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死则棺不卖
香莲是外村人,三岁丧了双亲,由年迈的姥姥抚养长大,十六岁嫁给了本村一户姓张的人家。她一穷苦人家的孩子聘礼低廉,张家婆婆正看中这一点才让媒婆给上门提亲去。
香莲过门后也循规蹈矩,做事有分有寸,和相公张二虎之间相处融洽,膝下已生有二子。尽管不久前张家婆婆因病去逝,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乡村,母凭子贵的传统倒也让香莲活得幸福满满。
可惜,好日子不长。
既然写的是文,就必须要有故事发生。
时间,很容易被雷到,一个雨夜,雷鸣电闪,地点,是香莲那三室一厅的家。
香莲翻了个身,手指上突然传来凉凉的感觉。
一个闪电划破天际,耳边传来应和的雷响,香莲猛地起床,却是因为担心她的两个儿子。虽然大儿子已是弱冠之年,但小儿子不过五岁,自然怕打雷。可是这雷声不断的掩盖下,却听不到孩子的哭声。
“……孩子……他爹……”香莲双眼直直地盯着被风吹开的窗。
张二虎磨蹭着坐起身,“深更半夜的,怎么了这是?”
言未犹尽,香莲奔出了屋子,张二虎原地驻足了好久,才跟着走了出去。
大儿子听得这深更半夜的动静,醒过来的霎那,再度听到的是夹杂着香莲痛苦尖叫的雷声。
隔天,张家就挂起了白灯笼。
张家的小儿子死了,村里的樵夫向旁人断定那脖子上的伤口是斧头砍的。
案子是凶杀,可识字不多的香莲根本不知道那远在几十里外县城的官府是做什么的。憔悴的她,终日以泪洗脸。
下葬那天,据说场面还颇大。
这穷乡僻壤的,若是谁家死了人,也就裹了层席子埋地里去,打从村长自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这村有谁家是用棺材下葬的。
买棺材的钱,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尤其是这棺材,还是城里那义庄出产的。
说起这义庄的棺材,可是铁打的真材实料。
只是,有些东西再怎么名符其实,饶是和‘死’字扯上关系,是人都避讳。
莫非张家小儿子的死与这张家不为人知的财富有关?这一话题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证人描述张二虎三天两头往县城跑,说不准这二虎子就是在干什么大买卖。
男人喜欢算计谁比谁能赚钱,女人就更喜欢嚼舌根,说些有的没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个叫‘狐狸精’的字眼传到了香莲耳里。
香莲恍然有种身心疲惫的感觉,一个女人终其一生,不过‘相夫教子’。
她原以为她是幸运的,结果子离夫散,可怜老天开眼,给她留了个儿子养老送终。
穷人家的孩子,不懂得奢望。她,也该知足了。
时而张二虎对着夕阳发呆傻笑的表情,她学会了视而不见;丈夫在家的时间愈见稀少,她懂得了用劳动来忘记伤痛。
委曲求全,不过是为求一份安宁,可以让她安心把大儿子抚养成才。
扪心自问,她从未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可老天爷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公平。
“儿啊……”香莲苦不堪言,拽着大儿子的衣裳,死活不让别人把她仅剩的一个儿子放入棺材,直到她哭晕过去。
女人间的谣言传得更猛烈了。
“张家那口子真惨,老的才走,俩小的又前后跟着去了。”
“行,你甭说,我看张家那二虎子,邪得很。前些日子我听隔壁李家那当家的回来跟他家那口子说,在县城看到二虎子痴痴呆呆地站在义庄门口傻笑。”
“哟,敢情是受刺激,傻了丫?!”
“嘘……”一个女人左右张望了一下,“轻点。那不是傻,是迷上那人了。”
“这算哪门子事儿啊?”
“嘿,你还真甭提。那地方,邪门!”
故事就是故事,香莲她必须听到这些女人之间的闲言。
她去找了村长,村长坚信他的这个村民风淳朴。
淳朴?香莲学会了冷笑,她几度向村里的樵夫验证过那脖子上的伤口,的确为斧头所砍。
村长笑着摇头,还是坚信他的村民中不会有杀人凶手。
香莲空手而归。
在她家门口,那多次行使‘仵作’职责的樵夫,正静静等着她。
“有一个办法,可以帮你。”
县城的官府是在油水中混日子,县太爷一身的赘肉,让人看他蹒跚的走姿,都为公堂上的那把官椅捏一把汗。
“威……”衙役们步调一致地打了个哈欠,继续“武……”
“咳咳……”县太爷清了清嗓子,这个时候他有必要提醒一下大伙儿,注意维持衙门形象。可他那奋力用力费力也够不着醒木的猪蹄手,给他刚才的一番虚伪打了个大大的折扣。
师爷总是在这种时候充当机灵的下手,谄笑着将醒木双手递上。
“啪——”响亮的拍案声,“何人击鼓,速速报上名来。”
没见过世面的香莲早被之前衙门的作势给吓愣在原地。
“老爷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师爷见是位妙龄的村姑,眉开眼笑。
“香、香莲。”
“有何冤情?”县太爷程序化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老爷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师爷自以为是地传达着县太爷的话,仿佛看透这村姑从不曾进过衙门。
“有。”香莲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冷静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县太爷派人抓来了张二虎,和香莲口中迷惑张二虎、涉嫌杀害她儿子的‘狐狸精’。
县太爷足足睡了这一炷香的时间,对着回来的衙役开口大骂,“一群废物,找个人这么长时间,又到哪家院子找女人去了?”
衙役心虚地退回自己的位置。
县太爷左右端详这长相平凡的张二虎,和有钱有势有地位的自己相比,怎么着也不像是会有女人看上的男人。
倒是这狐狸精……县太爷傻愣在他的官椅上,走了神:一个男人,这算哪门子的狐狸精?
门口前来看好戏的人们早已唏嘘一片,这城里义庄啥时候换了老板?还是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俊俏小生?
嘈杂喧嚣的公堂,一身清净白衣的慕言,仿若独处在另一个世界,眼神飘忽在那九霄之外。整个询问过程,唯一能形容他的唯有安静。
县太爷的肥油脑袋想不出任何的作案动机,香莲的臆测没有任何证据。
案情不祥,不了了之。
回到家,张二虎第一次对香莲动了粗。
张二虎想不通大字不识的香莲如何懂得去县城击鼓,直到樵夫前来向他炫耀某一夜的鱼水之欢。
樵夫过于看轻了张二虎,他的愚蠢轻易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香莲后悔自己一时糊涂,轻信了樵夫,失了名节。
然而,当她看到张二虎杀樵夫时的那把斧头,她更看错了自己的丈夫。
斧头是藏在灶头里的,斧柄上残留着斑驳的血迹。
她回忆起那个雨夜,她翻身触摸到的冰凉感觉,是雨水。
她记起,那夜,她的丈夫,裤脚是湿的。
而那夜,她的小儿子,是倒在雨中。
“为什么?”
香莲想,她的丈夫该是这把斧头染上的第四个人的血。
血汩汩往外流,张二虎不曾料到,会死在自己预谋的下一具尸体的手里,可恨他不再有机会借口买棺材去接近那个人。
香莲的精神开始恍惚,她突然想起些血 腥的画面。
斧头高高的落下,脖子断裂的声音,两个儿子孤零零的脑袋,自己丈夫溅满血却还在笑的脸……
视野变得忽明忽暗,香莲用力甩了甩脑袋,却发现她的眼前是一排死气沉沉的棺木,在这黄昏,散发着夺人的阴森。
有琴音飘了过来,仿佛是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香莲,走进了义庄。
陈放棺木的义庄一角,有着一个模糊的白影,香莲认出,是一个人。
或许,并不是人。
香莲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直到她看清,是那个公堂之上被她诬蔑是‘狐狸精’的男人。
是疑惑,是恐惧,是害怕。
她为何会在这里?她刚杀了人,尸体还没有处理,家里的门关了吗?会不会有人看见?
琴音嘎然而止,她看见那个男人动了动唇。
“要买棺材吗?”
缥缈的声音直击香莲的内心,她转身疯狂逃出了这里。
翌日,张家门前聚集了全村的人。
樵夫的头颅滚落在桌子底下,张二虎的脖子藕断丝连般留在身体上,香莲不知所踪。
怪力乱神的流言四起,全村为求心安,给两具尸体配了棺材,用桃木钉给牢牢实实地封住,下了葬。
师爷整理着前几日的那起案子,悠闲地哼着小调儿。
县太爷剥着瓜子儿壳,仿佛想起了什么。
“我说师爷,我们县里的义庄,什么时候卖起棺材来了?”
韩非子曰:人不死,则棺不卖。
慕言一身清净白衣。
又卖出了两副棺材。
记得,几千年后的社会,有一个心理测试。
母女三人,母亲死了,姐妹俩去参加葬礼。妹妹在葬礼上遇见了一个很有型的男人,并对他一见倾心。回到家后,妹妹就把姐姐杀了。
然后,姐姐的葬礼,妹妹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个男人。
而张二虎,是人不死,棺不能买。
田螺姑娘
今晚的月色,依稀泛着点点红。
夜风刮过的街道,柳凤紧紧篡着怀里的包袱,颤抖着伸出手去扣门。
门‘吱呀’一声自动开了,柳凤整个人抖了抖,撞着胆子走了进去。
“有、有人吗?”
询问没有回答。
正当柳凤以为无人之际,有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要买棺材吗?”
柳凤一度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声,直到屋里亮起摇曳的烛光。
“嗯。”对着桌前这个一身清净白衣的男人,柳凤想象不到这里是一个只有沉沉死气的棺材铺,“那个,我听说,这里的棺材做工很好。”
慕言撑着脑袋,平静的眼底仿佛视线没有焦点。
气氛沉闷,从进门起就感受到的无形的压抑让柳凤握紧了手。
“而且,他们说,棺材可以照自己的想法……来做,什么样的……都行。”
慕言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找回任何焦点。
那安静的表情,是在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柳凤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把怀里一直紧抱着的包袱打开在桌面上,是一只黑褐色毛发的猫,体形相当于三个月大的婴儿。
“我想给他买个合身的棺材。”
是的,这里并没有错字。
没错,是“他”,不是它。
柳凤出身好,是一大户人家的孩子,家境不错,人也长得漂亮,一生顺风顺水。就连古代封建传统的婚姻包办,她爹娘都宠她,给了她自由的选择。
当然,这讲的不是才子佳人的凄美爱情故事。
相公是一介有着温饱家底的白面书生,死脑筋,花费了大量财力精力在科举上仍是不中,却还是我行我素的埋头苦读。
柳凤抚摸着相公家那只叫‘笙笙’的猫,总替自己的相公不值,可想想,她当初就是因为对方这股永不放弃的倔强而倾心。
出嫁那年的七夕俩人出游,柳凤不慎落水,生了场大病,怕爹娘担心没敢告诉,碰巧丫鬟请假回乡探亲,家里的日常生活一时没了着落。
柳凤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子才好了点儿,就起来下厨熬了点儿补身的食物给相公送去。
原以为半个月没见的书房会是狼藉不堪,让她惊讶的是,书房的整洁度媲美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笙笙舒舒服服地趴在书桌上小憩,相公聚精会神地在温习诗经。
柳凤欣慰地笑着放下食物,一个男人肯在她病重的时候放下尊严,收拾房屋,担当女人的家务,也是一种爱的表现。
她心情倍增,病也好得快了,捎信让丫鬟如期回来就行。
为了回应相公的爱,她待他更好,不仅是一日三餐想着法儿出新花样,更是乐哉乐哉地辞退了洗娘,抢着亲自替相公洗衣服。
一场大病,仿佛让她找回了热恋时的那番激情。
她原以为,她的下半生就会在相公之乎者也、她每日相伴的平淡生活中结束。
可是有一点奇怪,每日的书房永远是那么整洁干净,好像永远有人在她踏进之前打扫了一遍。
她向相公撒娇,说以后这些事她做就好,而且,丫鬟也快回来了,不用天天打扫这么辛苦。
回答她的只是相公淡淡地‘嗯’。
柳凤有点生气相公不冷不热的态度,撅起了嘴,抢过了相公手里的书籍,这一举动似乎有点惹怒了对方。
柳凤知道,这些书是相公的命根子,她平日里也断不会和这些书为难,只是今天,她想让相公眼里只有她一个。要知道,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行过夫妻之礼了。
她娇嗔,可相公不为所动。
她也开始气了。
猛地起身扔了书,朝门口走去,脚下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把柳凤吓得连连后退。
原是踩到了笙笙的尾巴。
柳凤赌气地踢了一脚,头也不回的她没有看到自家相公立即抱起笙笙的表情,那变色的脸,仿佛是最亲的人受了伤。
这一夜,柳凤失眠了,相公没有回房睡觉。
柳凤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她也知道自己昨晚是在耍大小姐脾气,早早起床拿来换下的衣服,想着洗完这些就去向相公道歉。
这几天的洗衣生涯,让柳凤白皙嫩滑的手多了些暇姿,柳凤可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突然皱了皱眉,她将手掌凑近,竟然是猫的毛发。
她好笑相公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和猫玩耍。
回房换身衣裳,打扮一番,镜子里的一角,好似有什么东西。她转头,看向被褥,有点不可思议。
又是猫的毛发。她该没有让猫进过卧室。
她并不讨厌猫狗,只是也谈不上有多喜欢。她可以无所谓自己的相公和猫在卧室外嬉戏,但相公答应过她进房一定会换下衣服,床上怎么可能有猫的毛发?
她跑去了书房,相公不在。
虽然书房看上去和之前一样整洁,但这次的她,总感觉哪里不对。
没错,是那些毛发,是那只猫的毛发。
这里有,那里也有。
相公一心钻研书籍,有时甚至废寝忘食,怎会每日花如此多的时间去打扫书房?
她回忆起小时候祖母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心地善良的田螺姑娘……
门外传来了相公的脚步声,她心慌地躲进了橱里。
狭窄的缝隙中,她先是看见了笙笙慵懒高傲的猫步。
接着,她看见的,是又一只猫。
一只眼神无比熟悉的猫。
无比,熟悉。
屋里凭空刮来一阵微风,烛火暗了暗。
柳凤宛如怀抱婴儿般搂着那只黑褐色的猫,祥和地顺着他的毛发。
“这样,相公就只是我的了。不管是人是猫,只能属于我。”
“是吗?”慕言开头说了今晚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那只愚蠢的猫,相公怎么可能跟它在一起?相公是我的,谁也夺走不了他,谁也不能。你说是不是,相公?你是爱我的,对吗?相公最爱的人是凤儿,相公最爱的人是凤儿,凤儿爱相公,相公爱凤儿,呵呵呵……”
柳凤失神地吐着不清不楚的字眼,脸颊不停来回蹭着那具猫的尸体。
一个小型的棺木被推到了她的面前,她咧嘴笑得灿烂。
“相公乖,这一路让你累的,凤儿这就让你睡下,睡下,好好睡,凤儿在旁边守着你……”
柳凤小心翼翼将猫放进了棺材里,棺材不大不小,确是量身定做。
“呵呵……”柳凤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合上了棺盖。
猛然,她的视野一片漆黑。
她惊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狭小的空间,只限于双手艰难的移动。
她闻到木屑的味道,她听到外面爹娘的哭声。
不!
她呐喊,她拼命敲打这困住她的东西。
为什么她会在棺材里?
她没死,她没有死。
可她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腰好疼,好疼。
她感觉到自己的重心在下降,然后停住,有细小的沙沙声迎面扑下来。
不——
午后的阳光不错,昨天黄昏的邢台有腰斩示众的人犯,地上的血迹还没清理干净。
路过的人们窃窃私语。
“作孽啊……好好的一个姑娘,这么一刀下去,就变两截了……”
“她爹娘也命苦,谁知道那孩子平时看上去好端端的,竟会杀人。”
“听说她相公家的那只猫,就那么活生生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
“可怜她相公,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慕言一身清净白衣,走进了哭声不断的柳府,呈上一份收据。
棺木一副,预定者,柳凤。
柳老爷奇怪。
他亦不作任何解释,收了钱走人。
收据标明的时间是昨夜。
而昨夜,柳凤早已踏上了黄泉路。
慕言清楚,当人退去一切的伪装,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欲望。
比如嗜血。
比如暴力。
柳凤可以简单地因为那晚相公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而萌生杀意,然后轻而易举为自己找借口,她只是碰到了一个田螺姑娘的反例。
那副出售的棺木,承载的,只是一个自私的借口。
风动幡动无非心动
镜头前是一双放大的瞳孔,充满了警惕与恐惧。
在这个黑暗的空间,我们猜测,那眼里看到的会是什么,可以令这双眼睛的主人如此害怕,做出如此异常的行为。
有‘咚咚’的扣门声,仿佛隔了很厚的墙传来。
接着,又是一个‘咚咚’,这次不是敲门,倒像是在敲什么石壁。
“李大哥,我帮你带饭来了。放心吧,我没有点灯。”一个甜美的女声,李四知道是他的青梅竹马阿绫。
李四从他的住所中走了出来,确切的说,是爬了出来。
他刚才待的,是一具厚实的石棺。
而这具石棺,被放置在他家里。
尽管每次进去出来,都会费上九牛二虎之力。
为了生存,他没有选择。
他怕。
屋外的月光明亮透彻,屋内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窗都被钉上了木板。
密不透光。
“谢谢你,阿绫。”
阿绫听着李四狼吞虎咽的声音,伸出手去,触摸着从小暗恋的男人,“只能像这样子感受你的脸,你的人,你的表情,已经有多少时间了?李大哥……”
“对不起,阿绫。”
“李大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我……”
“阿绫,你回去吧。这么晚出来,你爹娘会担心的。”
“你就不听听我想说什么吗?”
李四放下了碗筷,摸索着钻回了自己的石棺。
第二天,棺外传来热闹的敲锣打鼓。
李四无心去听这锣鼓声代表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代表着外面一定是白天,一定是阳光普照。
他只要安安心心待在这里,他就不用怕。
对,他不怕,这么些年,他不是都这样挺过来了么。
他浑身不自觉地战栗起来。
难道他的一半辈子,就要在这棺材里度过么?
他不想,可是他没有勇气去面对。
只要有光源,那东西无处不在,他唯有躲在这黑暗之中,才能求得平安。
他是懦弱的,尽管他小时候为了阿绫杀过人,可那是意外。
他回忆起不该想的往事,无限惊恐。
他安慰自己不用怕。
至少他现在是安全的。
即便是苟且偷生。
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应该过了半夜了吧,为什么阿绫还没有来?
李四的肚子不争气的呱呱叫。
饿。
黑暗的空间,察觉不到时间的流失。
其实自从阿绫那夜离开,早已是第三个夜晚了。
李四记得,灶上的柜子里,应该有囤积的馒头,虽然可能已经有蟑螂老鼠爬过,但是……
费力打来了一条缝,小心勘查周遭。
漆黑一片,很安全。
李四好似盲人那样,靠着脑海中记忆的路线,触摸到了馒头。
果然,已经变了味。
“谁?”李四猛然回头,朝着屋里大喊。
“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
这个声音,李四记得,是那个一身清净白衣的男人。
那天,也是这么个夜晚,风很大,窗上的木板脱落了,有月光照了进来。
他惊恐地跑出家,一路狂奔。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要买棺材吗?”
