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木匣
窗玻璃上传来细密的雨点敲打声,警官叶萧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一片烟雨中的城市。
突然,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猛然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小心地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刻脱口而出。叶萧眼前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他的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了那段亲密无间的岁月。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那是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用沉闷而缓慢的语调说:“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叶萧急忙点点头。对,是他——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周旋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有些拘束地说:“你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叶萧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他注意到周旋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对,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周旋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你记性真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仔细地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都被一层薄雾覆盖着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候这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你看了哪一本?《猫眼》还是《神在看着你》?”“还有《夜半笛声》。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黑色的皮包,看起来就像抱着包炸药。“所以你才来找我?”叶萧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周旋可能有麻烦了,他冷静地问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周旋紧盯着他的眼睛,许久都没有回答。但叶萧能够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深深的恐惧,叶萧轻声地说:“周旋,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周旋看了看窗外,终于点了点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拉开了黑色皮包的拉链。叶萧也小心地把目光投入了包里,怪不得从外面看上去鼓鼓的,原来皮包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从包里捧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叶萧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大约有30厘米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
黑色的神秘盒子躺在叶萧的桌子上,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一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再加上阴雨天昏暗暧昧的光线,使得这房子在刹那间,平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叶萧的心头,他咽了一口唾沫,注视着盒子问道:“就因为它?”“对,就是它。”
叶萧看了一眼周旋的眼神,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叶萧深呼吸了一口,小心地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的材料。然后,他更加大胆地端起这木盒子掂了掂分量,手上的感觉并不重,最多不会超过5公斤重,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木头盒子本身的重量。
盒盖上有一把很破旧的锁,但看起来密封得很好。盒子表面涂抹着一层暗红色的漆,但也许时间太久远了,颜色变得非常暗淡,看上去和黑色没什么区别。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这木盒发出一种深沉的反光,就好像黑人的皮肤上的光泽。木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这只木盒子——”周旋立刻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然后,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别去动它!”周旋非常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又缩了回来。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紧盯着周旋的眼睛问:“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的眼睛里有种茫然的东西,他缓缓地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现在,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潮湿,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缓缓地弥漫开来。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周旋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其实,周旋也是一个作家。在几年前,他在一家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那是一部犯罪小说,讲述了一个人是如何在巨大的社会压力之下,一步步堕落为杀人犯的故事。从此,周旋有了一定的名气。他接二连三地出版了好几本书,内容大多是发生在古代的爱情故事,而小说的结局都是以凄美的悲剧而告终。
最近,周旋又在筹划一本新的长篇小说。虽然已经构思了大部分,但总觉得有一些思路还没有理清楚,那种感觉是非常痛苦的。但他一直有种预感,在某一天灵感会降临到自己身边,这将是一把打开心灵秘密花园的钥匙。为了找到这灵感,周旋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用他的眼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就在十天以前,晚上八点左右,周旋徘徊到市中心那片有人工竹林的地方。当他感到有些厌倦时,一辆公共汽车靠站了。
周旋根本就没看清这是几路车,一等车门打开,他就飞快地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他也不想就此询问司机,他只是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他投完币以后,才发现这辆公共汽车里非常拥挤,整个车厢里站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就在此刻,周旋看到了一个空位子。
是的,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有一个座位空着,似乎这个空位就是专为了周旋的到来而准备的。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了空位子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借助着从车窗外边照射进来的灯光,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庞——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肤色显得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周旋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周旋忽然有些胆怯了,对视着她的眼睛,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但周旋还是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那女子的身上有着一摊摊殷红的印迹。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些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于雪野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在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红色的污迹,甚至在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显出一股残酷中的俏丽。
周旋的背脊一阵冰凉,他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空位子上。
他犹豫了片刻。面对这个浑身是血的女子,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他坐在了她的身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缓缓地笼罩在周旋的身上。他紧张地不敢说话,总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周旋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一直盯着他,那种奇特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嘴巴张大着,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想说:“需要我帮助吗?”可是,看着她的眼睛,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那眼神里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现在周旋希望她能够首先说话,把原因告诉他,他会尽力而为帮助她的。可是,她的双唇却一直紧闭着。
公共汽车继续前行,不知不觉间,已经停靠了好几站,周旋丝毫不关心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只想帮助眼前的女孩子。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的心里一阵胡思乱想,他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当场拿出一把刀子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个时候,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最后,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周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这不算什么。”周旋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受伤了?”
这回她摇了摇头。
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我可以帮你。”
“你能帮我?”她以怀疑的口气说。
其实,周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来帮助别人。可是,当他刚上车的时候,她以那种无助的目光和表情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一种求助吗?
“告诉我,我怎么帮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周旋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要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周旋点了点头,至少这个他还能办到。
她终于站了起来。周旋紧紧地跟着她下了车。
下车以后,周旋在她耳边轻声地问:“你家在哪里?”
“请跟我来吧。”
此刻,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他想也许这女子真的出了什么麻烦,她会不会遭到了袭击,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周旋大胆地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她:“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她没有回答,继续怔怔地向前走去。周旋心想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然,女孩子遇到受袭的事情,一般是不愿意对别人说的,在她们看来也许这是一个污点,还是不问为好。不过,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报警。就算急着回家,也完全可以坐出租车,为什么要坐公共汽车呢?周旋还是无法理解。
现在,周旋跟在她身后走着,看着她那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的显眼。周旋还注意到她的身体有些微微地发抖,或许,她心里很恐惧,她在恐惧些什么?
也许周旋应该伸出手,搂着她的肩膀,搀扶她一把,因为她惊魂未定。可是被她误会为另有企图怎么办?
周旋看清了周围的环境,这里是市区边缘的高尚住宅区。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中高档次的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在底楼的一扇防盗门前,她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那光线白得让周旋有些晃眼,他用了好几秒钟才从黑暗中过渡到光明。他看到了一个非常宽敞的客厅,大约有七十平方米大小,房间四周布置着简洁的玻璃装饰,在明亮的白色灯光下发出各种角度的反光。
正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只能继续站在客厅里,这时候他注意到墙壁上挂着那女子的大幅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背景非常模糊看不清楚,她的眼睛在照片中处于中心和焦点,就连根根睫毛都清晰地显现出来。
“谢谢你。”身后传来了她的声音。周旋紧张地回过头来,看到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只是脸色还依然苍白。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周旋后退了几步,“如果你没有事,那我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他怕自己会失去控制。
“对不起,我想我该走了。”
周旋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周旋,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他匆匆地说了声:“再见。”
神秘女人的神秘嘱托
自从那天晚上的奇遇以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像是要向他倾诉什么。他的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周旋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那晚的神秘女子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等了三天以后,周旋终于去找那女子了。他这才明白了她的那句话:“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其实,她早就料到他还会来的,或许她正在等着他呢。
周旋又坐上了那辆公共汽车,坐到终点站下来。按照三天前的记忆,他走进了那条幽静的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片高级住宅小区。现在他的脑子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几乎连眼前的每一块门牌号都能记得,于是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的地。
周旋走进楼里,犹豫了片刻,终于按响了门铃。
很快,他又见到了那张脸。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扬了扬眉毛,用慵懒的口气说:“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周旋小心地走进那宽敞的客厅,尴尬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抿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说完,她就将周旋的出生年月,一字不差地给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
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可眼前这神秘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周旋既不是著名人士,也没有家财万贯,为何要偏偏选中他?
她不回答。
周旋继续追问:“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周旋睁大了眼睛,靠近她说,“告诉我,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先等一下。”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里间去了。
周旋等了大约一分钟,直到田园捧了一只黑色的木匣走出来
周旋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田园冷冷地回答,“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他真的猜不透,眼前这女子的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不过,如果仅仅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瞬间吹气如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身体微微一颤,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田园又说了一遍:“周旋,请记住不要擅自把木匣打开。”
“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谢谢你。”
她回退了一步,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她又给了周旋一只黑色的大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皮包里。
田园吁出了一口气,又叮嘱着说:“请记住我的忠告吧。还有,好好保管它,千万别弄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田园,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她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说:“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就离开了上海,根据一家外地出版社的安排,他要去那里和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商谈一下关于书稿的问题。
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非常无聊的几天。周旋的大部分时间并不是在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
三天过去了,周旋一无所获。他的心里非常烦躁,而且那里的炎热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他感到自己非常渴望见到一个人——田园。
她在叫他。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远隔几百公里,但好几次周旋的耳边,似乎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如丝如缕,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声嘶力竭。是的,田园在召唤着他。
一想到她,周旋立刻就买了张火车票,连夜赶回了上海。
从火车站出来,他在茫茫的人流中踌躇了一会儿,突然有一种被淹没了的感觉。最后,他拼尽全力冲出了人流,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的家。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横穿了半个上海,开进了那片幽静的小区。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的那栋小楼。
周旋按响了门铃。没人开门。
他又猛按了几下门铃,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忽然,一个五十多岁的保安走过楼道,注意到了背着个大旅行包的周旋。
保安警觉地叫了一声:“干什么的?”
周旋怔怔地说:“我是来访客的。”
保安的神色变得有些异样,指着田园的房门说:“你是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
“对,发生什么事了?”“她死了。”
保安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直到他浑身无力地靠在墙上。不,这不可能,他大声地问:“她是怎么死的?”
“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不过,我们还是把她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中午的时候,警察也都来过了。”
“告诉我,她被送到了哪家医院?”
在知道了那家医院的名字以后,周旋飞快地冲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抵达了那家医院,并找到了为田园做死亡鉴定的医生。
医生初步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不过,因为送来时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确切的结果还需要等尸体检验的报告。医生还向周旋详细描述了死者的外貌特征,没错,她确实是田园。
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他与这个不幸的女子不过是萍水相逢,如果再追根究底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飞快地跑出了充满消毒药水味道的医院。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可他心里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同窗几年的好友故去那样,极度的复杂而酸涩。
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周旋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周旋回到家里,尽管一身的臭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但他还是钻到了保险箱前,小心地转动密码打开了箱门。
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木匣——他的手摸到了木匣。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停顿了片刻,终于把木匣从保险箱里捧了出来。
周旋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
黄昏时的夕阳从朝北的窗口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让周旋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他一直这样呆坐着,直到夜幕降临,房间里一片昏暗。
电话铃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催命般的铃声与这木匣联系了起来。
他终于站了起来,喘着粗气接起了电话。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他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关照了起来,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直到这时候,周旋才注意到他的电话机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所以他外出的时候不太开手机,就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他随手打开了电话录音,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天哪,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但机器里却似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不,周旋听到了——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这是田园呼吸的声音,但声音实在太轻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的听是听不到的。或许,当时田园的身体离话筒有一段距离。
周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电话留言,田园那极其细微的呼吸声,通过电话机传入了他的耳中。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倒在了床上,而话筒则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停止呼吸了。
她的房间里一定像死一样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来打扰她。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是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所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走到最后一毫米。
半小时以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此刻,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把带子倒回去,再从头到尾重新听了一遍。还是跟刚才一样,田园打了一个电话来,留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中断了,接下去只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但她的电话始终都没有挂,这卷磁带就这样一直录到了最后。
笼罩在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看到了桌上那只木匣的黑影,只感到不寒而栗。他连忙站起来打开了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现在,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他记得医生对他说过,推断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
周旋继续猜测下去: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当时钟点工吓坏了,叫了救护车把田园送到了医院。然后警察也赶到了,对她的房间进行了现场勘察。至于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以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田园的电话留言。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然后又重新放了一遍: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周旋用一种寒冷的口气,又把这四个字复述了一遍。
这一遍他终于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当时她已经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个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那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留言里最后一个字是“在”,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也就是要把地址告诉周旋。接下去她就说不出话了,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的嘴里喃喃的,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有魔力的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在胸口乱跳起来。
他大声地喘着气,紧捂着心口,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足够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更要命的是,她的临终留言有头无尾,刚说到一半就死去了,把后面没来得及说出的半句话带进了坟墓。
“其实,真正令我感到极度恐惧的,是被她带入坟墓的后半句话。”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大口的喝水。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你非常害怕,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每夜都被噩梦打扰,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低下头仔细地盯着木匣,又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缓缓踱到了窗前,细密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外面依然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他和着窗外的雨声说:“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这只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周旋很恰当地补充了一句。
叶萧问:“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我知道你是警官,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还有,她的确切死因真是心脏病吗?”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周旋愣了愣,他站起来说:“叶萧,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叶萧摇了摇头问道:“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幽灵客栈在哪里?就在田园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后半句话里。可惜,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没有人再会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了?”
“我会努力调查的。”周旋固执地回答,“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幽灵客栈’并不是一个客栈或旅馆,而是一个人名或者地名?”
“所有的可能性都存在。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周旋的口气柔和了许多:“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灵感?”
“你猜的没错。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
当说到最后四个字,周旋用了极其低沉的声调。
叶萧开始明白了:“所有这一切都给了你写作的灵感和冲动?”
“是的,所以我必须要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我确信这将为我带来最棒的灵感,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也许那所谓的幽灵客栈,要比虎穴龙潭更可怕。”叶萧想要吓一吓他。
“或许这样更好。”
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但是,我现在能看出你的心里藏着恐惧。”
“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因为许多人确实有过这种体验。他轻叹了一口气:“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周旋的语调变得异常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叶萧,这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这几年来,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能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话说,房间里只能听到嘀嗒的雨水声。
周旋突然仰起头问:“叶萧,你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演话剧的时候吗?”
“永远都不会忘记。”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我想起了一个人。”
叶萧的心里忽然一晃。瞬间,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脸,那巨大的舞台,黑色的帷幕,还有地上凝固的血……
“周旋,你还忘不了她?”叶萧猛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是。”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起她。”
叶萧冷冷地看着周旋,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显得非常尴尬,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轻声地说:“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我不介意。”
周旋又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了皮包里。他把包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叶萧的声音:“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周旋,小心些。”
周旋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门外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
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田园就躺在他的眼前。
一条白色的被单盖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那张平静的脸,冷气从她身下幽幽地浮起,缠缠绵绵地围绕着她。叶萧像一尊雕塑般站在旁边,只感到冷气穿越田园冰凉的躯壳,缓缓渗入了他的身体。
现在他终于相信周旋的话了,这女人的身上确实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即便在她死了以后仍然没有变。叶萧最后看了她一眼,心里却在想着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法医实验室。
刚才,叶萧已经询问过法医了,尸检的结果证明田园确实是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警方也检查过她生前的房子,除了挂在半空的电话机以外,死亡现场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已经排除了谋杀的可能。
法医实验室外的走廊寂静无声,除了外面汨汨的雨声。高高的窗户透进来幽暗的天光,使这里显得潮湿而阴暗,叶萧站在窗前看着雨点滑过玻璃,渐渐有些出神了。
就在一小时之前,叶萧刚通过公安局内部的系统,查到了田园的简历。田园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她从小就学戏,很早就表现出了戏曲方面的天赋,十二岁便登台演出,到了二十岁已经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年轻漂亮的女演员,总是能引起男人们的兴趣,在她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表面上附庸风雅,脑子里却一团浆糊的暴发户,这恐怕也是她那间豪宅的来历。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三年前田园红得发紫的时候,却在一次重要的表演中突然昏了过去。人们把她送到了医院,幸亏医生抢救及时,才挽救了她的生命。也就是在这一天,她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唱戏了。从此,田园的舞台生涯宣告结束了,她就像一颗流星般划过戏曲的夜空,又迅速地消失了。一开始还有戏迷经常来探望她,但时间一长人们就渐渐地淡忘了她。三年来,田园一直深居简出地生活着,没有多少人了解她的近况。所以,她的死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只有一家报纸做了报道。
想着想着,叶萧不禁有了一股世态炎凉的感觉。
这几天警方调查了田园最近的病史。医院的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每一次都几乎要了她的命。她的医生甚至认为,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一个月前申请做器官捐献,手续还没办下来,她自己就已经先去了。
还有重要的发现,在她死前三个月,曾经去过一次精神病院。病历记录表明她精神衰弱,因为死亡的恐惧始终缠绕着她。叶萧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心理都会崩溃的,就算真得了精神病也不奇怪。
叶萧开始相信,周旋所遭遇的一切,全都是田园事先安排好的。这个叫田园的不幸女子,知道自己随时随地都会死去,而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办好,那就是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以,她选择了周旋,一个正在寻求灵感的年轻作家。最后,她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关照周旋去完成任务。
可惜,死神没来得及让她把话说完。
但叶萧转念又想了想,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她是考虑到,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真正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
不过还是有许多疑点,叶萧的脑子越来越模糊了。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那个被她选中的倒霉蛋就是周旋,至少她曾经去过精神病院。
窗外,雨下个不停。
叶萧感到一阵窒息,他快步冲出了走廊。穿破外面的雨幕,他钻进了那辆跟随了他好几年的桑塔纳中。挡风玻璃上的刮雨器不停划动着,他振作精神踩下了油门,向市图书馆的方向疾驰而去。
连着下了几天几夜的雨,整个城市都仿佛在雨水中泡酥了。尽管市图书馆里明亮而整洁,但叶萧依然闻到一股阴郁潮湿的气息。他呆呆地坐在一间资料阅览室里,周围不断地响起奇怪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一些人影晃动在高高的书架后,感觉就像是在博尔赫斯的世界里。
叶萧已经在图书馆里泡了整整三天,伴随着窗外连绵的阴雨,没日没夜地埋头于泛黄的旧纸堆里,仿佛时光倒流了七十年。
——他在寻找幽灵客栈。
如果幽灵客栈真的存在的话,就一定会在纸上留下痕迹。否则,叶萧实在想不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找到它。事先他已经调查过本市所有登记过的旅馆和酒店了,没有一家叫这个名字。叶萧想想也是,谁敢住进这种旅店啊,除非有人故意要玩后现代的风格。
所以,叶萧只能在这里翻阅旧报纸里的奇闻逸事。幸好这里的管理员是他的熟人,帮了他很大的忙,找到了许多有价值的旧报纸。但叶萧依然有大海捞针的感觉,眼前一行行竖立着的文字,不停地散发出陈年的油墨味,仿佛一片浑浊的黑色大海,
雨声继续淋漓地落在玻璃上,叶萧依然一无所获,得到的只是用眼过度后的疼痛感。如果下午五点以前还查不到的话,他就决定放弃这虚无缥缈的调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非常意外地看到了那四个字——
幽灵客栈。
叶萧立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四个字,挑衅似地跳进了他的视线。
这是旧上海的一家报纸,名字叫《江南时报》。印刷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八月十九日,也就是公元1933年。他要找的东西,就藏在这张1933年的报纸的副刊版,一篇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版面的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那个时代的中文报纸都是竖排,在《幽灵客栈》标题的左下侧印着作者的署名——陶醉。
一个特别的名字。叶萧感到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很快就想起来了,陶醉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的时候非常年轻,就像颗流星那样划过当时的文坛。1937年淞沪抗战时,日军对闸北的居民区进行了大轰炸,一枚炸弹击中了陶醉居住的房子,最后连完整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现在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
陶醉去过幽灵客栈。
叶萧的心头一跳。原来幽灵客栈真的存在,至少在七十年前曾经存在过。
在看这篇文章以前,叶萧先调整了一下坐的姿势,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雨水依旧在窗外流淌着,四周的人都影影绰绰的,就像眼前这张泛黄的旧新闻纸。
陶醉的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经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的煎熬,叶萧终于看完了这篇文章。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却依然感到很闷。刚才从旧报纸里散发出一股潮湿陈旧的空气,强行钻进了他的胸腔。现在,他大口地喘息着,想要把那股湿气呼出来。
突然,他把头低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周围。他似乎感到有一双眼睛,正藏在那几大排书架的背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我怎么了?”
叶萧暗暗问自己为什么在看完这篇文章以后,突然产生了这种荒唐的感觉?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陶醉英年早逝的脸……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立刻掏出了手机,拨通了周旋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叶萧暗暗祈求周旋在家,不要再用电话录音来迎接他。
“喂?”
还好,是他真人的声音。
“周旋,我是叶萧。”
“结果怎么样?”
“我想,我找到幽灵客栈了。”
三天以后。
连续几天的绵绵阴雨已经停止了,但叶萧的心情却似乎还停留在雨中。他快步走进长途汽车站,在喧嚣的大厅里等候着周旋。
周旋终于来了,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就像是个野外旅行者。他走到了叶萧的身边,微微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的呢?”
“算了吧。”叶萧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拍了拍周旋的肩膀,“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真的要去幽灵客站吗?”
“当然,我早就想清楚了,不会放弃的。”“木匣呢?”“放心吧,它在我背后的包里。”
周旋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他已经预先买好了车票,现在只等着上车了。叶萧紧紧地跟在他身边,关照着说:“到了那里就给我打电话。”
“没问题。”他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说:“叶萧,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在图书馆里查到那份旧报纸,也许我永远都找不到幽灵客栈。”
“不过,我现在有些怀疑,那篇文章究竟有几成是真实的。”
“只要有百分之一是真的,我也会找到那里的。”
周旋自信地回答。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周围都是匆匆的旅人,叶萧不断地环视四周。他的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方言,不时还传来小孩的哭声,这一切都让那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时间,他竟然有了些恍惚。
“你怎么了?”
“不,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快上车吧,我看到牌子了。”
顺着叶萧手指的方向,周旋看到了一辆白色的旅行巴士,这辆长途汽车的终点站将是浙江省K市西冷镇。
根据三十年代旧报纸上那篇文章里的内容,他将要到西冷镇上去寻找幽灵客栈。
叶萧一直把他送到了大巴士跟前。周旋靠在车门口,握紧了他的手说:“叶萧,谢谢你能来送我,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然而,叶萧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叶萧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周旋,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人。”“谁?”“小曼。”
叶萧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名字。周旋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一身不响地转过身去,三步并做两步跳上了车厢。叶萧呆呆地站在车门口,也许自己说错了?其实,叶萧今天来送他上车,就是为了把这句话说给他听。
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周旋的声音。
他看到周旋把头从车窗里探了出来,向他挥着手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或者给你写信。”
“多保重!”叶萧也大声地叫了起来。
长途大巴缓缓地开动了,周旋把头缩回到了车厢里,但他依然在向叶萧挥手。叶萧目送着大巴开出长途汽车站的大门,转弯后就看不见了。
——这辆车将载着周旋开往幽灵客栈。
其实,刚才叶萧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天色变得越来越暧昧,说不清是多云还是阴,偶尔还会有稀疏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到周旋的脸上。他坐在大巴的后排一个靠窗的座位上,低垂着眼帘看着窗外的田野,夏日里的江南一片诱人的绿色,高速公路边上的树丛正飞快地向后退去。
长途大巴飞驰在沪杭高速公路上,很快就开出了上海。但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周旋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八点半,照这么算要到下午三点半才能抵达目的地。
最近几年来,他为了写作跑了许多地方,坐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也算是家常便饭。然而,这一回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从大巴启动的那一刻起,周旋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当时他看着车窗外的叶萧,不停地向他挥着手,周旋能从他的眼睛里,发现某种他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周旋猛地摇了摇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完成田园临死前的遗嘱,他觉得这是自己对死者应尽的义务。
周旋忽然感到了口渴,仿佛体内的水分瞬间都流失了。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每隔半个小时他都要看一次,因为包里有那只木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仿佛能直接透视到包里的木匣。
周旋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旅行包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两大瓶水。在旅行包的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皮包,木匣就被包裹在皮包里面。他用劲地捏了捏,手上立刻感觉到了木匣上雕刻的花纹。除了木匣以外,旅行包里还有一部笔记本电脑、一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几套换洗的衣服。
他喝了一大口水,这才感到一阵清凉。然后,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确信旁边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把旅行包放回到了行李架上。这时候,他感到一阵浓浓的困意涌了上来,窗外绿色的景致再也无法吸引他了,眼皮禁不住缓缓放了下来。他的意识渐渐的模糊了,高速公路上飞驰的车子轻微地晃动着,就像在掀起微澜的大海上航行的帆船。
周旋很快就被黑色的海水淹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渐渐地浮现起一个女子的背影,她在一片坟墓中漫步着。一阵浓浓的白雾笼罩着他们,他努力想要追上她,但却始终都抓不到她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越来越闷,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除了她的脸。瞬间她回过头来,他看清了她的脸。于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了起来——“小曼!”
一切都消失了。周旋跳了起来,惊恐万分地看着四周,坟墓和她都不见了,周围并不是白雾,而是一双双冰凉的眼睛。车厢里所有的旅客都紧盯着他,周旋这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一个噩梦,那一声惨叫声正是出自于他的口中,把全车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问他。
“对不起,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周旋狼狈不堪地回答。
“你刚才叫的那个小曼是谁?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吧?”这女人看起来喜欢刨根问底。周旋不置可否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着窗外的景色,茫然地问道:“请问现在到哪儿了?”
“马上就快到西冷镇了。小伙子,我看你从上午一直睡到现在,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周旋尴尬地点了点头。他急忙看了看表,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钟了。没想到自己睡了足足有六个多小时,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浙东沿海的丘陵地带。
木匣——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木匣。
他立刻仰起头看了看行李架,谢天谢地,旅行包还在。但周旋还是不太放心,站起来取下了旅行包,打开来一看,木匣还好好地裹在里面,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突然,周旋又感到了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过午饭呢。他从包里取出了一大块面包,就着矿泉水喝了下去。
窗外的景色依然是绿色的,公路两边的青山郁郁葱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半个小时后,周旋终于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终于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西冷镇的空气。四周青山环绕,使得这里的空气特别干净,周旋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一路走一路仔细地观察,这里看上去要比内陆的中等城市还要繁华,街面上全是新盖的漂亮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在镇上最主要的一条大街上,他能随时听到全国各地的方言,看起来这里吸引了不少生意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他就看到了与刚才格格不入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街面上是古老的茶馆、酒家、裁缝铺、米店。看着周围的小巷和街头悠闲的人们,周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上海青浦朱家角的北大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了一家茶馆,里面聚集了一群老人,端着茶碗在聊天。还有几个青年男女,背着和他一样的旅行包在休息着。他好不容易才捡了个空位坐下,向茶倌要了一杯热茶。其实他并没有心思喝茶,而是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然而,这里的老人们所说的方言他一句都听不懂,只能从老人们的表情上去猜测聊天的内容。
终于,周旋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老人们都能听懂普通话,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说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带有浓重浙东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就像是电视剧里蒋介石的那种口音。
周旋点了点头,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那句话临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年轻人,莫不是有什么苦衷?”
周旋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几秒钟后,茶馆里变得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那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就连那几个城市里来的旅行者都停止了聊天盯着他。
空气似乎凝固了,刚才周旋的那句话似乎造成了某种严重的后果。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人们,想要张大了嘴为自己辩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几乎僵了整整两分钟,那个老先生才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什么?没有?”
“没有幽灵客栈。”
老先生继续坚持地说。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不,这不可能,这时候他注意到了周围人们的表情,当他们听到“幽灵客栈”这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流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而且绝不愿意听到有人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幽灵客栈的存在。如果他们真的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幽灵客栈,自然也用不着现在这样,一付如临大敌的样子。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只是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周旋忽然感到一阵血脉贲张,于是他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老人有些发毛了。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但请大家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如果我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感到非常抱歉。”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人们面面相觑,却一言不发。此刻,就连茶馆外面的老街上都聚集了许多人,纷纷挤在窗口上向里面前去,所有的目光都对准了周旋。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面对面的关注着。
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小伙子,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算是什么意思?周旋可不想被别人教训,可是,他看着周围人们的那种眼神,看来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对老先生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然后,他在桌子上放下十块钱的茶钱,便匆匆地跑出去了。
外面围观的人群自动地为他让开一条路,他就像是个犯了错误的人一样,低着头向前跑去。
老街并不长,周旋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总算摆脱了人们的目光。这里的房子都非常古老了,一股清冷衰败的气氛,也看不到多少人气。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行走着,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一阵冷冷的风从东面吹过来,带着咸涩的海水味——这里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大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只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轻声地说:“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阿彪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你要多少钱?”
“一百块。”“成交。”
周旋掏出钱交给了他。阿彪接过钱轻声地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就现在,请稍微等一下我。”
阿彪说完跑进了后面那栋房子。周旋忽然心想,这个“阿彪”会不会不来了,骗了他一百块钱就跑了呢?正在后悔的时候,却看到阿彪又出来了,手里推着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
他戴着头盔跨上了摩托,招呼着周旋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了摩托后座,他小心地问道:“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又给周旋戴上了头盔,然后发动了车子,大声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在剧烈地颤抖了几秒钟后,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阿彪很快就开上了一条乡间小路,路面很不平整,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在摩托飞驰的时候,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幽灵客栈里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阿彪大声地回答:“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
“那里是什么样子?”
