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的秘密

时间:2016-07-04 11:33:21 

引子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

黑夜里有双睁大了的眼睛,发出骇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不熄的蜡烛,白色烛光在幽暗的房间里不断摇曳,使得墙壁上反射出魔鬼般的投影。

其实,那不过是只硕大的老鼠而已。

幸好欧洲已不再是14世纪了,否则这只老鼠的骤然出现,会把死人都吓得活过来。

“上帝保佑,让黑死病见鬼去吧!让圣·巴托罗缪之夜见鬼去吧!让大鬼小鬼女鬼们见鬼去吧!阿门。”

这是阿兰·阿查巴尔特在临睡前做的祷告。

他穿着一件厚大的睡袍钻进被窝,却不敢把蜡烛吹灭——三周前的某个夜晚,巴黎街头碾过一辆囚车,阿查巴尔特战战兢兢地从窗户缝隙望出去,只见囚车上有几个男人模糊的影子,毫无疑问他们即将被送上断头台。

那天凌晨,他做了个奇怪的噩梦,梦到囚车上一个男子的人头。梦醒后他浑身冷汗,呼吸困难,颤抖着打开窗户——他看到昏暗的街道上飘过一个白色的幽灵,黑色的长发高高扬起,一袭白衣上沾着猩红的血迹,手中竟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尽管阿查巴尔特出生在吸血鬼的故乡瓦拉几亚,但真正亲眼看见鬼魂出没,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从此他过起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夜都把窗户牢牢关上,睡觉前不敢把蜡烛熄灭,任由老鼠在画架上窜来窜去,留下一摊摊沾着颜料的脚印。

今夜还会不会响起可怕的车轮声?噩梦会不会再度降临?窗外的幽灵是否还在游荡?阿查巴尔特蜷缩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每想到一样都会浑身战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连续不断的敲门声,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的圣·巴托罗缪之夜——不,是那个幽灵吗?

敲门声更加厉害了,外面有几个男人在叫着他的名字。至少不会是个女鬼吧,阿查巴尔特打开了房门,眼睛却被火把晃了一下,还没看清来人的模样,就被几只粗壮的手臂拽上了马车。

上帝啊,不会是绑票吧。阿查巴尔特用蹩脚的法语求饶起来:“尊贵的先生们,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是一个穷画家,没有老婆孩子,家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

一个冷冷的声音回答:“你给国王画过像?”

“对,我是宫廷画家阿兰·阿查巴尔特,我以国王的名义恳求你们放了我吧。”

“我以王太后的名义请你出门。”

阿查巴尔特吓得再也不敢说话了。马车里有厚厚的窗帘,他看不到外面的街道,只感到车轮在石子路上飞快转动。

片刻之后,黑衣人将他拖下了马车,将一件干净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像贵族了。火把照亮了眼前巨大的房子,阿查巴尔特记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于是又一次惊叹道:“卢浮宫!”

没来得及惊叹完,他就被推进了一道边门,黑衣人带着他走上陡峭的旋转楼梯,在周而复始的圆圈中,不知爬了多少层台阶,来到一扇巨大的铁门前。

两个魁梧的卫兵戴着头盔,举着长柄战斧守在门前。黑衣人对卫兵耳语几句,卫兵便打开了铁门,后面还有个长长的回廊,阿查巴尔特心想自己进入卢浮宫最隐秘的心脏了。

他们在一扇巴洛克式大门前停了下来,黑衣人有节奏地敲了敲门,大门缓缓打开,里面是间富丽堂皇的宫殿,虽然不大却装饰得异常考究。房间里坐着一个黑衣老妇人,旁边还站着几个宫廷侍女。

老妇人看了阿查巴尔特一眼,便向里面房间挥了挥手。黑衣人架着他走了进去,阿查巴尔特低声说:“那个老妇人是谁?难道是王太后殿下?”

黑衣人狠狠捏了他大腿一把:“不准乱说话,否则杀了你!”

阿查巴尔特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跟着他走进里间。这房间要比外面稍小一些,同样装饰得极度华丽,奇怪的是没有窗户,只是点着几十盏蜡烛。这是藏在卢浮官里的一间密室。

房间里有张巨大的床,支着雕工精美的床架,上面铺着华贵的丝绸。墙壁上镶嵌着一面长方形镜子,看起来有些像画框。

但最最重要的是,镜子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宫廷长裙,露出了光滑洁白的前胸,黑色长发如海藻般自然垂下。在她那精灵般美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几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在白色的烛火下映射出诱人的目光。

真是人间尤物——阿查巴尔特已经四十岁了,却从未碰过女人,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傻了。

黑衣人轻轻碰了碰他,把画架和颜料等工具放在他面前。

阿查巴尔特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请他来画像的。

奇怪,给宫廷画像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必要选在这深更半夜,还要经过迷宫般的几道关卡?巴黎的宫廷画家有十几位,哪一个不比阿查巴尔特有名啊,为什么偏偏选中他这个瓦拉几亚人?

其实,阿查巴尔特已获得宫廷画家的称号,只不过是给病中的查理九世国王画过一幅肖像而已。那时国王已经病入膏肓了,据说那种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竟没有一位画家敢为他画像,便只能找到穷困潦倒的阿查巴尔特。

眼前的美人已经端坐好了,旁边的侍女给她披上一条天鹅绒披肩,又给她戴上一副价值连城的琥珀耳环。侍女又添了几张烛台,使照在美人脸上的光线更亮了,不过身后却显得一片幽暗,就像暗夜里下落凡间的天使(或女妖)。

在黑衣人的催促下,阿查巴尔特很快完成了准备工作,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画像的对象,一幅绝美的构图已显现于脑海。

黑衣老妇人也走进了里间,坐在旁边看着他画,老妇人那苍白的脸庞在烛光下分外恐怖,阴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画布和前面的美人。

阿查巴尔特赶紧在画布上勾勒出了美人的轮廓,在老妇人的眼皮底下,他开始用画笔涂抹颜料了。

整幅画用了三个小时,在这过程中她始终一动不动,只是偶尔眨眨眼睛,流露出某种特别的眼神,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宛如哑巴美人。

当这幅肖像油画完成时,阿查巴尔特已是满头大汗了。画布前的美人也显得有些疲惫,她低垂下眼帘,接过侍女端过来的杯子喝了口水。

阿查巴尔特抹了抹额头的汗,后退半步看着自己的作品,画布上端坐着一个绝世美人,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略带忧伤地盯着他,似乎想要倾诉什么。

圣母玛利亚,简直是个奇迹!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画居然出自自己的手笔,他想就算是乔尔乔涅或提香,也未必画得出这样的杰作。

不,他相信这幅画不是自己画的,而是上帝假借了他阿查巴尔特之手,这应该是上帝的作品,是上帝在操纵他的画笔。

阿查巴尔特的眼眶竟然有些湿润了,这是画家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间。

当他还没有从这幅画的沉醉中清醒过来时,黑衣老妇人向他摆了摆手说:“你可以走了。”

虽然对这幅画恋恋不舍,但阿查巴尔特还是站了起来,失魂落魄般地准备离开了。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对不起,先生。”

这声音就像碰撞的酒杯般清脆悦耳,让阿查巴尔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

原来是那美人说话了,但她的表情有些尴尬,随即微笑着说:“先生,您忘记签名了。”

对啊!阿查巴尔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怎么连最重要的签名都忘了,这么杰出的惊世之作,一定要留下自己的大名,供后世万人景仰啊。他赶紧在画布的左下角,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黑衣老妇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走吧。”

在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在摇晃的烛火中,那美丽的女子露出了诱人的微笑。

天使还是魔鬼?

虽然心里还念着那美人,身体却被推出了房间。黑衣人领着阿查巴尔特回到了走道里,再度穿过一个又一个铁门和回廊,离开了卢浮宫最隐秘的迷宫地带。

好不容易走到月光底下,阿查巴尔特结结巴巴地问:“先生,请问我的酬劳?”

黑衣人撇了撇嘴角说:“放心,少不了你一个子儿。”

他将一个小袋子扔到了阿查巴尔特怀中,袋子里竟是分量十足的金币。

“圣母玛利亚!”

他强忍住心里的狂喜,低着头点起了金币。

突然,他感到喉咙口一阵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进到他的体内。糟糕!竟不能呼吸了,鲜血在咽喉流淌着,他想要大声喊救命,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黑衣人的利刃割断了阿查巴尔特的喉咙。

巴黎的夜空更加黑了,黑得他什么都看不到,黑得只剩下那美人的脸庞。

公元1574年5月19日,午夜。


2005年4月1日  上海

 也许,从四百三十一年前巴黎的那个夜晚起就注定了。这个故事要从公元2005年的愚人节开始说起。

4月1日,星期五,一个阴冷潮湿的上海之春。

直到下午3点33分,当我踏入南京西路某大厦十三层的云间网公司,坐进嘉宾聊天室的时候,我昏昏沉沉的脑子,才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赶紧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没错,今天是4月1日,而且还是星期五。

我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云间网的编辑MM们,只见她们正在窃窃私语,大概是没想到我会那么年轻吧。

一个编辑MM回头看了看我,嘻嘻笑了笑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为什么选在今天?”

“今天?你是说愚人节吗?呵呵,因为愚人节开玩笑是无罪的,等会儿就算说话夸张点,也没人会怪你的嘛。”

听了她的这番解释,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幸好今天她们请了我这么个老实人,要是碰上如我的朋友L君、小D、老B诸位,岂不是要吹破了这栋四十层大楼的屋顶?

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愚人节、情人节之类的洋节日,只是担心等会儿我作为嘉宾聊天说的话,全被网友们当做愚人节的笑话听了去。

如果你看过《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两本书,就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担心了,因为这两本书卖得还算可以,引得许多读者和网友纷纷猜测,书中讲述的故事是否真有其事?我本人是否就是书中的某位男主人公?书中某位女主人公现在还游荡在地铁中吗?

正因为有了那么多的猜测和疑问,所以这家全国有名的门户网站——云间网,特意邀请我作为嘉宾来与全国各地的网友们聊天。虽说我也参加过N次签名售书、电台访谈之类的活动,但面对江湖传闻中美女如云的云间网编辑MM们,确实还是有一些紧张D。

下午3点45分,云间网嘉宾聊天室正式开张。

美女主持人先向网友介绍了我一番,然后又提出了十几个不关痛痒的问题。虽然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但我的回答还是小心谨慎,不能让人家误解了我的意思。

但后面的网友提问就千奇百怪了,有个叫MARZOLINI的网友问:“我读过你的《地狱的第19层》,我想问问你知道地狱的第20层是什么?”

还有个网友的名字特别恐怖,大号山村贞子,“她”说:“我是在井底看完了你的《荒村公寓》的,我现在正从电视机里往外爬,可是我们这里突然停电了,我身体的一半被卡在电视机屏幕外爬不动了。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和小枝又见过面了吗?”

这些网友的ID似乎全是从我的书缝里钻出来的,而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又弄得我焦头烂额,原来这就是愚人节的好处,可以让嘉宾们在聊天室里出尽洋相。

当我像受罪一样度过了两个小时,预定的时间即将到点,准备要早点脱离苦海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

德·拉莫尔?

这个奇怪的名字像幽灵般浮现在屏幕上,使我屏住呼吸怔了好几秒钟,宛如有一根针扎进了我的脑子里。于是我闭上眼睛,绞尽脑汁想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了这个人。

云间网的编辑MM轻轻拍了拍我:“你没事吧?”

我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看到屏幕上已经多了一行文字——

网友德·拉莫尔:“我看过你的小说《爱人的头颅》,女主人公抱走了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你为什么要这么写?是因为司汤达的《红与黑》吗?”

看着屏幕上的这段文字,脑子里那根针似乎扎得更深了,让我忘记了刚才的所有问题,眼前似乎只剩下一轮如钩的弯月……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时代,一个白影从红墙碧瓦中闪出来,她的脚步仿佛是丝绸做的,轻得没有一点声音,素衣包裹着撩人的身体,神出鬼没地来到城门下。她将爱人的头颅捧在怀中,那一袭奔丧的孝服,被人头的血渍擦上几点,宛若暗夜绽放的梅花。人头移过她白皙的脖子、胭脂般的红唇和深潭似的眼睛。她大胆地与头颅对视着,直到火热的红唇与爱人死去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奇怪,在2005年4月1日这个愚人节的下午,在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里,我忽然沉浸到了五年前写的一篇小说之中,以至于几乎不可自拔,忘记了身边几位网站编辑MM的存在。

当我浮出小说的深潭大口呼吸,才看到周围MM们奇怪的神色,她们大概以为我神经质了吧。我尴尬地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也许我碰到过去的朋友了。请回答他:你猜得没错,知道玛格丽特吗?”

编辑MM停顿了片刻,抬头问我:“只有这点吗?”

“对,就这么回答他吧。”

几分钟后,这场嘉宾聊天终于结束了。本来不想留下来吃晚饭的,但看看周围美女如云,换成谁都无法抵抗,只能随着她们到大厦二楼,在一家杭州菜馆撮了一顿。

面对着一桌的MM们,照理说应该精神抖擞才是,我却心不在焉,人家都说了几个大段子了,可我还不知所云,弄得她们都挺尴尬的。

其实,我心里还想着刚才在聊天室里,那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

席间我没有碰一滴酒,MM们说的段子我也全没听进去,只有这奇怪的问题一直纠缠着我,就像德·拉莫尔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不,我不能再留下去了,耳畔似乎总是响着一个声音,不断催促我离开这里。

晚上8点,我匆匆地告别了她们,走出这栋四十层写字楼的大门。

愚人节的夜晚。

南京西路是上海最布尔乔亚的地方,连两边的梧桐树上都挂满了灯,照亮了依偎在一起的时尚男女们。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过愚人节。

忽然,身旁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一阵冷风拂到了脸上。还没等我转身,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对不起,请问你是《地狱的第19层》的作者吗?”

我赶紧后退一步,在写字楼门口的广告灯箱前,才看清了那个人一一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瘦高而挺拔的个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裤,与这街头的夜色很相配。

他的动作非常诡异,一边过来向我靠近,一边还不断地向四周张望,就好像有人在跟踪着他。

我的警惕心也提了起来,侧了侧身子说:“对,就是我,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在书上看到过你的照片。”在广告灯箱的照射下,对方的脸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大学生,两只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但又黑又亮,脸庞苍白而消瘦,鼻子和嘴唇都挺漂亮的,乍一看有几分像周杰伦。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其实,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多钟头了。”他的声音又轻又沉,似乎一说出口就被风吞没了,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躲到广告灯箱的侧面说,“我知道今天下午,你会在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做客,所以特地在这里等着你。”

怪不得刚才吃饭的时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过去听老人们说,当有人在等你的时候,你心里就会有某种感应了。

可我还是摇了摇头:“你说你在楼下等了我两个小时?”

“是的,下午我就在马路对面的网吧里上网,我也进入了云间网的嘉宾聊天室,等你的嘉宾聊天结束以后,我立刻从网吧里出来,到大楼底下来等着你。”

“可我要是从大楼的另一个门出去呢?”

他沉默了片刻,嘴角露出诡异的表情:“不,你不可能从后门出去的,我知道你一定会从这个门出来——我的预感不会错的。”

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点像巫师,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忽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对此人感兴趣了,这让我更加警惕和不安起来,赶紧冷冷地说道:“够了!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找我?”

“我的名字叫林海,森林的林,海洋的海。”他靠近了我,那张苍白的脸让我不禁后退了半步,他继续说,“对不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我们写作的人其实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人们总是把我们神秘化呢?

他又向四周张望了片刻,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似的,弄得我也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四周,就像中情局特工接头传情报。

他凑到我耳边,用令人战栗的气声说:

“你相信世界上有幽灵存在吗?”

我一下子就被这句话怔住了。在灯红酒绿的南京西路上,在四十层高档写字楼的大门口,这个宛如幽灵般冒出来的男生,突然在我耳边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可怕的问题。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第二旬耳语又来了:

“我已经被一个幽灵缠住了,它就在你身边。”

听着这句话特殊的语调,再看着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无论换哪个正常人的身上,大概都会被吓得一哆嗦吧。我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感到心里头一晃悠,随即一阵凉凉的夜风卷过身上,似乎那个幽灵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再看看周围依旧是人流如织,明亮的灯光下哪里有什么幽灵?倒是这个叫林海的男生看起来更像是鬼魅。

忽然,想到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眼前这个男生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是愚人节的玩笑呢?

正当我面露不快时,他的表情却柔和了下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把话说得太直接。我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吗?”

但我没有立刻回答他,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没动。

林海看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下午你在嘉宾室聊天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爱人的头颅》里的女主人公要抱走被斩首的爱人的头颅?”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我的眼睛也立刻睁大了,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德·拉莫尔!你就是那个叫德·拉莫尔的网友,对吗?”

林海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用‘德·拉莫尔’的名字向你提问,而你的回答没有让我失望,所以我一定要在这里等到你。”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此刻这个叫德·拉莫尔的人就站在我眼前,纠缠了我两个多小时的问题眼看就要解开了。

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一起来到马路对面的小咖啡馆里。

奇怪,愚人节的夜晚,咖啡馆的生意特别清淡,大概人们都不想在今晚谈什么正事吧。林海特意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我面对面坐下。

这里的灯光足够亮了,虽然林海的脸色依然苍白,头发也乱七八糟的,透着一股憔悴的味道。但他确实是个挺英俊的男生,尤其是那双Jay式的眼睛,想必很能吸引女生的眼球吧。

林海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时地向我背后窥视着,那眼神让人汗毛直竖,好像我身后真的站着个女鬼似的。

我终于打断了他的东张西望:“对不起,你等了我两个多小时,不会就是为了问我《爱人的头颅》的问题吧?”

“当然不是,那只是一个开端而已,一个很小很小的开端。”

他又特意强调了一遍“开端”,依然向我背后瞧了瞧,在确定后面既没有人也没有鬼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包放到了台子上。

林海缓缓拉开了书包的拉链,他的手伸进去颤抖了好一会儿,差点让我以为他被什么电到了。

终于,他的手缩进了书包,像是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这个新的发现立刻提起了我的精神。铁皮盒子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十厘米宽,相当于一本书的厚度。

铁皮盒子看起来很古老了,但上面没什么铁锈,看起来保存得还不错。

林海的手依然在抖,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地打开了铁皮盒子。

就在他打开盒盖的一刹那,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埃及的沙漠,考古人员打开法老棺材时的景象。

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个?

那么小的铁皮盒子,里面当然不会有什么法老。那又会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呢?

一卷羊皮书。

对,我已经看到了盒子里的东西了,那是一卷羊皮书,像个被风干的婴儿尸体似的蜷缩在铁皮盒子里。

不会看错的,我曾经在一家博物馆里,看到过古代中东和欧洲的羊皮书,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又枯又黄又皱,就像一百岁老太婆的脸。

羊皮书大约产生于公元前8世纪,目前所知最古老的羊皮书是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5世纪的《波斯古经》。羊皮书最早的形式为书卷型,到公元4世纪改为书本型,这样比纸草书卷更加耐用和便于保存。欧洲的羊皮书一直是手抄本的标准形式,直到15世纪才被纸张制成的印刷书所代替。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中世纪羊皮书都是书本型,古老的羊皮书卷也一直有人在使用,我眼前的这卷羊皮书,似乎就是中世纪的作品。

我也不敢大口呼吸了,屏息看着铁皮盒子里的羊皮书,在这个南京西路的咖啡馆里,仿佛一下子穿越了时空隧道,到了查理曼大帝时代的某个城堡里。

抬起头再看看林海,他的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目光,但随即又小心地向我身后瞥去,看来这卷羊皮书非常贵重,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看到。

林海缓缓伸出手,将羊皮书从铁皮盒里捧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就像中国古时候的手卷一样,看来东西方在这点上是不谋而合的。

书卷开头画着窗帘似的奇怪图案,这是欧洲古代常用的纹饰。我没发现标题,直接就是一行行正文了,密密麻麻全是手写的拉丁字母,我的洋文水平本来就惨不忍睹,再加上这是古人手写的文字,对我来说就等于是外星人的天书了。

随着古老的羊皮书卷一点点展开,一股特别的霉烂味散发了出来,让我联想到八百年前某只被屠宰掉的倒霉的羊。

终于,整张羊皮书卷都呈现在了我眼前,长条形的书卷上密布着欧洲文字,大概有好几百行吧,如果换成中文起码也有数千字。

我像面对着密电码一样摇了摇头,轻声说:“这上面写了什么?”

林海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手挡着嘴巴说:“当心,别把唾沫溅到羊皮书上。”

“对不起。”我也只能用手挡着嘴巴,这样说话真有些可笑,“这是什么文字?”

“是古法语。”林海轻声回答,皱着眉头说,“中世纪的法国,封建割据,方言众多。13世纪,卡佩王朝统一了整个法国,巴黎地区的方言逐渐成为法兰西民族的共同语,也就是古法语,大约在13世纪初期,古法语出现在了官方文书上。”

“你的意思是说——这卷羊皮书来自13世纪的法国?”

“从文字上分析,我想就是这样的吧。”

但我又产生了疑惑:“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现在读的就是法语系。”林海又低下了头,显得有些腼腆了起来,“今年我已经大学三年级了,上学期刚学过古代法语。”

“那你知道这卷羊皮书上说的是什么吗?”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大三的法语系学生,不是研究历史和语言学的专家。这些13世纪的古法文,与现代法语有很大的不同,再加上这种古代的字体,如果不是搞专业研究的人,就算是正宗的法国人也没法看懂。”

“嗯,你说得没错。就像中国古代的竹简或手卷,我们今天的人也是很难看懂的。”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羊皮书上的纹饰,似乎隐隐透着一股邪气,欧洲中世纪不正是魔法与巫术的年代吗?

既然是13世纪的羊皮书,自然是非常贵重的宝物了,林海一个大学生又是怎么得到的呢?我立刻把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羊皮书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林海沉默了片刻,然后把羊皮书卷了起来,缓缓地说:“今天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我担心你不会相信。”

“相信什么?”我忽然回头看了看四周,故作神秘地说,“你想告诉我:你被一个幽灵缠上了,它就在我们身边?”

“不,这只是一小部分。”林海的情绪有些紧张起来,低下头局促不安地说,“这件事是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就发生在最近的几天之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自己也绝不相信的。”

“说说看吧。你知道我经历过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吗?”我几乎又要炫耀那些神秘事件的经历了。

他急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看过你几乎所有的书,可是现在我遇到的这件事,就算是最好的小说家,也未必想象得出来。”

不知什么原因,咖啡馆里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林海的脸庞被一块阴影挡住了,就像是舞台幕布后的旁白者,只听到他那特殊的嗓音,在愚人节之夜娓娓道来——

林海是从愚人节的三天前,也就是2005年3月29日开始说起的。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暖洋洋的日光洒在大学校园里,教室外的杨柳也抽出了细丝,让人们暂时忘却了许多忧伤的回忆——比如去年发生在这所大学里的两次神秘事件,曾让许多大学生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幸好关于这两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被记录在《荒村公寓》和《地狱的第19层》两本书里了。林海也是通过这两本书,知道了那个叫春雨的漂亮学姐的故事,过去在学生食堂里他可是经常遇到春雨的。

不过,在这个故事里不会再有春雨出现了。

3月29日,下午两点,窗外春光灿烂,窗内春困人乏。据说此刻正是人最想睡觉的时候,大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多了不少书本做的掩体,后面的人一个个都梦到自己到了巴黎,上了埃菲尔铁塔了。

对于法语系的学生而言,做这样的春梦也是情有可原,因为这堂课讲的就是法国文学,讲课的是正宗的法籍老师温格先生。

温格老师有着一头漂亮的栗色长发,挺直的鼻梁与灰色的眼睛,颇有欧洲贵族的风范,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法国男人,这常令许多小女生暗中喜欢他。与其他外籍老师相比,温格也更能让同学感到亲近,因为他能说一些简单的中国话,而且丝毫都没有老外的架子。他风度翩翩地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名字——

Alexandre Dumaspère

坐在大教室当中的林海当然认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实在太有名了,他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大仲马。

今天温格老师的这堂法国文学课,讲的就是大仲马的历史小说,现在他正说到以法国16世纪末宗教战争时代为背景的大仲马三部曲——《玛戈王后》、《蒙梭罗夫人》、《四十五卫兵》。

林海一直很喜欢温格老师的课,尤其是在说19世纪法国文学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就会变成小说里的主人公。

当这堂课即将结束时,温格老师操着动听的标准法语说:“最近本市的西洋美术馆正在举办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我手头正好多出了一张门票,我非常想让你们中的某一位去看展览,可多出来的门票只有一张。所以,我想把这张门票作为奖励,谁把法国文学这门课学得最好,我就把门票奖给谁。”

他这番话一说完,教室里的人都提起了精神,就连后面几位做春梦的也纷纷从巴黎赶了回来。温格老师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学得不错,但总有一个是最好的,现在我要出一个问题,谁要是能抢先回答出来,这张门票就归谁。好了,请听清楚我的问题:在司汤达的《红与黑》的结尾,主人公于连死后埋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立刻把学生们难倒了,法语系的学生大多看过《红与黑》,但因为这本书实在太厚了,大部分人往往只看个开头就丢下了。

只有林海例外,《红与黑》是他最喜欢的小说,司汤达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一本中法文对照版的《红与黑》他看了N遍,差不多翻烂了。

于是,正当大家都面面相觑的时候,林海站起来用法语脱口而出:“当于连被斩首处死以后,深爱着他的玛蒂尔德小姐抱走了他的头颅,来到于连生前指定的汝拉山的山洞里。在教士们的葬礼仪式结束后,玛蒂尔德亲手埋葬了她的情人的头颅。”

林海的回答让温格老师非常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林海的座位边,亲自把那张门票交到了林海手中。

门票上印着“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时间正好是明天。林海只感到自己太幸运了,就好像是老天恩赐给他的礼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谢的话,只记得温格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就宣布下课了。


2005年3月30日

 早上起来,林海的右眼皮直跳,这让他想起了老人们的忠告,也许今天会发生什么。

刚好没有课,林海直到下午1点才出门,直奔本市西洋美术馆。

西洋美术馆是三年前新建的,一开始只展出现代美术作品,但最近一年办了多次西洋古典艺术品的展览,没想到这次居然请来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搞了这么个珍品展。

也许是因为爷爷的缘故,林海从小就喜欢画画,可爸爸强烈反对他学画。后来虽然学的是法语,林海还是考上了这所向往已久的大学,因为爷爷在退休以前,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

到西洋美术馆还是第一次,整栋房子很有些后现代的风格。也许是高雅艺术曲高和寡,再加上一张门票要两百块钱,所以即便是大名鼎鼎的法国珍品展,西洋美术馆依然门庭冷落。

林海走进美术馆的大门,这时正好有一群人挤了出来,他不小心和人家撞到了一起,差点儿摔倒在地上。林海活动了一下身体,还好没什么事,只感到脑袋略微有些晕。

在美术馆靠近入口的地方,陈列着一些当代中国画家的作品,最近流行起了古典主义的回归,林海看到的大多是些人物油画。再往里走就看到墙上的标志了——“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

刚走进珍品展览区,林海似乎闻到了一股特别的味道,也许每个陈列古物的地方都会有这种味道吧。他的脑袋依然有些晕,感觉就像连续打了几个小时的网络游戏。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墙上挂的那些画,全都是欧洲17世纪以前的那种风格。在面框的下面拉着一道栏杆,以防参观者触摸珍贵的画布。林海看了看下面的说明,果然都是三四百年前的原作,画家的名气并不大,都是些宫廷画家,几乎每幅画都与法国波旁王室有关。

也许是被高昂的门票价格吓住了,来看展览的人并不多,在美术馆柔和的灯光下,林海忽然有种独处世外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欧洲名画“亲密接触”,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画家们灵魂的存在。

但这次展览的名画数量并不多,大约只有二十多幅。在美术馆展厅的最里间,还有个特别珍宝展览室,据说这次从法国来的镇馆之宝就陈列在里面。

果然是珍宝展览室,做成了全封闭的结构,看上去更像是银行的金库。林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只见这里被设计成了密室的样子,在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压抑空间里,被一道铁栏杆隔成两半,栏杆后面墙壁上挂着的,就是传说中那幅油画了。

此刻,珍宝密室里只有林海一个参观者,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怪味,使他的头晕更加厉害了。他猛然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睁大了眼睛盯着那幅致命的油画——

沉默持续了三十秒钟。

他看到了什么?

似乎有个影子从眼前晃了一下,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正午,那间狭窄逼仄的阁楼之中,灰尘在阳光里起舞,那张美丽的脸庞正忧伤地凝视着一个中国少年。

是的,她依然在那里,依然那样美丽那样忧郁,就像四百多年前的那个黑夜,鲜血染红了爱人的头颅。

林海又一次看到她了,就在这间西洋美术馆的密室里,在这堵冰凉苍白的墙壁上。

她在油画里。

对,她有一双几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目光直盯着画布前的参观者,眼神里略带着几分忧郁,又似乎隐藏着某种希望和暗示,复杂的眼神说明了她复杂而痛苦的内心。没错,她的表情很奇怪,是那种似笑非笑、似愁非愁的样子,也许她已经尝到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

在画家的笔下,她的脸庞是那样精致,脸颊和下巴的线条异常柔和,不像是粗线条的欧洲人,倒更有些东方女子的韵味。虽然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但她确实是个法兰西人,身形气质都是法国人所特有的。

她戴着一副琥珀耳环,穿着一件华丽的长裙,那是16或17世纪欧洲宫廷的式样。但画布里仅仅露出了上半身,天鹅绒披肩掩盖了她诱人的肌肤,或许她已经不需要再用身体来诱惑男人了。

画的背景沉浸在阴影中,只能依稀辨认出黑色的幕布和一些白蜡烛,实在看不出这是在什么地方。

林海就像被雷电击中了那样,许久才恢复了动弹。他不敢大口地呼吸,生怕口中的浊气会污染了这幅画,只能向后退了几步再观察。整幅画大约有六十厘米高,四十厘米宽,镶嵌着华丽的木框,只能算是《蒙娜丽莎》一类的小框幅画。

她怎么会在这里?

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震惊了,林海不停地摇着头,只感到脑子里嗡嗡地响,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地对他念着魔咒。

珍宝展览室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怔怔地看着墙上的这幅面,随后又看到了下面的说明——

《玛格丽特》,作者不详,疑为16世纪末法国宫廷画家。此画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画中人物为法国历史上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系瓦卢瓦王朝亨利二世之女,后嫁给波旁王朝开创者亨利四世。

直到现在,林海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四百多年前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

不过,这说明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足以解开林海心头诸多疑问。他再度把目光对准了墙上的画,似乎又发现了某些新的东西……

不,转眼间林海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的大脑里可以感受到某些声音,那是16世纪的法语,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画里的她在对林海说话。

眼前似乎又掠过了许多幻影,她仿佛站了起来,对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渐渐地,她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

天哪,她几乎已经触摸到他了!

林海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就连最后的一点意志也崩溃了,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在歌唱,然后就落人了黑暗的海底。

他真的看见了她。

玛格丽特。

一次致命的邂逅?

当林海悠悠地醒来时,却发现眼前全是白色的世界,鼻子里的怪味已换成了浓郁的消毒水味。

原来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呢,这里并不是病房,而是一间狭窄的急诊室,周围还有好几个等着看急病的人。

虽然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但他立刻就坐了起来,幸好身上并没有插什么输液管之类的东西,应该并无大碍。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林海仔细地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自己去西洋美术馆看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的珍品展,结果看到了一幅令他无比震惊的油画,然后自己就痛苦地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已经在医院里了。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摸了摸自己身上,幸好手机还在,现在是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说他已昏迷了两个多小时。

这时医生走了过来,林海这才知道,原来是美术馆的人把他送过来的。据说他突然晕倒在了美术馆里,保安们赶紧把他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又为林海检查了一遍,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毛病,也说不清楚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医生在无奈之下,只能归结为林海夜里睡得太晚,嘱咐他可能有低血糖,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

从医院里出来,林海只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刚从某个遥远的世界回来。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脑袋,可脑子里像被埋下了什么,越是回忆就越是隐隐作痛。

是的,他还记得那间密室般的珍宝展览室,当时展览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幅16世纪的法国油画,画的名字叫《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终于又记起这个名字了,宛如电流一样穿过了林海的身体,使他仿佛重新看到了那张脸。

她就在那里,在那里看着他。

林海打了一个冷战,车窗玻璃上似乎映出了她的脸庞,但转眼又被窗外的灯光掩盖了。

上海的黄昏正是交通最拥挤的时候,公车继续在车流问缓慢地爬行着。林海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那张脸庞越来越清晰了,还有那忧郁的眼神,薄而细长的嘴唇,柔和的下巴……

这是一张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啊,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对,他早就认识她了,在十年前的那个正午。

那一年,林海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

爷爷的老屋在一大片老房子中间,要爬上一道狭窄的楼梯,才能进入那几个不大的房间。那个中午爷爷外出去了,他唯一的孙子来到了老屋,除了老年人房间里特有的气味外,这里还充满了一股颜料味,因为爷爷退休前是大学的美术老师。

十一岁的林海走到了爷爷的卧室里,他知道这间老屋里还有个阁楼,一道木楼梯通向房顶,可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因为爷爷严禁任何人进入他的阁楼,就连唯一的孙子也不例外。在林海整个童年时代,老屋里神秘的阁楼,就像传说中的藏宝洞一样,不断引诱着这个少年的想象力。

阁楼里究竟藏着什么呢?趁着爷爷不在,十一岁的林海偷偷爬上了梯子,他把自己想象成了阿里巴巴,用不着念芝麻开门,他就轻轻地推开了小阁楼的木板门。

林海永远都不会忘记十年前的这个正午,小阁楼里依然散发着过期颜料的气味,正午的阳光透过屋顶的老虎窗,像白色地毯般洒满这小小的空间,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来的灰尘,随着房门的打开而飞舞了起来。

阁楼里放着一张小木床,在床边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小小的画。

画框实在太小了,大概只有8开铅画纸的大小,就像一张床头的镜子,里面是张西洋女子的脸庞。

正午的阳光照射着林海的眼睛,而墙上的画则在阳光之外。他只记得画中的女子长得很美,眼睛和头发就像传说中的仙女,画中的她有一种特殊的眼神,忧郁地凝视着这十一岁的少年。

没错,那是一张看了一眼就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脸。

十一岁的林海从此被画中的她俘虏了。

就像一粒种子落到了土壤里,不管被覆盖了多少尘土多少岁月,它总会在地下长出根须,顽强地制造出一个生命来。

自从那个正午以后,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也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难道是奇怪的命运又一次作出了安排,让他在时隔十年之后,再度与她相会?

——他们已经相会了。

脑子里那个声音似乎又响了起来,林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颠簸的公车依然在拥挤的马路上爬行着,仿佛要把他带到某个极度遥远的地方。

现在林海可以确信了,下午在西洋美术馆里,他看到的那幅法国16世纪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正是自己十一岁那年,在老屋阁楼里看到的画里的女子。

至少——她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十一岁那年的老屋阁楼,给林海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绝对不会记错的,当年老屋阁楼上的那幅画中的女子,她一定就是玛格丽特了。

当然她们不可能是同一幅画,小时候在阁楼里看到的那幅画,比今天在美术馆看到的画要小很多,大概只有它的三分之一大小。而且阁楼里那幅画只有她的头像,背景也只有一点点,而美术馆里的那幅画则是半身的坐像,她的上半身的衣服全部画出来了,还有背景也露出来许多。

也许老屋阁楼里的那幅画,只是一幅临摹的作品,或者是玛格丽特的另一幅画的复制品?但玛格丽特的脸庞早已深埋在林海心中,如同一块深深的烙印,永远都无法抹去。

不知不觉间,公车已经“爬”到大学门口了,林海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挤下了车。

天快黑了,林海直接去了食堂。晚饭后他并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校园里的另一个地方——图书馆。

这是一所建造于20世纪50年代的苏联式建筑,已经许多年没有整修了,外面看上去坚固无比,里面却显得破旧不堪。室内采光也明显不足,即便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看起来还是有点阴森恐怖。这种环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世纪欧洲的图书馆。

这天是星期六的夜晚,不会有谁无聊到跑到图书馆里来度周末,而且再有两个钟头这里就要关门了,所以偌大的阅览厅宛如坟墓般寂静,只有林海一个人匆忙地跑了进来。

林海并不是经常来图书馆的,他对后面几十排大书架有种莫名的恐惧。但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查出油画中的她玛格丽特,关于她的生平、事迹还有爱情,关于她所有的一切,历史书上想必都有记载的。

是的,他太想了解玛格丽特了,这个16世纪的法国公主,后来又成为了法国王后。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何有如此迷人的魅力,竞让四百多年后的一个中国少年痴心妄想?

在社科类的书架上,他找到了一些关于欧洲历史的书,但这些书大多泛泛而谈,关于玛格丽特的内容很少。然后他又找到了一些英文和法文的书,这里面倒是有一些详细的记载,他把这些书都搬到了阅览室里,抓紧时间看了起来——

玛格丽特(Margot),也有种叫法“玛戈”(Margot),出嫁以前全名是玛格丽特·德·瓦卢瓦,她的父亲是法国瓦卢瓦王朝的国王亨利二世(1547-1859),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来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可以说她继承了欧洲声名显赫的两大家族的基因。在她的父王去世之后,她的哥哥们相继登上了法国王位,依次是弗朗西斯二世(1559-1560)、查理九世(1560-1574)和亨利三世(1574-1589)。

16世纪后半叶的法国处于“胡格诺战争”时期,天主教徒与新教徒进行着残酷的内战。公元l572年,信仰天主教的王室为结束战争,决定与新教徒的首领纳瓦尔国王亨利联姻,身为国王妹妹的玛格丽特公主,自然成为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婚礼在巴黎举行,玛格丽特嫁给了纳瓦尔的亨利,就在众人欢庆婚礼之时,巴黎城所有的钟声都敲响了,在凯萨琳王太后的策划下,一场针对新教徒的大屠杀拉开帷幕,整个法国血流成河,这就西方历史上著名的惨案——“圣巴托罗缪之夜”。

后来又经过数年战乱,玛格丽特的兄长们全都死于非命,而她的丈夫则意外之继承了法国王位,成为了波旁王朝的开国之君——亨利四世,玛格丽特也从法国公主变成了法国王后,史称玛格丽特王后。

历史上的记载就到此为止了,并没有提供关于玛格丽特更多的内容,但林海知道在小说和民间故事里,玛格丽特可是大名鼎鼎,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人,至少大仲马就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玛戈王后》,这个“玛戈”就是玛格丽特的另一种译名。

这时阅览大厅里的灯渐渐暗了,原来图书馆的关门时间到了,林海可不想在这坟墓般的地方过夜,他赶紧离开了这里,管理员居然没发现他的存存,目瞪口果地看着他跑出去。

晚上8点钟了,整个校园都沉浸在夜色里,在几盏昏黄的路灯下,只有那些摇曳的树丛,将树叶的影子投射到他脸上。林海又回头看了看图书馆,那些藏在书本的文字,是不是像棺材里的死尸呢?

他匆匆向前走去,心里又浮起了那种怪怪的感觉。正当林海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时,眼前依稀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人影转眼间已经越来越近了,就在距离他大约十几米的地方,突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了地上。

心头立刻狂跳了起来,林海好不容易才挪动了脚步,跑到了那个人的跟前。

这是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还戴着一顶帽子,昏暗的路灯下看不清他的脸。林海蹲下来拉他,但他的身体是那样沉重,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也许是突发心脏病了?林海靠近了对方的耳边说:“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突然,一只干枯的手抬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林海的左手手腕,并将他的手心朝上翻了过来。那个人的力量非常大,林海居然一下子没法挣脱开来。那人又伸出了另一只手,手里还握着一支记号笔,在林海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林海想要大声求救,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被人强行写上了一行字母。

然后那人就松开了手,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林海被吓得魂不附体,虽然他依然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却闻到了浓烈的尸体腐烂味。

难道是个死人?

可死人又怎么会走路呢?想到这个荒诞不经的设想,林海只感到毛骨悚然,他赶紧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黑衣男子。

不,应该找人来帮忙。林海立刻向外跑去,一眨眼就跑出去了很远,总算找到了学校的值班老师。

他对老师说在图书馆附近有个人晕倒了,情况可能很危险。值班老师也紧张了起来,他带上了手电筒,和林海一起向图书馆方向跑去。

当他们回到刚才出事的地方时,却发现地上空空如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留下。林海一下子傻了眼,心就像沉到了井底,他着急地向四周张望着,图书馆前是一片开阔地,在昏黄的路灯下寂静无声,宛如一片墓地。

值班老师开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林海了,他叉用手电筒照了照旁边的树丛,但还是一无所获。终于,值班老师忍不住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读书,就喜欢搞恶作剧。”

林海的嘴巴张着却无法争辩,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刚才所见到的一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张开了自己的左手。

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林海看到自己掌心里写着一行字母——

Aider moi

这行字母是用红色的记号笔写的,在手掌心上异常醒目。

林海认识这行字,它的意思是——救救我!

没错,这是一句法文的短语,“Aider’’是“帮助”或“拯救”,“moi”是“我”,而“Aider moi”连在一起就是“帮助我”或“救救我”!

林海立刻拉住了值班老师,把手掌上的文字给老师看。值班老师当然不懂法文,摇了摇头说:“你什么意思?”

“我是法语系的学生,这行字母的意思是‘救救我’,是刚才那个倒地不起的人,用记号笔写在我手上的。”

值班老师摇摇头:“同学,建议你去精神病医院检查一下吧。”

就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林海失望地垂下了手,值班老师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回去好好休息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随着值班老师的离去,图书馆前的空地里只剩下林海一个人了,校园里凉凉的夜风袭过,使他禁不住瑟瑟发抖了起来。

林海也摇了摇头,难道刚才自己真的遇见鬼了?

他叹了口气,匆匆地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寝室里还剩下两个外地同学,躺在上下铺聊天,林海来不及和他们说话,独自坐在床铺上发呆。

他竭力想要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从下午在西洋美术馆里见到的《玛格丽特》,到自己离奇晕倒后送到了医院里,再到刚才图书馆外的“遇鬼记”。这所有的一幕幕都宛如电影般不断重放着,强迫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咀嚼。

林海开始怀疑今天的离奇经历的真实性,会不会都是自己的幻觉呢?不,至少在西洋美术馆里见到的油画是真的,玛格丽特的脸庞也是绝对不会忘记的,还有自己在美术馆里晕倒,都可以由保安和医生来证明。

那么刚才在图书馆门口,遇到的那个黑衣男子呢?会不会是自己这些天太累了,把幻想误当做事实了?还是自己真的遇到了某个幽灵?想到这里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腐尸味,也许那真的是个死人?

忽然,林海又举起了自己的左手,在寝室里明亮的灯光下,掌心里那行法文“Aider moi”更加清晰,红色的记号笔墨水散发着一股味道,看起来就像某种咒语。

Aide rmoi = 救救我

虽然也可以翻译为“帮助我”,但林海的脑子里只剩下“救救我”三个字——也只有绝望的人才会这么说,看来那人真的身处危险之中,急需要别人的帮助,正好林海经过了那里,才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与下午发生的怪事有所关联?