回忆到此为止,李四揣摩着来人话中的含义,“东西卖给了我,就是我的,你管我怎么用。”
周围安静了好久,久到李四以为人已经离开,那个声音又起。
“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
“不,你不可以拿走它,不可以。”
李四在黑暗中尖叫着,胡乱摸索着,碰到石棺的那刻,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急急钻了进去。
死,也不出来。
数日后,李四的尸体被发现死在家中的石棺里。
邻居议论纷纷,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这间窗户被封得死死的屋子。
阿绫已嫁作他人妇,那一夜她要说的,是她要出嫁;李四第二天听到的,正是阿绫出嫁的锣鼓声。
官府判定,李四是活活饿死在棺中。
现场没有他杀的迹象。
至于李四为何要饿死自己,官府没有头绪。
楚凡根据从官府那里获取的消息,找到了阿绫。
“是我不好,如果我跟相公说清楚,李大哥就不会饿死。”阿绫悔恨不已。
“详细的情况,可以和我说说吗?”楚凡适当放软了语气。
“大概是我八岁的时候,我和李大哥一起去看皮影戏。同龄的孩子很多,大家都互相拥挤,我被推搡到了地上,擦破了皮。李大哥行事冲动,和那个男孩儿打了起来,两人一起滚在地上,那个男孩儿比我们大几岁,李大哥被打得鼻青脸肿,情急之下他拿起了手边的椅子砸了过去,绊住了对方的脚,那个男孩儿朝后摔在了断裂的椅腿上,血溅到了皮影戏的幕影上。那件事,给李大哥留下了很深的阴影,他忘不了血溅皮影戏的那幕。自那时起,他就对影子特别敏感。情况越来越严重,他总是说有人偷偷跟踪他,他不敢看自己的影子,发展到后来,他不能容忍任何光线出现在他视野里,因为那会带来影子,他相信那影子是来夺取他的命的。”
杯弓蛇影,而疑神疑鬼么?楚凡有些可惜,自作孽,不可活。
“你知道那石棺李四是怎么得来的么?我盘问过他的邻居,都不知道李四家里有这东西。如果是后来搬进去的,一副石棺,不可能不引起任何注意,即使是晚上,也会有声响。”
“我听李四说过,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男人卖给他的。当时,那男子只问他要买棺材吗?他想用棺材来躲避光线,点头答应了,回到家中时,那具石棺就在他家里了。”
果然是那个家伙!楚凡不动声色地掩去眼底的涟漪,“那他有没有像你描述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这回,阿绫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风动幡动,无非心动。
李四的坟头,慕言一身清净的白衣,把这次的买卖入了账。
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
《晋书》: 乐广宇修铺,迁河南尹,尝有亲客,久阔不复来,广问其故。答曰:“前在坐,蒙赐酒,方欲饮,见杯中有蛇,意甚恶之,既饮而疾。” 于时,河南听事壁上有角,漆画作蛇,广意杯中蛇即角影也。复置酒于前处,谓客曰:“酒中复有所见不?”答曰:“所见如初。” 广乃告其所以,客豁然意解,沈疴顿愈。
断了弦的情
“宋姑娘?”虽然叫着拗口,活在这个时代楚凡逼不得已。
嫁入官宦之家的宋媚娘褪去青楼的浓妆艳抹,舍繁求简的装扮别有一番风味。
宋媚娘对楚凡笑,笑得楚凡如坐针垫,十分之不安。
楚凡之所以认识宋媚娘,那是因为曾为这个青楼花魁和这家府第的主人做过信使。如今这两人已是好事完成,他又身现,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送信吗?”宋媚娘纤指一挥,屏退了丫鬟,“真不巧,夫君他不在家。”
这笑里藏刀的天使面孔让楚凡再度一个激灵,他招谁惹谁了,不过就送封信而已。
“那我改天再来拜访……”楚凡笑着打退堂鼓,他可不善于和人勾心斗角,尤其是心如海底针的女人。
“楚公子!”宋媚娘的音调不高,却是把楚凡的脚步留住,“在这一点上,你我不是外人。”
呵~这话说的楚凡摸不着头脑,哪一点他不敢问,天知道这女人设了什么陷阱给她钻。
宋媚娘伸出芊芊细指,微笑着等楚凡把信交与她。
楚凡那个汗,再怎么着也不能坏了职业道德,转眼他凛然正气道,“宋姑娘莫要强人所难。告辞。”
等不及得逃离魔爪,楚凡奇怪,明明上门前打探到收信人在家的说。
宋媚娘的那番盛气临人在楚凡转身的那个瞬间化为无尽的幽怨。
赢得了一时又如何,女人,永远抵挡不了岁月蹉跎,就像男人,永远是喜新厌旧。
如今,即将有另一个女人,像她当初那样,击败自己,取代这个位置。
伸出的纤手还停留在空中,宋媚娘不悔自己的选择,甚至她对这个家的主人更多怀有的是一份感恩。
手腕处,蜿蜒爬行的伤痕,早已结了疤。
遥想当初的风光,凭借抚得一手好琴,她得以卖艺不卖身,曾有多少显贵人士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青楼是非之地,乃争奇斗艳的本色体现。
直到现在,她还憎恨那个贱人,尽管那个贱人已经遭到了应有的报应。
如果不是那个贱人嫉妒她抢尽了风头而买凶杀人,她不会落得手残的境地。
对她来说,弹琴是她的兴趣所在,是她人生的追求,父母留下的这把古琴更是她唯一的依靠。
终身不能再弹琴,好比失去了双腿不能再走路。
那个霎那,她连死的心都有了。
把她从死亡边缘拖回来的人,就是现在这个家的主人。
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恰逢填补了她心中的洞。
老鸨是势利的,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不会多留一刻。
宋媚娘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命不该觉,还是上天可怜,她就这么顺利地离开了青楼,嫁入了此地。她用尽一切方法,击败了这个家原来的女主人,保有了现在的地位。
可是,上天的可怜,并非她想象中那般简单。
很晚,这个家的男主人才回,带着一身酒味。
男人醉醺醺地倒在床上,宋媚娘自桌边站起,莲步轻移,送上精心配置的糖衣毒药——醒酒茶,附耳低语,“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恩……”男人不知所谓地呢喃了一声。
“后天就是你的生日,我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宋媚娘拉着男人,软硬兼施,柔声细语,“来嘛~人家特意为你准备的~”
男人睁着迷糊的双眼,步履蹒跚地走向墙角一处覆盖着厚厚绒布的柜子。
宋媚娘放开男人,呼啦一声掀起了绒布,然后她看到了男人的表情完全恢复了清醒。
“你这是做什么?”男人打了个嗝,有些搞笑。
“前些日子,妾身思量着该给夫君一份怎样的生日礼物才能显得特别。就在这个时候啊,恰巧有个人上门推销。妾身一眼就看中了,这可是寻遍大江南北也难觅得的极品,当即买下。夫君喜欢吗?”宋媚娘笑得花枝乱颤,“照妾身看来,这狗熊雕饰的棺材,可是最配夫君的人面兽心。”
“你……”男人眼前一花,脚步一软,向前倒去。
宋媚娘小心仔细地将肢体僵硬的人推进了棺材。
“妾身早已警告过夫君,酒是一把双刃剑,小引怡情,大饮伤身。如若一个人心中藏有见不得人的秘密,那更得小心这把双刃剑了。”
楚凡在外面蹲守了一天一夜,不知是他睡觉错过了时间还是他有三急的时候人恰巧就从眼皮底下走了,愣是没见到收信人。
翌夜。
家丁们喃喃着这老爷怎不见踪影,服侍宋媚娘就寝的丫鬟好奇打量着屋中多出来的一个柜子,被宋媚娘一个凌厉的眼神撵走了人。
夜半三更,宋媚娘睁开了眼,起身下床踱步到了那‘柜子’前。
棺盖被留了条缝,是为方便里面的人呼吸。
她可不想这个男人这么简单就死了。
“怎么样?瘫痪的感觉如何?”宋媚娘噗哧笑了一声,“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连话都不能说。”
推开棺盖,宋媚娘的手上赫然握着把匕首。
“知道什么叫切肤之痛吗?”
匕首流畅地在男人胸前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汩汩地向外涌。
“对……对……不……”男人挣扎着发出了求饶的声音。
宋媚娘一心钻研眼前这开膛破胸的动作。
“你知道对于一个视琴如命的人来说不能弹琴意味着什么吗?你有什么权力剥夺我弹琴的自由?就为了得到我?就为了可以占有我?可怜我居然还如此尊敬你,以为你替我杀了那个贱人报了仇。”
“媚、媚娘,我、我错了……”男人是如此的怕死,尽管嗓子已出了血。
“一句错了就可以换回我的手吗?一句错了就可以改变你所做的一切吗?你毁了我的一生,这是我回敬你的。”
楚凡秉持职业守则继续蹲守大门的第二天,府上的一个家丁脸色慌张地出了门,高墙内院隐隐传来喧哗。
大门无人再看守,楚凡一溜烟儿跑了进去。
入耳的是宋媚娘尖狂的笑声,入眼的是一地血 腥的残肢。
视野所及之处,一个白影悄然消失于拐角。
楚凡提脚追上,却不过是一场空。
再回来时,官府已经派了人来,逮捕了发狂的宋媚娘。
提起牢房,总会想到阴暗潮湿这类的词。
背光,是罪恶的滋生。
“谁?”宋媚娘本是靠着墙角,狱卒没有通知有人来探视,她孑然一身,也不会有谁来看望。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她发现,牢门锁得好好的,眼前诡异的女子几乎是凭空出现。
藤姬笑着慢慢蹲下,姿势逐渐转换为坐姿。
宋媚娘惊愕地望着那只浑身黝黑的豹子,那双如黑夜里璀璨星光的双眼,竟是如恶狼般盯着自己。
“那副棺材是卖给你的。”藤姬用食指轻抹着自己的下唇,一脸笑魇。
“什么?”宋媚娘云里雾里。
“没什么,只不过是来履行自己的职责罢了。”
楚凡一路安静地回了八扇门,把信烧了以寄往已故收件人的地方——这不过是八扇门一惯迷信的做法。
前几天牢里传来消息,宋媚娘畏罪自杀,死了。
楚凡的第六感告诉他,他正在慢慢接近,慢慢接近。
他始终小心珍藏着那张被遗失的存根。
终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这个人问清楚。
爸爸的死。
和家里那副莫名的棺材。
少女的梦想
“要买棺材吗?”
好冷的声音。如烟转过头,桌上的茶杯不慎碰倒,脸上的惊恐一闪而过,“可以告诉我是谁要我死吗?”
慕言一身清净白衣,视线永远像是没有焦点。
“怎么,不能说吗?”如烟苦笑,“他连死,都不放过我吗?”
如烟身姿妖娆地走近来人,手指抚上他的脸颊,“我小时候听说的白无常,可不是长这么俊的。”
见对方连正眼也不瞧自己一下,如烟更显兴趣昂然,“外面的人说,最近有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男人,到处问别人要不要买棺材。本来,大家都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一个疯子的疯言疯语一笑付之。可是,就是有人很认真去调查了一番。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好像叫什么凡的。这结果可是吓了大家一跳啊,只要是被这个男人搭上话的,都死了。”
如烟收敛笑容,模仿那没有温度的声音道,“要买棺材吗?”继而她仰天大笑,完全颠覆了刚才的形象,“觉不觉得这像是一种诅咒?比如说,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特别特别地恨你,然后那个人用一种古老的方式,诅咒他恨的那个人,来夺取你的命。不过,我这个人从不信无稽之谈。”
如烟的手指在他的胸前画着圈,“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如烟一个踉跄,刚倚靠着的人已消失无踪。
隔日,韩家上下人心惶惶。
叮叮当当的响铃不停,黄色符纸满天飞,一群道士嘴里叽哩瓜啦念个不断。
如烟强装镇定地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面色不佳。
韩老爷恰逢此时谈完生意回家,五十知天命的脸上纵横交措着不少皱纹,拧在一起的眉显然对眼前的情景不解。
“这是在做什么?”对着丫鬟狠狠凶了一句,韩老爷走向自己貌美如花的娇妻,语气立刻来了个三百六十度转弯,“夫人,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差,身体不舒服吗?”转而,韩老爷又气势汹汹地怒道,“小菊,你怎么照顾夫人的,还不快请大夫,请这些乱七八糟的道士来干什么,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是我请他们来的。”如烟被道长做法的烟熏呛到,轻咳了一声。
韩老爷立刻忙不迭双手奉上茶杯,讨好道,“夫人不是不信这些玩意儿的吗?早前业儿走的时候,您不是不让这些道士进门吗?”
如烟的手颤了一下,眼底起了波澜。
韩老爷自觉说错了话,慌忙改口,“只要夫人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没有人察觉到,这出做法驱邪的闹剧现场,还有两个人静静待在丫鬟家丁们的身后。
“总是有这种愚蠢的人,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妍姬顺着黑豹光亮的毛发,说。
白衣依旧,慕言不语,眼前飘起那些符纸燃烧而起的烟雾,散开在周围,渐行渐远。
刚跨进门的楚凡很不巧地被这一屡烟呛到,咳到脸颊绯红。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是看这里烟雾冲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不是?呵呵呵呵……”楚凡尽量让自己笑起来诚恳诚恳再诚恳,他可不是什么维护社会安全的闲人,要不是看到某个白花花似曾相识的人影他也不会鲁莽进来。
可转眼,面对某个空空如也的方向,楚凡不得不自问一句:难道我眼花了?
思前想后,楚凡决定相信自己堪比飞行员势力的眼睛。
这个韩家,值得一探究竟。
“走走走!”家丁狠言厉色的扫地出人。
“走就走,就算你们留我吃饭我还不干哩!”楚凡没好气地瞪瞪瞪。
那老头都五十的人了还娶个二十出头的娇妻,给他当儿媳妇还差不多。
人类进化这么长时间,老牛吃嫩草这点倒是完好无损地继承下来了。
不过是问了一句那女人是不是碰到了那个家伙,刚才还笑容殷切的脸立刻就沉下了,变脸比翻书还快。
绝对绝对有问题!
自楚凡拜访过后,如烟的情绪就一直处于起伏状态。
她不信邪,她不信神,她只信她自己。
诅咒什么的,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韩老爷是如此的溺爱娇妻,言听计从,识趣地离开了卧房。
空荡荡的房间,如烟坐立不安。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看到了父亲寄人篱下的穷酸,她只是看到了母亲面黄枯瘦的憔悴。
她只是单纯地怀着少女情节,希望有个富丽堂皇的家,有个英姿飒爽的夫君。
这样也错了吗?
最初,她认识的是这个家的少爷韩业。
韩业完全符合她的标准,简直是她梦想的实现,有钱有才有貌,更难能可贵的是对她够真够痴。
可是人生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居然邂逅了韩业的父亲。
果然是父子,名副其实,连眼光都是一模一样。
她犹豫不决,无论回绝了哪一方,都会给她的梦想带来威胁。
她坚决不会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贫穷的家。
纸包不住火。
韩业是个理想主义者,养尊处优的他并不能感受到如烟想要摆脱贫穷的迫切,他一生的错,错在不该提出那个建议。
私奔的当夜,如烟迟到了一小会儿。
她献上自己的吻。
韩业,你不懂我要的是什么。
潺潺的河水中,传来重物掉落的声音。
她错了吗?她做错了吗?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不该找那个人来诅咒我。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就该放手让我去寻找我要的生活。
“哼,可笑。”藤姬不知何时出现在房中,“这就是你们所谓直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吗?”
“你是什么人?小菊——”如烟慌忙喊道。
“看来你好像并不知道我们的规矩啊。也是,老板不爱说话,只好我们做手下的,辛苦点了。”
“什么规矩?我干吗要知道你们的规矩?”如烟悄悄拿起绣花篮里的剪子,咬牙狠命掷了过去。
藤姬轻而易举接住了剪子,“这么危险的东西,还是不要玩的好。还给你!”
剪子被甩了回来,倒插进了墙壁,离如烟的耳际不过相差几分。
“你到底想要什么?钱吗?我给你。”如烟一股脑儿把她的私房钱和饰品翻出来,堆在了桌子上,“我给你,我都给你。”
“命。”藤姬慢慢眨了下眼睛。
如烟整个人顿时愣住,“好,给你,我给你。”
扑向藤姬的那一刻,如烟眼里露出的,是野兽般凶狠的眼神。
藤姬并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她不同于她的老板,她之于人类,不过是一团有形的空气。
如烟难以置信地穿过藤姬的身体,冲向了墙壁上的剪子。
血,溅了满墙。
看多了电视剧,楚凡知道夜探的首要条件之一,是要有一件黑色的夜行衣。
其次,要蹑手蹑脚地靠近目标,用自备的液状物质从纸糊的窗上戳一个小洞以观敌情。
再次,若是发现目标大门虚掩,前方极有可能布下了陷阱。此时,需要后退三步,环顾左右,浏览上下,确定无人埋伏,再度轻轻推开门。记住,身体千万要离门一步之遥,以防有水桶板擦物品砸下。
停停停!!!
楚凡自己给自己叫‘咔’。
貌似刚才他从自制的小猫眼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啊——”惊叫声源自白日里被韩老爷换作小菊的丫鬟。
是人看到一个黑衣蒙面的闯入者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叫;第二反应,加点内容。
“有贼啊——”
“我、我不是……”楚凡百口莫辩,他可什么都没做呢。
怎么办?他又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硬闯?看着黑压压一群虎背熊腰的家丁,楚凡聪明地束手就擒。
好汉不吃眼前亏。
清者自清。
官府的裁定还算公正,如烟的死基本属于意外,与楚凡毫无瓜葛,至于楚凡为什么那个时候会出现在那里,官府给其扣了顶‘偷盗未遂’的帽子,放入大牢待上个几天。
这官府的地牢有个小小的天窗,开在墙壁上,很高,偶尔能看见有人走过。
楚凡很是郁闷地啃着牢饭,到底他招谁惹谁了,弄得如此难堪。
突然,牢饭华丽得报废在地上,楚凡转过头的霎那,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白色的影子消失在那扇天窗外。
有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天际传来,悠远深邃。
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
买我棺材的人,必死无疑。
拒绝的人,同样逃不了。
黑猫的疑问
藤姬脸有愠色地推开房间的门,房内的摆设显得十分寂寥,被单、帘蔓、桌布,清一色的白,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而慕言身上那件清净的白衣,更显落寞。
“那个如烟还有三天的时间。你是明知道那晚那个孩子会出现在现场,所以才让我提早去的吗?你以前办事从来不会这么着急,果然是因为他?你说话啊。”藤姬不惜破坏形象,拍案怒道,“你是故意要让他尝尝被冤枉坐牢的滋味,是不是?”