“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子里有许多三层以上的小楼,在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不禁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十几年前这村子里的人办起了乡镇企业,实际上就是造假货,全村人都富起来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干这个了,大多做起了正经买卖。”
两个人在摩托上说着说着,果然开到一条荒凉的山路上了。周围看不到农田和大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乔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我们浙江一向都是人多地少,不能浪费一寸土地,所以几百年来,西冷镇和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虽然他只是在高处远远地眺望大海,距离大约还有好几千米,但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阿彪飞快地开下了高坡,转过一个弯以后,他大声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心里一惊,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谢谢你。”
阿彪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客栈一眼,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颤抖着对周旋说:“先生,听我一声劝,现在还是跟我回镇上去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过来。现在那么晚了,你总不见得今晚就住在幽灵客栈吧?”
周旋苦笑了一下:“阿彪,谢谢你,你回去吧。”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不收你一分钱。”
“阿虎,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阿彪的脸上,他摇着头说:“我现在真的后悔了,不该为了赚一百块钱,就把你带到这里来。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疯狂地席卷过来,立刻就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眼前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零乱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在风中剧烈颤抖着。
站在这个位置看过去,感觉就好像是梁家辉主演的那部经典武侠电影里的龙门客栈,从大漠深处搬到了大海边上。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一付不伦不类的样子,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电影片场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它就要散了架倒下去。
周旋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从旅行包里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把镜头对准了幽灵客栈。虽然距离远了点,而且天色昏暗风雨交加,但他通过镜头把客栈的全貌看得一清二楚——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忽然,他看到在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就在同时,他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周旋担心在这种天气和时候,拍出来的效果不是很好。过了好一会儿,照片终于成像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里,只是光线太暗淡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到包里,然后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雨点不断地打到周旋的脸上,他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着凉,否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麻烦了。
尽管只有一百米的距离,但周旋的感觉就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两分钟后,他终于浑身冰凉地地冲到了幽灵客栈门前。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而破败,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木板,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这扇门板实在太破败了,在周旋的拳头下几乎发出颤抖的呻吟,以至于他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然而门里面却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
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请问里面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立刻淹没了他的声音。
正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咿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
终于,他看到了门里一张丑陋无比的脸。
……
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是叶萧在今天早上开信箱的时候发现的。当叶萧从一大堆信箱垃圾的广告中间,发现了这个写着周旋笔迹的信封时,他的手立刻条件反射似的一抖——
信封上端写着叶萧的地址、姓名和邮编,在右上角贴着两枚八角的普通邮票,大概周旋是担心里面信纸太多会超重,所以特意贴了两枚邮票。在邮票上还盖着一个模糊的邮政日戳,叶萧依稀辨认出日戳上带有“西冷镇”字样的戳记,而盖戳时间则是在两天以前。在信封的下端写着寄件人的名址——“浙江省西冷镇幽灵客栈周旋”。其中“幽灵客栈”四个字写得特别醒目,叶萧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叶萧:你还好吗?
真不知道这封信该如何开头,不过我能够想象,当你收到这封寄自幽灵客栈的信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我的朋友,请你不要担心,我周旋还好好的活着,正在幽灵客栈里呼吸海边湿润的空气。
也许你不会相信我目前正在经历的事情,这一切太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了。或者,你就干脆就把它当作小说来读吧。
是的,昨天下午我安全抵达了西冷镇,在一间茶馆里,我向当地老人们询问了关于幽灵客栈的事情。但没想到,我的话让他们非常害怕,当地人似乎把幽灵客栈当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没有人敢谈论有关它的话题。不过,他们越是对幽灵客栈遮遮掩掩,就越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与探险欲。
就在我苦苦寻觅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愿意带我去幽灵客栈,当然我是要付钱的。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幽灵客栈,那是一块靠近海岸的荒凉山坡,幽灵客栈就孤零零地矗立在那儿,当时我就给客栈拍了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这封信里寄给你。
昨天夜里上海下雨了吗?真倒霉,当我来到幽灵客栈的时候,正赶上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我拼命地敲着门,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客栈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开了。
我看到了“卡西莫多”。
对不起,我只能用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来形容为我开门的那个人。他的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我看清了那张丑陋的无与伦比的脸。两只眼睛特别吓人,左眼很大,右眼却非常小,鼻子是扭曲的,嘴唇斜着裂开,而下巴则完全错位了。那张脸上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光着的头顶看不到一根头发,我实在无法估算他的年龄。总而言之,这不应该是上帝塑造的脸,我真为这个人感到不幸。
当时我见到那张脸以后,完全吓坏了,愣在门口不敢进去。那个人举起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是要让我进来。当时我已经浑身都被雨水打湿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进了那扇门。
我进入幽灵客栈了。
里面的光线太昏暗了,除了那盏煤油灯光所及之处,我实在看不清楚。那个卡西莫多似的人缓缓地走到我身后,又关上了客栈的大门。瞬间,我有了一种走进古代地宫中的感觉,虽然当时又冷又累,但却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卡西莫多”伸出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忽然房间里亮了起来,又把我吓了一跳。我的眼睛一下子没适应过来,手搭凉篷看了看头顶,见到了天花板上的一盏电灯。
电灯的亮度适中,基本上照亮了这个房间,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大约有五六十个平方大小,中间还竖着几根碗口粗的木柱子,里面还有一道木楼梯通往楼上。房间的右侧是一个半圆形的柜台,后面的门上挂着一卷帘子,此外还有一个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的木架子。房子内侧还摆着一张长方形的木桌子,我想大概是餐桌吧。墙壁粉刷着白色的石灰,但有许多都剥落了,在左侧的墙壁上还挂着几张老式的镜框,镜框里面是黑白照片,由于离灯光太远,镜框的玻璃又反光,我看不太清楚照片里的人。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卡西莫多”始终都一言不发,他那双“大小眼”紧紧地盯着我,只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立刻又加快了。柜台后面的帘子忽然掀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着健硕的身材,长着一张冷峻严肃的国字脸,用一双精干的目光紧盯着我的眼睛。忽然,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从柜台里走出来,用极其沉闷的声音说——
“欢迎你来到幽灵客栈。”
我急忙后退了一大步,脑子一团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对,是为了田园的木匣。可当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使命,只感到自己又冷又饿,我只能出于本能地说了一句:"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你是来投宿的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外面正风雨交加,反正今晚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我叫丁雨山,是这里的老板。”他那张脸又恢复了严肃,回过头对那个“卡西莫多”说:“阿昌,快去给这位客人准备点吃的。”
阿昌点了点头,拎着煤油灯走进了房间里侧的一扇门。
“谢谢。”我说。
丁雨山靠近了我说:“你一定很累了吧?先请坐下。”
我确实有些吃不消了,我取下背上沉重的旅行包,放到了那张长桌子上。然后,我如释重负地坐到了一张木椅上。
“你是来旅游的吧?”他端了杯热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忽然有些犹豫了,该不该把木匣的事情说出来呢?我的目光又在旅行包上晃了晃,但嘴里好像憋着口气,没有办法说出来,只能由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然后,我拿过杯子喝了口热水,说实话当时的感觉好了许多,身上的寒气似乎一下子就被驱散了。
“谢谢你,我叫周旋,是从上海来的。”
“哦,非常欢迎。”他忽然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了,他点了点头说:“周先生,我们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独特,经常有旅游者慕名前来,不知道你准备住几天?”
“我——不知道。”
当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全都乱了。“那是准备长住了?”
他真会做生意,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不,我现在还没有确定,也许我明天早上就会走,也许会多住几天。”
“那就先住一晚上吧?”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于是点了点头说:“好的。请问一晚上多少钱?”
“一百块钱。”丁雨山微微笑了笑,“当然,就这里的条件来说,这个价位确实贵了一些。不过,这里一日三餐全都免费供应,这样算下来还是划算的。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景色非常优美,是一处还没开发的旅游景点。”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
“明天早上,等雨停了以后你就会发现的。周先生,我绝不骗你,没有多少人能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海岸景色。”
“但愿如此。”
“而且,你也能看的出,住在这里的客人非常少,自然价钱就贵了。不过,如果能够住满一个星期以上,就能给你打三折的优惠。”
我不再问下去了,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交给了丁雨山,并问道:“要不要填个住宿登记表?”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然后慢慢地走到柜台里面,弯下腰找了很久,才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纸片,塞到了我的手里。这张带有浓烈的霉烂味道的表格,真不知道哪个遥远年代留下来的。我拿出笔匆匆地填完表格,交回给了丁雨山。
这个时候,“卡西莫多”似的阿昌又出来了,他端着一盘饭菜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已经饿坏了,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了起来。饭菜看起来还不错,一荤一素还有一个汤,也许是因为饥饿的缘故,我感到这顿饭菜要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几分钟的工夫我就全部吃完了,我贪婪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向阿昌问道:“这是你烧的菜吗?”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是个好厨师。”
阿昌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他的笑要比任何人的哭都还难看。
我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是哑吧。”丁雨山突然冷冷地说。
我一下子感到很尴尬,看着阿昌那张狰狞的脸,心里突然平添了几分同情,我轻声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突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掠过一种东西,说不清那是什么,让我的心头微微一颤。
“阿昌,带这位客人去房间吧。”丁雨山突然插话了,他将一把老式的钥匙交到了阿昌的手里,“二楼13号房。”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这个房号?”
“你忌讳‘13’吗?”他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不,我怎么会怕这个呢?”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13”这个数字,也从不相信关于这个数字的种种传说和忌讳,那只是欧洲人的习惯而已,与我们中国人无关。我只是觉得“13”对我来说有些巧合。
哑吧阿昌点了点头,向我做了一个手势,便向楼梯口走去。看起来,他并不是我们一般所见的聋哑人,他的听觉是正常的,只是不能说话。我赶紧抓起旅行包,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这时候身后又响起了丁雨山的声音:“周先生,记住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
阿昌的手里还是拎着个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射在楼梯上,在黑暗与光亮间不断地闪烁着,让我的心里七上八下。除了煤油灯光以外,四周都被黑暗覆盖着,我只听到脚下的木板发出摇摇欲坠的呻吟。
转过一个弯以后,我来到了二楼的走廊里。阿昌举着煤油灯走在前面,一点豆大的光线摇晃着,把我带向那未知的黑暗深处。
也许是我过于紧张了,长长的走廊竟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阿昌突然停了下来,害得我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在一扇门前摸索着,我似乎能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这里就是13号房间了。
门终于打开了,阿昌进去以后打开了电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个房间。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这房间要比我想象中好一些,估计能有二十个平方。房间里有一张竹床,一个老式的写字台和梳妆台,甚至还有一台21吋的彩色电视机。不过,这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霉烂的味道,仿佛已经几百年都没有人住了,这味道直往我的鼻孔里冲,熏得我受不了。
阿昌马上就看出来了,他走到窗口打开了窗户,一股海风夹杂着雨点吹了进来。我立刻扑到了窗前,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外面风雨交加,一片漆黑,我实在看不清大海的样子,只能听到一阵阵猛烈的海浪声,也许岸边有着无数坚硬的礁石吧。
现在房间里的空气好多了,我回过头来问阿昌:“对不起,我想知道厕所在哪里?”
阿昌推开了一扇橱门,原来里面是一间只有两个平方米的卫生间。有一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小水槽,惟一的遗憾是不能洗澡。
然后,阿昌在我的竹床上铺了一卷干净的席子,再用湿毛巾在席子上擦了擦。他做得非常好,要不是又哑又丑,也许可以在星级饭店里找到工作。正当我吃不准是否该给小费时,阿昌把钥匙交给了我,然后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我回到了房间里,把旅行包放到梳妆台下的柜子里。我又跑到窗口去呼吸了几口空气,让肺叶里充满了大海的气味。我感到浑身都要散架了,索性倒在竹床上,身下的席子给人凉爽的感觉,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是梦幻一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确信这是真的。早上我还躺在上海家里的床上,晚上却已经睡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中了。我听着窗外的海浪声,闻着东中国海的气味,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孤独旅人的年代。尽管我在全国各地的旅馆和酒店里住过,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奇妙感觉。是的,住在这个叫幽灵客栈的旅馆里,我是有些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恐惧。但是,我同时也感到了另一种东西,正是我在小说里苦苦寻觅的感觉,这感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现在它就抓在我的手中了。
正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要被窗外的大海吞没时,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似乎是一个尖细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使躺在席子上的我心里一荡一荡的。
我重新睁开了眼睛,面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就在同时,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和那个女声混杂在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纠缠在一起,飘荡在漆黑的幽灵客栈中———想想都让人害怕。可我确实听到了,这让我的后背心都有些发毛了。我立刻从竹床上跳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了门口,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
渐渐地我听出了一些眉目,似乎是一男一女在争吵,而那个男声还充满着青春期的稚嫩。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依然听不清楚,但那男孩子有一句话,清晰地掠进了我的耳朵里:“妈妈,我们都死了吗?”
是的,我惟一听清楚的就是这一句。我确信这不是我的幻觉,在我的这层楼面里,一定还住着其他人,他们在争吵,或许是一对母子?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打开了房门,走廊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借助从我的房门里射出来的光线,向传出声音的那个方向摸索而去。我终于找到了,是我的房间对过的第三扇门,争吵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里面的声音立刻就停止了,幽灵客栈里又变得鸦雀无声。
我在黑暗的走廊里站了片刻,当时我心里很害怕,深更半夜的谁知道有什么鬼东西出没。但是,我一想到这扇房门里的人就有了勇气,因为除了好奇心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害怕孤独,此时此刻特别想与别人说话。
于是,我大着胆子向门里叫了一声:“请问我能进来吗?”
“请进。”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我小心地打开了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这房间看起来要比我的还大一些,房间内侧放着两张竹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那女人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身材保养得不错,很有几分骨感。美中不足的就是脸上缺乏血色,看起来一脸的病容。她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用沉默来迎接我,那少年表情也和她一样。他们两人的脸部轮廓长得非常像,一看就知道是母子俩。
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对不起。刚才我听到有人在争吵,出了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忙吗?”
“不,我们没什么问题。刚才——”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到了少年身边说:“我只是在教育我的儿子。”
“那真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了。”
“不!我只是想问——”少年突然插话了,看起来非常倔强。
“住嘴,小龙。”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然后她的脸上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容来:“真不好意思,这孩子有病,经常胡言乱语,说些神秘兮兮的话,请不要见怪。”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嘴巴上只能顺着她。
她突然扭起了眉毛说:“我没见过你啊,是新来的客人吧?”
“是的,我叫周旋,就住在走廊对过的13号房。”
“你要住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早上就走,也许会住上好几天。”
忽然,她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似乎是在为谁惋惜。她摇着头说:“可惜啊,你走不了了。”
我心里一抖:“请问这话什么意思?”
“哎,幽灵客栈不是你来的地方。”
“为什么?能告诉我原因吗?”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懒散,淡淡地说:“不要着急,你会知道原因的。”
接下来,她就没有话了,那少年也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们是要赶我走了,我向这对母子点了点头说:“我走了,需要帮忙可以随时叫我,再见。”
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黑暗的走廊,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房间里充满了湿润的海风,那股霉味已经吹的差不多了。我关上了窗户,却又闻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陈腐味。一阵浓浓的睡意再度包围了我,我脱掉身上淋湿的衣服,再用毛巾擦了擦身。
我小心地关掉了电灯,黑暗重新淹没了我,我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外面的风雨声似乎减弱了一些,缓缓地将我带入睡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像沉入水底的人浮出水面一样,大口地喘息起来,因为有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我听到了?
是的,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感觉就像是蚂蚁爬进了人的耳朵里,让人每一根毛发都竖直了起来。在黑暗中我睁开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阵嘤嘤的哭声在我的耳边缠绕。
夜半哭声?
听起来更像是小孩子的哭声,像空气一样飘荡在幽灵客栈。我立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屏着呼吸不敢开灯,在黑暗中缓缓地摸索着。我分不清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也许是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我可不想在这里住的第一夜就被吓死。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一把就拉开了房门,冲到了漆黑的走廊里。
真奇怪,就在我走出房门的一瞬间,那小孩哭泣的声音就忽然消失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失去了作用。但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很快就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黑暗中等待——
几秒钟后,它来了。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脸上。那感觉柔和而坚韧,就像一头小小的野兽撞到了猎人的怀中。瞬间我感到了一阵温柔的呼吸,直冲我的鼻孔。我顺手就抓住了一双圆润的肩膀,我确定一个身体正在我的怀中起伏着,然后便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我的心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但双手却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肩膀不放,生怕她会从我手中溜走。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已经想象出了她的样子。
她似乎在挣扎着,就像掉进了陷阱里的小野兽,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见到了那双夜行动物似的眼睛。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然而,这里一丝光线都没有,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在黑暗中看到。更重要的是,这双眼睛竟有些似曾相识,一下子就把我的意志给击倒了,于是我的手渐渐松了开来。
但她没有逃走,依然停在我的身上,几乎全身都倚靠着我。
我又搂着她的肩膀了,这一回的动作非常轻柔。我甚至还能感到,她的眼睛正在看着我,似乎有些迷茫,她在渴求帮助。
于是,我把头低下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你是谁?”
虽然这声音轻到了极点,但在这黑暗死寂的走廊里,却似乎异常清晰。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水月。”
她的声音是那种磁石般的味道,细腻而轻碎,就好像电影里的配音。
“你叫水月?”
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一看她的脸。我不等她的回答,立刻就把她拉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摸索着打开了电灯,白色的光线重新照耀了房间,让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来,几秒钟后我才看清了她的脸———
天哪!居然和我刚才想象中的一样。
就是这张脸,就像显影液中的照片,正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她很美。
我的朋友叶萧,我打赌你不会相信的,在幽灵客栈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如此漂亮的女子,在深夜里撞到我的怀中。这完全是聊斋志异里的情节:黑夜中投宿寺庙的年轻旅人,突然遇到了美丽的少女,接下去我就不敢想象了,就连我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是的,她很年轻,看上去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正是古人笔下描写的那种青春韶华。一张生动的脸在我的视线里深深地烙了下来,细长的黛眉微微挑起,眼睛就像古画轴里的美人那样,眼睛里隐藏着无限的眼神,既有几分懒散,也带几分惊慌。她生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则紧紧地口民着,柔和的下巴线条有些微微颤抖。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在灯光下显出一副素净的样子。
我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连忙放开了手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
她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并仰起头,双眼茫然地注视着我,停顿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没事。”
我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半夜里一个人乱走?”
“我不知道。”“告诉我,你从哪儿来?”
这一回她不回答了,紧口民起了嘴唇,那双眼睛瞪大了盯着我,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也许我真的吓到她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走吧。”
“谢谢。”她用最轻的气声回答,然后扭过头跑出了我的房间。我跟到了门外,只看到在黑暗的走廊里,那身白色的裙子一闪,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甚至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我在门口呆站了几分钟,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就像放电影一样,我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她撞到我身上的那一刹那,这种感觉让人回味不已。
“水月?”
我轻轻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南海观音的味道。再仔细想想她的脸,她的眼神,确实和小时候见过的观音像有些神似。而且,这里距离普陀山并不远,如果坐客船的话,大概小半夜就能到了。天哪,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立刻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罪过罪过。
我叹了口气,回到了我的席子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噩梦没有再来打搅我。
在幽灵客栈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晨曦正射进房间,照射在我的眼睛上。我从席子上爬起来,打开了窗户,昨晚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充满着湿气,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窗外眺望出去。
我见到了大海。
叶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丁雨山说的没错,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让我如何形容这片海岸呢?它美得极有个性,它美得与众不同,与周围独特的环境浑然天成,简而言之,这是一种荒凉之美。
大海就在离我几百米远的地方,一片荒凉的山坡脚下,生着一堆黑色的礁石,海浪正在拍打着礁石,溅起白色的浪花,昨天晚上我就是听着这海浪声入眠的。虽然是夏天,但窗外却见不到多少绿色,只有一些青苔和荒草,还有就是大片低矮的灌木,或许,也只有这些物种,才能在充满盐分的土壤和海风中生存。
说实话,这里是一个适合人静下心来写作的好地方。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面对着独特的美丽景色,摆脱尘世的喧嚣和牵挂,心无杂念地听着海岸涛声写作,这是多少作家梦寐以求的境界啊。叶萧,从现在我决定,不论是否完成关于木匣子的使命,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在我作出决定以后,便拿出了手机想要和你通话。但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竟然没有手机信号。真奇怪西冷镇这么富裕的地方,覆盖手机信号应该很容易的,怎么会没有呢?难道是海边有什么电磁干扰?
我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这房间,找不到任何电话线的接口,只有一个电源线插头。只要有插头就好了,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并插上了电源。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笔记本电脑刚一打开,只见电源灯亮了一下,然后就听到电脑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电源灯立刻就暗掉了。
糟糕!我又重新试着开机,却怎么都开不起来,电源灯就像是燃尽了的蜡烛一样,再也亮不起来了。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变压器,结果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同时电脑里也有了这种味道。
难道是最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因为电压不对而把机器烧掉了?我的心立刻就凉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记起昨晚丁雨山说过的话:“不要在房间里乱插电器。”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在幽灵客栈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电压不稳是常有的事情,如果超过了变压器的电压范围,那电脑就等着冒烟吧。
再后悔也没用了,反正这台电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而且是台二手货。想到这里,我糟糕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我看了看表,已经7点钟了,我把房间的门锁好,来到了走廊里。即便是白天,这里的光线也依然是昏暗的,惟一的光源来自楼梯口。
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总算开了两扇窗户,清晨的光线带着雨后的湿气照射进来,使得幽灵客栈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坐在柜台前不知道在算些什么东西。他看到我以后,立刻微笑着说:“周先生,昨晚还满意吗?”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发生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刚才这里该死的电压,还把我的笔记本电脑烧了。不过,仅就阿昌的服务来说,我还是比较满意的,于是我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我很满意。丁老板,我想请问这里的电压是不是不太稳定?”
“你插电器了?”他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对不起,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所有的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如果你把整个客栈的电路都烧掉,那就更麻烦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说笔记本电脑的事情了,于是我问了另一个问题:“丁老板,这里有电话吗?”
“从这客栈建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通过电话。”
我已经断绝了打电话和你联系的念头了:“那这里能通邮件吗?”
“乡邮员不会来这里的,如果你要寄信,可以到离这里最近的荒村,那里有邮筒,乡邮员每天都会去取信。不过,你别指望在这里能收到邮件。”
我的话刚说完,就看到哑巴阿昌端着一锅热粥出来了,还有一锅馒头和一碗咸菜。虽然他那丑陋的样子使人倒胃口,但我确实是饿了,从阿昌的手中接过碗筷,自己盛了粥,拿了馒头,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刚吃了两口,我就听到了有人下楼梯的声音。仰起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穿的都是那种比较青春时尚的衣服。昨天晚上我没见过她们,也许这客栈里还住着其他许多人。
她们立刻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先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就坐在了我的对面。一时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但她们似乎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盛了自己的早饭就吃了起来。两个少女一边吃一边窃窃思语,而且声音压得很低。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梳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眼睛又大又亮,似乎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
我听清了其中的几句,那小个子女生说:“她怎么还没下来?”
高个子女生眨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回答:“她啊,昨天晚上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也许还没睡好吧。”
小个子忽然用神秘兮兮的语调说:“我发觉她最近越来越怪了。”
就在这时候,高个子突然咳嗽了一声,她们两个人立刻就不说话了。她们是在害怕我偷听吗?我有些奇怪,刚一抬起头,就见到了那双眼睛。
是她———昨天半夜在走廊里,撞到我身上的那个女孩子。她叫水月。
我差点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我。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裙子,悄无声息地走到餐桌前。她那双略带慵懒的迷人眼神里,立刻就掠过了一丝波澜,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水月,你怎么了?快坐下啊。”
那个小个子女生招呼着她。
她点了点头,坐在了两个女生的旁边。然后她低着头盛粥,与她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很不相称。她并不说话,只是埋头吃早饭,似乎是在有意回避我的目光。
坐在三个妙龄女生的面前,我越来越显得笨拙,我赶紧吃完了早饭,就像逃难一样匆匆地离开了餐桌。
这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了丁雨山的眼神,那双眼睛紧盯着我,似乎带着某种嘲讽。我立刻躲开了他的眼睛,飞快地跑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叶萧,当我看着那台烧掉了的笔记本电脑,瞬间做出了新的决定,那就是用最古老的方式与你联络———书信。不过,因为这里收不到邮件,所以我们只能是单向联络,由我每天给你写信,用书信的方式,把我在幽灵客栈里看到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至于信封和邮票,我的包里还放着很多,平时虽然不用,但有时关键的时刻却能派上用场。
我从包里拿出了信纸和笔,铺开在写字台上,面对着这张白纸,我像傻子似的愣了好一会儿。说实话,我已经好久都没写过信了,甚至连用笔写字都不那么熟练了。笔尖颤抖了半天,终于落到了纸上,写出第一行字———那就是你的名字。
真奇怪,接下来我就越写越快了,我这才理解了什么叫“不假思索”,这笔尖似乎是有独立生命的,领着我的手在纸上飞舞着,文字自然而然地流动了出来,而我根本就无法控制住它们。
叶萧,你相信吗?现在是上午十点半,仅仅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居然写了这么多字。我看着这十几张信纸,心里甚至怀疑这真是我自己写的吗?或许,这是幽灵客栈的环境起的作用吧,我说这里会给我以灵感的,现在它使我下笔如飞,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好了,叶萧,来自幽灵客栈的第一封信就到这里结束了。
明天上午这个时候,我还会给你写信的———假如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这封信的最后一个字,叶萧终于深呼吸了一口,但胸口总好像闷着一块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窗外的黄昏已悄然降临,而叶萧的心神,已完全沉浸在这封来自幽灵客栈的信中。叶萧读着这些有魔力似的文字,就好像自己也在周旋的身边,与他一起承受黑暗与恐惧。
读完了信以后,叶萧忽然感到信封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是一张照片,周旋在信里说过,他拍了一张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里了。
叶萧冷冷地盯着这张照片,看得出当时是黄昏时分,而且风雨大作,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阴暗忧郁的色调。在照片的远端,孤独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叶萧知道这就是幽灵客栈了。
他对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几分钟,始终都看不清客栈的窗户和门,似乎全都模糊成了一团,在阴沉的黄昏风雨中颤抖着。
叶萧的心里想到了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说:
“周旋,快回来吧。”
忽然,照片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来。
第二封信
叶萧:
你好。
看了上一封信以后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的表情,不要为我担心,我还活着。
昨天上午,在写完给你的第一封信以后,我写好了信封并贴上邮票。然后,我带上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面放着给你的信,还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快步来到了楼下。
在底楼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柜台里说:“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来退房的吗?”他忽然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打赌你不会。”
我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丁老板,我再住三天。”
然后我付给了他300块钱。
“谢谢。”他点过了钱后说,“你要去哪儿?先吃午饭吧。”
说到这里我确实感到有些饿了,便坐在了餐桌上。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有人下楼的声音,我警觉地注意着楼梯口,结果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对母子。
那个三十多岁的母亲,看到我以后并没有惊讶,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就拉着儿子坐到了我的对面。现在她的样子是一个标准的温柔母亲,悉心地照顾着儿子,与昨天晚上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也安静了许多,只是脸上没有血色,而且不时地会咳嗽。
我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昨天晚上打扰你们休息了。”
“不,是我和儿子吵架打扰了你。”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显得彬彬有礼,“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儿子叫小龙。”
我看了一眼那个叫小龙的少年,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突然发出几声咳嗽。
清芬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然后向周旋问道:“周先生,你今天还住在这里吗?”