林海转身冲出寝室,跑到卫生间里洗起手来。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猛烈地冲射到手掌心。可不管他怎么用力地洗,手心里的“Aider moi”就是洗不掉,他又找出了肥皂和洗手液,在手心里涂满了泡沫,拼命地又搓又擦,简直把手心当成了搓衣板,但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就像是烙印一样,顽固地“生长”在手心里,根本就无法消灭掉。

看着自己手心里这行不死的法文,林海感到一股彻骨的恐惧,这是一个死人写在他手上的字,难道这行字里包含着那个人的灵魂?这灵魂不愿意就此消产,反而通过红色的文字(或者是咒语?)渗透进了林海的身体里,占据了他的躯壳?

不,林海不敢再继续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了,但对手上的字也实在无可奈何,只能紧握着拳回到了寝室里。

寝室里两个同学还在没完没了地聊天,林海只觉得头痛欲裂,索性把外套脱下来躺到了床上。就在脱外套的时候,忽然感到上衣口袋里有件硬物,他连忙把手伸进了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张黑色的碟片盒子。

奇怪,林海不记得有这么一张碟片。下午当他出门的时候,上衣口袋里是空的,没有放过任何东西。他的钱和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向都是放在包里的。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也不记得自己把什么东西放到过衣服口袋里。

来不及想这么多了,林海先打开了盒子,里面果然有一张光碟,看样子是张DVD,但它的反面并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是一片白色的底子。

林海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张碟片.它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心跳又加快了,他陷入了长时间的痛苦回忆中。当他抬起头来,只想到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他在西洋美术馆离奇晕倒时,不知是谁把这张碟片塞进了他的口袋;另一种可能是刚才在图书馆前,当他伏下身子询问那黑衣男子时,对方悄悄地把碟片塞进了他的口袋。

可那个人(或者幽灵?)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林海摊开自己左手掌心,那行红色的“Aider moi”似乎更加醒目了。再看看这张莫名其妙地来到自己口袋里的DVD,林海很自然地产生了某种联想。也许是有某种信息要传达给他,但因为存在未知的阻隔,所以必须要采取这种特殊的方式?

林海已下定了决心,必须要看一看DVD里的内容,不管它是“诅咒影碟”还是恐怖纪录片。

可寝室里并没有电视机,如果要开电脑看的话,一定会被其他同学看到。不,绝对不能被其他人看到,既然那个黑暗中的幽灵,如此处心积虑地要给他这样东西,就说明它非常重要,而且也极其秘密。

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林海憋不住了,他必须要快点看到DVD里的内容,现在就要!Now!

林海想到了一个地方。

他把碟片小心地放到包里,和同学打了声招呼,便匆匆跑出去了。

周末的校园之夜异常寂静,林海像风一样冲出学校大门。他先赶到一个好朋友的住处,向好友借了台DVD机,然后拦下一辆出租车,捧着借来的DVD机疾驰而去。

对,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此刻林海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老屋。

林家老屋在市中心一大片弄堂里,据说还保留了30年代原汁原味的风貌,但这些年已经越来越衰败不堪了。有许多房地产商都看中了此处的黄金地皮,但因高昂的拆迁费用所以至今未见动静。

已将近晚上10点了,林海裹着夜色穿过弄堂,腋下还夹着那台DVD机。自从十年前爷爷死了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老屋了。

没人注意到林海的到来,进门的过道里也没有灯光,他只能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总算踏上了狭窄陡峭的楼梯,似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摔下去。

终于,林海长出了一口气——三楼到了,这里就是爷爷的老屋。

自从许多年前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屋里,林海的父亲无数次清爷爷去新公房住,但每次都被老顽同的爷爷拒绝了。在林海小时候的印象里,爷爷是个极度孤僻的老人,虽然听说爷爷曾是大学美术老师,但林海却几乎从未见爷爷拿过画笔。爷爷常常整天都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让小林海每次见到爷爷都会产生恐惧感。林海也极少在爷爷的老屋过夜,因为老屋里充满着过期的颜料味,更因为对于老屋黑夜的害怕。

现在,他又一次站到了老屋的房门前,鼻孔里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林海的手颤抖着掏出了钥匙圈,在十几枚钥匙里头,有一枚特别显眼,又大又重,像个古董,这就是老屋的钥匙。几年前父亲去乡下住了,便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林海,让他看好这老房子。

钥匙缓缓伸进了锁孔,随着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林海推开了老屋的房门。

就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过期的颜料味,林海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激动。

林海伸手在墙上摸了摸,凭着记忆找到了电灯开关。有灯光闪烁了起来,是那盏十年都没亮过的日光灯,似乎要把多年来积攒的孤独发泄出来,足足跳了半分钟才彻底亮了。

终于,林海看清了这间老屋,他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仿佛能闻到爷爷身上的气味。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变,时间的一切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凝固了,仍然停留在十年前的那个正午。

他立刻放下DVD机,来到了老屋的里间,这里是爷爷生前的卧室。那张钢丝床还在,只是上面什么都没有了,裸露着网格状的钢条。家具只剩下一个电视机柜,里面有台1993年买的2l吋进口彩电,不知道现在能不能用。卧室里有个小卫生间,还有台电热水器,本来老房子里都没有这些东西的,是十年前林海的父亲为独居的爷爷重新装修添置的。

现在,林海想到了最该看的地方——小阁楼。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还是那懵懂无知的少年,站在老屋阁楼下的木楼梯前。此刻,那道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就在他眼前,而阁楼的木门就隐藏在天花板下的阴影中。

突然,耳边似乎听到了某种声音,是她在阁楼上叫他吗?对,她已经在阁楼里被因禁了十年了,是时候该把她拯救出来了。

林海抬腿跨上楼梯,小心翼翼地抓着上面的踏板,来到了阁楼门前。他轻轻推了一下小木门,只听到吱呀一声,这扇门缓缓打开了。

停顿了几秒钟,林海终于踏入了小阁楼——这个与他暌隔了十年的禁区。

这里依然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亮着一线幽暗的天光,这是从天窗里射进来的光线,上海人管它叫“老虎窗”。

林海的手在墙壁上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打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光。

然而,他并没有看到玛格丽特。

阁楼里确实有一张布满了灰尘的小木床,但墙上什么都没有,连个画框的影子都看不到。

表情转眼间就凝固了起来,就像王子历经艰险杀入了城堡,却发现睡美人不翼而飞。

她去哪儿了?

林海摇了摇头,又仔细地环视了阁楼一圈,就连小木床底下也没放过。可这里总共巴掌大点儿地方,不会超过五个平方米,就算是个苍蝇也藏不住。

不,他嘘出了口气,像是浑身虚脱了似的。为了重新见到她的这一晚,林海已经等待了足足十年,难道一切都只是虚无的想象吗?

忽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爷爷,那个固执而怪僻的老头。林海还记得当年爷爷给他的警告——如果有谁偷偷地进入了阁楼,那爷爷就离死期不远了。果然,就在林海进入老屋阁楼不到半个月,爷爷就突然发了急病,没几天就死在了医院里。当时林海非常害怕,他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私闯了阁楼,爷爷才会突然死去的——是自己害死了爷爷。这种可怕的想法纠缠了林海很久,在青春期来临之前的两年里,他无数次梦见了死去的爷爷,也梦见了老屋阁楼里的那个正午,包括那画中的美丽女子。

这就是林海少年时代唯一的梦,可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可惜,玛格丽特是四百多年前的人。

莫名其妙的悲伤纠缠着林海,他不知道脑中这些奇特的想象从何而来,似乎一下子打乱了自己的生活。

对了,林海差点儿忘了来老屋的真正目的。他赶紧爬下小阁楼,打开了老屋里间的电视机,虽然十年没有用过了,但这台进口彩电还是亮了起来,只是没有有线电视的信号,屏幕上如雪花般模糊。

在借来DVD机的同时,林海把几根线也一起带来了,他把DVD机和电视机接了起来,看样子可以放碟片了。

林海从包里掏出了那张碟片——天知道这是哪个幽灵塞在他口袋里的。他把这张来历不明的碟片塞进了DVD机里。

在等待了片刻之后,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画面,居然是胶片拍出来的镜头,看起来是某部电影的片头。同时电视里传出了悠扬的音乐声,具有古典的欧洲风格。没错,这确实是电影的开头,还出现了几排字幕,但全部都是洋文。片头出现了海报式的画面,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黑发女子,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双手似乎掩面而泣。片名也渐渐浮现了出来——La Reine Margot。

看到这个片名,林海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因为这行字是法文,直译成中文就是“玛戈王后”。

他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大仲马有一部著名的历史小说,名字就叫《玛戈王后》(La Reine Margot),写的是16世纪法国胡格诺战争期间的宫廷故事,所谓“玛戈王后”就是玛格丽特王后的另一个名称。

玛戈王后 = 玛格丽特

而此刻电影已经开始了,开头是公元1572年的巴黎,无数新教徒聚集到了这里,为欢庆他们的领袖——纳瓦尔国王亨利的婚礼,而亨利的新娘则是法国国王查理九世的妹妹——玛格丽特公主。

但更让林海感到吃惊的是,扮演玛格丽特的居然是伊莎贝尔·阿佳妮,她可是法国最美的女明星,林海看过她主演的《罗丹的情人》,确实美得惊为天人。不过阿佳妮演的这位玛格丽特公主,却是个无比放荡的女子,在新婚之夜离开自己的丈夫,戴着面具跑到外边花天酒地,爱上了一个叫拉莫尔的男人,这个拉莫尔就是故事的男主角。

屏幕上出现了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拉莫尔死里逃生,而玛格丽特则与她的丈夫被软禁在了巴黎。当拉莫尔再度出现在巴黎时,玛格丽特知道自己已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她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丈夫,而深深地投入到与情人的爱中。残忍的宫廷斗争仍在继续,凯萨琳王太后要毒死玛格丽特的丈夫,在一本写有拉莫尔名字的书上下了毒药,但这本书却阴差阳错地被她的儿子查理九世国王拿了去看,查理九世中了慢性毒药,逐渐吐血而死。于是,拉莫尔被当做谋害国王的凶手而被捕,无论玛格丽特如何哀求,终究无法拯救情人的性命,拉莫尔走上了断头台。

在电影即将剧终之时,法兰西国王查理九世驾崩,他的弟弟亨利三世即位,玛格丽特奔向情人所在之地,但等待她的只是一颗带血的头颅。在巴黎阴郁的天空下,玛格丽特一身白衣被鲜血染红,她怀抱着爱人的头颅,坐在马车中漠然离去……

整部电影没有中文字幕,是法语原声的对白,林海基本上都能听懂。阿佳妮的形象确实很美,海藻般的黑发,肌肤胜雪,忧伤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当她仰起头放荡地大笑,简直慑人心魄。

林海呆呆地看着屏幕,就在悠扬的片尾曲放到一半的时候,演职人员的字幕忽然中断了,原本黑色的片尾屏幕变成了一片白光,仿佛那不是电影画面,而是一面镜子的反光。

他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眼睛也靠近了电视机,下面的DVD继续在播放着,只是画面完全改变了——变成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这是一只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林海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是的,那只眼睛正在盯着他,让他感到一阵战栗。镜头在缓缓地后退,眉毛和鼻子也渐渐露了出来,现在可以看出一张脸了,那张美丽的脸庞带着某种忧郁的表情,而那双眼睛则始终盯着林海。

瞬间,林海张大了嘴巴,差点喊了出来——玛格丽特!

简直难以置信,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玛格丽特,不是阿佳妮在电影里扮演的玛戈王后,而是16世纪油画里的玛格丽特。

对,就是她,林海永远都不会认错的,十年前在这间老屋的阁楼里,同样也是这个画中的女子,让十一岁的中国少年难以忘怀。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的玛格丽特,虽然还是那张美丽的面孔,还是那样的神情和目光,但那都是画笔下的模样,是静止的平面形象。而眼前的这个玛格丽特,她可以眨眼睛,可以转动眼珠,可以轻声呼吸,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尽管她依然正襟危坐,保持着与油画里相同的姿势,她依然穿着油画里那身装扮,16世纪的法国宫廷服饰,天鹅绒披肩覆盖着胜雪的肌肤;黑色的头发从脸颊两侧垂下,耳垂上挂着一双小小的琥珀耳环,衬托着她完美的脸庞。

是的,她才是真正的玛格丽特。

尽管电影《玛戈王后》里阿佳妮的形象很美,但比起这个历史上真正的玛格丽特,被誉为法国第一美人的阿佳妮简直要自惭形秽了。

林海又一次靠近了电视机,他的眼睛距离屏幕只有几十厘米,仿佛玛格丽特伸手就可以抓住他。于是,玛格丽特的目光有些变化了,既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忧虑,浑身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氛,仿佛随着电视机散发到了整个房间里。不,她不是某种幻象,而是确实存在的人,就在这张DVD光碟里头。

突然,她的嘴唇缓缓嚅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传来了年轻的女声,这是天籁般的16世纪的法语,开头第一句话居然是——Lin Hai!

林海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他自己的姓名。

她的声音是那样忧伤,简直是如泣如诉,让人肝肠寸断,这几句话翻成中文的意思是:“林海,你已经看到我的人生了,也已经知道我的痛苦了,快点来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

最后两句话,她使用的是“Aider moi”这个词,这立刻让林海想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黑衣男子,他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那红色的记号笔墨水依然醒目,“Aider moi”看起来就像疤痕一样。

当玛格丽特说完最后一个字,DVD就停止了播放。看着电视机上蓝色的屏幕,林海像雕塑一样凝固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不敢再放一遍了,赶紧把碟片从DVD里退了出来。在老屋的灯光下,碟片的正面闪着金属的光泽,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林海的脸。

林海缓缓地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刚才看到的一切,在那部名为《玛戈王后》的法国电影后面,居然出现了历史上真正的玛格丽特,而且还对屏幕前的林海说了一通话。

“天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他摸着脑门问自己,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被四百年前的法国王后喊了出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然而,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难道真的和诅咒录像带一样吗?某个死去多年的幽灵,把自己的怨恨“刻录”在了录像带或光碟里,然后传播给每一个看到它的人……不,这简直太可怕了,林海没有勇气再想下去了。

两个多小时的片子放完,现在已是子夜1点钟了。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把神秘碟片放回到了包里。看来今晚再回学校已经来不及了。一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林海已经筋疲力尽了,就在老屋里将就着过一夜吧。

可这里只有张光秃秃的钢丝床,根本就没法睡,倒是小阁楼里的木板床还能睡人。林海立刻跑出去,到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条厚厚的毛毯。他裹着毛毯爬上了阁楼,小木床还算结实,把陈年累月的灰尘打扫干净后,林海就躺在了上面。

林海躺在床上看了看墙壁,那里曾经挂过一幅小画,玛格丽特就在画里看着他。他轻轻叹了口气,便关灯睡下了。

今晚似乎有月光的,透过头顶的老虎窗照射下来,给这黑暗的阁楼里增添了几分鬼气。林海实在是累极了,虽然脑子里不断掠过玛格丽特的样子,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2005年3月31日

 凌晨时分,林海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玛格丽特,她从油画里站了起来,在幽暗的灯光下露出了全身,她的手里似乎还捧着某个东西,那个东西用纱布包裹着,形状看起来圆圆的。她来到了林海跟前,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庞,然后解开了手里的包袱。

包袱里是颗血染的人头。

这就是爱人的头颅。

当林海就要看清这颗头颅的面孔时,他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阁楼里,幽暗的天光透过老虎窗投射到他眼睛里。

林海喘息着爬了起来,原来自己裹着毛毯在这里睡了一晚。他抬头看了看老虎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正午。

还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正在这间老屋的某处看着他。林海感到一阵胸闷,他站到木板床上,打开了关闭多年的老虎窗。

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景象也变得豁然开朗,眼前是老房子屋顶的瓦片,几丛青草在瓦楞间迎风摇曳。对面还是这样的瓦片屋顶,一片片地蔚为壮观,但远方的视线被几十栋高楼挡住了,只能仰起头看着上海的

天空。

老屋里旧颜料的气味简直令人窒息,林海把头伸出了窗口,贪心地呼吸着屋顶上的空气。几分钟后他离开了窗户,手肘正好撞到了旁边的墙壁上,只感到关节一阵酸疼。他揉着自己的手肘,注意到刚才被撞到的地方,有一块墙皮脱落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林海立刻忘记了疼痛,他仔细看了看老虎窗下的这块墙皮,里面似乎是空心的。他用手挖掉了剩余的墙皮,墙里果然有个抽屉大小的夹层,似乎放着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掏进了夹层,终于取出了这个铁皮盒子,感觉就像挖宝似的。林海关紧了窗户,把盒子捧到了小木床上,在清晨朦胧的天光下,黝黑的铁皮盒子静静地躺着,宛如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林海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铁皮盒子,盒子原本是密封的,但可能年月太久了,盒盖的封口已经坏掉了。他轻轻地抚摸着盒子,冰凉的感觉从指尖渗透到全身,宛如一股电流穿过。

盒子里面究竟有什么?

在这强烈的悬念刺激下,林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终于打开了铁皮盒盖。

他看到了一卷羊皮书。

更令他意外的是,羊皮书上写着中古时期的法文,那是13世纪时的东西了。林海的心跳骤然加快了,仿佛正面对着一个中世纪的城堡,满脸虬髯的西洋人坐在幽暗的火光下,在羊皮书上写下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林海实在看不懂羊皮书上的文字,只能再把羊皮书放回到铁皮盒子里。他爬下小阁楼,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将铁皮盒子包起来,再塞到自己的包里。然后他又带上了借来的DVD机,离开了这问充满了旧颜料味,以及他的少年记忆的老屋。

——这就是神秘羊皮书的来历。

低头离开清晨的弄堂,虽然早起的老人们已经出来,但还是没人注意到他。林海先把DVD机还给了朋友,然后急匆匆地赶回学校。

校园里人不多。他整整一天都缩在寝室里,脑子里净在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确实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都是一场噩梦呢?然而,只要林海摊开自己的左手,看到那个红色的“Aider moi”,便对那一切都深信不疑了。

林海想也许真的有个幽灵缠上了他,不单单隐藏在他的身边,甚至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里、他的梦里、他内心最深的地方。

正当他在寝室里茶不思饭不想时,忽然看到了自己床头的那本《红与黑》。他的视线一下子定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红与黑”三个字,半分钟后他突然跳了起来,趴到床上翻开了《红与黑》。

这是中法文对照的版本,早已经被他看过无数遍了,他轻车熟路地翻到了第313页,那是《红与黑》的第十章,这一章就叫“玛格丽特王后”。

如果你看过《红与黑》的话,一定会记住小说的下半部分,主人公于连在巴黎的拉莫尔侯爵府里,与侯爵女儿玛蒂尔德小姐发生了热烈的爱情,在4月30日那天,于连看到玛蒂尔德穿着黑色的连衣裙,那可是当时的重孝之服。

在《红与黑》的第十章里,解释了玛蒂尔德戴孝的原因——公元1574年4月30日,当时全法国最英俊的青年博尼法斯 ? 德 ? 拉莫尔,在巴黎格莱沃广场被斩首。而这个博尼法斯 ? 德 ? 拉莫尔,正是玛格丽特王后最心爱的情人。拉莫尔同时还是纳瓦尔国王亨利的密友,亨利既是玛格丽特的丈夫,也是后来开创波旁王朝的亨利四世。当时国王查理九世快要死了,凯萨琳王太后把纳瓦尔国王亨利囚禁在宫中,拉莫尔率领两百名骑兵准备救他出去,但被王太后的手下逮捕了。不久,拉莫尔就被处以死刑,在断头台上身首异处。

但最令人吃惊的是,在拉莫尔被斩首之后,玛格丽特竞向刽子手索要了爱人的头颅。第二天午夜,她捧着拉莫尔带血的头颅,坐上一辆马车,亲手将它葬在蒙特马尔山脚下的小教堂里。

而小说里的拉莫尔侯爵的家族,正是当年被斩首的拉莫尔的后代,为了纪念祖上的事迹,每年的4月30日,玛蒂尔德小姐都要穿上黑衣重孝,而且她的全名就叫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显然也是为了纪念玛格丽特王后。

从《红与黑》整部小说来看,司汤达安排这样的情节,也是有着某种暗示的作用,因为在《红与黑》的结尾,当主人公于连被处死以后,深爱着他的玛蒂尔德小姐,也是怀抱着爱人的头颅去安葬的,宛如当年玛格丽特王后与拉莫尔爱情的翻版。

林海用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真笨啊,早就该想到《红与黑》了。司汤达在一百多年前就给我作出了解释,我看了这本书那么多遍居然没有意识到。”

也许正是因为十一岁那年,在老屋阁楼里见到过她画像的原因,林海才会如此着迷于《红与黑》这本书,被于连的故事所深深吸引着,从十几岁起就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虽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画像里的女子是谁,也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在引导着他,使他在不知不觉中了解玛格丽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感觉那么多年来的命运是如此弄人。忽然,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立刻拉开自己床头的小柜子,里面还放着许多书,其中有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名字叫《爱人的头颅》,至于这本书的作者,很惭愧就是本人了。

这本书实际上是中短篇小说集,主打的那篇小说就叫《爱人的头颅》,不过只有几千字而已,说的是不知什么朝代,一个男人被斩首以后,爱他的女子从宫廷中跑了出来,在深夜抱走了他的头颅。女子带着爱人的头颅,在某地隐居了下来,许多年过去了,女子渐渐地老去,而那颗爱人的头颅依然保持着年轻的样子,直到她老得即将死去时,才与那颗头颅一起安葬。许多年后,人们从地下挖开了她的坟墓,她自己只剩下一把枯骨了,而爱人的头颅却鲜亮如新,被放在博物馆里陈列着。

林海是在一年多前买了这本书的,当时他就被这个《爱人的头颅》的短篇所震惊,但并没有联想到玛格丽特与拉莫尔的故事。现在,林海断定这篇小说也一定是受到了《红与黑》的影响,女主人公的原型就是玛格丽特。

于是,林海想到来找我……


2005年4月1日  上海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愚人节的夜晚吧。

在南京西路这间光线幽暗的小咖啡馆里,我眼前这个魂不守舍的大三学生,用整整两个钟头的时间,向我讲述了这个极度离奇的故事。

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倾听,一开始我是当做愚人节的玩笑来听的,但到后来我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里面可能隐藏着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林海只是无辜的羔羊,被卷入到了一场危险的漩涡之中。是的,林海如此恐惧和紧张,确实有他的理由,任何人如果经历了这种事情,没变成精神病就算很坚强了——除非他已经变成了精神病。

然后,他又向我摊开了左手掌心,那几个红色的字母“Aider moi”,立刻跳进了我的眼睛里。

看着他手心里的字,我终于说话了:“这就是法文‘救救我’?”

“对,我想这是幽灵向我传达的某种信息,而且玛格丽特在那张DVD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至今还不能领悟,究竟要到哪里去救她呢?”

面对他的问题,我只能摇摇头说:“别想这些了,说说别的吧。你是因为看到了我那本书,才想到来找我的?”

“是的,我想你一定会对玛格丽特非常感兴趣的。”

“你猜得没错,《爱人的头颅》的灵感确实来自《红与黑》,也确实来自玛格丽特与拉莫尔的故事,我一直很想把他们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里,因为那是多么感人的爱情啊。”但我又摇了摇头说,“可惜的是,大仲马已经写过了,而且法国人还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电影《玛戈王后》,其实我也看过这部片子,就是阿佳妮演的版本。”

“我看过你所有的书,特别是最近的那两本。你经常在小说里讲述那些神秘的故事,我不知道你是否亲身经历过那些事,但我想你一定很渴望类似事情的素材吧。”

“现在你已经给我送上门来了?”

林海不置可否地说:“虽然我想到了找你,但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法。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却听说了你要做客云间网嘉宾聊天室的消息。我是昨天知道的,今天下午就跑到了这里的网吧,先登陆了云间网的聊人室,用德 · 拉奠尔的名字向你提了个问题,我想这可以加深你对我的印象。聊天结束以后,我立刻跑到对面的大楼底下,就站在那里等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是连晚饭都没有吃吗?”

他只苦笑了一声:“缠着我的幽灵,早已让我忘记了饥饿。”

我赶紧叫来了服务生,让他们再上几样点心。

“谢谢你。”林海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说,“虽然我猜到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但没想到你这么关心这件事,而且你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所有见到过我的人都这么说。你今年是大三吧,其实我只比你大五岁。”我指了指点心说,“快点吃吧,就算做个吓死鬼,也比做饿死鬼强。”

林海确实是饿了,他习惯性地向四周观察一下,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当他在吃点心时,我一边也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究竟该如何处理?目前我所知道的事情,除了那铁皮盒子里的羊皮书,以及他手心里的法文“救救我”以外,全都来自于林海的口述,实际上他拿不出任何的证据。

但直觉让我相信林海所说的一切,不管世界上有没有幽灵存在,但也许对他来说这就是真实,那么对我来说呢?

林海很快就吃完了,这时我向他提出了要求:“对不起,我能不能把羊皮书上的文字拍下来?”

他抓紧了铁皮盒子:“为什么?”

“我有个朋友在法国留学,他是专门研究法国历史的,我想把羊皮书上的文字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然后发到我朋友的信箱里,我想他可以解读羊皮书上的文字。”

犹豫片刻之后,林海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随便拍吧。”

这时我已经从包里取出了我的数码相机。

林海小心翼翼地展开了羊皮书,任由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了羊皮书上的文字。不过,我并没有全部拍完,大约只拍了一半的内容,我想这些东西发到法国已经足够了。

照片拍完以后,林海又把羊皮书卷起来,放回到铁皮盒子里。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自言白语地说:“今天终于都说出来了。”

“是啊,这种事情如果憋在心里的话,一定会憋出精神病来的。”

林海似乎并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他苦笑着说:“我也要谢谢你的倾听。”

“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事情,我就当做是上帝恩赐给我的礼物。这是多么难得的小说素材啊,就算请来阿加莎·克里斯蒂,我看都未必想得出来。”

“好的,我等你的消息。”

然后,林海把他的电话、E-mail和QQ等联系方式都给了我。

虽然我还想多和他聊几句,但他已经坐不住了,站起来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似乎幽灵仍然在他身边窥视着。

林海把铁皮盒子放回到了包里,低着头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赶紧回到学校里去,我怕待在外边会被……”

他停顿了下来,我狐疑地追问道:“会被什么?”

但林海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了,抿起嘴什么也不说了,然后他把钱交给了服务生,连找头都没有拿就跑出了咖啡馆。

我急忙要追出去,却被服务生拦住了,原来是要给我找头,等我拿好找头冲出咖啡馆时,林海早已经消失在了南京西路上,只剩下满街的流光溢彩。

夜,已经深了。

但这愚人节的夜晚,依然吸引了无数男女们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也许他们中间就隐藏着某个幽灵?

我的心忽然猛颤了一下,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里已将近子夜了,但我还是挑灯夜战,把数码相机里的照片全都输入了电脑。在电脑屏幕上看羊皮书,是一种非常另类的体验,虽然看不懂那些中古法文,但我隐隐感觉字缝里藏着什么,难道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立刻就上线了,将羊皮书照片以JPG文件的格式,发到了在法国的于力的邮箱里。于力是个大网虫,我想他很快就会收到的。

这时候我真的困了,窗外夜色正浓,上海的愚人节之夜已经过去了。而此时此刻的巴黎,会是什么样子呢?


2005年4月2日 上海

 今天是4月的第二天,据说在这一天里许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因为直到现在你才明白,原来昨天你知道的许多消息其实都是假的。

这天我确实很意外,因为上午我刚刚上网,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法国的E-mail,这是我的朋友于力回复给我的,E-mail的内容如下——

我的朋友:

你好,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在巴黎的夜晚为你祝福。

刚才我看到了你发给我的照片——那些羊皮书上的中古法文,我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得到这些图片的,但确实让我非常震惊,因为我认为羊皮书上的这些文字,可能与法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秘密有关。

你一定很诧异吧?如果这份羊皮书不是后人伪造的话,单以照片里所见的文字而言,确实是13世纪的文物。我在两年前就已学会了中古法文,能大致地解读出羊皮书里的文字。羊皮书开头写明了作者的身份,他正是13世纪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这时我已经惊呆了,因为中世纪法国国王的手稿,几乎还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接下来的内容更让我吃惊,因为在这卷羊皮书里,竟然写到了路易九世率十字军东征的经历!

路易九世生于公元1214年,曾两次亲率十字军东征,第一次在1249年登陆埃及,但在进军亚力山大港时遭到惨败,其本人被穆斯林军队俘虏,在埃及被囚禁了多年之后,于1254年回国。第二次在1270年,他又率军登陆北非突尼斯,同年8月在当地因病去世。

路易九世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但最让人感兴趣的还是所谓“路易九世之谜”——传说他在埃及被俘虏期间,曾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至于那个秘密究竞是什么,也随着他在突尼斯的暴毙而永远埋葬在了沙漠中,七百年来再无一人知晓,成为了历史上的千古之谜。

在这卷羊皮书里,路易九世写到了他本人在埃及被俘虏的经历,这些内容很可能与“路易九世之谜”有关!数百年来人们对于“路易九世之谜”有着种种猜测,都说这一秘密可能事关重大,伴随着这个秘密,发生过许多神秘的事件,更有许多学者和探险家,因为探寻这个秘密而死于非命,至今也没有一个人能破解。

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现在巴黎伏尔秦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我的导师奥尔良教授是研究法国中世纪历史的著名学者,他对“路易九世之谜”一直有着很浓厚的兴趣。我会尽快把羊皮书的照片给奥尔良教授看,他一定会作出更准确的判断。

你的手机一直开着吗?我会随时给你打电话的。

你的朋友 于力

看完这封来自巴黎的E-mail,我的探险欲立刻又沸腾了起来,又是十字军东征,又是“路易九世之谜”,看来真有个惊天大秘密等待着我。

这卷羊皮书居然如此重要,可又怎么会在林海家老屋里发现呢?还有林海告诉我的那些事情,那纠缠在他身边的幽灵,究竟是不是他的臆想呢?

现在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手头的线索还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考着这件事,趴在电脑前搜索了许多关于路易九世的资料,大致和于力在E-mail里说的差不多。

至于我和于力的关系,那说来可就话长了。我认识于力已经五年多了,那时候我刚刚开始上网,基本上还属于菜鸟级,经常在BBS上被人砸砖。有一次在“榕树下”社区里遇到了于力,当时他的网名叫“塔莫纳斯·乌里安希达”,这是13世纪欧洲最有名的魔法师的名字,据说其人精通各种巫术,还能长生不死。于力之所以用这个网名,是因为他曾经自学过巫术,当然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于力一开始和我在论坛里互相砸砖,后来又成了互相吹捧的好友,更巧的是我们在同一座城市,便经常跑出来一起吃饭。于力比我年长三岁,当时还在大学里读硕士生,主修专业是欧洲古代史。因为在BBS上就已是知己了,再加上都有相同的兴趣爱好,所以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后来于力去法国留学,临行时还是我到机场去送他的。他到了法国以后,几乎每个礼拜都给我发E-mail,我们始终都保持着联系,除了不能见面、吃饭以外,感觉和在国内没什么区别。于力每年寒暑假回国的时候,都要来找我一起玩,他可不像别的留学生那样寒酸,出手一向阔绰,让我们这班国内的兄弟很是羡慕。

想着想着已是晚上了,中国和法国的时差是七个小时,现在的巴黎应该是下午吧,不知于力这家伙正在干什么。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居然是于力,我立刻接起电话,听到了上万公里外传来的声音。

果然是于力的声音,还是那副沙哑的嗓子,他在电话里兴奋地说:“兄弟,羊皮书的照片已经给奥尔良教授看过了,他也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难得的宝贝,值得进行深入的研究。教授还请你到法国来一趟,把羊皮书原件一起带来,他要对羊皮书进行鉴定,并要解读剩余的文字。”

要请我去法国?我差点儿以为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开玩笑,奥尔良教授真的邀请你来法国,把鸭皮书也一起带过来。他研究‘路易九世之谜’已经一辈子了,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可能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进行下去。”

“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力沙哑的嗓音忽然抖了一下:“别问了,你到法国就知道了。”

这时我已经不在乎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问你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如果我去法国的话,那么费用由谁出呢?”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奥尔良教授已经表态,你来法国的一切费用,包括机票和食宿,全部由我们伏尔泰大学承担。他手头有一大笔专项的研究经费,已经报批校董事会同意了。我们学校会向你发出正式的邀请,签证和机票将通过中法文化交流中心办理。奥尔良教授很着急,希望能尽快见到你。”

无论谁听了这番话都会心动的,虽然我还是不太放心,因为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是,一想到免费欧洲游的大好机会,不去实在是超级“戆头”了:“于力,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但羊皮书并不属于我,得等我拿到了羊皮书再答复你。”

“行,反正邀请已经发出来了,签证很快就会办妥,我相信我们会在戴高乐机场再见面的。”

漫长的国际长途终于结束。如果是昨天于力这么说,那我一定认为这是个愚人节的玩笑,但今天我不得不相信。

曾经以为巴黎很遥远,但现在几乎就在眼前了,我打开电脑里储存的图片,里面有一张图是于力从法国发给我的,那是巴黎圣母院塔顶的独角石兽,面对着巴黎阴郁的天空。

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2005年4月10日浦东国际机场

 上午10点35分,我已坐在法航空中客车的班机里,透过机舱的舷窗可以看到阳光照耀下的停机坪。我感到飞机缓缓地动了起来,停机坪的标志线也在徐徐后退,在转过两个漫长的大圈之后,空客的加速度越来越快了,几乎在一瞬间脱离了地面。虽然耳朵非常难受,但我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机翼已经高高地掠过大地,把偌大的机场抛在了身后。

每当这个瞬问,我都会想起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爬升/速度将我推向椅背/模糊的城市/慢慢地飞出我的视线……”

看着飞机下面越来越渺小的江南大地,我忽然想到了十天前的愚人节之夜,命运就是那样奇怪,几个偶然就可以改变许许多多。

此刻,我的旅行包里正藏着那只铁皮盒子,羊皮书就安静地躺在里面。一周前在接到巴黎伏尔泰大学的邀请后,我立刻就把林海约了出来,向他原原本本地说明了情况,希望他能够把羊皮书交给我,带到法国去接受鉴定和研究,也许可以帮他解开许多个谜团,让他摆脱目前遭遇到的恐惧。

但林海并没有立即同意,他也很清楚这卷羊皮书的价值,何况这是从他家老屋里发现的,说不定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呢。我也很理解林海的担心,毕竟他刚刚认识我,万一我把羊皮书占为已有该怎么办?所以我提出了第二套方案,就是我把去巴黎的机会让给林海,让他自己带着羊皮书去鉴定。但林海立刻就否决了这个方案,他说幽灵始终都在他周围,随时都可能杀了他,现在他根本就不敢轻易出门,更别提去万里之遥的法国了。

最后,我们两个达成了协议,我们先去公证处做公证,以证明羊皮书是林海借给我的,我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将羊皮书原封不动地归还给他。在做完公证,并且拍完照片存档以后,林海终于把羊皮书交给了我。但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不能出什么意外,否则他对不起祖宗。我当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对天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这卷羊皮书。

与此同时,由巴黎伏尔泰大学出面,在北京的中法文化交流中心的帮助下,我的签证在最快的时间内办妥了,其他一切手续也非常顺利,就连机票也是他们帮我订的。

真不可思议,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我就坐上了去法国的航班。我看了看旁边的座位,一个大胖子老外正在打瞌睡,漂亮的法航空姐推着小车走过。此刻舷窗外是片片云层,空中客车正呼啸着向西飞去,十几个小时后巴黎就要被我踩在脚下了!

至于那个古老的秘密,还是交由命运来解开吧。


2005年4月10日 上海

 “他已经飞走了吗?”

林海趴在寝室的窗口,仰望着上海的蓝天,只听到高空中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此刻,他的羊皮书已经在法航的班机上了吧,林海所能做的只能是默默祈祷。

他把头从窗口缩了回来,缓缓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里那行红色字迹依然刺眼——“Aider moi”。

林海每天都在洗手,可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字,也曾想过去化学系求助,结果还是放弃了。也许他还想留着这几个字吧,因为那是某个灵魂在向他求救,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的,自从在美术馆见到画中的玛格丽特,林海的生活就被彻底地改变了,他大部分时间都龟缩在寝室里,每到晚上就不敢再出门了,就算上厕所也要憋到天亮。半夜里只要寝室里有什么动静,他立刻就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每天凌晨,林海都会做相同的梦,他看到了玛格丽特——画里的脸庞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她伸出左手轻抚着林海的头发,而右手则捧着一颗人头。林海如痴如醉地任她抚摸,直到渐渐看清那颗人头的样子,居然长着一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原来这正是他自己的人头。

每当在梦中看到这一幕,他就会惨叫着从床上跳起来,把几个室友吓得半死。现在室友们几乎把他当做精神病来看了,他自己也觉得离歇斯底里不远了。

于是,林海又想起了老屋,自从那晚在阁楼上过了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既然十年都没有人进去过了,那阁楼上的画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还有老虎窗下发现的那卷羊皮书,究竟是谁把它藏在里面的呢?

爷爷早就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父亲才知道答案。

林海点了点头,对,为什么不去找父亲呢?也许能从他那里找到谜底。

他立刻离开了寝室,低着头冲出学校,坐上了一辆去市郊青浦的公车。

人们习惯把林海的父亲叫做林医生,他过去是精神病院最出色的大夫,据说年轻时很帅,有许多女孩暗暗喜欢他。可惜他一辈子就蹉跎在精神病院里,终日和一帮妄想狂打交道,等到五十岁才有了提升的机会,却不想发生了意外。一个有严重臆想症的病人,幻想穿着白衣服的人都是恶魔,把他关起来只为窃取他的内脏,于是在一个深夜袭击了林医生。倒霉的林医生不但身受重伤,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更要命的是心理受了严重刺激,再也无法在精神病院工作了。林医生只能办理病退手续,黯然回到家里,大劫之后身心俱疲,他已无法忍受都市嘈杂的环境,便搬到了空气新鲜的郊外,租下一栋两层楼的农舍,整日在田野间修身养性,以恢复遭受过严重伤害的身心。

下午两点,林海抵达了青浦乡下的公路边。4月的乡间开满了油菜黄花,景象蔚为壮观,父亲租的农舍就在一片油菜田里。

农舍的门并没有锁,林海悄悄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看到父亲正在窗台边浇花。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父亲了,他的表情还是那样严肃。好在对于这张严厉的面孔,林海早已经熟悉了,小时候就很少见过父亲的笑脸,一天到晚都沉默冷淡,似乎受到了精神病院里病人们的影响,也可能是从爷爷那儿遗传的冷酷基因吧。

虽然都那么大了,但林海对父亲还是有种天然的畏惧感,他先试探着问道:“爸爸,我最近忽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去世已经有十年了吧?这么多年了,那间老屋为什么不租出去呢?空关着多浪费啊。”

“不,我不想出租。”

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的问题。

林海犹豫了片刻,终于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嗯,前几天我回老屋去看了一下。我记得小时候在爷爷的阁楼上,曾经看到过一幅小画像,但这次去却没有看到。”

“小画像?”

“是一个外国女人的画像,就挂在小木床边的墙壁上,爸爸你知道吗?”

父亲摇了摇头说:“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幅画像。你爷爷去世以后,我曾经到小阁楼上去过,除了一张木板床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是说在十年前,就不存在这张画像?”

“是的,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在你爷爷去世前一年,我为老屋重新装修的时候,也曾经爬到阁楼上看过,根本就没有什么画像。”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根本容不得林海怀疑。瞬间,林海只感到心里一沉,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不,这不可能!他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然而,父亲却说出了他不敢回忆的往事:“儿子,你记得吗?你小时候经常会梦游,说见到了某个早已死去的人。”

林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颤抖着回答:“是的,我还记得,我记得自己看见了妈妈。”

“可那时候你的妈妈早已经不在了,你见到的只是空气,是你自己心里的幻影。”

“别,别说妈妈了!”

林海痛苦地低下了头,在他五岁那年,妈妈就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死了。那么多年来,他脑子里对妈妈的印象,永远都是年轻的少妇。是爸爸一个人将他养大的,所以他是个缺少母爱的孩子,常常为没有妈妈而偷偷流泪。十岁左右,他经常在半夜里梦游,总说自己在厨房里见到了妈妈,每当这时爸爸就会给他个耳光,让他从梦游中清醒过来。

父亲继续严厉地说下去:“因为你从小就没有妈妈的原因,所以你一直都喜欢幻想,小时候还产生了梦游的毛病,甚至有轻微的妄想症状。幸好我及时发现了你的问题,对你进行了一些潜移默化的治疗,你的梦游和妄想症也很快就消失了。”

听着这位前精神病院医生的分析,林海只觉得毛骨悚然,他后退了几步说:“爸爸,难道当年我在爷爷的阁楼上,所见到的那幅画像,也是来自于我的妄想?”

“是的,最近你是不是又看到了某幅相同或近似的画像?”

居然给父亲猜到了,林海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

父亲继续说下去:“最近你所看到的画像,立刻刺激了你的神经,令你联想到了小时候的经历,而那些因妄想而产生的记忆,又重新浮现了出来,所以你才会产生阁楼里有过画像的错觉。”

林海怔怔地说:“那真的是错觉——或者说是妄想吗?”

“对,你自己再仔细想想吧。我看你的脸色非常不好,这些天是不是遇到了某些事情?”

但这回林海使劲摇了摇头:“不,没什么特别的事,这几天可能有些着凉了吧。”

其实,林海并非不想告诉父亲,而是怕父亲非但不相信他的话,反而会出于职业习惯,认为儿子有可能神经错乱,将他送到老单位治疗去了。

林海的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听了刚才父亲的一番话,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幻想了。本来他还想把左手掌心里的字摊开给父亲看,但现在他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根本就不敢让父亲看到。

最后,林海只能匆匆辞别了父亲,坐上了回市区的公车。他看着车窗外的遍地黄花,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在车上晃悠了一个小时,刚刚开进市区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西洋美术馆,听说“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明天就要结束了,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就要离开中国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应该再去见她一面,见她最后一面!

几秒钟内,林海已打定了主意,他还要再去西洋美术馆一次,去看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最后一眼。

他提前下了公车,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就赶往西洋美术馆了。

夜色朦胧之际,林海来到了西洋美术馆门口,闭馆时间是晚上8点,留给他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

虽然一张门票要两百块钱,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匆匆跑进了美术馆大门。

这时的西洋美术馆里冷冷清清,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影,墙上挂着的画像里的人头,看来要比参观者的人头还多。在这样的环境中,林海只能放慢了脚步,安静得可以听清自己的喘气声。

草草地看过圣路易博物馆的几十幅画,便直奔最里面的珍品展览室了,防盗门现在还敞开着,但再过一个钟头就要牢牢地关上了。

林海总觉得背后有个影子在跟着他,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再看玛格丽特一眼——不管她是现实存在还是妄想中的幻影。

他轻轻走进了展览珍品的密室,这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他只感到一股窒息与压抑感,这让他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但玛格丽特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终于,林海向前方的墙壁上看去,只见16世纪的油画依然挂在那儿,他的视线正好撞在了玛格丽特慑人心魄的眼睛里。

面对着这幅四百多年前的油画,林海完全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画中的玛格丽特。是的,她依然是那个样子——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顾盼生辉,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是欲言又止,她究竟想对林海说什么话呢?

不,她怎么可能是幻影呢?怎么可能是妄想呢?她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过是生活在油画的世界里。

是的,画里的玛格丽特是有生命的,而此刻她正在想什么呢?