“从他来到这里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其中一定有问题。一向做事谨慎的你,怎么会糊涂到把那么重要的存根遗失?”她越想越气,越讲越狠,“我不管你肚子里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要是这件事威胁到我自己,就算你是我上司,我也照样不会手下留情。”
慕言没有预料地站了起来,动作缓慢。
可那眼神中瞬间即逝的凌厉之色,让藤姬吓退了三步。
她的确对这个人有所畏惧,而且,不是那么一点点的畏惧。要是这个人愿意,她马上就可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过是他用屋前那棵老树上的枯藤所造就的一个灵魂。
自她出现在这里的第一天,她就感受到这个人的气息中蕴含着的某股力量。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她知道这个人几近偏执得喜欢着白色,近乎哑子一样的寡言。
不止一次,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这个上司给逼疯。
她暗自发誓,总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
***
这个地方显得有些破旧,墙上的石灰是脱落的,窗上的窗花是去年的,院子里的水桶滴答滴答漏着水。
不过比起方才那一片白色的光景,这里显然生机盎然的多。
有花有草,有红有绿,还有暖暖的阳光洒在地上。
楚凡嘴里叼着馒头,急匆匆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喊着‘要迟到了’,还要抓紧说话的时间啃完那馒头。
待楚凡跑远,慕言轻轻踏过那些花草,停留在门口。
“小凡吗?”一个沧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出门来的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叟,“你是……”
拖了半天的长音,不见来人回答,老叟笑笑,自问自答,“是小凡的朋友吧,他出去了,进来坐。”老叟自来熟地又是端茶又是递水,“街坊们都叫我刘伯。”
慕言用食指轻轻搅拌眼前的茶,小心,而仔细。
“小凡这孩子刚来这儿的时候,情绪很低落,听说他家里遭遇了重大变故,只剩下他一个人。”刘伯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灶边折干柴,“我一个老家伙,无依无靠,俩人就这么凑活着算一家人了。虽然他平时有些虎头虎脑,照顾起人来倒也有模有样,看我这不中用的身子骨,全靠了他才活在现在。”
‘啪嗒’,茶杯翻了。
水溅到了慕言的白衣上,秀眉顿时拧到了一起。
“给,擦擦,别脏了这身衣裳。”刘伯放下手中的活儿,递给他一块抹布,“我这就帮你换一杯。”
慕言看了眼手中的抹布,扔到了一边。
“要买棺材吗?”
刘伯一愣,“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慕言的嘴角有那么不华丽地抽畜了一下。
这老头,很直接。
刘伯继续回到那张小板凳,好像刚才的那个问题不复存在过。
“从到这里的那一天开始,小凡一直在找一个人。他说那个人和他亲人的死有关,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刘伯歇了口气,继续折干柴,“外面的人说你是瘟神,只要是你出现的地方,就会伴随死亡。你来去自如,周游列国,卖你的棺材。不管那个人买不买,只要你上门问了,就必死无疑。”
也不知慕言是否有听刘伯的叙述,只是看着白衣上的这滩水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乱划。
刘伯继续说着自己的话,“照我看来,他们都错了。就像古往今来,大家都把黑猫误解为不祥之兆,其实,它们不过是想提醒那些人前方有危险罢了。而你的出现,只是来好心告诉他们,死期将至。”
“自作聪明!”慕言开口,平调的语气里多了一份好不避讳的鄙视。
仿佛是感觉到了来人即将要离开,刘伯急急问,“那孩子,和你有什么瓜葛吗?”
慕言脚步停驻。
刘伯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却听到对方一句简单利落的‘没有’。
如果真的没有,人海茫茫,为何小凡接触到的事总是或多或少与你有关。
“等一下,我买你的棺材。”
最近八扇门的日子清闲,楚凡拿到了日前拜托同僚查找的关于香莲的档案。
那个县的义庄离此京城不远,楚凡收拾一下赶往了现场做了一番调查。
县里的人们的确记得有这么一个身穿清净白衣卖棺材的男人,而且,只记得这些。
如果那日楚凡所感知到的香莲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香莲没有回答那个人的问题,换言之,她拒绝了那个人的棺材。而看那日香莲的慌张程度,香莲的失踪并非出于自愿,说不定她是为了自保。
她是在逃命。
恍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楚凡急急赶回八扇门的兄弟公司——六扇门,亏得他平日里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废了点嘴皮子,搞到了想要得到的资料。
某村村民张二虎,为买一白衣男子的棺材,鬼迷心窍砍杀二子,后又砍杀村里某樵夫,其妻香莲为报子仇将其砍杀,抛尸家中后出逃,途径一县衙,突然丧生,死亡原因不明。 注:白衣男子不详。
某女柳凤,精神失常弑夫,行刑当夜,家中突现棺木一具;随后其父在女吊丧期间,有一白衣男子上门交付买卖棺材的收据,收据买主、时间均显诡异。 注:白衣男子不详。
某城男,李四,年幼时误杀一同伴,时有幻觉,怕光,躲避于家中一具石棺里,不慎饿死。 注:棺材来历不明。
某城秦家之子秦世林,自杀当日,宅中忽现棺木一具;随后其父在子吊丧期间,有一白衣男子上门交付买卖棺材的收据;秦世林之弟秦枫称曾与兄一起出游观看日出,时间、人物不合常理。 注:白衣男子不详。
某城名妓宋媚娘,从良后将其夫置于棺材中开膛破胸,作案原因不明,府上家丁声称曾见过一白衣男子与宋媚娘见面。后,宋媚娘于牢中畏罪自杀。 注:白衣男子不详。
某城韩家之娇妻如烟,脑门意外撞在卡在墙中的剪子上,死因离奇,房中亦有棺木一具;据闻,此女生前与落水身亡的韩家之子韩业有染。 注:棺材来历不明。
某男酒醉夜半回家,滚下山崖,当场毙命,尸体旁有棺材一具。 注:棺材来历不明。
某颠狂诗人,割腕以血替代墨汁,书写狂草一份,死时身边有棺材一具;有人声称曾见一白衣男子进出此诗人府第。 注:棺材来历不明,白衣男子不详。
……
楚凡快速翻阅了这厚厚一本档案簿,倒吸了一口凉气,仅这以上寥寥几件案子中,十有八九的当事人他都见过。
李四,买了棺材;香莲,逃跑了;而所有的人,都死了。
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
买我棺材的人,必死无疑;
拒绝的人,同样逃不了。”
楚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三句话,背脊不免感觉凉飕飕的。
走出六扇门,是个艳阳天,楚凡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暖意。
他到底一直在查找的,是什么?他还能回去吗?
阳光晃了他的眼睛,那个霎那,他又想起一个问题:这些资料,又是谁搜集的?
六扇门总捕的房,江南凝视着案桌上的两本档案。
手下的报告,这其中的一本已经给楚凡过目。而这另一本……
翻摊在桌上的页面,内容相差无几,唯一多了一条用醒目的朱笔作的批注:楚凡。
那扎眼的朱红,仿佛意在指示不可忽视的重要人物。
江南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洞
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楚凡的存在,江南大概回忆了一下。
那个时候他前去调查李四饿死棺中的事件,恰巧撞见了找阿绫谈话的楚凡。
尽管在提及白衣男子的时候,楚凡飞快地掩去了眼底的波澜,可并未能逃过江南阅人无数的法眼。
追捕那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男人,是他六扇门总捕江南一个人的秘密,更是他进入六扇门的初衷。
为了这个目的,他废寝忘食做过无数调查,更甚者,不惜任何代价。
六扇门中曾有一个神捕离奇死亡的悬案,没有人知道,那是他下得手。
当他发现同僚中居然也有人在搜集那个男人的资料,他几乎没有犹豫。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
面对同僚哀求的眼神,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男人,只能败在他一个人的手上。
本来,楚凡也是要死在他手上。
那次楚凡送信途中的午睡,曾是杀人灭口的最佳时机。但是江南没能成功,因为那个叫香莲的女人打乱了他的计划。
香莲曾是张二虎事件的当事人,比起杀楚凡,江南更在意那男人的下落。
江南跟踪香莲到了某县衙门,意外发现楚凡也出现在那里。
事不过三。
当江南在秦世林的案件中再度搜寻到楚凡的身影,他相信,这绝不是偶然那么简单。
他认真调查了一番楚凡,得到的结果让他目瞪口呆。
这个人,在这个地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过往记录,仿佛像是凭空出现。
过去会是一片空白的人,不是背后有位居高位的人物,就是关系到本身存在的问题。
无论是哪种,江南只知道,楚凡——会是一个上好的鱼饵。
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宋媚娘和如烟的案件,不管是人为还是巧合,楚凡都和这两件事扯上了关系。
楚凡被迫入狱后,江南借机接近了他。
而在牢房的天窗外瞥到那个白影的一刻,江南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利用职权上的方便,他提前放了楚凡出狱。
虽然楚凡努力办沉稳装老练,但身上那种稚气未脱的本性流露对江南来说一目了然。
伪装得再好,楚凡的本质,不过是一个孩子。
六扇门里起了骚动,有线报,名胜一时的盗墓出现在城里。
江南唾弃了一声,他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却不得不为自己的这个位子负责。
他是一个捕头,需要为民除害。
布置天罗地网,严刑拷问逼供,每每此时,他最痛恨为何要把时间浪费在抓这些鼠辈上面。
而此时,楚凡正在体会父母工作的辛酸,心底思忖着终有一天他要摆脱这一日三餐的馒头生活。
眼前飘下一张白纸,又一张,又又一张。
楚凡抬了个头,视野就被漫天飞舞的白纸填满。
又碰上哪家做丧事了。
楚凡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人品有问题,怎么运气就这么背,自从到了这儿,就尽碰上些死人、尸体、棺材、白事。
这批哭丧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着城外走去,无关紧要的人们迫不及待地相互避让,生怕传染了晦气。
楚凡退到路边,这撕心裂肺的送葬画面,令楚凡想起了楚妈妈下葬的那天。
那天天空阴霾,很稀奇地下起了雨,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
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打着黑色的伞,可是那一双双黑色的眼珠里,到底包含了多少悲伤的成分?
楚凡没能幸运地看到楚妈妈意外坠楼的那一刻。
同楼的一个小女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楚妈妈的身体就那么直直地掉在她眼前的地上,那小女孩不过十岁,后来楚凡听说她搬家了。
换了任何人,亲眼目睹了那种事,不做恶梦才怪。
肩猛地被撞了一下,楚凡一个踉跄,收回了游离的神智。
撞他的男人不仅没有道歉,连正眼都没有瞧楚凡一下。
楚凡循着那人的视线,是那批送葬队伍。
脑海里断断续续的跳出些画面,楚凡看不清,只有一个模糊的白影在眼前晃。
楚凡跟上了这支队伍,他不知道这次看到的东西代表了什么,但是他明白,绝对会与那个人有关。
队伍出了城,就上了山路,沿着蜿蜒的小径,停在茂密的林间。
楚凡看见刚才撞他的男人出现在视野里,走上前与那批送葬队伍交谈了几句。
然后,楚凡看到了传说中的武功。不过,楚凡更愿意称那拳脚功夫为蛮力。
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窜出草丛,三下五除二灭了这支队伍,利索的掀翻了棺盖,棺材里是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杀完人灭了口,一场贼寇分赃的戏码上演。
楚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不利,要是自己暴露了行踪,二十一世纪警察局的证人保护措施尚且不够完美,他能指望这个几百或者几千年前的社会治安吗?
虎背熊腰的大汉们分了赃,大摇大摆地离开。
楚凡三思之下,也准备蹑手蹑脚地转身开路,忽闻一个大声的吃喝。
“谁?”
完了。
楚凡乖乖起身,举手投降,无限哀叹自己的生命就要在这里画上句号。
“你是谁?”
我还能是谁?明摆着是无辜的受害者嘛。楚凡苦着脸,根本不敢转身。
干杀人这行的,十有八九会有变态,杀人不需要理由,更何况现在他要是想杀楚凡的话,还会有个绝对充分的理由。
慕言站在棺材的旁边,嘲讽地看着楚凡举着双手的背影。
这盗贼刚才喊的,根本就是突然现身的慕言,而并非楚凡。
盗贼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阵恐惧,额头汗涔涔,“你、你是什么人?”
楚凡头上冒出个大大的问号,难道自己的背影那么有威摄力,居然让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可以说话结巴?
“这棺材,不属于你。”
话音刚落,楚凡变色。
与此同时,远处林间惊起无数飞鸟。
江南收到线报,带着六扇门成功伏击了那几个大汉。
而待江南赶到楚凡这里,盗贼之首早已腿软在地上,痉挛的身体仿佛遭遇了什么噩梦。
楚凡还在原地懊恼,为何每次只能追逐那白色的影子,他甚至连那个人长相都从不曾见过。将来要是那个人换了身衣服站在他面前,他都说不准认不出,还谈什么找人问清楚爸爸的死。
“你怎么会在这里?”江南上前一步,拍了一下楚凡的肩。
“呃……”楚凡一时没能想个好借口,眨巴着眼,装傻。
“刚才你看见什么了吗?”
这个问题好!
楚凡环视了一眼那些被五花大绑的大汉和盗贼,确定自己无性命之忧后,一五一十把刚才杀人越货灭口分赃的事迹描述了一遍。
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担当警察这份同类职业的人,总是能让人有安全感。
可楚凡不知道,警察和小偷的区别,不过是前者顶着正义的帽子,而后者没有那顶帽子。
人性的根本,都是动物。
小偷,不过是恢复了动物应有的野性。
江南以正当理由护送楚凡回家,路上遇见的人们都尊敬地向保护他们生活安定的总捕头点头示好。
楚凡感到莫名的心安,自从楚妈妈走后,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平静的感觉。
双亲的去世,仿佛在他心里挖了个洞,那个洞好深好深,深到他不知该用什么去填补它。
卸下那些成熟的伪装,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他的逞强是多么需要一个依靠来扶持。
不知不觉,楚凡放慢了脚步。
眼前,江南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渐渐与记忆中的楚爸爸重叠在了一起。
那一刻,楚凡是那么天真的想,或许,他知道了该用什么去填补心中的洞。
是那么天真。
那么憧憬。
夕阳无限好的黄昏,谁也没有意识到,那用以掩人耳目藏匿赃物的棺材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这副棺材,已经回到了其买主的坟墓里。
***
藤姬仓皇得从这幢与古代房屋风格设计相背的别墅中逃出,她多次小心翼翼跟踪慕言发现了别墅里的密室,原以为她可以找到让自己脱离这个人掌握的方法,没想到密室里陈放的是牌位,从久远的时代直到今天。
藤姬大致心算了一下,恰恰九九八十一尊牌位。
一些牌位上的人名,她认得,正是那些由她前去结果掉的人,比如那个宋媚娘。
她一直以为,这些或买了棺材或拒绝的人,都是由冥府的生死簿所确定的。
正值此时,一尊牌位上的名字起了变化,开始了螺旋舨的扭曲,直到最后刻上新的名字。
新名是红色的,代表活人;而那些黑色描漆的,已是死人。
藤姬没有忘记刚才消失的那个黑名,那是个早已死去百年的人。作为超自然非人类存在的她,或多或少懂得些阴阳五行八卦,掐指一算,那个新名居然是方才消失之名的今生。
藤姬不敢再往深处想。
如果这是那个人的秘密,她现在甚至不再想逃跑,而是保命。
生生世世都要赶尽杀绝的恨,究竟当初会是怎样一种痛?
妒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
慕言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个轮回。
或许一千,或许一万,或许更久。
有人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的伤口。
可对他而言,时间冷却了他的感觉,浇灭了他的热情,却消磨不了那恨,减轻不了那痛。
看着刘伯抵抗着——哪怕是徒劳——把自己的脖子送进挂在树上的腰带,慕言只是心算着这一世卖了多少的棺材。
刘伯的双脚逐渐停止挣扎,直挺挺的,来回摆动。
慕言的嘴角有些许的上扬,流露出来的信息,却并非是愉悦。
他知道此时,他应该笑,应该笑出声。
可当发现自己居然用的是‘应该’,凭空,又多出一份悲哀。
千千万万个轮回的时间,幻化了过往种种喜怒哀乐,那被背叛的伤却永远结不了疤。
恨,到深处。
纵使给这些人送千万次的葬,都难消。
他的伤疤永远好不了。
他的棺材永远卖不完。
他的报复永远没有尽头。
楚凡被请去六扇门的时候,心里思量着,貌似自己没犯什么事。
江南带给他的,是刘伯身亡的噩耗。
继父亲的那次意外后,楚凡再度嗅到了那犯呕的尸臭。
“风葬。”江南指了指树梢残留的上吊工具——腰带,又补充了半句,“有那么点类似。”瞟了眼地上脱落的羽毛,又道,“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秃鹰。”
秃鹰?
直到衙役掀开白色的尸布让楚凡过目,楚凡才意识到:这些秃鹰,是猎食的。
满目疮痍。
楚凡胃里一阵猛抽,转身遮掩自己的失态。
江南拍了拍楚凡的背,“还有件事,跟我来一下。”
楚凡跟上江南的步伐,没走几步,停驻在一个深坑前。
“这个。”江南指示性地说了一声。
楚凡探头,是一副棺材。
此时此刻,这一年多的时间培养的对棺材的敏感,让楚凡瞬间联系上了自己要找的人。
楚凡的表情变化完全尽收江南的眼底。
刘伯的死,现场来历不明的棺材,江南再度肯定了楚凡这个诱饵的价值。
遣散了手下,江南开始了进一步的试探。
“刘伯身前有和你说过他给自己买了棺材吗?”
楚凡的思绪还飘忽在往事中,愣了好久才答,“没。这几天跑外城,都没怎么和他说上话。”
江南步步为营,继续探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一个人,其实我们六扇门也在暗中追查他。”
运用六扇门这么大的组织为自己庇护,不失为一个好幌子。
楚凡果然从刚才的忧伤中来了精神,那扑闪的眼,就好像在问对方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人。
“还记得那次你托人在六扇门查的资料么?”江南自然早已准备好答案,就等着楚凡的这表情,“那是我整理的。前例可援,如果按照这个人一贯的手段,死者的亲属会收到一张买棺材的收据。我们没有在刘伯身上搜到任何收据,而刘伯又没有子女,剩下的……”江南慢慢得把视线放到了楚凡惊讶的脸上,收住了尾音。
“……”楚凡的心猛地被抓了一下。
一夜未眠。
楚凡忐忑不安。
虽然他与他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没有过任何的接触,连正面都没有见过。
那一抹白影,隐藏得够彻底。
每每擦肩而过,仿佛他永远只能追随那个人的影子。
这一个夜晚,是漫长的。
楚凡甚至内心默默排练着,到时候该说什么,该问什么,又该以何种语气。
此时的楚凡,恐怕已经忘了他对那个人的最初定位——是杀他爸爸的嫌疑犯。
这一夜失眠的,何止楚凡。
以六扇门总捕身份藏匿于刘伯与楚凡家中的江南,从入夜开始颤抖的身躯就没有停止过。
这是一种更强烈的兴奋。
迫不及待想要某个人败在自己的手中。
比起楚凡,江南对那个人的印象,几乎只是停留在档案中的文字上。
记忆唯一留给他的,只是当年那一个白色的背影。
那般与世无争,那般纯洁无暇。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干净?
江南决不会忘记初见的那次,那个白衣飘飘的男人带给他的耻辱。
那个时候的他,正赤裸着全身,匍匐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女人兴奋的尖叫是那样淫 荡,他埋在女人双峰中的脸是那样贪婪。
那个男人的眼神是无动于衷,那身白衣是那么干净。
白色,彻底触及了江南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身下的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父亲早逝,偏偏守寡的母亲欲求不满,茁壮成长的儿子成了性欲的牺牲品。
江南是憎恨那种交合的。
但当快感充斥全身,伦理毫无疑问沦丧。
最重要的,是身体的需求,而不是社会赋予的理智。
最终那个男人消失在房中,好像只是为了来看一场高潮的戏。
一场不同寻常的高潮的戏——江南的母亲在高潮的那一刻,死了。
江南的背脊隐隐作痛,他知道是他母亲在最后的快感时点,抓破了他的背。
与母亲苟合又如何?