“是的,也许还会多住几天。”
这时候,哑巴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没想到这几个菜都是海鲜,正好合我的胃口,吃起来味道真不错。我刚想夸奖一下阿昌,他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的嘴一直都没有停,但心里却在想着早上的那三个少女,我不时地抬起头看看楼梯口,却始终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我看了看表,现在只有11点钟,也许是我下来得太早了。
午餐吃完以后,我没有等她们下来,而是带着要寄给你的信,推开了幽灵客栈的大门。
终于回到了天空底下,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飞快地向前跑去。叶萧,你能够想象吗?我在荒凉的海边原野上飞奔着,只听到风从耳边呼啸着掠过。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地上还没有干透,不时有泥水随着我的脚步溅起。当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幽灵客栈已经被我远远抛在身后了。遥遥望去,那栋建筑正孤零零地立在荒地里,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忽然,我想起了一本书的名字——麦田里的守望者,只是把麦田换成了海边的灌木和荒草。
我沿着昨天坐着摩托车来的那条小路,走上了一处高高的山岗。这里正好可以向四处远眺,东面的海岸线曲折地延伸着,海边耸立着许多悬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灵客栈所处的荒原了。在那片荒原的其他三面,则分布着许多连绵起伏的山峦,在地理上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单元。
叶萧,我敢打赌这景色一定能让你终生难忘。最后,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大海上,远方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甚至还能看到海平线,在水天相交的地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几座小岛的影子。只是奇怪的是,在我视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竟然看不到一艘船,也见不到任何人烟,只有几只海鸟从空中掠过。
离开墓地,我来到了大海边——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海水的气味。自从来到这片荒凉的海岸,我第一次离大海是如此之近,那感觉无与伦比。
这里见不到常见的沙滩,而是与海岸犬牙交错的礁石与悬崖。在近岸的海水里,有许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我猜在海面之下,也一定隐藏着不少危险的暗礁。也许,这就是见不到一艘船的原因,没有任何船只敢驶近这片海湾,无数的暗礁会让水手们死无葬身之地。
看着眼前这番景色,我突然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画——《死之岛》,作者是十九世纪的瑞士画家勃克林。画面中一座四面被海水包围的孤岛,高高地突出在水面上,到处都是怪石和悬崖绝壁,在几乎令人窒息的阴暗背景下,一艘小船划向岛上,一个白衣男子正静立于船首——他代表着死神。这是勃克林一生中最精彩的,也是最受争议的作品。几年前,当我一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被震撼住了,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审美,深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我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对准了眼前的海岸景色。我迅速地按下了快门,连着拍了好几张,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海、礁石,还有悬崖。
照片很快就成像出来了,效果相当不错,我很喜欢。叶萧,我把这几张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里了,你注意查收。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独自在海边散着步,从布满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悬崖峭壁上,始终都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已经很久都没有享受过如此的清静了,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个能让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个能让人发疯的地方。
天色越来越暗了,海边的风不断地吹乱我的头发,我来到了一片悬崖上,离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几十米。叶萧你还记得吗?我有轻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处往下看,就会产生强烈的恐惧。我站在悬崖上向下看去,只见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发出浑浊的巨大浪花,听那海浪声,简直就像场重金属的摇滚音乐会。在那一瞬,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几十米下的海水中,正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要把我从悬崖上拖下去。我的脚离崖壁只有几厘米,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幸运的是,我向后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额头上已经布满冷汗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的悬崖上还有一个人。
我的心里一颤,马上爬起来向那边走去。我逐渐看清了那个人的轮廓,一个高个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处高高的悬崖上,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画架,手中握着一只笔正在上面画着。
他在画画?
我快步走到了那处悬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过了头来,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我。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又长又乱,下巴上爬满了胡须,两只眼睛异常锐利。
他首先说话了:“你是谁?”
“我叫周旋,住在幽灵客栈。”
“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审问犯人一样,但我还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没看到过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栈里,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后的画架说:“你是画家?”
“算是吧,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
我走到了他的画架跟前,画纸上涂着深色的油彩,充满了狂乱的线条,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轻轻地问:“你在画大海?”
“是的,你不觉得这里的大海很美吗?”
他走到了我的身边说,悬崖上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颇有几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样,尤其是他那眺望远方的眼神。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想了想说:“这里的景色确实很独特,你非常喜欢吗?”
“是的,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
“为了画画?”
“这里是画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尔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岛,而高凡找到了幽灵客栈。”
高凡说话的样子极为自负,似乎已经沉浸在这景色中了。我细细体会着他的话,确实很深刻。这时候,黄昏已经悄然来临了。
叶萧,我必须承认,黄昏时这里的景色确实美极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客栈去吧。”
高凡收起了画架和颜料等各种工具。
“你不画完它吗?”
“这幅画已经画了一个星期了,明天也能接着画。”
他收完了东西以后,便径直向客栈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个人留在黑夜的海岸边,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后。
风越来越大了。
高凡边走边说:“冷了吧?这里晚上可不能随便出来。”
我相信他的话,但还是问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闹鬼。”他冷冷地回答。
“鬼?”“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吗?”
我嗯了一声。
“总有一些人,死后阴魂不散。”
其实,我并不相信他说的那一套,但我试着问道:“所以,这里才叫幽灵客栈?”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许吧。”
高凡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地回到了幽灵客栈。夕阳的余晖,正笼罩着这栋黑色的建筑,我的眼睛突然被眩了一下,原来是三楼的窗户上发出几片玻璃的反光。我呆呆地站在大门外,仰着头望着三楼的那扇窗户。
“你怎么了?不进去吗?”高凡冷冷地问道。
“不,没什么。”
我最后看了那窗户一眼,带着心头的一片疑云,走进了幽灵客栈。
大堂里开着一盏惨白的电灯,亮得让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楚,餐桌上已经坐着好几个人了。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门的上首,而餐桌的左侧,则坐着今天早上的三个少女,餐桌右侧是清芬和小龙母子俩。但唯独看不到哑巴阿昌那张卡西莫多式的脸。
“就等着你们吃晚饭呢。”丁雨山大声地说,“快坐下啊。”
高凡一声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边的空位子上。
但我却愣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餐桌的人,心里产生了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经典画面———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在那惨白惨白的灯光照射下,餐桌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像涂了一层白色的粉,泛出青色的反光。
更要命的是,他们围着餐桌排列的方式,怎么看都像是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他们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别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刽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适合做砧板。
正在我尴尬的时候,突然发现餐桌左侧那三个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我这才感觉到了一丝人气,精神也不再那么紧张了,缓缓地走到餐桌边上,坐在了背对大门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们吃饭吧。”
丁雨山微笑着说了一声。然后我就看到阿昌端着饭菜上来了,几分钟后餐桌就摆满了丰盛的晚餐,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就激起了我的食欲。我真没想到卡西莫多式脸庞的阿昌,还能烧出这么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饭菜以后,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张望了几下,总觉得这张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气氛。但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当我吃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其他人几乎还没动筷子,只有我嚼着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不断回响着。我这才感到一阵尴尬,茫然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吃?”
“不,我们在吃。”
丁雨山动了一下筷子说,原来他吃得实在是太慢条斯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没看出来。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于“文雅”的进餐方式,而且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静,而桌上的饭菜则在不知不觉中被消灭了。
我也只能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而且特别小心不要弄出什么声音来。我不禁问了一句:“幽灵客栈里吃饭一直这么安静吗?”
“这是客栈的传统。”丁雨山轻声地回答了一句。
“客栈的传统?所有住在这里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栈的传统吗?”
“不,这纯属自愿。”
我忽然大着胆子问他们:“你们都自愿吗?”
“是的,我们已经习惯了。”
画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边的清芬也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道:“那客栈还有其他什么传统吗?”
丁雨山回答:“这并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会明白的。”
“这说明客栈有着悠久的历史。”高凡补充了一句。
“对,传统总是来自于历史。”我点了点头说,然后我又扫视了这房间一圈,转换了话题:“除了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在这儿吗?”
没有人回答。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注意到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的眼睛。就像昨天半夜里,她和我的目光又撞在了一起,她的眼睛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我明白了,便不再说话了。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
丁雨山在离开前突然问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没有洗澡吧?”
“没有,这里能洗吗?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热水澡。”
“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就在后面那扇门里,有热水供应的。”
他指了指大堂后面的一扇木头门,然后就走上了楼梯。
这时候阿昌走了过来,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后就悄悄地离开了。大堂里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几分钟以后,我站起来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墙上挂着的镜框上。现在我终于能看清楚了,墙上总共有三个老式的镜框,里面镶嵌着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纱布,也许是时间过于久远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脸部轮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难以掩盖的风韵。而她的发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关于晚清或民初的电视剧里,才能看到这种发式。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比前面一张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么发式。但我却能从这张照片上感觉出什么:幽灵客栈与这个人有着某种重要的关系。
第三张照片也很旧了,但相对要清楚一些,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他剃着西式的头发,从衣领可以看出是西装的样式,还有一根黑色的领带。看起来他所处的时代,要比前面两个人更接近于现代。
我又后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着这三张照片。忽然,我看到这面墙的脚下还有个柜子,柜子上放着个什么东西。
靠近了才发现,柜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电唱机,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
能在幽灵客栈里看到这东西真是幸运,我记得我家过去也有过这种唱机,看上去又圆又扁,在里面放一张密纹唱片,再把一根电唱针放到唱片的密纹上,它就会自己转动起来,喇叭里放出各种音乐和声音。那时候我爸爸经常玩电唱机,后来有了录音机就不再用它了,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当废品扔掉。不过,现在这种东西又值钱了,人们把这种老式的电唱机当作收藏品,这也是另一种的怀旧吧。
眼前这台电唱机上布满了灰尘,似乎已经很久都没人用过了,我低头看了看它的商标,是上海电唱机厂在1965年出品的。
我真想听听这机器究竟会放出什么声音来,但我还是克制住了。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一股冷风,吊在头顶的电灯摇晃了起来,惨白的光线在空空荡荡的大堂里闪烁着,我的眼睛也一阵晕眩。我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旅行包里的木匣,谢天谢地它还在。我看着这只木匣,一下子就心乱如麻起来。叶萧,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这算是完成了我的使命了吗?把木匣放在这里就离去,还是交到客栈中的某个人手中?如果是的话,那个人又是谁呢?不,田园还有后半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的交代,天哪,这该死的木匣。
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包里,关于如何处置它,等明天再说吧。
然后我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这是一台国产的21吋彩电,客栈当然没有有线电视,全靠电视机上的一根天线。
电视画面很模糊,好像正在播放一部时下流行的清宫戏。我一向对清宫戏感到恶心,便按动遥控器不断地换台。这里能收到的频道还真不少,有许多上海看不到的台,不过就是电视信号太差劲了,画面糟糕得就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打开了窗户,努力调整着天线的位置,但毫无效果。忽然,电视屏幕上变成了一片“雪花”,然后一排黑色的线条不断地闪烁着,就像是在调整频道时见到的那样。最后,屏幕上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画面,隐隐约约是一个人的影像。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电视机,耳中听到电视机喇叭里,传出一阵奇怪而沙哑的声音。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电视机里的那个人影实在太模糊了,我完全看不清他(她)的五官。而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晃晃悠悠的,以一种奇特的波长飘荡在我的房间里。
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掠过了那部日本经典恐怖电影里的经典画面———从电视机里爬出了……
不,理智明明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浑身颤栗不已。我立刻按下了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屏幕恢复了暗淡的灰色,那声音也消失了。我长出了一口气,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心里忽然有些自嘲,就连这客栈的电视机都在捉弄我。到了晚上九点,我忽然想起了丁雨山饭后的话,我想我该去洗个热水澡了。
我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毛巾,离开了房间,走到底楼的大堂里。这里依然一个人影都没有,电灯还在继续晃动着。我来到了丁雨山所说的那扇小门前,轻轻地推开了它。
门里面是一道狭窄的走廊,两面都是黑色的木板,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在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木门,一股热气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我刚向前走了几步,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突然打开了,从门里面走出来三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本来是一路走,一路窃窃私语着,但看到了我以后就立刻沉默不语了,一个个侧着身子从我旁边走过。这条走廊太狭窄了,两个人不能并排通过,我也只能侧过了身子。我看到她们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穿着浴后的干净睡衣,湿润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手里拿着毛巾、洗发水,还有换下来的衣服。一团团热气从她们的身上散发出来,充满了这条小小的走廊,也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个矮个子的女孩走在最前面,她用警惕怀疑的目光看着我。高个子的女孩走在中间,她却对我视若无睹,她们两个都从我面前走过了。走在最后的就是那个叫水月的女孩。
当水月从我面前经过时,我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股清香,她和我都侧着身子,面对着面擦身而过。那一瞬间,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得只剩下几厘米的距离。她的鼻尖还有胸口几乎贴着我划过,我只能尽量后仰着,但后背却紧紧地贴着木板做成的墙壁。
我感到她的眼睛在盯着我。就像她的名字水月,她浑身都充满了饱满的水份,脸庞是那样清晰而白嫩。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一丝长长的头发,带着浴后的湿汽,从我的脸上划过。
几秒钟后,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另一端,回过头来关上了那扇木门。我看着她回过头来的眼睛,直到木门阻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狭窄低矮的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们身上的湿气,还有水月的眼神。我缓缓地走进了前面的那扇木门,水蒸汽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大致地看到这是个全封闭的小房间,大约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四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由木板组成。这些木板看起来已经浸透了水份,摸起来的手感非常松软,就像是上好的软木。在房间的正中,有一个圆形的大木桶,就像我们小时候洗澡用的大脚桶。不过它比我们的脚桶还要大上好几号,足足有半个人高,直径估计有一米五左右,一个成年人完全可以半躺在里面,也可以同时有三个人坐在里面。看来这就是幽灵客栈的传统“浴缸”了。
木桶底下有一个出水口,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放光了,只是木桶还冒着热气。在木桶边上有一个水龙头,我拧开水龙头试了试,放出来的是热水。看来这里就像过去的澡堂子一样,但唯独不能淋浴。旁边还有几块清洗浴缸的海绵,和一瓶浴缸消毒液。我把很多消毒液倒进了木桶,然后再用热水浸泡海绵,在木桶内侧擦洗了起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是我并不感到累,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直到我确信擦洗干净了以后,才用软塞塞住了出水口。热水缓缓地流进了木桶里,我脱去衣服跳了进去。叶萧,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泡过浴缸了,更别说这种木桶了。我的全身很快就浸泡在了热水里。我关掉水龙头,闭上眼睛泡在热水里,水温正好,那种感觉真的很舒服。
水蒸汽渐渐笼罩了这个由木板组成的小房间,我躺在木桶里几乎要睡着了。记得一本推理小说上说,洗热水澡是最能让人放松的事,也最容易让人进入自我催眠状态,尤其是用老式的木桶洗澡,会使人产生时空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是的,我想我进入催眠状态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漂浮了起来,每一个毛细孔都最大限度地张开,热水渗入我全身,直到把我溶化。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
正当我在自我催眠中沉醉时,那种声音突然造访了我,似乎就来自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立刻就从催眠状态中回来了。
但我的眼前一片热气腾腾,水蒸汽完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如同光着身子坠入高空的云层里,如果现在有人要害我,那简直易如反掌。
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是一个幽幽的女声……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但依然什么都看不清。那个声音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伸出手在水汽中乱抓,但手中只抓到水和空气。不,我要逃出去。
反正我已经擦过肥皂了,我立刻拔掉了出水口的塞子,从木桶里跳了出来。好不容易我才找到毛巾擦干净了身体,穿上换洗衣服冲出了浴室。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影,我不敢再停留了,迅速地跑了出去,回到二楼我的房间里。
我惊魂未定地回到房间,立刻就倒在了床上,脑子还依然回响着刚才的声音。我赶紧闭上了眼睛,期望自己快点睡着。
毕竟刚刚洗了一个热水澡,我很快就松弛了下来,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但是,几个小时以后,那个声音又来了。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我躺在床上默默问自己:会不会是幻觉?不,那声音确实存在,从每一寸墙壁渗透进来,无所不在。
又是那个幽幽的女声……
我终于爬了起来,冲出去打开了房门,在漆黑的走廊里,我终于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我的头顶,就在那黑暗的天花板之上。
客栈的三楼。
上面究竟有什么?带着强烈的疑问,我屏住了呼吸冲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
当我刚刚走到一半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阴冷的声音:“站住!”
听到这声音,我立刻像雕塑一般被定住了,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一盏煤油灯的昏黄灯光直对我照射过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周先生,请下来。”
这时候我才听出来,这是丁雨山的声音。然后我渐渐看清了煤油灯下他的脸,那张脸就像幽灵一样闪烁着。我只能按照他说的做,缓缓地走了下来。
“对不起,丁老板,我只是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我怎么没听到?”
奇怪,这时候确实没有了声音,整个幽灵客栈死一般寂静。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如何解释。
丁雨山从我面前走过,踏上了楼梯说:“请记住,绝对不要到三楼去,这是客栈的规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那么一切后果都由你自己负责。”
说完,他拎着煤油灯走上了三楼。
丁雨山的身影,和那昏黄的灯光很快就消失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黑暗的二楼走廊里。这时我一点都睡不着了,索性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堂里。
大堂里的电灯没有开,只在柜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幽暗的灯光微微闪烁着,在黑暗中显出一股灵异的气氛。我深呼吸了一口,缓缓踱着步,不知道这样能否度过漫漫长夜。
突然,我又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但与刚才的那种声音完全不一样,而是某种金属的碰撞声。至于声音的来源,我也听得非常清楚,就在客栈的底楼。
我快步走到大堂的底端,那里还有一扇小门,我轻轻地推开小门,里面又是一道黑暗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亮着幽幽的一点微光。
我几乎是踮着脚尖走路的,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会发现什么?
终于,我看清了那点微光,是一根白色的蜡烛。在微微跳跃的烛火下,映着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手里正挥动一把铁铲,在地下用力地挖着什么。
看起来就像是在埋尸体!
我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那人立刻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过头来用铁铲对着我。我也颤抖着后退了一大步,才看清了他的脸———画家高凡。
他显得异常紧张,那副样子就像是要拼命,但他看清我的脸以后,就马上把铁铲放了下来,喘着粗气问:“怎么是你?”
“我晚上睡不着,到大堂里走走,就听到了这里的声音。”
高凡点了点头说:“没事了,你走吧。”
我却注意到了地下被挖开的地方,看上去还真像个墓穴,于是我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
“现在我不想回答,但过几天我会告诉你的。”他拖着手里的铁铲走了出去,“回去睡觉吧,晚上不要在幽灵客栈里乱跑,否则会见鬼的。”
我也紧跟在他身后回到了大堂,轻声问道:“你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
他快步走上了楼梯。
当我们来到二楼走廊里的时候,他忽然靠近了我,压低了声音说:“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会动武,可是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草草地回答:“好的,我不说出去。”
高凡冷笑了一下:“你会得到奖赏的。”
然后,我就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转眼就已经消失了。
我再也不敢在黑暗的走廊里停留了,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把门紧紧地锁好,关紧了所有的窗户,倒头就睡了。
经过了一夜的恶梦,我早上六点钟不到就起来了,用最快的时间洗漱完毕,便跑下了底楼的大堂。
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早餐,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我独自一人用完早餐后,便又回到了房间里,铺开纸笔给你写信。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了。
现在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如果快点出去投信的话,或许还能来得及回来吃午饭。
再见,我的朋友,不论你是否相信,请不必为我担心。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叶萧读完了这封信以后,脖子都有点发麻了。他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周旋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境地。这封信也是在今天早上收到的,但叶萧直到晚上从局里回家以后,才把信拆开来读。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叶萧在信封里又找到了周旋附来的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拍的是大海的全景,这张采光还可以,一片黑色的大海波涛汹涌,远方海天一线,颇有几分苍凉悲壮之感。
第二张拍的是海岸的礁石,周旋那台照相机似乎还不错,礁石上飞起的海浪也拍得非常清晰。
第三张就是悬崖了,叶萧看到照片里的悬崖心里一颤。因为,他看到悬崖的顶端立着一个女人。虽然镜头的距离非常遥远,但仍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女子,孤独地伫立在悬崖上。
叶萧可以肯定,周旋的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个悬崖上的女人。那她怎么会出现在照片里?叶萧越想越头疼,最后他放下了照片,把抽屉拉了开来。
抽屉里有一叠报纸的复印件,那是他从图书馆里复印下来的,1933年的报纸副刊上的文章———《幽灵客栈》。
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他缓缓念出了这篇陶醉写的文章———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第一次听说幽灵客栈是在民国二十一年的春天,斯时国军正与日寇激战于沪上,虹口文化界诸君大多躲进租界以避战火。我承蒙朋友的关照,借住于大公报一位记者的家中。就在那避难的时日,我从这位记者朋友的口中,知道了关于幽灵客栈的种种轶闻。
战火退去后,我回到了虹口,但心里却落下一个愿望,那就是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只可惜囊中羞涩,两年来居然连区区旅费都不能筹措。惟一个月前,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得以出版,获得了一笔小小的稿费,正好可以支付旅费。我当即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之旅途。在甬下车以后,我又雇佣了一辆马车,星夜兼程地赶往K县西冷镇,终于在是夜抵达了幽灵客栈。
幽灵客栈位于浙东之海岸,周围虽是山清水秀之乡,但此地之海岸却是不毛之地,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惟有一座三层楼房的客栈,孤立于狂野的海风之中。几里之外更有一墓地,为数十里之内各乡镇居民之阴宅。此种环境不可谓不险恶,幽灵客栈正是名实相符。
我于月黑风高之夜造访客栈,惊起了一客栈之人。我几番道歉方才平息,原来这客栈之中住着不少游客,其中多是像我一样的文人,从上海、杭州、南京等地慕名而来。客栈之主人乃一上海商人,姓丁名沧海,我与他畅谈了一夜,方知晓其经历非凡。斯人少年即习文,曾立志写李、杜之诗文,后又沉浮商海十余载,积得百万家财。三年前,丁沧海偶尔路经此地,见一荒凉的孤楼独立于此。入内一看,客栈竟已遭荒废,不见半个人烟,惟有墙上挂着两张先主人之照片。此君畅游附近之海岸,再细观此客栈,方觉此地乃是人生归宿之佳境也。他到西冷镇上询问客栈的由来,才知道这里叫做幽灵客栈,始建于前清宣统三年的秋天,主人是一个当地富户之子。客栈开张以后,虽然生意清淡,但每年的清明和冬至,周围许多人都会来此扫墓,故尔在这些节令生意可谓红火。然而,在客栈建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元年,即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在一个台风呼啸之夜,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了,用斧头劈死了客栈内全部的客人,总共十三条人命,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来。惨案发生后,他自己亦在客栈的三楼悬梁自尽了。当时这桩惨案轰动了整个浙江省,只因当初时局混乱,当局亦以此结案草草了事,从而在当地留下了关于幽灵客栈之种种奇闻轶事。丁沧海遂决定花重金买下地皮,修复客栈,以其传奇色彩来吸引各方游客,更兼此地景色独特,为上海各地猎奇之士所喜好。不久幽灵客栈便重新开张,三年来已接待客人无数。
是夜,我即住在客栈二楼的一个单间。此后我在客栈里居住了整整半个月,结交了不少好友,白日畅游附近的海天美景,夜晚与三两知己略谈聊斋之故事。此种惬意生活,更让我产生不少写作之灵感,短短数日之内,我文思如泉涌,竟连作数篇小说,皆为我近年来满意之作。然而,可怕的悲剧终于发生了。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客栈中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都聚集在底楼的大堂,但惟独见不到客栈主人丁沧海。于是,我来到了客栈的三楼,结果发现丁沧海居然吊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对悬挂在房梁上的丁沧海尸体,众人皆惊慌不已,一时间乱了方寸,许多人都一哄而散,各自带着行李逃离了幽灵客栈。只有我把丁沧海从房梁上解了下来,等到天明以后,交给了当地官府处理。当局派遣了知名探长来勘察,虽然疑点丛生,但依然断定丁沧海属于自杀。
幽灵客栈再告荒废,我只能挥泪告别了此地,带着无限遗憾回到了沪上。但数日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海岸边客栈之影像,宛如电影深刻烙印于心间,惟有写出此文以聊自慰,同时亦致祭丁公沧海矣,祈其九泉之下有知我思念之情愫。
叶萧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七十年前的幽灵客栈。他走到窗前,面对着外面漆黑的深夜,为身在幽灵客栈中的周旋祈祷平安。
第三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很想你,真想当着你的面说话。昨天上午写完了给你的第二封信以后,我就带着信和照相机走出了客栈。这一次我加快了脚步,照着昨天走过的路向荒村而去。
当我走到村口的邮筒前时,周围所有的村民就都一哄而散了,那样子就好像活见鬼似的,仿佛我会给村子带来致命的瘟疫。我只能像个小偷一样低着头,迅速地把信投到邮筒里,
我飞快地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但我却越来越发现不对劲,直到被一块怪石嶙峋的高岗挡住了去路。这条路我从来都没有走过,四周的景物也是完全陌生的。我举目四望,看不到幽灵客栈,也辨别不清方向。我迷路了。
叶萧,当时我心都凉了,甚至想到了最糟糕的结局。因为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迷路,或许就意味着死亡。我曾想过大声地呼喊求救,但立刻就放弃了,附近连个人影都没,又有谁会听到呢?这时候,我突然嗅到了一股海水的气味。我沿着一道陡峭的斜坡,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看到了大海。站在海边的高岗上,我终于能遥遥地望见幽灵客栈了,就矗立在南面大约一千米外的荒原上。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海边的空气,然后又向四周眺望了一圈。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人。
就在距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地方,同样也是站在一处高岗上。我又向前走了几步,但被一道陡峭的斜坡阻拦住了。我实在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正独自面对着大海伫立。
我想了想,幽灵客栈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个叫清芬的年轻母亲,那是她吗?
不管手搭凉篷还是眯起眼睛,我还是看不清。要是能有一架望远镜就好了,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照相机。我立刻把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机从小包里拿了出来,对准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在照相机的镜头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她不是清芬,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从镜头里看,她的脸非常迷人。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叶萧,我这台相机真不错吧)。她还有着一双成熟而忧郁的眼睛,那种风韵又胜过同为少妇的清芬一筹。
然后我又把镜头推出去,看清了她整个人的全景,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丝质的裙摆在风中微微飘起,看上去就像葬礼上的美丽寡妇。
她想干什么?
站在这么高的地方,往前跨出一步就是几十米高的悬崖,掉下去就是坚硬的礁石和海水。想到这些我就紧张了起来。
突然,我看到镜头里她的脸转了过来,她正在向我的方向眺望……
她看到我了。
--那双忧郁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我的镜头。
从这取景框里看出去,她就好像站在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我。
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表情,然后就转过身子,消失在了我的镜头里。
我吓了一跳,立刻放下了照相机,那面的高岗上已经见不到人影了。我茫然地寻找着她的踪影,最后视线落到了悬崖之下。
难道她跳下去了?
浑浊的海浪在礁石上高高地溅起,发出撕心裂腑的声音,我不敢想下去了。
或许她只是个路过的旅游者吧?但愿她没事。中午的太阳照射在我的头顶,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收起照相机,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里,我没有见到丁雨山,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两个人坐在餐桌上,阿昌正把午餐端到他们的面前。看到清芬的样子,我就又想起刚才在海边见到的那个女人,忍不住过去坐到了她的旁边。
她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你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成熟女人的眼睛真是锐利,而我则显得太笨拙了,停顿片刻才回答:“刚才我差点迷路了。”
“真的吗?这太危险了。”
“是啊,不过我总算回来了。”
我还是略过了在海边见到的那一幕。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小龙,他正用眼角的余光瞄着我,这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让我浑身不自在。
“小龙,你怎么了?”
然而,这少年却毫无反应。清芬苦笑了一下说:“你别管他,小龙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有什么问题吗?”“我儿子有肺病。”“肺病?”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肺痨病人的形象,在医疗不发达的时代,曾有无数中国人因此而丧命。
“不要害怕,小龙的肺病是没有传染性的。”清芬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他的命不好,从娘胎里出来就得了这种病。”
“原来是先天的疾病,能治好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医生说他的病没有特效药,惟一的治疗方法就是静养,最好是住在空气和环境都比较好的地方,这样才有利于他养病。”
“所以你们才选择了幽灵客栈?”
“是的,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了,每天都开着窗户,让他呼吸新鲜空气,这或许是惟一的治疗方法。”
窗玻璃上传来细密的雨点敲打声,警官叶萧静静地站在窗前,注视着一片烟雨中的城市。
突然,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猛然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小心地打开了房门。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一个熟悉的名字立刻脱口而出。叶萧眼前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他的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了那段亲密无间的岁月。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那是一种奇特的表情,他用沉闷而缓慢的语调说:“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叶萧急忙点点头。对,是他——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要好的朋友,用情同手足来形容也绝不过分。
周旋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下,有些拘束地说:“你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叶萧给他倒了一杯水。同时,他注意到周旋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包。“对,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周旋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你记性真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仔细地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都被一层薄雾覆盖着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在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候这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你看了哪一本?《猫眼》还是《神在看着你》?”“还有《夜半笛声》。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地抱着那黑色的皮包,看起来就像抱着包炸药。“所以你才来找我?”叶萧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周旋可能有麻烦了,他冷静地问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周旋紧盯着他的眼睛,许久都没有回答。但叶萧能够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丝深深的恐惧,叶萧轻声地说:“周旋,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吧,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周旋看了看窗外,终于点了点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拉开了黑色皮包的拉链。叶萧也小心地把目光投入了包里,怪不得从外面看上去鼓鼓的,原来皮包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从包里捧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叶萧低下头,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大约有30厘米长,20厘米宽,15厘米高。
黑色的神秘盒子躺在叶萧的桌子上,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一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再加上阴雨天昏暗暧昧的光线,使得这房子在刹那间,平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叶萧的心头,他咽了一口唾沫,注视着盒子问道:“就因为它?”“对,就是它。”
叶萧看了一眼周旋的眼神,总觉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叶萧深呼吸了一口,小心地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的材料。然后,他更加大胆地端起这木盒子掂了掂分量,手上的感觉并不重,最多不会超过5公斤重,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木头盒子本身的重量。
盒盖上有一把很破旧的锁,但看起来密封得很好。盒子表面涂抹着一层暗红色的漆,但也许时间太久远了,颜色变得非常暗淡,看上去和黑色没什么区别。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这木盒发出一种深沉的反光,就好像黑人的皮肤上的光泽。木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看起来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这只木盒子——”周旋立刻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然后,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别去动它!”周旋非常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又缩了回来。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紧盯着周旋的眼睛问:“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的眼睛里有种茫然的东西,他缓缓地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现在,房间里空气越来越潮湿,一种让人窒息的感觉缓缓地弥漫开来。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我问她:“你一个人陪着儿子不累吗?怎么不见你先生?”
