下真是‘关公’,紫姨前辈您就是我生平见到的‘活诸葛’。我是您的……手下败将——这我不能不承认了。现在唯有请您指点我,作为一个业内人士,我失败的原因,关键是什么?”

“好一位学而不倦、学无止境的杰出学者。我希望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够以戎冀大夫的这种‘誓死求知’的精神为表率呢!那就恕我直言了——您的问题,出在您自己的‘心里’——注意,此刻我说的‘心里’,不是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心理’,而是佛说的那个‘心’里。”

旁人听着,紫姨的话有点儿像绕口令。戎冀听懂了,可听懂的,仍是其“言”而非其“意”。

“紫姨,学生洗耳恭听呢。”

“很好。您在自己漫长的研究岁月中,也许过于侧重了‘理’,而忽略了‘情’。情者——人之常情而已。我听秋姗对我描述过你书房里的藏书,也分析了你一系列间接‘暗示杀人’的操作手法。当然,您运用自己独到的心理学知识,在医院曾为很多患有精神疾症的病人,解除过痛苦。这是您发挥心理学‘积极暗示’方法的成功所在。我深感敬佩。

“记得我在日本求学时,导师解释过著名心理学家巴甫洛夫的一段论述——暗示,是人类最简化、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暗示,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救治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我已恭听了您对陈佩兰那两场‘暗示杀人’全过程的讲述和分析——真是精彩之至!遗憾的是,它们违背了您一向以‘积极暗示’治病救人的医德,相反,以‘消极暗示’的手段,达到了杀人害命的疯狂目的。”

“戎冀大夫,您在假手陈佩兰实施这两场心理实验的时候,我毫不怀疑您是压抑了自己心中‘人之常情’的本能,高度释放出的,只有理性与功利的冷酷智商。但我始终相信,事实将证明,‘人之常情’与您毕竟息息相关……”

戎冀真是个聪明人、大学者,还是他第一个恍然大悟:“您从第一步设计出‘环境暗示’,是让裹着绿被子的一个小女人,渲染出二十六号院儿的恐慌气氛;进而用被这位胖警官从我家里找到的物证,一件玫瑰红色的长斗篷,施加社会性压力,从而对我实现了‘孤独暗示’;在以上两个暗示的前提下,我非常容易就接受了来自秋姗的‘信赖暗示’,或说是‘依存暗示’……”

紫姨打断了戎冀的话:“您为什么不愿意把它定位成是‘友情暗示’呢?您败在我手里的关键原因,恰恰是您忽略了人类生命中最为不可或缺的一个‘情’字。当这种‘情愫’在您心中不知不觉被唤醒的时候,可怜您,却不认识它了!本来,‘友情暗示’在一个人孤独无援的环境氛围下,可以转化为生命力的源泉。可是,我们的秋姗却不费吹灰之力,把您引导到了足以致命的一场‘危机暗示’中去。”

今天晚上,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大小成员还是第一次听到,紫姨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如此雄辩滔滔——

“戎大夫,您平日里节衣缩食,把自己辛苦赚来的洋钱,煞费心机地藏在骆驼牌香烟盒儿里,大笔大笔地千方百计托人带到国外,买回那些珍贵的洋文大部头。当然,这于一个做学问之人,实在是难能可贵亦必不可少。可我认为,您似乎比较忽略自家祖先最早奠定的心理学基础,那便是‘人学’——”

戎冀在紫姨的点播下,反复回味着“人学”二字。只听紫姨继续说道:

“孔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为我们留下了‘性习论’、‘学知论’和‘差异观’,这是一笔宝贵的教育心理学遗产;孟子主张“性善论”,也很早就提出了关于重视环境和教育在人性发展中的作用;荀子则说:“形具而神生”,主张“性恶论”,注重“化性起伪”。他的《劝学》、《解蔽》、《正名》都对学习、认识人性和思维等心理问题,有着相当全面、系统的论述;王充的《论衡》中,论述有关感知觉、思维、注意、情欲和人性等心理学思想;还有刘劭著《人物志》……等等。

“国人常说,人情练达皆文章。戎大夫可谓渊博多才、学富五车,窥视他人心理脉络,抓得住人性中的所欲、所惧、所忌,或因势利导,或举一反三,似乎很是游刃有余;偏偏无视了人性中至关重要的……爱之心——这便是您也有无从把握,一度中了我这一介残废之人‘暗算’的根本原因了!”

戎冀不禁唏嘘了——自己在紫姨和她这群追随者面前,败掉的,岂止仅仅是一个心理学家的“专业尊严”,连为人之本的善意、良知、道义,也被她做出了否定的证明!自己竟成了一场“暗示”的受体,第一次亲身品尝到了这把“双刃剑”的无情。

戎冀发现,跳动不安的烛光下,包括那只白色的小狗在内,有十四只眼睛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他的心,正在这注视下,一阵阵地战栗着……

“我承认,自己……是个偏执的学问狂人。除了对学问的探索,我戎冀一无所求。即便我是‘下意识’地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失,上天总会原谅,一个在科学领域中,踯躅而行的孤独者吧?我希望在座各位也理解……秋姗,你能理解我么?”