道德伦理不过是伪善的人给自己带上的一个冠冕堂皇的面具。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人的本性,无异于兽性。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干净,明明那个男人牵涉了那么多的死亡。
呵,有时候嫉妒,很不可理喻。
鸡鸣。
楚凡莫名松了口气,紧绷的弦松弛了下来。
仿佛他已经很自然地把那个人归类成非人类,不会在白天出现。
恰恰,这成了一个玩笑。
当慕言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楚凡正很没形象的伸懒腰。
顶着熊猫眼,楚凡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有种,久违的熟悉。
“跟我来。”慕言动了动唇。
“恩?”原谅楚凡此时因严重睡眠不足导致思维休克,居然傻傻地抬脚就跟了上去,还不忘好奇地添一句,“去哪里?”
“你不是想知道你爸爸的死吗?”
楚凡终于是清醒了。
等江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屋外已是空空如也,徒留粗糙的木桌上静静躺着一张收据。
收据上注明的物品,是棺材。
夫妻、情人、子
楚爸爸是一介高层主管的精英人士,才德兼备,为人和善,行事干练。
做人,就要风光,就要出人头地。
曾几何时,这是楚凡的人生目标。
曾几何时,这也是楚爸爸培养下一代的方案——树立一个好榜样。
楚爸爸努力了,也做到了。
商场得意了,情场也不落后。
这里的情,之于有贤妻孝子的楚爸爸,当然是情人。
其实楚妈妈是个各方面资质不错的女人,想当初在楚爸爸到处为求职而奔波忙碌的奋斗阶段,家里的日常生活都是由楚妈妈一肩抗起。
楚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是金子总会发光。
楚爸爸最终做到了。
按常理,楚妈妈可以享清福了。
可习惯了从前生活规律的楚妈妈,一闲下来就心神不定。
显然,这是一种后遗症。
再来,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女人,还要靠化妆。
天下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懒,不是懒得打扮自己,而是不舍得花钱买那些不过几克却价值连城的粉末往脸上涂。
勤俭节约本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可在发了迹的楚爸爸眼里,楚妈妈的这种行为被划分到了视觉污染的区域。
俗话说,糟糠之妻不可弃。
凭良心,楚爸爸待楚妈妈一直很不错。
除了开始晚归,甚至不归。
身为女人的敏感,楚妈妈不会没有察觉。
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去指责楚爸爸的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常理。
所谓常理,就是天冷了要添衣、肚子饿了要吃饭这样正常的理念。
情人,这是一个既讨人厌又讨人爱的角色。
她懂得逢其所喜,她知道避其所嫌。
她清楚什么时候要保持矜持,明白什么时候要放下自尊。
这样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情人,只饰演这么一个角色。
角色的底线,唯独一个‘贪’字。
有的情人贪钱,有的情人贪情,有的情人贪地位。
当量的积累达到质的飞跃,情人不再安分守己,舆论杂志上的故事就上演了。
情人开始觊觎正妻的位置,楚爸爸敷衍的谎言越来越拙劣。
情人,绝对是一个需要留心的角色。
将关系曝光,口说是无凭的。
需要的,是实物,是证据。
更形象的说,是艳照。
当情人放出狠话,将那淫秽的照片扔下,楚爸爸才意识到,他一生的成将就会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情人是独自寻上门的,或许是想给楚妈妈一个下马威,可惜楚妈妈不在家。
楚爸爸脑海里有一根筋,就那么‘嘣’的一声断了。
身体的冲动远比理智来的诚实。
情人的指甲在上好的木地板上抓出刺耳的响声,刮的楚爸爸心里一阵发毛,手上的狠劲却是越发骇人。
“要买棺材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让楚爸爸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再回神时,家里的大门敞开。
玄关处,楚妈妈呆立。
转身。欲跑。
此刻,楚爸爸的脑海中只剩下杀人犯和目击证人。
所谓的夫妻关系早已是名存实亡。
抓回想要逃离的人,挣扎中,移向了阳台。
俩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的交流,只是一味的你推我攘。
纵使当时双方有应景的对话,也改变不了现实的发展。
坠楼,是意外?
此刻,不会有人相信。
那当初目睹楚妈妈坠楼的小女孩,是否有看到这夫妻推搡的一幕?
即使有,十八层高的建筑,一个小女孩的话,足以采信吗?
当然,这些,已经是后话。
而在事发当时,楚爸爸下一个想到的,是毁尸灭迹。
尸,指的是情人的尸。
分尸的念头,是在几天后看到客厅正中央的那副棺材时,闯入脑海的。
后来想想,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棺材的来历就用它来藏了尸。
依稀记得在电视上看到过消灭尸臭的问题,楚爸爸趁着楚妈妈下葬那日,将分了尸的躯体一块块煮熟。
可是煮熟了食物,时间久了同样会腐烂。
满室的烟味混合着不明的味道,盘旋在卧室上空。
一个正常的人杀了人,不免变得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楚爸爸害怕一离开房间,床下的秘密就会暴露。
公司来电话,楚爸爸无辜旷工,理由模糊,态度不正,一封辞退信寄到了家里。
浑浑噩噩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
房顶的吊灯,总是忽闪着惨淡的灯光,左右摇晃。
啪——
楚凡下意识闭上了眼,却阻止不了玻璃清脆的碎裂声炸裂在耳边。
楚爸爸一路的努力和成功,楚凡看在眼里,就算是后来的堕落,楚凡的厌恶不过是痛心疾首的一种表现。
因为楚爸爸是他的榜样,是他的骄傲,是他努力的目标。
他的一切爱恨情仇都来自于楚爸爸。
而如今……
赖以生存的信念倒塌了。
他的爸爸背叛了他的妈妈。
他的爸爸亲手毁了他们的家。
他的爸爸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
他的爸爸……
是他为之骄傲的爸爸……
是他从小信任的爸爸……
是他至死都敬爱的爸爸……
“为什么我可以看到这些画面?”楚凡绝对不要相信这是事实,“那棺材是你卖给我爸的,是你杀的他,这些都是你制造的幻觉,是不是?你到底是谁?你又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到这种鬼地方来?”
许久,慕言才开口。
“存根。”
慕言的回答,只选他愿意说的问题。
“还给你,谁稀罕。”楚凡气不打一处来,拿出皮夹里的存根扔到地上,“我才不会相信你那些无中生有的故事。我告诉你,我要回家!”
地上躺着的存根平整干净,完好无缺,谁也不知道,这薄薄的一张纸,曾被人精心珍藏过。
楚凡企图说服自己,那不是事实。
他要回家。
他要离开这里。
然而当双腿再无力行走时,他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真相,对他来说,太残酷。
他的世界,彻底塌陷。
慕言目送着掉头就走的人,眼里满是蔑视。
季语,知道轮回后的你是如此白痴的一个傻瓜,我真的好好笑。
不枉我冒险跨越历史,把你带回这里。
这一世,我终于可以亲手替你送葬。
扫巫
这个时代的历史长河上,曾存在过一个繁荣一时的国家——惠王朝。
惠王朝的崛起,是一个奇迹。
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依靠八十一人的雇佣兵,攻陷了皇宫。
惠王朝的没落,是一个谜。
新任的王宣布惠元年的第二个冬天,这个新兴王朝一夜之间,沉没了。
有人说,事发当时,皇宫的上空飘起了雪花。
那雪,是红色的。
昙花一现的惠王朝,给后人留下无数解不开的谜。
不过今次要说到的扫巫行动,是由来已久的故事。如果硬是要和惠王朝扯上关系,那或许可以解释,它是惠王朝建立的导火线。
扫巫行动,字面上的意识,就是驱逐消灭巫术这种东西。
起初,只是人们的愚昧换来的盲从。
在没有足够医药知识的年代,对巫术的信念是普通民众唯一的选择,因而一切都很自然地被合理化了。
然而当巫术这种飘渺虚无的东西从帮助过渡到仅仅因为一个意外伤害到了他们自身,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就开始爆发。
早期,不过是单纯得害怕而除掉危险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权威人士尝到扫巫行动的甜头,真正的杀戮,便开始了。
当扫巫行动成了当局排除异己的有效工具,一场腥风血雨降临了大地。
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成了这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成堆成堆的尸体层层叠叠,人人自危。
人丁的减少与出生比例严重失调,需要人耕种的庄稼欠收,这又给无知的百姓带来了扫巫的理由。
说无知,其实也有聪明。
如果别人被当成了巫,自己的危险就少了一分。
言祖母被指控使用巫术诅咒农田欠收的时候,慕言不过才刚学会开口叫娘。
言祖母被带走,进行了浸浮审判。
这种审判,是极其可笑的。
尽管言祖母沉下水,被证明无罪,却不堪河水刺骨的冷,卧床不起,病入骨髓,不久归天。
继言祖母之后,言母成了下一个牺牲品。
有权威人士找上言母,开出条件,只要供出某官,得到的不过是一场净化活动,可免去血光之灾。
言母信以为真。
某官成功地被对手陷害,入狱,死亡。
而当言母被引领着走向熊熊燃烧的烈火,不幸的人才大声疾呼受了骗。
这已经是习以为常,对判官、对百姓、对这个国家。
大家,都只是置若罔闻。
行刑完毕,焦黑的尸体矗立在火刑台中央,屹立不倒。
被捆绑的双手诡异地向着蓝天拥抱。
判官仿佛听到了某个天外之音。
模糊不清的咬字,难以辨别的语言。
人们都相信,那是一个女巫最后的诅咒。
斩草,要除根。
当不过两岁的慕言被绑上火刑台,一个手持拂尘的道长拨开人群,开口救下了他。
在这个特殊时期,修身正心的道长是受人敬仰的角色。
人们认为,也愿意去相信,道长有能力净化这个出生时头顶覆盖着胎衣膜(胎盘)的婴儿。
这类婴儿,在那时,被可笑地认为与某种超自然力量有着紧密联系。
慕言直到被这个自称多明子的道长抱走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许多人围观的火刑台,甚至没有因为他娘不在他身边而嚎啕大哭,两眼发光的双眼圆睁,新奇地仰望着蓝天。
多明子救下慕言,并非出自他高尚的情操。
机缘巧合,天意所定,他是顺其自然。
就像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国家需要的,只是能够顺应历史潮流的君主。
当怀中的慕言终于开始哇哇大哭,多明子以为他是想娘了。
想娘?
慕言当然想。
可仅仅是想,有用吗?
是啊,他两岁,不会有那么多的想法。
可是天上的那团云雾,就不见得。
神,幻化于心间,是意念。
那一刻慕言眼里看的是光晕四散的云雾,听到的是一个温润的声音,感受到的是充沛的精力,意识到的是家已毁亲人已逝。
而现在他哭,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
他知道自己变了。
言母最后的所做的,并非是单纯的诅咒。
既然人们是如此相信巫术的存在,那就让这场腥风血雨来的更壮烈。
神,如果你是万能的神,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实现我的愿望。
言母与神的交易,慕言并不知情,但是他从那团云雾中得到的启示,已经足够多。
他两岁,却仿佛已经活了二十多个年头。
十岁那年,多明子安排他看守藏书阁。
多明子的道教中,有许多和慕言年龄相仿的人。
但他懒得和人交谈,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尽量稀释自己的存在。
言多必失,那会使他露出破绽。
他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却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
报母亲的仇?祖母的仇?
已经不用了。
害人害己,当初那些自作聪明的人,最后还是难逃被送上火刑台的命运。
生活没有目标,整日里和那些书籍打交道。
冥冥中,却又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向前走。
待慕言十五岁,扫巫行动的迫害已经遍布大地。
审判一场接着一场。
国家的经济衰退了。
贸易崩溃了。
前来多明子的道教避难的人,越来越多。
连走廊,也成了地铺的热门选点。
好在藏书阁乃教内重地,闲人免进。
慕言藏在高高的书架后,看着地板上唯一的一个光点,其中躺着一只已死的老鼠。
他动了动,稚嫩的小手正好掩住老鼠的尸体。
慕言慢慢眨了眨眼,随后移开了自己的手。
奇迹发生了。
老鼠抽畜了一下,活了过来。
许是老鼠对自己死而复生感到高兴,兴奋地到处乱窜。
窜得慕言心烦。
慕言拧眉,老鼠痉挛地停下了动作。
阁内恢复了最初的死寂,窗外依稀传来嘈杂的人声。
越来越喧哗,越来越轰动。
有人来敲门,慕言不情愿得跟着走向了大厅。
又有大善人来行善了。
多明子待人从来都是一个风格——贫道什么什么,不管对方是位高权重者还是贫民百姓者。
慕言有点传染了这个德行,看人都是一个表情——无动于衷。
常年待在藏书阁,慕言的皮肤缺少太阳的润泽,显得苍白,类似营养不良;发质欠缺黑色素,有点少年白头。
受难的群众感激涕零得匍匐在大善人的脚边,慕言有种错觉,好像引起这一切的是某个旱灾洪涝,而不是扫巫行动。
他撇到一些身受创伤的人,尽管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治愈他们,可是没有这个必要。
他规规矩矩得分配食物,不发一言,不正眼瞧一人,做好自己的事,回藏书阁继续背光生活。
岂料他的这种默默无闻的行为,会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小鬼。”
一个莫明其妙的叫喊,慕言低头走路。
“喂,叫你呢。”
慕言继续走自己的路。
然后,肩膀被抓住了。
对方下手不知轻重,慕言刺痛了一下,回头一个冷眼,一句冷语,“我不叫小鬼。”
对方比划了俩人的身高差距,笑,“这还不叫小鬼?”
慕言干净利落得无视了此人的举动,走人。
“喂——我叫你呢——喂——”
一个大嗓门。
慕言忍无可忍,停下脚步,扭头凶狠得瞪了过去,“我也不叫喂。”
“那你叫什么?”对方二十出头的模样,笑起来很痞。
“言。”这里大家都这么称呼他,慕言也懒得再去给他的名添加一个字。
“你是这个道教的人吧。我迷路了,可不可以送我出去?”
慕言默不作声得指了个方向。
“能不能麻烦你带一下路,天黑了,这里我不熟悉。”
对方大有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趋势,慕言转个身,挪了几步,瞟了眼,大步流星得走在前头。
送到门口,对方的随从已经等候多时。
“谢谢你了,小弟弟。”从始自终,这人总是以大人自居。
慕言有种被看扁的感觉,很不爽。
回到藏书阁,慕言不幸一脚踩到了那只死老鼠。
阁里的一角,凭空开了一扇门。
第二天,多明子召集了自己的弟子。
慕言被押到内室,进行了审讯。
藏书阁里有密室,密室里有无字天书。
得天书者,得天下。
“可笑。那你拥有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得到天下?”慕言开口,没有礼貌可言。
多明子语塞。
难道要让他在众弟子面前说自己看不懂无字天书吗?他一介德高望重的道长,潜心修道,一心向天,却得不到上天的赏识吗?
“不要转移话题。”多明子斥责,避过刚才的话题,“你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慕言充耳不闻,只选他愿意说的话回答,“就是因为这种荒唐的无稽之谈,我娘、祖母,才会落得那种下场。”
多明子仿佛想到了什么,“你、你做了什么?”
“我毁了它。”慕言扬起脖子,下跪的姿势迫使他仰视在场的人,可众人只觉得那眼神是一种傲视。
软禁的地方,居然还是藏书阁。
怕是家丑不可外扬。
避难的人多,食物本来就不怎么充分,对一个阶下囚,一天有一碗白饭已是倍加友善。
友善——伪善。
慕言有时想不通,多明子这样一个人,当初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他这个被众人憎恶的婴儿。
要知道,那时的他,是戴着将来很有可能是巫师的一顶帽子。
弄不好,多明子不仅会身败名裂,还会搭上自己的命。
也是。
伪善的人,矛盾。
藏书阁唯一的窗子透进点点月光,藏书阁唯一的门被悄悄打开。
跃进两个动作轻盈的人,跟着走进一个人。
看清那个人的瞬间,慕言的心情更糟了。
“跟我走。”昨天迷路的人向着坐在角落里的他伸出了手,“我信你。”
“信我什么?”昨天不爽的感觉重新袭来。
“信你,那东西不是你偷的,你也没有毁。”
“凭什么?”
“就凭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做。”
慕言拍掉他的手,“我自己能站起来。”
对方狠狠揉了揉他细碎的头发,“要强的小鬼。”
“我说了,我不叫小鬼。”慕言左右看了眼那两个黑衣人,交给他们每人一包粉末,“拿回去和水里泡脚,不然明天你们的脚就废了。”
‘噗哧’,手还在慕言头顶的人笑出了声,“原来是这样。”
这样又怎样?慕言白了一眼,“我不喜欢骑马。”
“可以,我们有马车。”
俩人跳跃性的对话让那俩黑衣随从听得云里雾里。
慕言准备钻上停靠在后山的马车时,被一个老头拦了下来。
“公子?”老头惊讶于自己的主人允许一个小毛孩子同坐一车。
慕言睬也不睬那老头,舒舒服服地选了个姿势躺下,占据了车厢里大半的软垫。
路程颠簸。
自躺下那一刻,慕言就紧紧篡着软垫的一角。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会把他带到哪里。
这个人仅仅是给与了他最简单的信任,他就义无反顾地跟着走了。
可笑。
好可笑。
慕言发现自己果然缺乏好多东西。
比如这个人的名字——那用地痞似的笑,告诉的名字。
叫季语。
***
桌子的一角被折断,慕言平静如水的眼底终是出现了波动。
耳畔传来痛苦的呜咽,慕言走出他的这幢风格迥异的别墅。
院子里的那颗老树仿佛一副刑具, 不再是常理的枯藤缠绕着老树,而是老树禁锢了枯藤。
明明是失去生命的枯藤,却仿佛活了般奄奄一息。
藤姬扭曲的脸庞显现在枯藤上。
“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进密室,我不该看到那些牌位,我不该提起那个牌位上的人。”
“你该记住,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人偶。”
慕言并没有放了藤姬,相反,老树上的枝桠如尖锥般刺入了枯藤。
绿色的液体流淌到了地上,伴随着藤姬凄惨的叫声。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蛋,就算你把季语的转世带回来,杀了他,你也永远不会得到救赎。冥府已经知道你私自把楚凡带来了这里,你就等着进十八层地狱吧。”
地狱?
天地间,慕言仰头大笑。
这世上,还会有比那伤更痛的地方吗?
计
“给。”楚凡把药碗递过去。
慕言盯着碗中乌漆麻黑的液体,表情困惑,“这是什么?”
“药。治你身上的伤。”
“伤?”更茫然的表情。
“总之,喝了对你有好处。”
楚凡无奈挠挠头,这回真的是天知道这个人怎么会莫明其妙倒在门口,明明那时带着一身的伤,过了一夜居然不治而愈。如果身体恢复技能那么好,怎么不把脑袋恢复一下,失忆这种事,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吧。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楚凡不死心得问,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现在这个人又凭空出现,不是又给了他回家的希望吗?拜托,老天爷,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吧。居然送来一个只记得自己名字的家伙,这不是又生生打破了他的希望吗?