清芬淡淡地回答:“我先生早就死了。”
“对不起。”我一时感到特别尴尬。
“没关系,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也是死于肺病。事实上小龙的肺病就是来自于他的遗传。他的身体很不好,从我嫁给他的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咳嗽,一直到他死。”
我又看了小龙一眼,他依旧沉默地看着我。我又看了清芬一眼,她毫无表情。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同情,嫁给了一个痨病鬼,又生下了一个体质孱弱的孩子,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一天幸福。我禁不住念出了一句名言:“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的不幸。”
清芬微微笑了一下:“你说得真好。”
这顿午餐足足吃了半个多小时,这时候我看到丁雨山又出现了,他从柜台后面的小门里出来,坐在柜台前算起了什么东西。于是我告别了这对母子,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一回到房间,我就趴到窗户口深呼吸起来,眺望着外面的大海,心情许久才平静下来。我突然质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完成田园的遗言,还是为了创作的灵感?
我想我现在可以写一部小说了,但那个木匣该怎么办?不,不能让它一直呆在我的旅行包里。我立刻就想到丁雨山,他是幽灵客栈的老板,只有他可以处理这种东西。
于是,我打开了一直放在房间里的旅行包,小心地把木匣取出来,走出房间下楼去了。
大堂里只有丁雨山一个人,他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周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小心地环视了周围一圈,确定再没有其他人了。然后,我就把木匣小心地放到了柜台上。
瞬间,大堂里变得异常寂静……
几分钟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这是干什么?”
“丁老板,你认识这样东西吗?”
他冷冷地看着我回答:“什么意思?”
接着,丁雨山又把头低下去,非常仔细地端详着木匣,又用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表面,但立刻他的手就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叫声。
我的心里也是一跳,莫不是真的触电了?
丁雨山后退了好几步,面如土色地盯着木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认识这个木匣?”
“为什么骗你?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如果刚才他没有那种反常的表现,我也就相信他了。但现在他越是否认,我就越是不信任他。我紧紧地抓着木匣,心里响起了一阵声音,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把木匣给丁雨山。
是的,我开始确信田园不希望看到这一幕,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木匣的归宿。我立刻收回了木匣,小心地捧在自己怀中。
“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丁雨山不放过我,他仍然盯着我手中的木匣问。
“你看不出来吗?这是一个木匣。”
“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我不告诉你。”
他摇了摇头说:“周先生,你误会我了,我并不想要你的东西,只是刚才我摸到木匣的表面时,手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某种力量通过我的手指,渗透进了我全身,那感觉就像被轻微的电流麻了一下。”
果然如此,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只能轻声地说:“我很抱歉,打扰你了。”
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去,丁雨山跟在我身后说:“对不起,能告诉我木匣是从哪里来的吗?”
“不能。”我断然地拒绝了他,然后就捧着木匣向楼上跑去。
幸好丁雨山并没有跟在后面。回到昏暗的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走着,忽然听到旁边传来某种声音。我立刻停下来侧耳倾听,发觉那声音是来自我左侧的七号房。
透过微微开着的门缝,我听到了那个叫高凡的画家的声音:“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来?”
“因为我累了。”
我真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清芬的声音。
“你怕了?”“不……我不知道……”
能听得出,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高凡的声音却步步紧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声音忽然停止了,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了清芬略带颤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谁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说的是“他”还是“她”?
“是那个幽灵?”
房间里又是长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快了,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幽灵”两个字。
“对,就是他(她)。”
“不!”高凡显得更紧张了,但随后他的声音又平静了下来:“你过来。”
“小龙在等我。”
“别管他。”
她的声音变大了:“这不行!”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门突然打开了,差点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进了旁边的阴暗处。我看到清芬快步地冲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里。
这扇房门又迅速关上了。我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里一时六神无主,眼前浮现起了悬崖上那女子的影子。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里,整个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直到晚上七点我才醒来,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连忙跑下了楼梯,却看到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个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刚刚坐到她们的对面,阿昌就给我端着碗筷出来了。今晚的饭菜相对简陋一些,不过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只是碍着对面的三个女孩子,我只能慢条斯理地吃着。
那个矮个子女孩坐在她们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且似乎没有顾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边高个子女孩窃窃私语着。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边,她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以极慢的速度吃饭,似乎碗里的那点饭就从来没有下去过。
忽然,矮个子女孩抬起头对我说话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对她突然的提问有些意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
旁边高个子的女孩问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周旋。”“周璇?”矮个女孩一惊一乍地说,“那不是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大明星吗?”
“我是旋转的旋,没有那个王字旁的。不过,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看了看水月,发现她已经抬起了头,于是我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矮个子女孩回答:“我们是在杭州读书的大学生。我叫琴然,旁边是苏美和水月。”
“你们是来这里度暑假的吧?”
“对,我们很喜欢幽灵客栈。”
高个子的苏美回答。
“说说原因。”“因为这里很特别。”
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端详着她们说:“没错,这里是很特别。”
琴然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说:“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她一下子把我给问住了,到现在为止,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来,是因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诉她们,我想了想说:“我是来幽灵客栈写作的。”
“写作?”琴然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问,“你是作家?”
“可以说是吧。”
她继续问道:“你写过什么书?”
我把我出版过的几本书名告诉了她们。
“等一等,我好像看过那本书。”那个叫苏美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插话了,“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本写民国时代密室杀人案的,我记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是好几年前了,我的第一本书。”
“哇,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到个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动了起来。我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这时候我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水月,她还在低着头吃饭,始终都不说一句话。
“我明白了。”苏美又抢着说了,“作家写长篇小说都要找一个幽静的环境,就像幽灵客栈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吧。”
“我们真荣幸能在这里认识你。”琴然想到了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送到我的面前说:“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我的签名可不值钱。”不过,我还是签了个名字在上面。
这时候,我已不想再和她们纠缠了,便突然转变了话题:“你们觉得幽灵客栈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琴然扭着眉毛回答:“古怪的地方?这里的古怪可太多了,这栋房子和这房子里的人,还有所谓客栈的传统。”
其实,我是多么希望水月能够说话,可是她就是低着头吃饭,而且那一碗饭似乎永远都吃不完。
“不过嘛,这两天我是见到了一些东西。”说话的是苏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她把我的兴趣调起来了,我轻声地问道:“你见到什么了?”
她的凤眼转了转,然后又环视了周围一圈,在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她显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低下头用神秘兮兮的气声说:“我见到鬼了。”
大堂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奇怪的是,那种气声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几秒钟。
还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问道:“苏美,你是左眼见到鬼呢,还是右眼见到鬼?”
苏美继续用那种吓人的声音回答:“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从那只明亮的眼球里发现什么。这时候水月也抬起了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够了,你又在说胡话了。”琴然在苏美的眼前挥舞了一下手臂,然后把苏美拉了起来,“我们回房间去吧。”
苏美点了点头,碰了碰旁边的水月问:“水月,你不回去吗?”
我终于看到水月说话了,她的声音轻柔而细腻的:“我还没吃好,你们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说,“周旋,能认识你很高兴,再见。”
说完,她就和苏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楼梯。大堂里就剩下我和水月两个人了,我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她却先开口说话了:“我也吃好了。”
“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上去?”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说:“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
“在哪里走?”水月睁大着那双观音画像般的眼睛,站起来说:“就在这里。”
她离开了餐桌,在客栈的大堂里缓缓地走着。她的脚步显得异常轻盈,再配上细长的身材,走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姿。我也忍不住紧紧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停在墙上的那三副镜框前。
“你在看这个?”我指着墙上的三幅照片问,心里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们是谁?”“不知道,也许是这客栈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旧直盯着照片上的三个人,那样子真让我摸不透头脑。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墙脚下的柜子上——那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什么?我好像在电影里见过。”“这是电唱机,能够放唱片的,就好像现在的CD机。”
她似乎对这个东西非常感兴趣:“能放给我听听吗?”
“我试试吧,不过先得有唱片。”“看看柜子里面有没有。”
这倒提醒了我。我打开柜子以后,果然发现了一叠密纹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没用过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唱片拿了出来,用一块干抹布擦干净了灰尘,然后又给电唱机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电唱机的电源,把它插进了墙脚下一个插座里。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内容,是一种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戏曲——子夜曲。水月点了点头,她拿起其中一张唱片仔细地看着,眉眼间露出似曾相识的神色,便用那极富磁性的声音说:“古乐府里有一种子夜歌。据说是一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这首歌。”
她忽然举了举手中的唱片说:“我就想听这张。”她靠近了我,轻轻地说:“放给我听。”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进来,掀起了她的长头发,被吹乱的发梢还掠到了我的脸上,一种又细又凉的感觉。这阵风带着阴冷的潮湿气味,吹得大堂顶上悬挂的电灯也不停地摇晃着,白色的灯光在我们的脸上晃来晃去,我看到她的脸在明亮与昏暗之间来回地浮现。她那身白色长裙的裙裾,也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着,她的双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气。
我还是把那张唱片放进了电唱机里,把电唱头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纹里。一刹那间,唱片转动起来了。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就在同时,喇叭里放出了声音……
萧——我立刻就听出来了,那是洞萧的声音,低沉而悠扬地飘了出来。忽然,我想起了关于这种乐器的一个禁忌,大意是说日落之后就不再能吹萧了,否则那种凄凉的声音会把鬼给引出来的。
紧接着,唱片里发出的是一个旦角的声音,先是一个略有起伏的长音,然后就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唱词,伴随洞萧、笛子和古筝的声音飘荡着。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立刻就荡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
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情。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我这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中国戏曲里的如泣如诉。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投入,渐渐地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洞萧也不见了,竟然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种奇怪的风更加肆虐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吹得如同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从里间冲了出来,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把唱机的针头从唱片上拿了下来。
瞬间,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那个人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我真担心他会动手打人,不过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
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我这才吐出了一口气,看着那台电唱机,抬起头又看到挂在墙上的三张旧照片,心里一阵发闷。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我安慰着她说:“好了,现在没事了。”
然后,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于是我带着毛巾和衣服下楼洗澡去了。
没想到,我刚一推开底楼的那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了一个背影,如幽灵般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
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阴冷的风吹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我觉得我就像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正在等待猎人的到来。我实在受不了了,猛地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而厨房的外面就是客栈的大堂。于是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看来我对幽灵客栈还了解得太少。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赶紧打开水龙头,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阴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床,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射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潮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吧阿昌。
我着实吃了一惊,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我看到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天哪,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这一幕让我非常吃惊,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命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吧,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那叠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不知道是谁的墓,或许墓里埋着阿昌故去的亲人吧?虽然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但更有可能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我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觉得这座坟墓有些奇怪,但又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这时候,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而他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虽然说不出话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9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4个小时就写了1万多字,似乎我的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录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哎,有句话我还是憋不住要说:昨天晚上,我又想到了小曼。
对不起。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然而这一次,村口竟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了,我猜他们都已经预计到了我的到来,故意躲在村里不出来。我只能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我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回来的时候特别观察了一下方向,绝对再不能像昨天那样迷路了。我终于摸出了一条最清晰的道路,并强迫自己记住了两边的参照物。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就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裸露的岩石上,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大海。我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客栈的后门打开了。对,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小门。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一瞬间我就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我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为了不被她发现,我伏下了身体。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并高声叫了起来:“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向前面跑去。
我紧紧地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我爬上了一道陡峭的高坡,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知道前面还会见到什么。
她继续向前跑去,但脚步变得凌乱起来,我甚至听到她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强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而那个女人也吓坏了,她整个人瘫软在了悬崖上,身体隐藏在黑色的衣服下,不停地起伏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了,不是通过照相机镜头,而是近在眼前。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脸色变得煞白了。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又恢复了那种高傲的神情。她后退了一步说:“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我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是你救了我,谢谢。”
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说:“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吹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阴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我不禁也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我该走了。”
她低着头就要往下走去。
然而,我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弯柔软而冰凉的,不停地扭摆着要挣脱,但我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握住不放,我靠近了她问道:“你是谁?”
“放开我。”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别问了。”
她总算挣脱了我的手,眼神也软了下来了,她微喘着气说:“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照她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消失在一片乱石丛中。
我又想起了她
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悬崖之下的海浪中,有一线微光在闪耀着。立刻,我感到眼前一阵晕眩,几乎有了跳下悬崖的幻觉。对,你猜的没错,这是我的恐高症。或许,这种地方对任何人都会产生作用的,那些自杀跳崖者恐怕并不是自己真的要死,而是被这种幻觉拉下去的。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却发现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阿昌一个人在。
但我并不在意,独自吃完了午饭,便回房间去了。
一回到房间我又检查了一下木匣,它还安然无恙。然后我回到了写字台前,虽然我的笔记本电脑坏掉了,但这些天一直在给你写信,我又找回了用纸笔写字的感觉,于是我准备开始写长篇小说了。
叶萧,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来幽灵客栈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田园的遗嘱,把木匣送过来;二是为了我自己,获得写作的灵感。
第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说实话这木匣已经成为我的累赘了,但我又不能随便地处理它,如果把木匣丢在这里弃之不顾,一定不是田园的本意,或许它在幽灵客栈里还有更好的归宿,只是我现在还没找到。
至于第二件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自打来到幽灵客栈的第一天起,我就从这荒凉恐怖的环境中获得了灵感。我一直在构思一个绝妙的故事。现在,它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成熟一大半了,是该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嘛,至于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什么,我暂且保密。但叶萧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读到它的。
我一直写到下午五点钟,窗外露出夕阳才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淋漓地写过小说了,那种在写作过程中得到的快感简直棒极了。我在窗边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自己的心神从小说里拉了回来。
这时候下去吃晚饭还早了点,于是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书的名字叫《野性的证明》,作者是日本作家森村诚一,这是他的代表作“证明三部曲”之一,另外两部你也一定知道:《青春的证明》和《人性的证明》。
其实,在离开上海之前,这本书就已经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几十页。但我还是放不下它,就一起带了过来。我看过这本书的同名日本电影,高仓健主演的,虽然剧情相差很大,但故事的核心还是一样的。森村诚一笔下的男主人公,正适合高仓健来演——
一个绝望的男人,人性与野性并存于他的身上,独自一人与周围的黑暗抗争。说实话,我确实被这部片子感动了。
几分钟后,当我读到《野性的证明》最后的倒数第二章时,忍不住念出了其中的一段文字——
“现在,味泽乘着杀戮的风暴,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横冲直撞。他心里觉得。长井洗劫柿树村的那种疯狂劲头已转移到自己身上。对了!长井孙市的灵魂现在附到自己身上,使那种疯狂劲头又卷土重来。为了再砍倒一个而举起斧头时,越智朋子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又立即和越智美佐子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学生时代曾经吟咏不休的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一诗。”
在黄昏时分的幽灵客栈里,血色的斜阳透过窗户照在书页间。我用气声一字一顿地念着这首诗,眼前似乎见到了一组唯美的油画:在残月与流星之下,一个早已死去的美丽少女,飘荡在年轻的诗人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曾是诗人的挚爱,死去以后成为了不散的幽灵——不知为什么,这首诗让我想起了聊斋里的某个古老故事。
叶萧,我被这首诗震住了,从这些诗行间流露出来的情感是如此强烈,诗人对已化为幽灵的少女的爱恋、怀念、悲伤,仿佛通过凝结的文字,渗透到了我的心里。读完这首诗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立原道造,他的灵魂正与我合二为一,悄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爱,还有难以抑制的痛苦。
不,我曾有过这种感觉——献给死去的美人。
没错,她确实已化为幽灵了,在许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是如此地痛苦,永远地失去了她。现在,她的脸又浮现在我眼前,仿佛回到了我的身边微笑着。叶萧,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非常对不起,叶萧,我不该提到她。
仅管只剩下最后几页了,但这本书我再也读不下去了,只能放下书本,走出了房间。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我还是来晚了,他们正围坐着餐桌吃着晚饭,看样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坐到了他们中间,偷偷地扫视了一遍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丁雨山、画家高凡、清芬和小龙母子、琴然、苏美还有水月。
没几分钟餐桌上就没有人了,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各自上楼去了。只剩下丁雨山一个人还坐着,我感到有些尴尬,只能快点把晚饭吃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决定,去黑夜中的荒野走走。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径直向大门走去。但丁雨山叫住了我:"你去哪儿?"
“闲得无聊,出去走走。”“别出去。”
我冷冷地问道:“为什么?”
“在这里晚上出去很危险,你会遇到可怕的事情。”
“是幽灵吗?我已经看过那块墓地了。因为这里有那么多坟墓,所以你们害怕晚上有鬼魂出没,是吗?”
丁雨山摇了摇头,用郑重的语气说:“不止是这些,还有其他的原因。”
“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这里除了幽灵客栈以外,还有其他人吗?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危险,因为世界上最危险是人,而不是鬼。”
不过,当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只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
他无奈地回答:“既然你一定要去,我也不能阻拦。周先生,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今晚是你住在这里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你走吗?”
我的小说才刚刚开头呢,我必须留在这里:“丁老板,明天我不走。我想再住上两个星期。”
“非常好,看来你已经喜欢上幽灵客栈了,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然后他回到柜台里给我算了算账,我当场就把钱付给了他。
最后,丁雨山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是劝你不要晚上出去。”
“谢谢,我会当心的。”
接着,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闯进了荒野的黑夜中。
天上的月亮出奇的明亮,我快步地向前走去。再回头一望,看到笼罩在月色下的幽灵客栈,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屋顶的轮廓如同一只蛰伏的野兽。
我走到了荒野的中心,今晚的海风特别强劲,夹带着某种奇怪的声音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让我浑身瑟瑟发抖。
借着明亮的月光,我向四周的地势张望,很快就找到了一处最高的山峰,估计至少有150米高吧。
虽然从来没有在黑夜里登山的经历,但今晚我要尝试一下。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向那座山峰快步走去。来到山脚下,我选择一条相对不怎么陡峭的路,便踏着月光走了上去。
山上要么就是裸露的岩石,要么就是低矮的灌木,在月光下满目凄凉。这条山路还算是比较顺,十几分钟后我终于爬上了峰顶。
我没想到峰顶居然有一大块平地,布满了乱石和荒草。
但更没想到的是,山顶上还有一座小房子。
更确切地说是一座庙宇。
在凄惨的月光照耀下,我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座庙。它实在太不起眼了,乍一看就是一座小房子,低低的屋檐,破落的外墙,几乎腐朽了的木窗和门板,标准的断墙残垣。
月光照射着门上的匾额,依稀可以分辨出三个楷体汉字———子夜殿。
“子夜殿?”
我轻轻地念了出来,一个很奇怪的名字。而且,这分明是一间破烂的小房子,却挂着“殿”的匾额,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与雄伟的殿堂联系在一起。
忽然,我想起了南朝乐府里的《子夜歌》,那个名叫“子夜”的江南女子,她的情歌无比哀婉动人,就连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和。
眼前这座“子夜殿”里祀奉的就是她吗?
于是,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悄悄地走进了已经腐朽了的庙门。糟糕,月光照不到里面,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在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古老庙宇中,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黑暗的深处,真隐藏着一双眼睛注视着我,让我的后背直冒冷汗。
子夜?在黑暗中我轻轻地呼唤着,那个1600多年前女子的名字。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赶紧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我听到了一阵幽幽的歌声。
叶萧,你相信吗?我听到了山顶古庙中的夜半歌声。
请相信我没有骗你,当时我真的听到了。但我搞不清楚这声音的来源,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又似乎近在我的耳边。声音非常模糊,但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似乎是古老的曲调,只是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我不敢再呆在黑暗中了,慌不择路地跑了出来,重新回到了月光之下。
但那缥缈的歌声似乎还在继续,充满了忧伤和凄凉,在这海边的荒山野岭中飘荡着。我又联想到了《子夜歌》,难道真的如古书上记载的那样,是鬼魂在为她和唱吗?
不,我吓得捂住了耳朵。
这个时候我的目光对准了山下的幽灵客栈,从这里看下去,幽灵客栈就像一座被缩小了的古庙,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忽然,客栈的三楼亮起了一盏幽幽的灯光,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那线灯光看起来就如同鬼火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终于放下了捂在耳边的手。
声音消失了。奇怪,我又在山顶上转了一圈,再也听不到那歌声了,只有破庙继续矗立着,看起来随时都会倒塌的样子。难道刚才是耳朵的幻觉?
我不敢想下去了,立刻离开了这里,按照原路下山去了。
下山的路很顺利,我很快就回到了幽灵客栈中。
大堂里继续亮着那盏白得刺眼的灯,只是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就跑上了二楼,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下楼去洗澡了。
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有碰到其他人。我走进浴室打开了热水龙头,迅速地钻进了木桶里。
热腾腾的水蒸汽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房间,也许是刚才爬山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乏力,身上出了许多虚汗。我闭上眼睛让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就像一条睡着了的鱼。渐渐的,我全身都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刚才在山上的那一幕,此刻已经难以想象了。
躺在热水中,我的意识开始恍惚起来,真的像条鱼一样游到了我的身体之外。
于是,我想到了小曼。
我说过,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叶萧,你也不会忘记的,在我们十七岁那年的春天,还有那台永远都不会再上演的戏。
还记得那个舞台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小曼站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而背景全部都是黑色,黑与白显出强烈的色彩对比。刺眼的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光滑的额头上泛出一片亮色,那张脸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这种美丽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她的眼神是那样迷离,虚无缥缈地看着远方,然后她缓缓地伸出了手,指向坐在第一排的我的眼睛……
不——那么多年来,这个画面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心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我一下子从热水中跳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脑子逐渐清醒回来。
不能再泡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我立刻擦干净了身体,只穿着一条裤子,光着上身跑出了浴室。
然而,我刚一打开门,迎面就见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水月。
我立刻就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而她也很尴尬,看了我一眼以后,就马上腼腆地低下了头。
不对,我还光着膀子呢,头发上滴着水,赤着上半身站在这女孩的面前。
她忽然又抬起了头,和我四目相对。在灯光下她睁大了眼睛,似乎能用目光来说话,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当时我心跳得厉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闪到旁边,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于是,她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穿上衣服,来到了大堂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却不想回房间,只是怔怔地站在这里。水月现在已经洗了吧——我的脑子里却冒出了这个念头,真是该死啊。
我走到了大堂的柜台里,看到里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单册和发票,全都是早就过期了的,并且发出一阵刺鼻的霉味。我离开了柜台,又看了看墙脚下的那台电唱机,不过现在我再也不敢放了。就这样我晃了二十多分钟,直到那扇木门打开。
水月出来了。
浴后的她头发披散在肩上,浑身冒着热气,脸色也红润光泽了许多。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手里还拿着一个连着水管的淋浴喷头。我这才明白,原来她自己带着莲蓬头和水管,接在水龙头上再吊起来就能够洗淋浴了,这样要比盆浴干净了许多。
她看到我以后也吃了一惊,低着头轻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晚上没什么事,在这里走一走。”
“嗯,这里常会有奇怪的风,当心洗好澡以后别着凉了。”
“奇怪的风?”我耸了耸眉毛,不禁微笑着说:“谢谢。”
她的嘴角微微一撇,用轻柔的声音回答:“没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自然应该互相关照的。”“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改变了话题:“水月,怎么没见你的两个同学?”
“她们已经洗过了。其实,她们并不喜欢和我一起洗澡。”
“为什么?”
“因为———”水月停顿了好几秒钟,“她们觉得我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没听明白:“怎么不太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然后微微一笑,“对不起,我上去了。”
很快,她就像只小鹿一样消失在楼梯里了。
十分钟以后,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一股奇怪的风吹进了窗户,直让我不停地发抖,我连忙关掉了窗户。然后,我一头倒在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后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若是在平时听到这种惨叫声,就足够我们颤抖的了,何况这是在后半夜的幽灵客栈。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快我就听出这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冲出了房门,来到黑暗的走廊里。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我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跑了上去。通过摇摇欲坠的木板楼梯,我来到了充满着一股特殊气味的三楼。这里同样一片黑暗,但我确定那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我茫然地在走廊中摸索了片刻,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我,使我推开了那扇房门。
一道柔和的灯光照射在我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她———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有着与城市里相同的装修,房间布置也简洁而干净,与幽灵客栈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她就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无比,双目紧闭。
更致命的是,她的手腕上有一道伤口,鲜血正汨汨地往外流淌。
我立刻就冲到了她身边,脑子里已经来不及多想了,毫不犹豫地脱下我的汗衫,然后再把它撕碎了,看起来就像是纱布一样,包裹在她手腕的伤口处。
幸好那道伤口还很浅,而且没有割到要命的地方,离动脉还远着呢。所以她的失血并不怎么多,我按照过去军训时学过的包扎法,用衣服代替纱布紧紧地扎住伤口,很快就为她止住了血。
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双眼还是紧闭着。这时候我注意到地上有一把小小的刀片,刃口还沾着一些血迹,看起来是她想用这把小刀割腕自杀。不过嘛,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完全割错了位置,只能算是皮肉伤而已。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的脸以后,她似乎有些迷茫,轻声地说:“我没死?”
“放心吧,你死不了。”
她点了点头说:“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怀疑你想自杀,果然不出我所料。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死呢?”
“不,不是我要死。”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无比恐惧的神情,“是他要我死。”“哪个他(她)?”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房间,似乎我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瞬间我的心里一颤,但很快我就发现,那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而已。
我苦笑了一下说:“看到了吧,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不,他就在这里,刚才我看到他的眼睛了。他要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他究竟是谁?”
“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
但她不置可否,用更加神秘兮兮的声音说:“他就在幽灵客栈里,就在我们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感到一阵冰凉,也许是因为光着膀子的缘故吧。看起来她已经没事了,于是我站起来说:“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到西冷镇上去一趟,那里一定有医院的,如果需要我会送你去的。”“谢谢,我不用了。”
“我走了,不管这是不是你自己干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不等她的回答,我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马上换上了一件衣服,又躺倒在了床上。
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上,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人呢?就像一直生活在剧场顶层的宋丹萍,可是她活得好好的又没被毁容。
我实在是想不通,就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或许这幽灵客栈里还藏着更多的秘密。她刚才说的那个不是人的他(她)又是谁呢?一想到她的那种见到了鬼似的眼神,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就好像我自己也见到了鬼。
带着种种疑问,我渐渐沉入了睡眠中。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不到六点我就醒来了,到底楼的大堂里独自吃完了早餐,然后就回到房间里给你写信。
叶萧,现在是上午十点钟,我的手腕都快写断了,就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四封信以后,叶萧的眼眶竟忍不住有些发热了,他把头埋到了这叠厚厚的信纸中,仿佛能闻到周旋笔尖的墨水味。
过了许久叶萧才站起来,看着窗外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从窗玻璃的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瞬间,那张脸似乎改变了,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小曼。”
于是,那张脸再度清晰了起来。
一切的回忆宛如电影画面一样,呈现在叶萧的眼前。
那一年,他和周旋都是十七岁。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然而小曼的到来,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叶萧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半学期开学的日子,一个陌生的女生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肤色有些苍白,脸颊被一些黑色的发丝覆盖着,她低垂着眼帘,似乎有些腼腆。
当时她吸引了全班所有人的目光,叶萧也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忽然抬起头来,向叶萧的方向看过去,但他却没有那种四目对视的感觉。
于是他又回头看了看,原来,她的眼睛正盯着周旋。
叶萧一下子就泻了气,然后便听到老师的介绍,这女生是从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小曼。
小曼是学校里最美的女孩子,许多男生都暗暗地喜欢她,于是叶萧再也不敢靠近她了。
但他很快又发现,小曼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所有向她献殷勤的人,都会吃到她的软钉子。而其他女生出于天生的嫉妒,都故意地排斥她。所以,她很少和别人说话,一个人行单影只,几乎没什么朋友。
于是,就有了关于她奇怪个性的许多猜测。而那些被她拒绝过的男生,还有嫉妒她的女生们,总是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而她即便听到了也不在意。
不久以后,学校为了庆祝五四青年节,准备排一出新编话剧。
剧本是叶萧他们的语文老师写的,剧名叫《自由花》,写的是女中豪杰秋瑾一生的传奇。演员则全部从学生们中间挑选,好几个活跃的女生都想竞争秋瑾的角色,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女主角落到了小曼的身上。
剧中还有其他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老师决定由叶萧来扮演。另一个角色是革命家陈天华,则由周旋扮演。
虽然小曼很美丽,但气质却过于忧郁了,与秋瑾自由豪放的性格有天壤之别。大家都担心她会演砸,就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在排演之前的一天,周旋与叶萧商量要和小曼谈一谈,帮助她建立自信。虽然叶萧认为成功的可能信几乎为零,但他还是跟着周旋一起去了。
小曼马上就答应了周旋的要求,叶萧跟着他们来到了学校的实验剧场里。那是中午休息的时间,学校的剧场很大,没人的时候坐在前排座位上,看着黑色的幕布和穹顶,总会产生一种压抑的感觉。叶萧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的细节了,小曼几乎没什么话,全是周旋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叶萧一直都默默地注视着小曼,在剧场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些东西。
第二天放学以后,他们开始在剧场里正式排练了。写剧本的语文老师兼任导演,在他的安排下,小曼第一个登上舞台。当她站在舞台中间,灯光把一身白衣的她照亮时,坐在下面的叶萧和周旋都看呆了。舞台上的小曼简直与平时判若两人,她春光焕发活力四射,两眼神彩飞扬,活脱脱就是一个女革命家。然后,小曼按照剧本念出了秋瑾的《宝刀歌》,显然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第一次排练就半字不差地念出了全部冗长的台词。没人会料到她的状态会如此之好,就连那些嫉妒她的女生们也投以赞叹和羡慕的目光。在排练结束以后,老师甚至还鼓励小曼明年去考上戏。
但是,小曼只要一下了舞台,立刻就变回了平时的自己,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秋瑾的英姿,依然是一个美丽而忧郁的女孩。在排练间隙的时候,叶萧偷偷地问她:“小曼,为什么你台上和台下就像两个人呢?”