秋姗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闪着若隐若现的泪光。

曾佐闻言见状,突然冷笑了:“戎冀大夫,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冯雪雁在祥和医院接受抢救和治疗的那次住院,是否曾经与您有过一次以上的交谈?”

戎冀不由一怔:“也许……是有过两次,还是三次……”

曾佐迅速接话:“长谈。对么?当然,我想主要是那位女士,非常需要倾诉出内心的种种苦闷和困惑。这不奇怪,也正是多亏了您积极的心理指导,她至少是在表面上,令外界惊异地快速恢复了身心健康,重新投入了社会活动……在冯雪雁离开北平城之前,给我留下了全部财产凭证的有关文件。其中,包括一笔她父亲遗赠给她个人的大额美钞——是存在花旗银行的。这位夫人注明,自己名下的全部动产与不动产,最终要作为发展中国新兴心理学研究的专用基金。在这封委托文件中,我看到了您的大名……”

人们奇怪,戎冀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讶。他只是把深不可测的目光,投向坐在暗影中的曾佐——

曾佐一口雪白的牙齿,在烛光下微微闪着诡异的光芒:“可是,用您的行话说,这封委托文件,也如同一个阴险的‘暗示’——冯雪雁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有情有义’地告诉一位未来的基金管理者,务必等她的前夫高子昂,找到了‘应有的归宿’之后,才能具体启动这笔基金。我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戎冀大夫,您是否早已经知道了……冯雪雁女士这封委托书的具体内容?”

戎冀一言不发。

十九号院儿里的十四只眼睛清楚地看到,在那张文质彬彬的瘦脸上,居然出现了两条因为牙关紧咬而鼓起的肌肉……

紫姨用温和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行话”:“也许,所有最近发生在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不幸事件,只是某种‘潜意识’的产物。戎冀大夫,但愿我的分析,是正确的。”

“不,紫姨前辈,您的分析是善意多情的,但不正确。所有一切,都是‘意识’而非‘潜意识’的产物。这位曾佐律师,他才是真正的大心理学家。谢谢各位的好茶和好意,我想,我该走了……”

紫姨和她的牌友们目前着戎冀向大门口走去的背影……忽然见他又转过身来,给在座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三天以后的早晨,秋姗在自己诊所的门口,看到了一只眼熟的小藤篮,小花卧在里面,瞪着一双无辜的圆眼睛。在它身下,还是铺着那件薛婷护士编织的翠绿色的毛背心,毛背心的下面,盖着几个鼓鼓的骆驼牌香烟盒和一封信:

小花同学:

小花是个好孩子,我把它拜托你了。经过三日三思,我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藏书和学术笔记,捐赠给我们母校的资料室。这些为数不多的银钱,留一点儿给小花做伙食和医药开支。其他的,请代我转交东郊精神病慈善福利医院。陈佩兰也许需要这些养病的费用。

与你重逢在皇粮胡同,我第一次产生了“有个家,多好”的潜意识。之所以说,仍是“潜意识”范畴的思维活动,因为我只是曾经在入睡后,梦见过你……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我从紫姨的十九号回到二十六号时,在门口,我看见了一个小个子女人的阴影。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见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好看的绣花鞋。不过,我已经不在乎她到底是谁了。也许,这无非就是一个“暗示”罢了。遗憾的是,我无心再与任何人做游戏了……

学兄戎冀叩首

秋姗默默无言地抱起藤篮里的小花……

秋姗送走了最后一个患者,就在暮色中,沿着皇粮胡同向二十六号院儿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那两个孩子——小町和隆龙。他们正是要来找秋姗一起到十九号院儿去“玩儿牌”,见这位姐姐神情有些恍惚,便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着……

二十六号院儿的大门,从里面反锁着。敲门,无人应答。隆龙从二十七号人家的围墙,翻进了二十六号院儿,从里面为秋姗和小町打开了大门——

戎冀躺在自己的卧室里,从左手腕上一个伤口里流出的大量血液,已经染红了屋里的地板。

只有隆龙一个人发现,戎冀的右手里,握着一把颇为眼熟的小刀子——秀气、精巧、锋利,刀柄环上系着一束翠绿色的丝穗……

孙隆龙带着这把小飞刀,直奔皇粮胡同张九的家。出来开门的是个手下人:

“孙大侦探,您来巧了。要不我正要去大都侦探所求见呢。这是我大哥叫小的亲手交给您的东西——”

孙隆龙接过一只沉甸甸的扎口布袋儿——不用打开看,心里全明白。

“张老板这会儿在家么?”

“您来晚了一步。今儿个凌晨,大哥带着潇潇小姐,雇了辆马车,回乡下去给小姐的母亲上坟。这不,转眼就是中秋了……”

隆龙心里明白,自己两次请张九的女儿潇潇帮过忙,一次在二十六号的后门,让她裹着床软缎的绿被子;一次让她给戎冀家送去那只三层的木漆食盒——这,显然都是冲着戎大夫去的。

自己就是什么都不说,人家猜也猜出来了……陈招娣还怀着他张九的亲骨肉,如此不明不白的“猝死”,血都不曾看见一滴。除了当医生的,谁有这么高明的“做人”手段?