要是再这么一来二去,楚凡怕自己真的要不敢怀抱‘希望’这个词了。
楚凡烦躁的表情让慕言回答的声音轻了许多,充满了歉意,“对不起。”
“你是对不起我。”楚凡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圆睁,吓得床沿的人缩回了床角。
楚凡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失忆前是那么傲慢不可一世的人,现在居然像只受惊的小鹿?!
“啊~~~~”楚凡抓狂得大吼大叫。
“怎么了?”江南闻声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冲进了屋,看着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人,江南的头疼不亚于楚凡,“你喊什么?”
“我烦啊!!!说失忆就失忆,也不考虑考虑被他的恶趣味整得一个回不了家、一个结不了案的你和我!!!”楚凡到现在还是相信江南是为了结案才追捕慕言。
而江南自己,似乎也有些迷糊了最初的目的。
慕言委屈得嘴一扁,眼眶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打转。
楚凡无语得向上猛翻白眼,“I 服了 YOU !!!”
“哈?”江南被这句几千年后的中英文说闷了。
楚凡无力得摇着头,走向门口,他现在迫切需要新鲜空气来维持他快窒息的小脑。
“灶上在煮饭,你去看一下。”
“哦……”临走前,楚凡回头看了眼床上惊恐的人,再度苦笑着翻了个白眼,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衰!!!
江南的城府远比楚凡深得多,阅历也比楚凡多得多,面对苦苦追寻二十年的人,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失忆了。
“你说你叫慕言?”
“恩。”
“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恩。”
“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知道吗?”
摇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
“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好巧不巧倒在我家门口?”
“你也说是好巧不巧了……”
“……”-_-!!!
“……”
“得,你要想起什么的话就马上告诉我,我是六扇门的总捕,待会回去帮你查查最近有什么人口失踪案,你家人一定很担心。”
“我没有家人。”
意料外的,江南听到了这个回答,“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对啊,所以即使以前有,我也不记得他们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等于没有吗?”
“……”江南又无语,眼底却是泛起一丝疑惑。
由于楚凡被慕言前后太过夸张的判若两人的行为刺激到了神经,一锅白米饭成了黑米锅巴。
江南黑着脸啃了两口,最终还是顾及自己的胃以公务缠身的理由提前离席了。
开玩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怎么能这么糟蹋!!!!
而慕言的第一口,就喷在了楚凡的脸上,还大声嚷嚷着天下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
楚凡恨不能一拳揍上那张清秀出尘的绝世容颜,最终还是以男人要懂得怜香惜玉的牵强理由说服自己要冷静。
楚凡敢怒不敢言、敢言不敢揍的憋气表情完全把慕言逗乐了。
慕言笑得不是一般的张扬轻狂,前俯后仰,花枝乱颤,眼角都沁出泪水来。
此刻,楚凡倒是没有了气,反而想起了某首古诗。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
再笑倾人国。
慕言猛地趴在桌上,把脸埋进了臂弯。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屏住笑,紧咬的下唇,渗出了一抹殷红。
“喂——”楚凡见状,还以为他又怎么了。
抬起他的脸,楚凡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你干吗咬自己啊?”楚凡的语气中有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心疼。
慕言早已不笑了,眼底恢复了如初见时的那种平静与冷漠。
楚凡的动作又停顿了一秒,就在刚才,有种好似某股冷空气径直穿越他身体的错觉。
慕言眼神中的变异眨眼就退却,扫了一眼楚凡拿来擦他下唇血迹的白布,立刻换上了一副嫌弃的表情,秀眉紧蹙。
“怎、怎么了?”不知为何,楚凡心里有些害怕。
“脏。”
楚凡发呆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慕言值得是他手中拿着的白布。
“不会啊,我昨天才洗的。”楚凡单纯的解释道,还特意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你瞧,这么白,挺干净的啊。”
“玷污了的东西,再怎么洗也是枉然,回不到最初。”
“???”楚凡看着慕言因紧握而发白的指骨,脑海里蹦出个很符合心理学逻辑的想法:这家伙,该不是过去遭遇过什么悲惨的事吧。
“那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楚凡安慰地拍拍慕言的肩膀。
“呵,是啊,更何况我不记得了。”
“呃~” 要不是慕言提醒,楚凡恐怕已经忘了眼前的人已经失忆了。
慕言划开一道淡淡的笑,“看你小小年纪,现在记性就这么差,以后老了,老年痴呆症非你莫属。”
事态发展的太快,这句恶毒的语言楚凡还没来得及消化,慕言就已经兀自去饭后百步走了。
“喂,你去哪里?”
“等等啊……你不能乱跑。”
“我说,你别走那么快啊——”
一炷香后……
楚凡傻子似的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无语问苍天。
人呢?
慕言径直回了自己那风格迥异的别墅住宅,院子里的老树根部,零乱地散步着一些兽印。
望了眼脱落的枯藤,慕言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没想到那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黑豹背叛了自己,私放了藤姬。
慕言嘴角扯出一丝凄惨的笑容,连动物都懂得了背叛,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正值楚凡苦恼于没有方向寻人时,一个身着妖异红色服装的女子与他擦肩而过的同时,留下一句话。
“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楚凡猛地回头,红衣女子的身影在人群中隐隐若现。
对我说?楚凡耸了耸肩,为什么我好像看到有只黑豹跟在那女的后面呢?
基于那只黑豹和楚凡唯一印象中见过的那只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的相似度,楚凡追着那红衣女子的身影而去。
“赶快离开这里。”红衣女子自称藤姬,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楚凡听得一头雾水。
“我也想离开的说。”楚凡有感而发了一句。
“我指的是你现在必须离开你住的地方,离开他的身边,走得越远越好。”
“他?”楚凡起初以为是江南,想想,还是问了“你是说慕言?”
“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他把你带到这里是有目的的,他是要你这一世死在他手上。”
愣愣地眨了下眼,楚凡是有听没有懂,“你在说什么?”
“你是他最恨的人这一世的转生。”
楚凡踉跄了一下,托住自己的下巴。
“九九八十一尊牌位,当年背叛他的人全死在了那一夜。而他们每一次的转世,都是由他亲手送葬,唯独一个人,他亲眼目睹不了。那个人在死的时候灵魂被送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他被出身困在这里,每一世的复仇他都报不了对那个人的恨。直到一年前,冥府由于那边世界魔族对鬼之目的争夺引起的混乱而忽视了这边的动静,他趁机跨越了两个世界把你带了回来。你该明白,他对你所做的事的意义了吧。”
楚凡一时沉默了,他本就不怎么滴的脑袋飞速旋转,然后得出他的最终结论,“也就是说,他百般周折把我弄到这里,以及那些棺材的事,我家的事,都是为了找我报仇?然后最终结果,就是我死在手上?”
“那些他卖给棺材的人,都是曾经背叛他的那九九八十一人的转世,所以无论买不买他的棺材,他们都必死无疑。而你,是他最后的目标。”
“那么他失忆,那些表情、动作,都是装的?”
“废话!”藤姬搞不懂这人怎么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事关生死,作为人类不是最关心自己性命的吗?要不是为了报复慕言对她的酷刑,藤姬万不会在逃离之际还跑来提醒楚凡。
“那你,是不是知道这些事?”
“恩啊。”楚凡眼里突然腾起的忧伤让藤姬彻底迷惘了。
“告诉我,好不好?那个背叛他的人,叫什么名字?”
罢了,人这种复杂的动物,她一个由枯藤进化而来的幽灵,根本体会不到其中奥妙。
藤姬深呼吸了一口,淡淡得道出一个名字。
“季语——这个历史上曾名胜一时的惠王朝的统治者,神灵之远见者谓为君也的灵修皇。”
与此同时,慕言的别墅住宅处来了不速之客。
颐轩一袭王者装扮,身后跟着袁崔嵬,两人缓缓飘落于那颗早已枯萎的老树枝桠上。
此时的冥王皇帝已经因为违反了与神的契约而被打入了十八层地域,接管冥府不久的颐轩立时发现了慕言的违规行径。
鉴于那边世界魔族的领袖之一苍阙已死,鬼之目的情况处于稳定状态,丁莫那小子等人还算有责任心得安分守己,颐轩已经快马加鞭赶来处理这里的事,结果还是晚了一步,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看准了一个方向,颐轩短促的一声令下:“追!”
恰彼时天真(上)
十五岁那年,慕言因为一句话,跟着季语离开多明子的道教,来到江南名门世家的季府。
面对如斯一个庞大的家族,慕言不免有些胆怯。
当管家福伯把厚厚一本家规交给他的时候,慕言表面是平静如波,心下却是咽了口口水。
季家门人,上至朝廷达观贵族,下至经商生意,行行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不过,这是上一代的风光了。到了季语这一代,人丁依旧兴旺,只是这男丁人数不容乐观。
许是这季家做官经商途中造了不少孽,能平平安安茁壮成长的季家祖孙只季语和他大哥季礼俩人。
为了这事,季府的大老爷——季语他爹,又迎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妾不过年芳二八,只比那时的慕言大了一岁。
季语喊着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女子为七娘,心里是哭笑不得。
当局政治F·B,扫巫风波横行,民不聊生,经济贸易崩溃,外交失败。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
如今当朝民心已失,政局动荡,内忧外患,这等大好时机,岂容有志之士干等?
之前季语带回慕言的那趟施乐行善之旅,本就是冲着多明子收藏的无字天书而去。
季家的野心起始于得知无字天书的那一刻,季语此番出门顺利带回天书,更是锦上添花。
只是,季大老爷凝视着不着一点痕迹的天书,心中有所不悦。
作为长子的季礼被唤上前同看,未果。
轮到季语时,他仿佛早已预见到了这个情形,微微蹙眉,对着满怀期待的另两人摇了摇头。
既然是无字天书,有缘人才能够得而识之。
这无妨,既然他们季家三人都不是这有缘人,季大老爷也不会让那有缘人有机会得到。
打定主意的季大老爷退下两个儿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季语嘴角一闪而逝的狡黠。
虎父无犬子。
季老爷如此大的野心,他的两个儿子怎会没有雄心壮志。
季语早在回程的路上探过这本天书。
——成天下者,禾子也。
无言独吾,又亡也。
偌大的一本书上,只有这短短两行字。
禾子,是为季;吾无言,不成语。
个中深意,一目了然。
季府上下都不是吃闲饭的人,从小就才华横溢独具慧眼的季语怎会带回一个废物?
可怜慕言怎会知道,当初那一句堪比山盟海誓的‘我信你’的背后是如此肮脏的不堪入目。
季府从存在起,就拥有自己的雇佣兵,个个身手敏捷、身怀绝技、训练有素,对外是防贼,对内是野心的膨胀。
一场血洗丞相府的突袭拉开了改朝换代的序幕。
季府的雇佣兵小队总计九九八十一个,季大老爷甚至冒着断香火的危险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也编入其中。
当然,战场上,素来以仁德名扬大江南北的季家,势必有不少自愿为推翻当朝暴君而组织起义的百姓帮忙。
慕言并非不懂战争带来的灾害,当他跟着季语上战场的时候,所做的,只是静静找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旁观。
他讨厌红色的血弄脏自己的衣服,更不屑与那群挥着刀枪乱吼的野蛮人为伍。
此时此刻,季语总是仿佛一眼能看穿他的心思,笑着将他唤来护在身后。
季语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着慕言,他想要从他身上找出那天书所言的奥义何在。
可他除了发现慕言寡言、有点洁癖、有时毒舌、偶尔耍耍脾气外,一无收获。
直到,那转折性的一战。
季大老爷有个很不好的缺点,太过于自负。
为此,他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皇城外,鹿良山一役,为振奋士气,季大老爷亲自披挂上阵。
军中人数虽仅有八十一人,却个个是精英,用得是迂回战术,靠得是出奇制胜。
未料,计划外泄,反被对方将了一军,后路被堵,退居鹿良山,被困山中数日。
季大老爷疑心军中有内奸,恰恰据悉,居然闻得慕言于战前半夜下山,形迹着实可疑。
一声令下,先军法伺候,以惩不从军令私自离营;再者,上刑拷问。
“两军对阵,你私自离营,下落不明,是为何?”季大老爷的询问还算客气。
可季礼就不见得了,只见他横眉竖目,使个眼色让手下给慕言上了夹棍,“说,是不是你给皇城里的人报信,导致计划泄漏,害我们被困于此?”
十指连心,慕言吃痛地低吟了一声,愣是咬紧了下唇,不发一言。
“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话音刚落,刺骨的痛电流般窜遍全身,指骨‘咔咔’作响,再这么下去,难保一双素手就这么费了。
慕言抬头,扫了一眼全场的人,眼神是毫不吝啬的鄙夷。
“就知道新来的不可靠。”季礼唾了一口,言语中把矛头转向了把慕言带回来的季语,“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受谁的指使,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
季府两公子的明争暗斗早已不是新鲜事,之前是为了季家垂涎欲滴的家产和地位,现在,更是为了以后可能的继承者的身份而斗。
一向谨慎有余的季语居然会犯这么糊涂的错,季礼怎会错过这么好一个扳倒竞争对手的机会,还不加倍利用。
而慕言,从这一幕中,也证实了季语口中那‘哥哥为图家族利益而意图铲除倍受父亲赏识的弟弟’的悲哀。
这下,他更是不会把其实那夜是季语救友心切,让自己给他城里的一个好友稍口信催促离开的事实说出口。
打死他也不会。
虽然第一眼看慕言,很容易将他和弱不禁风联系起来,实际上却也是条硬汉子。
不管怎么用刑,不说就是不说。
季礼气得暴跳如雷,上前一把抓起慕言灰黑色的长发,昂起他的头,怒吼,“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你再不说出主谋,你可就要活活被打死在这里了!!!”
慕言一个蔑视的眼神扔过去,一口混了血的唾沫吐到了季礼脸上。
季礼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抡起一个巴掌就要打过去。
从头到尾唯二个没有开过口的季语拦下了这一巴掌,“要是他死了,线索就断了。”
“哼!”季礼甩开他的手,“他死了,不是正合那个主谋的心意?怎么,舍不得啦?”
“大哥,那狗皇帝的兵马就在外面山脚下,不知何时就会冲上来。皇城里,二叔三舅他们,也都等着我们一旦发出信号,就里外接应。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
“你!!!”
“而且,这个时候,你也不希望惹爹生气吧。”
季礼气结,小心偷瞄了一眼座上沉着脸的季大老爷,乖乖收手退了回去。
“先把人压下去,找大夫看一下伤势。”季语对着旁边的人吩咐道。
慕言疲惫得任由他们拖了下去,模糊的视野中最后留下的是季语气宇轩昂的背影。
他欣慰地舒展了因疼痛而紧蹙的眉,他没有选错人。
几日后。
季语毛遂自荐,带着二十骑精英,勇闯敌方盘踞在山脚数日的军营。
一举捣毁。
敌营将士缴械投降,众人无不齐声喝彩。
功劳全被季语抢了去,季礼气得是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而季语此时又找来了一纯朴书生,将慕言替自己送信给好友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负荆请罪,季大老爷鉴于季语立下的大功网开一面,季语从而也顺利替慕言开脱了罪。
这回,季礼气得更是差点一口气上去,下不来。
这热闹的情景下,谁都没有注意到季语与那刚投诚的敌营将领间一个会意的眼神交换。
季语城府之深,慕言替季语送的信,岂会那么简单。
通风报信,挫败季礼领军的气势,使己方陷入困境;适当时机,再由自己冲锋陷阵,扭转乾坤,夺回大势。如此一来,还不轻松击溃季礼?
季语的野心比谁都大,他的如意算盘比谁都打得好。
任谁载在他手上,那都是情势所趋。
慕言,也不例外。
甚至是季大老爷,也是历史的必然性。
“我知道……你不会放下我不管……”
听着因那次的酷刑而一直处于昏迷的慕言迷迷糊糊的梦呓,季语嘴角漾开一道难以捉摸的笑。
那笑,却在视线触及到慕言纤细的十指时凝固在脸上。
他来之前已经问过大夫慕言的伤势,那老大夫是叹气的摇头说可惜了那么好的皮肤,留疤是无容置疑的,至于那十指的伤,不消三个月是康复不了的,当时军中没那么多药材浪费在一个疑似叛徒的人身上,所以连包扎都免去了,只是开了些类似续命的普通药方。
可是……
季语眉间的疑惑越来越重,他伸手,解开慕言至今还未换下的布满血迹的衣裳,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出现被鞭子狠抽后的皮开肉绽,反而是一片的细腻白皙,吹弹可破。
明明受了那么重的刑,居然没有留下一丝红痕?
出神中的季语没发现逐渐苏醒的慕言,而后者在意识到自己胸前坦荡荡的处境后,蹭的就脸红到了耳后根。纯情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坐起身,朝床的里面靠了靠。
季语注意到他的动作后,哭笑不得,脑海中却是浮现了又一个新的主意。
“痛吗?”季语装作对刚才看到的一切全都不知情,慰问道。
慕言摇摇头,抿嘴。
“我爹亲自监督,就算你是我的人,他们根本不会看我的面子而放轻下手的力度,怎么可能不痛?”
慕言好想告诉他,当时是真的很痛,可是现在除了手指还隐隐作痛外,其他地方都已经愈合了。但是这违背常理的愈合速度,让慕言怎么开口和眼前的人坦白,说自己是个怪物吗?会自我修复?
不。
慕言决不要。
“一定很痛,刚睡着的时候这里都拧在一起了。”季语轻轻抚平慕言紧蹙的秀眉,“为什么不把我供出来,那样你就不会受罪了。”
不管对方说得是真是假,冲着这温柔的语气和轻柔的动作,慕言宁愿一头载进去。
“你当初选择相信我,那么,我也信你。”
“傻子。”季语宠溺得顺了顺慕言一头散乱的发丝,抬起了他的下巴,“你真的很傻,傻得都让我舍不得放开你。”
所以,我只好骗你。
前面已经有提过,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国家需要的,只是能够顺应历史潮流的君主。
季礼为人暴躁,脸上藏不住心事;季大老爷太过自负,心比天高。
一个暴躁,一个自负,对于城府深厚算无遗漏的季语来说,时机一到,一切都手到擒来。
更何况,还有过天书的明示。
这个国家的王,非他莫属。
仅用三个月攻陷皇城建立起来的政权,不敢轻易交给外人打理,有先见之明的季大老爷当初建立的雇佣兵就有侧重于文武的培养。
一切才刚尘埃落定之际,却传来了季礼私设军队意图逼父退位的消息。
无论谣言是真是假,十天后就要登基为王的季大老爷决不会允许在这个时候出现任何差错。
因莫须有罪名而遭到强行软禁的季礼,彻底被隔离在皇宫深院。
三天后,季大老爷沐浴更衣,进入了登记前七天的净修仪式。
那第七夜的晚上,季语来到了慕言的房里。
“明天爹就要实现他的夙愿了。”季语坐在床边,轻声道。
“你不高兴吗?”慕言不知为何,感觉眼前的人心情并不怎么好。
“怎么会?他是我爹,我当然高兴。”季语出其不意得把慕言压倒在床上,眼里泛着一层迷离,温柔似水,“明天帮我个忙,好吗?”