在这间美术馆的密室里,一股悠悠的气息又散发了出来,缓缓地钻进了林海的鼻孔。他只能屏住呼吸,又把头往前凑了一点儿。玛格丽特的眼神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好像变得更加忧伤了,也更加含情脉脉,她一定有许多话想要向他倾诉。

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对着油画轻声地说:“你想要说什么?请全都告诉我吧。”

忽然,林海仿佛听到了玛格丽特的回答……

她在说什么?

仿佛有一把剑刺中了后心,他的眼皮缓缓落下,转眼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坠入了地狱。

不知沉睡了多久,林海终于又悠悠地醒了过来,痛苦地睁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在黑暗的海底。

是的,因为他听到了持续不断的滴水声,那些涓涓的流水仿佛已将他淹没。

自己在哪儿?是第七还是第九层地狱?

林海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四肢似乎也能动弹起来了,他伸出手向前摸了摸,前头好像是一扇门。还有,屁股底下是一块冰凉的塑料,自己的后背正靠在一块板上面。

于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但眼前还是一团漆黑,难道自己的眼睛瞎了?他不敢证实这个可怕的想法,而是伸手去推了推跟前的门,但似乎被锁住或闩住了,反正怎么也推不开。他又用力地敲了敲门,只听到四周传来可怕的回声。

林海大口地喘息几下,觉得嗓子还能发出声音,便大叫了起来:“喂!有人吗?这是什么地方?”

像是在幽暗的山洞里,回声传出去老远又弹了回来,但依然没人回答。他绝望地又坐了下来,那令人恐惧的滴水声还在继续,就像有许多只小虫子在腿上爬着。

忽然,林海想到了什么,连忙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幸好手机还在身上。他赶忙把手机掏出来,屏幕的荧光照亮了一小块黑暗,原来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瞎!

他又用手机屏幕照了周围一圈,才发现这里竟是厕所,刚才自己是坐在抽水马桶的盖子上,两边都是塑料的挡板,前面是厕所隔间的小门,但好像被锁起来了,至于滴水声自然是厕所里特有的。

原来自己被关在厕所隔间里了。

怎么会在这里?林海又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10点钟,这个时候美术馆早就关门了。

他先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然后仔细到想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对,明天圣路易博物馆珍宝展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来到了西洋美术馆,走进珍品展览室,密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油画里的玛格丽特——他闻到了某种气息,画里的玛格丽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话,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天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厕所里。林海使劲摇着头,他想到要打手机求救,但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让人家如何来救他呢?

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林海用手机荧光照了照头顶,两边的隔板大约只有两米高,与上面的天花板有很长一段距离,可以从上面爬出去的。于是,他踩到抽水马桶的盖子上,把头探出了隔板,但外面依然漆黑一片。他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再把脚也踏上了厕所的隔门,终于把整个人都翻到了外边。好在下来时他用手吊着门板,所以并没有摔着。

脱离隔间的网禁了,林海用手机荧光照了周围一圈,这里是一个男厕所,看起来非常干净。厕所的门并没有锁上,他悄悄地走了出去,在手机微光的照射下,依稀可见外面是条走廊。

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仍然看不到一丝光线,只能借助手里头的那点微光,这让林海的心跳越来越快了。听着自己脚底下发出的声音,还有周围发出的空旷回声,感觉就像进入了铺满大理石的古墓里。

忽然,在手机发出的微光里似乎照出了一张人脸,林海吓得几乎叫了起来,他颤抖着举起手机向那个方向照着,发现在黑暗中隐隐有个西洋男人的脸。他又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那是一张油画,画里的男人想必是某位法国国王。

终于嘘出了一口气,但他不敢怠慢,赶紧再用手机照了照前面的墙壁,果然还是几幅西洋油画。那些几百年前的欧洲人都聚集在这黑暗中,正以各种姿势、各种眼神看着林海,似乎随时都会从画里走出来。

原来他还在西洋美术馆里,闭馆后的美术馆空无一人,只剩下墙上挂着的这些画中人。林海继续向前走去,手机屏幕如烛光般微弱,不时照出墙上油画里的人脸一你可以想象一下,在空旷黑暗的美术馆里,你独自一人行走着,周围都是几百年前的油画,那一个个画中的古代人影,宛如幽灵般晃动在手机微光之中……

在这古墓般的环境下,林海再也不敢高声喊人了,他生怕自己的声音会吵醒画中的人们,那些国王们从画里跑出来可不是好惹的。

忽然,手机的微光照出了一片金属的反光,原来是珍品展览室的防盗门,奇怪的是门居然还敞开着。他伸出手摸索着进入了这间密室,他知道玛格丽特的油画就在里面,她是怎样度过漫漫长夜的呢?

在黑暗的密室里,林海缓缓地向前走着,手机高举在身前,屏幕发出的荧光就像鬼火似的。前头仿佛有一片淡淡的反光,那似乎是油画所在的位置,手机越来越靠前了,隐约可见一张朦胧的脸庞。

那是玛格丽德的脸。

林海把头凑近了,在微弱的手机光线之下,那张脸居然变得如此栩栩如生,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竟是水汪汪的,如同真正的缅玉般妩媚。

她眨了一下眼睛。

油画中的玛格丽特竟眨了一下眼皮!林海绝对不会看错的,他甚至还感到了从油画中呼出的芬芳气息。

千真万确——油画里的玛格丽特站了起来,依然是那头黑色海藻般的头发,那对琥珀耳环,那身宫廷长裙,还有天鹅绒的披肩。

这不是他的幻觉,更不是妄想,而是实实在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这是一个画中的幽灵。

但此刻林海已经忘记了恐惧,他就像个虔诚的信徒看着玛格丽特,看着这场人鬼奇迹的发生。

终于,玛格丽特到了他的眼前。

他们只相距几厘米,手机屏幕几乎贴着她的眼睛,荧光直射入她半透明的眼珠里,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

与她交换空气的感觉无比美妙。

突然,玛格丽特抓住了他,画中幽灵并不是冷血的,她手掌里发出的温热,如电流般穿过林海全身。

奇迹确实发生了——玛格丽特从油画里走了出来。

更让林海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还说话了——

“Aider moi!”

又是这个词!译成中文就是“救救我”,真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林海不得不相信这亲耳所闻了。她的音色是那样动听,还带着16世纪贵族法语的韵味,只不过语气略显得哀伤。

看着手机荧光下的玛格丽特的脸庞,林海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多年来学习的几千个法语词汇,此刻居然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语言虽然忘记了,但本能是忘不了的,林海大口喘息了起来,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这四百多年前法国公主的身体竟是那样柔软,就像抓住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便顺势扑在牧羊人的胸膛上了。

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以至于林海又看不清她的脸了,只能感觉到她口中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胸前诱人的起伏。

在这黑暗的美术馆密室里,在这奇迹般的油画之夜,林海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了,在猛烈地喘息了片刻之后,开始呼唤起了她的名字:“Margueritte! Margueritte!”

玛格丽特抬起头回答:“(法语)是我!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快点救我,就我!”

最后两个词还是“Aider moi”,林海不明白究竟要怎么救她,难道是把她从油画里救出去?

对,既然她已经从画里走了出来,那么就不能再让她回去了。林海回头摸了摸后面,便抓着玛格丽特的手向后走去。

他摸索着走出了密室的门,把手机屏幕对准了外面,虽然还是一团漆黑,但林海似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玛格丽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法语)快点走,诺查丹玛斯来抓我了。”

“你说谁?”林海用法语问她。

但玛格丽特似乎紧张到了极点:“别问了,我们快点逃,否则你会死的。”(此后为叙述方便,凡玛格丽特说话均为法语,林海与她说话亦基本为法语。)

最后一句话林海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毛骨悚然了起来,而那可怕的脚步声似乎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了。

他赶紧抓着玛格丽特的手,向美术馆大厅里跑去,一路上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手机屏幕的光线到处乱照,在墙壁上闪出一个个鬼魅般的人影。

林海觉得他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美术馆的黑夜里狂奔着,周围都是几百年前的油画,又回到了路易十三的卢浮宫里,与三剑客或达达尼昂玩着死亡游戏。

一边逃他一边问:“你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诺查丹玛斯,你连他都不知道吗?”玛格丽特在黑暗中顿了一顿,幽幽地说,“那是一个幽灵。”

这时幽灵已经追过来了,林海回头用手机照了照,只见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扑了过来。

玛格丽特说得没错,如果林海落到这个“东西”手中,自然是必死无疑的。

为了“Aider”玛格丽特,也为了“Aider’”他自己,林海必须要摆脱那个幽灵。

他带着玛格丽特冲到了一条走廊里,两边都挂满了画。他们在黑暗的走廊奔跑着,玛格丽特的长发随之扬起,几根发丝打到了林海的脸上。

长长的走廊弯弯曲曲,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他们似乎转了好几个圈,但始终都没有摆脱后面的脚步声,那个黑影一直跟在身后几米处,仿佛随时都会吞噬他们。

就在林海几乎跑不动时,忽然发现眼前有一道亮光。就像将要淹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拉着玛格丽特拼命地跑了过去,原来那是条紧急逃生通道,即便是晚上闭馆也不会锁上。

他们立刻冲进通道,在手机荧光的照射下,发现是有上下楼梯的。但下去的楼梯已经被铁门关紧了,他们只能慌不择路地向上爬楼梯。林海气喘吁吁地跑上了好几个楼层,而玛格丽特也累得不行了。

跑上最后一道楼梯,眼前却是一扇上锁的铁门,好在这扇门是从里面锁上的,林海很轻松地就打开了锁。冲出了最后一扇门才发现,他们已经爬到楼顶天台上了。

头顶是满天星斗的夜空,周围全是高耸的楼房,这个城市永远不眠的灯火,把天台也照得半亮了。

玛格丽特也仰起了头,看着周围全新的世界,仿佛到了天堂里。林海心想,这会不会是她四百多年来第一次面对夜空?

在城市的夜空下,林海也总算看清了她的全貌,那身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宫廷的装束,在这高高的天台上分外醒目,就像是以楼顶为舞台,以不夜的城市为背景的一幕西洋歌剧,而女主人公正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王后。

此时此刻,她的表情非常复杂,那是重获自由以后的兴奋,还是离开了自己时代的悲哀?

不,现在还不是感伤的时候,那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很快就会上来了,要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

林海发现天台旁边还有道扶梯可以下去,他连忙拉着玛格丽特跑到那里。虽然玛格丽特穿着长裙,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原来这里是消防楼梯,安装在大楼的外墙上,因为旁边还紧靠着一栋大楼,所以从外面是看不到的。

沿着这条救命的消防楼梯,他们很快就爬下了好几层楼,最后却悬在了半空中。原来消防楼梯不到地面就断了,还剩下大约三米的距离,下面是一条狭窄寂静的小巷,堆积着许多黑色的垃圾袋。

不行,他们都已经支撑不住了,林海索性跳了下去。幸好下面的垃圾袋里有许多东西,正好起到了充气垫子的作用,使林海毫发无损。他向上挥了挥手:“快点下来,没事的。”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放手跳了下来。林海在下面接住了她,被一起带倒在了垃圾袋上。

他们都陷在了垃圾袋里,身体纠缠在一起,林海满手摸到的都是温柔,玛格丽特微微呻吟了几下,略显羞涩地把头扭开了。

林海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再把玛格丽特拉了出来,垃圾袋包得很严实,他们看起来都没有被弄脏。小巷里有一盏昏黄的灯光,照着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还有她那身四百年前的打扮——画中人终于回到人间,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

“快点逃吧。”

他轻轻喊了一声,便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小巷,这里已经不属于西洋美术馆了,外面就是一条小马路。

不过这条路上没什么人,要是被人家看到玛格丽特的装束,不被吓个半死才怪呢。

他们小跑着冲出去老远,终于坐上了一辆出租车。玛格丽特似乎被汽车吓了一跳,她那个时代应该只有马车的吧。好在拦车的地方没有路灯,司机没看清玛格丽特的衣服。当她战战兢兢地坐进出租车后,司机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脸,不过平时老外坐出租车的也挺多,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司机问他们去哪里,林海一时有些懵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总不见得回学校吧,难道要把四百多年前的人带到寝室里?犹豫片刻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老屋。

出租车向市中心疾驰而去,很快就驶上了高架,车窗外的夜上海流光溢彩,宛如在丛林中飞奔。玛格丽特趴在车窗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景象,与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太不一样了,第一次坐在飞驰的汽车上,感觉大概就像在做梦吧。

她忽然回头问林海:“这是在哪里?”

林海盯着她的眼睛回答:“中国的上海。”

“中国?”她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副奇怪的表情,“我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会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

“玛格丽特,这个世界已经变小了,中国与法国并不遥远。”

这时出租车已开下高架,停在了老屋附近的马路上。当他们下车以后,司机才看到路灯下玛格丽特的衣裙,他撇着嘴说:“老外就是喜欢乱来。”

好在已经很晚了,弄堂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注意到林海和玛格丽特,他们小跑着到了老屋楼下。

林海紧紧抓着她的手,走上黑暗的楼梯,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直到他打开老屋的房门。

“对不起,我只能先带你来这里。”

玛格丽特是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公主与王后,当年住惯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但面对着这间寒酸的老屋,脸上却没有丝毫不快。她反而充满兴奋地看着天花板,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甚至还大口呼吸着老屋里的空气,充满感激地说:“谢谢你,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

林海沉默地看着她的脸庞,十年前就是在这间老屋,自己第一次认识了这张美丽的脸。忽然,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而玛格丽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但林海还是把手收了回来。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失去理智,因为在他眼前的女子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从四百多年前的油画里跑出来的幽灵。

但玛格丽特却抓住了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海。”

接下来他们都沉默了,林海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玛格丽特已经从油画里跑了出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了,虽然她是个四百多年前的幽灵,但却有着活生生的肉体,究竟该怎么办?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与这美艳的外国女子独处一室,让林海感到分外尴尬,他想了几个法语单词,轻声地说:“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

但她又拉住了林海的手:“不,我害怕,我害怕诺查丹玛斯又会追过来。”

玛格丽特的眼神几乎是在哀求,林海的心立刻就软了,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我留下来陪你。”

其实,深更半夜的林海也没地方可去,倒是上面的小阁楼可以睡一晚。那玛格丽特呢?她在油画里需要睡觉吗?这让林海又困惑了起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就算出于我们中国人的礼节,还是该为这位“外宾”准备床铺的吧。

但卧室的钢丝床光秃秃的,根本就没法睡人,林海先让玛格丽特在老屋等着他,然后他迅速地跑了出去。幸好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里有卖床上用品的,他买了一套床单被褥枕头之类的,立刻就赶回了老屋。

林海收拾了一下钢丝床,把床单被褥都铺了上去,这下起码可以睡人了。然后林海打开了小卫生间的门,告诉玛格丽特如何使用这些东西,他暗暗觉得有些可笑,油画里的人需要这些吗?

直忙到半夜1点多钟,林海实在撑不住了,他才爬上了小阁楼,关照玛格丽特不要打开门窗,万一有什么事叫他就可以了。

而玛格丽特则像个温顺的绵羊,林海说的所有的话,她都乖乖地点头。

林海爬到了小阁楼上,怔怔地看着木床上方的墙壁,十年前在这里所看到的女子,现在竞活生生地出现于此,命运真是太捉弄人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根本来不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便躺在了小木床上,盖着毯子睡了过去。

幽幽的月色,正透过老虎窗照射到他脸上。


2005年4月10日 巴黎

 耳朵又剧痛了起来,我甚至来不及看舷窗下的景色,只能拼命地嚼着口香糖。空中客车正在降落之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当飞机平稳地滑行后,我才意识到脚下已是法兰西的土地了。

从上海到巴黎的飞行用了十几个小时,跨越了地球上的八个时区,一路上飞越了几十个国家,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但想想在十字军东征的年代,马可 · 波罗到中国可是走了好几年,现在这点儿时间只能算是一眨眼了。

由于七小时的时差,我已经把表调到法国时间,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晚上7点30分,从舷窗向外望去,戴高乐国际机场已被夜幕笼罩,停机坪上亮着耀眼的灯光。

等到下了飞机以后,还没来得及抒发脚踩欧罗巴的兴奋,就晕头转向地排起了队,尤其是我这种单刀赴会的。在经过复杂的入境手续之后,我总算正式进入法国国门了。

在旅客出口的地方,我拎着旅行包张望了很久,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中国人的脸——于力。

虽然早就说好了来机场接我,但毕竟是古人所说的“他乡遇故知”,我心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向他挥着手。

其实,几个月前过春节的时候,他还回国来和我一块儿玩的,但现在他又有了变化,最显著的就是他的头发,几乎剃成了光头,这让他的面孔更显得成熟了,相比之下我实在是很“嫩”啊。

于力一把接过我的旅行包,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健壮,在老外中间一点都不吃亏,嘴角露出坏笑说:“听说你在国内挺火的啊,怎么还是老样子啊?”

“是吗?混得再好也不及你啊,看你每天都在欧洲游,早就羡慕你了。”

我们一边闲扯着,一边穿过拥挤的戴高乐机场,走了好长的路才离开大厅,来到了停车场里。

原来于力是开着车来的,是一辆小排量的雷诺车,但法国人就喜欢这种性感的小车子,在停车场里还算顺眼。

坐上车以后,于力很快就开出了机场。巴黎郊外的夜晚和上海差不多,开了半个多小时才进入都市区。据说巴黎的夜晚要比白天好看几倍,我透过车窗到处张望,却被于力一句话就说穿了:“别费劲了,这里看不到Eiffel(埃菲尔)的。”

这句话总算让我死了心,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也让我筋疲力尽了,索性就蜷缩在车子里闭目养神了。又不知开了多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我揉着眼睛向四周望去,全都是19世纪的大厦,看起来有点像英国牛津的样子。

于力带着我下了车,原来这里就是伏尔泰大学,位于塞纳河左岸的拉丁区,这里也聚集了巴黎众多的大学和文化机构。顾名思义,这所大学是为纪念大思想家伏尔泰,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历史了,周围这些建筑都是19世纪留下来的。说起伏尔泰,和我们中国人还是挺有缘的,这位18世纪法国思想启蒙者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他崇拜中国古代的一切文章制度,认为中国才是欧洲文明需要学习的对象,还改编过中国戏曲《赵氏孤儿》。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踏进了一家餐厅模样的地方,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于力立刻做了介绍,原来那老头就是奥尔良教授。

教授的个子异常矮小,穿着身笔挺的西装,花白的鬈发很有些派头,他热情地和我握了手,嘴里不知道在唠叨个什么,差点儿就凑上来亲我的脸了。

于力忙不迭地做着翻译:“教授说做梦都想见到你来,还问你羊皮书带来了吗?”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教授梦到的当然不是我,而是羊皮书卷嘛。我拍了拍旅行包说:“就在这里了。”

教授显然现在就想看看羊皮书,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毕竟法国也算是西洋礼仪之邦,先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吃饭还是免不了的。

虽然法国菜名声远扬,但对于我的中国胃来说,实在是索然无味。席间奥尔良教授滔滔不绝地说着,于力却只翻译了几句,他说那都是些客套话,听不听都一样。

吃完饭后教授便“原形毕露”,向我要起了羊皮书。虽然这时我已困得不行了,但脑子还算清醒,立刻说明羊皮书不是我本人所有,只能算借给教授研究使用,所以必须先办理手续。于力说没问题,经常有人送文物来鉴定,他们大学里有专门机构处理。

但教授还是不甘心,说要先看一看实物。我同意了教授的要求,他们将我带到历史系大楼。此刻,这栋古老的大楼几乎空无一人,在这黑夜里回荡着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听起来阴森恐怖。

在奥尔良教授的办公室里,我打开了旅行包,在最里面的夹层里,是用毛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皮盒子。我缓缓地将铁皮盒子拿出来,教授的眼睛都已经发直了。于力先让我不要打开盒子,他和教授仔细地看了

一下,点了点头说:“这个铁皮盒子,是20世纪初法国制造的,当时上流社会常用这种盒子来包装贵重的物品。”

在于力的示意下,我打开了铁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羊皮书卷。虽然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跨越了万余公里的路程,但羊皮书毫发无损。我刚想用手展开羊皮书,但立刻就被教授制止住了,原来老头已经戴上了特制的手套。

于力向我解释:“人的手上有汗和细菌,可能会破坏文物;而且文物里也可能留有古代的细菌,所以尽量不要用手去接触。”

奥尔良教授的手里还拿着放大镜,他要亲自把羊皮书打开。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以标准的考古程序来处理,先用放大镜检查了一遍羊皮书外面,然后缓缓地揭起一个角,再用放大镜检查一遍,确认不会损害羊皮书以后,才慢慢地将羊皮书展开来。

羊皮书里的文字终于露了出来,在确保不会损害到文物的柔和灯光下,教授用放大镜仔细地端详着,于力也把头凑了过来,他们只看了一小段,便纷纷点起了头。

这时我提醒他们:“对不起,等明天办好手续以后,你们再仔细地研究吧。”

教授听完于力的翻译后,极不情愿的点了点头,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羊皮书卷起来,放回到了铁皮盒子里。然后他又嘱咐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将羊皮书放好,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然后,于力带我去住处了。当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并没有走下去,而是带我又上了一层楼,我心里立刻打战了起来:“于力,你不会安排我住这栋楼吧?”

“真不好意思,学校的访问学者宿舍都住满了,只有历史系顶楼还有几间客房空者。”

正当我脑子里琢磨时,于力已把我带到顶楼了。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亮着几盏鬼火似的灯,脚下的木地板不时发出声响,就像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巴黎或伦敦。

于力的表情有些尴尬,连连对我说了几个对不起,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是免费欧洲游了,就当住一间不要钱的廉价旅馆,至少也不算亏。

来到走廊的最里端,于力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门,他把钥匙交给我说:“看看,还可以吧。”

灯光照亮房间以后,才发觉里面的空间很大,起码有三十个平方,除了大床和桌椅外,并没有其他的家具摆设,不过里面倒有个可以洗澡的卫生间。房间显得很干净,与外面的环境很不协调,恐怕刚刚才收拾过吧。

“你知道吗?这层顶楼的客房里,曾经住过不少著名的人物呢,据说青年莫泊桑刚到巴黎的时候,就住在你这问屋子里。”

我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回国后我得写篇文章了——《我与莫泊桑做室友》。”

“房间里都准备好了,你快点休息吧,明早我再来找你。”

于力告辞后,我一个人看着这宽敞的房间,窗外就是巴黎的夜色了。伏尔泰大学的夜晚异常沉静,几乎也看不到多少亮光,只看到几栋大楼的轮廓潜伏在黑暗中。

现在北京时间是11日的清晨了吧,我急匆匆地给上海的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晚安,莫泊桑。


2005年4月11日 上海

 当巴黎的子夜来临时,万余公里外的上海已是清晨时分了。

晨曦透过老虎窗射在林海的眼皮上,使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用了好几分钟才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老屋的小阁楼上。

林海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几乎从木床上滚了下来。是的,他已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在西洋美术馆的黑夜里,看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走了出来,然后有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要来抓他们,于是他带着玛格丽特逃出了美术馆,又把她带到了这间老屋里。

难道此刻她就在阁楼下面?

不,林海猛然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油画里的人物怎么可能跑出来呢?美术馆里怎么可能有幽灵呢?他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认定昨晚的一切只不过是场梦,是睡在阁楼木床上做的一场噩梦而已。

看来也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什么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她只存在于四百多年前的法国。

林海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身体轻松了下来,缓缓爬下了阁楼的扶梯。

“Bonjour!”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身后响起,这是个法语单词,意思是“你好”。

林海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急忙回过头来,见到一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

这是一场真实的梦。

玛格丽特正微笑地看着他,头发披在身体一侧,如丝绸发出黑色的光泽,那条天鹅绒的披肩已经放下了,露出了衣裙内光滑的肌肤。

看着她的眼睛,林海不敢再欺骗自己了。现实是多么残酷,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活生生的玛格丽特正站在自己面前。

他傻站了一会儿,总算挤出一句法语:“昨晚上还好吗?”

“谢谢你,我睡得很好。”

林海心里想,原来她还真的需要睡觉啊,可能在油画里也有白天与黑夜的分别吧。他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眼前的玛格丽特真的妩媚动人,根本不是这个人间所能有的——对,她本来就不是这个人间的嘛,她是四百年前的美丽幽灵,是画家笔下创造的神奇尤物。恐怕历史上真正的玛格丽特也没这么美吧,许多著名的油画中的人物,其实都带有画家“再创造”的成分。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脸还没洗呢,不过昨晚他已经在便利店里买了毛巾了,他有些害羞地躲进了卫生间,发觉已经有了使用过的痕迹。匆忙洗漱完毕之后,林海便跑了出去,临行前关照玛格丽特乖乖地等他。

原来他是出去买早点的,玛格丽特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吧,但出于礼貌他还是买了两份,而且是西方人习惯的牛奶和蛋糕。

回到老屋以后,林海把早餐端到了玛格丽特面前,试探着说:“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这些东西,如果不需要就告诉我。”

玛格丽特看着眼前的早点,轻声说:“我可不是什么仙女。”

既然不是仙女,那就是幽灵了。

她是公元16世纪出生的,就算活到现在的话,也该有四百五十多岁了,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吗?

不过,虽然是幽灵,但只要来到了人间,那就要拥有与人类相同的欲望,自然也包括食欲。

玛格丽特缓缓拿起牛奶,很文雅地喝了下去。

林海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聊斋志异》的故事里,那些来到人间的美丽女鬼们,她们隐瞒着自己真实的身份,与心爱的男子共同生活着,往往在许多年以后,愚蠢的男子们才会发现真相。

幸好林海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她吃早点的动作很优雅,一定是四百多年前的宫廷礼仪,只是与这老屋实在太不相称。林海终于饿得撑不住了,也坐在她对面吃起了早点,想起自己祖宗几辈都没做过大官,如今却和一个公主加王后面对面吃饭,只觉得还是像一场梦。

早饭吃完后,林海才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上午学校里还有课呢。如果现在去学校的话,那玛格丽特该怎么办呢?中午是肯定赶不回来的,于是林海又跑了出去,买了很多长条的法式面包,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和水回来。

他把面包放到桌子上说:“如果你想要吃东西的话,可以吃这个,我想你不会感到陌生的。记住,千万不要离开这里。我现在要去学校上课了,在我回来之前也不要给任何人开门。”

玛格丽特连忙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而且,诺查丹玛斯也一定在找我们,我怎么敢跑出去,万一又被他抓到浚怎么办?”

又是那个诺查丹玛斯,他在玛格丽特口中竟然是如此可怕,那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呢?林海来不及多想了,又关照了她几句,拎起书包就匆匆离开了。

低着头跑出弄堂,周围似乎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更不会有人想到,有一个四百多年前的法国王后,就藏在他们的房子中间。

一个小时后,林海回到了学校里。

上午的课是法国文学,讲课的还是法籍老师温格先生,他那头栗色头发潇洒如故,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时而夹杂着几句中文,据说他来到中国已经好几年了。

这堂课说的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当迟到的林海踏人课堂时,温格老师已经讲到《恶之花》诗集的出版了,这本诗集在当时备受争议,一出版就遭到攻击和诽谤,甚至受到法院制裁。

温格缓缓地说:“诗集分为好几部分:《忧郁与理想》描写诗人物质上的匮乏和精神上的痛苦;《巴黎风光》把目光从内心转向外部,静观巴黎的花花世界;《酒》,酒杯里的天堂是多么虚幻啊;《恶之花》,深入虱罪恶中体验快感和痛苦,得到的却是绝望和对自己的痛恨;《叛逆》,因为对周围充满厌恶,而使诗人质问上帝;《死亡》,表达了诗人最后到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

如果在平时,林海很快就会沉浸到温格先生的讲课中,但现在脑子里全是玛格丽特,就算波德莱尔亲自从坟墓里爬出来朗读《恶之花》,都无法使他集中思想。

下课后,正当林海要离开时,却被温格老师叫住了。

温格微笑着说:“林,你最近几天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

啊,果然被他看出来了,林海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不敢把事实说出来,因为他知道没人会信这种事,准会把他当成精神病人。

林海想了半晌,终于想出了个迂回的话题:“温格老师,我最近看了《玛戈王后》这部电影,你看过吗?”

“当然看过,这是法国人的电影嘛,而且小说原著是大仲马,女主角还是阿佳妮呢。”

这时课堂里已没什么人了,最后一个和温格打招呼的女生也离开了。林海点了点头说:“嗯,我对玛格丽特王后这个人很感兴趣,历史上的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温格老师有些疑惑:“怎么问起玛格丽特来了?那可是个历史上备受争议的人物啊。她的父亲是法国国王,母后来自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她的三个兄长先后继承了法国王位,但全都是短命鬼,在瓦卢瓦

家族所有的男人死光之后,只能由玛格丽特的丈夫——纳瓦尔国王亨利继承了法国王位。”

“亨利也是波旁王朝的开国之君吧?”

“是的,历史上称他为亨利四世,也是法国历史上一位有名的君主,他统一了分裂的国家,发布‘南特敕令’,保证新教徒的信仰自由。还记得大仲马的《三剑客》吗,里面有位懦弱的国王路易十三,他就是亨利四世的儿子。”

林海忽然有些疑惑:“既然玛格丽特是亨利四世的王后,那么她也是路易十三的母亲了?”

“不,玛格丽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婚后就一直看不起亨利,两人长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更没有生下过儿女。在亨利四世继承法国王位之后,玛格丽特就被她的夫君抛弃了,她失去了法国王后之尊,带着一个黄金圣体匣在圣母院修行,最后病死在了圣母院里。”

现在林海明白了,玛格丽特始终爱着拉莫尔,她从来没有留下儿女,她的后半生是孤独而凄惨的——这是一个轰轰烈烈来到世上,却又默默无闻离开人间的奇女子。

“亨利四世在抛弃了玛格丽特之后,一定又再婚了吧?”

“对。但令人不解的是,亨利四世的第二任妻子,竟是他的仇敌美第奇家族的玛丽 · 美第奇。”温格老师又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不过话说回来,玛格丽特身上也有美第奇家族的血统。亨利四世和他的新王后生下一子,就是后来继承王位的路易十三。不过与他的政治对手一样,亨利四世同样也没有善终,他于1610年被刺身亡,享年五十七岁。”

在和学生说话的时候,温格总是尽量放慢语速,让他们都能听清他的发音。不过林海的法语水平相当好,即便说得很快也没问题,他想了想说:“这段历史实在太复杂了,恐怕就连法国人自己也很难搞清楚吧?”

“是的。不过我觉得在所有这些人里,最可怜的是玛格丽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虽然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死去。最有戏剧性的一个例子是:她要用带有毒药的书毒死玛格丽特的丈夫,却不料那本书被国王查理九世拿了去看,结果女婿没有被毒死,反而毒死了自己的儿子。最后的结局具有莫大的讽刺意义,当凯萨琳王太后的儿子们全部死光,法兰西王位的宝座.只能落到她的仇敌也就是她的女婿——玛格丽特的丈夫亨利手上。”

“温格老师,能再谈谈玛格丽特吗?为什么她是历史上很有争议的女人?她真的像电影里拍的那样吗?”

问到这里,林海想起了老屋里的玛格丽特,她究竞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温格老师神秘地笑了笑说:“你是指她年轻时的放荡生活吧?那只是人们传说中的事情。过去的历史书都是男人们写的,他们宁愿相信玛格丽特是个荡妇。我们今天看到的玛格丽特,其实都是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个她,而未必是历史上真正的她。”

“但至少她和拉莫尔的故事是真的。”

温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除非她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你。”

林海听到这句话不禁心里一颤——她已经爬出来了,不是从坟墓里,而是从油画中。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忽然联想到了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贞子。林海摇了摇头说:“温格老师,那么说来你也不了解她吗?”

“是的,事实上没有人了解玛格丽特,即便在她那个年代里,她也是一个很神秘的女人,就算她的丈夫也未必真正了解她。”

“很神秘的女人?这是什么意思?”

“对,据说玛格丽特是当时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最美丽的女人,当时许多人都私底下传言,她的美丽来自于她母亲的巫术。”

“你是说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

温格微微点了点头说:“没错,王太后出自意大利美第奇家族,这是一个历史悠久实力雄厚的家族,在当时的欧洲政坛举足轻重。据说凯萨琳王太后迷恋于巫术,常与吉普赛女巫或阿拉伯魔法师秘密交往,甚至还学会了某种神秘的魔法,用以消灭她的政治敌人。”

“女巫?魔法师?”林海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幽灵——会是他吗?于是他脱口而出,“有没有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人?”

“诺查丹玛斯?”温格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说,“这个人太有名了,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诸世纪》这本书吗?”

“好像听说过,是很有名的未来预言书,有点像刘伯温《烧饼歌》的性质。”

温格当然不知道刘伯温是谁,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诺查丹玛斯就是16世纪的法国人,据说当时他能够准确地预言法国的政治事件,更重要的是他还预言到了王室成员的生死。这引起了凯萨琳王太后的关注,她把诺查丹玛斯召唤到了巴黎,秘密地向他学习预言术和各种魔法。”

“那么玛格丽特也一定认识诺查丹玛斯了?”

“是这样的吧。据传说诺查丹玛斯晚年多次出入宫廷,而那时候玛格丽特还是法国的公主。”温格忽然抬腕看了看表,拍着林海的肩膀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海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回答:“对不起,温格老师,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

在温格老师离开大教室后,林海一个人呆坐了很久——昨晚那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竟然是奇书《诸世纪》的作者,举世闻名的大预言家。而林海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如何斗得过大名鼎鼎的诺查丹玛斯呢?!

在学校里度日如年般地挨过了整个下午,林海心里总想着昨晚的事,还有老屋里的玛格丽特,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

还不到4点钟,林海就小跑着离开了学校,跑到对面的肯德基买了两份套餐,外加明天早上的早餐。

回老屋的公车是最新型的巴土,是有车载移动电视的那种,林海好不容易抢了个座位,正好对着后门的电视屏幕。

电视屏幕上播放了一条新闻,标题叫《美术馆里发生怪事,法国名画奇异变形》。林海的心立刻悬了起来,他抓紧了栏杆看着屏幕——只见西洋美术馆进入了新闻画面中,镜头随着记者深入珍室展览室,在这间密室里出现了一幅画框,正是16世纪的法国油画《玛格丽特》。

但新闻画面里不可思议的是,油画中间本来应该是玛格丽特的位置,现在却变成了一团黑色,大致可以看出是个人影的轮廓,而这团黑色的外沿,正好是原来油画里玛格丽特的轮廓。就好像原本有个人坐在镜头里,现在那个人起身离开了,镜头里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没错,油画里当然不可能再有玛格丽特了,因为她此刻正在林海的老屋里。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若干位专家模样的人,他们也对油画上的离奇现象啧啧称奇,并且还出现了一些争论,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解释——油画里的玛格丽特究竟到哪里去了?

这条新闻到此就被切换掉了,但在林海的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手掌,那行红色的“Aider moi”依然在那里。

这时公车停到了老屋附近的站头,林海急匆匆地跳下车,拎着肯德基套餐跑回老屋。

天色正好暗了下来,他在下面看了看老屋的窗户,玛格丽特会不会在窗前盼望他归来呢?

回到老屋的门前,他并没有敲门,而是掏出了钥匙。在开门的时候,他忽然害怕了起来,玛格丽特会不会又消失了?又回到了油画里面去?或者——诺查丹玛斯正在屋子里等着他……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他的杞人忧天,玛格丽特正在窗前等着他呢。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他靠近了这个美丽的画中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玛格丽特紧张地回过头来,像森林里一只受惊的小鹿,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林海从脑子里搜出了一句法语:“你在害怕什么?”

“我怕你就此离我而去,不再回到我身边来了。”

她的语气就像是受了委屈似的,任谁听了心都会软。

“不会的,既然是我把你从画里救了出来,那我就要保护你的安全,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这时林海看了看桌子,法式面包已经不见了。他把肯德基套餐放到桌子上,轻声说:“我不知道你吃不吃这些东西。”

“这是什么?”

四百年前的法国人当然吃不到肯德基,玛格丽特看了看汉堡包说:“这是面包吗?”

“也算是吧,有时候我饿了会吃这个东西。”

其实林海并不喜欢洋快餐,但如果是中餐的话,恐怕玛格丽特会更不习惯。

即便生活在四百年前,但说到底还是个洋人,玛格丽特已经拿起汉堡包来吃了,她看起来不会使用吸管,就把盖子掀掉了喝饮料。看着她身上四百年前的打扮,再看看她吃汉堡包和鸡翅的样子,林海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洋快餐广告创意。

“Merci!”

玛格丽特说了声“谢谢”,她已经全部吃完了,看起来胃口还不错。林海想她该不是四百多年都藏在油画里没吃过东西吧?

“对不起,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当你在油画里的时候,有没有饮食和睡眠呢?”

其实,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就是: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否也需要吃喝拉撒?

“当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画像吗?不,我是法兰西的公主,是国王的妹妹,我只是被我的母后和诺查丹玛斯施了魔法,他们强迫我留在卢浮宫的一个房间里,让我永远面对一面镜子。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我再也算不清时间了。一开始我还能见到母后,但后来我就什么人都见不到了,只有一个幽灵总是监视着我,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真难以置信,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说吃饭和睡觉吗?每当我感到饿的时候,诺查丹玛斯就会送给我吃的;当我感到困的时候,我就会在镜子后面的大床上睡觉。”

但林海又想到了今天在学校里,温格老师所告诉他的玛格丽特的生平,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啊,他摇了摇头说:“告诉我,你结婚了没有?”

“是的,我的丈夫是纳瓦尔国王亨利。”玛格丽特低下了头,幽幽地说,“可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而他也从来没有碰过我的身体,因为我不允许他靠近我。”

“你说你被软禁在卢浮宫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耶稣诞生后第一千五百七十四年的5月1日。”

“公元1574年5月1日?”

林海立刻想到了《红与黑》——就在这个日子的前一天:1574年4月30日,玛格丽特的情人德·拉莫尔被斩首了,当晚玛格丽特亲手捧着爱人的头颅去埋葬,所以《红与黑》里的玛蒂尔德小姐,才会在每年的4月30日穿戴重孝。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是在情人死后的第二天被叫禁起来的。

可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并没有在1574年以后销声匿迹,此后她仍然是纳瓦尔国王亨利的王后。在十几年以后,她的丈夫登上了法国王位,她才遭到了丈夫的抛弃,独自在圣母院中死去。

那么1574年以后的那个玛格丽特又是谁?

林海已经被这段复杂的历史弄得昏头了,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直到玛格丽特轻轻拍了他一下:“你在想什么?就像个傻子一样。”

“也许我就是个傻子。”林海摇了摇头,看着她翡翠色的眼睛说,“你不知道你在历史上的后半生吗?”

玛格丽特摇了摇头说:“不,你不是诺查丹玛斯,你不可能预测未来的。”

“对你来说是自己的未来,但对于我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是四百多年前的历史。”

然后,林海把今天从温格老师嘴里听来的玛格丽特的后半生都告诉了她。

看着眼前这个中国青年讲述自己未来的人生,玛格丽特半信半疑地瞪着眼睛,最后摇了,摇头说:“我真的活得有那么长吗?可是,我已经忘记了时间,不知道在那问屋子里过了多少年。”

“今年是公元2005年,从1574年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四百三十一年。”

“我已经被囚禁了四百三十一个年头?”但玛格丽特随即摇了摇头,“不,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幽灵,我的肉体早已经在四百多年前毁灭了。从1574年5月1日那天起,我的灵魂就被囚禁在卢浮宫里,你们在历史上看到的那以后的我,只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她并不是真正的玛格丽特,真正的我只能在油画中被你们看到。”

虽然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但林海已经隐隐猜到一些了,也许真的存在两个世界——现实世界与画中世界,每个人都有可能生存在画中世界,而玛格丽特的画中世界,就是卢浮宫的一间密室。而对于被囚禁在密室里的玛格丽特来说,油画的画框仅仅相当于一面镜子,她可以从这面镜子窥视油画外的世界——也就是现实世界。玛格丽特之所以从油画里走出来,只不过是跳出了这面镜子,或者说是跳出了一扇窗户,而窗外正是2005年上海的西洋美术馆。

但林海还是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解释了,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真正弄清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聊天,玛格丽特显然对2005年的世界非常好奇,对所见到的一切现代文明也充满了问题。林海只能尽可能地回答,幸好他掌握的法语词汇量相当大,还一直随身携带着法语辞典。倒是他说出的许多现代法语单词,是来自16世纪的玛格丽特所不能理解的,还需要林海解释给她听。

玛格丽特似乎越来越对这个世界感兴趣了,林海索性打开了电视机,并教会了她使用遥控器。电视里出现的画面,对玛格丽特来说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这神奇的电视屏幕让她无比惊讶,林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还好,玛格丽特的兴趣很快就转到了电视节目的内容上来了,林海给她调到了新闻频道。这里面的信息实在太多了,林海根本就来不及解释,而她对电视里出现的一切都有浓厚兴趣,就像一个乡下人初次来到大都市。他们就这样一直聊到了深更半夜,林海觉得把这当做口语训练也不错。

子夜时分,玛格丽特才露出了倦容,幽幽地说:“如果你在午夜来到美术馆,会看到油画里的我是闭着眼睛的,那时候我正在休息呢,直到清晨我才会睁开眼睛——似乎几百年来,从没人发现过油画里的这个秘密。”

林海怔怔地说:“其实,我从看见那幅油画的第一眼起,就觉得画里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玛格丽特的眼皮忽然一跳,冷冷地说:“什么秘密?”

“我也不知道,也许那个秘密就是你,也许还有更大的秘密。”林海摇了摇头说,“别说了,你早点休息吧。”

林海又回到了他的小阁楼上,看着老虎窗里射下来的月光.躺在床上许久都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他又悄悄地爬下了木床,打开小巨楼的门向下望去。

虽然卧室里的灯关掉了,但窗外的光线还是射进来几缕,依稀照出了床上的轮廓。玛格丽特正裹在被子里,看起来已经睡熟了。林海呆呆地趴在阁楼门口,暗暗咒骂了自己一句,便又爬回到了木床上。


2005年4月11日 巴黎

 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个清晨,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的顶楼,我打开这问古老的客房的窗户,只见到外边阴郁的天空。

时差差不多已经倒过来了,回想着昨天抵达巴黎后的一切,似乎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一幕幕闪回在眼前。可我还是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似乎在踏上法兰西的那一瞬间,这种不安就已埋藏在心底了。

早上于力来接我了,他故作神秘地问我:“昨天晚上有没有昕到敲门声?”

“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那太遗憾了。莫泊桑晚年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他年轻时住在伏尔泰大学,晚上时常有美丽的女人来敲他的门,那女人说自己是路易十四时代的人。”

“路易十四时代的人跑到19世纪?那不就是鬼魂吗?”

“就是嘛。”于力说着露出了一脸坏笑。

我也笑了起来,如果真给我碰到的话,一定要再写篇《巴黎遇鬼记》。

于力先带我去餐厅吃早饭,在历史系楼下见到了大楼的女管理员,这胖阿姨用阴郁的目光看着我,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早饭后我带上羊皮书,去了伏尔泰大学的办公室,和教授一起办理了文物鉴定手续,并拿到了学校发给我的证明,确认只是代办鉴定,而不是捐赠或收藏,教授也签字保证归还。

所有手续办妥以后,我才放下了心,将羊皮书连同铁皮盒子,一起交给了奥尔良教授。忽然,我发现教授在接过铁皮盒子的一刹那,眼里掠过了几丝奇异的光芒,难道我心里的不安就来源于此吗?