“我也不知道,可只要我走到舞台上,我就仿佛不再是自己了。那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她皱着眉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就连语气都变了,“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突然进入了我的体内。在就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一切也都变了,不再是这间黑暗的剧场,而是春日里的公园,周围有一大片的樱树,枝头全都开满了白色的樱花,突然一阵风吹来,花瓣如同飞雪一样飘落,简直美极了。”
在剧场黑暗的角落里,叶萧只觉得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竟变成了假声,说的就像灵魂。小曼似乎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她自己也有些惊讶。
“你真的看到了樱花?”
“是的,但当灯光灭掉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从樱花树间回到了黑暗的剧场里。”
叶萧知道刚才小曼那场戏,就是表现秋瑾在日本留学的场景,可是像小曼那样的奇怪经历,恐怕是任何一个演员都不会有的。
从那天开始,叶萧觉得自己与小曼成为了好朋友,在每次排练的间隙或结束以后,他和小曼还有周旋,都会坐在一起聊天。开头他们主要是谈排戏的事情,但慢慢地就扯题了,到最后他们甚至无话不谈。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小曼就会表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活力,似乎秋瑾身上的豪气,通过排戏渗透到了小曼的体内。
他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老师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们是戏里三个最重要的角色,在一起谈戏也是正常的。叶萧的话并不多,有时他会倾听小曼和周旋讲话,他发觉小曼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她在艺术方面有着某种天才的气质,常常让立志要成为作家的周旋自叹弗如。
叶萧陷入了对小曼的痴迷之中。有几次排练的时候,他和小曼在台上演对手戏,他扮演的是秋瑾那懦弱的丈夫,当看到“秋瑾”充满感情地讲述一片爱国心时,叶萧竟情不自禁地盯着她,以至于把台词全部忘光了,结果挨了导演的老师一阵痛骂。
更让叶萧感到郁闷的是,小曼更愿意同周旋说话,也许周旋身上的气质更能吸引女孩子吧。而且,周旋在戏里演的是革命家陈天华,正好与秋瑾志同道合。叶萧演的角色恰恰相反,是被秋瑾瞧不起的男人。叶萧隐隐感到了某种酸味,但他又不敢当面说出来,因为他和周旋的关系实在太好了,叶萧都不愿放弃与周旋的友谊。
“周旋——”想到这里,他轻轻地念出了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现在,周旋正在神秘的幽灵客栈中,每天给他寄来一封信,叙述那离奇的经历。
第五封信
叶萧:
你还好吗?
和前几天一样,一写完信我就走出幽灵客栈了。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邮筒就离开了。
在回幽灵客栈的半路上,我决定再到昨天晚上的那座山峰上去看看。
在白天仰望这座山峰,感觉与晚上完全不一样,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迅速地爬上了山顶的那块平地。那座残破的古庙依然矗立在山顶上,庙门匾额上“子夜殿”三个字也清晰了起来。但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围着它转了一圈,这庙还是小得可怜,估计占地不会超过五十个平方米。从屋檐的风格来看,它似乎非常古老,至少不是近代的建筑物。
我深呼吸了一下,小心地踏进了庙门。
在房间的中央有一个神龛,神龛上有一尊彩塑的雕像。
刹那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子夜殿里供奉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但更重要的是,这尊雕像美极了。
我曾见过各种古代的雕像,有完美的也有残缺的,这些雕像的共同点是非常庄严肃穆。即便是许多具有女性化特征的佛像,也只觉得非常端庄典雅,使人产生一种面对慈母般的敬畏之心。
然而,我眼前的这尊雕像却完全不同。
叶萧,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表达。她给人以一种活生生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当时我差点产生了错觉,似乎端坐在神龛上的真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细长的眉毛,线条分明的脸型,匀称有致的身材。她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子夜,她会唱美丽的情歌,她的歌声是如此的忧郁和凄凉,以至于感动了天地间的孤魂野鬼,感动了一千多年来无数多愁善感的人们。
好几分钟后,我才从这种震惊与伤感中清醒过来。我又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这尊鲜艳的雕像,这太奇怪了,怎么会如此栩栩如生呢?她和真人一般大小,身体和五官的比例也非常协调,就连手上的细微的起伏都清清楚楚,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的眼睛和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加妩媚动人。这一点恐怕连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大师们都做不到吧。
而且,在这座经受风吹雨打的破庙里,这尊雕像怎么会保存得如此完好呢?敦煌石窟里的雕像都被自然破坏得很严重,更何况这是在潮湿的海边,在充满了盐分的空气中,根本就无法保存鲜艳的色泽。
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雕像———天哪,这不是雕像!
一瞬间,我几乎恐惧得要昏了过去。我只感到手上似乎真的摸到了一个女子柔软的皮肤,然而这皮肤又是冰冷冰冷的。
我连忙后退了一大步,身体靠在破烂的门板上,浑身颤栗地看着雕像———不,是那个女子。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我终于缓过劲来了。我死盯着那女子的眼睛,可以确定她至少不可能是活人。
“肉身?”我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个概念。我在一些旅游景点的寺庙里见到过肉身的真迹,也就是某位得道的高僧圆寂了,但肉身并没有腐坏,而是继续保持原貌,在经过某些技术处理以后,被作为佛像一样供奉了起来,有的肉身甚至历经几百年都不变。
当然,子夜殿里供奉的绝对不可能是佛像。
或许是这美丽的女子香消玉殒之后,经过了某种高明的防腐处理手段,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供奉于这座庙里的吧。
她究竟是谁呢?子夜?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个一千六百多年前死去的女子,竟端坐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口涌上一阵奇怪的感觉,然后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几分钟前这只手曾触摸过她。
这只手会腐烂吗?
“不!”我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子夜殿,如逃命一般向山下狂奔而去。
当我刚刚跑到山脚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到一个男人向这里过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向我挥了挥手说:“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
我想象不出当时我是怎样的表情,但我知道我的混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我只能撒了个谎:“我在锻炼身体。这里的空气很好,坚持长跑的话一定有助于健康。”
“那我们一起走走吧。”
高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便拉着我一起向海边走去。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说道:“关于那件事情请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谢。”“不过,既然我为你保密,你也应该把原因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在幽灵客栈的地下挖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我告诉你原因,你就一定保密吗?”
“当然,我以我的生命担保。”
“好吧,我告诉你原因———我在挖金子。”
“你说什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确实在挖金子。”高凡用低沉的声音回答,然后他仰起头说:“这件事是我爷爷在临死前告诉我的。在七十多年前,他曾经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这座客栈非常熟悉。他在临死前对我说,当年客栈的主人丁沧海留下了一笔遗产,据说总共有一千两黄金,这是他在全国各地经商积攒起来的钱。”
我立刻就产生了疑问:“那你爷爷是怎么知道的?”
“我爷爷早就知道丁沧海藏有一笔钱,有一天晚上就单独请他喝酒,并把他给灌醉了。果然,丁沧海酒后吐真言,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爷爷。”
“你相信这是真的吗?”
高凡相当自信地说:“我查过关于丁沧海的资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很有钱。而在他离奇地死亡以后,却没有给家人留下一分钱。”
“他没有留下遗嘱吗?”
“没有,也许是他死的太突然了。丁沧海死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儿子都在上海,奔丧来到幽灵客栈后便翻箱倒柜,但什么都没找到。但是,我断定这笔金子一定还藏在幽灵客栈中的某个地方。”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来到了海边,高凡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继续对我说:“也许你还不知道吧,丁雨山就是丁沧海的孙子,本来一直住在上海,前几年才回到幽灵客栈继承了这份产业。”
“原来如此。那他会不会已经找到这笔金子了?”
“如果他真的找到金子了,那何必还守着幽灵客栈呢?恐怕早就拿着这笔横财出国享福去了。所以,幽灵客栈接待客人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丁雨山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找到那笔金子。”
我不解地问道:“既然是祖上留下的遗产,那他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我曾经秘密地调查过,丁沧海有好几个儿女,如果算上第三代的话,能继承遗产的人至少有二十个人,平均分配下来也就没多少了。我估计丁雨山是想独吞这笔遗产,一旦找到的话他就会带着金子远走高飞了。”
“你在地下挖坑,他难道不会发现吗?”
“放心吧,据说在几十年前,那个小房间里死过人。所以,从来都没有人敢进去的,当然也包括丁雨山。当然,至少我是不会害怕的。”
我摇了摇头说:“不管怎么样,这至少不是你的钱。”
“埋在地下的东西见者有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找的话,我们可以平分这笔钱。”
“不。我不要这种钱,但我会为你保密的,不会介入你和丁雨山之间的事。”
我的理智告诉我,卷入这种事情通常都是很危险的,在诱人的目标背后,往往隐藏着陷阱。
“你太迂腐了。况且,丁雨山并不知道我的目的。”
“别说这个了,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
高凡长出了口气,他似乎已经信任我了,嘴角微微一撇:“好吧,你想谈什么?”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知道吗?在幽灵客栈的三楼还住着一个女人。”
他立刻就愣住了,拧着眉毛说:“你看到她了?”
“不但看到了,还和她说过话。”
“别靠近她。”高凡盯着我的眼睛,神色异常紧张,“你还年轻,这幽灵客栈里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东西。”“什么东西?”
高凡猛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不……不能说……我不能说的……”
说完,他立刻转过了身体,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已经中午十二点钟了,得赶回客栈吃午饭。
等回到客栈时,大堂里只有清芬和小龙母子还在吃饭,我轻轻地坐在他们对面,微微点了点头。阿昌给我端来了碗筷,这些天我似乎也被幽灵客栈“同化”了,吃饭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声音,就和清芬他们一样。
吃完午饭以后,我们并未离去,而是坐在餐桌前聊了一会儿。我看着沉默寡言的小龙,忍不住问道:“小龙,你喜欢幽灵客栈吗?”
少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他的妈妈说话了:“你别看他一声不响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性,他是非常害怕孤独的孩子。”
“孤独?是啊,小龙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只能跟你说话。”
“可现在他连我也不太搭理了。”清芬叹了口气,伤感地说,“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窗口上看海,有时候一看就是整整一天,任何人同他说话都没有用,他那样子就好像中了邪一样。我担心的已不是他的肺了,而是他的内心。”
我能听出母亲对儿子深切的爱,我轻声地问:“小龙很喜欢海吗?”
“过去很喜欢,但很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幽灵客栈以后,就对大海非常害怕了。”
“那他为什么还一直看海?”
这时候小龙终于说话了:“因为海里有人对我说话。”
“别乱说。”清芬摇着头,无奈地说:“小龙又在乱说话了。”
“他经常这样说奇怪的话吗?”
“自从你来到客栈以后,他的眼睛就越来越奇怪了,总是说见到奇怪的东西。”
少年执拗地顶嘴:“我见到了,也听到了。”
我好奇地问:“你见到了什么?”
小龙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神秘兮兮的细声,一字一顿地回答:“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有他那种眼神,绝对不像是在撒谎,我不得不相信他。但我继续问道:“那你听到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听到大海里传来了歌声。”
“什么歌?”“我不知道。”小龙似乎非常痛苦,每说一个字都要绞尽脑汁,“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歌声,我听不懂她的歌词……就好像……古代的民歌。”
“不——”我吓得几乎跳起来了,小龙说的就和我昨天晚上在山顶上听到的一样。
清芬离开捂住了儿子的嘴巴,低着头说:“对不起,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
“没关系。”我急忙站起来说,“我先上楼去了。”
回到了房间里,我只感到浑身乏力。
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始终没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忽然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了?”“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周旋,我不能。”“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然后,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在了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吗?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锁,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暗香浮动。瞬间,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记,那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一套古装!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他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也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十二点钟。
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
我迅速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现在我已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周旋在信里说的没错,他们都无法忘记小曼。
在十七岁那年,叶萧和周旋都被小曼深深地迷住了。
虽然,小曼在他们两个面前时开朗欢快了许多,但其他时候,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依然受到大家的排斥。后来,叶萧也听说了关于她的许多流言蜚语,由于在学校里广泛传播,就有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其中最可恶的一个版本是说——小曼看上去端庄文静,但她的身子早就不纯洁了,根本就是个下贱的女子。当叶萧听到他们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版本时,一时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差点和他们动起手来。
叶萧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流言却铺天盖地而来。几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排练的间隙悄悄问她:“小曼,你知道那些关于你的谣言吗?”
她先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他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当然知道,甚至包括那些流言的细节。”
“告诉我,他们在对你造谣诽谤,是吗?”
小曼不回答,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你说话啊?小曼!”叶萧催促着她回答。
小曼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不,他们没有说错。”
他一下子傻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相信小曼那楚楚可怜的眼睛。他摇着头说:“不,这不是真的。”
小曼忽然睁大了眼睛,从那双瞳仁里露出了彻骨的恐惧,她的精神似乎有些恍惚了,就像她入戏时那种奇怪状态。她发疯似地大叫起来:“不,你别靠近我,别过来……”她的双手在胸前乱舞,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然后扭头冲出了剧场。叶萧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进入了彩排阶段,很快就要向学校汇报演出了。
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晚上,大家留在学校里吃完了晚饭,一直排练到了晚上七点多。那一晚,小曼状态好极了,老师说她的表演远远超过了那些电影明星。尤其是秋瑾就义的那场戏,她的眼神非常复杂,既有革命者的热情,又有面对死亡时的悲伤,更有对生命的无限留恋。她穿着一身白衣,在具有象征意义的黑色的背景下,在那双坚强的目光下面,却还隐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小曼缓缓地向前伸出了手,用充满伤感的声音,念出了那句著名的绝命词:“秋风秋雨愁煞人。”
在她念完这七个字以后,“刽子手”举起了纸做的大刀,然后幕布缓缓落下——秋瑾死了。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他们仿佛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绍兴城的古轩亭口。
排练结束以后,大家都非常疲倦了,叶萧也想快点回家去。这时候,小曼忽然从剧场的一个阴暗角落里闪出来,对叶萧轻声地说:“能留下来一会儿吗?我想和你谈谈。”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倾诉,但叶萧却摇了摇头:“不,我要回家了。”
“求你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悲戚。
这时候叶萧注意到老师过来了,他立刻抛下了小曼,快步跑出了剧场。回到家里,整整一夜他都坐卧不安,心里总是对小曼不太放心。
第二天早上,当叶萧来到学校时,突然发现剧场门口围了很多人。他立刻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却看到小曼正躺在剧场的大门口,一滩殷红的鲜血在地上铺开,早已经凝固了。
——小曼死了。
叶萧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瞬间,小曼依然穿着扮演秋瑾遇难的那件白衣,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躺在地上。叶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他真想要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一群警察围着小曼的尸体拍照片,叶萧想要冲上去,却被老师死死地拦住。
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忽然见到了周旋。周旋的脸色苍白,似乎在不停地发抖,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叶萧追了上去,问周旋发生了什么,但周旋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警方经过现场勘察,判定小曼是自杀,她从学校剧场的房顶上跳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当场死亡。
小曼的死,成了叶萧永远的心病。同时,也使他和周旋之间的友谊,产生了一道细微的裂缝。虽然他们并没有撕破脸皮,在别人看起来他们依然是好朋友。但是,他们间的裂缝已无法弥补了。小曼虽然死了,但她的影子却似乎永远隔在他们中间,成为一道无形的墙壁。高中毕业以后,叶萧和周旋各奔东西,彼此之间很少联系,他甚至觉得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周旋了。
又过了好几年,当叶萧成为了一名警官时,他重新调出了小曼的卷宗,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世——
原来,在小曼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意外而死去了。她的妈妈独自带着小曼长大,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妈妈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从此那个男人成了小曼的继父。那个男人看起来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但到了夜里就变成了魔鬼。妈妈总是遭到他的殴打,但为了小曼却始终忍气吞声。从此小曼就生活在家庭暴力的阴影中,她的性格也变得内向而忧郁,甚至有些精神恍惚。在小曼十五岁那年,妈妈不幸遭遇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虽然,继父一直都在照顾病床上的妈妈,但他却把新的目标放在了小曼身上。在小曼十六岁那年,一个夏天的夜晚,那个男人终于爆发了兽性,惨无人道地强暴了她。事后他还威胁小曼,如果她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个男人就不会再照顾小曼的妈妈了,甚至还会杀了她那可怜的植物人妈妈。虽然小曼痛苦万分,但为了妈妈她只能默默地忍受,她的性格也变得更加怪异了。那个男人依然经常虐待她,而且虐待过之后从来都看不出伤痕,外人还以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和继父,一直照顾着植物人的妻子,与孤苦伶仃的继女。
直到小曼自杀以后,才有人举报了她的悲惨遭遇。警方立刻传唤了她的继父,经过审讯,那个男人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小曼自杀的原因也查明白了,在她死前的一夜,又遭到了继父的强暴,并威胁不准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植物人的妈妈。就在最后一次彩排的夜晚,小曼再也不敢回家了,因为她已无法忍受被虐待的痛苦,最后她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后来,那个衣冠禽兽的男人被法院判处了死刑。而小曼的植物人妈妈由政府照顾起来,没几年就因病情恶化而死去了。
这就是叶萧所知道的关于小曼的全部。当看完她的卷宗以后,已经成为警官的叶萧,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那个时候,他刚刚失去雪儿不久,尝过了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便发誓不再想起小曼,希望这段记忆永远封闭在心中。
然而,周旋的到来以及这些寄自幽灵客栈的信,又使叶萧陷入痛苦的回忆。
第六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跑出了幽灵客栈。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迅速地按照原路返回。
当我回到客栈门前,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转到了客栈的背面。我就站在靠近海岸的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客栈的后门。
忽然,那扇门悄悄地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秋云。
她刚出门就看到了我,先愣了一下。当她刚要转身时,我立刻叫住了她:“请等一等。”
秋云停住了,继续怔怔地看着我,但并不说话。我继续问她:“为什么见了我就要走?”
“这与你无关。”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总是要从后门走?难道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出吗?”
秋云依然面朝着大海说话:“你是说我鬼鬼祟祟吗?”
“不,我只是想问你伤口好了吗?”“我已经完全好了。周旋,你救了我,我会感谢你的。”
“不用谢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到悬崖上去干什么?”
“去等一个人。”“等谁?”“我丈夫。”“你丈夫去哪儿了?”“远——方——”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丈夫到底是谁?”“幽灵客栈的主人。”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幽灵客栈的主人不是丁雨山吗?”秋云摇了摇头说:“丁雨山是他的弟弟。”“我不明白。”
“幽灵客栈的主人名叫丁雨天,就是我的丈夫。五、六年前,我们还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当听说丁家在西冷镇还留有一处遗产时,我们便赶到了这里,发现了几乎已成为遗址的幽灵客栈。当时客栈里只有哑吧阿昌一个人生活着,整座客栈宛如一具已死去多年的僵尸。我和我丈夫立刻就被这里独特的景色吸引住了,后来又了解了关于幽灵客栈的历史。最后,我们定下了决心,要使僵尸般的幽灵客栈复活过来。”
秋云继续说:“我们拿到了营业执照后,便投入了上百万元的资金,在不改变原有结构的前提下,对这栋房子进行修缮,终于使幽灵客栈复活了。当客栈重新开张的时候,我们曾吸引了很多外地的游客,后来人数虽然减少了,但始终都有一些客人长住在这里,勉强可以保持收支平衡。”
“那丁雨山呢?”
“我已经说过了,他是我丈夫的弟弟。在客栈重新开张以后,他才来到这里帮助我丈夫管账。”
“那你丈夫为什么会离开这里呢?”
这时她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了,看起来眼神有些恍惚,她扭过头说:“他厌倦了。”
“厌倦幽灵客栈的生活?”
“是的,这里的环境与世隔绝,生活太过于平静了,而我丈夫是个渴望冒险的人。所以,三年前他离开幽灵客栈,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我却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幽灵客栈,再也离不开这片海岸了。他走了以后,就由丁雨山接管了客栈的事务。”
“你丈夫去哪儿了?”
秋云摇了摇头回答:“不知道。他在和我结婚以前,就非常喜欢旅行,几乎跑遍了全国每一个角落,后来又经常自费出国旅行。”“他会回来吗?”
“当然。”她充满自信地回答,“他在临走前,曾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的,最多不会超过三四年。我想他随时随地都会回到幽灵客栈的。”
“随时随地?”我的脑中立刻浮现起了一副可怕的画面:在漆黑的深夜里,幽灵客栈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幽暗而闪烁的烛光,照出了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不,我摇着头问道:“为什么要站在悬崖上等他?”
她眺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说:“我想如果思念一个人的话,只要天天站在悬崖上看着大海,即便那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能感受到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觉得秋云身上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韵味,她看起来与清芬差不多年纪,但两个人的个性却天壤之别。
忽然,我感到脸上微微一凉。刚仰起脖子,一片雨点已落了下来。夏日里的海岸阴晴无常,几乎就在一瞬间,大雨像打翻了水盆一样浇了下来。
我和秋云一时猝不及防,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她一把拉起我的手,顶着密集的雨点,冲回了客栈的后门。
虽然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客栈里,但秋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被雨淋过了。”
我也尴尬地笑了笑,看着眼前曲折幽暗的走廊,不禁轻声地问:“为什么这里像迷宫一样?”
“因为设计幽灵客栈的人,也像一个迷似的。”
“告诉我,是谁设计了这客栈?”她摇摇头说:“别问了,我带你上楼去吧。”
秋云带着我穿过一条复杂的走廊,眼前出现了一道狭窄陡峭的楼梯。我从没来过这里,看着楼梯上方的一团黑暗,心里忽然一跳。我紧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楼梯。
这里是二楼的后面,又一条隐蔽的走道,刚向前走出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个人影———丁雨山。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看起来非常惊讶,立刻就走到了我的面前,用极其凶狠的口气说,“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
虽然我心里有些发虚,但嘴巴上并不示弱:“丁老板,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再说一遍?”
丁雨山大声地说,看起来有些发火了。
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秋云忽然说话:“够了,雨山。你没看到我们淋湿了吗?”
说完,她拉着丁雨山离开了这里。
我的头发上还滴着水,样子一定狼狈不堪。突然,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猛的打了一个冷战,再一看时间已经中午十一点半了。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我终于找到了出口,回到了自己的房门前。
当我刚要进去的时候,突然房门自动打开了,从里面冲出了一个人影。我紧张地追了上去,在楼梯拉住了那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一张卡西莫多式的脸庞———哑吧阿昌。
“怎么是你?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他会不会说话,我先问他了。阿昌的脸似乎更加扭曲了,尤其是那双难看无比的“大小眼”,更是露出了恐惧的目光。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些工具,看来他是来收拾房间的。他似乎很想要说话,甚至喉咙里还发出了某种含混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他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但依然是不知所云。
我只能放开了阿昌,任由他跑下了楼。我只感到浑身发冷,便快步走回我的房间,难道房间被窃了?但当我冲进房门一看,却只见里面一切都很整齐,似乎并没什么异样。
怎么回事?正当我疑惑的时候,忽然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时候我才发现桌子上的木匣正打开着,难道是阿昌打开了我的木匣?
当我走到木匣前一看,我的心瞬间就凉了,原来木匣里面空空如也,竟什么都没有了。
“阿昌!”
那一刻我气坏了,准备要冲出去找阿昌。然而,当我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在我身后的门上,正吊着一个穿着古代服装的女人!
更可怕的是,她的脖子上没有头颅———
无头女尸?
“天哪。”
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仔细地定睛一看,却发现墙上吊着的不是女人,而只是一套戏服而已。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冷汗,和浑身的雨水混在了一起,几乎让我全身虚脱了。
挂在房门后的那套戏服,完全按照着真人穿戴的样子。绣花的女褶及膝配着青色的裙子,两边垂着飘逸的粉色水袖,褶上覆盖着一条薄纱似的云肩,裙摆下面还露出一双绣花鞋的鞋尖。这些戏服搭配得如此精致,显示着东方女子的优雅身段,乍一看还真让人误以为吊着个无头女子。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套大衣挂在家里的墙上,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一看却吓得半死,还以为是一个大活人吊在那里了。
真奇怪,能把这套复杂的戏服准确地搭配起来,本身就已经有很专业的水平了,难道阿昌是懂行的人?我叹了口气,真的无法理解。我又摸了摸挂在门后的戏服,手感柔和而细腻,原来里面还衬着长长的衣架,把一个女子的身形通过戏服给“架”了出来。
忽然,我感到了一阵头晕,浑身都没有力气了。我缓缓地倒在了床上,只感到关节有些疼痛,再摸了摸额头,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烧了。
脱了下了湿衣服,但还是感到身体发冷,只能裹上了一条厚厚的毛毯。这时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床上。窗外正大雨如注。
虽然始终都睁着眼睛,但我的精神却进入了恍惚的状态,视线越来越模糊,在房间里扫视着,最后落到了门后的戏服了,我已经没有力气把它给取下来了。就在这时,我的眼睛在恍惚中发现,戏服上的那双水袖似乎甩动了起来,像道彩虹一样掠过了我的视线。
不,这不可能。
然而,我看到整件戏服似乎都随着水袖而动了起来,看起来就真像有一个古代装束的女子在翩翩起舞。
心跳骤然加快,让我魂飞天外,这是我的幻觉吗?
突然,我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只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了声“请进”。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白色人影翩翩地走了进来。直到她轻柔地坐到我的床边,我才看清了她那双诱人的眼睛,原来是水月。
她的突然到来让我很尴尬,尤其是我现在的样子,光着上身裹在毛毯里,而且满脸的病容。我想要说什么,但话都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水月向我眨了眨眼睛,用磁石般的声音说:“你怎么了?”我用轻微的气声回答:“我没事。”
但她摇了摇头,然后伸出葱玉般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瞬间,我只感到热得发烫的额头上,掠过一片冰水般的清凉。
水月的手立刻弹了起来,低下头说:“周旋,你在发烧,是着凉了吧?”我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只是发寒热而已。”
“我看你一直都没有下来吃午饭,所以就上来看看你。”她微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原来你生病了。”“你等我一会儿。”两分钟后她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热水说:“很抱歉,我没找到药片,先喝一杯热水出出汗吧。”
我点点头,端过杯子就喝了下去。温热的水通过我的喉咙,就像是雨水滋润了沙漠,让我的心头微微一热。
水月轻声地问道:“你一定饿了吧?”“再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这里。我闭上眼睛,只等了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她已经端着饭菜上来了。她把托盘放到我的床边,饭菜的热气从潮湿的房间里升了起来。
“快吃吧。”
我支起了裹着毯子的上半身,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但在水月的面前,我总有些拘谨,她也看了出来,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等我吃完以后,水月才重新出现,把碗筷都端下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挂在门后的戏服。我急忙换上了一件汗衫。然而,当我刚想要下床的时候,水月就走进来了。
这一回她关上了房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门后的戏服,心里一阵紧张。这时水月正面对着我,还没注意到自己身后。
“咦,这是什么?”水月的目光落到了木匣上,立刻端起它仔细地看了看。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曾相识,双手正轻抚着木匣的内层。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了门后挂着的戏服。
我的心里一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水月显然给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仔细地看了看门后,终于呼出了口气:“原来是套衣服。”
我轻轻地叫一声:“别过去。”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而是径直走到了门后。这套戏服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水月伸出手轻抚着那件光滑的女褶,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它真漂亮。”
“水月,这是一套戏服。”“我知道。”
她微微翘起嘴角说。然后,她的手沿着女褶一侧移下去,拉起了一只水袖。她把那只水袖卷在自己的手上,轻轻地挥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飘逸的弧线,看起来就好像真的穿在她身上一样。
忽然,水月回过头来:“周旋,我能穿上这套戏服吗?”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水月露出了小女孩似的表情:“噢,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试穿一下就还给你嘛。”
“不。”“那好吧。”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能不能告诉我,这套戏服是从哪里来的?”