湿热的气息拂面而来,显然慕言招架不住这等亲密接触,都不敢正视对方,“有、有什么事你就说,不、不用靠这么近。”
“我想让你明晚帮我把这副刺绣交给七娘,这是她让我途径苏州的时候替她甄选的。你知道我爹的脾气,他疑心重,不喜欢我和大哥太亲近他的小妾,她是我爹的新宠,更何况明天我爹就是皇上了,龙颜不可触犯,所以你可以帮我东西给她吗?”
“恩……好……”
“还有,虽然我没想过要和大哥争过什么,可他未必肯放过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恩。”
“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的。”
“你以前都是看着我的眼睛回答的,为什么今天都不敢看我?”说着,季语轻轻捏住慕言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还是说,你有事瞒我?”
“没有。”这一声慕言几乎是叫出来的,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立时噤了声。
“没有就好。”
“语,你刚才说的,你真的不想和你大哥争?你真的不想坐那个位置?”慕言疑惑,“这三个月来,你冲锋陷阵,直捣黄龙,整个季家军就数你最拼命,最尽心,不管是军心还是民心,你的拥护最高,可以说,这个江山,是你替你爹打下来的,你当真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功高盖主这个词,你听过吗?”
“你是说你爹会……可你是他儿子啊……”
“在皇位面前,可是六亲不认的。”
慕言不安得迎上季语的视线,那深邃的眼神令他猜不透季语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
沉默良久,季语低头凑近了慕言的脸庞,搔痒的气息拍打在脸颊,酥麻的感觉瞬间醍醐灌顶,那微微眯起的一双桃花眼透着乱人心神的媚惑,慕言不由自主得闭上了眼。
那一刻, 他以为他会吻他。
“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季语寽了寽慕言额前的散发,起身离开。
新皇登基之日,大赦天下,季礼终于获得自由出行的权力,却忽然收到了一封书信。
送信者神神秘秘,季礼打开一看,立刻变色。
当夜,天高气爽,华灯初上,歌舞升平,皇城里一派喜庆,宫里笙歌曼舞。
不为人知的宫里一角,却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东西呢?”月下一身素衣装扮的女子,正是季老爷新近娶回家的第七房小妾,今早朝廷上刚被册封为如妃。
慕言不解,季语告诉他未免惹人注意才选了这么个小角落把刺绣给她,可是为何这人要怒目相视。
如妃一把抢过慕言递上的刺绣。
如果慕言此前有看过刺绣上绣的是什么字,或许他就明白为何此刻季礼会出现在现场并想要杀他。
可是慕言不会去看,他也根本就没想过要去看,更进一步的来说,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季语的吩咐。
之前鹿良山的那次送信是如此,这次也是一样。
没等季礼下手,大批的禁军包围住了他们,从人群中走出的,是皇袍加身的季老爷。
人证物证俱在,一切好比捉奸在床。
刺绣上的绣的是季礼与如妃俩人的爱称,俩人欲杀慕言的行径恰恰又暴露了他们杀人灭口的目的。
季礼与如妃是如何私通的,慕言自然不知道。
但是只要季语知道就可以。
早说过龙颜是不可触犯的,季礼被秘密处刑,季语非常‘好心’的去看了他大哥的最后一面,只是冷笑着丢下一句话。
“大哥,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你输了。”
季礼是触犯了龙颜,罪不可赎;可慕言,不免被牵连了‘知情不报’的罪。
慕言冤,他心知这很可能是季语导演的一出戏,可他又决计不会出卖季语。
因为季语说过,他对皇位没兴趣。
可如果当真没有兴趣,为何又要千方百计除掉自己的大哥?
“我是不得已的。”季语如此对被关在天牢的慕言解释,“大哥暗中派人杀我,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说过的,你应该明白的。”
明白吗?慕言是迷糊了,难道除了死,就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
“对了,父王要见你。”
又要询问那次的事情了。慕言跟着走出大牢,突然语气坚定,“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闻言,走在前头的季语顿了顿,回头划开一个不明所以的笑。
一路走来,慕言奇怪,不是要问话吗?怎么到后宫来了?为什么还要他沐浴更衣?
“乖,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季语看出慕言的疑惑,揉了揉他的发,示意他不用太担心。
一炷香的时辰后,慕言身穿一件鹅黄色纱质的华丽衣衫出来,还不停打着喷嚏。
“怎么?水不够温度感冒了?”季语替他把额前的散发寽向一侧。
“不是,是那些花瓣太香了,我……阿嚏……”慕言狠狠揉了揉鼻子,“都说了不要了他们还硬是要加。”
季语眼色一变,扫向一侧早已吓得跪趴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你们听不懂人话吗?不知道什么叫适量吗?”
看着从来都不轻易发怒的季语为自己生气,慕言心里暖暖的。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后面所做的铺垫。
季老爷对慕言的秀色垂涎已久,只是那时忙于创业正事,此等劳神费心的事自然是在一切都稳定之后。
慕言不懂,季语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他怎么可以熟视无睹的请求告退。
难道这个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对自己的行为还不够明显让人认为是要做爱吗?
季语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慕言居然连叫他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季语的姿势是那么一气呵成,是那么干净利落,是那么没有一丝犹豫。
听着门缓缓合上的声音,慕言无法相信这是现实。
“看来我的这个笨儿子的忍耐力不是一般的厉害啊~”季老爷沧桑的声音传来,“就连我把你压倒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开口说一句‘住手’。还是说,你对他根本不重要?”
那最后一句在慕言看来是挑拨离间的话,反而让他想起了一件事。
功高盖主,这个人是想要找借口除掉自己的儿子吗?
来不及去细想,慕言后庭一阵紧痛,浑身战栗不止,扬起的头痛苦得张着嘴,异样的冲击刺激着他的神经,难耐的呻吟断断续续,可前面始终没有勃起。
他是真的陷入了某个温柔的陷阱,不得翻身。
男宠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尤其主人是在床上有特殊嗜好的当今皇上季语的爹。
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晚上痛到彻夜难眠。
慕言恨透了这个把他当宠物一样对待的人,而当他证实了季老爷欲除季语而后快的心思后,更是有弑君的冲动。
可是当对方以季语的性命为要挟,却不得不妥协在男人的身体下。
直到某一天,传来当今皇上设下筵席招季语进宫,此后季语便一病卧床不起的谣言。
慕言想都没想,就冲向了季语的王府,宫里的侍卫倒像是提前收到了命令,没有阻拦。
一切都在季语的计算中,就算是现在病危躺在床上命不久已,他也异常坚定的相信,笑到最后的那个人,是自己。
“你这是中毒,你知不知道?你都快死了,怎么还能这么平静?”慕言一见面就怒气冲天的吼了一顿,沉寂了一会儿,退下了闲杂人等,表情严肃得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是决计不会这么做的。”
“放心,我死不了。”
“真不知道你脸上的那份自信是怎么来的。”慕言气得直跺脚,要不是碰上自己,他以为他还能活多久。
“我当然有自信。”是,季语他当然充满信心,从他那次看到慕言居然复活了一只已死的小鸟时,他就知道他绝死不了。
“在这之前,有些事我想告诉你,我……”
“如果你是要说你自己体质的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恩哼。”季语一脸的轻松,完全不像是临死之人。
慕言服了他,“怪不得你都快死了,还这么气定神闲。”
从王府回到宫里,慕言反复思量了许久。
他的能力,救得了季语这一次,下次,他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了。
而那个下毒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季语。
季语早就知道了他的事,一直以来却对他始终如一。
慕言望着铜镜中自己出尘的脸颊,暗暗下了决心。
当自己被以弑君的罪名投入大牢等待问斩的时候,慕言是视死如归的。
这次被关押的地方,同时还容纳了一干饥渴的贼人。
可想而知,一只小绵羊落入大灰狼手中,是怎样的下场。
慕言挣扎在这中间偷生,为得不过是想再看一眼那个他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听说,他顺利继承了皇位,改名为灵修皇。
听说,他平定了山西一带的反贼,众人称道。
听说,他纳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后,举国欢庆。
听说,他微服出宫,体察民情,制服了一伙儿危害百姓已久的强盗。
听说,他于早朝之上,以神机妙算破了一宗奇案。
听说,他的成功是天生注定的,是他手中握有的无字天书上所明示的
听说,那次鹿良山投降的敌军将领,在对战前早已向他投诚
听说,他继位前身边曾有一个形影不离的人,后来因为个人恩怨私自弑君被抓了,还差点连累了他的前途
……
慕言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中,终于等到了当今万民敬仰的灵修皇的御驾亲临。
那个威风凛凛一身皇袍的人俯下身,寽了寽他额前的散发,动作如从前一样,声音如从前一样,可眼神变了。
“听说你要见我?还闹得前来视察天牢的巡抚少了一个耳朵回去?”
说罢,季语上下打量了一下衣衫褴褛却掩不住绝世容颜的慕言,扫了眼牢里蜷缩在角落的一干猥琐小辈,使了个眼色,身边的文官便命人把那些小辈拖出去砍了。
“抱歉,朕近日国事缠身,没能顾到你。”
明明残忍得将他自己遗忘在这个角落,慕言不懂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的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慕言打掉季语再度寽他额前散发的手,“不要当我是傻瓜。”
“哦?”季语挑了挑眉,拦下想要教训对自己无礼的慕言的手下,“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慕言一时无以反驳,“是,我是傻瓜,相信你,尊敬你,甚至还不可救药的爱上你。可你从头到尾一直在骗我,一直在对我做戏。”
季语不置可否,眼里闪过一丝可笑,“你用‘如果朕不来见你就能马上让朕死’的话逼朕来这儿,就只是为了和朕说这些?”
“怎么,你不信?”慕言也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以为你当时说你知道我的事,是真的知道。现在看来,似乎不尽然。”
季语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什么意思?”
“现在已经入冬了吧。”慕言突然左顾而言其他,未经允许便站了起来,步履有些踉跄得走到了牢房的天窗下,“不知道今天冬天会不会下雪?你说呢,皇上?”
季语蹙起了眉,退下了所有随从,紧紧盯着慕言茫然的双眼。
“当初,是你给了我信任,即使到了现在,我不管天书是不是你偷的,我还是很感激你那时候向我伸出了手。我不计较你如何利用我,真的,我不计较。最后,我只想问你,你有没有爱过我?”
“如果我说有呢?”季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慕言的身后,将站立不稳的人圈进怀里,“你瘦了。”
慕言没去理会那句关心的话,冷笑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以,到了现在,你还骗我。”
季语的动作僵硬了一下,蹙起的眉拧得更紧了,“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告诉你,被我救过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余生都是掌握在我手里,我想他们三更死,阎王都不会留人到五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控制的感觉,所以当初我才说,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想用的。”
季语已经退到了牢房外,紧握住双拳意图阻止身体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我是真的不计较你利用我,如果你当初把实情告诉我,我也会一件件都帮你做到。可你唯独不该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你明白吗?”
慕言凄凉的一笑,抬头看着天窗外阴霾的天空。
“今天冬天会下雪哦~而且,会是千载也不一定能逢的红色哦~灵修皇这么爱民如子,一定不会希望百姓无辜遭殃,是吧~那么,就让当初和你一起打天下的那九九八十一个人的季家军,陪你一起上路吧~”
慕言催动了最后的血祭,天空仿佛降临了一条红色的毯子,在他眼底?慰荒ùツ烤牡暮臁?span style="display:none" =k:yBswi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起在皇城中。
雪花,亦是血花。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街上,一个孩子仰视异常的天空,拉着大人的袖子,惊喜得叫着,“爹,娘,你们看,红色的雪花。”
恰,彼时,谁都有天真。
伤害
恰彼时天真。
楚凡呆坐在屋子里,脑袋空空。
藤姬最后告诉他,离开这里也不是一定要经由慕言,冥府的人已经发现了异常,定会派人来找他,到时,为了维护两个世界的平衡,自然而然就会把他送回去,毋须担心。
可是现在,即使回去了那边,也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回不回去,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大不了拿不到高中毕业证书。
只是,干等在这儿,会有谁回来吗?
江南回来是无庸置疑的,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慕言……楚凡猜不透。
如果慕言失忆是假装的,那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报自己之前N世的那个叫季语的人的仇?
楚凡的脑子本来就不适合做逻辑题目,趴在桌上,越想越乱,越想越晕,之前找了半天的人,也累得他迷迷糊糊得睡过去了。
等江南办完公回来的时候,就见楚凡躺在床上酣然入睡,而旁边坐着一袭清静白衣的慕言。
江南把手里拎着的两条鱼放到了灶边,每日回家由他买菜已是不成文规定,主要是因为某个签订了卖身为奴契约的家伙实在是白痴到不懂‘还价’两个字怎么念,要不是江南及时收回买菜的权力,这个家就要被败光了。
得,今晚看来又是他下厨。
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上了桌,却不见楚凡房里有任何动静,平时闻了饭香跑得最快的就属楚凡了,怎么今个儿还在睡?
正当江南欲去房里叫醒人时,慕言迎面走了出来,撇了眼桌上的饭菜,冷漠的神情哪像是之前那个失忆的人。
“你明明不相信我失忆,还敢把他单独留下?”慕言的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冷血,毫无温度,却是一改往日的寡言,主动开口。
江南没有答话,视线越过慕言的肩确定房里躺着的人平安无事,才重新把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人身上。这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有何不妥。
“你很关心他?”慕言一语道破,“可我清楚地记得,你当初接近他,是为了找寻我的下落。所谓六扇门也在查我的案子,都是你瞎编的谎言。你找我,根本就是因为你十五岁那年被我目睹了你和你母亲的事。其实我也一直很奇怪,你就因为这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而整整追查了我二十年吗?还是说……”
慕言轻笑了一声,弯起的杏眸洋溢着异彩,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还是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喜欢上了我?”
吞了口唾沫,不可否认眼前的人一旦妩媚起来就是能大幅度的提高犯罪率,江南也是个正常男人,心跳加速,下腹一紧,他张口大呼吸了一把新鲜空气,才得以平复刚才的躁动。
慕言变本加厉,勾起唇角,凑近了对方的脸颊,“我说错了吗?”
江南没有躲,反倒是把人推到墙角,桎梏在自己的臂弯中,“的确,看你的第一眼让我今生难忘。可那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之所以穷尽一生要找到你,只是我无法忍受你身上那股干净的味道。你不用抵赖,我绝对相信那些棺材的案子和你脱不了干系,你明明染指了那么多血 腥的事件,凭什么还可以这么干净地站在我的面前?”
“干净?”慕言仿佛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话,“说得对啊,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从头到尾都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都好脏,不管你怎么洗、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回到从前。所以,他们只好去死了。可是他们死了,转世后又会给弄脏,我只好再替他们送一回葬。一次一次,一次一次,永无休止。”
虽然慕言的跳跃性思维让江南一时无所适从,可是江南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很可怕,比他抓过的最凶狠的盗贼还要可怕。
那股恐惧感不是由外而内,而是由心底升起的。
“你不是看不惯我吗?你不是不爽我的干净吗?你不是一心想让我败在你手上吗?怎么,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不把握机会吗?”
江南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松开了对慕言的桎梏,“你要疯自己去疯,别拖我下水。以前的我是不知道自己一心想要他败在自己手上的家伙是个疯子,现在知道了,你以为我会跟个疯子计较吗?”
慕言不满地冷哼一声,“我以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我曾经也这么认为。”江南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低头笑了笑。
“你会后悔的。”慕言不屑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江南不解他语气中的得意与自信,楚凡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身后。
“刚才他说的,是真的?”楚凡露出很受伤的表情,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江南回忆一遍刚才和慕言的谈话,猛地惊醒,“不是,那个,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楚凡喃喃自语的表情,是绝对没有听。
“你是有目的接近我的,对我的关心也都是为了你的目的而装出来的,我居然还傻傻地把你当成哥哥一样,敬爱你,亲近你,仰慕你,我真是太天真了。”
江南懊恼,刚才看见的时候不是睡得像猪一样嘛,怎么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全给听进去了,“不对,你刚说什么?”
楚凡睁着大大的眼睛瞪他,“你装什么聋子。”
“你说,你把我当哥哥?”
“现在不当了。”
“那你现在把我当什么?”
“路人坏人小人都好,无关人士,一棵树一根草也好,就是不会再把你当好人了。”
“……”江南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冲上前去抓,呃~,抱人。
楚凡的时机掐得那叫顶呱呱的准,江南刚把手给环上去,他就给向前倒了。
“喂,小凡……”情急之下,江南第一次喊了楚凡的名字。
回家
“我可以自己走。”楚凡绕过江南伸过来的手,企图自己下床。
江南不由分说制住他的动作,抱到了院子里的藤椅上,“今天太阳不错。”
“我没有残废。”楚凡倔强得站起来,却因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了身后的伤。
江南心头一紧,生气得把人压回椅子上,想要责备,话到嘴边,还是化为一个无声的叹息。
藤姬从外面回来,使了个眼色借一步说话。
那次,颐轩袁崔嵬俩人并没有抓到人,由于慕言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他们除了在守株待兔没有第二个方法。
藤姬被派来守在江南家,她现在已转入颐轩手下,这是当然的,就算是为保命她也要找个和慕言相当的靠山。
“那三个人已经找到了。”藤姬淡淡道。
藤姬当时在场,也就她能认得那三个侮辱楚凡的人。
虽然那三人只是被指使,依江南的脾气,也不会放过他们。他眼神一凛,“我去去就来,帮我看着小凡。“
“如果他出现在这里,你会为了楚凡杀他吗?”藤姬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慕言。
“就算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量。”江南嘴角一扬,“不过,如果有机会,我不会放过。”
“就算你知道了他的过去,他是如何被季语伤害的,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他的事。既然他当初已经杀了季语报仇,就不该把这份仇恨转移到小凡身上。”
藤姬垂下了眼,“他是没有办法原谅季语的欺骗。”
虽然心中有所疑惑,江南也不再浪费时间搭理她的伤感,大步流星离开,风风火火找到了那三个人的藏身之处。
其中一人被打得大叫‘动用私刑没有王法’,江南冷笑,这时候还管什么天理什么王法,当初这些人干那些事的时候有想过天理,想过王法吗?
在遇到楚凡前,江南本来就是个为达目的心狠手辣的人,惹上他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运气好一点的,留个全尸;运气背的话,就不仅仅是死能解脱的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三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还被江南抓回了六扇门,随便按了个罪名投入大牢候审。
想必大家也能猜到那牢里,会是怎样一番折磨等着这三人。
不一会儿,凄惨的叫声从牢里传来。
六扇门的大伙自顾自忙自己的事,反正,这酷刑是每个朝代都避免不了的,没啥稀奇的。
“就算不吃东西,至少喝点水,我可不想江南回来看到你这副憔悴的模样连累我被他骂。”
藤姬把碗递过去,楚凡没接。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现在以你的身体,怎么可能忍受得了回去时两个世界间精神力量的冲突。你总不会想半路就挂了吧~”藤姬用了个后现代的词。
楚凡倍感熟悉,一股思乡之情涌至心头,结合近日来压抑的情绪,几滴眼泪啪啦啪啦打在衣襟。
藤姬暗自舒了口气,哭出来总比憋着好,“你恨他吗?”
“他恨季语吗?”出乎意料的,楚凡反问道。
“废话,看你现在的遭遇,他当然恨不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那我应该恨他吗?”楚凡低声呢喃,“小时候爸告诉我,做人要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才能明白生活的残酷。我很矛盾,我知道我是恨他的,可我有多恨他,他也有多恨我,甚至多得多。可是,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受伤了,有你,有江南,还有这里认识的朋友在身边;但是他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的唯一一个人是季语,季语背叛了他,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么久以来,他汲汲可求的,除了报仇,别无所有,不是很悲哀吗?”