奥尔良教授和于力将羊皮书带到了实验室,就在教授办公室的隔壁,据说里面有许多考古仪器。他们丝毫没有耽搁,立刻就开始了工作,教授戴着手套和口罩,用放大镜对着羊皮书,念出上面的中古法文,然后由旁边的于力记录下来。他们一边解读羊皮书,一边还不断地咬着耳朵,只是说话的时候都把头撇开,以避免呼吸和唾沫溅到羊皮书上。

看着他们工作的样子,我也知道自己肯定帮不上忙,便悄悄把于力拉出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法国,自然要瞻仰瞻仰巴黎市容了。于力说教授不让他离开,然后送给我一张地图,在地图上标了几个点,让我按照他说的线路走,又关照了几点要注意的事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打发走了。

到这时我才感到了“独闯天涯”的悲壮,挺胸抬头走出伏尔泰大学,按照地图指示找到了最近的地铁站。法国的道路标志基本上都是法文,不过我本来英文水平就惨不忍睹,也搞不清楚法文和英文的区别,反正按照罗马字母的拼音规则去想象就是了。

谢天谢地我蒙对了,经过十几分钟的地铁旅程,我顺利地抵达了Eiffel——就是我们记忆中那巨大的铁塔。然而,当我来到仰慕已久的埃菲尔脚下,却开始在心中暗暗诅咒于力了,因为他并没有告诉我:Elffel是不能在白天看的,白天的埃菲尔铁塔与平时见到的夜景完全不同。但我还是朝圣般地上去转了一圈。可惜巴黎的4月天气不佳,阴冷的苍穹下一片灰蒙蒙的,就算是在塔顶居高临下,还是看不太清楚这个城市的全貌。

从EIffel上下来,我立刻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只说了一声:“Musee Du Louvre。”

你猜得没错,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卢浮宫。

记得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电视台放过一部很长的外国纪录片,就是专门讲卢浮宫的,大概小时候学画的欲望也是从那里来的吧。

从EIffel到Louvre并不太远,很快我就来到这座塞纳河北岸的圣殿里了。呼吸着艺术的空气,感觉人也变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卢浮宫已有七百多年历史,1204年,菲力普 ? 奥古斯都在此兴建城馒,历经查理五世、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拿破仑一世和拿破仑三世数度改建和扩建,到1857年才全部完成。

文艺复兴时期许多著名的画家,比如达 · 芬奇等人,都曾给法国王室作过画,17世纪,枫丹白露宫的名画也搬迁到了卢浮宫。1791年,法国国民议会颁布法令,把卢浮宫作为国立博物馆对外开放。在法国人最引以为自豪的拿破仑年代,法兰西的军旗所到之处,当地的文物宝藏就被运往了法国,至今藏品总共超过了四十万件。

我被困在说着各种语言的游客中,周围不时听到几句中国话,我只能拿着数码相机小心地拍照,可惜还是拍进了不少人头。到了Louvre,有三样东西是不得不看的,那就是断臂维纳斯、胜利女神,还有蒙娜丽莎。

维纳斯是当之无愧的镇馆之宝。据说被损坏前的维纳斯,左臂是手持苹果置于左肩,右手则自然下垂。当然,是不是这样谁都说不清了,今天的人们习惯的还是那断臂美人。

接下来我终于亲眼瞻仰到《蒙娜丽莎》了,是谁画的我就不介绍了吧。《蒙娜丽莎》恐怕是卢浮宫里唯一占据了整面墙的作品。画被锁在一个特制的小箱子里,看来只有A3复印纸大小,外面还隔着厚厚的玻璃。蒙娜丽莎——这个正襟危坐的女人(另一种说法是男人)注视着密密麻麻的游客们,宛如神龛里的圣像。听说常有小偷藏在人群中,我只能拼命地用一只手捂住钱包的位置,另一只手高举起相机,模样颇为滑稽。

等看到第三件宝物的时候,我的腿都已经软了,那就是胜利女神的雕像了。公元前190年的胜利女神(La Victoire de Samothrace)英姿飒爽,展开天使般的双翼,裙摆连皱褶都雕刻得细致入微……

喘息着从卢浮宫里出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又累又饿地扑到街边,花九点五欧元买了几个面包充饥。法国人的面包实在太长了,我只吃了一个差不多就饱了,剩下两个面包就像Jay的双截棍似的插在背后,穿梭在洋人们中间,倒有几分古龙笔下剑客的做派。

看看离回去的时间还早,我就在卢浮宫附近的小巷间钻了起来,看巴黎那些古老的房子,有点像小时候住的上海江西中路的大厦。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一不小心就转到了塞纳河边上,许多人都做过泛舟塞纳河的美梦,不过看起来比苏州河宽不了多少。

天色又暗了许多,一阵阵冷风从河面上吹过,清晨就知道要下雨了,但我手头却没有伞。我忙不迭地在寻找着那座桥——就是电影《新桥恋人》里的那座“新桥”,就像到了,伦敦泰晤士河畔的人,都要寻找《魂断蓝桥》里的滑铁卢桥那样。

“新桥”没有找到,老桥倒是一座接着一座,我一一给它们起了中文名字:从“老闸桥”一直到“外白渡桥”。

倒霉的是雨终于下了起来,4月的巴黎转眼间飘起了凄风苦雨,我四处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最后躲进了塞纳河边的一个桥洞里。

身边就是塞纳河水了,雨水使这条河变得混浊了起来,几只小船横在岸边,正是“野渡无人舟自横”。

忽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Sir,Sir!”

我紧张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蓬松的长发带有18世纪的风格,下巴上爬满了胡楂,他满脸微笑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一串法语。

可惜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人又说了一句英文:“Hello,How are you?”

我搜索着脑子里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结结巴巴地回答:“How’s yourself?”

“Bread——”

他指了指我背后的长面包,我立刻明白了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英文的面包。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摊开了双手,敢情是讨饭的叫花子!搞笑的是那人脸上却是一脸微笑,好像是在歌颂中法友谊似的。

想想我平时在国内就“乐善好施”,到了国外自然也得发扬我们中国人民善良的天性啊,于是我掏出了那两根长面包,“施舍”给了这位桥下的有缘人。更多的原因是我实在吃不下了,带回去也嫌麻烦。

“Thank you!”那人极有绅士风度地接过了面包,全然一付“不卑不亢”的贵族姿态,他盯着我的眼睛问,“Chinese?”

大概来巴黎的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很抠门儿吧,人家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来自堂堂天朝大国的,让我不禁扬扬自得地点了点头。

此刻,桥洞外的风雨依然不减,塞纳河水似乎有漫过河堤的势头。我只能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那人看到我的样子,立刻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桥洞下一个破沙发的后面,掏出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雨伞。我立刻“Thank you”了几旬,剩下几个可怜的英语单词,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了。但他只是摆了摆手中的面包,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好像在说:你给了我面包,我给了你雨伞,我们公平交易。

忽然,我发觉他长得有些像阿兰 · 德隆,怎么沦落到加入丐帮了,实在是世事多变啊。匆匆说了声“Bye”,我撑起伞就跑出了桥洞。

外面正风雨交加,将巴黎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我撑着伞沿着塞纳河跑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地铁站,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坐上了回伏尔泰大学的地铁。

回到大学时天都已经黑了,于力在餐厅里等着我,带着我吃了顿研究生晚餐。他看起来很累,似乎一整天都在研究羊皮书,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越来越复杂了,奥尔良教授认为这卷羊皮书的价值非常重大,无论是羊皮书的质地和制作,还是上面文字的书写方式,确实都是13世纪的原物,至于作者是否就是路易九世本人,这个还待明天继续研究。”

“这不是很好吗?奥尔良教授的鉴定不是最权威的吗?羊皮书是真的,里面记载的内容也一定很重要。”

“是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真是13世纪的文物,肯定会引起整个欧洲历史学界的轰动,到时候会有许多人来采访你。可是,教授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希望我们都能够保密,他要在一种秘密的状态下研究。因为破解‘路易九世之谜’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也是其他许多学者毕生研究的项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于力点了点头:“嗯,其实你不知道: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伏尔泰大学也有过一个专家,他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据说他在法国南方某地找到了线索,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坟墓,在棺材板里刻满了关于路易九世在埃及的记载。这位专家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研究那副棺材,并宣称将在1975年的圣诞节那天,向全世界公布‘路易九世之谜’的最终答案。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平安夜,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就躺在他所研究的那副棺材里。警方始终都没有找到死因,也没有人再敢研究那棺材,只能重新秘密掩埋。”

“真有那么玄吗?”

我不禁想到了古埃及法老的诅咒,也许有许多历史之谜,是不允许我们现代人去探究的,而许多人往往就把生命葬送在了好奇心里。

“刚才我所说的那次死亡事件,只是最近几十年来比较有名的例子,事实上从19世纪开始,就不断有著名学者和探险家,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神秘死亡。与其说是路易九世使这个秘密有名,不如说是这些研究者的死亡,使他们的研究对象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据我自己的不完全统计,从1945年到2000年之间,总共有十三位欧美学者和探险家,因为‘路易九世之谜’而死于非命,至今都死因不明。当然,这只是有记录的死亡事件,如果加上各种没有记录的,恐怕会有更多吧。”

听到这里我已经毛骨悚然了,这卷涉及“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正是我亲手带到巴黎来的,我自己也摸过这卷羊皮书,难道这么可怕的事情,也会把我给牵扯进来?

现在我才有些后悔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请我来免费欧洲游,而代价则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而这危险究竟在哪里呢?

我看着于力沉默的脸,茫然无知。


2005年4月12日 上海

 今天林海醒得很早,不到清晨6点,就悄悄走下了阁楼。玛格丽特依然睡在床上,被子刚好盖住脖颈,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也许昨晚已经洗过头了。

他缓缓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清晨的光线射在她眼皮上,白皙的皮肤如玻璃般剔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睡美人的传说。

能唤醒她的只是一个吻吗?

林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赶紧扼制住自己心里的念头,让它快点断绝吧。

眼前的玛格丽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呢?她的肉身在四百多年前就老去了,变成了一堆枯骨躺在法兰西的泥土里。可是,如果说现在她只是一个幽灵的话,又如何解释她的吃饭睡觉等行为呢?

也许,她的灵魂早在1574年的4月30日,随着心爱的拉莫尔的人头落地而死了,剩下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伴随着她的丈夫在数年后走向了死亡。但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依然是爱她的,不愿意见到爱女变成没有灵魂的人,于是王太后通过掌握魔法的诺查丹玛斯的力量,重新召回了玛格丽特的灵魂,并将她囚禁在了卢浮宫的密室里。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在1574年4月30日就已经死了,至少在精神上彻底死亡了,但她随后又在诺查丹玛斯魔法的召唤下复活了,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不与那个行尸走肉的玛格丽特发生冲突,真正具有灵魂的她只能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而这个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玛格丽特》这幅油画。

正如人生具有无数种可能性的分岔,对于玛格丽特的人生来说,她在1574年4月30日之后具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变成彻底“死心”的玛格丽特王后,第二种是被永远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是她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只是我们平常人看不到,或者只有通过油画才能发现。而此时此刻林海所见到的她,就是这个第二种可能性里的玛格丽特。

如果从外部世界来看,玛格丽特确实是被囚禁在了油画里,但从玛格丽特自身来看,她又是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在这个神秘的油画(密室)的空间里,时间是永远停滞的,这让林海想起了光速旅行的时间理论——当太空中光速旅行的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发现地球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而飞船上仅仅用去了几小时,地球上他的子孙都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而他自己仍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恐怕也是人间虽然已过去了四百多年,但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依然保持着美丽青春的原因。

在玛格丽特的油画(密室)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可以相互见到的窗口,这个窗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油画的画框,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就是密室里的镜子。她可以从密室的镜子里见到我们这些欣赏油画的人,而我们欣赏油画的人也可以从画框里见到玛格丽特本人。通过这面画框(镜子),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与我们现实世界的人可以互相窥视。

至于玛格丽特为什么能离开油画(密室),从她的镜子里跨出画框,从她那个世界进入四百多年后的人间世界?林海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终于醒来了,她睁开翡翠色的眼睛,嘴里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林海听不清她说的话,不禁把头低下来靠近了她:“你在说什么?”

但她立刻抿住了嘴,摇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忽然,林海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前,他识相地退到了老屋的外间,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餐了。

当他带着吃的东西回来时,玛格丽特已经梳洗完毕了,头发似乎被挽了起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工具,很随意地做成了一个发型。

在吃早点的时候,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刚才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因为——”林海踌躇了好一会儿,总算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你非常迷人。”

虽然,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这句话,但玛格丽特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男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她的回答一下子让林海呆住了。没错,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美艳动人,裙下拜倒过无数王公贵族,不知流传过多少风流韵事,刚才那句话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林海心里一沉,只感到自惭形秽,虽然他在学校里,也是个许多女生暗暗喜欢的小帅哥,但他只要一想起16世纪的法国宫廷,想起那部叫《玛戈王后》的法国电影,就会感到无地自容,在那个宏大而浪漫的历史舞台上,玛格丽特是动人的女主角,而林海根本连群众演员都挨不上边。

忽然有一只手抬起了林海的下巴,那是玛格丽特温柔的手,她的手指如水晶般冰凉,轻轻地托在他的颏下,让这个中国少年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她口中的呼吸吹到了林海的脸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某些往事——天哪,我差不多都要忘记那些人了,我那几位哥哥、吉斯公爵,还有……”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眶颤抖了几下,似乎有什么古老的液体要涌出来了。这让林海很意外,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吧?

林海取出手绢塞给她,却被她摇着头拒绝了。玛格丽特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泪珠却缓缓流了下来。

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玛格丽特流泪,她是那样的楚楚可人,她究竟是在为谁而伤心?林海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他不想再打扰玛格丽特了,便把午饭放在桌子上,轻声说:“现在我去学校,下午再回来看你。”

林海离开老屋,心里忽然有些酸涩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大学,正好遇上几个室友,问他这些天到哪儿去了,林海只能敷衍着说,去郊区照顾爸爸了。

上午有两节大课,都是林海不喜欢的,如梦游般听了三个小时,便赶去食堂吃中午饭了。

午饭后他回到寝室里,打开那台很久没用过的电脑,上网进入Google搜索引擎。他搜索的关键字是“诺查丹玛斯”。

是的,林海要查一下玛格丽特所说的这个幽灵,这个施展了某种手段让玛格丽特囚禁在油画(密室)中的人,这个以神秘的预言家而闻名于历史的人。

他搜索了许多中文网站,还进入了法国的网站搜索,得到了更多的法文资料,诺查丹玛斯——这个16世纪法国的神秘人物,终于浮出水面。

诺查丹玛斯本名米歇尔 · 德 · 诺斯特拉达穆斯,“诺查丹玛斯”是其拉丁语风格的名字。1503年12月14日,诺查丹玛斯出生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据说其祖上曾经做过宫廷医生。

诺查丹玛斯从小就有非凡的才能,年轻时成为一名医生,因为受到宗教法庭的惩罚,他有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开始显露出预言能力——有个贵族指着两头小猪,请诺查丹玛斯预言其命运。诺查丹玛斯预言黑色的猪将成为盘中餐,白色的猪将被狼吃掉。事主下令杀掉白猪做晚餐,没想到一条狼趁人不备偷吃了白猪肉,仆人只得杀了黑猪做成菜肴。事主说白猪已在餐桌上了,诺查丹玛斯则坚持说是黑猪,最后叫来仆人才发现了真相。

1555年,诺查丹玛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预言集《诸世纪》,时间跨度是从他生活的时代直至世界末日。他原计划写一千首诗,编成十部预言集,但第七部没有完稿。《诸世纪》诗集以晦涩的中古文体写成,有法语、普罗旺斯方言、拉丁语、意大利语以及希腊语,时间顺序被故意打乱,书中所隐藏的秘密,只有专家才能解读。

《诸世纪》出版后,诺查丹玛斯的名字震动了整个欧洲,特别在宫廷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其中一句预言了国王之死。1556年,凯萨琳王后在巴黎召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后询问了暗示国王之死的四行诗。1559年,国王果然驾崩,事实验证了预言。于是在凯萨琳王后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深信不疑。

1564年,凯萨琳王太后率王室巡游全国,在普罗旺斯再次会见了诺杏丹玛斯。王太后的随从中有一名少年,诺查丹玛斯想要看他身上的痣,但被少年拒绝了。次日,诺查丹玛斯趁少年熟睡时,偷看了一眼便预言:“这少年未来将成为法兰西国王。”当时谁都不相信,因为这少年是纳瓦尔的亨利,王太后的几个儿子都健在,根本轮不到他继承王位。但多年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竞真的应验,当初的那个少年成为了玛格丽特的丈夫,在政治敌人全部死光之后,终于登上法国的王位,他就是亨利四世。

1566年,诺查丹玛斯离开人世,当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正如他本人的预言:“僵硬地躺在椅子与床之间。”

看到这里林海深呼吸了一口,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美术馆里那恐怖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诺查丹玛斯,一个可怕的魔法幽灵。

但根据历史记载,诺查丹玛斯在1566年就死了,到玛格丽特被囚禁的1574年,他已经了有八年了。林海只想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1574年的诺查丹玛斯已经是一个幽灵了;第二种可能:1566年死去的只是诺查丹玛斯的替身,真正的魔法师诺查丹玛斯并没有死(或者说他的生命已变成另一种特殊的形式),他被凯萨琳王太后秘密召入了巴黎的王宫,成为了王太后对付政治敌人的重要工具。

或许,诺查丹玛斯是不是幽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黑暗里永生不死,在油画(密室)中的某个隐蔽角落里,陪伴玛格丽特度过了四百多个年头。

而现在玛格丽特已经逃出了油画(密室)的囚笼,诺查丹玛斯负有看守她的责任,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也许他很快就会追过来了,在黑暗中响起那可怕的脚步声……

林海的后背心已经冒冷汗了,他关闭了有关诺查丹玛斯的一切网页,不敢再去想那位巫师般的大预言家了。

沉默了大半分钟,林海忽然又想到了一个人。

很惭愧,那个人就是我。

对,林海想到了身在巴黎的我,他立刻查出了我的E-mail地址,在键盘上给我敲了一封电子邮件。

邮件的内容,就是他最近两天遭遇的事情,从前天晚上林海进入西洋美术馆,晕倒后被锁在厕所里,然后救出了画中的玛格丽特,再到现在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和困惑,全都写在了邮件里。

林海写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我在巴黎的进展。

下午只上了一堂课,他就离开学校,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屋。

打开老屋的房门,却没有见到玛格丽特,林海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里间依然没有她的踪影,而桌子上的午饭已经吃完了。

难道她已经被诺查丹玛斯抓走了?

不,林海紧紧捂着胸口,心脏几乎都要跳出嗓子了,他大声地叫了起来:“Margueritte! Margueritte!”

“我在上面。”

阁楼上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声音,总算让林海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他赶紧爬上了阁楼,果然见到了玛格丽特,她正站在小木床上,把头探出了老虎窗。林海也爬到了老虎窗边上,和她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轻声地问:“为什么到阁楼上来?”

“我想看看天空,我记得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天空了。”

玛格丽特的眼睛盯着蓝天,不停地深呼吸,似乎就连屋顶上的瓦片也是芬芳的。

他们并排着站在窗口,狭窄的窗户里只能容纳两个人的脑袋,他们的头发几乎紧紧贴在一起。林海轻轻叹了一声:“是啊,你已经在油画里被关了四百多年了。”

“我想飞——我想获得自由,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林海点了点头,他能理解玛格丽特的忧伤,从小生在帝王家也自有烦恼,被关在密室里四百多年,更是人间所没有的痛苦。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整天关在这间老屋里,和被囚禁在油画里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我害怕——”

“害怕什么?是诺查丹玛斯吗?玛格丽特,看着我的眼睛。”

玛格丽特果然转过头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林海想要给她以安全感,诚恳地说:“我会保护你的,永远保护你!”

“那好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几分钟后,林海带着玛格丽特离开了,老屋。

这一回玛格丽特终于被人们发现了,但她用一块纱巾蒙着脸庞,所以没有人看出她是外国人,但她那身四百多年前的“奇装异服”,确实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林海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带到了淮海路上。首先要去的当然是服装店了,每个女人都喜欢买衣服,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当然也不例外。在路上她就看中了一幅服装广告,那是个穿着牛仔裤的金发女郎。林海很快帮她买到了这套衣服,当玛格丽特走出试衣间,林海几乎已经认不出她了,那身宫廷服饰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格子棉布衬衫和牛仔裤。

玛格丽特很喜欢这身衣服,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看来这是女人的天性啊。这套衣服立刻激起了她购物的欲望,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从来不用考虑钱袋子的问题,便拉着林海冲进了商场里。这架势让林海心惊肉跳了起来,难道今天要成为她的ATM了吗?

幸好林海已经带好了信用卡,虽然只是个大学生,但法语是中国市场上稀缺的语种,法文翻译往往能赚到更多的钱,最近一年来林海常在外边打工,帮人家翻译法文合同,所以也积攒了不少外快。

对于来自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来说,上海就宛如一个外星球的天堂,幸好昨晚已经在电视里见识过了,但还是有许多东西看不明白,需要林海来为她解释。更要命的是,林海的信用卡里很快就烧掉了四位数,玛格丽特又买了好几套衣服和鞋子,当然也有女孩子的内衣,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了起来——看来她已经成为一个21世纪的女人了。

然后他们拎着大包小包,跑到红房子西餐厅吃了一顿晚饭,虽然林海并不喜欢西餐,但很适合玛格丽特的“法国胃”。

晚餐后她又拉着林海在淮海路上走了起来,这条路上的洋人多如牛毛,再加上她已经完全改变了形象,不会再有人盯着她看了。

这是上海的夜晚,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玛格丽特仰头看着这花花世界,周围时尚的小资男女们涌过,仿佛回到了梦幻般的“圣巴托罗缪之夜”。

就当林海也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玛格丽特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颤抖着说:“天哪,他来了。”

林海一下子没听明白:“谁来了?”

“他——诺查丹玛斯!”

这个四百多年前的名字,如利箭般射在了林海耳朵里,让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他赶紧回头向四周张望,在这上海的夜色里,攒动着无数个人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根本就分辨不清楚。

林海颤抖着问:“他在哪里?”

“我感觉到他的呼吸了——就藏在我们身后的人群里。”

“可我看不到他!”

“诺查丹玛斯是永远不死的幽灵,你当然看不到他。”玛格丽特紧紧抓着林海的手,快步向前面走去,“快点,我们快点走。”

他们手拉着手,就像是两只被猎人追杀的兔子似的,慌不择路地在人群中穿梭着,不时撞到别人的身上,周围响起好几句抱怨声。

玛格丽特一边跑一边喘着气说:“诺查丹玛斯可能会伪装成某个普通人的面孔,所以你要小心身边每一个人。”

无数张面孔从眼前闪过,黑夜的淮海路上时而灯光璀璨,时而又被阴影覆盖,在林海慌乱的视线里,似乎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诺查丹玛斯,或者说每个人的眼睛后面,都可能隐藏着一双幽灵的目光。

不行,林海觉得人越多的地方,越是有可能碰到诺查丹玛斯,他拉着玛格丽特转到一条小马路上。这里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光线也暗了不少,马路两边的梧桐树影婆娑,夜色里发出沙沙的风声。

虽然脱离了人群,但林海的恐惧感并没有减弱,他觉得在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暗藏着杀机。他着急地想要拦出租车,但这个时候空车很少,他们又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只能向老屋的方向步行而去。

没走多远林海就冒了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他回头看了看黑暗的街道,再看看玛格丽特苍白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场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晚上10点,他们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老屋。刚关上房门,玛格丽特就背靠在门后,大口地呼吸起来。林海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在她耳边说:“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诺查丹玛斯来伤害你。”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扑到桌边喝了一大口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格子衬衫、牛仔裤和耐克鞋,茫然地说:“我是不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不,在我的眼睛里,你永远都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

“林海……”

但她随即又沉默了,盯着林海的眼睛,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玛格丽特犹豫了好一会儿,忽然捂着嘴巴说:“林海,我想你还是快点离开我吧。”

“为什么?”

林海一下子靠近了她,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如此忧伤,就像油画里见到的那样。

“没有什么原因,你离开我吧,这是为了你好。”

“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还是你很讨厌我?”

玛格丽特立刻摇了摇头:“不,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帮助,是你把我从油画里解救了出来,你是我的恩人,我永远永远感谢你。”

“你不说出原因,我绝不会离开你。”

她又沉默了片刻,老屋里的气氛令人窒息,直到她把原因说了出来:“林海,如果你现在不离开我的话,我想你可能会死的。”

“死?”林海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可怕的字眼,他摇了摇头,“你是说——如果我继续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会死?”

“没错。我想诺查丹玛斯已经发现我们了,他一定会来抓走我的,到时候你恐怕会死于非命。”

林海的嘴唇有些发紫了:“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死?”

“因为我已经回忆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出密室。”

“不是第一次逃出来?什么意思?”

“过去我也曾经逃出过密室,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年轻的美术学院学生,他在半夜里闯进了巴黎圣路易博物馆,把我从油画里救了出来。”

玛格丽特的回答让林海非常惊讶,他怔了怔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我刚刚才回忆起来。因为诺查丹玛斯不允许我回忆,他总是强迫我忘记所有的往事,让我永远都守在密室里。”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痛苦地低下了头。林海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安慰着她说:“你说当年你被救了出来,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说过我已经在密室里忘记了时间,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年了,我只记得那个夜晚,年轻的大学生带我逃出了博物馆,他将我藏在巴黎一个楼顶的房间里,每天都来给我送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七天,他的脸每天都在消瘦,似乎有个幽灵附在他身上。直到第七天的夜晚,他打开顶楼的窗户,微笑着跳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哽咽了,林海也感到后背一阵发毛,但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说:“如果你觉得回忆太痛苦,那就别再说下去了。”

“让我说下去吧,那个美术学院的学生就这样死了,然后诺查丹玛斯就出现了,就是他害死了那个无辜的年轻人。诺查丹玛斯将我带回了博物馆,重新把我关进那间密室里。他警告我说,所有帮助我逃出去的人,都会在几天内死去,谁都无法幸免。”

“这就是拯救你的代价?”

林海忽然摊开了自己的左手,那行红色的“Aider moi”像伤疤一样仍未褪色。他嘴里喃喃地重复着“Aider moi’,然后摇着头轻声说:“谁救了你,谁就会死,那么说我就快死了——那谁来救救我呢?”

最后那两个单词,仍然是“Aider moi”。

玛格丽特颤抖着低下了头,连说了好几遍:“Excusez-moi。”

这个词的意思是“对不起”,但林海摇了摇头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我绝不会怨恨你的。这一切都因为我自己,因为我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你”。

此刻,林海想到的是十年前的那个正午,就在这间充满了过期颜料味的老屋里,少年的他偷偷地爬上了阁楼,看到了那幅玛格丽特的画像。

从那个阳光照射着灰尘的正午起,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宿命”,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宿命。

林海的表情不再恐惧了,他恢复了镇定说:“玛格丽特,你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的。”

然后,林海把自己十年前在老屋阁楼上所见的那一幕,告诉了玛格丽特。

她的眼睛里立刻掠过了一丝奇怪的东西:“你说在十年以前,就在这间屋子的阁楼上,你见到过我的画像?”

“是的,那幅画像很小,大概只有美术馆里那幅油画的三分之一,看起来就像个相框似的,但画像里肯定是你的面孔,我想那应该是临摹的吧。”

“为什么那幅画现在没有了?”

“我也不知道。”

林海又想起了父亲对他说的话,难道自己真的是梦游吗?难道眼前的一切也都是幻觉吗?

但玛格丽特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面就是那小阁楼。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命运注定了我要被囚禁四百年,也注定了我要在四百年之后遇到你。”

“四百年……四百年……那是多少次轮回啊。”

玛格丽特忽然放低了声音:“林海,你看着我的眼睛——”

瞬间,林海像是中了咒语似的,直盯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他原以为那只是画里才会有的眼睛,人间哪来的这样的尤物呢?

她继续柔声说:“在你第一次进入美术馆,来到我的油画前面时,我就从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你——这是一面透明的镜子,可以看见外面那些欣赏油画的人。在你看着油画里的我的同时,我也在密室里看着镜中的你。其实在那个瞬间,我们是在互相凝视着对方,我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跳,感受到你的呼吸,感受到你内心的颤抖。”

“我听懂了:对我来说,你是画中人,而对你来说,我是镜中人。当画中人面对着镜中人,当我林海面对着你玛格丽特——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林海,当我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似曾相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了。”玛格丽特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又想不起你是谁,我只能忧伤地看着镜子里的你。”

“这就是我在美术馆里见到你,发现油画里的玛格丽特是如此忧伤的原因吧?”

“对,我想命中注定你要遇见我,那么我就必须要向你求救,把我从密室里救出去。”

林海又一次摊开了左手,看着那行红色的“Aider moi”,这是因为她意念的力量吧,当一个人或幽灵渴望自由的时候,那是谁都无法阻拦的。他点了点头:“你的呼救成功了,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你,你让我夜不能寐,最终你把我召唤到了美术馆里,让我闯人密室来解救你。”

“是的,当那个美术馆的黑夜,你奇迹般地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感到了你目光里的欲望,也似乎看到了自由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也只有你能够帮助我。因为我知道镜子的秘密——只有某个来自人间的年轻男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里,才有可能把我从油画里带出去。以上任何一个条件都不能少,否则我就无法逃脱囚笼。”

“果然是一个奇迹。”

玛格丽特像是感恩似的低下了头,喃喃地说:“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许那是我们的前生,我就已经认识了你——在那一世里我们有过某种特殊的、刻骨铭心的关系。”

“前世?”

林海的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难道自己的前世竟是他——那个在四百年前的巴黎被斩首的男人,他失去了自己的头颅,却被深爱着他的女子所埋葬。

一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巴黎血腥的夜晚,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变了样,阴暗的天色中响彻着丧钟,四周高耸着古老的楼房,在这以断头台著称的广场上,他正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带走他即将落地的人头。

他才是“爱人的头颅”?

玛格丽特又仰头看着他说:“我让你害怕了吗?”

“不,你让我快疯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话。你一定很累吧?那就早点休息吧。”她喝了一大口水,坐在床上说,“我也很累了。”

林海点了点头说:“今晚诺查丹玛斯会找到这里吗?不,我不能让他进来伤害你。”

于是,他先去检查了一下房门,在门后插上了一根铁门闩,就算有人把锁撬开也休想进门。林海又把所有的窗户都关死了,再用木棍或铁条卡在窗后面以防万一,就差用木条把窗户封起来了。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把桌子移到门后顶住,这样诺查丹玛斯就进不来了吧?他默默地问自己,也许这只是心里自我安慰吧。

玛格丽特看着他所做的一切,神情却更加忧伤了,仿佛是猎物落人了陷阱,只有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在互道了“Bonne nuit” (法语:晚安)之后,林海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匆匆爬上了阁楼。

但是,林海发现老虎窗还开着呢,他赶紧把老虎窗关紧了,插上了里面的插销,他不敢看外面的月色,索性用旧报纸把窗玻璃堵了起来。

闭上眼睛,躺在小木床上,林海不敢想今晚发生的事,似乎诺查丹玛斯随时都会敲响他的房门……


2005年4月12日 巴黎

 这里是巴黎的清晨,昨夜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到现在都没有停的迹象。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顶楼的这间屋子里,我正在窗边眺望着静谧的校园,整个巴黎仿佛进八了上海的梅雨季节,永远沉浸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本来今天想去协和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但法国4月的天气打乱了我的计划,只能窝在传说闹鬼的古老房子里,挨过这大好的巴黎之春了。早上于力没来找我,我一个人去楼下的餐厅吃了早饭,法国人的英语水平和我一样惨不忍“听”,倒是打哑语更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于力和奥尔良教授还在一起研究羊皮书吧,被困在屋子里的我闲着没事,索性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插上房间里的电话线上网了。

上网第一件事当然是开电子邮箱,几天没上线,收到了十几封新邮件,其中大半都是垃圾邮件,但其中有一封E-mail吸引了我的眼球,因为发件人是林海。

我立刻打开了林海的E-mail,他在邮件的正文里写了好几百字,把他最近几天来的离奇经历全都告诉了我。

看完这封来自国内的E-mail,我面对着笔记本显示屏沉默了许久——林海说他又一次进入了西洋美术馆,结果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居然逃了出来,他带着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回到了老屋,而且还有一个叫诺查丹玛斯的幽灵,可能随时都威胁着他。

就在我离开上海后的几十个小时内,竟然在他身上发生了这么多“奇迹”,这是真的吗?因为我确信: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说家才能编出的故事。

然而,林海毫无疑问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他亲眼目睹、亲耳所闻的亲身经历。尽管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些经历在外人看来是多么不可思议,以至于会把他当做精神病人或妄想狂。

玛格丽特从油画里逃了出来?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当然是这一点,如果发生了这种重大的事件,新闻媒体一定会报道的。对,只要查一查新闻不就知道了吗?我赶紧进入了国内一家新闻网站,搜索着关于西洋美术馆的新闻,很快就查到了好几条相同的新闻标题——《玛格丽特王后奇异失踪,法国名画遭遇“变形记”》

新闻的正文是这样的——

本报讯:4月11日,在本市西洋美术馆举行的“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发生一桩怪事,陈列于珍品展览室的16世纪法国宫廷名画《玛格丽特》出现奇异变形。原画的主人公为16世纪法国著名的玛格丽特王后,但在11日上午,西洋美术馆工作人员意外发现《玛格丽特》油画中的主人公不翼而飞了!油画中间本来应该是玛格丽特的位置,竞变成了一团黑色,而这团黑色图案的外沿,正好是原来油画里玛格丽特的轮廓,看起来就好像玛格丽特从油画里走了出去,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一片黑色的阴影。西洋美术馆馆长对此事件表示不可思议,称这是世界美术史上绝无仅有的名画“变脸”案例。有关专家正在对该油画进行深入研究,目前尚无法得出合理的解释。本报将对名画“变脸事件”继续深入报道。

看完这条令人难以置信的新闻,我足足怔了好几分钟,有许多媒体都报道了这条新闻,现在甚至都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了。

难道林海在E-mail里说的都是真的?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玛格丽特,真从油画里跑了出来,现在就躲在林海家的老屋里?

我离开了笔记本显示屏,来到窗前看着巴黎的阴郁天空,不知现在的上海是什么天气?打开窗户听着窗外的雨声,我深呼吸了几口,在我最近几年的写作经历中,曾经遇到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神秘事件,但这一次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我甚至从来没听说过“画中幽灵”的说法。不知该怎样回复林海,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踱着步,直到中午时分于力的到来。

于力带着我去餐厅吃中饭,看到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试探着问:“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有陪你出去玩?”

虽然我心里确实有这种不快,但更主要是因为上午收到的E-mall,我摇了摇头说:“不,这件事与你无关。”

于力显然已经饿了,他一边大口吃着牛排,一边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

但我并没有回答于力,我不想让他知道那边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实在太复杂了,绝不能让太多的人卷进去。

我说过我不喜欢西餐,但于力早已习惯了欧洲的生活,他熟练地用刀叉吃着半生不熟的牛肉,越看越像茹毛饮血的古高卢人了。我只能要了一份意大利面条,用这据说是马可 · 波罗从中国元朝带回来的食物填补我的中国胃。

吃完以后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忽然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于力,你相信世界上有幽灵吗?”

“幽灵……”于力显然被我的话吓坏了,“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能不能穿越四百年的时光,通过某种媒介抵达另一个时空呢?”

“你是说时空旅行吗?”

“不,我只是在说一种现象,假设这种现象真的存在。”

于力忽然点了一支烟,蓝色的轻烟缠绕着他光光的脑袋,似乎里面正在转动着轴承,他皱着眉头说:“对不起,我想不出来。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是不是和羊皮书有关?”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我转过头看了看餐厅外面,巴黎的阴雨依然下个不停,不时有法国小MM从雨中穿梭而过,是该把那个问题说出来的时候了,“于力,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有什么需要就说吧,我们不是情同手足的朋友吗?”

“请为我查一幅油画,是16世纪法国宫廷画家的作品,名字叫《玛格丽特》,画中人物是当时法国的玛格丽特公主。”

“玛格丽特公主?也就是大仲马笔下的玛戈王后吗?”

“对,就是她。”

“那可是法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人物啊,她是凯萨琳王太后的女儿,查理九世与亨利三世的妹妹,还是波旁王朝开创者亨利四世的王后。”于力忽然暖昧地笑了一下,“玛格丽特以生活放荡而著称,但她与德·拉莫尔之间绝望的爱情,却令后世无数法国女孩子流泪。”

“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我要查的,是那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这幅画的作者不详,但我猜应该是亨利三世时代的宫廷画家吧,这幅画收藏在法国圣路易博物馆,目前正在中国展览。”

但我并没有告诉于力,这幅油画目前所遭遇的“变形记”。

“既然是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16世纪宫廷油画,那一定是历史上的名画了,我们伏尔泰大学的艺术资料库里一定有记载的,我可以帮你查一查。”

“那太好了!可奥尔良教授那边呢?”

“今天下午奥尔良教授出去查资料了,因为羊皮书里有一些文字很难解读,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破译出来,所以教授去了里昂的一所研究院,他需要那里收藏的一些中世纪文书,来和羊皮书进行比对,期望解读出剩余的文字。”

然后,于力带着我去了伏尔泰大学的艺术资料库,那是一栋全新的三层楼房,具有后现代的风格,与周围19世纪的建筑显得极不协调。

这里收藏了从古埃及到当代,绝大多数艺术品的详细资料,在这里寻找一幅油画,简直就是大海捞针。于力和我一起从电脑里查,在资料库的搜索系统里,换了十几个关键词,每次都跳出上百条信息。就这样我们用了足足一个下午,终于查到了关于油画《玛格丽特》的记载。

于力把这段法文翻译成中文读给我听——

油画《玛格丽特》,大约完成于公元1574年。作者不详,疑为法国亨利三世时代某宫廷画家。此画很早即流出宫廷,据记载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罗伯斯庇尔掌权时期,因该家族属于保王党,参与过南方的王党叛乱,遭到了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因此被政府没收,后来成为拿破仑皇帝的私人收藏品,悬挂在枫丹白露宫,据传此画深受约瑟芬皇后的喜爱。1815年,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流放大西洋圣赫勒拿岛,此画成为复辟的法国波旁王室的藏品。1830年,七月王朝取代波旁王朝,此画又被新国王路易—菲利浦收藏。1852年,法兰西第二帝国建立,此画被拿破仑三世收藏。1871年,巴黎公社起义,此画流出宫廷,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至今。

听完这段话我沉默了许久,点着头说:“原来这幅画的流传如此曲折,连拿破仑的约瑟芬皇后都喜欢它。”

“嗯,这里还有一幅图片呢。”

原来电脑里还储存着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图片,虽然电脑里的图片不是很大,但足够我看清油画里的玛格丽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我和于力都把头凑到了电脑屏幕前,看着玛格丽特正襟危坐在油画中。大概过了几十秒,我忽然长出一口气说:“果然是人间尤物,怪不得有三位法国国王为她而折腰啊。”

这时于力的眼神忽然诡异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觉得这幅画有些怪。”

“怪在哪里?”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种敏感的直觉。也许是我跟着奥尔良教授太久了,整天面对着一些古代的文书和艺术品,于是产生了某种心灵感应吧。”于力的脑袋在灯下发亮发光,似乎正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在这幅画里头,似乎隐藏着某个秘密。”

“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于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了我的眼睛一会儿:“你为什么要查这幅画?难道它和羊皮书有关吗?”

这句话一下子问倒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我不知道。”

还好于力没有继续追问,他又看了看电脑说:“好了,艺术资料库里关于这幅画的内容只有这些了,我们走吧。”

晚饭还是在学校的餐厅,对这里的西餐我已经完全厌恶了。我向于力打听附近有没有中餐店,于力的回答是附近有几家中餐店,但里面的菜做得比国内的盒饭还低级,而价钱相当于上海的三星级酒店。这立刻就打消了我出去吃中餐的欲望,只能陪于力一起啃半生不熟的牛肉。

像受刑一样吃完了这顿晚餐,我看着外面绵绵的巴黎夜雨,忽然想到了某个名字,于是我回过头犹豫着说:“于力,你听说过这个人吗?诺查丹玛斯……”

“诺查丹玛斯?当然,我还写过一篇关于他的论文呢。诺查丹玛斯是16世纪法国著名的预言家,他写过一本叫《诸世纪》的书,据说准确地预言了历史上的许多重大事件。”

“你认为这可能吗?我是指预言未来的能力。”

于力又皱起了眉头:“你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让我回答,因为我们在评价所谓的预言时,首先要做两件事:一是判断记载预言的资料的真伪性;二是确认该预言产生的时代。如果所谓的预言是后人伪造的,那当然就毫无意义了。”

“那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是不是伪造的呢?”

“《诸世纪》肯定有一个最初的版本,这个版本的预言得到了后人的证实。但后来出现了许多伪造的《诸世纪》,或者假托诺查丹玛斯之名的预言书。其中有许多很恶劣的人,他们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篡改原文,希望利用诺查丹玛斯预言家的声望,来为某些集团策划的阴谋服务。”

我摇了摇头:“怎么又牵扯到阴谋论了?”

“举个例子吧,希特勒就对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很重视,据说是因为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夫人,她读到了一首诺查丹玛斯的四行诗,引起了戈培尔和希特勒的浓厚的兴趣。二战时期,德军飞机撒下大量据称是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告诉人们诺查丹玛斯早就预言到了德国的胜利。其实,这些所谓的诺查丹玛斯的预言诗,全都是纳粹德国伪造出来的,为的是对法国人进行心理战。”

“我还是不明白,诺查丹玛斯是一个真正的预言家,还是一个骗子呢?或者是某个拥有魔法的巫师,是在黑暗中永生不死的幽灵?”

“谁都无法轻易否定诺查丹玛斯,也都无法轻易肯定诺查丹玛斯。”

这时餐厅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于力两个中国人。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突然问道:“所谓‘预言’,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预言某人会在某时死去,他就在预言某人死去的那个时间,秘密实施魔法使那个人死亡,这样他的预言不就‘应验’了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比如说我预言你下一分钟要倒霉,因为我已经准备在下一分钟打你一拳。”但于力随即摇了摇头,“但这也不对,《诸世纪》中的绝大多数预言,基本上都是在诺查丹玛斯死后才实现的,难道他还能够在死后干预历史吗?”