孙隆龙第一次感觉到了内心的……忐忑不安。

可是,秋姗姐姐看到戎冀的尸体时,曾经自言自语似的说:戎冀的遗书,就在自己的手里,只是不能给除了紫姨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就是了……

中秋节的晚上,是孙隆龙做东。除了紫町母女,谁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推辞不掉小浑球儿这份孝敬牌友们的心。

皇粮御膳房给十九号院儿送来了满满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连何四妈和老独头都被一起请上了餐桌。

天空,一轮银盘遍洒清辉。

按照紫姨的要求,这一桌节日佳肴,被安排在院子里。自然是为了一边儿赏月,一边儿酌酒……到底都是中国人,好的就是这么一口——

酒桌上,紫姨出酒令,不必为难老独头,让他尽情坐在一边儿埋头吃菜喝酒之外,每个人都得轮流说句吟月的诗词。规矩是古今中外不限,却不能没有一个“月”字。

抓阄轮到了小町子先说,她捡便宜,开口就是一句最熟、最俗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下面轮到的竟是何四妈,人家也不怯场,开口唱道:

“月儿弯弯像只船,划回娘家不回转。女儿好比飘零雨,嫁风随云泪洗衫。”

小町乐了:“四妈您瞧,今儿个晚上头顶大满月的,您偏要唱‘月儿弯弯’。”

何四妈举杯仰头饮尽:“姑娘,这月儿圆心不圆,月儿它就真圆了么?”

大家都知道,何四妈是个苦命的女人。这一首民谣,也不知伴随着她度过了多少月色寂寂的夜晚……

轮到孙隆龙了。大家心里都在猜,这不学无术的小浑球儿,土的洋的,到底能说出个啥来——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不错不错,亏你还没有忘了启蒙的国文课本。”

又是小町带头凑趣。她总觉得,今年赏月的气氛,悲情过浓了些。接下来,便轮到了秋姗。不想人家却开了个乐头: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曾佐目光幽幽地扫了秋姗一眼,下面就轮到他说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大浦大约听得出,曾佐的句子那是连着秋姗那两句的,他也琅琅地接语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嘛!我可就这一句,别让诸位再见笑我了。容老夫少开口,多吃酒,行不?”

紫姨乐了:“大浦行,这句接得正经不错,就赏你一句三杯。”

何四妈今儿个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紫姨属您学问大。严探长一句三杯,那就罚您三句一杯,多唱几句好听的月亮歌来,给大伙儿听听——”

“罢,三句一杯也够喝了。不过,谁要是能即刻说出,我念的这首咏月诗,一共用了多少个‘月’字,今儿我还有赏。”

紫姨打赏,那还能不是好玩意儿啦?在座几个人,不由都竖起了耳朵——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紫姨一开口,秋姗立刻就知道,这便是张若虚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了。可是还没等她的脑子转过弯儿来,紫姨话音刚落,只听一个低沉嘶哑的陌生嗓音,从角落里响起:

“十四个‘月’亮。”

这下,十九号院儿里所有的人顿时为之目瞪口呆了——即刻开口报出数来的人,竟是坐在角落里的老独头?!

紫姨心里明白,这老独头不像他人,听自己念诗的时候,总会被诗词的意境分散了精神注意力。仅仅在对一个“月”字的发音上,老独头的听觉高度集中——这就是心理学上的“以一念代万念”的效果了。

待到酒酣饭饱、主客尽兴,已是月上中天时。

大浦和秋姗都红着脸,他们互相搀扶着,告辞出了门;小町喝得又笑又唱的,稀里糊涂地被何四妈弄回自己的小屋里去;隆龙突然借着酒胆……放声大哭,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只有曾佐的脸是喝得越高,就越发青。紫姨只好打发何四妈去厨房,用山楂片给他泡碗解酒的汤来。

何四妈说:“隆龙这孩子,长不大啦!”紫姨摇摇头:“会哭了,就是长大了……”曾佐喝过山楂水之后,一双眼睛直瞪瞪地望着紫姨,突然涌出两滴泪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紫姨一见,心也酸了。

她却做并不在意状,语调淡淡地说:“曾佐,这是秋姗让我转交你的——她抱歉晚了好些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

曾佐犹犹移移的伸手接过一个朴素的纸包。打开来,是一条银灰色的羊毛围脖儿。耳畔只听到紫姨还在絮絮叨叨:

“这是她跟那个薛护士刚学会的。人家巧手的女孩子,这么简单的平针儿打条围脖儿,两、三天的功夫也不用。咱们秋姗是初学,她笨,打了整整两个星期呢……”

一轮好大好亮的中秋满月,正悬挂在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上空。天上没有一丝儿扰月的云彩——明儿个,该是个太平的艳阳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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