藤姬慈爱得抚了抚楚凡的头,那对明眸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并不是一场伤害就那么容易可以打碎的。
“你听到了?”藤姬缓缓站起了身,“你还想对这个孩子做些什么过分的事情?”
楚凡显然才察觉到走近的慕言,望向慕言的视线,还带着方才的同情。
“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
慕言冰冷的眼神吓得楚凡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表情,上次的事还记忆忧新,他对慕言的害怕不言而喻,移了移椅子上的身体,往藤姬的身后躲了躲。
“收手吧。”藤姬好言相劝,“你已经报了够多的仇,没有必要再这么反复循环下去。”
“一个叛徒没有资格和我说这些。”慕言咬牙切齿,‘叛徒’这个字眼在他眼里是那么的可恨。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好歹我跟了你几千几万个轮回的时间,也是你给了我存在的位置。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越陷越深。你这么下去,苦得只是你自己。你放不下恨,报仇对你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
“你说这么多,是想拖延时间让冥府的人来这里吗?”
“我不会通知他们,毕竟,就算你不再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的创造者,这份恩,我今天就当是还给你。我知道你在上次的战役中受了伤,尽管你的恢复能力惊人,这次他们一定会做好完全的措施捉拿你。走吧,别再来这里了。等冥府的人把楚凡送回去,一切就结束了。”
“你好不容易才等到机会把他带回来,你以为我会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把人送走?”
“那么你以为,你有多少能力可以阻止?”颐轩的声音划破天际而来。
情势急转,冥府这回带足了兵力火力,那天空中黑压压的阵势,显然抓不到人誓不罢休。不成功,则成仁。
一场空前绝后的非人战役在空中拉开序幕,原谅今天太阳公公心情大好跑来观战,楚凡视力受限,看不清那一团团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聚在一起又‘哄’得散开再‘刷’得聚一起再再‘砰’得散开……
家→地狱→?
恢复意识,楚凡看到了久违的钢筋水泥,内心却没有半点喜悦。
江南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他们之间有过相互扶持,有过伪装欺骗,也有过肌肤之亲。
这能算是爱情吗?
楚凡现在根本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只想回到那个地方。
他想确认江南的生死,他想确认自己的感觉。
江南为他挡下那一招,就算没有生还的希望,就算是朋友之义,他只期望可以再见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他承认自己贪心,他还想知道经过那次之后慕言又怎么样了。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留在了那个地方,他不要现在这种揪心的感觉,他不要现在这种空荡荡的错觉。
沉浸于自己世界的楚凡并没有注意到原来世界的变化。
楚凡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路名,可这满目荒凉的城市,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因为慕言把他带到那个世界而造成两个世界的平衡被打破了?
事实显然不是如此。
楚凡逛了遍周围形同废墟的地方,实在与一年前繁荣富强的城市相距甚远。脑海中蹦出个绝望的想法,不至于那些人把他送错地方了吧。
终于,让他找到个活人问话了。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对方显得有些惊讶,“你没看新闻报纸吗?”
“那个……”楚凡有点窘,“我才回来。”
对方不以为然得‘哦’了一声,拾起脚边一张残缺的报纸扔给他。
楚凡奇怪这张报纸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现场的,他刚才怎么没看到。
“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楚凡猛然抬头看眼前的人,“难道这上面说的是你?”
他两眼发光的表情,简直是翻身农奴看见了毛主席、迷路人望见了北斗星、饿狗巧遇了包子……
而此刻,站在楚凡面前一脸不以为然悠闲自在的人,正是报纸上的人民百姓喊打喊杀要抓的人类异族——丁莫。
藤姬告诉过楚凡很多事,比如存在于他原来世界的魔族和鬼之目。
“如果你有鬼之目,可不可以请你带我去找一个人?”
“虽然本人之前开的事务所不乏找人寻物的工作,可现在,事务所关门了,这种事你还是去找你们自己人吧。不过如今,他们也未必有空睬你。”丁莫冷言冷语,面对人类的狠心,他的确已经没有必要再为这些人着想。
“可是,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楚凡沉吟了许久,“我说我要找的人,不,用另一个称呼可能更准确。”
丁莫一脸嘲弄,怪了,这人知道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没有一点担忧,反而找自己帮忙。
“我想见冥王。”楚凡如是说,然后自报上他的名字,“你好,我叫楚凡。”
他的眼中,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芒。
那一刻,丁莫大概能些许理解楚凡为什么可以对这个城市无所谓。
如果一个人怀着唯一的目标活在这个世上,那么除此以外的一切,在他看来,不过是装饰品。
丁莫老实交代,冥王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自然,也不是自己想见就也能见的,对那些做事丝毫不顾他人想法的家伙,自己还不想见的说。
楚凡不依不饶,誓要与冥王见一面,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回到那里。
那里是哪里?丁莫小小莫名一记。
看他满脸坚定又坐立不安的,丁莫爱莫能助,“我真帮不了你。要是你想进魔界看看风景,那我立刻二话不说带你去。”
“这里的世界,真的存在魔界?”就算看了报纸,楚凡起初,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毕竟,这种故事,只在他看过的漫画里出现过。
消化这个魔族、人类以及上古炎黄蚩尤的传说让楚凡足足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这不能怪他,逻辑问题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
提起楚凡的衰运,那真是用上三天三夜的时间都讲不完。
要说被害得惨,还不如说被整得够惨。
那汝城成王府的事官府早找他谈过话,就算要追究他男扮女装欺瞒王爷的责任,也不至于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到四婶家里来拿人。
前一刻他还在灵堂苦口婆心安慰刚失去长男的四婶,下一秒就被抓到本县衙门的后堂提审了。
天知道那跳井的王妃真正的身份是当朝公主,楚凡这就糊涂了,那王爷算当今皇上的什么亲戚?还搞乱伦?
当然没人会给楚凡解释皇上有个任性的私生女,至于这个私生女怎么个任性到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导致皇上为避人耳目就把私生女托付给成王爷管教的故事,鲜少为人所知。
鉴于以上原因,现在皇帝老子要为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也势必不能大张旗鼓,成王爷为了保全自己必然需要个人来给自己背黑锅,谁让楚凡好巧不巧具备了各种背黑锅的充分必要条件,结论自然唯他是举的当上了替罪羊。
对着那饭桶县令喊冤明显是浪费口水,一想到自己即将英年早逝,果然是天妒英才!
连正常的手续都没办,楚凡眼前就惊现了一座狗头斩。
“好歹也给我弄个狮子老虎头什么的,面子上也过得去啊……”
感觉到自己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楚凡笑自己死到临头还在逞强。
他到底回来这个地方干什么呢?
家已经没有了。
不管是这里,还是那里,都没有一个等待自己回去的家。
头一回发现,天大地大,居然没有他楚凡可以回去的地方。
明明一年前,自己还在父母温暖的笑颜中追求着自己的梦想……不过一年,不过一年而已,落魄到这种地步,人生真是变化无常,怪不得自杀率的增幅那么快……
“哼!”清冷的笑声配合着烟雾弥漫的视野,模糊了场景。
“咦?”当楚凡看到自己的头被那狗头斩咔嚓掉的时候,暴汗得摸着自己的脖子,“难不成自己已经是鬼了?不对啊,自己才刚死,哪能看到自己是怎么被砍头的???”
“你没死,那只是我做的一个傀儡。”又是那清冷的声音。
楚凡这才发现自己高高站在县衙的房顶上,一个腿软,差点滚下去,幸而靠本能抓住了旁边的人,不过这也把来人裹着全身的黑色风衣拽了下来。
好一副让人如痴如醉的俊颜,眉,双飞入鬓;眼,幽深犀利;唇,薄而色淡;形神,仿佛睥睨万物。
真的是很帅的人,摆在群众面前就是那种众星捧月的明星人物,可是……
“我认识你吗?”楚凡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好像……好像曾一起生活了好久……
来人微微一扬嘴角,拿回自己的风衣披到肩上,不容置疑得语气,“跟我走。”
难道是错觉?楚凡纳闷,为什么他刚才好像看到那风衣包裹下的身体有种液体质感呢???
慕言赶到此县衙的时候,衙役正在清理地上的血迹。
不由分说得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慕言艰难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昨晚被带到这里的人呢?”
秘密处刑的事怎会让这些无阻轻重的小衙役知道。
慕言几乎咬破了下唇,甩开眼前的碍事者,径直走向了县令的住所。
被救的楚凡跟着季语东转西走得进了一个深山老林,郁郁葱葱的果树让饥肠辘辘的楚凡口水大量分泌。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不要碰这里的一花一木。”
“……”
不甘心的狠狠咽下口水,楚凡提脚跟上。
“你带我去哪里?还有,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又是那清冷的笑,楚凡努力在脑海里寻找着符合眼前这个人形象的熟人。
“到了。”
低矮的草丛里分出一条小径,通向一间小木屋。屋顶冒着袅袅炊烟,楚凡又被激起了食欲。
“你住这里?”
“不是。”
“那我们来这里干吗?喂,你这人怎么一点儿都不懂礼貌,连门都不敲就进去了?……啊——这这这……”
这两个是人类吗???
一个身高比起姚明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个简直就是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嘛……而且这两位的年龄,怎么看前者不过三十后者却有六七十,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巨童和矮母。”季语眼里的笑意浓烈。
霎时正在准备午餐的矮母已经向不速之客发起了攻击,身材矮小的她行动敏捷,根本就不像楚凡想象中六七十的老太婆那样不堪一击。
黑色的风衣扬起在风中,季语手心凭空腾起一柄光剑,剑起剑落,矮母矫捷的躯体已经横尸在地。
眼见母亲丧生,巨童发了疯似的抓向凶手。
楚凡看着这可以归类于奇幻武侠的打斗场面,惊叹之余,他总觉得那把亮晃晃的剑下一个目标会指向自己。
“想去哪里?”
果不其然,那柄剑架在了楚凡的脖子上。
“呵呵~”楚凡挤出个笑容,眼角撇到地上被解决的巨童,无辜得看向一脸阴笑的人,“大哥,我跟你无冤无仇。你放心啦,今天我看到的事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救你?”
“啊?哦,对哦~”楚凡放心得傻笑了一下,如果这个人真的要杀自己,也不用从那可恶的王爷手上救下自己了。
剑消失在楚凡的脖子上,季语看了看从手心开始液化升华的右手,不露声色得藏进了风衣里。
看来力量用过头了,果然没有他靠自己一个人还是太勉强了。
“你刚不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恩呃……”楚凡呆呆得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两副棺材将那巨童和矮母放进去,爆发出一句惊人的话,“居然有那么长的棺材!!!!”
好好的紧张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季语很没形象得踉跄了一下。
“对了,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名字吗?”无辜得眨眼。
很好!非常好!季语在心里不停得磨牙,看我不整死你!
然后,一点零三秒后,楚凡石化在当场。
怎么可能?他是季语?季语的灵魂在我面前?那我……我是什么?我又算什么?自己遭遇的这一切,又到底算什么?
成功打击了楚凡的季语小心翼翼收集好自棺材里得来的两个灵魂的力量。
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言,我早说过你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你就是不信……
那王妃可不是什么『凋谢情人』哦~
汝城。
成王府。
慕言颓废得跪倒在地上,任由一群守卫拿刀围住了他。
他面前的地板上,一具还散发着余温的尸体安静得躺在那里。
对不起,楚凡,是我慕言太天真,把你卷到这件事里。
我能补偿的,只有这个了。
县令,王爷……接下来,只剩下一个。
闻讯赶来的官差押走了慕言。
几日后,朝廷颁布圣旨,慕言被押解进京受审。
一切,尽在掌握中。
江山没有常主,财富没有定数,战事皆为气数,功名不过浮云。
唯独人性,是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幼苗。
亦或天真,亦或狡黠,亦或善良,亦或邪恶。
不管它成长,夭折……
春风吹又生。
春天,是不会随人的意志消失的。
所以,言,你注定一辈子都栽在我季语手上。
善恶→游戏→?
京都皇城。
原以为会去一次天牢择日候审,没有料到抵达的当晚就被宣进了大殿面圣。
不管是金銮殿太和殿还是皇极殿,皇帝上朝议论国家大事的地方总有一个标志性商品——昭示天下之大唯我独尊的龙椅。
龙椅上的人挥了挥手示意闲杂人等退下,后者们大概看是慕言带着手铐脚链量他也没什么大能耐小小挣扎了一下也就乖乖退居二线了。
“你知道是谁害了成王妃。”
这应该是句疑问句,起码按英语语法来说,是句用who提问的特殊疑问句,可是此话的所属者真真切切用的是毫无疑问气势凌人压迫性的肯定语气。
慕言低头,淡淡划开一个笑,本来还想着锒铛入狱的话侥幸用这个借口来争取这样面对面的机会。
“王妃不是跳井自尽的么?”
“不,她不会。”
“皇上凭什么这么肯定?”
龙椅上的人抬头虔诚得望了眼,“因为上天告诉我,害她的,另有其人。”
上天?
打量了一下这个说话有力目光坚定却明显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体虚身弱之像的中年皇帝,慕言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他扣上迷信的帽子,但也不想对这句话发表任何意见。
“回答朕,那个人是谁。”皇帝就是皇帝,不怒而威。
慕言忽然注意到,自始至终,眼前的这个人就一直在询问成王妃的死,难道抓自己来不是为了替成王爷报仇的吗?
似乎是因为情绪的波动牵连了病怏怏的身体,龙椅上的人一阵猛咳。
“告、咳咳、告诉朕,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退居二线的一干人闻咳嗽声立刻耳朵灵敏得跑进来,驱寒送暖端药递水宣太医,仿佛是为了配合这紧张得令人发指的场面,关系天下生计民生温饱的龙体适宜得咳出一口滚烫的鲜血,然后不负众望得晕死过去,倒下前还不忘为了使推动情节发展高呼一声‘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的皇儿’。
看着脸色惨白嘴角沁血不复刚才坚毅的男人,慕言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跑去喊太医的小太监在偌大的宫里微小的身影,也不知这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
所以说,自古以来病死的皇帝,八成是因为耽搁了时间而不是什么回天无力,果然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把皇宫建那么大,这个宫上朝那个宫用膳这个房看书那个屋睡觉,交通不便不说,劳神伤财,还占用国家公共土地。
呃……思考方式的突发性转折让慕言愣了愣,眼底浮起一层忧伤,这种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毫无逻辑的想法让他忆起了某个人……
太医迟迟未到,然后……自己……为什么会选择救这个皇帝呢?
果然最后那句推动情节发展的话发挥了它的本事。
皇儿?怎么会是这个称呼?皇帝抓他,不是因为自己杀了成王吗?死者中,有谁是皇子吗?
慕言恍然发现这个细节问题变得是那么重要。
如果成王妃是这个皇帝口中的‘皇儿’,自己肆意得把那些人对号入座的猜测,恐怕一开始就把两个位置颠倒了。
翌日。
皇城内一派和乐融融天下太平。
小辉——『爱玩长男』,行刑的犯人——『断头雕塑』,成王——『碎裂王子』,成王妃——『狂暴公主』,因为长相异于常人躲在深山老林的母子——『巨童和矮母』,县令——『暴力军官』,前两天的那个女人——『铁毒女』……
季语凭栏倚在客栈二楼的柱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敲着栏杆,任凭晨风吹乱他过腰的青丝,凝视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市,慵懒,高贵,优雅。
我还以为你昨晚会杀了皇帝,亏我还特地提示那个皇帝好让你顺利面圣……这样,也就剩下四个了。
楚凡怒视着这个可恶的家伙,用眼神把这个王八蛋凌迟了不下上万次,就差没盯出两个窟窿来。
拜眼前这个王八蛋所赐,自己平白无故分文不取还倒贴了自己替这个王八蛋来这里受罪。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老天爷还长不长眼睛了???
季语撇过头,瞟了一眼磨牙的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让我来教你一课——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
楚凡不屑得‘哼’了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季语好笑,“难道你忘了前两天遇到的那个女人吗?”
“……”
“大家都相信是男孩儿触怒了那个女人,才招来杀身之祸。可其实,于情,男孩儿是那个女人同父异母的弟弟;于理,不过是一时失手不小心放跑了那个女人喜爱的夜莺,万万不会招致抽筋剥皮剔骨的下场。但为什么那些城里的人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去百般安慰那个女人呢?就因为那个女人的相公是城里的父母官,所谓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所以,小小的一座城里,父母官就是天,那个女人就是地,试问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替男孩儿出头,有谁有那个勇气和实力去和天地抗衡?”
“……”楚凡语塞。
弱肉强食的世界,欺软怕硬是自然规律。
季语将散落在肩头的散发往后寽了寽,起身朝楼下走去。
“那你最后为什么要替那个男孩儿报仇?”
脚步停顿了一下,季语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话,“谁告诉你我杀那个女人是为了替那男孩儿报仇?”转过头,玩味儿的笑意漾开在嘴角,“不是你说‘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么?
“……”楚凡羞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自己刚才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说这句话的?话题又是怎么被跳跃的?谁来告诉他,到底是眼前这个人太狡猾还是他楚凡真的白痴到了一定程度?
“你真的很有趣。”季语不再逗留在二楼。
“等等——”楚凡不甘心得追上去,“你说你有办法救慕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跟着我干吗?”
“因为我有件事要问他。为什么他还要执迷不悟,为什么他要杀小辉,为什么他要杀那个县令和成王。”
“前面两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问他,最后那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回答你。因为那个县令和成王为了自保让你顶了黑锅,用你的人头换来了他们的一命。”
“可是我没有死啊。”
“但是言以为你被害了。”
这一霎那,楚凡相信自己好像在脑海中抓住了什么东西,却又一闪而逝了。
“其实言在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只是他自己没意识到,当然,另一个也没什么自觉。”
如果不知道季语过去的所作所为,楚凡一定相信自己眼前笑得一脸无害的人是知心哥哥而不是奸诈小人王八蛋,所以这些对话绝对不能信以为真!!!
恩恩,楚凡很满意得为自己的聪明打了个十分……
季语真是哭笑不得,这样白痴的人,他连耍心计的兴致都没了。
果然,游戏还是需要一个不相上下的人来做对手才有趣。
既然到现在还没有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言,看来现在的你,已经达到这个资格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这边也要动真格了呢~
深宫内院一处重兵把手的院落中,幽禁着慕言。
在外人看来,用奇术及时救回皇帝一命的慕言,也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可慕言严肃冰冷的脸上没有旁人想象中如获新生的喜悦。
并非是因为即使不救那皇帝慕言也有自己的法子脱身,而是当他在救了人之后注意到的皇宫内院中处处张显着主人虔诚敬天尊神的迹象,让他忧心忡忡。
如果为保自己牺牲他人的县令是『暴力军官』,深受伦理谴责爱上自己侄女的成王是『碎裂王子』,那真实身份是当今皇帝私生女的成王妃该是那人计划中的『狂暴公主』,而差点成为自己刀下魂的皇帝是『朝圣者』吗?
这一切,又是你在幕后操纵吗?皇帝口中的‘上天’告诉他,是你吗?
自己又是在你手心跳舞的小丑吗?