“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死过——他本来就不是与我们相同的人类,而是一个拥有魔法的异种!他永生不死,冷酷无情,永远徘徊在人界与地狱之间,数百年不断干预人类历史,以符合他的惊世预言?”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了,这让我显得很尴尬,也使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于力一直在摇头,他的脑袋在餐厅的灯光下越发亮了:“你说的仅仅只是一种可能性,即假设世界上真的存在幽灵。但如果从哲学的意义上去理解,你会有新的发现。”

“对不起,我刚才有些激动了,你把你的理解都说出来吧。”

“永远的现在——”于力显然已经过了深思熟虑,“你相信永远的现在吗?爱因斯坦承认永远的现在,古代东方和西方的神秘主义者们,也同样相信永远的现在。”

虽然只提醒了一句话,但我的脑子似乎在瞬间开窍了:“如果说‘现在’是永远的,那么我们现在坐在这个餐厅里,不论时间向前进行了多久,都有可能重新回到这里,因为有一个‘永远的现在’存在。那么对于未来而言,同样也有一个‘永远的现在’。也就是说:过去,现在,未来可能同时存在。”

“对,相互平行运行的,可以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的未来,就是多元宇宙的概念。”

突然,我想到了万里之外的林海,他所见到的四百多年前的玛格丽特,难道也是某个“永远的现在”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油画就是一个多元宇宙,玛格丽特可以从中选择自己的未来——天哪,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不敢说出口。

于力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变化,他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都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从客观世界的进程来说,却有一个数学上的概率问题,再结合到所谓的神秘预言,就很难一下子解释清楚了。”

“但至少可以提供一个思维的方向。”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夜色中的校园,外面的雨水正飞溅到玻璃上,“谢谢你,于力,今天为我解答那么多问题。我们走吧。”

临别时于力好像还有什么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便匆匆地跑进了雨幕中。

我顶着雨一路小跑,回到了古老的历史系大楼,整栋大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外面的雨声和脚下的木板声交织在一起,陪伴我回到了顶楼的房间里,这是许多恐怖片导演惯常使用的伎俩。

不知道此时此刻,在万里之外的中国,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正在做什么。


2005年4月13日 上海

 诺查丹玛斯没有来。

在一片清晨的幽光里,林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老虎窗的格子,还有窗外飞过的几只鸽子。

“我还活着!”

林海轻声地对自己说。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感觉就像从坟墓中重生一样。

他悄悄打开阁楼的门向下看去,只见玛格丽特已换上一身白色的睡裙,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像只虾似的蜷缩在床上。

老屋的卧室里充满了暖昧的晨曦,如瀑布般倾泻在玛格丽特的身上,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间,黑色的长发覆盖了脸庞,睡裙底下只露出一双白白的脚丫。林海揉了揉眼睛,仿佛玛格丽特从油画变成了黑白照片。

林海小心地走下阁楼,来到玛格丽特身边,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你怎么了?”

她乖乖地任由林海抚摸着,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睁大着那双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楚楚可怜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玛格丽特盯着他的眼睛,嘴唇嚅动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小时,哪一分钟,我们将不能在一起——我会被重新关进油画,而你则会失去生命。”

这话说得如此辛酸,立刻让林海也战栗了一下,他连忙摇了摇头说:“不,诺查丹玛斯不会来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你死了。”

林海的心又凉了半截,但他还是努力控制住自己,喃喃地说:“玛格丽特,只要你还在,我就不会死。”

与其说这句话是说给玛格丽特听的,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壮胆的。

玛格丽特终于下了床,看了看窗外说:“你真的还活着吗?”

“当然,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林海又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跑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饭了。

回来后他们默默地吃完了早饭,因为林海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吃完后他一句话都没说,背起包就要去学校了。

玛格丽特忽然从后面拉住了他,林海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轻声说:“放开我吧,下午我一定回来,请相信我。”

沉默了半分钟,玛格丽特终于放开了手,林海匆匆地走出了老屋。

在去学校的路上,林海心里一直都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结束,不知道诺查丹玛斯何时会出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而死。

就算那个可怕的幽灵不再出现,就算能够侥幸逃过一劫,那玛格丽特又该怎么办?她不可能永远都被“老屋藏娇”,林海感到自己就像个无助的落水者,只能随着漩涡而慢慢沉没。

如果现在还有希望的话,那就是那卷羊皮书——假定藏在老虎窗下的羊皮书,和十年前阁楼上的画像存在某种关系,那么一旦解读出羊皮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更多的线索,比如关于玛格丽特的疑问,还有神秘的老屋和阁楼。

对,目前最大的希望不在林海这边,而是在欧洲大陆另一头的巴黎,是那位被他寄予了厚望的作家,不知道他在那边的情况如何?昨天林海已经发过E-mail了,但愿那边已经看到了,再不行就给巴黎那边打手机吧,别管什么国际长途的电话费了。

就这么天马行空地想着,林海已经到了大学校园里。糟糕,上午第一节课已经迟到了,他急冲冲地向教学楼跑去。在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小礼堂是50年代建造的苏联式房子,林海猜想它和图书馆该是同一个人设计出来的吧。这里曾经是大学举办重大活动的场所,但随着大学规模的扩大,新的大礼堂和学校剧场相继落成,这里就冷清了许多,渐渐被许多人遗忘了。

此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小礼堂的边门敞开着,里面露出来微暗的光线。既然已经迟到了,索性就到里面去看看吧。林海悄悄走进了边门,只见小礼堂里空空荡荡的,地上还积了很多灰尘。

他在寻找那幅画——老天保佑,那幅画还在,依然挂在墙上。

这才是林海走进小礼堂的原因,因为这幅画是他爷爷的作品。

油画高高地挂在墙上,足有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画里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有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林海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被爷爷带到学校里来,爷爷特意带他来到小礼堂,让他看看这幅画,爷爷还饶有深意地说:“多看看,不要忘了她。”

大概是爷爷要让小林海记住死去的妈妈吧。

爷爷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是这所大学的美术系老师,他说自己是个不成功的画家,只能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教书匠。爷爷在1 955年画的这幅画,当时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其中有三个月是在农村下放劳动。他显然是受到了农妇的启发,才有了这幅名为《母亲》的大幅油画。因为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的校长很喜欢这幅画,便在小礼堂落成的时候,把这幅画挂在这里作为装饰,这一挂就是漫长的五十年,直到它渐渐地被人遗忘,而当年画画的人早已作古了。

虽然这幅画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但画中金色的麦田还是给人一种视觉的震撼力,那种浓墨重彩竞有点凡 · 高的感觉。面中的女主人公朴实而健美,这样的母亲是否象征了中国农村无穷的生命力?

每个人都可以对一幅画有自己的解读。

林海轻轻叹了一声,告别了爷爷留下来的画,离开了寂静的小礼堂。

上午的课是温格老师的,这还是林海第一次在温格老师的课上迟到。下课后温格想要来问一问他,但林海却躲避似的逃开了,因为他心里全都乱了,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特别怕自己会说漏了嘴,把玛格丽特泄露出去。

午饭吃完以后,他马上就回到了寝室里,准备把一些生活用品带回老屋去。当他把那些东西往自己背包里面塞时,忽然在包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是一张没有文字标志的碟片。

林海这才想了起来,在第一次去西洋美术馆的那天晚上,他在图书馆外遇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结果意外地得到了这张DVD。

里面有电影《玛戈王后》,还有最后那段玛格丽特的话。

是的,前几天林海忽略了这个细节,一直让这张DVD躺在自己随身背的包里。这张DVD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黑衣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

再放一遍看看吧!林海立刻带着这张神秘的DVD到了学生会,这里有间活动室是可以放碟片的。趁着中午这里没有人的机会,他赶紧把DVD放进了机器里。

电视机屏幕上果然出现了电影《玛戈王后》的画面,林海为了抓紧时间,按着遥控器的快进键,很快就让这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完了。

当电影《玛戈王后》片尾的演职员表结束后,DVD已经放到了尽头,屏幕上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

这是怎么回事?林海又把片子倒回去放了一段,还是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电影结束片子也就结束了,这张DVD总共就这么点容量。他又看了片子的花絮部分,还是没有出现真正的玛格丽特,只是一张普通的电影碟片而已。

当初那个在DVD里向他求救的玛格丽特到哪里去了?

林海一下子有些懵了,到现在耳边似乎还嗡嗡地响着那句话:“Aider moi!”

他低头摊开了左手掌心,“Aider mot”依然像个耻辱的伤疤刻在手心里。

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

也许在那天晚上,被他叫出来的值班老师说的是对的,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编造,是他脑子里的妄想。或许,那所谓的黑衣男子根本就不存在,写在手心里的那个“Aider moi”,其实是林海自己用特殊颜料写上去的。

至于那张《玛戈王后》的DVD,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的口袋里?原因可能也很简单:那天在回学校的路上,正好在碟摊上发现了这张片子,于是就买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但玛格丽特在DVD里的求救又如何解释呢?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求救”本来就不存在,而是林海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记忆错误;第二种则是玛格丽特确实求救了,她在密室的镜子里发现了林海,然后通过镜子作为媒介(对林海来说则是油画),把某种求救的信息输入到了林海的脑子里,使他在当天晚上产生了种种错觉和幻想,从而发现了玛格丽特传递给他的求救信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看不到了?

按照上面的逻辑来解释,既然玛格丽特已经逃离油画了,那碟片最后的求救也就没有意义了,所以林海也就看不到了。

林海无法从正常的推理去判断,但这件事本来就已经脱离了逻辑,无法以正常人的思维来面对。

已经下午1点多了,很快就会有人来学生会了,林海急忙把DVD从机器里退了出来,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因为下午是选修课,他提前离开学校赶了回去。

林海没有食言,在说好的时间里回到了老屋。玛格丽特正满脸焦虑地等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她又换了身白色的衣服,这是昨天在一家街边小店买的,看起来很是素净,正好与她的胜雪肌肤、乌木青丝相配,看来无论16世纪还是21世纪,女人的审美心都是一样的吧。

林海感到一阵莫名的疲惫,虽然心里有很多话,但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了,只能乖乖地呆坐下来。

“上午我在床底下发现了一些东西……”

玛格丽特拿起几本旧书放到桌子上,一股淡淡的灰尘扬了起来。林海这才恢复了精神。那几本书都是法文版的,年代似乎已经很久远了。

他先翻开其中最厚的一本,没想到竟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是1930年巴黎Pascal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30年代的法文版图书,而且还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更重要的是,在书的内页里写着一行中文——

林丹青 民国二十四年购于Paris

这行字像是烙印一样刻进了林海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怔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词:“爷爷!巴黎!”

他是用中文说的这两个词,所以玛格丽特没有昕懂:“你说什么?”

林海缓缓地回过头来,指着书页上的那几个汉字,用法语回答她:“‘林丹青’就是我爷爷的名字,‘民国二十四年’就是1935年,这本书是他1935年在巴黎买的。”

“你爷爷去过巴黎?”

“我也不知道。爷爷过去一直住在这间老屋里,直到十年前他去世。我记得爷爷在活着的时候,从没说起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只知道他是学美术出身的,后来在大学里当美术老师。”

他又翻了翻其他几本旧书,全都是30年代法国出版的图书,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与《蒙梭罗夫人》、莫泊桑的《她的一生》,此外还有两本美术方面的书,林海叫不出作者的名字。

在这些书的内页里,全都有林丹青的签名,还有购书的时间和地点。购买时间都在1 933年到1936年之间,购书地点基本上是Paris(巴黎),只有《她的一生》是在Lyon(里昂)买的。

“这些书都是你爷爷在法国买的?”

林海只能点了点头说:“没错,看来在30年代,爷爷真的去过法国。”

四百年前的法国还没有大仲马与普鲁斯特,所以玛格丽特从没听说过这些作家和作品,她茫然地问:“这些书说的都是什么?”

“历史——爱情——童年——命运——”

林海的嘴唇嚅动着,说出了几个重要的法语单词。

“好像还有关于画画的书吧?”

“是的,我爷爷年轻时就是学美术的,看来当年他是在法国留学的。”但林海又疑惑地低下了头,“可这么重要的事情,爷爷为什么从来都没说起过呢?”

而且,如果爷爷曾经在法国留学过,那他肯定会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可是在林海的记忆里,爷爷从没说过半句洋文,身上也没有任何法国文化的痕迹,甚至看不出他曾去过国外。至于林海学习法语,则丝毫都没有受到过爷爷的影响,当初他在中学里选修法语时,爷爷都已去世好几年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玛格丽特也说出了她的疑问:“可我不明白,既然中国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到法国去学习?”

林海只能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1574年以后的历史,虽然我们中国古代很伟大,但自从19世纪开始,中国就变得非常落后,受到了很多国家的欺负,其中也包括你们法国在内。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我们必须要向你们先进的国家学习,所以在19世纪末以后,就有许多中国学生到你们的国家去,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真难以想象啊,我那个时代的法国是多么虚弱,国家面临分裂,人民自相残杀,而遥远的东方则充满了魅力,上帝是多么宠爱你们中国人。没想到四百多年以后,世界居然颠倒了过来。”

“别说这些了,这件事太复杂了。”他把那些书都收拾了起来,放在床边一个小纸箱里说,“如果你觉得太无聊,可以拿一本出来看看。”

“其实,刚才我已经翻过其中一本了。”她忽然低下了头,咬着嘴唇说,“那本书叫《玛戈王后》。”

林海心里忽然一抖,大仲马的《玛戈王后》,主人公不就是历史上的玛格丽特吗?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经典的历史小说里,并且成为了小说的主人公,那他(她)会有如何的感觉呢?

他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说:“这本书你看了多少?”

“看了开头几十页,书里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我吧?还有我的母后、我的哥哥们,还有……”

说到这里她突然止住了,似乎又勾起了某些痛苦的回忆。林海知道她要说的那个人是谁,而他不希望再听到那个名字。

“够了,这只是一部小说而已。小说的内容都是小说家虚构的,就算历史小说也绝不等于历史,只能说是大仲马的个人创造,你千万不要把书罩的那些事情当真。”

玛格丽特的语气越来越忧伤了,但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对于我出生的时代来说,这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人写的书。但恰恰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某些记忆,让我无法自拔……”

“别说这些了,我们看会儿电视吧。”

林海故意要转移话题,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虽然是十年前买的老彩电了,但画面还是挺清晰的,总算吸引住了玛格丽特的眼球。

电视里说的话全都是中文,玛格丽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她还是专心致志的样子,就像我们在看没有字幕的外国原版片。

黄昏时分,林海跑出去买晚饭了,这回他没有买洋快餐,而是特意买了两份中餐,他想应该让玛格丽特尝尝中国菜的味道了。此外,他还到超市买了胶带、钉子、榔头之类的物件,这些东西今晚都是要派用场的。

他没有让玛格丽特久等,用最快的速度回到老屋,饭菜还是热腾腾的呢。

让林海感到欣慰的是,玛格丽特只吃了几口,就深深喜欢上中国菜了。怪不得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餐馆,连四百多年前的法国公主也被征服了,原来中国菜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在林海的帮助下,玛格丽特尝试着用起了筷子,但夹了几下还是又抓起调羹了,这让她难得地笑了起来。林海也想要笑,但却笑不出来,因为他觉得这快乐太短暂了,简直就像是不真实的梦。

看着玛格丽特吃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了一幅画——《最后的晚餐》,也许诺查丹玛斯今晚就会出现,这会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吗?

吃完后玛格丽特忘记了公主之尊,她用舌尖舔着唇边说:“这大概是我四百多年来最好吃的一顿晚餐。”

林海早就吃好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半晌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的快乐也很快就过去了,她没有再开电视机,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老屋里沉默了两个多小时,林海一直静静地看着玛格丽特,终于忍不住说话了:“Margueritte,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人。”她缓缓抬起了头,神情非常复杂,“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钟,林海说出了那个名字——德·拉莫尔。

这个名字犹如电流般穿过玛格丽特的身体,她咬着嘴唇说:“是的,我已经想起了他。”

“把你和他的故事说出来吧,我愿意倾听。”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地说:“我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我和亨利结婚的那天。”

林海吃了一惊,难道竞和电影里拍的一样吗?

玛格丽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流传着许多关于我和拉莫尔的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我绝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的人。”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了,只要看着玛格丽特的眼睛,就知道她绝不是传说中的荡妇。她与拉莫尔之间的爱情,原本就是纯洁和高尚的,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贞节。他幽幽地问:“你也经历过‘圣巴托罗缪之夜’吗?”

“对,那是个充满血腥的恐怖之夜,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忆那个夜晚。”

“你和拉莫尔就是在那夜相爱的吗?”

“也许是吧。我和拉莫尔的关系是非常秘密的,尽管后来被我的丈夫知道了,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恨,因为我和亨利纯属政治婚姻,本来就没有丝毫的感情。”玛格丽特似乎还隐瞒了许多,很快就跳到了最后,“真正下令逮捕并处死拉莫尔的,其实是我的母后。”

“你还记得拉莫尔被处死那天的情形吗?”林海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到了玛格丽特的痛处,于是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你可以不说的。”

“让我说——那是1574年4月30日,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日子,拉莫尔在巴黎的广场上被斩首。当时我就躲在广场附近的一个小房间里,当我再一次看见拉莫尔的时候,他已经身首异处了。我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拉莫尔被砍下的人头,在暗夜中的巴黎街头,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抱着爱人的头颅匆匆走过。当我来到蒙特马尔高地的小教堂时,我的白裙已被头颅的鲜血染红了,我感到四周飘荡着无数幽灵,在坟墓中为我们吟唱着挽歌。我含着眼泪将人头埋在小教堂的地下,而我的心已跟随着拉莫尔一同被埋葬。”

听完了这一大段心灵独白,林海觉得自己也到了1574年的巴黎,他的人头也已经被砍下,正在玛格丽特白衣飘飘的怀中,缓缓穿越黑暗而阴冷的街道。

她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仿佛吐出了四百多年的忧伤:“是的,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已经死掉了,第二天我就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四百多年过去了,我失去了时间与岁月,直到现在我重新遇见了你。”

林海颤抖着后退了半步:“不,我不是你的德·拉莫尔,我也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人。我就是我,我的名字叫林海!”

“你不是很相信命运吗?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的,这是四百年前就注定了的,我们要分别这么长的时间,在这遥远的地方重逢。”

玛格丽特缓缓靠近了林海,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就像黑暗中爬出来的章鱼,紧紧地抓住了林海。

他们的脸庞也越来越近,寂静的房问里可以昕到彼此的心跳。

还有对方的呼吸。

越来越近……

突然,电灯一下子暗掉了,屋子里变得一团漆黑。

就在林海的心几乎要跳出来时,灯光忽然又恢复了,但没隔几秒钟灯又暗了。电灯就像抽风似的,不停地忽明忽暗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脸庞时而被灯光照亮,时而又笼罩在黑暗中,每次光线闪烁的时候,林海都能发现她目光里的恐惧。她紧紧地靠在林海身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了。

林海也手足无措地盯着电灯,那忽明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看起来像是电压不稳,这在电线老化的房子里也是常有的事,但此刻他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诺查丹玛斯来了。

在墓地鬼火般的闪烁灯光下,玛格丽特也战栗地说着那个名字:“诺查丹玛斯。”

就在林海的心如铅般沉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

夜半鬼敲门?这暗夜里的声音是如此可怕,差点敲碎了他的心。

玛格丽特也抬起了头说:“他来了!”

他们的脸庞在灯光下忽隐忽现,宛如两只惊弓之鸟,而外面的敲门声依然在继续,持续不断宛如夜晚的涛声。这“地狱之声”渐渐包围了整个老屋,从窗玻璃上、天花板上、地板上似乎都传来了这种声音。

林海挣扎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后,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外面那重重的敲门声,猛烈地撞击到他的耳膜上——门外的人究竟是谁?或者说门外是不是人类?

这时玛格丽特大声地喊了起来:“千万不要开门!”

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忙把桌子搬了过来,死死地顶在门板后面,然后任由外面的敲门声继续。

玛格丽特已经躲进了他的怀中,林海再也没有顾忌地搂住了她。此刻他们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尤其是林海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死去。他只感到玛格丽特的身体不再冰凉,她是那样火热而颤抖,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黑色的长发沾在他的嘴角,一股淡淡的味道侵入心脾。

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吗?如果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一起死去,是不是也挺浪漫的呢?虽然没有拉莫尔血染的头颅,也没有巴黎暗夜的灯火,但在诺查丹玛斯制造的彻骨恐惧之中,林海似乎窥到了玛格丽特最真实的眼神。

在幽灵般闪烁的灯光下,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那是临死之人最终的倾诉,根本不需要半句的语言,然后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那可怕的敲门声忽然停止了,电灯也恢复了正常。林海像是刚被救起的溺水者那样,缓缓睁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额头已满是汗珠。

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头顶的电灯,还有玻璃窗外的黑夜,停顿了片刻说:“他走了?”

诺查丹玛斯走了吗?林海轻轻地放开了玛格丽特,他又走到房门后面,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老屋里的空气依然接近窒息,他和玛格丽特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地等待着,等待诺查丹玛斯再度来临的时刻。

然而,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电灯始终都保持着正常,门外再也没有响起声音。林海终于放松了下来,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

但玛格丽特冷冷地说:“诺查丹玛斯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林海,谁知道那个幽灵什么时候还会来呢?他重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步,忽然想到了下午在超市里买的东西。

林海急忙把那些胶带和钉子拿了出来,先用榔头把钉子敲在窗户的重要位置上,等于把窗户给固定住了,然后再用胶带封住门窗的缝隙。他连阁楼上的老虎窗也没有放过,那些厚厚的胶带几乎把窗玻璃都遮住了,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的光线了。然后他把桌子顶在门后,就算再用力都不能把门撞开。

最后连林海自己都摇了摇头,他差不多把老屋做成了密室的样子,或者说更像一个密封的古墓。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声:“你想把我们都埋葬在这里吗?你能躲得过今晚,明天又怎么办?”

这时林海的精神都快崩溃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们还有明天吗?”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说:“早点休息吧,我累了。”

十分钟后,林海爬到了阁楼上,他看着被胶带封起来的老虎窗,忽然想到了“作茧自缚”这个成语。

已经是半夜了,他静静地躺在小木板床上,刚才那可怕的经历,使他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暂时忘却刚才的恐惧,然后重新清理一下最近发生的一切。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呢?

那一幕幕场景如电影画面般转过,他想起了自己身处的这间阁楼,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中午,想起了在老虎窗下发现的羊皮书卷。

不,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十年前挂在这里的玛格丽特画像、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全都发生在这间阁楼里,而这些东西都是爷爷留下来的吧?

今天他已经发现了,爷爷在上世纪30年代,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学习的是美术。而玛格丽特的画像和羊皮书,显然都和法国历史有关,这一切都指向了他的爷爷——林丹青。

会不会和爷爷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有关呢?

如果真的有关系的话,那也许就是林海最后的救命稻草了,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的阁楼里大口喘着气。

他想到了那位远在巴黎的人。

昨天给那边发了E-mail,不知道收到了没有,不能再等到明天早上了,老天给林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现在就要告诉他!

林海拿起自己的手机,很快就找到了那位作家的号码,用力地按下了拨号键。

电波转瞬飞出了小阁楼,直上遥远的星空,跨越万余公里和无数个国家,直抵遥远的Paris……


2005年4月13日 巴黎

 雨依然没有停。

看着窗外巴黎清晨的雨,我已经心急如焚了,总不能把大好春光耗在这里吧。于是我打定主意——雨中游巴黎。

上午9点,我带上一把伞走下大楼,胖胖的女管理员已经和我很熟了,我用新学的几句法语和她打了招呼。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我坐地铁直奔Place de la Concorde——协和广场。

走出地铁站不远,就见到了那片古老的广场,在霏霏细雨中静默着。因为下雨,游人不是很多,我很惬意地撑着伞,在Place de la Concorde r漫步,听着细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如果身边再多个美女就好了耶。

协和广场建于路易十五年代,大革命时期相当于北京清朝时期的菜市口,路易十六、玛丽王后、罗兰夫人还有罗伯斯庇尔,都在这里走上了断头台。不禁让我想起当年罗兰夫人那句临刑前的遗言:“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义施行!”

自从看了大美女苏菲 · 玛索主演的《卢浮魅影》,我就开始向往协和广场的古埃及方尖碑了——这是1831年埃及统治者穆罕默德 · 阿里送给法国的礼物。

方尖碑果然非同一般,周身雕刻着歌颂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象形文字。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看到这里我就想到了羊皮书卷,凡是我们不能解读的古代文字,其实就和密码差不多了。广义而言,人类的文字本来就是一种密码符号,那么在这些密码背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呢?也许本来并不是秘密,但因为历史的流逝而成为了秘密。当年路易九世也去过埃及,曾经在那里做过多年俘虏,他看到过方尖碑和金字塔吗?

离开协和广场时已是中午,随便在路边吃了点,便赶去法国的橱窗——香榭丽舍(Champs Elysees)了。

其实就是从协和广场走到凯旋门的这段大马路,直译过来就是“爱丽舍田园大街”,但我更喜欢“香榭丽舍”这个名字,因为这四个字在汉语里太富有古典诗意了。终于走到Louis Vuitton的门口,才发现雨中排了很长的队,反正我本来就不哈洋货,看一眼就拜拜了。

走到香榭丽舍大街的西头,就看到大名鼎鼎的L’arc de Triomphe——凯旋门了,从这里辐射出十二条大街,据说地下就是巴黎最大的地铁转换枢纽。

从凯旋门出来,趁着时间还早,我马不停蹄地赶往巴黎荣军院——同时也是拿破仑的安葬之地。1821年5月5日,拿破仑 · 波拿巴死于流放地圣赫勒拿岛,他的遗体运回国安葬在巴黎荣军院,由战无不胜的法国军团战友们陪伴着他长眠。

在荣军院的圆顶之下,我随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瞻仰这个曾经震撼欧洲的人物。拿破仑的骨灰安放在六个不同材料做成的棺材内,外面是一个红色的花岗岩石墩,十二尊胜利女神像环立于石棺上方,象征法兰西人民团结在伟大英雄周围。

从荣军院出来,雨差不多已经停了,门口有许多流浪汉,看来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平等。正好对面有个人过来,与我迎面撞了一下,他赶紧说了声:“Excusez moi!”

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总感觉有点不对劲,这时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我听不懂那是什么话,只见一个坐在路边的男人冲向了大街,前面撞到我的那个人也在撒腿狂奔。

我赶紧摸摸自己的衣服口袋,果然钱包不见了踪影,原来刚才撞到我的人是个毛贼!我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飞快地向前面追去。而前面也在上演一场追逐戏,撞过我的男人在前面跑,后面紧追着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而我则跑在了最后面。

终于,我目睹了一幕法国版的“见义勇为”,那个小偷已经被压在了地上,“见义勇为者”大声斥骂了他几旬,从他手里抢过了我的钱包。这时我也跑了过来,“见义勇为者”回头站了起来,把钱包交还到了我的手中。

这时我才看清这位好人的脸,没想到我居然还认识他,就是那天在塞纳河边的桥洞底下,给了我一把破雨伞的法国丐帮。

世界真是太小了啊。

他也微笑了起来,用那“不堪入耳”的英语向我比画着,大意是他早就看出那个贼不怀好意,那三只手的一幕正好被他收入了法眼,他是法国的有为青年,自然要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维护巴黎的旅游形象啦。

正当他这么比画着,那个小偷已经趁机脚底抹油溜走了。不过我已经查看过钱包了,里面什么都没少,八百欧元现金外加一张信用卡,更重要的是我的护照。

拉着这位法国见义勇为好青年的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碰上小偷已是难得的遭遇,再碰上这位丐帮英豪出手相助,钱包失而复得,这实在是缘分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what’s your name?”

他回答说:“Jack。”

这名字在英文里念“杰克”,在法语里就是“雅克”,许多法国男人都叫这名字。

虽然我和雅克的英文都惨不忍“听”,但似乎很快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雅克又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英文,意思是我还记得在塞纳河边遇到过你,现在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就这样我交了一个法国丐帮的朋友。

我原本想要谢谢他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欧元钞票,但他却笑了笑死活不肯收,真个是法国版的活雷锋啊!

经历这惊险的一幕之后,我离开了巴黎荣军院,也变得异常小心了,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让梁上君子们无从下手。

还是坐着地铁回伏尔泰大学,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座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周,看着旁边哪个人具有小偷的可能性。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居然是林海的号码。

他怎么会给我打电话了,难道是遇到危险了吗?

虽然是昂贵的国际长途,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接起了电话。

果然是林海的声音,万里之外的他显得很紧张,但声音却非常轻,似乎是故意压低了说话的,在这巴黎的地铁里更加听不清楚了。我只有大声嚷嚷着问:“喂,林海,我已经收到你的E-mail了,知道了你碰到的情况。现在我住在巴黎伏尔泰大学,已经把羊皮书交给奥尔良教授了,他们非常重视羊皮书里的内容,正在解读文字过程中,你就放心吧。”

在我大声说话的时候,引起了地铁车厢里其他人的注意,他们默默地注视着我,似乎都对中国话很好奇。

林海在电话那头颤抖着说:“你没事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和羊皮书。再告诉你一件事情——诺查丹玛斯可能已经发现我了,他很可能会杀死我的。”

最后那句话我总算听清楚了,平时我打电话从不会一惊一乍的,但此刻我也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没胡说!现在玛格丽特就在我阁楼下面,我差不多已经把老屋给封起来了,那个幽灵真的快要来了。”

“你打几十块钱的国际长途,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吗?”

“不,我想告诉你我新的发现。我爷爷在30年代的时候,曾经在法国巴黎留学,可能是学习美术的吧,我认为这可能与羊皮书的来历有关,你能不能在巴黎帮我查一查呢?”

这个新发现倒确实有用,我急忙冷静地问道:“林海,你爷爷叫什么名字?他当年是在巴黎哪所学校读书的?”

“我爷爷的名字叫林丹青,丹青就是中国画的水墨丹青。我只知道他30年代在法国巴黎留学,但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就连读什么学校我也不知道。”

“哦,天哪,这怎么个查法?”

林海的语气挺无奈的:“我也不知道,但既然你人在巴黎,就只有请你帮忙了。”

“好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而为的。”

“谢谢你了,假如我能活到明天早上的话。再见!”

接完这个来自祖国的长途电话,我坐在地铁座位上深呼吸了几口,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大概是我口中的汉语太大声吓着他们了吧?我只能抱歉地说了好几声:“Excusez moi!”

这时地铁已经到站了,我急忙冲出车门,快步向地面跑去。现在是巴黎时间5点30分,中国与法国的时差是七小时,这么说林海是在子夜12点30分打电话的,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非要在半夜里打电话,还是特意要照顾我这边的时差?

回到伏尔泰大学时,天色差不多已经黑了,但我很远就见到一个光头男人,站在学校大门口向我挥着手。

原来是于力,他撇了撇嘴角说:“知道你吃不惯法国菜,到我家里去吃中国菜吧。”

终于有机会填补我的“中国胃”了,我摩拳擦掌地跟着他上了那辆雷诺。刚开出去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了一栋宿舍楼下,于力说这是伏尔泰大学的研究生楼,整栋楼就他一个中国人。

于力住在三楼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居然还是二室一厅七八十平方米的样子,真是让人羡慕啊。房子里有个很大的厨房,看起来很干净,显然平时极少开火。料理台上已经放着洗好的菜了,于力让我在旁边歇着,自己开了火炒了起来。

他一边炒菜一边叹起了苦经——原来当初他跟我们说的全都是吹牛皮,什么刚到法国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贸易公司打工,周薪两千欧元,连泡了三个法国女朋友,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现在他终于承认了,他刚到法国的第一年,白天待在学校里上课,晚上就到中餐馆里炒菜,吃了不少的苦。后来他投到了奥尔良教授的门下,受到教授的器重,总算领到了学校里发的研究津贴,教授每年做研究课题都有经费,于力跟着教授拿了不少好处,这两年也总算买了辆二手车。

其实于力也不容易,他的父母都是搞学术研究的,照理说也是书香门第了。于力常吹嘘自己小时候就有天赋,八岁能背唐诗三百首,父母从小教了他好几门外文,不到二十岁已精通英、法、俄三国语言了。就在他大一那年,他的父亲出国做了一年访问学者,不知在那里碰到了什么课题,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研究,结果弄得走火人魔,回国后疯疯癫癫,不久就出车祸和妻子一起死了。

于力炒菜的动作非常快,很快就完成了四菜一汤,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已是很不易了。吃完了这顿难得的中国菜,于力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再加上剃着的光头,看起来倒有几分黑社会的神韵。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过去我对你说过,我父亲曾经出国做过一年访问学者。”

“难道他是到法国做访问学者的?”

“没错,而且就是伏尔泰大学,他研究的课题也正是‘路易九世之谜’!”于力忽然有些激动起来,直起身子幽幽地说,“中国几乎没人研究这个课题,只有我父亲对此深感兴趣。他在巴黎伏尔泰大学研究了一年,与奥尔良教授在一起工作。我父亲刚来到法国,就接触到许多神秘的资料,立刻就忘我地投入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有如此的激情,好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几乎连我电话里的声音都听不出了。”

“你曾经说过你父亲在国外走火人魔了。”

于力怔怔地说:“对,在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过程中,他似乎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最终失去了理智——他声称自己在伏尔泰大学历史系的走廊里,见到了路易九世的幽灵,还经常与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下国际象棋。当然没人相信他的话,所有的人都认为他走火入魔了,便把他送回中国治疗了。”

“许多人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神秘死亡,难道你的父亲也在此列?”

“是的,我父亲回国不到一个月,就在车祸中和我母亲一起去世了。过去我一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但自从我来到法国,在奥尔良教授门下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才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我确信我父亲死于非命,就是因为‘路易九世之谜’!”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继续下去呢?难道你不怕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吗?”

“一开始我也害怕过,曾经犹豫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想这是我父亲未完成的遗志,在冥冥之中,一定有种力量操纵着这些神秘事件。我有责任把这些秘密挖掘出来,查明害死我父亲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某些事情一旦带上了个人情感,就变得很麻烦了!”

说到这句话时,我忽然想到了林海和他的玛格丽特。

“不,这不单单是个人情感,最最关键的是,自从我拜在奥尔良教授门下,便发觉‘路易九世之谜’可能含有重大的价值,这种重要性远远超出了我们现有的想象力。”

“天大的秘密?”

“对!”于力用了非常肯定的语气,让我不由得不相信,他颤抖着说,“我相信我父亲绝不会白死,他的死有重大的意义,他是为了破解人类最重要的一个谜而死,也是为了人类未来的生存而死。我必须继承父亲的遗志,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这是对他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只能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于力渐渐恢复了镇定。他的眼角似乎有些闪光,摇着头轻声说:“对不起,可能是今晚太高兴了吧,把这些不该说的话也说了出来。”

“为什么不该说?”

他苦笑了一声:“这你就别管了,我会告诉你原因的,但不是现在!”

停顿片刻之后,我忽然想起了今天在地铁里,接到林海打来的那个电话。我立刻问道:“于力,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说吧。”

我在纸上写下了“林丹青”这个名字,一边说:“这个人在上世纪30年代,曾经在巴黎留学,是学习美术的。”

“就这些吗?”

“是的,我对林丹青的情况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他读的是哪个学校。”

于力摇了摇头:“查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有成千上万的中国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其中有许多人后来成为新中国的缔造者,他们在法国留下的只有学籍档案。如果不知道就读学校的名称,要从那么多人里查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你说得没错,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这个人可能很重要……”

现在我非常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原因说出来呢?

于力从我为难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便朗声道:“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努力帮助你的,假如你还把我当做好朋友的话。”

听到这句话,我实在不好意思再隐瞒了,便把林海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全都说了出来—一从林海第一次去美术馆,到意外发现羊皮书,再到林海救出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受到了诺查丹玛斯的死亡威胁,直到今天接到的越洋电话。

当我说完这些事情时,觉得简直就是在说一部惊险悬疑小说的梗概,拍成好莱坞电影大概也不错了吧。

于力听完也大吃了一惊,他站起来踱了几步,再看着窗外沉沉的巴黎夜色,眼神里不知掠过了什么。

他咬了咬嘴唇说:“果然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明天我带你去大学图书馆,我们查一查历史上玛格丽特的详细资料。”

“好,这两件事一定要联系在一起。”

我们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晚上10点多钟,我知道他可能有夜生活,便主动告辞回去了。

于力又开车把我送回了伏尔泰大学,车子一直停在了历史系大楼下面,我没有再让他送,独自爬上了恐怖的顶楼。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听着19世纪幽灵们的脚步声,我仿佛能看到遥远的玛格丽特的脸庞……


2005年4月14日 上海

 在充满迷雾的黑夜森林里,林海见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影子,暗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下,渐渐照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远方不时响起野狼的嚎叫。雾越来越重,飘满坟墓般的森林。那个人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无声无息地来到林海面前,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掀掉了蒙在头上的黑布。

林海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鹰钩鼻梁下是充满皱纹的嘴唇,那双灰色的眼珠缓缓向前,凝视了他片刻。

然后,那人缓缓吐出一句话:“Tu va mourir sans doute!”

这句话是法语,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你必死无疑!

“不!”

林海挣扎着跳了起来,却发现黑森林已不复存在,只看到幽幽的光线,透过布满老虎窗的胶带照射进来。

原来又是一个噩梦。

“我还活着。”

林海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揉了揉眼睛,自己还在小阁楼里,手机显示的时间是清晨6点。

正当他还在庆幸自己活着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是玛格丽特的声音,她看到了什么?

林海飞一般冲出小阁楼,几乎是滚下了狭窄的扶梯,只见在幽暗的卧室里,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色异常苍白。

他赶紧扑到床边,抓着玛格丽特的肩膀问:“怎么了?”

玛格丽特的手指颤抖着,指着窗户的方向,嘴里却喃喃地说不出话。

林海抬头向窗户看去,只见几行红色的墨水写在窗玻璃上——“Tu va mourir sans doute!’’

瞬间,那行字母就像是雷电一样,从天空打中了他的头顶,让他差点窒息了过去。

还是在梦中听到的那句话——你必死无疑!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了雾气弥漫的森林,那黑色斗篷下的苍白脸庞,一双灰色的眼珠。林海知道他是谁了,幽灵进入了林海的梦。

玛格丽特终于说话了:“诺查丹玛斯!这行字是诺查丹玛斯写的!”

但林海放开了她的手,缓缓走到窗玻璃前,昨晚这扇窗已经被胶带封了起来,简直已经密不透风了。但就在窗玻璃的中央,写着那行血红色的字,竟如伤疤般异常醒目。

他下意识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依然留在掌心的“Aider moi”,与窗玻璃上的那行文字,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独特笔迹。

这说明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幽灵所写的?

林海又回想到了在图书馆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充满着腐尸味的黑衣男子,刚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个幽灵不正是他吗?!

他就是诺查丹玛斯?

可奇怪的是,既然诺查丹玛斯在林海手心留下了“Aider moi”,在他真的救出了玛格丽特之后,又为何要说“你必死无疑”呢?

难道这一切都是诺查丹玛斯安排好了的?林海只不过是一只懵懂的小动物,乖乖地等待猎人的宰杀?

他回过头看着玛格丽特,她的眼神同样无比惊恐,他颤抖着问:“你刚才看到他了?”

“不,我没有看到。但他一定进来过,只有他会在窗户上写字。”

是的,诺查丹玛斯不单单进入过这房间,而且还进入过林海的梦境。

清晨的老屋依然昏暗,林海立刻冲到房门口,却发现大门完好无损,桌子依然顶在门后,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进来过。而所有的窗户也都关死了,胶带也封得很好,没有任何撕开过的痕迹。他又冲到了小阁楼上,发现老虎窗也是完好的,整个房间依然是间密室,没有人进来过的迹象。

除非那是个幽灵。

如果诺查丹玛斯真的进来过,那他要杀死林海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也是推理小说中才有的“密室杀人案”吧。

可他为什么不杀死林海呢?

林海摸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但他随后又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因为诺查丹玛斯随时都可以取他的性命,他的生死完全被捏在那个幽灵的手中,说不定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钟,自己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他战栗着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他们只能以互相依靠来驱散恐惧,但这依然没有用,幽灵的气息正弥漫在这间屋子里。

玛格丽特匆忙地穿好外衣,是上次在淮海路买的黑色上衣,还有灯心绒的裤子。她靠在林海耳边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林海茫然地看着窗户上的字,难道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吗?不,他必须要活下去,玛格丽特不能失去自由。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

老屋已被布置成了铜墙铁壁的密室,但这对诺查丹玛斯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会成为林海葬身的坟墓。他再也不能停留下去了,虽然逃出去的危险很大,在外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毕竟还有生的希望。

林海抓住玛格丽特的手说:“Margueritte,我们赶快离开这里,逃出去吧。”

她也似乎完全乱了方寸,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然后他们收拾了一下东西,林海除了书包外什么也没带,倒是给玛格丽特带了个包,放了许多从淮海路买来的衣服。

一切准备停当,林海移开了顶在门后的桌子,把封在门缝上的胶带都撕了下来,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房门。

门外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们手拉手走下楼梯,每走一步都停顿一下,生怕黑暗中会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

小心翼翼地走出这栋房子,外面的天已经很亮了。林海给玛格丽特戴上一副墨镜,免得吸引别人的注意,他自己也不知从哪儿弄了顶鸭舌帽戴着。

他们低着头离开弄堂,来到上海清晨的街道上,全都低着头竖着领子,就像藏在衣服里的“套中人”。

林海走到路边想要拦辆出租车,但总觉得迎面开来的空车里,坐着的全都是诺查丹玛斯,正等着他们上来呢。

就这样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他一辆空车都没敢拦,无奈地退到玛格丽特身边说:“看来我们只能到处流浪了。”

他们在僻静的小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玛格丽特说自己又累又饿了,林海才停下,在路边小吃店吃了些早点。小吃店里弥漫着蒸汽,许多上班族到这里吃早饭。他不时地向四周张望,似乎蒸汽里隐藏着某个人影,随时都会凸现出一张苍白的脸。

林海心里一颤,他想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找来的。他们又匆匆地离开这里,拐到北京东路上,向外滩方向走去。

清晨的黄浦江面上弥漫着浓雾,玛格丽特冷得瑟瑟发抖,茫然地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江水。海关大楼上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钟声,她回头看着那些欧洲风格的外滩建筑,惊叹着说:“真像Notre-Dame de Paris。”

林海点了点头,Notre-Dame de Paris就是有名的巴黎圣母院。

他们在外滩的迷雾中走了好一会儿,潮湿的风弄乱了玛格丽特黑色的长发,几缕发丝遮挡在她眼前,配着那副墨镜简直像时装写真。她在防汛墙的栏杆边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们该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就藏在这雾中吧。也许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像雾一样难以看清楚。”

在栏杆边停留了足有半个小时,直到雾气渐渐散去,看清了黄浦江对面陆家嘴的建筑。玛格丽特仰望着东方明珠,整个人都像雕塑似的不动了,目光里充满着震惊,如果你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此刻,他们暴露在了众多游人的目光里,玛格丽特立刻低下了头说:“快离开这里吧。”

林海带着她快步向前走去,一直来到黄浦江边的轮渡站,买了两张去浦东的票,挤进了赶轮渡的人流里。

玛格丽特从没坐过轮船,面对渡轮时显得异常紧张,林海在她耳边安慰着说:“你就当这是巴黎塞纳河上的桥吧。”

林海也很久没坐过轮渡了,但小时候有亲戚住在浦东,经常要坐轮渡过江,所以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赶轮渡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浪漫的事情,当渡轮靠岸后,等候许久的人们会一拥而上,或步行或推着自行车,全然顾不得风度和面子。从堤岸到码头之间,由几条铁桥式的通道连接,通道底下是镂空的,可以从网格状的缝隙间,看到黄浦江水拍打着堤岸。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匆匆走过这铁网格,脚下发出轰轰的金属回声。渡轮与码头靠得非常近,仅一小步就跨进了渡轮里,玛格丽特紧张地转过身来,只见船舷的铁栏杆放下,渡轮呜咽几声便缓缓开动了。脚下的船舷率先与码头分离,混浊的白浪汹涌了起来。林海趴在冰冷的铁栏杆边,只见码头正越来越远,随同远去的还有一排排巨大的古老建筑。

渡轮随着波涛颠簸起来,外滩在他们视线中一上一下地向后退去。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从人群中挤过,一直挤到渡轮的最前头去。呼啸的江风使玛格丽特的发丝扬起,拂到林海的脸上。

清晨他们还躲在老屋里,几小时后就在同一条渡轮上了,这简直太奇特了,让林海想起了一句古话:“十年修得同船渡”——至于后面那句话就属于“非分之想”了。

也许,人生就如同一艘渡轮,永远往返于一条河的两岸。而可能相爱的男人和女人,就站在两岸互相凝视,缘分就通过渡轮连接在了一起。

林海摇了摇头,自己在想些什么啊?为何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还会想到这种问题?