我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伸出手指了指木匣:“戏服是从这里面发现的。”
水月又走到了木匣的跟前说:“那它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叫田园的女子交给我的。”
然后,我把关于这只木匣的来历,还有田园离奇的死亡,所有一切的奇遇都告诉了水月。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影响你休息了。”水月缓缓走到门口,“周旋,好好睡一觉吧,你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水月走后,我从门后取下了那套戏服。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些行头叠好,又仔细地清点了一下,确定没有东西丢失以后,才放回到了木匣里。然后我把木匣关好,放回到了旅行包里。
做完这些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床上。在窗外大雨的陪伴下,很快我的意识就模糊了,渐渐沉入了黑暗而潮湿的谷底。
大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膜中依稀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将我从山谷底下唤醒。我睡眼惺松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凸现出一张鬼魂般的脸。
我条件反射似地大叫了一声,上半身跳起来紧靠在墙上。我这才看清那是阿昌的脸。
我又长出了一口气:“阿昌,你把我吓了一大跳。”
阿昌不会说话,只能向我点了点头。原来他为我端来了一碗热粥,还有几样开胃的小菜,正适合发热的人吃。窗外,夜幕已经降临了,大雨依然还在继续,阿昌为我送来了晚饭。
“谢谢你,阿昌,就放在桌子上吧。”
当他把饭菜放好,刚要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了他:“阿昌,请留步,我有些话要问你。”
阿昌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放在阿昌的面前问:“你会写字吗?”
他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好。阿昌我问你,今天中午你来这里收拾房间了吗?”
阿昌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工整的“是”字。
“你动过我的木匣吗?就是那个木盒子。”
他连忙摇了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一走进房间,就看到盒子是开着的。”“那里面的东西呢?”
阿昌写道:“里面是空的,然后我又回头,就看到了门后”———当写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笔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用笔尖在纸上戳着,直到把纸戳出了个洞。
我看着他的眼睛叫了起来:“你怎么了?阿昌?”
他似乎有些发抖了,抬起头环视着我的房间,目光中似乎发现了什么,那种眼神再配上扭曲的脸,让人不寒而栗。
我继续问他:“阿昌,你看到门后挂着件戏服是吗?”
但阿昌又摇了摇头,然后用那只颤抖着的右手,在纸上缓缓地写下一个巴掌大的字———“鬼。”“鬼?”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开来,喉咙里发出一丝奇怪的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只觉得他当时的样子更像是鬼。
突然,阿昌抓起了那张写了字的纸,转眼间就把它撕了个粉碎,纸张的碎片被他抛到了空中,如雪片般洒落下来。他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我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地上的纸片都收拾干净了。然后,我端起阿昌送来的饭菜吃了起来。说实话他做的菜很合我的胃口,很快我就把饭菜全部吃光了。
当我刚刚躺下来以后,阿昌突然出现了,让我吓了一大跳,原来他是来为我收拾碗筷的。他一刻都没有停留,端起碗筷就悄然离去了。
我吐出了一口长气,这才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缓缓地睡着了。
几个小时以后,我悠悠地醒过来了,半睁开眼睛看着我的房间,柔和的灯光照射着我的额头,我的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着。
心里又是一颤。忽然,我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于是,我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天哪,这气味太难闻了,我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终于,我睁大了眼睛,看清了那个黑色人影。是的,我看到了一条黑色的长裙,一张苍白而成熟的脸庞,一头长长的乌发......
“秋云?”我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的脸也渐渐地清晰了起来,口民着嘴唇坐到了我的身边。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正端着一个黑色的陶罐,看起来就像是河姆渡遗址中的远古陶器。
秋云的脸上毫无表情,“周旋,我听说你病了。”
她的脸被一层白色的光晕覆盖着,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我闻到她的身上也发出那股刺鼻的怪味,我看着她手中的陶罐说:“那里面是什么?”
“给你的药。”“药?”
单独说出这个字时,很容易让我联想到鲁迅那篇描写人血馒头的同名小说,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秋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幽幽地说道:“是的,生病了就应该吃药。”
“是什么药?”“我知道你在发寒热,所以特地给你煎了点草药,是专门用来祛寒散热的。”
“草药?”看着那河姆渡式的陶罐,我有些将信将疑。
“你不相信中药吗?告诉你吧,我过去就是学中医的,还做过两年中医师。这些年我搜集了不少中草药材,给你煎的药都是我亲手抓出来的,你就放心喝吧。”
她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了杯子里。那些药汁是黑色的,还冒着一股热气,倒在杯子里显得肮脏而浑浊。而那气味更加难闻了,我感到有些恶心,不禁捂住了鼻子。
秋云笑了笑:“是不是很难闻?你没听说过良药苦口吗?快喝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抓起杯子放到面前,那浑浊的药汁气味直冲鼻孔,我只能闭起了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当药汁接触我舌头的一刹那,我只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苦味,要不是我紧咬住牙关咽了下去,差点就要吐出来了。
我再也顾不上礼貌了,条件反射似地伸出了舌头,大口喘起气来。
然而,秋云冷冷地说:“把剩下的药喝光吧。”
我看着她的眼睛,只感到一阵恐惧,她用命令式的口气对我说:“快把药喝光了,喝下去你的病就会好的,否则的话你会死的。”
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吓了一跳,难道小小的寒热就能死人吗?不,她是在威胁我。瞬间,我端着杯子的手颤抖了起来,看着秋云奇怪的眼神,我感到自己被她控制住了,除了俯首听命外别无他法。
“喝下去!”秋云又冷冷地说了一声。
我无法抗拒了,只能把全部的药汁都喝了下去。温热的药汁刺激着我的舌头和喉咙,滑进了我的胃里,那感觉简直令人作呕。我用手捂住嘴巴,使劲地控制自己的咽喉,终于咽下了所有的药汁。
这时候她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周旋,你做得很好。”
我只感到她的话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就好像是在催眠一样,立刻就让我头晕了起来。同时,我的后背心渗出了许多汗珠,体内一股热流在上下奔涌着。
天知道她给我吃的究竟是什么?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字——蛊。
但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有她那双眼睛还如此清晰。我随手一挥,把那只陶灌打在了地上,同时发出了破碎的声音。
“完了!”我的心里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两眼全部被黑暗所笼罩了。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糊,直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除了窗外的雨声。
叶萧,我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的事了,至于秋云是何时离开的?我也一无所知。
——直到我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
那已经是后半夜了,那声惨叫简直撕心裂腑,把我的心都快吓爆了。我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我感到自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于是再也睡不下去了,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冲到了黑暗的走廊里。
我刚到走廊里就撞上了一个人,我一把将那个人抓住,摸到了一双柔软的肩膀,仅从手感和气味我就认出了她,在漆黑中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是水月吗?”
“是我。你好点了吗?”
“我想我好多了。水月,你也听到那声惨叫了?”
还没等她回答,惨叫声又响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听起来却含混不清,像是阿昌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但并不是不能发出声音。我又想起了他给我送晚饭的那一幕,心里又是一抖,便拉着水月的手冲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灯亮着,阿昌靠在柜台边上,看上去就像是发疯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丁雨山、高凡,还有水月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甚至连清芬和小龙母子也都下来了。他们都显得睡眼惺松惊慌失措,看来都是被阿昌的叫声惊醒的。
丁雨山的神色冷峻异常,直冲到阿昌的面前,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昌大口地喘着粗气,伸出手指着对面墙壁。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墙壁,却似乎看不出什么异常,上面挂着三张老照片,下面是一个柜子和电唱机。
突然,水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颤抖着说:“天哪,看照片里人的脸。”
经她这一提醒,我才发现了那可怕的变化——挂在墙上的那三张黑白遗像的脸全都变了。
三张照片里的脸都变成恐惧的表情,每一张的眼睛都睁大着,嘴巴也张开了,眉毛紧紧地拧起,脸上略微有些扭曲,就好像他们都从坟墓里醒了过来,又见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不过,其中那张女子的照片依然很模糊,看不清具体的样子,只能大致地看出脸部惊恐的轮廓。
“这,这怎么可能?”
丁雨山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叫了起来。其他人也都发现了照片上的变化,琴然一下子尖叫了起来,和苏美紧紧地搂在一起。只有高凡缓缓地走到墙下,对着那三张照片看了半天,最后回过头来看着大家,露出某种奇怪的眼神。他的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似乎要从我们中间寻找什么,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你在看什么?”丁雨山厉声道。
忽然,少年小龙大叫了起来:“我看到他了!”
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但我和其他人却什么都没看到。大堂里的气氛更加恐怖了,清芬抓住儿子说:“别乱讲话。”
丁雨山走到了少年的面前,轻声地说:“告诉我,你看到见了什么?”
小龙眨了眨眼睛,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客栈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阵阴冷的风雨吹了进来,在大堂里呼啸而过。悬在头顶的电灯被风吹得乱摇,大堂里的光线不断闪烁,外面的大雨声听起来铺天盖地,无数的雨点被风夹进来,立刻打在我们的身上。
我只听到清芬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琴然和苏美也叫了起来,他们都显得无比恐惧,仿佛恶魔已经闯了进来。整个大堂里乱作了一团,就连丁雨山也沉不住气了,他大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大门锁好了的,怎么会给风吹开来呢?”水月也颤抖了起来,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我搂着她的肩膀,对她耳语道:“不要害怕,我们没事的。”
然后,我和水月快步跑上了楼梯,其他人也一起逃命似的跑了上来。一时间,整个客栈里充满了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还有疯狂呼啸的风雨声。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但水月却没有跟我进去,她喘着气倚在门后,轻声地说:“周旋,当心着凉,快点休息吧。”“你没事吗?”
没等水月回答,她的两个同伴琴然和苏美就出现了,她们显得更加害怕,抓着水月的肩膀说:“水月,你还不回房间吗?”
水月点点头,便跟着她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关上房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了。
今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嘴巴里略微有些苦味,那是昨晚中药残留的味道。
在大堂里我想起了半夜里的事情,精神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堵墙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三张老照片。
真奇怪,我一下子就被愣住了,那三张黑白照片还和前几天一样,并没有任何变化。我又揉了揉眼睛,确实没有变化,三张遗像还是老样子。我摇了摇头,昨天半夜里明明看到,照片里三张人脸都变成了恐惧的表情,怎么现在又———
“周先生,你在看什么?”丁雨山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急忙回过头问道:“你看这照片怎么又变成原样了?”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丁老板,昨天半夜里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昨晚我在床上睡得很好,整整一夜就没有起来过。”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要继续问下去,却又一下子沉默了。难道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是半夜里我发热脑子烧糊涂了,所以做了一个恶梦?或者,是喝了秋云的中药以后产生的幻觉?不,我不能再问下去了,否则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的。
丁雨山冷冷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没什么事。”我离开墙脚下,坐到餐桌边上,“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吃早饭?”
很快,阿昌就给我端来了粥和馒头。我注意到他那双“大小眼”的目光,似乎总有些奇怪。这时丁雨山说话了:“周先生,自从你来了以后,阿昌就有些反常了。”
“你认为这和我有关吗?”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说完他就退回到柜台里面去了。我很快就吃完了早饭,不敢在大堂里停留,迅速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提起笔给你写起信来。
真不知道我吃错了什么药,今天又是下笔如飞,只有四个多小时,已经写了这么多字了,我自己看看都傻眼了。现在就写到这里吧,我的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马上我就去给你寄信,请不要为我担心。
叶萧,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今天清晨我梦到了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他,也许是很久都没有见过他的缘故了吧。他现在一定很孤独,此时此刻,我终于感到了后悔和内疚。虽然我人在幽灵客栈里,但心里却在想着他。叶萧,能不能代我去看看他?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把我的问候告诉他就行了,就说我现在很想他,等这次事情结束以后,我会回来和他生活在一起的。虽然,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他写封信,但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已经两年没来往了,所以只有托你去看看了。我父亲现在还住在老房子里,过去你经常到我家里来玩的,一定还记得我父亲的样子吧?拜托了。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读完来自幽灵客栈的第六封信以后,叶萧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在深夜里读聊斋故事一样,一不留神就会引出故事里美丽的狐仙。
关于周旋在信最后所托付的事情,叶萧觉得这理所当然。中学的时候他经常到周旋家里去,那是一间老房子,总是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他知道周旋的父亲名叫周寒潮,在一家文化事业单位工作。在叶萧少年时的印象中,周旋的父亲是个阴郁的男人,似乎从来都没有笑过。叶萧想,也许是因为周旋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的原因吧,而周旋的父亲一直都是独身,难免性情有些怪异。
明天正好是叶萧的休息天,他决定去看一看周旋的父亲。
第二天上午,叶萧找到了周旋家的老房子,那是一条阴暗的小巷,两边都是老式的三层楼房。但透过这些低矮的房檐,就可以看到不远处高高的楼房,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住了。或许不久以后,这里也会被拆迁的。
虽然周旋在信里说不要送礼,但叶萧还是买了一袋水果,踏上了那条狭窄黑暗的楼梯。眼前立刻浮现起了小时候的景象,他和周旋踏着楼板爬上爬下,就像是在隧道中穿梭。在三楼的一条狭长走道里,他找到了那扇熟悉的房门。
叶萧敲了敲门,足足等了两分钟门才打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叶萧微笑着说:“周伯伯,还记得我吗?周旋最要好的中学同学。”
对方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眼里掠过了什么,轻声问道:“你是——叶萧?”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
“快进来吧。”
周寒潮把他引进了房间。叶萧环视着这间宽敞的客厅,与他小时候所见到的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依然还是如此的干净,只是光线非常阴暗。
“自从对面造了高房子以后,就遮住了这里的阳光,从此我就不见天日了。”周寒潮站在窗前说,“叶萧啊,你在我的印象中,还是那个经常流鼻涕的少年。现在想来,一切仿佛还停留在昨天,时间真是过得太快了。”
“我已经在公安局工作好几年了。”
叶萧仔细地观察着他,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更显老一些,只是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茂密乌黑,一双眼睛也很亮,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很英俊,而周旋则幸运地遗传了他的外貌。
“警察?这很好。”他点了点头,终于说到了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伯伯,是周旋托我来看望你的。”
“他托你来看我?那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现在周旋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一时还回不来。”
周寒潮冷冷地说:“他永远都回不来。”
“不,这不是他的托词,他确实是在外地。”
“在什么地方?不会是天涯海角吧?”
叶萧摇摇头,缓缓地说出了四个字——
“幽灵客栈。”
瞬间,房间里变得死一般寂静。
周寒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我,张大嘴巴问道:“叶萧,你能再说一遍吗?”
“幽灵客栈……位于西冷镇海边的幽灵客栈。”
“你是说——周旋在西冷镇的幽灵客栈?”
叶萧点了点头,他甚至还能听到周寒潮上下牙齿间颤抖的声音,这让他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他试探着问道:“周伯伯,有什么不对吗?”
突然,周寒潮的表情痛苦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叶萧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见周寒潮大口地喘息着,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周寒潮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叶萧只觉得周寒潮口中的这四个字像是什么咒语似的,直让人不寒而栗。叶萧扶住了周寒潮的肩膀,发现他的脸色全都变了,也许是突发心脏病了吧?
刻不容缓,叶萧立刻给120打了电话。然后他轻声地问周寒潮:“周伯伯,你的药在哪里?”
周寒潮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抽屉。叶萧拉开抽屉找到了药片,立刻就给周寒潮吃了下去。
几分钟以后救护车到了,叶萧帮着救护人员把周寒潮送上救护车,送往了最近的一家医院。
周寒潮躺在一张担架车上,被快速地推往急救室。他的眼睛半睁半闭,在模糊而狭窄的视线里,只看到飞速后退的天花板和白色的墙壁,还有周围穿着白大褂的人们,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他儿子周旋的好朋友叶萧。
叶萧也非常着急,那是一种内疚和自责的表情,他正后悔把幽灵客栈告诉周寒潮。但此刻周寒潮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了,他那颗脆弱的心脏,正在做最后的生死挣扎,他不知道自己能否闯过这一关,眼前渐渐地变黑了,似乎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灭掉了。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周围又是些什么人。周寒潮只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大海,海边是荒凉的原野,就在那片阴郁的海岸上,矗立着一栋黑色的三层楼房———幽灵客栈。
眼前闪回的一切,就像存放了几十年的黑白电影胶片,被手摇着放出一格一格的画面来。是的,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个人......
第七封信
叶萧:
你好。
去看过我父亲了吗?他现在还好吗?当然你不必给我回信,我对你有完全的信任。
上一封信写完以后,我就匆忙地跑出客栈去寄信。荒原的地上还很潮湿,我一路呼吸着雨后的空气,轻快地抵达了荒村。在把信投进邮筒以后,我快速地返回客栈。
在回到客栈前,我看了看时间才十一点钟,就准备再到海边去走走,至少这样能对病后的身体有益。刚走到海岸边,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周旋,等等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一袭白色的衣裙向我奔来,我立刻睁大了眼睛,挥了挥手说:“水月。”
她就像一只海边的小鹿,轻快地跑到我的跟前说:“这么巧,我也想在海边走走。”
“好吧。”我带着她走上了一块海边的高地,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忍不住拉住了她的手:“你害怕这里吗?”
水月向高高的悬崖下面望了望,不禁有些晕眩,我急忙扶了她一把。她定了定神,大口地呼吸着说:“其实,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就像英国哥特式小说中所描述的海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有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耳边说话。”
“那个人是谁?”
她有些难受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从海里传来的,然后穿越了高高的悬崖,直接进入了我的耳膜里。我听不清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那声音急促而模糊,仿佛是女人间的窃窃私语。”
“别说了,我们快点下去吧。”我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沿着一条山路走下了悬崖,我一边走一边轻声地说:“水月,告诉你个秘密:我有恐高症。”
“恐高症?”她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说:“很多人都有这个症状。有时候,我站在很高的地方也会感到害怕,这也许是人类的本能吧。”
“不要再谈这个了,谈谈你的两个同伴吧?她们总是粘在一起,而你却喜欢单独行动,为什么?”
“因为她们觉得我很怪。”水月微微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她们总是在背地里说我什么,也许她们认为我有些神经质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小曼,于是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因为你的气质太迷人了,所以她们出于本能地嫉妒你。”
“周旋,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漂亮,而是因为我与众不同。记得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有梦游的毛病。”
“梦游?”我立刻联想起了,我来到幽灵客栈第一晚发生的事,“水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晚,你是不是在走廊里梦游?”
她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走廊里,当你抓住我的肩膀时,我才突然醒了过来,看到了你的眼睛。”“原来如此。”
“小时候我看过医生,但都一直治不好。读了大学以后好了一些,但偶尔还是会在深更半夜梦游,从寝室的床上爬起来,在女生宿舍里走啊走啊,直到被值班的老师发现,然后整楼的同学都会从梦中惊醒。”
“所以她们排斥你?不,这不是你的错。”
水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周旋,你不会相信的,我常常能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东西,她们说我的眼睛会见到鬼。”
“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她摇着头向前走去:“不,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所以你沉默、忧郁、敏感。”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那处小海湾,差点把我淹死了的地方。我的心头升起一阵不祥之兆,刚要调头离去时,却听到水月的声音:“周旋,你看这里真美啊。”
我自嘲着回答:“是的,这片海湾美极了,美得差点永远留住了我——在海底。”
水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山坡上的巨大坟场说:“埋葬在这里的人,能每天看着这片海湾,他们未尝不是幸运的。”
忽然,我又想起了瓦雷里的《海滨墓园》,怔怔地问道:“你对那些墓地不感到害怕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忽然微笑了起来,“反正,我们每个人都会走入坟墓中的。”
在阴郁的悬崖与海湾映衬下,她的这种迷人笑容让我刻骨难忘,我轻声地说:“但我觉得坟墓外的日子更美好。”
“当然,生命是非常美好的,因为——”水月拖长了这个音节,然后缓缓地说:“因为有爱情。”
水月又笑了起来,她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使我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地消散了。
突然,一个白色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重重地落在我们的脚下。
我们都被吓了一大跳,水月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躲到了我的身后。我向地下看了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海鸟,看起来已经断气了。
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但什么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任何飞鸟的影子。真是不可思议,这只海鸟飞到我们上空的时候,竟突然坠落了下来,结果摔死在了我们的面前?或者它在天上就已经不行了,自然一头栽了下来?
这时候,水月倒大着胆子低下头来,仔细地看着那只海鸟,然后她站起来说:“它的眼睛很漂亮。”
“别说了,我们快回去吧。”
我拉着她的手,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幽灵客栈的大门口,却发现水月的两个同伴已经在等着她了。琴然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然后抓住水月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着什么。
我实在听不清楚,只看到她们三个女孩子,紧紧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着。我一时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客栈的大堂。
午饭很快就端了上来,除了秋云和阿昌以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聚在餐桌边。我注意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她们依然在低声耳语着,像是在商量着什么事情。午饭很快就吃完了,他们陆续地回到了楼上。最后,大堂里只剩下了我和丁雨山两个人。
我刚要站起来离开,丁雨山就叫住了我:“周先生,你看起来已经完全好了?”
“是的,谢谢你和阿昌的照顾。”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幽灵客栈的主人。”
“对不起,这是你们自己家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对他的眼神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丁老板,你似乎并不想让别人接近秋云。”
“是的,你最好不要靠近她。”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走到那面墙脚下,指着墙上的三张老照片说:“能告诉我这三张照片的来历吗?”
“当然可以。”丁雨山走到了我的身边,仰着头说:“这三个人都与幽灵客栈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我就先说说中间那张照片吧,这个年轻的男人就是幽灵客栈的建立者。”
“是在宣统三年建立的吧?”
我想起了叶萧你从图书馆里找到的那份旧报纸。
“没错,他的名字叫钱过,其家族世代都是西冷镇的豪门,是方圆近百里内最大的富户。他建立幽灵客栈的那一年,据说只有二十多岁。”
“丁老板,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造客栈?”
“是因为这个女子。”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向了左面的那张老照片。
我看着这年轻女子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脸庞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这件事是我从附近的老人们口中搜集来的,也可称得上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当年,钱过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家里送到杭州攻读国学。就在西子湖畔,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戏子,艺名叫子夜。”
“子夜?”我立刻想起了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那个一千六百年前的迷人女子。
丁雨山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据传说,这个叫子夜的戏子非常漂亮,戏唱得也很出色,是当时杭州城里的名角。自然,才子爱佳人,钱过立刻就被她给迷住了,并偷偷地与她幽会。而子夜也非常欣赏钱过的诗文和才华,就这样两个人情投意合,私定了终身。”
“照片里的女子就是子夜?”
我又看了看墙上那女子的照片,虽然那张脸非常模糊,但确实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对,这是她一生中惟一的一张照片,那时候摄影技术太差,现在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虽然钱过与子夜是自由相爱,但钱过是受到传统教育的人,他决定把子夜带回家明媒正娶。于是,子夜退出了梨园,跟着钱过回到了西冷镇上。然而,当钱过的父亲得知儿子把一个戏子带回家时,立刻勃然大怒,他向来注重门第观念,绝不容许被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踏入家门。钱过不愿意向父亲屈服,便带着子夜到海边,住进了一间守墓人的小草屋。”“就在这里?”
“是的,古人在父母死后要守墓三年,现在幽灵客栈所在的位置,在清朝是给守墓人住的小草屋。钱过和子夜刚住进这里不久,钱过的父亲就给他安排了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的。但钱过并不买父亲的账,最后终于酿成了悲剧。钱过的父亲派人通知儿子,谎称自己得了重病,钱过当然急忙赶回西冷镇上。于是,钱过的父亲趁这个空当,派遣了一批家丁冲到这里,用乱棍将子夜活活地打死了。”
“天哪!”我禁不住捂住了嘴巴。
“等钱过回到这里时,才发现子夜早已断气,他自然是痛不欲生了。也许是因爱而痴,钱过太爱子夜了,他抱着子夜的尸体不放,不忍将她葬入土中。当时,西冷镇上正好有一个德国医生的诊所,据说是欧洲的一位著名生理学家,因为得罪了德国政府而被迫流亡到中国。钱过重金聘请了那位德国医生,希望他能保存子夜的遗体。也不知道德国医生使用了什么特殊手段,竟真的使子夜的尸体完好保存了下来。我猜想他的技术不但在当时是世界一流,恐怕今天也没有人能超过他,只是因为他流亡于中国,而没有使他的防腐术流传下来,也算是科学界的遗憾吧。”
“你说子夜的遗体保存下来了,保存在哪儿?”
“在附近最高的一处山顶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子夜殿。”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子夜殿?我曾上去看过。”
丁雨山也有些意外,他用怀疑的口气问:“你看到子夜了?”
“你是说———那尊美丽的雕像?”
“那不是雕像,而是子夜本人的肉身。那座子夜殿早就破败了,从来没有人上去烧香,所以钱过选择了这个地方。而且,子夜的名字也正好应了‘子夜殿’这三字,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的。钱过把经过防腐处理的子夜运了上去,就那样放在了子夜殿中。除了钱过以外,没有人敢到那处山顶上去,更没有人敢进入子夜殿。不过也难怪,谁敢到跑那可怕的破庙里,去见一个许多年前留下来的死人呢?其实,那座破庙也相当于子夜的坟墓了。我曾经上去看过一次,当时也把我吓得半死,没想到那么多年下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坏,那美丽的容貌还像活着一样。我真的很佩服当年的德国医生,即便放在今天也是超一流的。”
“钱过后来怎么样了?”
“子夜死了以后,他当然万念俱灰,也没有接受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他决心一直都住在荒凉的海边,以陪伴山顶上的子夜。但钱过又怕父亲把他给抓回去,于是他告诉父亲,他要在海边造一座客栈,专心经营客栈的生意。钱老爷子觉得儿子虽然不听话,但最起码开客栈也是正经生意,或许能让儿子回心转意,所以就给了儿子一笔钱。不久以后,这里建起了一座客栈,钱过将其命名为幽灵客栈,以纪念死去的子夜。
我插话道:“但第二年就发生了惨案!”
“那桩惨案在当时轰动了全省。”丁雨山点了点头,然后,便把手指向了墙上的第三张照片,缓缓地说:“这一位便是我的祖父丁沧海。是他在三十年代重建了幽灵客栈,并在这面墙上挂上了钱过和子夜的照片。但没过几年他也去世了,幽灵客栈又再度被遗弃了。但是,客栈的地产一直属于我们家,直到六十年代被当地的人民公社强占,一度成为西冷公社的宿舍和旅店。文革结束以后,地产才回到了我们手中。后面的事情,你大概也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后退了一步,又看了看墙上的三张黑白照片,心里一阵颤抖着,“对不起,我想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还没等丁雨山回答,我就飞快地跑上了楼梯。
当我来到二楼的走廊里,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径直向前走过去,来到后面那弯曲的走廊。根据昨天的记忆,我找到了另一条狭窄的楼梯,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就这样我来到了三楼,悄悄地敲响了秋云的房门。
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露出了秋云那张惊讶的脸,她冷冷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是特地来感谢你的。”我忽然显得有些拘谨了,“谢谢你给我煎的中药,确实很有效,今天早上我的烧已经全退了。”
“嗯,进来吧。”
我小心地走进了她的房间,轻声地问:“秋云,我还想知道,昨天晚上我喝了药以后的事。当时我的脑子里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清了。”
“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云忽然笑了出来:“什么都没发生,当时你很快就睡着了,然后我带着药罐悄悄离开了。”
“你一定在笑我吧?”我忽然放松了一些,走到她的窗前向外看去,这里的视野要比二楼开阔,能望见附近大片的海岸线。
“中午之前,我靠在这窗户上,看到你和那个女孩走在海边。”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让我微微一颤,我有些紧张地回答:“只是正巧碰见,就一起在海边走走而已。”
“那漂亮的女孩叫什么名字?”“水月。”
秋云若有所思地念道:“很特别的名字——镜中花,水中月。”
我不禁点了点头。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水月,是吗?”秋云微微笑着说,她的声音充满了暧昧,“别为自己辩解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你们的心思。”
成熟女人的眼睛实在太毒了,我只能无奈地投降:“好吧,我承认我喜欢她。”
“周旋,其实你很单纯。”
“你在称赞我还是在骂我?”