季语,你果然心计够深,城府够深。
仿佛是心有灵犀般,走在大街上的季语遥望了一眼远处高高的宫墙。
你是会选择替楚凡报仇杀了皇帝,还是为了你自己不让我凑齐十二宫而保护皇帝呢?
不仁,还是不义,是负你自己,还是负天下人……言,你会做何选择?
听完季语那黑暗十二宫的阴谋,楚凡脑海中都是五小强的身影。
一个字,扯。
客栈的伙计敲门送来晚餐,楚凡风卷残云得扫荡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看着慕言一小口一小口的进餐,脱口而出,“原来你也要吃饭的啊。”
得到一个毫不吝啬的冷眼,楚凡立刻移开视线胡乱吹口哨。
等慕言细嚼慢咽得解决完,楚凡重新找回饭前的话题。
“这么说,现在还剩下两个?『凋谢情人』和那什么『豺狼』?豺狼是一种动物吧,这个好办……那问题就在于接下来的『凋谢情人』……那只要找个死了的有心上人的人也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
“恩?”
“『豺狼』是一种说法,不是指真的豺狼。黑暗十二宫都是指人灵魂的力量,需要符合一定的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从字面上去理解的话,比如『碎裂王子』『狂暴公主』就有身份的限制,『断头雕塑』『巨童和矮母』就有形象上的描述,具体的,我并不清楚。或许,有些人生来就注定了。”
“你是说命运?你信命?”
“命运,是一种用来折磨人的游戏设定,一旦开始就必须走到注定的结局。”见楚凡蹙起了眉,慕言轻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你忘了那些人,生下来不就注定要死在我的手中吗?”
“是个人,都一定会生老病死。但是死也分好几种,因公殉职,寿终正寝,半路夭折,谋财害命,过程不一样,就算结局都是死,也是不一样的意义。”
愣了半晌,慕言忽然扬了扬嘴角,“你自己听得懂自己说的话吗?”
楚凡承认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忽悠人用的,但此刻,他整个心思都被慕言那惊鸿一瞥的微笑给勾去了,双眼直勾勾得看着那张出尘的容颜,突然有点嫉妒季语,之前的慕言肯定不像现在这样冰冷,起码不会如此吝啬笑容。
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心理不平衡,楚凡拼命得磨牙,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个不懂珍惜的王八蛋。
楚凡一会儿装深沉一会儿犯花痴一会儿呲牙咧嘴的表情让慕言不禁把身子往后移了移,“你……没事吧。”
“呵呵~”楚凡对自己说‘不气不气’,堆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像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多说说话,多笑笑,你这么好看,不笑简直对不起生你养你的娘。”
慕言倏地沉默了。
“我……说错什么了吗?”楚凡干笑着挠挠后脑。
“我曾经一度非常恨她,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有这样的人生,比起这些遭遇,我宁愿那时就死在火刑台上。可是,现在想想,我未必只有失去没有得到。你说得对,既然注定了死是最后的结局,我也可以选择它的意义。”
那视死如归的眼神,楚凡曾经见过,和江南替他挡下那致命一击时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他当日在皇宫里说,那时还不是你死的时候……你……是十二宫里的一个?『凋谢情人』?『豺狼』?他,会杀你?”
慕言笑了笑,摇了摇头,“除了地狱之岩,没有谁能消灭这具躯体,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
气氛陡然掺杂了一丝悲凉之意,尽管慕言绽放了难能可贵的笑颜,楚凡总隐隐觉得这话有问题。
自那日谈话后,慕言消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不在客栈的房里,问伙计对方一问三不知,到路上询问也没有结果,简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楚凡心惊肉跳了两天,就怕真是自己想的那样,那就完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房门一被推开,看见熟悉的人影,他立马激动得扑了过去,拿鼻涕眼泪往对方身上蹭。
“我还以为你被抓走了,可又怕是你临时有事来不及知会我,不敢离开客栈,还好你回来了,还好,还好……”
哭诉完毕,楚凡吸吸鼻子,才抬头看人。
漆黑的眸子里充斥着血丝,眼神疲惫,苍白的脸庞写满了倦意。
意识到对方身子的摇晃,楚凡立刻改扑为扶,“你身体还没好吗?”
慕言步履虚浮,不经意打了个哆嗦。楚凡把人扶到床上,合了门,闭了窗,斟了杯热茶递过来,伺候着喝下。
慕言一言不发得钻进被窝,连视线都没和楚凡对上。
楚凡转身去放茶杯,小声嘀咕,“怎么了嘛这是?又不肯说话了?”
掖了掖被角,楚凡无奈得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准备离开,袖子却被拽住,转过头,柔软的唇贴了上来,带着丝丝凉意,撬开了他的齿,纠缠在了一起。
楚凡呆了呆,还在思索着这是什么情况,身体远比他的理智来得诚实,先一步吻了回去,把人压回床上,舔舐着对方的贝齿,本能的欲望将两人缠绵到了气喘吁吁。
楚凡撑起自己的脑袋,不解得看着身下红唇微启呼吸新鲜空气的可人儿,“为什么?”
慕言将自己额前一束遮挡了视线的青丝寽到了一侧,迎上对方疑惑的视线,淡淡一句,“你喜欢我?”
楚凡别扭得撇过了头,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了???
慕言缓缓眯起幽深的眸子,笑了。
“我们做吧……”
表示惊讶的‘啊’字尚在口中成型,已经被堵了回去。
新世纪的教学方针之一就是要诚实守信,贯彻这一方针的理智还有个叫‘自欺欺人’的词儿,相比之下,身体要是哪儿痛了哪儿抽筋了哪儿不舒服了,绝对一五一十供认不讳得告诉你。
楚凡选择做诚实的孩子。
于是,就做了。
选择诚实的后遗症,就是第二天醒来后,楚凡羞得恨不得撞墙,把自己整个人蒙在被窝里死活不肯起床,慕言三番喊他,他就挺尸装睡。
依稀听得一声叹息,楚凡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人家被那个的都没怎么样,他自己这个那个的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了,丢脸丢到太平洋去了。
“我知道你醒了,没关系,我就想说一句话,你待在被子里听我说就可以了。”
慕言的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起伏,话里的内容让楚凡一下子紧张得屏息侧耳倾听。
被子里的空气本就流通有障碍,慕言说了这一句话又静了好久,楚凡憋气憋到双眼发红,终是忍不住呼吸了一口,才吸进一口空气,被子外就有了下文。
“昨天晚上,我很清醒。”
然后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楚凡还在回味这句话的潜台词,耳边又传来了一个问句。
“你……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相信你刚才的话是出自内心发自肺腑的?相信你昨天晚上非常相当以及很清醒?
“相信,我当然相信。”楚凡脱口而出,蹭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可眼前的情景把这一点幸福活活扼杀在摇篮里,“你……拿那玩意儿干什么?刀剑不长眼,伤了我不要紧,伤了你就不好了。”
话说到后面,都掺杂进去了颤音。
呸呸呸,什么伤了我不要紧,这架势,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
“慕言,你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楚凡退到了床角,实在难以理解那素手上的匕首居然对准了自己。
“你说你相信我的。”
“相信你是一回事,现在你的行为又是另一回事。你到底怎么了?”楚凡的视线在慕言与匕首间来回徘徊。
慕言的行为实在让他费解,就算翻脸如翻书,也不带这么极端的,昨晚上俩人才共度春宵,前一刻还是缠绵悱恻的情人,怎么这会儿就要杀自己了。
逼近床沿,欺上战兢的人,捅下那一刀的时候,慕言眼底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仿佛在他手上渐渐冷却的躯体无异于之前的那些家伙。
楚凡根本是忘了什么叫‘躲’,即使在最后关头,他都没有想过慕言会真的下杀手。
死不瞑目这个词,有点夸张。
白刀子没入心口的霎那,楚凡疼得闭了眼,就再没机会睁开,视觉最先丧失,然后是什么他不记得顺序了,反正最后他丧失的是听力,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句话。
“……与其让你毁在他手里,不如我亲自动手……”
无尽的黑暗迎面扑来……楚凡郁闷得感受着意识脱离了自己。
这真是一个充分的解释,这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真是一个无奈的决定,这真是一种爱的表现,这真是……心理变态啊!!!!!!
于是乎,不明不白晃去冥府的楚凡能开口的第一时间骂了句“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楚凡回头就见袁崔嵬站在奈何桥边,貌似是特意来找自己的。这已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楚凡也不与他客气,“根据历代情节发展,作者该是派你来和我说明事情原委的吧……”
袁崔嵬咳了一声,“江南被季语从十八层地狱劫走了。具体情况我路上和你说,你先跟我来。”
楚凡还没来得及‘哦’,突然脚下轻飘飘的,被袁崔嵬带着就这么飘着走路了。
视野所及之处,荒凉无比,连个鬼影儿都没有,难不成冥府还有国定假期?
“季语劫走江南的时候释放了地狱所有的厉鬼,冥府几万年来没出过这种事,乱成了一团,只要能搭把手的,都被派去出差了。”袁崔嵬解释道,。
楚凡‘哦’了一声。
“前两天,我们在上面碰到了慕言,知道了事情始末。我们怀疑,江南大概是十二宫中的『凋谢情人』。剩下的一个,我们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季语的阴谋不在冥府管辖范围之内,但是江南的魂魄、以及地狱里关押受刑的厉鬼都不可以被带走,我们的任务仅是抓回逃散的鬼魂,追究季语私闯十八层地狱的责任。如果季语的阴谋成功,他的生死人生轨迹将永远不再由冥府掌握,而是直接由和他定下契约的神决定,私闯地狱私放厉鬼之事将不了了之,冥府的面子将荡然无存。”
敢情就是为了面子问题……楚凡沉默不语,那表情不是沉思,而是根本没明白这老头说的事儿和自己死因有什么关系。
“到了。”
结果死因还是没搞清楚,楚凡就双脚着陆了。
烟雾缭绕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空气温度颇高到处冒着热气,第一印象恐怕就是仙境了。右侧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地狱之岩’四个大字,后续‘危险重地,闲人免进,否则灰飞烟灭,后果自负’一行小字。
“……火山?”楚凡眨巴了下眼睛。
袁崔嵬知道他的疑惑,好心得解释道,“不是岩石的岩,是岩浆的岩。”
“……请问,这两个‘岩’字有什么区别吗?”楚凡恍然想起慕言的那句话,“你你你,你带到这里干什么?我看你总是跟在那个冥王身边,就算你位高权重,也不能草菅人命。”要是连慕言都承受不了这地狱之岩,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凡人。
“你都成孤魂野鬼了还哪来的人命?”
“那那那,那你也不能草菅鬼命啊……起码,起码你找个脑袋清醒口齿伶俐的鬼吏来告诉我事情原委,让我灰飞烟灭得明白点行不?”
“你说谁岁数大了脑袋糊涂口齿不伶俐了?”
“……”
这当口,一道闪雷劈下,顿时把那石碑劈成两半。烟雾弥漫的火山脚下,隐隐绰绰有着三个影子几道闪光。
袁崔嵬喊了声‘少爷’就蹭的窜了过去,凭楚凡的肉眼还需要一时半刻去辨认。
直到四人上窜下跳东飘西移的身影打散了迷雾,凭空腾起的十一个光球照亮了视野,楚凡总算是辨清了这些人。
袁崔嵬是一个,自不用说,和他站一块儿表情严肃的那个是冥王颐轩,两人视线的落脚点是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黑影儿的那个,楚凡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白影儿的那个被黑影儿禁锢在手上,动弹不得。
“姓季的,你放开他。”楚凡朝前跨了一步,豪气冲天得喊道,结果没人理他,估计他离得远了点儿。出场的POSE没用上,楚凡还是用跑得冲了过去。
没想到看看挺近的,耗了他不少体力,做鬼也不见得有多少能耐,还不如以前的身体呢。
气喘吁吁得抵达目的地,楚凡弯着腰吸气,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指着黑影,“姓、姓季的,你、你放开他。”
这话儿,要多没底气,就有多没底气。
“糟了。”这一声同时出自慕言、袁崔嵬、颐轩三人之口。
楚凡还以为有多糟,结果什么都没发生,五个人只是互视对峙,任何一方都没有接下来的行动。
季语玩味得打量着还在喘气的楚凡,楚凡心急如焚得盯着掐着慕言喉咙的那只手,慕言紧紧蹙着眉凝视着楚凡,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颐轩和袁崔嵬杵在一边做蓄势待发状。
半晌,没有动静。
袁崔嵬猛然开了口,“少爷,十二宫还剩下的一个,是什么?”
“『豺狼』。”
言毕,颐轩和袁崔嵬都看向楚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三番四次,均摇了摇头,忽然两人眼神一动,齐齐看向慕言。
恍然。
棺材→棺材→贪欲
“『豺狼』。”
言毕,颐轩和袁崔嵬都看向楚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三番四次,均摇了摇头,忽然两人眼神一动,齐齐看向慕言。
恍然。
下颌处传来一丝凉意,慕言被迫张开了嘴,十一个光球陆续滑入他的口中。
事情发展得太快,以致于其余三人在做出反应的时候,光球已经消失在慕言的身体内。
颐轩和袁崔嵬倒也冷静,交换了一下眼神,孤注一掷,仿佛拼尽了最后的力量,将慕言带了回来。
慕言的表情已经扭曲,畏里翻江倒海,体内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要出来。
楚凡除了抱着他陪着他一起打颤,连一句关心的话都说不出口。
颐轩和袁崔嵬退后到他们面前,颐轩扫了眼慕言身上的变化,沉声道了一句“时间来不及了。”
慕言挣扎着站直了身体,靠着楚凡,给予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继而冷冷得看向了季语,“没有人一辈子是赢家,也没有人一辈子都是输家。”
“哦?”季语挑了挑眉,慢条斯理整理自己弄皱的衣摆,“你是想说这次我输了吗?”
“你不就是想要黑暗十二宫的力量吗?追其根源,也就是十二个人灵魂的力量。”
“不错。”季语饶有兴趣得肯定道。
“要是这些灵魂都灰飞烟灭了呢?”
这回季语眯起了眸子,撇了眼涌着滚滚岩浆的地狱之岩,非常中肯得点头,“想法很好。”
袁崔嵬‘哼’了一声,这人也就只能逞口舌之快了。
肃穆的气氛中,插进了一个不协调的赌气声。
“喂,你捅了我一刀,不会就想这么算了吧。”
慕言对着满脸写着‘我不爽’的某人无奈,“我……”
“我知道了。”楚凡截住了他的话,“你们是觉得十二宫中剩下的一个不是你就是我,我没有自保能力,那家伙闯了地狱,和冥府结下了梁子,所以我待在冥府比较安全,是不是?真是的,居然还在捅了我一刀后说出那么变态的理由!”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灰飞烟灭么。要是被选中的是我,你们就打算把我扔进这火山里头,来破坏那家伙的阴谋,是不是?然后你绝对会跟着我一起跳进去,是不是?”
“你还真是自作多情。”
“你也真是自说自话。自说自话把我捅了,自说自话把我卖(到冥府)了,还准备自说自话殉情!”
袁崔嵬:牙酸……
站到了火山口,楚凡深呼吸一口,“现在该轮到我自说自话一回了吧。”然后瞪了一眼挣扎着推开自己的慕言,“难道就许你跟着我跳,我不能跟着你跳啊?”
“你想清楚了?灰飞烟灭,世上将再没有你楚凡这个人了。”
“错了。同名同姓的还是会有滴~”
牙酸得不行的袁崔嵬一个拂袖,卷起一阵风朝火山口的俩人刮去,“拜托两位快抓紧时间。”
“死老头,你偷袭!”
火山口传来楚凡的骂声,汩汩的岩浆冒出了火山口,沿着缝隙流淌下来,向四周蔓延。
虽然这个方法悲伤,结局是好,就好了。袁崔嵬如是想。
“未必。”颐轩严肃得开口,听得袁崔嵬一身虚汗,可前者却又漾开一个微笑,“方法,未必是悲伤的。”转身,挑衅得看向了一直安静伫立的季语,“对于慕言,是一种解脱。而楚凡,他的那颗灵魂,直到临走前还是保持着最初的纯净。有些人,可是彻底失败了。”
季语‘噗哧’笑出了声,简直是听到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本少爷送你俩两个字,‘未必’。未必啊~~~”
朗朗笑声徘徊在四周,地狱之岩喷发了。
“知道炼丹吗?据说,是源于先秦神仙方术,在丹炉中烧炼矿物以制造“仙丹”。其后将人体拟作炉鼎,用以习炼精气神,称为内丹术。地狱之岩,是个不错的丹炉呢~”
一片嘈杂的声音中,季语清晰的嗓音带着低沉的磁性,极具穿透力,振荡着心神,刺激着神经,堕入绝望。
言,为什么你就不肯承认呢?你是注定一辈子栽在我手上的。从始至终,我给你安排的位置,既不是我的助手,也不是『凋谢情人』,是『豺狼』,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我怎么会猜不透你的想法呢?早说过你是个感情用事的人了,为了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你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路。我需要的『豺狼』,可不仅仅是千人万人斩的屠夫,而是要杀了心中所爱的人。虽然知道你爱上楚凡让我有一点点的失落,不过,这也是当初给你设计好的感情线,否则,要是你还是爱我,可有点难办了呢~
轰然喷发的地狱之岩肆虐了整整七天,祸及了半个冥府。
此时的冥府,哪儿还顾及什么面子问题,全力抢救冥府才是头等要事。
加上之前被季语放跑的厉鬼,冥府已经无暇分神去管罪魁祸首了,或者说,即使他们想追究责任,也已经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了。
人间,有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吾言。
吾言二年,年轻的王北伐,凯旋而归。
吾言四年,朝中叛乱,杀乱臣贼子二百有余。
吾言五年,朝廷出战蛮夷之地,一举攻下。
吾言七年,天下一统。
吾言十三年。
早朝。
众臣议事,争论不休,吵成一团。
年轻的王高高坐于金銮大殿之上,熟视无睹。
一边候着的小公公眼见朝堂之上水后之势愈演愈烈,看了看神思游走的王,弯腰轻声附耳唤了句‘皇上’。
年轻的王收回远处天边的视线,扫了一眼殿上形形色色的嘴脸,展开了笑颜。
“朕突然想起个故事,不知道众卿家听过没有?”
殿上霎那恢复了寂静,众臣对于自己的失态感到惶恐。
“曾经,有一个卖棺材的生意人,开口就问‘要买棺材吗’。还有三条有趣的规矩——第一,『我的棺材,只卖给死人。』第二,『买我棺材的人,必死无疑。』第三,『拒绝的人,同样逃不了。』”
挑了个唾沫喷得最远、声音喊得最响、表情最为狰狞的一位,轻轻喊了声‘丞相’,后者脸色惨白得上前跪下。
只见年轻的王身子前倾,眯起了眸子,懒懒得扬起了嘴角。
“要买棺材吗?”
年轻的王全然不顾那般集体匍匐在大殿之上的群臣们的惊恐万状,缓缓抬头看那湛蓝的天空,深邃的眼底藏着不为人知的野心。
赢的人,永远是我。
下一个,就是你。
澄净的蓝天,飘过朵朵白云,仿佛有漫不经心的声音徘徊在云端。
人的贪欲,总是无止境的。
本文语音版:
-
【本站微信公众号:gsjx365,天天有好故事感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