渡轮终于抵达了对岸,稳稳地靠在码头上,铁栏杆打开,人流匆匆涌出,仿佛一道小小的决口。

走出轮渡站,来到浦东的土地上。林海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能拉着玛格丽特到处乱走。天空中渐渐下起了小雨,他们没有伞,只能到一栋大厦底下避雨。

一直等到中午,雨势越来越厉害,整个陆家嘴都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林海感到肚子饿极了,外套披在玛格丽特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衬衫,寒气直往身体里头钻去。他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抓起玛格丽特的手,把外套盖在两个人的头顶,一口气冲人了雨幕中。

两个人飞奔在大雨中,冰凉的雨点砸在头顶的衣服上,脚下飞溅起无数朵雨花。林海伸手揽着她的腰,就像爱情电影里的场景。

冒着雨跑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餐厅,两人将就着吃了顿午饭。又冷又累的玛格丽特哪儿都不想去了,只是赖在餐厅里不走,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雨。

外面的马路上,人们撑着雨伞匆匆地走过,许多人的脸被伞檐遮盖住了,似乎又隐藏着一张诺查丹玛斯的脸。林海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外边,玛格丽特则显得困极了,她索性倚靠在林海肩头,闭起眼睛小憩了起来。

肩上枕着玛格丽特的头,林海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了,抚摸着她被淋湿的头发,她就像传说中有着海藻般头发的女子。此刻,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衣服大半都已经湿了,彼此可以感受到体温,他俩就依靠这个来驱散寒冷。

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玛格丽特忽然打了个喷嚏。不行,这样睡着她会着凉的,林海急忙把她弄醒,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大声地问:“诺查丹玛斯?”

“不,是我啊。”

玛格丽特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惊魂未定地说:“我们快点走吧,也许他很快就会来了。”

餐厅外边正好有个公交站,他们还没看清几路就跳上了一辆公车。幸好车子很空,他们并排坐在座位上,任由公车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漫游。

林海始终搂着玛格丽特的肩膀,她已经摘下了墨镜,身上的衣服依然没有干,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感冒的,不知道她在油画里的四百年有没有生过病呢?不,不能再这样流浪下去了,一定要找个地方给她换衣服,起码要让她洗个热水澡。

车窗外的雨依然很大,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父亲住的房子。可是,他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这一切,父亲一定会以精神病医生的目光来看他的,说不定会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将他和玛格丽特都送进去治疗。

可现在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到父亲那里暂住一晚也可以嘛。

车子从隧道开过黄浦江,林海和玛格丽特又换了一辆车,赶往父亲在西郊的房子。

又折腾了一个多钟头,当他们抵达那片田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在一片阴冷的雨幕中,可以看见父亲的农家小楼,门前几棵橘树在风中摇摆着。

他们吃力地走到楼前,用力地敲响了房门。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了父亲惊讶的脸——他看见了玛格丽特的脸。

玛格丽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林海尴尬地说:“爸爸,她是我的朋友,我们遇到了一些急事。”

父亲把他们让进了客厅,依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玛格丽特,但还是给她泡了一杯热茶。玛格丽特抓过茶就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吸着热气,看来确实已经冻坏了,父亲看了看她的头发说:“你淋雨了吧?要不要换换衣服?”

玛格丽特听不懂中国话,茫然地看了看林海。

林海急忙点了点头,把玛格丽特带到后面一个小房间里,让她在里面换身衣服。

当玛格丽特在里面换衣服的时候,客厅里父亲一把拉住了林海,紧张地说:“她究竟是谁?”

“我说过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她是法国人。”

“法国人?”

父亲怔了半天,目光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似乎对准了另一个时空。

“爸爸你怎么了?我们想在你这里住一晚上。”

父亲惊讶地张大了嘴;“你和她一起?”

“是的。但我们并不是那种关系,我只是在保护她而已,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龌龊。”

“我龌龊?”父亲一下子勃然大怒起来,“你把一个外国女人弄到这里来过夜,反倒教训起我来了,你说到底是谁龌龊?”

林海也忍无可忍了:“我们又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背负龌龊的罪名?”

父亲气得把手举了起来,正要像过去那样扇儿子耳光时,里间的房门忽然开了,玛格丽特换了身干净衣服走了出来,还是那天在淮海路买的衣服。

“作孽!”

父亲长叹了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玛格丽特看到他脸色很不好,便也识相地退到林海身后。父亲仔细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脸,他的目光里隐藏着什么东西,仿佛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又后退了好几步,接连摇着头说:“你究竟是谁?”

“玛格丽特。”

林海犹豫了片刻,还是代替她回答了出来。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退到了厨房里面,然后林海听到了开煤气炉的声音,父亲大概在为他们准备晚饭吧。

林海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对玛格丽特说:“你不要介意我父亲,其实他是个好人,就是性格有些孤僻。”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这孤零零地噩立在野外的房子,让林海想起了英国的哥特式小说。

父亲忙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林海和玛格丽特都是又累又饿,全然顾不得风度地吃了起来。

他们很快吃完了,倒是父亲一个人在细嚼慢咽着。林海忽然提出了问题:“爸爸,你还记得爷爷的过去吗?”

“你问爷爷干吗?”

“在爷爷年轻的时候,他是不是去法国留过学?”

父亲干脆地回答:“我不知道,你爷爷从没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那你听到过他说法语吗?”

“不,他几乎从不说外国话。”

林海感到一阵绝望,他大声地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呢?你知道吗?我可能很快就会死了。”

“我警告你,是不是要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你再不帮我的话,可能就会失去你唯一的儿子!”

父亲第一次被儿子的话震住了,他默默地看着儿子和玛格丽特,半晌都没有说话。

林海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他指着玛格丽特的脸说:“爸爸,你看看这张脸吧。十年前,在爷爷的小阁楼上,你究竟看到过她没有?”

父亲的眼神立刻变了,心中隐藏最深的东西被儿子点破,使他的脸色异常难看。他紧张地踱了几步,又回头盯着玛格丽特的眼睛,玛格丽特只能眨了眨眼睛,用眼神与他说话,希望他能相信林海的话。

忽然,父亲走到玛格丽特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真的和画里的女子一模一样。”

林海立刻激动地跳了起来:“爸爸,你终于承认了?你看到过那幅画像是不是?”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父亲终于缴械了,他看到了玛格丽特,这张脸庞让他无法拒绝。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作孽啊!好的,我承认在爷爷的小阁楼上,确实挂过一幅小小的画像,而画像里的女子,正与这位玛格丽特长得几乎一样。”

“这就对了!”林海兴奋地抓紧了玛格丽特的手,“爸爸,为什么上次问你的时候,你却回答说没有呢?”

父亲停顿了片刻:“对不起,儿子,那是你爷爷在临终前吩咐我的。”

“是爷爷不让你告诉我?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十年前,你爷爷突发急病送进了医院,眼看就要不行了,在他临终的前一晚,他紧握住我的手关照我,让我把小阁楼里的那幅画像拿下来,而且不要让你知道此事。”

林海着急地问:“这就是爷爷的临终遗言吗?他没有说为什么吗?”

“当时他没有说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照办就是了。在你爷爷死后不久,我把阁楼上的小画像拿下来,放在我自己的柜子里。”

“那么说这幅小画像就在你身边了?”

父亲缓缓点了点头:“对,就在楼上我的卧室里。”

“快点让我看看吧!”

林海已经等不及了,没等父亲同意,就拉着玛格丽特往楼上跑了。父亲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打开卧室房门,从一个老柜子的底下,抽出了一个画框。

十年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林海睁大着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幅画像,然后又抬起头看看玛格丽特的脸。

没错,小画像里就是她的脸。

林海忽然有些激动起来,鼻子也有了些酸涩。虽然窗外下着淋漓的春雨,但他却似乎已回到了小阁楼上,那个充满着阳光与尘埃的正午。

画像大概只有16K纸大小,仅仅画出一个西洋女子的脸庞,她有着黑色的头发,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但画的下沿仅仅到她的脖子就结束了,几乎看不出任何背景,一定是从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里临摹过来的。

玛格丽特也惊讶地看着画里的自己,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似的,她摇了摇头说:“这究竟是谁画的?”

“我猜是我爷爷画的吧。”

林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仔细地看了看画框,甚至连背面都没有放过,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总之这幅画也有些年头了吧。

然后,父亲把画重新包好,小心地放回到了柜子底下。

“爷爷怎么会临摹《玛格丽特》的呢?”林海用法语轻轻地说,“难道他当年在法国看到过那幅油画?”

父亲听不懂法语,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现在林海又回到了母语,“爸爸,你告诉我,爷爷在临终前,除了这幅画像以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他低着头想了片刻,又看了看玛格丽特灼人的目光,只能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本来我是绝对不能告诉你的,但现在你把这位画像里的女孩带来了,我想一定是有某种原因吧。”

“是的,这关系到一个重大的秘密,甚至还关系到你儿子的生死!”

“你真的没有妄想症吗?”

“爸爸,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吓我了。你看我都把玛格丽特带到你眼前了,这个大活人会有假吗?难道你也是妄想吗?”

“够了!”父亲打断了林海的话,他打开窗户深呼吸了几口,黑夜的风雨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更加吓人,“好,你爷爷说得没错,等你长大以后,可能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的。”

“爷爷这么说过吗?”

“是的,你爷爷在临终前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交给了我一本书。”

说完,父亲关上了窗户,从最里层的柜子里,取出了一本1935年法文版的《红与黑》。

林海抚摸着这本旧书说:“这一定是当年爷爷在法国留学时带回来的。”

父亲提醒了他一句:“你把书翻开来。”

果然,刚把这本书翻到一半,就露出了一张书签似的纸条——

竟然是一张银行保险箱凭证!办理时间是1995年1月,也就是爷爷去世前的几个月。

拿着这张凭证,在五十年的有效期内,可以到指定的银行开启保险箱。

对,爷爷一定在银行保险箱里藏了什么!

可为什么没有钥匙呢?也许是设定了什么密码吧,但密码是不可能印在凭证上的。林海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下去了。

他拿着凭证说:“爷爷当年只给你这张东西吗?”

“没错,就是夹在这本书里一起给我的,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动过。”父亲感觉有些虚脱了,他喘了一口气艰难地说,“爷爷临死前关照,不能把这本书和里面的东西交给你,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对,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在征得了父亲同意之后,林海把这本法文版《红与黑》塞进了书包里,那张凭证依然夹在原来书页的位置。

现在父亲的表情已经温和多了,也不再向林海追问具体情况了,赶紧为儿子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但房子里也仅剩下这间了。

玛格丽特犹豫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可以睡在这里。”

“那我睡到楼下客厅去吧。”

“不,你陪着我。”玛格丽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幽幽地说,“也许诺查丹玛斯很快就会来了,我能感知到他的气味,也许可以提前通知你逃命。”

林海傻傻地站了一会儿,觉得玛格丽特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他们两人分开的话,恐怕都会完蛋,合在一起或许还有生的机会。

父亲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当林海说要和玛格丽特住一个房间时,他很是害怕地说:“儿子,她可是外国人啊。”

“外国人又怎么了?我说过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关系,她需要我在她身边保护她,仅此而已。”

但父亲还是满脸狐疑:“你能保证吗?”

“当然!”林海斩钉截铁地说,但马上又露出了一脸倦容,“爸爸,我们都累极了,白天又淋了雨,这里能洗热水澡吗?”

父亲点了点头,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里端,那儿有个小小的洗澡间,地上铺着瓷砖还算干净。林海打开了热水,让玛格丽特先进去洗澡。

父亲知趣地走开了。林海独自打开二楼的窗户,看着绵绵的夜雨,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起来。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穿着睡衣,头发上冒着热气出来了。她看起来很冷,一句话都没说,就钻到房间里去了。

林海也匆匆地洗了个澡,总算舒服了一些。回到二楼的小房间里,只见玛格丽特正蜷缩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

“你还不睡吗?”

“我在给你放哨呢,我怕诺查丹玛斯会突然出现。”

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要来就来吧,不就是死吗?我已经厌倦这样的东躲西藏了,还不如快点了结吧。”

她伸手封住了林海的嘴:“不行,我不能让你死。”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自由。”

“不,我已经失去了四百年的自由,再失去四百年也不可怕,但我唯独不能失去你。”玛格丽特的眼睛突然变得那样炽热,几乎要烧透林海的心了,她用无比忧伤的语气说,“我已经等了你四百年,我们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重逢,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

“四百年?”

林海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德·拉莫尔侯爵的爱情。

“对,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害怕和退缩,这才是我喜欢的男人!”

“你喜欢我吗?不,你爱的是德·拉莫尔,不是我林海!”

“在我眼里这没有区别。”

“我不是你情人的替身,我就是我自己。”

林海的心里忽然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玛格丽特,但他却根本说不出口,怎么能爱上一个四百年前的女人呢?然而,这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便他可能付出死亡的代价。

玛格丽特也不再说话了,转过头依然看着窗外。林海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身上披了条毛毯,呆呆地守着她,两个人异常尴尬。

不一会儿,困意已经缠绕着林海了,他无意识地闭上眼睛,昏睡了过去。

窗外,夜雨连绵。


2005年4月14 日 巴黎

 今天是我来到巴黎的第五天。

早上起来就感到心一阵乱跳,似乎有某个声音不断召唤着我,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不知这古老大厦的屋顶上,半夜里有没有女鬼在漫步?

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我的进展出人意料地缓慢,没有从奥尔良教授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去巴黎市区兜了几圈,除了认识了一个流浪汉之外,根本一无所获。倒是于力告诉了我一些事情,让我对“路易九世之谜”有了新的认识。

在窗前看着清晨的伏尔泰大学,脑子里一遍遍回放发生过的一切,包括远在国内的林海发给我的E-mail,还有他在手机里对我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看起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但仔细想想,似乎仍有一些线索可寻——

现在,我所要搞清楚的两件事,第一是路易九世的羊皮书卷,第二是16世纪的油画《玛格丽特》。

第一,“路易九世之谜”为何会吸引那么多人的兴趣?它究竟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第二,画中的人是怎么跑到林海的现实生活中去的呢?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所能掌握的知识了。

而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历史年代来看,路易九世是13世纪的法国国王,而玛格丽特则是16世纪的法国公主,两个人的年代相差了三百多年。虽然他们都出自法国王室,但路易九世是卡佩王朝的国王,玛格丽特则是瓦卢瓦王朝的公主,分属于不同的家族和王朝,两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关系。

如果说羊皮书卷和《玛格丽特》油画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系的话,那就是发现羊皮书卷的小阁楼,也曾经出现过玛格丽特的丽像。

而这两样东西毫无疑问都来自法国古代,那么林海家的老屋怎么会与法国古代的东西有关呢?

对,关键就在于林海的爷爷——林丹青。

想到这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快步跑下古老的走廊和楼梯,身后留下一长串幽幽的回音。

在餐厅迅速地吃完早餐,我跑到研究室去找于力,没想到正好撞见了奥尔良教授。于力也在旁边,他说教授今天凌晨刚从里昂回来,找到了有关羊皮书的重要参考资料。

奥尔良教授显得憔悴了许多,花白的头发愈见稀少,眼圈红红的显然整夜没睡。原来教授已经在里昂待了两天多,他根据羊皮书里的一个人名,从里昂一家研究院里面,查找有关古代文字拼写密码的资料,果然查出了可以破解羊皮书的线索。

教授显得异常兴奋,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就差没亲我两口了,我急忙把脸挪开后退几步。于力倒是非常冷静,似乎有某些东西在他眼睛里深藏不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次教授的收获非常大,我们已经解读出了羊皮书的大部分内容。”

我也激动了起来:“能不能告诉我?”

于力和教授耳语了几旬,教授似乎面有难色,八成是不想告诉我吧。但于力好像在据理力争,毕竟这卷羊皮书是我带来的,没有我也不会有他们的研究成果。

最终,教授答应把羊皮书的内容告诉我。

于力的脸色依然冷峻,脸颊如雕塑一般,他缓缓地说:“毫无疑问,这卷羊皮书是关于‘路易九世之谜’的,而且可以确定是路易九世亲笔所写,因为教授已经核对过其他中世纪文献上的笔迹和记载了。羊皮书是从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说起的,开头的第一人称‘我’就是路易九世。”

“也就是自传体的战记了?”

我忽然想起了尤利乌斯 · 凯撒的《高卢战记》。

“不仅仅是战记而已,更确切地说是游记。历史上的路易九世是个著名的国王,他集国王、英雄与男子汉的品德于一身,是法国历史上难得的明君。然而,他过于虔诚地信仰宗教了,这使他五体投地地崇拜行乞僧法兰西斯和多米尼克,甚至模仿苦行僧的行为。他具有真正的中世纪骑士精神,简直就是法国版的堂吉诃德,他曾两度因追求游侠骑士的冒险精神,而离开他的国王宝座,走到荒野中与恶魔或女巫作战。”

“听起来怎么像指环王的故事啊?”

“在这卷羊皮书的开头,路易九世说他的征服目的地是古老的埃及。事实上历史上的第七次十字军东征,也确实是攻打埃及而非巴勒斯坦。路易九世发动了法二皇西所有的军队和财力,用一千八百艘帆船,满载着几千五百名骑兵和十三万名步兵,向神秘的东方迸发。”

“居然有这么多人?”

于力点了点头,目光更加镇定自若:“所以说是倾国之力,这与历史上的记载也相吻合。路易九世在羊皮书里写道,他紧跟在飘扬的法兰西军旗之后,全身披挂甲胄,身先士卒跳上埃及的滩头。他的大军进展非常顺利,很快就攻占了固若金汤的达米埃塔城,但法军很快就遇到了一场瘟疫,使他们损失惨重。但路易九世依然由沿海向内地挺进,企图强渡尼罗河,然而尼罗河控制在埃及人手中,所有的给养都被阻拦。全军陷入了疾病和饥饿中。”

“他们被包围了?”

“是的,后来许多历史学家认为,如果路易九世肯丢弃他的子弟兵,他是完全可以自己逃跑的,但他选择了留下,结果被埃及军队俘虏了。路易九世并没有受到虐待,他得到了埃及人很好的待遇,在他答应归还达米埃塔城,并交付八十万块金币的赎金之后,他被埃及方面释放了。”

“然后他回到了法国,那不是和历史书上说的一样吗?”

于力摇了摇头:“不,就在羊皮书的这一段,出现了和历史上不同的记载。路易九世在羊皮书上说,他在埃及被释放后,由一群埃及士兵护送他去巴勒斯坦,但在路上遭到了沙漠部落的袭击,所有的护送士兵都被杀死了,他侥幸活了下来,成为了沙漠部落的俘虏,被带到撒哈拉沙漠的深处,见到了宏伟的大金字塔。”

“路易九世被带到了金字塔?”

“嗯,据羊皮书上所说,路易九世被沙漠部落关押在金字塔里,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进入金字塔的最里层。不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沙漠部落放弃了金字塔离开了,而把路易九世一个人留在里面。他为了求生而在金字塔里乱转,结果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发现了一件特殊的东西。”

“什么东西?”于力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非常遗憾,羊皮书上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只是说某件特殊的东西。据路易九世所称,这件东两的来源极其神秘,可能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它隐含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足以改变人类的历史与命运。”

“真有那么玄乎吗?但我觉得这说得太笼统了,让人有些不知所云。”

“确实如此。我和教授反复研究过这段话,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意思。我们甚至想过这是密码与谜语,但依然难以看出端倪。姑且算是路易九世在故弄玄虚吧,或许他还不想把这个秘密写存羊皮书上,因为一旦说出来可能就不是秘密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教授继续在研究羊皮书,只能继续追问下去:“那路易九世后来怎么了?”

“他侥幸找到了逃出金字塔的秘密通道,带着那件神秘的东西一起出来了,他在沙漠里流浪了两天,遇到了一支好心的骆驼商队,将他送到了巴勒斯坦。几年后路易九世回到了法国,自称得到了一件可以主宰无数人生死的东西,但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据称也有若干贵族见到过这件东西,但这些人很快就死了,那样东西仿佛成了瘟疫,到谁手里谁就会死,但只有路易九世活着。”

“可他为什么又一次踏上了东征之路呢?”

“是的,路易九世在十六年之后,进行了历史上的第八次,也足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实际上这次东征是毫无意义的,上一次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他也明知自己必败无疑,但依然奋不顾身,简直就是自动送上门去做俘虏,结果他的军队被困在北非的沙漠里。至于路易九世本人,很不幸,他还没来得及被穆斯林俘虏,就已经病死在军队的帐篷里了。”

“这实在太荒唐了吧。”

于力终于冷笑了一声:“对,即便路易九世是个虔诚的国王,但他的这些举动依然不合逻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被那个秘密迷住了,根本就无法抗拒某个隐藏在沙漠里的诱惑,宁愿如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造就了世界上历史上最荒唐的一次十字军东征。”

“路易九世死在了北非,他的死也意味着——谁都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没错,这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由来。”

但我摇了摇头说:“可是你说了半天,我依然不知道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也许有更大的秘密在等待着我们。”

“这卷羊皮书说到哪里为止?”

“就说到路易九世准备再度东征,他说他要重返北非,寻找沙漠中那个秘密的根源,这就是羊皮书的结尾。”

听到这里我有些失望了,我依然无法将这一切与16世纪的玛格丽特联系起来,难道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关系?

我低下头思考了许久,忽然把于力拉出了研究室,轻声地说:“能不能陪我去大学图书馆?”

“为什么去那里?”

“我想查一查有关16世纪玛格丽特王后的资料,只有请你来为我做翻译了。”

于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了:“好吧,反正现在奥尔良教授也理不出头绪,我就陪你去图书馆吧。”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了,我们先去餐厅草草地吃了一顿午饭,便赶往伏尔泰大学图书馆。

图书馆依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筑,走在里面确实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于力似乎已经驾轻就熟了,他很快就找到了历史图书的目录,查到了16世纪后半叶法国历史的部分。

走进一个特别的阅览室,周围的书架里陈列着关于那段历史的书,大部分都是很久以前的旧书,有些甚至是20世纪初印刷的。

我看不懂那些法文的书名,只能由于力帮我在书架上寻找,他甚至搬来了一架木梯,爬到书架的最上层去翻。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梯子底下的我。

这本旧书的封面上全是尘土,我轻轻地吹了吹。于力缓缓爬下梯子说:“我猜这本书已经很多年都没人动过了吧,书名很奇怪,叫《玛格丽特与拉莫尔》。”

我当然看不懂书的内容,就交给于力请他翻翻,他随手翻了几页说:“可惜是小说,并不是严谨的历史著作。”

随后他又看了看后面的版权页,出版时间是1925年,看来也是老古董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来翻了翻,忽然摸到最后一页有张硬卡,原来封底后插着一张借书卡。我把这张泛黄了的卡片抽出来,上面似乎只有一行借书者的名字,签名显得非常工整——“Lin Tantsing”。

轻轻地念了一遍,感觉有三个清楚的音节,应该是中国人的名字吧?

Lin Tantsing

瞬间,我的脑子里想到了那个姓名——林丹青。

对!“Lin Tantsing”就是林丹青的西文名字。

林丹青——现在使用的汉语拼音是“Lin danqing”,但在几十年以前人们使用的是旧的拼音,就像现在香港人使用的拼音那样。

“你怎么了?”于力不解地问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借书卡上“Lin Tantsing”的名字说:“也许,他就是我要寻找的人。”

又看了看借书卡上的时间,这本书总共只被借过一次,是1935年2月14日借,1935年2月20日还。

于力点了点头:“嗯,也就是说,从1935年2月14日至20日之间,这本书被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人借阅过。”

“当年林丹青一定是在伏尔泰大学读书的!”

这个关键的问题终于解开了,我兴奋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能在伏尔泰大学查到林丹青的学籍吗?”

“可以去学校档案室。”

于是,我们急匆匆地跑出了图书馆,来到了伏尔泰大学的档案室。

很快就查到了30年代的外国留学生的学籍卡,按照姓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于力在“L”一栏里发现了“Lin Tantsing”的名字,下面果然有中文的签名,是一个漂亮的楷体字——林丹青。

字如其人,果然是学画画的料。学籍卡上还贴着张黑白照片,一个英俊的中国青年在照片里微笑着。

学籍卡记录的就学时间是1932年9月至1936年8月,总共是四年的时间,但其他记录就没有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仅仅知道这些是不够的。”

于力把我拉出了档案室,他冷冷地问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问这个人?他和羊皮书究竟有没有关系?”

在伏尔泰大学的操场上,往来着各种肤色的学生。我仰起头犹豫了半晌,终于说:“是的,我承认这个林丹青可能与羊皮书有着莫大的关系。”


2005年4月15日 上海

 上海的春雨依然绵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檐,如同清晨河岸的潮汐。

林海恍惚着睁开眼睛,只感到浑身一阵酸痛,他挣扎着直起身子,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裹着一条薄薄的被子,身上穿得很少。

晨曦透过被雨水冲刷的窗玻璃照射进来,使他的身体一览无遗,好像一只被去了壳的河蚌。心跳骤然加快了起来,他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昨晚玛格丽特蜷缩在床上,他自己是在椅子上过了一夜的,怎么早上醒来就会变成这样?

玛格丽特又到哪儿去了?

他赶紧穿好了衣服,冲出房门大声叫着:“Margueritte!”

二楼走廊里的光线充满了暧昧的气氛,让林海感到一阵头晕。突然,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玛格丽特穿着件睡衣走了出来。

林海再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抱住了玛格丽特,在她耳边忘情地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去洗把脸。”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的?”

玛格丽特低下了头,脸颊上略带着红晕,幽幽地说:“你说发生了什么?”

这句话刺激了林海的心,让他刹那间又惊又怕,他知道关于玛格丽特的那些传说,难道——

不,这不行,她是四百年前的人,怎么可以和现代人发生这种事情?

“你怎么了,不喜欢我吗?”

玛格丽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让他感到天旋地转起来。林海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窗外的雨水不断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细的声音,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忽然,一只温柔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但被他粗暴地甩开了,他大声地说:“我不是你的拉莫尔。”

但林海立刻又抓住了她,轻声说:“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玛格丽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们快点走吧,不要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诺查丹玛斯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的。”

“我们的气味?”

林海点点头,也许能活过昨晚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匆匆洗漱完毕之后,他拉着玛格丽特跑下楼,父亲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早饭。

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饭,然后对父亲说:“对不起,爸爸,我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父亲似乎第一次理解了他,无奈地点点头:“去吧,遇到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林海轻轻抱了父亲一下,然后带上两把伞,和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了这里。

雨中的田野充满着泥土的湿气,他们都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口。玛格丽特目光迷离地说:“闻到这种气味,就好像回到了巴黎城外的王家庄园。”

“那是你和拉莫尔幽会的地方吧?”

玛格丽特像是被电触了一下,便再不说话了,两人间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林海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们快点走吧。”

“去哪里呢?”

“当然是银行——去开我爷爷的保险箱!”

他拍了拍自己的书包,那本夹着保险箱凭证的《红与黑》就在包里。

撑着伞来到公路上,他们坐上了一辆回市区的公车。中间又换了两次车,直到上午10点,才找到了凭证上的那家银行。

就是这里了!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入银行大门,里面果然有保险箱室,需要交验凭证才能进入。

虽然爷爷留下了的凭证是十年前办的,但至今依然有效。走进狭小的保险箱室,林海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来到西洋美术馆陈列《玛格丽特》油画的密室。

按照凭证上的编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保险箱,在一排排骨灰盒似的抽屉底下,号码是“091313”。

保险箱外面有个按密码的小窗口,必须有密码才能打开箱子,但林海在凭证上找不到任何密码。

这怎么办?林还扰了扰头,爷爷当年办理了这个保险箱,必定设定了密码,可为什么没有把密码留下来呢?

难道是爷爷的病太突然,还来不及把密码告诉父亲,他就先一步去世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保险箱里的秘密就和爷爷一同走进坟墓了。

玛格丽特自然从没到过这种地方,她也不太明白密码的意思,只能怔怔地看着林海。

狭窄的保险箱室令人窒息,如果他们两个人待的时间太长,外面的银行保安肯定会特别注意的。

不行,必须快点解开密码。

林海忽然想起了那本法文版的《红与黑》,赶紧把它从书包里拿出来,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那一页上,他早已经折过一个角,所以很快就找到了这一页。

这一页正是下卷的第十章“玛格丽特王后”,文字内容是1574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玛格丽特王后抱着他的头颅去下葬。在这页左面的第一行,写着这样一个日期1574年4月30日。

这正是当年德·拉莫尔被斩首的日子!

林海又看了看上下文,这段话是一位院士说给于连听的,译成中文就是:“您果真不知道1574年4月30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也是整部《红与黑》中与玛格丽特最相关的部分,爷爷为何要把保险箱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难道这一页的文字里含有某种特殊的含义吗?

林海忽然想到了某一本书,那本书里同样也有破解保险箱密码的情节。对啊,也许爷爷确实留下了保险箱的密码,而密码就藏在夹着保险箱凭证的这页书里?

他又仔仔细细地读了这一页书,最显眼的数字还是第一行的“1574年4月30 日”。

如果去掉年月日,按照现在中国人的顺序读的话就是“15740430”。

难道这个数字就是密码?

林海实在难以确定,他低着头踱了几步,万一密码不对怎么办?如果连输三次不对,保安一定会扣留他们的。要不要冒险呢?

可是,如果这个重要的日期不是密码的话,爷爷又为什么要把凭证夹在这一页里呢?

他又看了看表,秒针一点一点移动着,时间快来不及了。

这时玛格丽特焦急地催促了他一句:“怎么样了?诺查丹玛斯可能就要找到我们了。”

不能再干等下去了,恐怕诺查丹玛斯没来,银行保安就要来找他们了。反正这也是爷爷留下来的东西,林海作为孙子当然有权利打开看看。

是赌一把的时候了。

林海缓缓地半蹲下来,屏住了呼吸,颤抖着按下了密码——

15740430

机器停顿了大约两秒钟,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PASS”的字样,然后便听到保险箱门喀哒一声。

芝麻开门!

林海和玛格丽特颤抖着盯着保险箱门,宛如古老墓室的大门一样缓缓打开了。

然而,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藏在保险箱里的既不是钞票,也不是古董,而是一封信。

一封信?林海还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了保险箱,确实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偌大的保险箱里只有这么一封信。

信封是黄色牛皮纸做的,上面写着一行爷爷的字——“吾孙林海亲启”。

瞬间,林海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记忆中爷爷的脸庞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鼻子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旧颜料的气味。

果然是爷爷写给他的信,林海把头深埋进了双膝间,胸中充斥着淡淡的哀愁。玛格丽特轻轻地拍了拍他:“你怎么了?这是什么?”

林海颤抖着站起来,仰起头深吸了几口气,轻声说:“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吧。”

他拉着玛格丽特跑出了银行,怀里揣着那封爷爷留下的信。

在银行外的马路上,林海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他知道不能够久留于此,自己已经在附近留下了气味,诺查丹玛斯很可能会找到这里的。

林海在犹豫间拦下一辆出租车,拉着玛格丽特坐进了车里。出租车在雨中疾驰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林海的大学后门。

但他并不是想回学校,因为带着玛格丽特实在太显眼了,不可以让老师和同学们看见她的。林海去了学校后门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在本书作者的前两部小说里,都曾经说到过这个半地下室的咖啡馆,许多重要的情节都在此交代。

林海选择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即便有同学来到咖啡馆里,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他要了两杯咖啡和一些点心,16世纪的法国还没有喝咖啡的习惯,所以玛格丽特是皱着眉头喝下第一杯的,她并不知道这种饮料早已为他们欧洲人所喜爱上百年了。

匆匆吃一些点心作为午饭,然后让服务生把桌子擦干净,林海缓缓地掏出了那封信。信封的封口依然很牢,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从信封里取出了一沓文稿纸。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保险箱使这些纸张还像新的一样,蓝色的钢笔字迹清晰地显现着,林海确定这是爷爷的笔迹。

究竟这封信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信息,值得让爷爷保存得如此秘密?林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读起了这封迟到了十年的信

林海吾孙: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爷爷早已经去世多年了,但爷爷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看着你在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昨天,爷爷看到了医院的报告,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死神很快就会把爷爷带走。对于死亡,我从来都不恐惧,但我恐惧的是其他一些事情,是从多年前一直隐藏至今的秘密,那些秘密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有些人到死都不会甘心。几十年以来,我一直保守着秘密,绝不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当我进入坟墓的那一刻,那些秘密将随之而永远埋葬。

可我真的要永远埋葬那些秘密吗?对于世界上其他人来说,这也许是不公平的,我没有权利把秘密带进坟墓。所以,我要在此把秘密记录下来,我相信你一定有机会看到这封信的。

林海,爷爷从来没有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爷爷年轻时的经历。其实,爷爷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在法国留学过四年,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的。1932年,我从上海美专毕业,便踏上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轮船。刚到法国巴黎不久,我就幸运地考入了伏尔泰大学美术系,我是没有背景的穷学生,只能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到酒馆或咖啡店里打工。

生活在巴黎的环境中,迫使我很快就学会了法语。我忽然发现了自己对于法国文学的喜爱,便经常到旧书摊上去买法国小说看。有时我也会去蒙特马尔,在那里经常遇到毕加索等人,但我学习的是古典主义的写实油画,并没有被现代主义的画家们所接受。我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我太喜欢19世纪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了,便把心思放到了博物馆里,经常到卢浮宫去看古典主义的油画。

有一次我去了有名的圣路易博物馆,因为那里收藏着一些法国宫廷画,其中有一幅名叫《玛格丽特》的油画。已经过去将近六十年了,至今我也难以忘记那一刹那,当我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眼,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是的,我被这幅油画深深地震撼了,那简直就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自四百多年前起就从没停歇过,让一切看到过她的人为之而倾倒。

当时,我在油画前傻站了足足有几十分钟,仿佛画里有种魔力吸引着我,一下子就把我的三魂六魄给勾走了。当我重新清醒过来时,才看清了下面的作品简介,原来这幅画里的女子,是16世纪末的法国王后玛格丽特。我被画中的人所深深吸引了,离开圣路易博物馆后,我就立刻去伏尔泰大学的图书馆,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几本关于玛格丽特的书,知道了历史上玛格丽特王后的一些情况。同时,我也发现了《红与黑》这本书里也提到了玛格丽特,特别是关于德·拉莫尔这个人。

此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浮现起油画里玛格丽特的影子,我发觉自己已经被这画中人迷住了,我不能自已地又一次去圣路易博物馆。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在《玛格丽特》油画前站了半个小时,到博物馆关门把我赶出来时,巴黎的夜色已经降临了。我刚一走出博物馆大门,就看到旁边小巷里闪过一个黑色人影,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那人影竞向我走了过来。旁边正好有一盏煤气路灯,照亮了那个人影的脸庞,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那居然是个美丽的法国女郎。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的一刹,但我的心却被她抓住了,因为她有一双非常迷人的眼睛。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我们正好四目相对,她那大胆而冷峻的眼神让我尴尬了起来,只能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过去。她披着长长的黑发,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在这阴冷无人的巴黎街道上,宛如从路易十四时代跑出来的幽灵。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仍无法准确描述当时的心情,我感觉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她的影子似的拐进了一条小巷。我已经在巴黎生活好几年了,知道这样的小巷治安很不好,晚上经常有强盗出没打劫单身妇女。正在提心吊胆的时候,果然前面出现两条黑影,堵住了那女郎的去路。那两个强盗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起来,我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大喝一声打出一拳,重重地打在一个家伙脸上。两个强盗被我吓懵了,立刻就转身逃走了。

那女郎看起来也吓得不轻,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问她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送她回家,她只是腼腆地点了点头。我带着她穿过了小巷,原来这里是从博物馆走到附近大街的必经之路,怪不得要从这里走。她报出了她住的地址,原来是一个旅馆,我陪着她步行了几十分钟,回到了那家旅馆的房间里。

她说她叫玛蒂尔德,来自法国南方的一座小城,她非常感谢我救了她。我忽然有些拘谨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说她第一次遇到中国人,所以盯着我看了很久。虽然她住在小旅馆里,但她的谈吐却非常优雅,很快就让我为她而着迷了。不知不觉聊了很久,我才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早上便又去找她了。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很快就熟悉了,甚至有几次她跑到伏尔泰大学来看我画画。我发觉我不可遏制地爱上了她,我忘记了我们种族和国籍间的差异,她也毫不保留地接受了我。她要我跟她回故乡去走走,我立刻就答应了,与她一同启程南下。

我们到了法国南方的那座小城,她家住在小城郊外的山谷里,一个非常偏僻的古老庄园。她的父亲看起来是位贵族后代,非常热忱地招待了我,似乎毫不介意我是个中国人。我这才知道这家人的姓氏——拉莫尔,这个姓让我想起了《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我总觉得这家人看起来有些奇怪,似乎极少与外界接触,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带有古法语的特点。

就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便听说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到附近一座城市来展览了。玛蒂尔德把我带到了那里,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我悄悄来到展览大厅后面,原来有一扇铁门不知被谁打开了。我们闯进了展览大厅,在黑暗中找到了《玛格而特》这幅油画。我随身携带着画架、画笔和颜料,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点起一盏幽暗的煤油灯,对着《玛格丽特》临摹了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深深地爱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照办。在黑夜里面对着《玛格丽特》,那种感觉就好像与四百年前的人对话,我全神贯注地临摹着,似乎每一笔都带有当年的印迹。这幅画的临摹难度非常大,一夜根本无法完成,到快接近天明时,玛蒂尔德催促着我快点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外人闯入过的痕迹。

到了第二天夜里,我们再次如法炮制,闯入展览大厅临摹《玛格丽特》。就这样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终于完成了一幅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玛格丽特》,以至于我自己都难以分辨哪幅是真、哪幅是假了。我把完成的临摹画交给了玛蒂尔德的父亲,他说要作进一步处理,让画上的颜料看起来更旧,和四百年前的画没有任何区别。

至此我已经隐隐明白了,原来他们要制造一幅赝品《玛格丽特》,而我则成了他们造假的工具。几天后我临摹的《玛格丽特》不见了,而圣路易博物馆的宫廷画展也结束了,那些画全都回到了巴黎,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差错。这时玛蒂尔德才拿出了《玛格丽特》的真品,原来他们早已经偷梁换柱了,把我画的赝品代替了真品。博物馆方面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在巴黎展出的《玛格丽特》,实际上是我画的临摹品。至于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则留在了拉莫尔家族的庄园里。

这让我异常恐惧,拉莫尔家族居然都是窃贼!而我爱的玛蒂尔德根本是利用了我。正在我悲痛欲绝、走投无会路之时,玛蒂尔德来到了我身边,还偷偷带来了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她说她厌倦了家族里死气沉沉的生活,愿意跟着我去天涯海角。她说话时的眼神让不得不我相信,我高兴得简直要死去。于是,我们带着真正的《玛格丽特》离开了庄园,悄悄踏上了去马塞的火车。

玛蒂尔德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偷走了拉莫尔家族的一卷祖传的羊皮书,她说这里面记录了某个重大的秘密,将来可能会对我们有用。我知道拉莫尔家族很快就会追来的,只有快点逃离欧洲才行,而玛蒂尔德也愿意跟我私奔,到遥远的中国去生活。我们把真正的《玛格丽特》藏在一个大画夹里,就这样通过海关上了轮船,从马塞港踏上了去东方的道路。

就这样我们两个来到上海,为了防止玛蒂尔德的父亲找过来,我们都改换了身份,隐姓埋名,断绝了同家人的来往。我们珍藏着那幅油画和羊皮书,度过了一段永远难忘的甜蜜生活。但一年以后抗战爆发了,上海陷入了战火之中。1937年9月的一天,玛蒂尔德外出去买东西,正好碰上日本飞机的轰炸,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当时我悲捕欲绝,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才好,但我想到了油画《玛格丽特》,想到了那卷羊皮书,我必须为了它们而活下去。

在抗战八年的岁月里,我把油画和羊皮书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确保它们没有受到战火的摧残。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我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子,虽然心里依然念着玛蒂尔德,但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下去。我娶了这个中国女子,后来生下了你的父亲,现在你该知道了,她就是你死去多年的奶奶。

解放后我成为了大学美术老师,但我始终保守着那个秘密,从不向人提起我的过去,也从不说任何外语,只是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度过我剩余的生命而已。

到今天已过去那么多岁月,回想巴黎的那个夜晚,竟宛如昨日一般,玛蒂尔德的脸庞是那样清晰,让我再一次魂牵梦绕。难道这就是我即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征兆?我将在那里与她劫后重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将死而无憾。

林海,我亲爱的孙子,你是否在小阁楼上看到过一幅画像?那就是从油画《玛格而特》上临摹下来的,我始终把它挂在阁楼里,因为那里埋藏着我的青春。我一直不允许你爬上阁楼,是不想让你被那幅画中的女子所迷住,我知道你完全继承了我的外表和性格。尽管你今年只有十一岁,但你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我害怕你将来会陷入与我相同的痛苦中。

至于那卷从法国带来的羊皮书,我把它藏在老屋阁楼的老虎窗底下,那里有个小小的夹层,你可以从中发现它。

现在你最想知道的,一定是那幅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我早已经将它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了。

此刻我的内心非常矛盾,是否要把油画的下落也告诉你?我担心一旦让你发现了那幅画,会给你惹来无穷的麻烦甚至危险!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你自己去思考吧,命运会让你找出回答的。

我会把这封信放到银行的保险箱里,因为除了长大成人的你以外,信里记录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看到。

在我临死以前,我会把挂在阁楼上的那幅画像,以及银行保险箱的凭证一起交给你父亲,并关照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会感到头痛欲裂、左右为难,只有来探究爷爷的过去,才能解除你的困境。

林海,当你读完这封信以后,一定会理解爷爷了吧。

爷爷永远爱你,在另一个世界为你祝福。

林丹青

1995年1月10日

在幽暗的咖啡馆里,林海颤抖着读完了整封信,仿佛一直有某个幽灵,在他的耳边倾诉着话语。这就是爷爷的信,迟到了整整十年的信,他的眼睛忍不住有些发酸了,似乎一些古老的液体正要夺眶而出。

林海在读信的同时,还把信里的内容翻泽成法语告诉玛格丽特。信里牵涉的许多内容都是玛格丽特不能理解的,林海就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当他读完整封信的时候,玛格丽特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把身体往后挪了挪,摇着头说:“太不可思议了。”

但她却没有得到林海的回答,林海只是盯着信纸发呆,看上去就像变成了傻子,好久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虽然还不是全部,但我已经想到一些了。”

林海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想了片刻,特别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的下落,爷爷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只是说“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信的最后有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天知道这“母体”指的又是什么,难道说是回到法国了吗?林海无奈地摇了摇头,实在无法理解爷爷的话。也许爷爷根本就不想告诉他,要让那幅画永远都成为一个谜。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解决问题。

那个人正在巴黎。

对,为什么不把信里的内容告诉他呢?既然爷爷的故事都发生在法国,那完全可以在法国调查那个拉莫尔家族,或许会有新的发现呢?