她用意味深长的语调回答:“当然——是称赞。”
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轻声地说:“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我匆匆地从秋云的房间里跑出来,这才缓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忽然看到了一个人影,光线非常昏暗,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大着胆子悄悄地靠上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水月。
“怎么是你?”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看到我以后,显得非常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周旋,我又发现了一道楼梯。”
我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用极轻的声音说:“轻点,别让人听到。”
水月点了点头,她迷人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拉着我来到了三楼走廊的拐角,这里果然有一道很陡的狭窄楼梯。我抬头望了望,楼梯顶上是一块盖板。
她贴着我耳边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看着水月的眼睛,最后还是同意了。于是我和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那道楼梯。
在翻开盖板的瞬间,白色的光线让我们一时睁不开眼,原来上面就是幽灵客栈的屋顶了。我揉了揉眼睛,拉着水月坐到了屋顶上。更确切地说,是幽灵客栈的屋脊。
一阵风立刻吹乱了水月的头发,她显然非常兴奋,抓着我的手说:“这里太妙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仔细地观察着屋顶,到处都是黑色的瓦片,这些瓦片已度过了许多年的岁月,还有一些荒草在瓦塄间迎风摇曳着。我注意到有一块地方的瓦片有些残破,也许会有危险,就扶着水月稳坐在屋脊上,一步都不敢乱动。
很奇怪,当我坐在高高的屋顶上时,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我一直都有恐高症的,我担心自己会突然感到头晕。但此刻的情况却出奇地好,我一直都稳稳地坐着,就好像坐在底楼的房间里一样,也许是因为水月在身边的原因吧,我的心一下子扎实了许多。
然后我又向四周望去。叶萧,你有坐在三层楼的屋顶上眺望远方的经历吗?这感觉确实很奇特,好像苍穹就是天花板,空气就是墙壁,而风就是窗户。这里的视野是三百六十度的,四周所有的荒原、悬崖、山峦和大海全都进入了眼底。
突然,我注意到了附近那处最高的山峰,但即便坐在屋顶上,也依旧看不到山顶上的古庙。我又回头看了看水月,她似乎已被屋顶上见到的景色迷住了,亮出能让任何人心动的笑容。但她似乎有些怕冷,渐渐地靠在了我的身上。我感到她的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最后竟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心跳也骤然加快,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我的手中,那滋味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但不知为什么,身在屋顶上的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是啊,那个夜晚也同样是在屋顶上,也同样是一个迷人的女孩。
天哪,我又想起了小曼,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水月感受到了我的异常,在我耳边轻声地问:“周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让自己镇定了下来,屋顶上的风使水月的头发飘起,贴到了我的脸上,我轻轻地拨开眼前的柔软发丝说:“水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只认识了七天。”
“周旋,你还记得那天半夜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景象吗?”
“当然记得,那次你在梦游。”
“是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有一双忧郁深沉的眼睛,背着一只大旅行包,包里有一只古老的木盒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他悄然抵达了幽灵客栈。”
我立刻就被惊呆了:“不可能,那不就是我吗?”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梦。”水月眯起了眼睛,沉浸于那个对梦境的回忆之中,“那天晚上,当我梦到那年轻男子走进幽灵客栈时,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梦立刻就被那双手捏碎了,于是我从梦游状态中醒了过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中。”
我点了点头,有些内疚地说:“当时,我在黑暗中抓住了你。”
“对,就在那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股触电般的感觉。没错,就是那种被电麻到的感觉,一阵微微的颤抖立刻穿透我的全身。这时,虽然周围一片漆黑,我却似乎看到了你的眼睛。这时候你问我是谁,我无法抗拒你,只能说出了我的名字。然后,你把我拉到了房间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眼睛——天哪,竟然与刚才梦中所见到的男子一模一样!”
“难道我闯入了你的梦?”
水月已经完全沉醉了,屋顶的风让她变得无比放松,如痴如醉地描述着当时的感觉:“当我发现自己梦中的人就站在眼前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我和你并不陌生,早在几十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并相爱了,但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我们又痛苦地分别了。现在,你千里迢迢地赶到幽灵客栈,就是为了与我重逢的这一刻。”
“真难以置信。”我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第一次见到水月的那一幕又放了一遍。也许她说的没错,当时她的眼神确实很奇怪。
忽然,水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周旋,让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吧:从见到你的第一秒钟起,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忧虑,“你还不了解我的过去。”
“周旋,我是相信命运的。是命运让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命运让人无缘无故地相爱与分离。”
“无缘无故?”我终于点了点头,“也许这世上的爱,本来就是无缘无故的,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屋顶上的风越来越大了,似乎要把我们两个吹成一个人。几分钟后,我搂着水月离开这里,沿着那道狭窄的楼梯回到了走廊里。
我和她在二楼分别,各自回到了房间里。
下午,我一直都趴在桌子上写小说,心里却总是想着水月在屋顶上的话。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个小时,在黄昏降临时我跑下了楼梯。
大堂里的气氛又变得阴森起来了,除了秋云和阿昌外,客栈里所有的人都围坐在餐桌边,一盘盘海鲜已经摆放好了。水月就坐在我的对面,但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我,似乎是不想被别人发现。
其他人更是一言不发,本来我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但餐桌上的空气让我窒息。我仔细地观察着他们每一个人,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表情,与我相比,他们的吃相实在过于文明了。
正当我想要大声说话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时,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箫,是谁在吹洞箫?
瞬间,我的心猛跳了一下,餐桌上其他人也都抬起了头来。迷离夜色中的箫声,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大家都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箫声却不像是从外面传进来的。
几秒钟后,不仅仅是箫声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了出来。
天哪,那是——我立刻把目光投向了墙脚下的柜子,发现那台老式电唱机上有一张密纹唱片,一根唱针正搭在上面,使唱片缓缓地转动着。
声音是从电唱机里发出来的!紧接着,洞箫、笛子、笙还有古筝的声音一起传了出来,那花旦或是青衣的曲子,正悠扬地飘荡在整个幽灵客栈之中。
突然,水月轻轻地叫出了这种地方戏曲的名字:“子夜歌。”
我点了点头,注意到丁雨山和高凡的脸形都变了,显然他们对这曲子非常恐惧。琴然和苏美则互相搂在一起,不停地颤抖。至于清芬和小龙母子,也是吓得面如土色。这时候,电唱机里的曲调越来越显得凄美,美得让人心碎。
就当所有人被吓住了的时候,从厨房里冲出一个人影,飞快地跑到墙根下,拿起了电唱机的唱针。于是,喇叭里的戏曲声立刻就终止了。
终于,所以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阿昌显得异常慌张,把那张唱片又塞到了柜子里面,用手势向丁雨山比划了半天,然后气冲冲地又回厨房了。
“是谁把唱片放上去的?”丁雨山终于说话了,他的样子非常可怕。但大堂里沉默了两分钟,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我打破了沉默:“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餐桌边吃饭,而电唱机边上并没有任何人。”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自己转了起来,发出了声音?”
我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的眼睛。
高凡站起来,怔怔地说:“难道这台电唱机,还有这张唱片自己有生命?”
“不,我看到了。”小龙突然说话了,他不顾母亲的阻拦,幽幽地说:“是一个你们看不见的影子,把唱片放到电唱机上,然后放下了唱针。”
高凡大声地问:“看不见的影子?你是说鬼吗?”
“求求你,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话。”
清芬也叫了起来,她搂着儿子的头,便带着小龙匆匆上楼去了。
然后,其他人也纷纷逃上了楼梯,就好像大堂里真的漂浮着一个幽灵。我看了看丁雨山苍白的脸,就独自走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只感到浑身上下都是汗水。一个小时以后,我拿起换洗好了的衣服,到楼下洗澡去了。
大堂里已空无一人。我快步跑进了浴室,很幸运我是今天的第一个。
很快我就浸泡在了热水里,回想着自己来到幽灵客栈七天来所发生的事情,不禁让我的脑子有些恍惚。
我感到我进入了催眠状态,就好像水月进入了梦游状态一样,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我努力地挣扎着要忘掉她,但她却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样,让我一次又一次窒息——她是小曼。
瞬间,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泪水和浴室的水蒸汽溶合在一起,飘散到空气中。
于是,我又一次回忆起了小曼自杀的那个夜晚。
对不起,叶萧,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和小曼在一起的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你拒绝了小曼与你谈话的要求,其实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她只是想找个人谈谈而已。在你走了以后,她就找到了我。叶萧,我不能拒绝她的要求。在大家都走了以后,我们留在了黑暗的剧场里,但她却没有话说,只是在微微地颤抖着。后来,她突然跳了起来,冲上了剧场的楼梯。我紧紧地追在她后面,结果和她一起跑到了剧场的屋顶上。
你知道我有恐高症,站在屋顶上会感到头晕。所以,我不敢太靠近小曼,只是在不停地劝说她回来。但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痛苦地流着眼泪,把自己遭受的不幸全都倾诉了出来——也许你后来也听说了,她有一个禽兽般的继父,这悲惨的身世让我惊呆了。当时,小曼说她晚上不敢回家,那个混蛋刚刚欺负过她,再回去的话又要落入了魔掌。真不敢相信,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扮演秋瑾,而此刻她的精神已完全崩溃了。其实,她是把所有的痛苦都放到了演戏中来发泄,当我们的排练结束以后,她心中的痛苦仍然无法排遣,即便是向我全部倾诉都没有用。
最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欲望,站到了剧场的房顶边上,摆出了跳楼的姿势。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挽救她了,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就在我即将抓住她的那一瞬间,她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在我的记忆中:她白色的身影就像一道美丽的白虹,在黑夜的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坠落到了剧场的门口。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那是我永远的噩梦。小曼跳下去以后当场就死了,我自己也差点被吓死了,立刻跑回了家里,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见到了公安局在处理小曼的尸体,也见到了你怀疑的目光。几天以后,我经过再三的犹豫,终于找到了办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当然也包括小曼自杀前所说的话。公安局就根据我提供的这条线索,抓住了小曼的禽兽继父,那个混蛋很快就供认不讳,最后被判处死刑枪毙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小曼的死,也许对她来说,这是对痛苦的解脱。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来,亲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许能驱散她心灵的阴影?不过,我知道许多人的心灵创伤,往往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更何况小曼这样的女孩,命运太不公平了。
叶萧,我本来想保密一辈子的,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内心的煎熬了,于是从热水中跳了出来,迅速地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回到房间之后,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了,关掉了电灯,一头倒在床上,缓缓合上了疲惫的眼皮。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我就像一只离开了水的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几个小时,直到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在刚刚睁开眼睛时,意识尚有些恍惚,还以为那是梦中的声音。但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了,耳边清楚地听到那敲门声,似乎还带有某种音乐般的节奏。
这不是梦。我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没来得及开灯就冲到了门后。突然,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隔着门板看到了一双眼睛。
停顿了几秒钟后,我轻轻地打开房门,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睛,依稀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缓缓地飘进了我的房间。
———是她!随后,房门关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我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呼唤着:“水月……水月……”
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如兰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脸上。同时,我听到了一股磁石般的声音:“我在哪儿?”
“我是周旋啊。”
“周旋,请告诉我这是不是梦?”听她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刚刚从梦中惊醒,我轻声地说:“水月,难道你是在梦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我能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和恐惧,我柔声地回答:“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然后,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墙上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灯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梦境和真实。当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脸庞时,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如此忧伤,仿佛蒙着一层透明的水帘,一些晶莹的泪水已溢出了眼角。
不,她正泪流满面。两道清晰的泪痕显现在脸颊上,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泪珠,在灯光下微微地闪烁着,缓缓地滑落到她的下颌,就像一粒露珠似的悬挂着。
看到她的伤心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涌起一阵酸涩。我不停地调整着呼吸,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我轻轻地伸出手,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泪滴凝结在我的指间,那感觉潮湿而温热,仿佛直接触摸到了她的痛苦和忧伤。
我继续擦拭着她潮湿的眼角,盯着她的瞳孔说:“告诉我,为什么如此伤心?为什么流眼泪?”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茫然地问道:“这还是梦吗?”
“你梦到了什么?”“一个非常可怕的梦。”她摇了摇头,目光里充满了无助和忧伤,“我听到了子夜歌,来自山顶上的子夜歌。”
“山顶上?”我立刻联想到了那座叫子夜殿的破庙,还有庙里的“肉身”子夜。
“然后,那歌声又传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后,我终于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接下来呢?”
她的眉眼皱了起来,似乎正努力地在梦境中寻找着,然而她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最后她摇着头说:“不,这是一个预兆……我不能说……我不能!”
“好了,现在没事了,所有的噩梦都过去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叶萧我告诉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以抵消水月的痛苦。
她看着我的眼睛:“真的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水月,我没有骗你。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幽灵客栈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从此不再有噩梦来打扰我们,这里是天涯海角,是我们的伊甸园。”我闭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象着说:“你能看到吗?眼前这片美丽的大海,我们就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一大群白色的海鸥围绕着我们,清晨的海风是那样凉爽。在海平线的尽头,太阳正在缓缓升起,你过去看过海上日出吗?我告诉你那美极了,在初升的阳光下,露珠在你的头发上轻轻地滚动,发出钻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这一切,都不如你微笑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揽你入怀中。就这样我们永远在一起,直到地老与天荒。”
水月的眼睛里闪出了美丽的亮光,她的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她微笑着说:“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那片美丽的大海,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在一起”,就像是在念某种咒语,让我的精神也难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样。
在子夜时分的幽灵客栈里,我们的身体和灵魂,都被一团火焰剧烈燃烧着。我的眼前一团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样光滑纯洁的身体——这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理智在瞬间崩溃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梦游的状态,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这死亡之地炽烈地燃烧起来,我们都把今晚当作了一场梦,一场在古老的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梦。
长夜漫漫。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清晨的光线已经洒到了床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浑身酸痛,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瞬间,眼前又浮现起了子夜时分——不,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然而,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梦,是我和水月之间发生的错误。
我不知道该感到幸福还是难过,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水月?水月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然后,我从床上爬了起来,这才发现我的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幽灵?
“天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立刻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刹时我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周旋,你怎么了?”一个磁石般动听的声音,是水月。
我大着胆子抬起了头,才发现那个穿着古装的女人就是她。更准确地说,她正穿着那套木匣里的戏服。
在清晨梦幻般的光线笼罩下,乍一看完全认不出水月了,就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个人,从古老的年代里穿越时空而来。
“水月,你怎么穿上戏服了?”
“对不起,我是从你的木盒子里拿的。”她显得很腼腆,微笑着说,“我只是穿一下试试而已,你觉得这样子好看吗?”
我仔细地端详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议,那件绣花女褶就像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还有那身青色的裙子,她手上飘逸的水袖,甚至裙摆下露出的绣花鞋,简直就是上天赐给水月的礼物,完全贴合着她的身体,将她那东方女子的优雅身段,全都活灵灵地衬托了出来。如果脸上再化上一层彩妆,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的形象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美极了。”
“谢谢。周旋,我上次看到这套戏服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它了,我觉得我和它之间有一种神秘的缘分。”“穿着它有什么感觉?”她停顿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了出来:“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突然,我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说:“水月,把戏服脱下来吧,其实它并不属于我。”
水月呡着嘴,点了点头。然后我走出了房间,让她在房里换衣服。我在走廊里等了足足10分钟,她才打开了房门,身上已换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头说:“我已经把戏服全都叠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里。”
“水月,昨天半夜里——”
“不要再说了。”她打断了我的话,淡淡地说:“周旋,你不必自责。我只是想说——谢谢你。”
然后,她就像一只小鹿一样跳着离开了,悄悄地回到了她们三个女大学生的房间里。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到房里看了看时间,才清晨5点多钟。
正当我准备再在床上躺一会儿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她又回来了吗?我立刻回头叫了一声:“水月?”
然而,进来的人并不是水月。
我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秋云,我立刻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秋云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暧昧的表情:“你刚才叫什么?水月?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正好路过走廊,看到那个叫水月的女孩,从你的房间里出来,还和你依依惜别的样子,看起来你们是如胶似漆了。在清晨5点钟的时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从一位年轻男子的房间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让我说些什么呢?”
秋云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周旋,你会后悔的。”“不,我绝不后悔。”她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匆匆地离去了。随后,我叹了一声,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了楼下的大堂里,看到水月和琴然、苏美已经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们的心情似乎不错,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不时地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我偷偷地注意着水月,但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忧郁,就和她的两个同伴一样,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们似乎在商量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让她们都感到很愉快,但我听不清楚她们的声音,我想至少不会是昨天半夜里的事吧。
突然,我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原来是哑巴阿昌,他正在柜台后面盯着那3个女孩,他的眼神看起来非常奇怪。当他的目光和我对在一起时,就又回到里间去了。
我匆匆地吃完了早餐,其间没有和水月说过一句话。然后,我匆匆地回到楼上房间里,开始给你写信。
叶萧,真不可思议,只过去了4个小时,我竟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字。如果以这个速度,两个星期我就能写一部长篇了。
很奇怪,现在我感到心里忐忑不安,今天的信就写到这里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叶萧是在清晨时分读完这封信的,他感到自己的心里和周旋一样不安,特别是读到关于小曼的那一段。晨光正照射在他的额头上,他把信叠起来放进抽屉里,便匆匆地出门了。
半小时以后,叶萧抵达了医院。穿过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轻轻地打开了那间病房的门。这是一间干净的单人病房,周旋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昨天上午那一幕差点把叶萧给吓死了,万一周寒潮真的没挺过去,叶萧哪还有脸再见周旋呢?当时的情况太危险了,周寒潮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跳都几乎要停止了。医生们在急救室里抢救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用尽了各种手段,终于使他又活了过来。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到地狱门口旅游了一次。
现在周寒潮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安静地休养几天就能出院了。叶萧感到万分的内疚,自己给朋友的父亲带来了可怕的信息,差点送了他的命。但叶萧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说出“幽灵客栈”四个字,周寒潮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呢?
叶萧决计不再提幽灵客栈了。他在病床边静静地等了十几分钟,直到周旋的父亲缓缓醒来。
周寒潮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叶萧,轻声地说:“我还活着吗?”
“当然,周伯伯。医生又把你给抢救回来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没事了。”
“你是叶萧?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记得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叶萧一下子感到无地自容:“不,是我给您带来了麻烦。”
“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托,来看望我的是吗?”
“是的。”
“我问你周旋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幽灵客栈?”
叶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了,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候他的神智显得非常清楚,盯着叶萧的眼睛问:“周旋为什么会在幽灵客栈,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如果你还把我当作长辈的话,那就请你告诉我。”
“这———”叶萧停顿了许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亲面前说谎,但他又害怕会出现昨天的事情。犹豫再三之后,他还是把自己所知的情况都说出来了,特别是把周旋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来的那几封信里的具体内容,则被叶萧隐去了。
在整个过程中周寒潮一直很平静,倾听着叶萧的讲述,尤其是关于那只木匣的来历,以及如何找到幽灵客栈的。最后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叶萧。你现在可以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的,请注意休息,过几天我还会来看你的。”
叶萧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病房。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周寒潮一个人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回忆起了昨天濒临死亡时,脑子里掠过的那些东西,人们管这种经历叫“濒死经验”。
是的,在生与死的一刹那,他确实看到了大海边的幽灵客栈,也看到了那个人……
时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记忆中的一切,却仿佛还发生在几小时前,清晰地浮现在周寒潮的眼前,甚至伸手就可以触摸。
他触摸到了一双柔软的手。
不,那并不虚幻。瞬间,记忆中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了起来。
在三十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和无数同龄人一样,他离开了自己生长的城市,来到陌生的农村,成为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员。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离城上火车的那一幕,当许多年后读到一首诗时,依然会让他的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周寒潮插队落户的地方,就在K市的西冷镇。他在那里度过了五年,把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了那片荒凉的海岸上。那时候还不叫K市西冷镇,正式的名称是K县西冷公社,接收了许多插队落户的知青,大部分都来自与周寒潮同一个城市。
但倒霉的是,他被分到了一个叫荒村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是附近最荒凉的村子。全村就只有他一个知青,孤独注定与他相伴。在这个半封闭的环境里,他变得既木讷又忧郁。尽管,他用了足足两年时间,终于掌握了当地人的方言,但他与当地村民之间依然无话可说。知青的生活艰苦而枯燥,每日在农田里拼命地劳动,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这里读不到任何书籍,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一种煎熬。
漫长的五年过去了,周寒潮已经长到了二十四岁,他只觉得自己像个流放的犯人一样,在这荒村中里蹉跎着青春。这一年夏天,从公社里下来一个洪队长,他在荒村附近的海边转了一圈,发现有大片的土地全都荒废着,于是突发奇想地做出决定——开垦海边的空地。
洪队长不是西冷镇人,他并不知道关于这片荒凉海岸的种种传说,于是便选定荒废了的幽灵客栈作为民工的宿舍。但村民们对于这个决定非常反感,他们从小就对海边感到恐惧,但无奈洪队长是“上头”来的人,谁都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作为村中唯一的知青,周寒潮自然也被派去海边开荒了。
虽然已经在荒村呆了五年,但周寒潮从来都不敢靠近幽灵客栈,因为他不断地受到村民们的警告。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甚至成为了他度过无聊长夜的消遣。然而,当他真的要住进客栈时,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安起来。
周寒潮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幽灵客栈的那个黄昏。他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进入一处黑暗的大堂中,他的身后还有十几个村里的青壮年,但没有一个人敢进来。周寒潮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走上了一道漆黑的楼梯。他终生难忘那一刻的感觉,就仿佛有一双眼睛,始终都在背后盯着他。他不断地回头去看,用煤油灯照耀着身后的黑暗,却什么都看不到。独自在客栈里转了半个小时后,周寒潮终于把外面的人都带了进来,他们带着草席和铺盖,就在二楼的房间里,互相颤抖着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把这栋荒废已久的房子打扫了一遍,从此就开始长住在幽灵客栈里了。
而周寒潮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也即将来临……
第八封信
叶萧:
但愿你一切都好。
可是,现在我不好,我非常地不好,我是指我的内心。天哪,我亲爱的朋友,我究竟该怎么说呢?昨天上午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就匆匆地跑了出去。但我跑到走廊上,就听到一扇门里的吵声,这立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听出了一个沉闷的男声是画家高凡,另一个委婉的女声是清芬。我并不是那种偷窥狂,所以不敢太过分地偷听,只是依稀听出他们正为某件事而争论,但实在听不清具体的细节。尽管如此,我却隐隐感到了清芬和高凡间的暧昧关系,这也许正是清芬痛苦的原因。
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从门边掠过,原来在阴影里还藏着一个人呢。我赶紧追了上去,终于在大堂里抓住了他的肩膀,原来是清芬的儿子小龙。
但他并不说话,眼睛里射出两道仇恨的目光,这少年的样子让我感到害怕,趁着大堂里没有其他人,我轻声地问他:“为什么要逃跑?”
小龙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嗓音回答:“我发誓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声音一下子震住了我,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一下子大堂里的空气有些窒息。
我抓住少年的肩膀说:“小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妄想,千万不要把它当真。”
“不,处于妄想中的人,正是你自己。”
他的口气变得异常成熟,而且还伸出手指着我的眼睛说。然后,他用力地挣脱开了我,立刻跑回了楼上。
我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虽然是一个少年的话,但给我的印象却是如此强烈。然后我摇了摇头,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大门。
仰望着布满云朵的天空,我飞快地向荒村跑去,并以最快的时间抵达了那里。在我把信投进邮筒的瞬间,很奇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他好像在轻轻地叫着我,嗯,这也许是父子血缘间的感应吧。
回客栈的路上我放慢了脚步,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我突然想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似乎连风也一起遮挡了,中午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天地间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我走到一处悬崖上,想要在高处吹吹凉风,但此时一丝风都吹不到,我全身的衣服也都被汗水湿透了。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小海湾,突然发现海边有几个人影在走动着。我再仔细一看,好像是三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游泳衣准备要下水。
我立刻离开了悬崖,快步跑到了那处小海湾边上。我终于看到水月了,她正穿着一件游泳衣,露出一身白得耀眼的皮肤。她的下半身已经走进海水里了,旁边两个是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非常开心,一阵浪花打在她们的脸上,她们全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水月!水月!”我在海岸上大声地呼唤着她。这时候她已经游进浅水区了,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
琴然和苏美也回头看着我,琴然站起来大声地说:“周旋,帮我们看着衣服好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海边的一块石头底下放着几个袋子,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大概塞着她们的衣服吧。我走到了那堆衣服旁边,看着海水里的三个女大学生。不过,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们看起来非常熟悉水性,泳姿也相当专业,至少要比我好得多。她们毫不费力地在海水里游着,完全是一副游泳健将的身姿。
因为有上次的可怕经历,所以我再也不敢踏进海水里了,只能站在岸边注视着水月。她们三个越游越远,我渐渐看不清她们的脸了,海面上只露出一只只白嫩的手臂,如古人所说的“浪里白条”一般,我只能从游泳衣的颜色来分辨她们。
忽然,我感到额头掠过一片阴影。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色渐渐地变了,厚厚的云层被染上了一层乌黑色,使得这片海天更显得阴郁。
等我再去眺望海湾时,却发现她们三个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海水。我的心跳骤然加快了,眼睛一刻不停地在海面上搜索着。
终于,我听到海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我的心也被那声音揪了起来。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身影浮出海面,快速地向我这边游过来。从游泳衣的颜色来看,应该是那高个子女孩苏美。
苏美以蛙泳的姿势伸展手臂,拼命地向前游着,很快就接近了海岸。我立刻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跑到海水里。我从浅滩上拉起了苏美,她看起来惊慌失措,浑身冰凉而且不停地颤抖。
我紧紧地扶着苏美,大声地问道:“水月和琴然呢?”
“我......不知道......”苏美看起来吓坏了,浑身哆嗦着跑到了海岸上。
忽然,一丝冰凉的雨点打到了我额头上,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焦急地向小海湾里眺望,希望能够发现水月或是琴然的身影。
半分钟后,我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海里露了出来,然后拼命地向海岸游来。我赶紧走近了几步,海水都没到我的大腿了。
那个身影终于游近了,我这才看清楚是琴然,同时心里猛地一跳,我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很快琴然就游到了我身边,被我一把拉了起来,我立刻扶着她回到了海岸边。
她全身蜷缩起来,和苏美抱在一起不停地喘息着。我大声地问道:“琴然,你看到水月了吗?”
琴然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回答:“海里有什么东西……把我们不停地……往下拉……但也有可能……是我们抽筋了……不……我不知道……”
“天哪。”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天在海里同样的经历,我抓着她的肩膀问:“那水月呢?”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地说:“我没有看到她。”
瞬间,我感到眼前一黑,心里只念着:水月,水月,水月……我冲到了海边眺望,但再也见不到她的任何踪影了。这时我感到身后有种奇怪的感觉,猛然回过头一看,眼前只有漫山遍野的古老坟场。
天上已下起了雨,几滴雨点打湿了我的眼睛。不,我要把她救上来,不管海底藏着什么东西。
“水月,我来救你了!”我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只是深呼吸了一口,便冲进了海水里。
冰凉的海水再度把我包裹了起来,我的心里却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尽管对上次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但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了了,心里只念着水月一个。
我拼尽全力向前游去,甚至不顾周围暗礁的危险,很快就进入了深水区。这时候起风了,雨点纷纷地打在了海水上。透过越来越高的波浪,我大声地向四周叫喊着水月,但丝毫都不见她的踪影。
不管海水里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我都要把水月找回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头潜入了海水中。
刚潜下去两三米深,我的视线就一片模糊了,正午的光线通过海水的折射,异常地艰难地进入海面之下,变得如同坟墓般昏暗。在黑暗的海水包围中,我的能见度不超过周围十米,一些光和影子正幽幽地闪烁着。
这是我第一次潜那么长时间,而且是在一片凶险的海湾中,天知道我哪来的勇气和力量。这片海域深不可测,我甚至连一条鱼都见不到,水深五六米以下就全都被黑暗所笼罩了。
肺里的空气都快榨光了。我飞快地游上了水面,在风雨交加的海面上,大口地深呼吸着,然后又憋足了一口气潜了下去。
这一回我足足潜了一分多钟,但在我能够看到的海水中,除了几块暗礁之外,并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迹。
我又浮了上来,吸足了空气又潜了下去。就这样,我不顾性命地连着五次潜入海水中,直到我浑身虚脱了,都没有能看到水月。
这时候我再也潜不动了,身体仰在海面上大口地喘息着,更要命的是我连衣服都没脱,我只感到身体越来越重,就快要往下沉了。
那一瞬间,我真想让自己就这么沉到海里去,在淹死前的一刹那看到水月一眼也好。
这是一片死亡之海。我绝望了。
然而,在面对死亡的门槛上,生存的欲望重新支配了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向海岸游去。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流满了我的脸庞,和海水、雨水混杂在一起。对不起,叶萧,我实在无法形容当时的痛苦感受。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回来的,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托着我一把。终于,我回到了海岸上,只向前走了几步,就浑身绵软地倒在了岩石上。
琴然和苏美立刻围到了我身边,她们的游泳衣外边都套上了衣服,一起吃力地扶起了我。我像垂死挣扎的人那样大口喘息着,淋漓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朦胧的泪眼。我艰难地把身体站直了,放眼望去只见海天茫茫。
不,不能把水月抛下不顾,我要回幽灵客栈求救,也许丁雨山他们能有办法。当时,这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我拉着苏美的手说:“快……你们快回客栈求救……把他们所有的人都叫出来……到这里来救水月……”
苏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她向我点了点头,立刻拉着琴然的手向幽灵客栈奔去。
海岸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一块岩石上,呆呆地望着风雨中的海湾,只期望有奇迹能出现。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如此虔诚地相信奇迹的存在。
就这样,我在海边的凄风苦雨中坚持了十几分钟,没有盼到奇迹,只盼来了丁雨山和高凡。
已经精疲力竭的琴然和苏美,拉着两个大男人来到了海边,他们看起来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丁雨山用手遮挡着雨点,直冲到我的身边,大声地问:“周旋,刚才她们说的全是真的吗?”