林海想到这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封信里的内容,全都发到巴黎去。

在咖啡馆里看信很吃力,再加上给玛格丽特翻译用去了很长时间,这时外面的天色都快黑了。他们又要了一些点心,就当做晚饭吃了。

晚上7点,他们匆匆跑出了咖啡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大学后门的马路上没什么人影,林海拉着玛格丽特一路小跑,钻进了路边的一家网吧。

玛格丽特对这里依然感到好奇,悄悄地问这问那的,但林海已经不怎么回答了。他坐在一台电脑前,打开了自己的邮箱,把爷爷在信里所讲述的内容,写成了一份千余字的E-mail,然后把这封电邮发给了在巴黎的那位作家——也正是在下了。

林海又赶紧给巴黎打了一个手机,那里正是欧洲时间的午后,在下正在巴黎圣母院的脚下。

打完电话以后,林海和玛格丽特又在网吧里坐了一会儿。林海的情绪显得非常消沉,他漠然地盯着电脑屏幕,并不回答玛格丽特提出的任何问题。

直到玛格丽特用一种奇怪的口气问:“林海,你看出来了?”

林海一直不愿意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缓缓点了点头说:“对,我看出来了——爷爷在信里写道,那幅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30年代就已经被调包了,真品已经被带到了中国,而留在法国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只是一幅爷爷画的赝品而已!”

玛格丽特似乎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来。

林海摇了摇头,继续痛苦地说下去:“既然圣路易博物馆里展出的那幅油画是假的,那么四百年前玛格丽特公主的幽灵,怎么会跑到20世纪30年代才完成的赝品里呢?”

她已经无言以对,只是低下头颤抖着。

“抬起头来!”,林海用法语大声地说,这让网吧里其他人都注意到了他们,“如果油画里的幽灵真的存在,也应该存在于那幅被我爷爷带到中国的真品里。而西洋美术馆里展览的那幅《玛格丽特》其实是假的,所以你前面对我编造的一切谎言,也全都不攻自破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

玛格丽特的表情痛苦万分,她被迫抬着头,却又努力逃避林海的目光。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为什么要骗我?”

但玛格丽特还是摇了摇头,竞转身冲出了网吧。

林海赶忙把钱扔下,追在后面跑了出去,大声地喊叫着:“Margueritte!”

黑夜的上海,大雨滂沱。


2005年4月15日 巴黎

 早上起来,虽然巴黎的天空仍未晴朗,但依然召唤着我前往,否则再过几天就看不成了。

奥尔良教授和于力依然关在研究室里,不知他们在商量着什么,我感觉自己就像板上的肉,等着他们来剁了。

既然如此,不如先玩个痛快再说。上午我就跑出了伏尔泰大学,赶往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奥赛博物馆。

如果说看古典主义大师们的作品到卢浮官的话,那么看现代主义就该到奥塞了。奥塞博物馆是1986年由废弃的火车站改造的,雷诺阿、安格尔、奠奈、马奈、梵·高的许多作品都在此展览。我在奥塞的最大收获就是看到了梵·高的真迹,那个曾割下自己耳朵的天才,用画笔和颜料展示了另一个世界。还有伯恩琼斯的《命运之轮》,那缠在轮盘之上的男子,他的肢体和心灵都是那样无奈,简直完美到了极致。最后,我在著名的圣马可像下看了许久,这位威尼斯守护者骑在一头双翼雄狮上,以美人鱼般的姿势端坐着,不知道作者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走出奥塞已是中午了,我在路边草草吃了点蛋糕,便乘地铁直奔巴黎圣母院。当我来到巴黎圣母院脚下,正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塔尖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竟是林海的号码。

我赶紧接听了林海的电话,他说又有了非常重要的发现,现在全都写在E-mail里发给了我,让我火速上网查收邮件。我在电话里答应了他,不过既然已来到圣母院脚下,还是先爬上去再说吧。

公元1163年,教皇亚历山大和路易七世,共同为巴黎圣母院奠基,直到1345年才建成,后来又历经战火和修复,这座建筑才以此面目屹立至今。圣母院平时只开三扇门中的一扇或两扇,中间那扇门很少开,据说此门二十五年才开一次,通过此门可洗清人生前二十五年的罪恶,并为后二十五年祈福。

到了巴黎,就必然要登上圣母院顶上看一看,就因为人人都要上去,所以上楼要排很长的队。足足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有幸踏上了塔顶,顺便又看了看卡西莫多的钟楼。圣母院楼顶最著名的当然就是那些小石兽了,在4月阴暗的天空下,它们俯视着巴黎的芸芸众生,见证几世纪以来的人间悲喜。我特别拍了几张小石兽的照片,它的身后有翅膀,看起来宛如天使,双手支撑着下巴,似乎正在思考,我确信它是有灵性的。

下面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在楼顶却还不到十分钟,我便匆匆地下去了。离开巴黎圣母院,正准备要回去时,没曾想在广场上遇见了那个流浪汉——雅克。

在这人海茫茫的巴黎花都,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三次遇到他,确实是有些缘分了。雅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套西装,他热情地要和我拥抱,咱中国人没这等风俗,我便双手抱拳还了礼。

本来想要快点回伏尔泰大学上网去,却被雅克死死拉住了,原来他想带我去喝一杯,想必是他走了什么狗屎运,捡到了一笔飞来横财吧。想到上次他为我夺回钱包,我还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想我中华自古以来乃礼仪之邦,怎可让这番邦胡儿看不起?!去就去,大不了我请客吧。

雅克把我带到了一个路边小酒馆,随便喝了几杯,我们的酒量都不行,雅克很快就胡言乱语了,反正我本来也听不懂他说什么。他用不堪入耳的英语连说了几个“friend”,看起来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我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在巴黎这几天一事无成,倒交上了这么一个异国朋友。

虽然雅克说由他请客,但最后还是我为他付了钱,也算是还了人情。

晚上8点,我回到了伏尔泰大学,来不及去看教授和于力,急匆匆地跑上了历史系顶楼,打开笔记本电脑便上线了。果然收到了林海发来的电子邮件,他在E-mail正文里足足写了一千多字,我很吃力地看完了全部内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不可思议了,羊皮书竟是这么得来的!而那幅油画《玛格丽特》居然是赝品,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真品,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带到中国藏了起来,至今依然渺无踪迹。

如何让人相信这些事呢?我摇着头在房间里踱步,心想在30年代这所校园里,是否也有一个叫林丹青的中国青年,与我现在一样苦思冥想呢?

不,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奥尔良教授,既然林海愿意把他爷爷的往事告诉我,那就意味着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我必须要帮他解开谜底!

我立刻跑下了楼梯,发现奥尔良教授的研究室依然亮着灯光,他和于力正在一起分析着什么。我立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我刚才收到的E-mail里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于力。

于力显然也大吃一惊,在他把这些话翻译给奥尔良教授听后,研究室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我呆呆地注视着他们的脸,仿佛看着两块冰凉的石头。

面色铁青的奥尔良教授终于说话了,林海把他的话译给我听:“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正是玛格丽特王后的情人——德·拉莫尔的后代。”

“他不是被处死了吗?如何会有后代?”

但我又想到了《红与黑》,这里面不是也有个拉莫尔侯爵的家族吗?

于力摇摇头回答:“拉莫尔家族有很多支系,有许多是德·拉莫尔的兄弟子侄的后代。不过,你刚才所说的那个拉莫尔家族,其实是非常特殊的,几年前在法国南方发现过一份族谱,里面有这个家族的记载,传说那是一个幽灵家族。”

“幽灵家族?”

我不禁张大了嘴巴,想起了自己小说中的那些故事,原来真是古今无不同,东西无不同。

“是的,传说那个拉莫尔家族,隐居在法国南方的一处偏僻山谷中,极少与外界交往,数百年来有许多人死在他们的手里。”于力又和奥尔良教授对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说,“不过,最最让历史学家感兴趣的是,这个拉莫尔家族正是德·拉莫尔本人与玛格丽特公主所生下的私生子的后代。”

“你说什么?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有私生子?”

虽然这些天看了不少资料,但我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说法,此等风流野史,不是和国内戏说的清宫剧一样了吗?

“这并不是小说家的想象,而是奥尔良教授用几年的时间考证出来的,根据大量的宫廷档案和记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在1574年4月30日,德·拉莫尔被处死那天以后,玛格丽特的体形渐渐发生了变化,直到当年的11月中旬,她在宫中秘密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亨利从来不承认这个孩子,凯萨琳王太后也认为他是个野种,立刻就把孩子送出了宫廷。”

“你们由此断定,这个孩子正是德·拉莫尔的骨肉?”

“对,确切地说是德·拉莫尔的遗腹子。”

“我明白了,玛格丽特为什么要抱着爱人的头颅下葬,因为她明白自己的腹中,已经埋下了爱人的种子。”

这时奥尔良教授对于力嘟囔了几句,他点了点头说:“但更重要的是,她要送给她未出世的儿子一件礼物。”

“礼物?”

“是的,今天我和奥尔良教授已经研究出了结果,根据你提供的这卷羊皮书,并非全部都是路易九世的手迹,其中有一小部分文字,是16世纪的后人添加的,这从字体与拼写方法上都可以看出。根据这些16世纪的文字,我们可以确信这与瓦卢瓦王朝的宫廷有关,而玛格丽特当时就在宫廷中。”

“那你们认为——玛格丽特要送给自己私生子的这件礼物,就是‘路易九世之谜’的秘密?”

于力微微一笑:“你非常聪明,果然是写心理悬疑小说的。是的,当德·拉莫尔被处死以后,玛格丽特悲痛欲绝,本想就此了结生命,但想到腹中的孩子,她还是要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她不但要坚强地活下去.还要给自己和拉莫尔的私生子,留下世界上最重要的财富,让他长大后能为亲生父亲报仇,成为法国的国王甚至全世界的主人。”

“天哪,这个秘密真有如此重大的作用?”

“至少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可以推断的是,玛格丽特当时一定掌握了这个秘密,但她的母后禁止她离开宫廷,实际上是把她软禁在了卢浮宫中。她也考虑到将来孩子出生,很可能会被别人强行抱走,自己根本无法把秘密告诉孩子。所以,她必须要用一个非常隐蔽的方法,把秘密的信息记录下来,以便将来传给自己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说:“但这真是太离奇了。这些都是你们的推断,有没有根据呢?”

“根据就在羊皮书里头,我和教授已经完全破译了,那些16世纪的文字记录得很清楚,一定有人总结过这段历程。玛格丽特如何留下秘密的信息呢?她想到了利用宫廷画家来给她画肖像的机会,于是她通过母后请一位画家入宫,在旁人的严密监视之下,画家为她画了一幅人物肖像。但我们可以确定,她一定在那幅画中留下了宝贵的信息,这种信息可以传递给她未出生的孩子,以便那孩子将来获得秘密,成为法国乃至世界的主人。”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那幅《玛格丽特》油画,其实就是一种密码,它指示了‘路易九世之谜’的破解方向,对吧。”

于力不禁拍了拍手说:“你的分析太对了,我和教授讨论了大半天,居然被你一下子说透了。画玛格丽特那幅肖像时,应该还完全看不出来怀孕的样子吧,但在数月之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可怜的是,那孩子随即被凯萨琳王太后送了出去,谁都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里,玛格丽特也不知道,她只能每日以泪洗面,不久被她的丈夫接到了纳瓦尔去。”

我不禁也为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所感动了:“那个孩子的下落究竟如何?”

“放心吧,他后来在乡下长大成人了,当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想方设法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而此时玛格丽特早已被她的丈夫休弃,她失去了往日的青春美貌,躲到圣母院里度过残年。根据羊皮书上的这段记载,当她的儿子几经周折,千辛万苦地找到她时,她已经重病在身奄奄一息了。”

“玛格丽特在临死前把羊皮书卷送给了儿子,她说谁得到了那个秘密谁就会统治世界。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藏宝的地点,就躺在儿子的怀中断气了,也算是最后的遗憾吧。”

我终于忍受不住了,轻叹了一声:“难道秘密就此中断了吗?”

“不,秘密就藏在那幅油画中,玛格丽特的儿子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他并不知道秘密究竟是什么,因为油画中的秘密实在太隐蔽了,玛格丽特临死时又没来得及说,以至于他守着那幅油画一辈子,熬白了头发都没发现秘密究竟是什么。”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玛格丽特和拉莫尔的私生子也有了后代,他们在法国南方繁衍着子孙,和拉莫尔家族的其他支系并不来往,完全与世隔绝,世代守护着这幅油画,还有这卷羊皮书。他们不断在羊皮书上添加一些内容,所以才会被我们所破译知晓。但我猜想四百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没有参透这幅画里的秘密。”

“那油画怎么又会流失到外边去的呢?”

“你忘了吗?上次我们不是查过油画《玛格丽特》的资料吗?”

我这才想了起来,伏尔泰大学的艺术品资料库,记录了那幅画的收藏历史——在法国大革命之前,此画一直被法国南方某家族收藏,想必这家族一定是拉莫尔家族了。后来拉莫尔家族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参加了保王党的叛乱,便遭到革命派的镇压,油画《玛格丽特》被政府没收,后成为拿破仑的私人收藏品。此后数十年这幅画又几经转手,直到巴黎公社起义后,由圣路易博物馆收藏。

到这里我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原来羊皮书的秘密就在这里了,它记录了关于油画《玛格丽特》的秘密,而四百年前的油画《玛格丽特》又隐藏着“路易九世之谜”的重要信息,那重要的信息又是什么呢?

但现在最大的关键是,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油画,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被盗窃了,它被林海的爷爷带到了遥远的中国,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如果没有看到那幅画的真迹,当然也不可能破解出画中的密码!

可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究竟在哪里呢?

是在中国,还是在法国?或是早已经毁灭了?茫茫世界,到哪里去寻找那幅画呢?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林海的手中了。

林海能否找到爷爷留下来的真画呢?

我只能绝望地叹了口气,因为这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想快点离开巴黎,回国去帮助林海,他现在正处于万分危险之中。

我匆匆地辞别教授,走出房门前下意识地回了回头,只见幽幽的灯光打在奥尔良教授的脸上,似乎显现出狰狞的反光。教授正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那种眼神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似乎有某种东西已经附上了他的肉体,正潜伏在黑暗的某处,随时要吞噬着这栋大厦里的每一个人。


2005年4月16日 上海

 子夜12点。

黑夜的雨铺天盖地,路边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已经打湿了林海的衣服。他撑着伞大声叫喊着玛格丽特,她跑出网吧时并没有带伞,林海很担心她会不会淋雨着凉。

他已经找了两个多小时了,跑遍了附近的几条马路,几乎把嗓子都喊哑了。但他知道玛格丽特人生地不熟,是不可能跑出太远的,她一定还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在茫茫的夜雨中,林海只感到心如刀割,眼前不断晃动着玛格丽特的身影,心里却不断地问着:“为什么?”

他曾经完全相信玛格丽特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牵动着他的心,甚至她的一个眼神,也可以让他心跳得厉害。但如今都已经成为了梦幻,就像沙粒聚成的一座巨大城堡,只一个浪头就被打得粉碎。

“她根本不是油画中的幽灵,她为什么要骗我?她究竟是谁?”

林海默默地问着自己,一步一颤地回到网吧门口,只见在彻夜长亮的霓虹灯下,有两个人的身影在晃动着。

他撑着伞悄悄向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玛格丽特,她正浑身颤抖着站在屋檐底下,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而另一人是个陌生的外国人,穿着件黑色的风衣,苍白的脸庞上长着副鹰钩鼻子,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玛格丽特和那个男人正说着话,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林海的悄悄靠近。林海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块广告牌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那男人说的也是法语,用命令式的口吻对玛格丽特说:“快点回到那小子身边去!”

“不,他已经知道那幅画是假的了,我的谎言也被他看穿了。”

“那你更应该回到他身边,继续控制住他。”

玛格丽特痛苦地回答:“我做不到!”

然后,林海只听到啪的一声,原来那男人竟打了玛格丽特一记耳光,接着又是一声恶毒的咒骂。

但玛格丽特似乎并没有任何退缩,她只是倔强地说了声:“Je l’aime!”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他。

瞬间,“Je l’aime”像针一样扎在了林海心头,他只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以免发出声音来。

那法国男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地说:“你疯了吗?”

没想到玛格丽特居然冲了出来,但一只手被那男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身体暴露在雨中,双手拼命地挣扎着,情况似乎万分危急。

这时林海再也忍不住了,他从广告牌后跳出来,一把推开了那个男人,然后紧紧地抓住了玛格丽特的手。

林海的突然出现,自然让玛格丽特非常惊讶,她还来不及说话,林海已经拉着她向马路对面跑去。

玛格丽特下意识地跟着他一起跑,穿过大雨中的街道,一下子跑到了对面的小巷中,身后只留下那个大声咒骂的法国男人。

雨伞不知被扔在了哪里,他们在黑夜的大雨中一路小跑,飞溅的水花弄湿了衣服,地上发出奇妙的声音。他们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像从囚笼中跑出的奴隶,要尽情地享受片刻的自由。

直到林海紧紧地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玛格丽特睁开被雨水打湿的双眼,额前的头发紧贴在眼角,颤抖着说:“Excusez moi!”

“别说对不起了,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们快找个地方躲躲吧。”

林海拉着她穿过雨巷,在一处屋檐下给朋友打了个电话,磨破了嘴皮子总算叫朋友让出了一间空屋。

然后他们跑到了另一边的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就赶过去了。

朋友空关的房子离这里很近,是多层房子的四楼,一室一厅,准备下星期要租出去的。林海在半夜里敲了朋友的房门,拿到钥匙后打开了空屋。

他拖着玛格丽特来到卫生问,幸好热水器还能用,他知道玛格丽特会使用的,便让她先洗个澡,然后自己再跑出去买点换的衣服。

附近有家24小时便利店,他买了一些简单的衣服,便匆匆地跑回来了。林海从浴室门缝里把衣服塞给了玛格丽特,很快就看到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了,头发上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了许多。谢天谢地,她身体非常健康,看起来并没有感冒。

这时玛格丽特显得有些尴尬,她低下头说:“你也淋雨了,去洗个澡吧。”

林海呆呆地点了点头,便走进浴室洗了一个澡。当热水冲淋在头顶时,他的心里已一片空白,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宁愿相信玛格丽特就是四百年前的人,诺查丹玛斯也正在追杀他,一切依然还在梦幻之中。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只见玛格丽特手里握着个小东西,看起来像是袖珍麦克风,只有两三个厘米大小,她淡淡地说:“把它毁了吧。”

“为什么?”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身边,他们就会随时找到我们。”

“你什么意思?”林海接过她手中的小东西,仔细端详了一下说,“难道说这是方位传感仪?”

玛格丽特羞愧地点了点头。

林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你身上一直藏着这个东西?怪不得诺查丹玛斯会一直找到我们,原来他不是闻你的气味,而是接受这个东西的电磁信号吧。”

“Excusez moi!”玛格丽特羞愧地低着头说,“你快点毁了它吧,否则他们还会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从房间里找来一把锤子,将传感仪砸烂在过道上。

玛格丽特终于嘘出了一口气:“他们不会再找到我们了。”

林海沉默了片刻,突然回头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他们是——”玛格丽特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轻声说,“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那你又是谁?”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是玛格丽特。”

“不,玛格丽特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她早已经死去变成了灰土。”

“玛格丽特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拉莫尔。”

林海一下子怔住了,嘴里缓缓念出了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 拉莫尔?”

“是的,这就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拉莫尔?”他抿起嘴仔细想了想,忽然大声问,“是《红与黑》里的拉莫尔侯爵家族?”

“不,我们不是那个侯爵家族,但我们是德·拉莫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直系后代。”

“对了,在爷爷留给我的信里,也写到了那个隐居在法国南方的家族,你们就是那个拉莫尔家族吧?”

玛格丽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是我的叔叔,他叫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在我的手心里写下‘Aider moi’的人,就是他吧?”林海不待玛格丽特回答,自顾自地说,“没错,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么装做诺查丹玛斯来吓我们的人,也是他吧?”

“你猜得没错,他之所以能一直跟着我们,就是因为我身上藏着的方位传感仪……”

说到这里林海已经猜出几分了,他盯着玛格丽特那翡翠色的眼睛问:“够了!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1936年,我们拉莫尔家族盗走了油画《玛格丽特》,但族长的女儿玛蒂尔德,却与你的爷爷林丹青私奔去了中国,不但带走了《玛格丽特》的真品,而且还带走了古老的羊皮书。”

“所以在时隔将近七十年之后,你们要趁着圣路易博物馆来中国办展览的机会,到上海来寻找真正的《玛格丽特》?”

她摇了摇头:“不单单如此,还因为最近有几位专家,怀疑圣路易博物馆收藏的那幅画是赝品,我们除了要寻找真画之外,还要把那幅假画盗窃出来,以免七十年前的那幕戏被揭穿。”

“既然是盗窃假画,为什么还要找到我呢?”

“因为你是寻找真画的关键,我们家族进行过秘密的调查,发现你爷爷十年前就去世了,但你父亲并不知晓内情。而你作为林丹青唯一的孙子,又是法语系的大学生,正好是我们的突破口。”

“所以你们就选择了我,从一开始就为我安排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把我引到西洋美术馆里,又利用你吸引我上钩,让我真的以为你是从画里逃出来的,相信了那套画中幽灵的鬼话,还以为真有个诺查丹玛斯要来杀我,害得我东躲西藏几乎精神崩溃!”林海异常痛苦地颤抖起来,“为什么,玛格丽特,你为什么要这么欺骗我?”

“Excusez moi!”她又重复了这句话,低下头说,“是他们逼着我这么做的……”

“不要再隐瞒了,全都告诉我吧,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的。”

玛格丽特眨了眨半透明的眼睛,嘴唇颤抖着说:“我出生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偏僻山谷里,整个拉莫尔家族几乎与世隔绝地住在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年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像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这引起了家族的注意。从十几岁起我越来越像玛格丽特公主了,他们甚至对照了王后少女时代的画像,发觉我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这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因素,因为我们家族是德 ? 拉奠尔与玛格丽特王后的私生子的后代,我们身上流淌着玛格丽特的血液。”

“我明白了。”林海点了点头说,“在经历了若干代人的繁衍之后,四百年前玛格丽特王后的相貌基因,完全传递到了你的身上,确实存在这种隔代遗传的现象。”

“所以家族决定把我培养成第二个玛格丽特王后,他们严禁我离开家族,让我生活在16世纪的环境中,用百年前的规矩来教育我,使我对宫廷礼仪了如指掌,对法国古代的历史如数家珍,甚至说话也变成了宫廷腔。总而言之,他们‘复制’了一个玛格丽特公主,使我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上来看,都与油画里的玛格丽特如出一辙。”

林海大声地说:“但你就是你,你的名字叫玛格丽特 · 拉莫尔,不是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王后。”

“这已经不重要了,家族牢牢地控制着我,我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服从’,我从来不怀疑家族给我的命令,他们告诉我家族就是一切,是家族给了我生命,我必须要无条件地为家族而献身。”

“所以,你就跟随他们来了上海,为我挖掘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玛格丽特又低下了头,鼻子里有些嗡嗡地说:“是的,这是他们精心策划的计谋,就是要通过我来控制你,找到《玛格丽特》真画的线索。”

林海缓缓闭上眼睛,将美术馆那晚以后的一幕幕场景,又如电影般放了一遍:自己两度在美术馆里神秘地晕倒,半夜被关在了厕所里,发现玛格丽特的幽灵从画中走了出来,同玛格丽特一起躲避诺查丹玛斯的追杀——

尽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诞不经,只有精神病人才会信以为真,但林海竟真的落入了陷阱,像偏执狂一样深信不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颤抖着睁开眼睛,盯着玛格丽特的脸庞看了看,瞬间他终于明白了,全都因为她一这个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壬后一模一样的女子。

是的,在十年前的那个中午,在老屋阁楼的阳光里,这张脸庞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自己心底。在十年之后的那个黑夜,当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时,一切的理智早已经崩溃了,他不能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因为她始终都活在自己的心里——他爱这个人,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也许命运早就注定了他们的相遇。

房间里静了许久,此时已是凌晨8点多了,窗外依然倾泻着大雨。玛格丽特终于打破了沉默:“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黑夜的美术馆里,我们彼此面对着,呼吸着对方口中的空气。你也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家族以外的男人,在这瞬间我感到了内心的颤抖。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完成家族交给我的任务,我让你带着我离开那里,于是你拉着我在黑夜中狂奔。当我们穿过美术馆里一幅幅名画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回到了四百年前,我就是玛格丽特公主,你就是我的德 ? 拉莫尔,我们一起私奔逃出可怕的卢浮宫,身后是追赶我们的国王和士兵们。”

“这是真的吗?”林海果然怔住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就是与你在一起的几个日日夜夜,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族,也没有接触过家族以外的男人,但我曾经发誓要完成家族给我的使命。可是我发觉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也许是表演过于投入了,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要来干什么,而把我扮演的角色当成了我自己。”

“你一定很痛苦吧?”

“对,非常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发觉自己渐渐爱上了你。”玛格丽特终于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林海说,“过去我被禁锢在家族的樊牢里,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当我和你在一起时,竞发现自己是那样脆弱,我渴望闻到你身上的气味,渴望你能搂住我的肩膀,渴望……”

“别说了!”

但玛格丽特执拗地说了下去:“我也难以相信,仅仅几个昼夜,就能让人忘情地爱一个人——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就像我爷爷和玛蒂尔德?”

林海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难道上一代人发生的事,又要在他们身上重演了吗?

虽然拉莫尔家族的计划是那么天衣无缝,但他们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女孩子的心。

玛格丽特作为一个诱饵,虽然牢牢地控制住了林海,但同时自己也陷入了感情的漩涡。最后,在家族与爱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是的,这是拉莫尔家族最大的失策,他们没有考虑到前车之鉴:七十年前的玛蒂尔德背叛了家族,跟随林丹青私奔到了中国,不但赔了女儿,还失去了真画与羊皮书。

“林海,请不要离开我,我已经背叛了家族,他们不会饶恕我的,我只能和你在一起了。”

但林海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后退了一步说:“等一等,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让我静下来想一想。”

“还等什么?再等就来不及了。”

但林海看了看时问说:“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你一定累极了吧?先睡个觉吧。”

再说下去天就要亮了,玛格丽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她躺到了里间的一张小床上。而林海则呆坐在小厅的沙发上,听着雨点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也许是折腾得太累了,这一觉竞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海是肚子饿得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的雨依然在下着。

他用力摇了摇头,然后跑到里间,看到玛格丽特早已经起来了。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圈竟然有些发红了。林海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画中的幽灵,不再是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现代人,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 ? 拉莫尔。

林海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便跑出去买了午饭回来,他们都已经饿极了,没说什么话就全部吃光了。

吃完后林海呆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玛格丽特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又该怎么办?她的叔叔或者其他拉莫尔家族的人,一定正在到处寻找他们,幸好他已经把方位传感仪砸烂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然都已经看到了爷爷的信,就必须把最后一件事完成——找到《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

据说那幅真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

可怎么才能把那幅画找到呢?当初爷爷和玛蒂尔德把油画带到中国,一定藏在某个秘密的所在,此后又经过了那么多年,事过境迁再到哪里去找呢?

林海又从包里翻出了爷爷的那封信,在信的最后有这样一句话:“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你答案,但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她已回到母体中。”

什么又是“回到母体中”呢?

他低下头想了许久,但始终都想不出所以然来。忽然,他回头问了问玛格丽特:“你们家族里的人,有没有对你说过那幅画里的秘密?”

“不,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寻找这幅画了。但这个秘密肯定是1574年的玛格丽特王后留下来的,她要留给她腹中的拉莫尔的孩子一样礼物,作为他将来为父报仇并登上法国王位的资本。”

“当年我爷爷画的那幅赝品,必然在某些地方与真画不一样,至少膺品里是看不出秘密的,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那幅真画。那一定是非常细微的差别,因为数十年来没有人发现那幅赝品的秘密。”

玛格丽特忽然冷冷地说:“确实有一个微小的差别,因为据我们家族里的人说,那幅赝品上原本有你爷爷的签名。”

“我爷爷的签名?可既然是赝品,造假者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呢?”

“因为当时你爷爷在临摹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制造赝品,他只是按照玛蒂尔德的吩咐做而已,到后来才知道是偷梁换柱用的赝品。当年为了掩盖赝品的真相,家族的人把那个签名巧妙地涂掉了,那时候的鉴定技术不高,也没有精确的照相记录,所以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小细节,也就一直在博物馆里放了六七十年。”

“可既然被涂改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的。”

“是的,近年来有一个德国的专家,他专门运用电脑照相的技术,对世界各国的名画进行分析,特别是鉴别真伪。他对圣路易博物馆所有的藏品进行过分析,结果发现《玛格丽特》这幅画是赝品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在这幅油画的左下角,有一处极其细微的被涂改过的痕迹,用肉眼很难分辨出来,但在电脑图片分析下就原形毕露了。”

林海这才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要趁着这次到中国来展览的机会,想方设法把那幅画偷出来,以掩盖当年偷粱换柱的阴谋。同时还要利用那幅赝品,把我给引出来进入陷阱,真是一石二鸟的计谋啊。”

玛格丽特不再说话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宛如四百年前被软禁的玛格丽特。

整个下午林海都闷在房间里,思考着爷爷留给他的那句话——她已回到母体中。

天色很快要黑了,他出去买了晚饭回来,两个人简单地吃了一顿。他想如果没有这些烦人的事,和玛格丽特这样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但这只是他的非分之想,谁都不知道今晚还会发生什么。

晚饭后林海继续思考着那句话,就连玛格丽特也帮着他一起想,窗外的雨仍然滴滴答答的,但要比昨晚小了很多。

正当两人绞尽脑汁之时,玛格丽特忽然拍拍林海的肩膀说:“你爷爷过去不是学画的吗?那么‘母体’会不会是一幅画呢?”

“一幅画?”

林海点了点头,这确实很有可能,但他从来没听说过有《母体》这样一幅画。而爷爷一辈子画过那么多画,林海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名字。

然而,某道电光宛如上天的召唤,一下子闪到了林海的脑子里——小礼堂!

对,几天前他不是路过了学校的小礼堂吗?那里面挂着一幅爷爷在50年代画的画,林海清楚地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母亲》。

“母亲”不就是“母体”吗?

原来这就是爷爷留给他的暗示,真正的《玛格丽特》应该就在学校的小礼堂里!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玛格丽特的手说:“我们快点走,我想我已经知道《玛格丽特》在哪儿了!”

玛格丽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林海拉出了房间。他们各自撑着伞,跑出了雨夜中的楼房,叫上一辆出租车赶往大学。

出租车停在了大学门口,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了进去。校园里没有多少人,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出现。

在夜雨中转过几排房子,终于跑到了小礼堂门前,林海忽然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栋黑夜里苏联式的房子,心里又想起了爷爷。

“爷爷,我来了!”

林海默默地念着,便拉着玛格丽特跑进了礼堂。黑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开关,他打开了靠墙的一排灯,正好照亮了墙上那幅巨大的油画。

他和玛格丽特都屏住了呼吸,凝视着墙上那幅两米多长、一米多高的油画。

这幅画的名字叫《母亲》。

油画里有一片金色的麦田,一个中年农妇坐在田埂上,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小孩。在灯光的照耀下,那麦浪是多么耀眼啊,就像阳光下的大海,而那位母亲则是矗立于海面上的礁石。

林海颤抖着说:“这就是‘母体’!”

他从旁边移来了一张桌子,然后站到桌子上,正好可以够到画框的上端。固定画框的是钩子,林海小心翼翼地把画框取了下来,这幅油画果然非常重,起码有四五十斤的分量,林海的双手都抖了起来,用尽全力才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天哪,怎么会这么重?”

林海大口地喘了几下,然后看了看墙面上,只有原来画框位置的一道黑圈,后面是白色的石灰墙面,他用手摸了几下,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这才从桌子上爬下来,仔细地看着这幅爷爷画的《母亲》,单从油画表面来看并没有特殊之处。

这时玛格丽特提醒了一句:“你说这幅画很重是吗?会不会是……”

林海心里跳了一下,他也立刻就想到了——画中画。

对,他赶紧检查了一下画框,虽然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但木质的画框依然非常牢固,没有任何开裂和霉变的迹象。

林海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一起用力,又把整幅油画翻了过来,让画框的背面朝上。然后他再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果然听到里面似乎有夹层。他兴奋地点了点头,仔细看了看画框的背面,结果发现在画框的最下端,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地方。

他立刻掏出了一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刀,嘴里轻轻地念了一声:“对不起了,爷爷。”

接着他用刀剖开了那个隆起的地方,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空间,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剖开,直到把整个画框的背面都撕开了。

终于,里面露出了另一幅画框的背面,果然是夹层里的画中画。

林海兴奋得几乎叫了起来,他撕开了外面所有的框皮,然后把夹层里面的那幅画拿了出来。

这时他们看到的还是画框的背面,大约有六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宽,正好是林海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玛格丽特》的大小。

在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们两人屏住了呼吸,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画翻了过来。

瞬间,时光倒流,四百年前的光阴再现,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玛格丽特》。

“赞美上天!”

林海已被震惊住了,果然是那幅油画,16世纪末的玛格丽特王后,她正襟危坐于厕中,幽暗的光线照亮了她迷人的脸庞,那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正流露着永恒的忧伤,似乎注视着普天下每一个人。

在西洋美术馆里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这个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和王后,那个时代的人问尤物,正穿过时光端坐于他面前。真正的玛格丽特具有比赝品中更大的魅力,仿佛正期待着某个人来将她带走,把那个天大的秘密说出口。

而玛格丽特看着画中人的感觉是更加震惊的,她仿佛面对着一面镜子,看着自己穿着四百年前的服饰,被囚禁在这幅古老的油画中,似乎家族为她编造的谎言已经成为现实,她还依然停留于卢浮宫内,直到地老天荒。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油画《玛格丽特》,是1936年林丹青和玛蒂尔德从法国带来的真迹一她的身上承载着天大的秘密,承载着太多的阴谋,所以她必然要被隐藏于此,在“母体”中被尘封五十个年头,直到今夜林海和玛格丽特历尽了千辛万苦,终于将她大白于天下。

林海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油画,仿佛已见到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本人。

忽然,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低吟,林海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他们背后。

小礼堂的灯光照亮了那个人,露出一张典型的法国男人的脸庞,林海轻轻地念出了他的名字:“温格老师。”

是的,他就是林海的外籍法语老师温格,正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的那幅油画,

在这里看见温格老师,林海显然非常意外,他用法语问道:“老师你怎么会来这里?”

温格老师并不说话,他把目光又对准了玛格丽特。这时林海才发现,玛格丽特的表情已经全变了,神情恐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有什么不对吗?温格会出现在这里?林海的脑子瞬间急速转动了起来,就在他还没有搞明白之前,忽然听到玛格丽特尖叫了起来!

刹那间,林海只感到脑后一阵风声,就在他要回头的时候,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就像一把刀插入了大脑,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瞬间滑入了油画中的黑夜。


2005年4月17日 上海

 凌晨两点。

林海悠悠地醒了过来,只感到身下一阵颠簸,似乎正在行驶的汽车里面。

后脑勺依然隐隐作痛,他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睛,车窗外的天还没有亮,但雨似乎已经停了。他想要挣扎着坐起来,但手脚却动弹不得,原来自己已经被绑了起来,只能大口地喘息着。

这时他看到了前排的座位,玛格丽特和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坐在一起。昨天凌晨林海见到过那个男人,他是玛格丽特的叔叔维克多。这是辆八人座的面包车,在最前面还有人在开车,从背影看起来像是温格老师。

难道温格老师与他们是一伙的?或者温格本来就是拉莫尔家族的人?想到这里,林海不禁毛骨悚然起来。

那么玛格丽特呢?她说她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家族,但最后还是把拉莫尔家的人引来了。是的,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通过林海找到了那幅真画。原来玛格丽特还是个诱饵,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终究还是骗他的鬼话。

这才是真正让林海心痛的,他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来,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然而,他却听到玛格丽特说话了,她用法语对她的叔叔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林海。”

“这得看他自己了。”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你们是不是破坏了方位传感仪?”维克多冷笑了起来,那声音令人不寒而粟,“你以为只有这一个传感仪吗?除了你知道的那个以外,还有一个更加微型的传感仪,就藏在你的身上。”

玛格丽特显然很吃惊:“我的身上?”

维克多伸手摘下了玛格丽特的耳环,冷笑着说:“其实,这副与油画里一样的琥珀耳环,里面藏着一个微型的方位传感仪,能够把你所在的方位,迅速地传递到我的电脑上。”

到这时玛格丽特才如梦方醒,她看着那副耳环说:“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么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将近七十年前,玛蒂尔德背叛家族的事你也知道吧,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前车之鉴,我们不能不防啊。”维克多又冷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女孩子的心,谁都捉摸不定,我们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虽然林海掉进了你的陷阱,但你却掉进了爱情的陷阱。我们必须对你防备一手,所以才会在你的耳环里,装进这么一个东西,现在果然起到了作用。”

听到这里的时候,林海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至少他明白玛格丽特没有出卖他。

汽车忽然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大概居住着许多外国人吧。维克多抓着玛格丽特先下了车,然后他跑到汽车的后面,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幅画框,已经用帆布仔细地包起来了。

林海这边的车门也被拉开了,在黑暗中他看到了温格老师的脸,他立刻喊了出来:“温格老师,你为什么这么做?”

温格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他并不回答,只是把林海拖下了车。林海的双手被反绑着,温格将他带上了一栋楼房。

想必这里就是温格住的地方了,一套很宽敞的房子,装修得也不错,只是没什么家具摆设。他们把林海和玛格丽特带进一个小房间,到这时林海才发现房间里有一幅画,正是自己在西洋美术馆里看到的那幅赝品《玛格丽特》。

原来他们真的把画盗窃了出来,就藏在温格的房子里。林海摇了摇头说:“温格老师,我平时一直都很敬重你的,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时温格终于说话了:“因为我也是拉莫尔家族的成员。”

林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回头看了看玛格丽特。她蜷缩在墙角,点了点头说:“是的,温格是我的堂兄。”

温格略带遗憾地说:“对不起,林海,我始终把你当成我最好的学生,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当初来中国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寻找林丹青的后人。是家族把我派到中国来的,我查到了林丹青曾经在这所大学当美术老师,所以我就想方设法应聘进入大学,担任你们的法语老师。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林丹青的孙子居然会成为我的学生,我由此秘密地调查了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个老顽固,在他身上很难突破。”

“所以你就看中了我?”

“是的,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我是你的法语老师,我非常了解你。你天生就多愁善感富于幻想,你喜欢法国文学,喜欢《红与黑》,喜欢看恐怖电影,你非常容易受到我们的影响。所以,你才是我们寻找《玛格丽特》真品的突破口。”

这时林海恍然大悟了:“我明白了,那天你说有一张圣路易博物馆珍品展的参观券,还给我们出了一个《红与黑》里的问题,这都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不是?你知道我非常喜欢看《红与黑》,我一定可以回答出这个问题的,所以那张参观券是奖励给我一个人的,目的就是要让我去西洋美术馆,去受到《玛格丽特》的影响。”

“你猜得没错。”温格说话始终保持着冷静,“你去了西洋美术馆以后,是不是很快就在密室里晕倒了?”

“对,难道那也是你们的安排?”

“当然是了!”这回说话的是玛格丽特的叔叔维克多,他扬扬得意地说,“你是否还记得,当你刚走进美术馆的时候,有个人从你身边走过撞了你一下。”

林海一下子明白了:“那个人就是你?”

“没错,在我故意撞到你的时候,在你衣服领子上悄悄喷上了药水,然后你会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我想起来了!对,我是闻到了一股气味,我还以为那是油画的气味呢。这么说我晕倒也是因为那气味?”

维克多冷笑了起来:“是的,那种气味闻多了就会使人晕倒,但很快就会醒过来,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事后也很难检查出来。”

“我明白了,你们通过种种手段,使我在第一次去过美术馆之后,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疑问,特别是你写在我手心的那个‘Aider moi’。你们断定我还会第二次去美术馆,便趁那个机会对我用了同样的方法,使我晕倒过去。然后你把我锁到厕所间里,就这样让我躲过了清场。几个小时后药力失效,我醒过来逃出了厕所,自然而然地来到陈列《玛格丽特》的密室,而此时玛格丽特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当时你也听到了脚步声吧?那其实就是我的声音,你把我当成诺查丹玛斯了。”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们是怎么闯进西洋美术馆的?”

温格突然插话了:“让我来说吧,其实我在法国是学计算机的,还是欧洲有名的黑客高手。那些天维克多一直守候在美术馆里,在珍品展结束前一天,他终于再次等到了你。那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已经把你锁进了厕所间。于是我入侵了美术馆的电脑系统,用黑客手段开启了美术馆安全门,同时关闭了录像监视和红外线系统,就这样让维克多和玛格丽特闯入了美术馆。”

“那么还有珍品陈列室呢?它在晚上应该是全封闭的,玛格丽特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珍品陈列室确实有一道坚固的安全门,而且采用了视网膜识别技术,就像指纹或声音识别一样,只有固定人员才可以开启这扇门。要破解这道难关也很简单,早在法国的时候,我们就通过巴黎一家眼科医院,盗窃了圣路易博物馆一位专家的视网膜资料。这位专家也随同名画来到了中国,也只有他可以独自进入密室,所以我们就利用他的视网膜资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安全门。”

“原来如此。那么后来美术馆里说油画发生了奇异变化,《玛格丽特》的中间出现一大块阴影,想必是你们换上了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幅画吧,居然把这么多专家都骗了。”林海半是佩服,半是厌恶地哼了一声,“拉莫尔家族真是盗贼世家啊!”

维克多冷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了《玛格丽特》的真迹,家族两百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那个天大的秘密……”

“别说了!”温格冷静地打断了维克多的话,他又回头对林海说,“对不起,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家族数百年来的使命。这幅油画本来就是玛格丽特王后留给她的后代——也就是我们家族的,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就是‘完璧归赵’。”

最后那四个字,他说的是标准的中文。

这时维克多捅了捅温格说:“时间不早了,你说玛格丽特怎么办?”

温格伏下身子拉起了玛格丽特,柔声说:“玛格丽特,我们马上就要坐飞机回国了,你的护照和行李都在我这里,跟我们回去吧,你照样是我的好妹妹。”

玛格丽特的表情却变得异样冷漠,后背紧紧靠在墙上说:“不,我要留下来。”

维克多大声地问:“你不想回家去吗?”

“那是家吗?你还要让我回到家族中去吗?不,那是囚禁了我二十年的牢笼,既然我已经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就绝不会再回去了。”

“你真是疯了!”

维克多说着又举起了大手,准备要给玛格丽特一个耳光,但温格拉住了他,淡淡地说:“叔叔,有话好好说,请不要动手。”

玛格丽特走到了林海身边,抓着林海的手说:“温格,我已经爱上了这个中国人,让我和他在一起吧,我不愿意再回国去了。”

维克多又大声咒骂了起来:“真是贱货,就和当年的玛蒂尔德一样!”

但温格冷静地思考了一下说:“玛格丽特,我亲爱的堂妹,你真的喜欢林海吗?”

“是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我愿意和他在一起。”

“你宁愿放弃家族给你的一切?”

玛格丽特把头昂了起来:“我宁愿放弃我自己的生命。”

听到这里,温格终于轻叹了口气:“好吧,我不能强迫你走。而且我也了解林海,他是个不错的男孩,你可以跟着他留下来。”

维克多和他争辩了起来:“温格!你怎么可以——”

“够了,你也要为玛格丽特的幸福想想,既然她已经爱上了林海,那么就算她回到了法国,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家族去的。还是让她留下吧,我们回去的路上也可以少了一个麻烦。”

维克多想想也是,便不再坚持了。他用帆布把那幅林丹青画的赝品《玛格丽特》包了起来,然后说:“我订的是上午8点的机票,到巴黎是法国时间下午4点。”

“非常好,那我们现在就快点走吧。”

“那他们两个人怎么办?”

温格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现在把他们放出去的话,他们一定会去报警。所以,我们必须让他们在这里待上二十四小时,这样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回到了法国,并且从戴高乐机场出来,那时就谁都找不到我们了。”

林海摇摇头说:“你想把我们关二十四小时,可你们又回法国去了,你们怎么做得到呢?”

“我说过我早已经准备好了。”这时维克多已经把两幅画都拿出了房间,温格走到房门口说,“这是一扇自动防盗门,我特意把它给反装了,我可以设定关闭的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无法从内部开启,但一到二十四小时就自动打开了,除非——你知道密码。”

没等林海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出房间,把自动防盗门锁了起来,然后就听到外面按了几下钮,想必温格已经设定了二十四小时的期限。

然后温格又隔着门大声地说:“房间里有小冰箱,还有小卫生间,你们饿了可以自己吃,不必担心。”

这时玛格丽特冲到了门后,用力地敲着门说:“放我们出去!”

温格在门外冷冷地说:“玛格丽特,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祝你永远幸福,再见。”

接着只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玛格丽特用力敲着门,大声喊叫着“Aider moi”,可外面毫无动静。

但玛格丽特还没有绝望,她赶快跑回到林海身边,帮他解开了身上的尼龙绳。林海这才舒展着筋骨爬起来,捏着手腕上的勒痕,又看了看窗户外边,外面装着厚厚的铁栅栏,绝对不可能从窗户逃出去。

这时已经凌晨4点了,林海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手机,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衣服,但手机早已经被温格拿走了,他没有办法与外界联系。

他摇摇头又坐在了地上,看来只有等二十四小时才能出去了。玛格丽特也坐在了他身边,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就像两只受伤的动物。

林海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感到自己又冷又累,他忽然看到墙角有一条毯子,便把毯子盖在了玛格丽特身上。

他们都已经困极了,索性就听天由命吧,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没过几个小时,当清晨的光线照射在他们身上,林海惊恐地醒了过来,玛格丽特也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这个房间。

确切地说,这是一间囚室,一座坟墓。

林海感到有些饿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冰箱,里面果然有许多面包和矿泉水,这是温格留给他们的“狱中早餐”。

吃过这顿特殊的早餐之后,林海终于说话了:“玛格丽特,你不和你的家人们回法国,而是陪我留在这里,你不后悔吗?”

“不,我永远不后悔。”

“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被改变的吗?那天晚上,我们在父亲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玛格丽特苦笑了一下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晚你在椅子上睡着以后,我害怕你着凉,就把你拖到床上去了,是我在椅子上过了一夜。”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些失望地说:“我猜这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吧?”

“对,让你误以为发生了那件事,以便我更好地控制你。”

林海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铁栅栏说:“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在那张《玛戈王后》的DVD后面看到了你对我说话,那也是你们事先安排的,是吗?”

“是的,是我们事先拍好刻到那张DVD里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产生恐慌心理,进而相信我们编造的那些荒诞不经的谎言。”

“可为什么后来我看那张片子,后面那段话又没有了呢?”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原因很简单,那张碟片被我调包了。你第二次看到的《玛戈王后》,其实是另一张DVD。”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林海盯着窗外的天空说:“温格和维克多已经坐上飞机了吧?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得到那幅画呢?难道仅仅因为是祖先留给他们的?”

“因为画里隐藏着某个天大的秘密,据说得到那个秘密就能够拥有无限的权势,甚至可以成为世界的主宰。”

林海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秘密落到了恶人手中,那世界岂不是很危险了?”

“也许是的吧。”

“那么你们家旅算不算……”

本来他要说“恶人”两字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要说什么?盗贼世家?生活在阴暗森林里的幽灵家族?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世界本来就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

“不——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得手,如果这个秘密落到他们手里,恐怕会造成非常危险的后果吧?”

“那你想怎么办?我们现在又出不去,等到我们出去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回到法国,藏到某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林海在房间里踱着步说:“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的。”

“我们又没长翅膀,怎么逃?”

“温格临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吗,除非有密码才可以开启这扇门。”

玛格丽特走到自动防盗门后面,看着门上的密码按键说:“可你知道密码吗?”

“我们可以试一试。爷爷留下的银行保险箱,我们不是也不知道密码吗?”

“还是那个《红与黑》里的日期吗?”

“1574年4月30日——玛格丽特抱着拉莫尔的头颅下葬的日子。”林海闭上眼睛想了想说,“但愿温格设置的是这个密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在密码器上按下了“15740430”。

但密码显示却是错误,根本不是这个数字。

林海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他回头看看玛格丽特,两人的表情又都恢复了绝望。

他低下头想了片刻,温格到底会设定怎样的密码呢?像温格这样精通历史与文学的人,一定会设置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数字,既然不是那个日期,又会是什么呢?难道是人的名字?

Margueritte?

瞬间,林海想到了玛格丽特的名字,可密码器上没有英文字母,必须要用阿拉伯数字按键啊。

这时他又想到了在《地狱的第19层》故事里看到的情节一一用阿拉伯数字代替英文字母设定密码。

对,如果把二十六个字母按顺序排列,A=1,B=2,C=3……依此类推,直到z=26。

那么Margueritte这十一个字母,按照数字的排序,即:M=13,A=1,R=18,G=7,U=21,E=5,I=9,T=20。

把Margueritte连在一起就是13118721518920205。

这是一个长达十七位的数字,完全符合密码没定的原则。

林海深呼吸了一口,在密码器上缓缓按下了这十七位数字。

PASS!

谢天谢地,温格设定的就是这个密码,自动防盗门终于打开了。

林海拉着玛格丽特冲出了房间,几乎兴奋地叫起来,感觉就像逃出牢笼的邓蒂斯浮出海面,即将成为基督山伯爵。

这时已是上午10点钟了,他们跑出了这套房子,林海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拉着玛格丽特的手说:“现在必须要给巴黎打电话,让他们拦住温格和维克多。”

好不容易才找到打国际长途的地方,林海立刻拨通了身在巴黎的我的号码。

此时此刻,温格和维克多正坐在飞机上跨越欧亚大陆。

但电波却在瞬间抵达了巴黎……


2005年4月17日 巴黎

 巴黎伏尔泰大学的凌晨,历史系大楼的屋顶上,幽灵们正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就在顶楼的天花板底下,来自万里之外的电磁波,飞进了我的手机里,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了。

我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国内号码,究竟是谁半夜里给我打电话不过按照时差算起来,现在的中国应该是上午吧。

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接起了这个电话,却听到了林海的声音:“你还好吗?”

“还好,刚才有几个幽灵被你吓跑了。”

“我已经找到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了,但真画又被拉莫尔家的人抢走了。”

前一句话立刻让我兴奋了起来,但后一句话却让我摸不着头脑:“等一等,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

电话那头的林海非常着急,他只能大致地把情况说了说,他告诉我拉莫尔家两个男人的名字:温格和维克多,他们带着真正的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以及赝品《玛格丽特》上了飞机,今天下午就要回到巴黎了。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林海,你放心吧,我们还有时间,我会想方设法在机场拦截住他们的。”

挂了电话以后,我已经睡意全消了,走到窗前看着巴黎的夜色,想象那架载着《玛格丽特》的大型客机,正在遥远的云层上穿行。

现在是巴黎时间凌晨3点30分,我紧张地等到了拂晓时分,才给于力打了电话。

于力显然也还在睡梦中,他被我的电话吓了一跳,答应很快就赶过来。

我们约在学校的餐厅碰头,见面后于力反复询问我消息是否确切,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但到这时候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于力立刻找到奥尔良教授商量了一下,教授也非常吃惊,他立刻就向法国警方报案了,举报有人可能走私文物入境,希望警方在戴高乐机场拦截温格和维克多。

原本警方并不太相信这种事,但因为是伏尔泰大学的教授报案,所以立刻安排了警力,把我们几个人送到了机场。

到达机场已经是中午了,我们查看了一下航班信息.果然有一班自上海起飞的班机,要在下午4点降落巴黎。

警方又核对了航空公司提供的乘客名单,发现了温格和维克多的名字,他们的姓氏都是拉莫尔,而且他们确实随机托运了两件大行李。于是,警方通知了入境检验部门,一遇到温格和维克多两人就立即扣留。

我们就等候在机场入境处,于力和奥尔良教授都显得忐忑不安。直到下午4点,机场预告来自上海的航班已经降落。过了大约几十分钟,我看到一大群人走了出来,其中有两个男人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们其中一人三十多岁,长得斯斯文文风度翩翩。另一人将近五十岁,脸上镶嵌着一副鹰钩鼻子,一脸凶相。他们在入境处等候了许久,似乎一直都在接受盘问,而年轻的那个始终面带微笑解答着,直到他们都被警察带走。

这时一名警官过来告诉我们,温格和维克多都已经被拘留了,警方检查了他们随机托运的行李,果然发现了两幅油画。

奥尔良教授立刻打起了精神,由警官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那两幅油画都放在墙边,已经被拆下了包装。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这就是林海所见到的《玛格丽特》——油画里四百年前的法国公主正襟危坐,以忧伤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果然具有震撼人心的美。

在机场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我和于力还有奥尔良教授都屏息静气,呆呆地看着这两幅一模一样的画。虽然其中有一幅是赝品,但在我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

于力的嘴唇嚅动着说:“秘密就在眼前了。”

然后教授向警方提出:要把这两幅画带回伏尔泰大学去做鉴定,以确定是否是法定的文物,这样也可以给温格和维克多定罪。

警官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同意了奥尔良教授的请求,但必须要学校出具证明担保。教授马上和学校联系,用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担保手续,便从警方手里带走了这两幅画。

警车呼啸着护送我们回到了大学,在几名警察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把画搬进了历史系研究室。

等警察们离开以后,于力紧闭起研究室大门,甚至把窗帘都拉了下来,在特殊的灯光下,只有我们三人面对着两幅油画里的玛格丽特。

这两幅画简直太像了,谁都无法分辨,究竟哪一幅是真画,哪一幅是赝品呢?

奥尔良教授拿了放大镜,对着油画的细微部分仔细地看了看,但丝毫看不出端倪来。

忽然,我想起了林海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在林丹青画的那幅赝品下面,曾经有过他的一个签名,但后来被拉莫尔家族的人涂掉了。这是赝品唯一的漏洞。

我立刻把身体伏下来,仔细地看着两幅油画的下端,还是没有什么差别,只有右面那幅油画的左下角,似乎有块小小的阴影。我把教授叫了过来,在于力的帮助下,他仔细地检查了片刻,认为这块阴影确实是后来加上去的,并不是画家在作画时留下的。

这幅画一定是林丹青在1936年画的赝品,那处阴影底下也肯定是林丹青本人的签名,后来被拉莫尔家人涂抹掉了。

那么另一幅画就是真正的《玛格丽特》了!

我们又趴到了另一幅画底下,还是于力眼睛尖,他立刻发现在画的左下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有一行细微的文字。

教授用高倍放大镜照了照,缓缓念出了那行字母一一A?Archabault。

这是什么意思?于力点了点头说:“在这个位置上,通常是画家的签名。”

对,就和赝品上林丹青的签名一样。

那“A.Archabault”就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了,这个人又是谁呢?

但于力摇了摇头说:“真是一个怪异的姓名,法国人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姓氏。”

“如果真是画家的话,那我们只要查一查l 6世纪的法国宫廷画家就可以了嘛。”

“好主意。”

于力立刻打开了研究室的电脑,原来这些天他早已经准备了许多资料,其中就有《玛格丽特》可能的作者。

他很快就查到了16世纪末,法国所有的宫廷画家的资料,在众多默默无闻的画家里,果然查到了一个叫“Alain Archabault”的人。

这个名字如果让我音译成中文,就是“阿兰·阿查巴尔特”。

原来阿查巴尔特是瓦拉几亚人,也就是今天的罗马尼亚,年轻时来到法国定居,后来晋升为宫廷画家,所以他的姓氏在法国人看来极为怪异。

Archabault?

奥尔良教授轻声念了一遍,又满脸疑惑地摇摇头,似乎还没有搞明白。

然而,于力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表说:“都已经晚上7点了,我们先下去吃晚饭吧。”

于是我们走出了研究室,临行前奥尔良教授还特地检查了门窗,把大门仔细地锁了起来。

实在没有心情到外面去吃,三个人便在餐厅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饭,席间教授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始终都在思考最后那个问题。于力说关于阿兰?阿查巴尔特的资料非常少,除了他是瓦拉几亚人以外,几乎没人知道他的生平,也没有什么作品流传于世,似乎把这个人作为突破口的意义不大。

但是,既然这幅油画是玛格丽特留给她的孩子的,那么画里就一定隐藏着某种秘密,而这种秘密必然是赝品里所没有的,而真画与假画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处签名,我觉得关键还是在阿查巴尔特这个人身上。

教授没吃多少晚饭,就提前回了研究室,于力说他今晚要研究个通宵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于力说警方还要他去警局一次,因为他们要对温格和维克多提起指控,所以需要有证人去做笔录。

在于力赶去警局后,我独自一人回到历史系顶楼的房间里。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只感到心脏跳得厉害,这让我又紧张地坐了起来,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难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于力打来的电话:“我正在警局里,刚才我接到奥尔良教授打给我的电话,让我通知你到研究室去一次,他有些东两要给你看.”

放下电话我立刻跑下了楼梯,只见研究室的大门虚掩着,有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

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见到墙上依然挂着那两幅画,而奥尔良教授正静静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

研究室里有一股淡淡的气味,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使我的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我悄无声息地走到教授身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教授并没有回答我。

我转到教授的正面,只见他双目紧闭着,表情相当安详,他怎么睡着了?我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但他依然没有反应。

奇怪的是教授手里还抓着一粒小纽扣,我才发现他胸口有团红色的污迹。小心翼翼地用手一摸,发现那竟然是血!

奥尔良教授已经死了,他坐在这张椅子上被人捅死了。

这时研究室的大门缓缓开了,大楼的女管理员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嘴巴里发出可怕的尖叫声。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奥尔良教授胸口的血迹。

毫无疑问,女管理员已经把我当做杀人凶手了!

瞬间,脑子里掠过许多惊险电影里才有的镜头,没想到我居然成为了这些电影的男主角。

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立刻向研究室门外冲去,一把推开了女管理员,慌不择路地跑下了楼梯。

身后继续传来女管理员的尖叫声,我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狂奔着跑出了历史系大楼。

黑夜的校园里没有人看到我,我就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小径,浑身颤抖着跑出了伏尔泰大学的后门。

虽然已经跑出了大学,但我还是觉得不安全,因为这里看起来比较偏僻,我一个中国人更容易引起注意。于是我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中心

我用力地摇下车窗,在巴黎的夜风中大口喘着气,耳边似乎还响着女管理员的尖叫。天哪,奥尔良教授居然死了,他究竟是被谁杀死的呢?谁又会来杀他呢?难道是他无法解决难题而自杀了?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对我说过的话,许多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学者,都在关键时刻神秘死亡,难道奥尔良教授也难逃这一规律?

我又把自己的手摊了开来,那可怕的血迹依然沾在我的手心里,而这一幕居然让女管理员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这回我成了最大的犯罪嫌疑人了,如果留下来实在是百口莫辩。可是,我逃出去又有什么用呢?女管理员知道我是谁,警方很快就会通缉我的,我在法国人生地不熟的,更重要的是有语言障碍,要抓住我实在太容易了,到时候我就再也说不清楚了,他们会说既然你没有杀人,那为什么要潜逃呢?

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绝望,就像心口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根本没有心情再看外面迷人的巴黎夜色。我悄悄地拿出餐巾纸,擦干净了手心里的血迹,可仍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原本来巴黎是为了素不相识的林海,为了破解神秘羊皮书的秘密,顺便也想赚个免费欧洲游的便宜,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有今晚。说不定到了明天早上,大小媒体都会报道这件事,那我就用不着出版社帮我炒作,而真正成为“新闻人物”了。

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出租车停在了塞纳河边,下车后我躲进了夜游巴黎的人群中。世界经典推理小说告诉我,要隐藏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就是树林,总之人越多的地方越安全。

忽然,我想到了于力,现在恐怕只有他才能救我了。

我立刻给于力打了电话,他已经在警局听说了奥尔良教授被杀的事,他说现在我已经成为了通缉犯,警方正在巴黎各地全力搜捕我。

我在电话里大声地说:“于力,你是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会杀人呢?我是无辜的。”

“我也相信你,但警方不相信。我看你还是快点回来自首吧,我会请律师帮你的。”

“好吧,我会考虑的。”

我颤抖着终止了通话,现在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回头看看塞纳河边的游客们,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对着我,似乎随时都会有人把我抓起来。

心跳越来越快了,我浑身打着冷战,就算再有勇气也不敢暴露在灯光下。我低着头走下了河岸,沿着河堤走到了塞纳河边的一座桥下。

没想到桥洞下还蜷缩着好几个流浪汉,难道我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正在我失魂落魄之时,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我的裤脚管。

我吓得几乎大叫起来,却见到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站了起来,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英语说:“I’m Jack,your friend.”

原来是雅克啊,吓了我一跳。世界真是太小,这已经是我在巴黎第四次遇到他了。

雅克用蹩脚的英语问我去哪里,我却实在回答不上来,想说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但又不敢说出口。

但雅克却“热情”地把我给拉走了,他用英语说到他家里去坐坐吧,我真还不知道流浪汉能有什么“家”,不过我现在也实在走投无路,先到他那里去避避风头也好。

于是,雅克带着我跨过了塞纳河,向巴黎西北方向走去,穿过灯红酒绿的巴黎街头,一路上有不少乞丐与他打招呼。我心里一阵发慌,原来跟着他更引人注目了,我只能把头低下来,不让人家看清我的长相。

流浪汉都是竞走的高手,雅克竞一口气走了半个多钟头,我的腿都快走断了。眼看渐渐离开了市中心,周围的灯光也暗淡了许多,该不是把我领到黑社会去吧。

四周越来越偏僻,直到雅克在一道围墙边停了下来,墙角裂开一个大洞,正好可以钻进去,他便拉着我钻进了围墙。

墙里居然是一片开阔地,四周种着一些大树,一些奇怪的石碑在黑暗中矗立着,凉风吹过让我不寒而栗。我颤抖着问这是什么地方啊?雅克的回答非常干脆:“Cemetery。”

虽然我的英文水平一塌糊涂,但这个词倒还是听过的,它的意思是——墓地。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在这月黑风高之夜,雅克竞把我领到了墓地之中,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正当我吓得要逃跑时,雅克却说这里就是他的家,难道他是从坟墓里爬出的吸血鬼不成?

雅克又解释说公墓管理员和他很熟,晚上让他睡在管理处的空房间里,至少要比在塞纳河的桥洞下过夜好多了。

他的回答让我将信将疑,再看看周围一座座孤坟,心想今晚真是倒霉到家了!

雅克带着我穿过墓园,来到一排两层楼的房子前,敲了敲一扇窗户,里面还有个值夜班的管理员。随即他把门给打开了,让雅克随便住在哪间空屋子里。在亮着电灯的值班室里,我忽然看到了公墓的名字——Archabault公墓。

这奇怪的名字立刻抓住了我的眼球,我像傻了似的凝视着这行字母,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对了,在《玛格丽特》真画的下端,不是有一个画家的签名吗,那个签名是“A.Archabault”,而“Archabanlt”正是画家的姓氏。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那行字母,确实一个都不差。也就是说这个公墓的名字,和16世纪宫廷画家的姓氏相同。

虽然说人名与地名相同,在欧美国家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在法国人里,“Archabault”是个极其怪异的姓氏,实际上这是个外来的姓氏,法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姓。之所以会出现公墓与画家同名的现象,恐怕只有用巧合来解释了。

在这子夜时分的墓园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了我的脑子,让我一下子开窍了—是的,我突然想起了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在这篇著名的小说里,作者写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一个为德国服务的中国人,他想要把重要的情报传递给德同,但又实在没有传递的途径,他就在最后关头杀死了一个叫艾伯特的人,因为他要德国攻击的目标,就是一座叫艾伯特的城市。媒体报道了这桩毫无动机的杀人案,德国人解读出了这条重要的情报,因为报纸登出了艾伯特这个名字。

那么“Archabault”是否也是同样的道理呢?这个极其怪异的姓氏,正好与这座墓地的名字相同,不正是某种重要的暗示吗?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1574年玛格丽特的心思,她要在自己的肖像画里传达某种重要的信息,但又害怕被王太后发现,只能采用某种特殊的手段。所以,她请了一位姓名怪异的宫廷画家来画,当时所有的画家都会在作品上签名,只要这位叫Archabault的画家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就等于在画布上留下了永恒的密码——

因为“Archabault”就是埋藏秘密的地点!

到这里我一切都想通了,正因为“Archabault”公墓埋藏着秘密,所以玛格丽特请了一位姓Archabault的画家来为她画肖像,油画上的签名才是真正的信息!

这真是绝妙的密码啊,也只有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才能设置和破解,不是我在自夸哦。

拉莫尔家族用了四百多年的时间,始终都没有参透这个秘密,如今竟然被我发现了。我仰天长叹,看来雅克真是我的福星了,我要是没有来到这座公墓,没有看到“Archabault”这个名字,就算苦思冥想一百年都未必想得通啊。

也许最大的秘密就在我们脚下了,我赶紧回到现实中来,拉着雅克去问公墓的管理员。因为我们的英语水平都惨不忍睹,所以费尽了各种表达方式,终于大致问清楚了公墓的情况——原来,这座公墓早先是修道院,始建于公元1505年,当初的名字就叫Archabault修道院,16世纪末曾为法国王室所有。但在法国大革命时代,修道院被战火毁灭,从而变成了一片公墓。既然修道院都已经变成了公墓,那么时过境迁秘密还会在吗?我低下头想了片刻,感到希望并没有完全断绝,因为在《玛格丽特》油画的真品里,“A·Archabault”的签名是在最下端,几乎被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那是否可以理解为修道院的地下呢?

我问雅克是否看过那些墓碑,他说这里几乎每一个死人他都认识。我又问他有没有16世纪的墓碑,他说在墓地的最里端看到过。

雅克已经在这公墓里生活好几年了,轻车熟路地带着我穿过恐怖的墓地,来到了那块古老的墓碑前。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手电简,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A.Tluabahcra,1525-1572。

“Tluabahcra?”

这个姓氏更为奇特,根本就不可能读通,我又仔仔细细地念了一遍字母,才发现“Tluabahcra”不就是“ArchabauIt”倒过来写吗?

这个墓一定不简单!

这时雅克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我,前几年政府清理过墓地,发现这个墓里竞没有棺材,在墓的后面还有一个大洞。

说着他把我拉到了墓后,果然手电光束下出现了洞口,人完全可以跳下去的。

但要我跳到坟墓里是绝对不敢的,可雅克却率先跳了下去,他说下面很好玩,让我下来也看看。

我只能硬着头皮钻进了洞里,发现底下是个很大的墓室,却没有任何棺材的迹象,就连尸骨的痕迹也没有。

在墓室底下还有一块石板,雅克好奇地用手电照了照,发现旁边还有缝隙,是可以搬开来的。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用力,居然把这块大石板给搬开来了。

石板底下立刻冲出一股奇异的气味,呛得我们鼻涕眼泪直流,恐怕那是四百年前的味道吧。

当电光再度照亮下面时,我这才看到了一个石头盒子,更确切地说是个石匣。

石匣的重量很沉,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搬出来,打开重重的盒盖——一

我看到了一卷书。

在手电光线的照射下,我颤抖着捧出了那卷书,纸质和今天的书完全不同,和羊皮书也不一样,我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它的质地。

总而言之,这本书一定非常古老了,我根本就不敢打开来看,我害怕一翻开就会变成灰了。

突然,我听到墓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道灯光从头顶的洞口射了进来。雅克立刻警觉地叫了起来,但一个黑影已经跳下了墓室。

难道是这座坟墓里的死人外出游荡回来了?我是否该对它说:“对不起,我们不该打扰你的家。”

然而,当一道电光射到我的脸上时,我却听到了一句熟悉的中国话:“怎么是你?!”

竟然是于力的声音,我赶紧走上去两步,果然看到了于力的脸。他和我的表情一样惊讶,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像这样在坟墓里重逢的情节实在太离奇了。

雅克看着我们好像是认识的,也就不再紧张了。我摇着头问:“于力,你怎么也来了?”

“我想我发现了《玛格丽特》油画里的秘密。”

原来于力也发现了油画签名的问题,他认为“A.Archabault”的签名很可能是一种暗示,他半夜里跑到图书馆里去查“Archabault”的地名资料,果然发现在16世纪末,巴黎西北有一个叫“Archabault”的修道院,当时由王室管理,法国大革命后改成了公墓。

于是,他又连夜开车赶到了这里,跑到公墓里寻找可疑的墓碑,直到发现了这座16世纪末的坟墓。

我也惊讶地摇了摇头,还以为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参透了呢,原来于力比我还要厉害啊。接着我又急着向于力解释,奥尔良教授并不是我杀的,我进入研究室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椅子上。

于力似乎并没有着急,他点点头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等明天早上我会陪你去和警方说清楚的。现在先看看你发现的东西吧。”

我把那本奇书交给了于力,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说:“天哪,这不是古埃及的纸草文书吗?”

“什么?古埃及的文书?”

“对,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种图书,也称纸莎草纸书卷,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的古埃及,人们用尼罗河边一种类似于芦苇的莎草科植物为材料,取其茎髓切成薄片,压在一起就制成了纸莎草纸。古埃及人用芦苇茎为笔在纸上书写象形文字,就是你眼前的这种书卷。”

这时想到自己还在坟墓里,我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便爬到洞口外边去了,于力和雅克也一起爬了出来。

我们在墓碑边上支起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古老的纸草文书。

没想到一开头居然是古希腊文,凡是学习西方历史的人,大多能读懂古希腊文,于力立刻用汉语翻译出了第一行文字——

“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本书,乃是古埃及亡灵书,这里记载了未来世界,以及足以毁灭世界和人类的最高深的魔法。”

我颤抖着问了一声:“古埃及亡灵书?”

“是的,这本书的内容是在古埃及时代完成的,但开头这些古希腊文字是后来写上去的,应该是在公元前4世纪左右。我看开头这段类似于序言。”

“序言写了些什么?”

于力大致地看了看开头这段,突然无比讶异地说道:“序言是一位古希腊学者写的,他说发现这本古埃及亡灵书的人,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

“亚历山大大帝?那可是世界古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

“对,根据这段古希腊文的序言记载,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埃及,在尼罗河畔的一座古代神庙中,发现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亚历山大对这本书极感兴趣,因为他看不懂书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便命人将其全文翻译成古希腊文。但书中有一段内容却引起了亚历山大的不快——书中写到在爱琴海以北,黑海以西必将产生一位年轻的君王,这位君王具有非凡的军事天赋、他以剑斩断绳结、梦想征服世界,但他仅仅做到了一半,就在巴比伦因癫痫而死。”

“爱琴海以北,黑海以西不就是马其顿王国吗?具有非凡的军事天赋、以剑斩断绳结、梦想征服世界的人不就是亚历山大本人吗?”

于力点了点头说:“没错,亚历山大并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年仅三十三岁就因癫痫死于巴比伦。”

“也就是说书里的这段内容,准确地预言了亚历山大的一生。”

“嗯,当时的亚历山大正如日中天,他怎么会相信自己将因癫痫而死呢?于是他下令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永远地封存在金字塔里。”

“但没想到预言竟然应验了!他后来真的因癫痫而死。”

于力又翻了翻后面的纸草书说:“序言到这里结束了,后面全是正文,既有古埃及象形文字,也有古希腊文字,是两种文字相对照的。”

“两干多年前,亚历山大大帝下令将这本书永远封存在金字塔里。而路易九世在羊皮书卷上说,他是在埃及的金字塔里发现那个重大秘密的。依此推论,路易九世所说的那个重大秘密,其实就是这本古埃及亡灵书了,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我想这是唯一的可能了,否则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为何要处心积虑地设置密码,最终把我们引到这个墓室里来呢?”

雅克一直看着我们两个中国人说话,不耐烦地伸了伸舌头。

于力把亡灵书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塞到自己的包里说:“我必须赶回大学,对这本纸草书继续研究。”

“那我怎么办?警方还在通缉我,但教授不是我杀的。”

于力拍拍我的肩膀说:“还是先自首吧,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说完于力竟然丢下了我,径直向墓地外边走去,这时我浑身都抖了起来,便大叫一声:“等一等,于力!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教授?”

于力停顿了几秒钟,但他并没有回答,继续向外面快步走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飞快地向于力奔去,同时喊了起来:“是你杀了教授吧?!”

于力像是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马上回过头来,雅克的手电筒照在他脸上,竞与这墓地里的死尸一样苍白。

他露出一副极其怪异的表情:“你说什么?我杀了教授?”

“对,如果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到教授那里去一次,我怎么会出现在凶杀现场呢?这些都是你的安排,先让我进入凶杀现场,在计算好时间之后,再给女管理员打电话,让她在第一时间发现我,这样我就成了最大的杀人嫌疑犯了。”

“可是作案时间呢?我不是晚饭后就去警局了吗?直到警方接到报案,我一直都留在警局里。”

“是的,你可以在警局找出足够的证人,来证明你没有作案时间。但我记得奥尔良教授是最先吃完饭走的,然后你才说你要去警局——在这段时间里,你完全可以先去研究室,在那里杀死奥尔良教授,然后又从从容容地赶到警局。你完全计算好了我的作息时间,你在警局等到那个最保险的时刻,再给我打电话把我骗到研究室,接下来你只要再给女管理员打个电话,一切的罪名就全都推到我的头上来了。”

于力沉默了片刻,眼神里散发着一股恶意,他忽然拍了拍手说:“很好,果然是块小说家的料,你的推理非常精彩,但唯独缺少一样——证据。”

“是的,本来我是没有证据,但现在我已经发现了,这个证据就在你的身上。”

于力紧张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什么证据?”

我冷笑了一声:“看来你已经承认了。”

“混账!”

“自从伏尔泰大学里逃出来,我已经忍耐了几个小时了,虽然一开始就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始终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但几个小时来我思前想后,实在想不出除了你以外,还会有谁要杀死奥尔良教授。刚才在墓地里看到你的眼睛,目光里所流露出的一股杀意,让我不寒而栗。是的,这是杀人之后才有的眼神,标准的目露凶光。你已经丧失了理智,也许还会杀更多的人。”

“闭嘴吧!”

于力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黑色的枪口直对着我的胸口。

我还没反应过来,雅克已经怪叫了一声,但于力转过枪口又对准了雅克,他用法语和汉语各说一遍:“你们都不准动,谁动就打死谁!”

在这阴冷的墓地里,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对峙着,凌晨正是幽灵们回家的时候,四周刮起一股股愁云惨风,让人联想到许多部经典的恐怖片。

我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力忽然苦笑了一声:“你永远都不会理解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父亲,他为研究‘路易几世之谜’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我必须要完成他未完成的使命,所以才跑到法国来读研究生。”

“我知道你和奥尔良教授都很渴望发现那个秘密,但为什么要杀人呢?”

“原本我从来没想到过要杀人,但自从我投入了奥尔良教授的门下,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我发现教授的许多重要论文,都与我父亲写过的手稿相同,甚至他们的研究成果也都非常相似。”

这个回答让我大吃一惊:“你怀疑奥尔良教授剽窃了你父亲的研究成果?”

“不是怀疑,我已经秘密地证实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我父亲在伏尔泰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与奥尔良教授共同研究‘路易九世之谜’,卑鄙的教授不但窃取了我父亲的成果,而且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还对我父亲实施了恐吓与催眠,致使我父亲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被迫提前回国,不久就困意外车祸而去世了。”

“所以你非常恨奥尔良教授?”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来法国以后才发现的。我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教授始终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而我也始终把仇恨埋在心底,我发誓一定要为父亲复仇。但奥尔良教授是研究路易九世之谜的专家,我必须依靠他才能发现那个秘密,所以我必须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当我们得到那幅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你认为可以不需要奥尔良教授,而独自解开那个谜底了,这就是你杀人的时机。”

“对,我已经悄悄悟出了油画签名的暗示,我想我可以发现那个秘密了,而你的存在正好是替罪羊。”

“所以你杀死了奥尔良教授,又设计陷害了我。”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如果说奥尔良教授死有余辜,那么我又何罪之有?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于力摇了摇头说:“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朋友。我早就看穿这个世界了,只研究学术是无用的,只有利用知识为自己创造财富才是可行之道。知识是最重要的权利,既然拥有超过常人的知识,就必须用来为自己服务。”

“我懂了,在得到《玛格丽特》真画之后,世界上有机会解开秘密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我和你,还有奥尔良教授。你杀死了教授,又陷害了我,那么只剩下你一个人,就可以独自占有这个秘密了。”

“说得没错,这个秘密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要费尽心机把它留给自己的孩子,以便她和拉莫尔的私生子能成为欧洲的主宰。拉莫尔家族用了四百年的光阴来破解秘密,这中间不知道死过多少人,又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是的,我确信这个秘密将给我带来财富、名誉和地位,甚至无边无际的权力,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在墓地清冷的月光之下,于力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我,不停地摇晃着。

他要开枪吗?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砰!

瞬间我闭上了眼睛,但除了心里一颤以外,身上并没有什么感觉。于是我惊恐万分地睁开眼睛,只见于力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额头流了一些血,旁边有只金属外壳的打火机。

原来是雅克救了我,他手里始终攥着一只打火机,就在于力即将要向我开枪时,雅克把打火机砸了出去,正好击中了于力的额头。

任何人的额头被这种金属打火机砸中,至少都要搞个脑震荡,我赶紧低下头瞧了瞧于力,看来他确实已被砸昏了过去。

死里逃生,真是老天有眼啊!

这时我几乎浑身瘫软了下来,来不及和雅克拥抱,便掏出手机打了报警电话。

几分钟后,警车呼啸着打破了幽灵们的安睡,警察闯进墓地带走了我们三个人。

再见,Archabault公墓。


2005年4月18日 巴黎

 我获得了自由。

凌晨时分,刚刚踏进警局的时候,发现墙上已经贴满了我的照片,我果真成为了全法国通缉的杀人嫌疑犯。幸好警局里有中文翻译,我原原本本地向警方叙述了情况,雅克也愿意为我作证。

但最重要的是我掌握了于力杀人的证据——

当我在发现奥尔良教授尸体时,曾发现他手里攥着一枚纽扣,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后来在公墓看到于力,我发现他的上衣口袋上缺了一枚纽扣,而他另一边口袋上的纽扣正好与教授手里的一样。本来我对于力还只是怀疑,但发现这个以后就确定是他干的了,所以我说证据就在他身上。至于为什么没有立即告诉于力,因为我怕于力知道后会扔掉衣服,这样就无法证明教授手里的纽扣是他的了。当于力穿着缺少一粒纽扣的衣服被拘捕时,他自己对这一点还浑然不知呢。

经过法医的鉴定,在于力的衣服上,发现了少量的教授的血迹,他也确实有作案的时间。

一切就这样真相大白了,于力将以谋杀罪被起诉,而我重新获得了自由。

至于那本从墓地里发现的古埃及亡灵书,被法国政府转交给了卢浮宫博物馆研究。

我作为这本亡灵书的发现者,当然有知道书里内容的权利,卢浮宫的专家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他们已经解读出了亡灵书的部分内容。

其中一位专家曾经研究过汉学,年轻时在北大留学过七年,他用流利的中文告诉我:“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本书里的重大秘密?”

“对。据说有许多人为得到这本书而死。”

专家摇摇头微笑着说:“其实它并没有多么神秘,只是来历确实很奇特,在亡灵书的古希腊文序言之后,是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意味深长——此书乃是未来的亡灵所著。”

“未来的亡灵?”

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亡灵不都是来自过去吗?怎么会有来自未来的呢?

“因为作者是未来的亡灵,所以这本书才叫《亡灵书》。”

“那亡灵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当然就是未来了。书的开头记载了‘古王国时代’的一次天文异象,在大约四千年前的一个秋分之日,古埃及的天空上出现了一艘神秘的飞船,降落在著名的胡夫大金字塔顶上。从飞船里出来的人穿着奇装异服,他们拥有非凡的技术和手段,在古埃及人眼中具有高度的文明,他们声称自己来自四千多年以后的未来世界,在一次时空旅行中意外地来到了古埃及时代。”

“难道是未来人类的时空旅行?”

专家微微点头:“对,所以古埃及人称他们为‘未来的亡灵’,他们说自己的飞船毁坏了,无法返回四千年以后的时代,只能生活在古埃及人中间。其中有一个人是四千年后的历史学家,他决心在自己死去以前,把所知的人类历史全都写下来,于是就写成了这本《亡灵书》。”

“四千年后的人记录的历史,对于四千年前的人来说,不就是一本关于未来的预言书吗?”

“就像你年老时写的回忆录,如果穿越时空到了你年轻时代,就是你自己一生的预言。”专家说到这里有些激动了,说话不时夹杂着几句法语,“亡灵书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写成,被当时的埃及法老奉为圣物,一直存放在尼罗河畔的神庙里,直到公元前4世纪,被亚历山大大帝封存在金字塔中。”

“这本书里真的预言了人类历史吗?”

“我已经看过一部分了,如果亡灵书确实成书于四千年前,那么它的预言相当准确。比如古埃及的毁灭、特洛伊战争、波斯帝国的兴亡、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秦始皇统一中国、斯巴达克斯起义、赤壁大战等等东西方历史,在这本书里全都有精确的表述。也只有当代的历史学家才能如此博闻,绝不是四千年前的古埃及人所能预言的。”

“就像大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

专家忽然笑了起来:“哈哈,说到《诸世纪》,我倒是在这本亡灵书的最后,发现了关于《诸世纪》的秘密。”

“难道亡灵书也预言到了诺查丹玛斯和《诸世纪》?”

他摇了摇头说:“是诺查丹玛斯在这本亡灵书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什么?诺查丹玛斯怎么会在四千年前的书上签名?”听到这里,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了,“难道他真是个穿越古今的幽灵?”

“当然不是,而是诺查丹玛斯曾经收藏过这本书。自从路易九世远征埃及被俘以后,这本亡灵书就被带到了法国,一直珍藏在宫廷之中。而诺查丹玛斯的祖先曾做过宫廷医生,他的某位祖先一定从宫中盗出了亡灵书,又经过几代人才流传到诺查丹玛斯的手中。因为诺查丹玛斯精通古希腊文,所以他能够看懂亡灵书上古希腊文翻译的部分,知晓了未来世界发生的事情,进而成为一个大预言家。”

“真不可思议,那么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其实是抄袭了这本亡灵书是不是?”

“没错!诺查丹玛斯运用了诗歌的形式,语言非常隐晦,就是要做到和亡灵书不一样,但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你知道为什么诺查丹玛斯没有写完《诸世纪》就死了吗?”

“因为他的秘密被王太后发现了。”

专家没想到被我一句话就说破了,他点点头说:“你的推理能力非常强,显然是当时的凯萨琳王太后,她发现了诺查丹玛斯的秘密,便下毒杀死了诺查丹玛斯,并抢走了这本古埃及亡灵书。王太后一定会从亡灵书中寻找与自己有关的内容,结果她发现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将不得善终,瓦卢瓦王朝将会被波旁家族取而代之。”

“所以王太后非常恐惧,就把亡灵书藏到了Archabauh修道院里?”

到这里一切都想通了,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公主,也一定发现了母后的这个秘密,所以才会把Archabault修道院的信息,通过画家签名的形式传递给她的孩子。

专家忽然长叹了一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王太后要策划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因为她从亡灵书里知道了未来的秘密,她明白瓦卢瓦家的江山不保,她的儿子们将会一一死去。但王太后是个非常强悍的女人,她绝不甘心屈从于历史,为了家族为了她心爱的儿子们,她必须要改变历史,就在自己女儿与新教首领亨利的新婚之际,进行了疯狂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大屠杀。”

“天哪!可她还是没有消灭纳瓦尔的亨利。”

“对,任何人都无法改变历史。王太后知道亨利将在未来继承王位,于是她准备了一本书要毒死他,但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儿子查理拿去看了。结果亨利活得好好的,查理九世倒被毒死了。王太后本来是要保住自己儿子的王位,结果却反而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历史是不能被更改的。”

“是啊,数百年来有多少人想得到这本书,利用它来谋取权力、财富和地位,甚至妄想主宰世界。其实只要看看凯萨琳王太后的下场就知道了,得到这本书并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会使自己悲剧的命运来得更快。”

“就像王太后原本要杀死女婿,却反而毒死了自己心爱的儿子。”

专家会心地笑了笑:“后世每个苦苦寻觅这本书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得到好下场。虽然,四百年前的玛格丽特是那样聪明,她安排了一个如此巧妙的密码,要将这本书留给她的后代们,但结果却是悲剧性的。她的后代永远藏在南方的深山中,为了寻找秘密而痛苦数百年,不知有多少人为之而付出生命。若是玛格丽特王后泉下有知,我想她宁愿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墓地里!”

“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任何的预言都无法改变历史,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

说到这里我忽然轻松多了,来到巴黎这么多天,这一刻是我心情最畅快的。

与专家依依惜别之后,我轻快地走出了卢浮宫。此刻巴黎已是华灯初上,许多游人们在争相拍着夜景,至少再也不会有卢浮魅影来打扰他们了。

忽然,有只手在我背后拍了一下,我紧张地回过头来,却发现是嬉皮笑脸的雅克。

看来,今晚又该我请客了。


尾声

 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国的班机。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林海。在南京西路的那间小咖啡馆里,我见到了他和玛格丽特。

幸好玛格丽特穿了一套时尚的衣裙,否则我真会以为她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我知道她来自一个神秘的家族,她身上流淌着四百年前玛格丽特公主与德·拉莫尔的血,如果没有那个血腥的圣巴托罗缪之夜,如果没有玛格丽特与拉莫尔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没有埋葬爱人的头颅的信念,怎么还会有这个家族繁衍至今呢?

是的,这个家族是为秘密而生,但更是因为一场爱情而生。好在林海并不是德·拉莫尔,玛格丽特也不再是公主和王后了,四百年前的悲剧也不会再重演了。

林海向我摊开了双手,原来他手里的那行字母,已经在化学系同学的帮助下被清除掉了。

我告诉林海,真正的《玛格丽特》油画已被圣路易博物馆收回,而当年林丹青画的赝品《玛格丽特》,因为年代久远且富有传奇色彩,同样具有非常高的身价。林海和他的父亲,作为林丹青的遗产继承人,拥有赝品《玛格丽特》的部分所有权,将来那幅画如果拍卖,他们也可以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

至于林海给我的羊皮书,已经被法国政府认定为国宝级的文物,指定由卢浮官博物馆收藏,但林海一家可以得到高额的补偿。

我又问了玛格丽特将来的打算,她说家族已经原谅了她的背叛行为,她深深地喜爱上了中国,正在办理来中国留学的手续。

最后,林海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在那本亡灵书里,看到2005年以后人类历史的记载?”

我微微笑了笑说——

“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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