原来他还怀疑水月出事的真实性,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她们说的没错,水月是出事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我求你们帮帮我,赶快把水月救上来。”
最后我是用哀求的语气对他说的。丁雨山看着被一片雨幕笼罩着的大海,双唇颤抖着说:“任何人在这片海水里出事,都将必死无疑。”
除了扯开嗓子以外,我已经没有其他力气了:“不,快去救她,救她!”
“到海里去救人?”丁雨山猛然摇头说,“不,那是白白送死。”
这时候高凡说话了:“我们可以沿着海岸去寻找水月。或许,她已经被海浪冲到岸边了。”
“好吧,我们去试试。”说完,丁雨山沿着海岸向北走去。
高凡的神色异常冷峻,伸出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跟在丁雨山的后面。旁边还有惊魂未定的琴然和苏美。
一路上的凄风苦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抹去一脸的雨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海边的浅滩,希望能看到奇迹的出现。
丁雨山带着我们来到一处悬崖上,高凡扶着我向下望去,只见一片浊浪拍打着岩石,飞溅起高高的水花。瞬间,我又是一阵目眩,要不是他紧紧地拉住我,几乎就倒了下去。
高凡直摇头说:“天哪,如果水月被海浪冲到这里的话,她的身体一定会在岩石上撞得粉碎。”
然后,我们快速地跑下了悬崖,继续沿着海岸寻找。琴然和苏美也大声地叫着水月,做着最后孤注一掷的努力。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幽灵客栈后面,依然没有发现水月的踪影。在我的坚持下,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去,我们走了足足好几公里的海岸线,一路上都荒无人烟,只有风雨交加的海天茫茫。
在一处无法攀登的悬崖前,我们被迫折返,又用了几十分钟走到出事的小海湾。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给人以奇怪的视觉冲击。
最后,我们再也走不动了,就连丁雨山和高凡的身上也湿透了。这时候,琴然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跪在海边的岩石上,把头埋在了双膝间。
“够了,我们不可能再找到水月了,她没有生还的可能。”丁雨山轻声地说,把地上的琴然拉了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们回客栈吧,别着凉了。”
但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不,她不会死的,我要等她回来。”
“他疯了,带他回去。”说完,丁雨山拉着哭泣的琴然和苏美向客栈走去。
高凡抓住了我的肩膀,想要把我拉回去。我回头看着茫茫的大海,努力要挣脱他的手,但无奈我已经浑身虚脱了,实在拗不过他,只能被他搀扶着回了客栈。
我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回到客栈里的,只记得大堂里一团混乱,清芬、小龙还有阿昌都在等着我们,看到我们的样子都被吓坏了。阿昌立刻端出了姜汤,然后就进去烧洗澡水去了。
琴然和苏美在喝过姜汤之后,就先去浴室洗澡了。我脱去了上衣,呆呆地坐在餐桌边,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吓人,他们都坐在旁边看着我,没有人敢和我说话。过了一会儿,阿昌给我端了一碗热粥。我说过当时我就像个疯子,也许是本能的作用,我端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连吃两大碗粥。
大堂里的气氛令人窒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琴然和苏美从浴室里出来。丁雨山叫我也去洗澡,但我摇了摇头,直盯着琴然的眼睛。
这时候,我的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缓缓地问道:“琴然,你们为什么要去海里游泳?”
“我……水月她……我……”她的头发上还冒看热气,表情看起来非常害怕,已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是水月提出要去游泳的。”苏美替她回答了,“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客栈里实在太闷热了,我们三个人都热得吃不消了,所以水月才说要去游泳的。”
“难道你们不知道上次我遇到了危险吗?”
“我和琴然当时也说了,但水月说关于海里有危险的传说,都是当地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说到这里,苏美瞟了丁雨山一眼,看到他面有愠色,赶紧继续说了下去:“水月还说,你上次遇险是因为游泳水平太差,游到深水区自然会有危险。”
洗完澡的苏美似乎已经缓过劲来了,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三个不但是大学同学,而且还是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我们小时候都在少体校里练过游泳,我和苏美一直练到了初中,而水月一直练到高中才离开体校。她那时还是一级运动员,参加过全省的专业比赛,还得过名次呢。自从高二以后,在每年的暑假里,我们都会去普陀山或嵊泗的海滩游泳,对我们三个人来说,在海里游上几千米根本不成问题。至于像今天这样的意外,我们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任何人都逃不了,任何人都逃不了。”高凡的脸色苍白,嘴里喃喃地唠叨了起来。
“谁都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琴然终于说话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和苏美搂在了一起,继续哭着说,“水月不可能抽筋的,去年她在普陀山游了两个小时都没事,今天却只游了不到十分钟。”
“别说了,我们谁都受不了。”虽然自己也流着眼泪,但苏美依然在安慰着琴然,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孩互相搂着走上了楼梯。
我把目光投向了丁雨山,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似乎也被这意外震住了。大堂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就连阿昌也站到柜台后面看着我。
就当空气即将窒息之时,小龙忽然叫了起来:“昨天我就知道她要死了!昨天我就知道了!”
“别乱说!”清芬赶紧捂住了儿子的嘴巴。
我看着小龙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昨天半夜里,水月来到我房间里时的忧伤和眼泪。当时,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了来自山顶和大海里的子夜歌——天哪,那不就是海底的死亡召唤吗?
难道这一切早就注定了?
不,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再也不想呆在大堂里了,也没有去浴室洗澡,而是带着一身的海水和雨水,快步冲上了楼梯。
终于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我只感到整个肉体和灵魂都快崩溃了。匆匆地换掉湿衣服,我趴在窗台上大口地喘息着,抬起头又看到了那片黑色的大海。
水月正在海底……
天哪,我不敢再看下去了,凄凉的风雨覆盖着整个海天,又一些雨点打了进来。
我坐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与水月有关的一切,尤其是她昨天的那些反常举动。忽然,我的目光落到了旅行包,瞬间我的眼前浮现起了清晨的那一幕,水月穿着那身古老的戏服,就像一个来自古代的女人一样站在床边。当时她的样子非常奇怪,仿佛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也许,这是某种暗示——死神的暗示。
我开始有些发抖了,立刻打开了旅行包,把木匣放到了床上。我呆呆地看着这只古老的木头盒子,里面正藏着一套漂亮的戏服。这只木匣寄托了一个叫田园的女人,在临死前的遗愿。也正因为这只木匣,我才会来到幽灵客栈这鬼地方,遇见并深深地爱上了水月。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都因为这只木匣,因为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我小心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那泛着丝绸光泽的女褶,一下子“跳”进了我的视线。
于是,眼前又晃起了水月穿着这件女褶,挥舞起水袖的迷人身姿。而现在她正躺在冰凉黑暗的海底。
不!是这套戏服带走了水月。
我必须要惩罚它。这时候我再一次丧失了理智,从旅行包里找出了一只打火机。我的左手捧着那件漂亮的女褶,右手点亮了打火机的火苗。
一点蓝色的火苗,像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一样,渐渐地接近了女褶的下摆。
这时候,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谋杀的感觉。在我的眼睛里,这火苗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一团熊熊烈焰,燃烧着整座幽灵客栈。
突然,就在打火机即将烧到女褶的关头,窗外吹进了一股冷风,把那蓝色的火苗一下子吹灭了。
风里夹杂着雨丝打在我的脸上,那件女褶仍在我手中完好无损。我有些傻眼了,跑到窗前关上了玻璃,这回不会再有风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打亮了火苗,缓缓地靠近了女褶,这一回它将在劫难逃?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从外面响起,我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打火机的火苗又熄灭了.
那可怕的叫声让我的心都提了起来,一时间整个脑子全乱了,我匆忙地把戏服塞回到了木匣里,然后冲出了房门。
循着那尖利的声音,我冲进了走廊边的一个空房间里,清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龙正吊在天花板上。
天哪,这少年上吊自杀了。
但小龙的双腿还在乱蹬着,地上还有一个被踢翻的椅子,看来他刚刚才吊上去。我立刻踩在椅子上爬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抱着他的腰,把他的身体和脖子向上托起。这时候高凡和丁雨山也冲了上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动手,才把小龙从那根绳子上弄了下来。
在母亲凄惨的哭泣声中,少年在大口地喘着气,我和高凡把他抬到了他们母子的房间里。用不着做人工呼吸,小龙自己咳嗽了几下,就悠悠地醒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地正常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母亲,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清芬趴在床边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似乎是在问儿子为什么要上吊。
忽然高凡说话了:“是不是因为今天出了水月的事情,刺激了他的神精?”
“我不知道,过去这孩子也有过悲观厌世的情绪,但我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清芬抹了抹眼泪说,“也许是因为他的病,这该死的病从一出生就伴随着他,始终都没有办法治好,让他产生了绝望的心理。”
高凡点点头说:“对,再加上这孩子一直都神神鬼鬼的,经常说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和幻影,结果使他在精神和心理上,出现了某些问题。”
这时候,我想起了上午我出去给你寄信前,在大堂里与小龙的那番对话。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少年,只感到浑身发颤,便一声不吭地冲出了房门。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此时,我只想要完成刚才被中断的事情———毁灭掉那套戏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木匣时,我却突然傻眼了。
———木匣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我猛地端起木匣看了看,又趴到床脚下仔细地寻找了片刻,哪里还有什么戏服的踪影!只有打火机还孤独地躺在床边。
忽然,我感到脖子上凉凉的。我抬起头看了看窗户,一阵阴冷的风正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不对,刚才因为有风吹灭了打火机的火苗,所以我特地把窗户给关牢了,我还清楚地记得窗户的插销插进孔里的景象。
真不可思议,我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每一个角落都检查过了,但还是一无所获。可是,戏服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的,难道有谁进来偷走了戏服?
于是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脑子里不断地回放着大海中的那一幕。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一直都浸泡在海水里,不停地划动着手臂向前游去……
傍晚六点,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除了清芬在房间里守着小龙以外,其他人都坐在餐桌边等着我,甚至连阿昌也呆呆地站在厨房的门口。
大堂里白色的灯光微微摇晃着,让每个人都显出一股死人般的脸色。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丁雨山依然坐在餐桌的上首,而对面则坐着琴然和苏美,她们看起来还惊魂未定,尤其是琴然的肩膀一直在颤抖着。
我刚一入座,就听到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难道清芬和小龙下来了?
然而,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裙,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了众人的目光下。
“秋云!你怎么下来了?”
丁雨山显得非常意外,高声叫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冷冷地回答。然后,秋云那双杏眼转到了我这边来,盯了我一会儿之后,便款款地走到餐桌的另一头,坐在了丁雨山的对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应该下来过问。”“你是谁?”琴然盯着秋云的眼睛问道。丁雨山代秋云回答了:“她才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可我们从没见过她。”
“那是因为你们观察的不够仔细,我一直都住在你们的楼上。”秋云抿了抿嘴唇说,“行了,别问这些废话了,说说现在怎么办吧。”
大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阴沉着脸,这气氛简直让人窒息。最后,还是苏美打破了沉默:“我们要不要报警?”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当然可以报警,但又有什么用呢?能使水月起死回生吗?”
“不!”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尸体还没有找到,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
“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吗?”
我的思路越来越混乱了,我根本就不愿意承认水月出事的事实,我大声地回答:“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够了,周先生。请你再回想一下,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幽灵客栈原有的宁静就被打破了,并且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是的,我是感到从我住进幽灵客栈的第一夜起,就有一股奇怪的感觉纠缠着我,难道这感觉也“传染”到客栈里其他人身上了吗?
丁雨山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说:“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发现阿昌的表情有些怪异了,他好像对你还有你的房间有些害怕。”
这时我的心里一抖,回头向厨房的方向看了看,阿昌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大口地喘息起来,突然问了一句:“丁老板,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给幽灵客栈带来的厄运?”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高凡突然说话了,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只是想找出原因。”
“原因?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
我的目光对准了秋云。
她避开了我的眼神,淡淡地说:“行了,饭菜都快凉了。”
于是,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了晚饭。
但我的心里就像压了块铅一样,扒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我匆匆地跑上了二楼。
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忽然感到有些发冷,我想应该洗个澡了。我迅速地走到了楼下。几分钟后,我已经泡在浴室的热水中了。我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又出现了水月的脸。是的,她正在看着我,在那片黑暗的海底。我实在不敢想象,她将在那片黑暗的海水中度过今晚。她现在一定感到非常寒冷,非常孤独,她渴望我的手能搂着她的肩膀,为她驱散所有的恐惧。
我能做到吗?忽然,我感到那片海水又吞噬了我,淹没了我的头顶,在黑暗的深处长着无数水草,纠缠着我的双腿,一直把我拉到深深的海底——我看到她了。
在一片白色幽光的笼罩下,水月正安详地看着我。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突然,我的头从木桶的底部弹了起来,重新回到了充满水蒸汽的空气中,艰难地喘息了起来。刚才怎么了?不,我差点在盛满热水的大木桶里淹死了!
我匆忙地擦干净了身体,换上衣服冲出了浴室。
回到自己房间后,再想想刚才在浴室中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这客栈中真蕴藏着某些东西吗?
忽然,我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我警觉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秋云走了进来。
我后退了一步,紧张地问道:“你,你怎么进来了?”
“水月出事了,你一定很伤心吧?”
“没错,我非常伤心,但这与你无关。”“对不起,秋云,我控制不住自己。”
“周旋,说真话,现在很难再找到你这样的好男人了。”这时候,她缓缓地靠近了我,“水月喜欢上了你,说明她的眼光确实不错。”
“别说了,求你了。”
“不,我要说下去。我有一种感觉:水月的出事不是偶然,绝对与你来到幽灵客栈有关。”
“也许是吧。”“但我爱她,我非常爱她。”
秋云表情有些怪异,她冷冷地说:“可你们只认识了七八天。”
“这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忽然,我的心里激动了起来,大声地说:“秋云,我告诉你,我发誓一定要找回水月,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不,你会后悔的。”秋云扔出了这句话,就悄然地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不停地深呼吸着,调整自己不断加快的心跳。我闭上眼睛在床头摸索着,忽然手里抓到了一个塑料的东西,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于是,我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其实我哪有什么闲心看电视,纯粹是为了打发心中的苦闷而已。荧屏里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放着一个无聊的古装电视剧。正当我要调台的时候,窗外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然后是电光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就在雷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电视画面忽然抖动了起来,电视机喇叭里的声音也有了些异样。我的心立刻紧绷了起来,手里放下了遥控器,双眼紧盯着电视机荧屏。
窗外雷声滚滚,我眼前的电视画面也越来越模糊了,无数的白点在荧屏上闪烁飞舞,看起来就像一群夏夜里的虫子。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里。
我连忙揉了揉眼睛,渐渐地看清了那个身影——穿着戏服的女子。
虽然画面不停地在抖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脸,脸上抹着粉色的戏化,只能看到一双朦胧的眉眼。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上穿整套的行头,和我木匣里的戏服简直一模一样!
难道这套戏服跑到电视信号里去了?
正在我嘴唇发抖的时候,耳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我紧张地看了看房间,确定这声音是从电视机喇叭里发出的。然后,电视里的女子轻启红唇,幽幽地唱出了戏文。她的身后是一片素雅的舞台背景,似乎是用工笔画着花园的装饰。她的体态窈窕迷人,那身戏服正好烘托出她的高雅气质,她的手上做着各种姿势,步子和身段美妙无比。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神情,美目流连,恬然纯洁,让人不得不浮想联翩。
在萧、笙、笛、筝的伴奏声中,我渐渐听清了那古老的曲调,配着女子“伊伊呀呀”的戏文声,如一团轻烟般充满了我的房间。
突然,我轻轻地叫了出来:“子夜歌?”
对,这时我听出来了,电视机里放的地方戏曲,正是底楼电唱机里放过的“子夜歌”唱片。而且,我还能确定那是同一折戏,同一段曲牌。
难道是雷电的磁场,使电视信号受到了干扰,从而使某种画面跳到了我的电视机里?
我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拿起遥控器要关掉电视。但荧屏里的女子却依然在低吟浅唱,似乎电视机已不听遥控器的指令了。
这怎么回事?我连滚带爬地跳下了床,索性拔掉了电视机的电源线。电视机终于被关掉了。
我缓缓地长出一口气,耳边却仿佛还能听到子夜歌的回音,在我的房间里悠扬地飘荡着。
窗外的雷声渐渐平息了,但连绵的夜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关掉了房间里的灯,却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齿间不停地碰撞着。
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不停地踱着步,口里轻声地念叨着水月。当我躺到床上时,泪水已经流满了脸庞。
为什么被淹死的不是我?
叶萧,这是我的一生中,最最痛苦的一夜。
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还没有亮,但雨已经停了。也许是昨天在海里游泳的缘故,我只感到浑身酸痛。我艰难地伸展着身体,快步跑出了房间。
在楼下吃完早饭以后,我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
该死的,今天的信又是一气呵成,几个小时就写了那么多字。但是,再多的字都写不完我心中的恐惧和痛苦。叶萧,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今天又会发生什么?我真的快疯了。
最后再说一遍:我爱水月。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当周寒潮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再度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幽灵客栈,用颤抖的笔尖给叶萧写信。
他用双手支起了身体,看了看窗外浓密的绿叶,昨晚一夜的雨水,使这些叶子显得更加妩媚,就像一群浴后的少女。忽然,周寒潮感到自己的手上一阵温热,记忆像地下的涌泉一样喷射了出来——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周寒潮他们住进了幽灵客栈,准备要在海边的荒地开垦。没过几天,被他们重新打扫一新的客栈,就变成了西冷公社的集体宿舍。
周寒潮还记得那一天的清晨,自己在客栈的大堂里喝着水,等待大伙出工的号令。忽然,客栈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穿着干净而朴素的衣服,几个男人的身上背着大木箱子,还有好几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这时开工的号令下来了,周寒潮被人们推搡着出了客栈,在跨出大门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那双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心里,等他再回寻找那双眼睛时,视线已经被其他人挡住了。
在海边荒原上的劳动异常艰苦,没有人相信这里能种活庄稼,但“上头”来的洪队长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中午开饭的时候,周寒潮才知道早上来的这群人,原来是县里的地方戏团,按当地人通俗的说法就是戏班子,这种戏曲的名字非常独特——子夜歌。
关于“子夜歌”这种地方戏曲,过去周寒潮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地方戏非常古老,据说可以上溯到宋朝的南戏,甚至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由于地域和方言的限制,数百年来这种戏只在附近两三个县内流传。民国以后,子夜歌就一直处于衰落之中,到1949年仅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地方戏团,归文化部门管辖。文革以后,县城里的人已不再看子夜歌了,只有乡下的农民还愿意看戏,所以戏团被迫搬到了西冷镇,被公社安排到幽灵客栈暂住。
黄昏后周寒潮回到了客栈,所有的人都在大堂里吃晚饭,也包括今天搬来的戏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寻找起早上见到的那双眼睛。终于,他在大堂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双眼睛,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正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她忽然抬起了头来,那双忧郁的目光和周寒潮撞在一起,他们就这样互相看了十几秒钟,忽然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恐惧,立刻把头低了下来。
这天晚上,周寒潮一直都睡不着。他已经在荒村度过了五年,村里也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其中有两个还暗暗地喜欢着他。但男女之间的事,周寒潮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了,这让他心里既紧张又害怕,以至于彻夜难眠。这都是因为那戏团里的女孩,那时周寒潮还没意识到她有多么漂亮,只是被那一双眼睛深深吸引住了。这双眼睛忧郁而深邃,使周寒潮想起了十六岁时读到的一首赞美眼睛的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周寒潮就隐隐约约听到一阵"伊伊呀呀"的声音,在客栈中悠扬地飘荡着。他从熟睡中的同伴间爬起来,走到了昏暗的走廊里。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悄悄地走上了楼梯,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影子。那里有一扇窗户打开着,那个人影就站在窗边,双手一高一低地举在胸前,整个身体显出某种独特的姿势。清晨的光线如流水般倾泻进窗口,照亮了那个人的头发和额头。周寒潮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不敢挪动半步,渐渐地看清了那双眼睛——就是她。
一阵阵悠扬的声音,从她的口中缓缓送了出来,周寒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细线牵住了,线的另一端就连在她的声音里。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了,白衣服的少女回过头来问:“你是谁?”
周寒潮心里紧张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打扰人家早晨练功了,他轻声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他最担心的就是被别人发现,于是低着头就要往楼下跑。但女孩又叫住了他:“喂,你别走。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刚才练出来的声音好听吗?”
周寒潮立刻定住了,他看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地回答:“好听……非常好听。”
“谢谢。”她走到了周寒潮的跟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怔怔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叫兰若。”
“兰若?”周寒潮有些发呆了,嘴里喃喃地念了好几遍,只觉得这名字有股特别的味道。忽然,他听到楼下有人在叫他,就立刻冲下了楼梯。
此后的几天,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没劲,干活的时候也总是拖在最后一个,就连饭量也比过去少了。戏团住在客栈的三楼,每天清晨他都会听到兰若练嗓子的声音,但周寒潮再也不敢上去和她说话了,因为他害怕被别人发现(那时他觉得单独同女孩子说话就是“犯错误”)。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才能碰到,虽然彼此都不说话,但周寒潮总能“一不小心”从人群中发现她的目光,并互相对视良久。
不久以后,戏团安排了一场公演,地点就选在幽灵客栈的前面,舞台是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台下没有一张座位,总之一切都是因陋就简。观众都是附近的农民,虽然对这里心存恐惧,但他们已多年没有娱乐活动了,能看一场县戏团的“下乡”表演,也算是难得的机会。
当时周寒潮就站在人群中,听到舞台后响起了一阵丝竹音乐,然后一个古装女子款款来到台上,她应该就是女主角了。他仔细地看了看那张脸,却发现她并不是兰若。那女子一开口就拖出一个长音,赢得了台下站立着的观众们的喝彩声。据说这是子夜歌的一个经典曲目,没人说得清这出戏有多古老,讲的是一个叫子夜的女子因爱而死的故事。周寒潮很奇怪为什么公社会允许演这种戏,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样板戏才能上演。这时候,他注意到了观众中间唯一有座位的人——洪队长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看样子已完全陶醉于子夜歌的戏文中了。周寒潮这才明白,原来洪队长是子夜歌的戏迷,只因为他爱听,这出戏才能够公演。
但是,那女主角的声音忽然变了,一个高音无论如何也吊不上去,唱到后来居然嗓子都有点哑了。台下开始起嘘声了,就连洪队长也露出不满的表情。那女主角只能灰溜溜地跑下台去了,眼看这次演出就要砸锅了。突然,又一个古装的女子走上了戏台,她穿着一套绣花的衣裙,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只听她一开口,就唱出了刚才女主角没完成的那个高音。立刻,下面的观众们又是一阵喝彩声,洪队长的精神又重新起来了。
周寒潮睁大了眼睛,惊讶地认出了台上的女子——兰若。她的口中幽幽地唱着戏文,一双美目中流露出无限的哀怨,恰好符合此时的剧情:子夜被迫与自己所爱之人分离。
台下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完全沉浸在兰若的表演之中。虽然周寒潮很难听懂她的唱词,但仅是那优美的曲调和唱腔,也足以使他陶醉了。忽然,他注意到兰若的目光投向了台下,似乎是要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最后周寒潮才发现,原来兰若所要寻找的就是他自己。
在临近黄昏时,这出戏结束了。中途上台顶替女主角的兰若,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穷困的村民们没钱扔到台上,他们只能不断地报以掌声与喝彩。
第二天的清晨,周寒潮又听到了楼上练嗓子的声音。他悄悄地来到了三楼走廊里,静静地看着兰若摆出奇特的姿势。当时外面下起了微雨,从楼梯口的方向看过去,烟雨茫茫的窗户仿佛是个正方形的背景,而她修长的身段如同一幅画片上的女子,正镶嵌在这朦胧的背景画面中。
练完了早晨的功课后,她跑到了周寒潮的身边,轻声地问他:“昨天我演的怎么样?”
周寒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好极了,你演的好极了。”
“你是在挖苦我吧?”她的神情又有些忧郁了,淡淡地说:“我们团长已经批评过我了,他说我不该唱得那么悲伤,而应该着重表现子夜对封建制度的反抗。”
“可是,子夜与她心爱的人分开,她当然悲伤啊。”
“心爱的人?嘘——”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地走到窗户边上。周寒潮也紧跟在她身旁,兰若倚着窗户轻声地说:“不能让他们听到这些话,否则我又要挨骂了。我们团长说过,子夜对那个男人没有爱,只有深深的仇恨,因为那个男人代表了封建地主阶级。”
周寒潮忍不住说了一句:“简直是胡说八道。人家明明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却被你们团长说成了陈世美与秦香莲。”
兰若吃了一惊,急忙用手封住了他的嘴巴。瞬间,周寒潮感到唇上一股特别的感觉,那是兰若柔软冰凉的手指,那感觉仿佛像电流一样通过双唇遍布了全身。几秒钟后,兰若的手突然弹了开来,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窗外,只见清晨的细雨朦胧,把茫茫的海天都笼罩在雨雾中了。兰若深呼吸了一口,轻轻地问:“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她悄悄地钻进了一个房间。周寒潮在窗口心神不安地等着她,半分钟后兰若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今天你们出工吗?”
“下雨天当然不用出去开荒了。”
“那跟我来吧。”
兰若轻轻地走下了另一道楼梯,周寒潮紧紧地跟在后面,走过了几道令人晕头转向的走廊和楼梯之后,他们走出了幽灵客栈的后门。
“能陪我到外面走走吗?”
她撑起伞跳到了雨幕中,回头看了看周寒潮的眼睛。
周寒潮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别人,便跳到了兰若的伞下,并将伞把接到了自己的手里。
兰若轻轻说道:“对不起,刚才只找到这一把伞,我们去海边走走吧?自从搬到这个鬼地方,我们天天都在客栈里练功排演,都要把我给闷死了。”说完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幽幽地说:“真奇怪,我能从海边的空气里,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因为你是个男人嘛,鼻子总是不及女人。”
兰若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海边。两个人挤在一把伞里的感觉,让周寒潮的心里感到既兴奋又害怕,他的耳根子都有些发红了。
忽然,她跳上了一处悬崖,周寒潮赶紧跟在后面为她打上伞。兰若回头问道:“告诉我,昨天我的戏,到底唱得好不好?”
周寒潮心想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原来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出色。于是,他大声地说:“难道昨天你没有听到,结束时台下热烈的喝彩声吗?”
“那些喝彩是给主角们的,而我只是临时顶替而已。”
“不,台下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你唱得要比那女主角好得多。你是昨天表演最出色的一个,所有的喝彩与掌声,都是给你一个人的。”
兰若还是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你没有骗我吧?”
“当然,我发誓我如果骗了你,就立刻从这悬崖跳下去。”
后来周寒潮回想起来,真不可想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当时他却是脱口而出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相信你。”兰若拉着他的衣角下了悬崖,然后幽幽地说,“其实,我是真怕你跳下去。”“可我说的全是实话。”
“好啦,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现在心里很高兴,谢谢你。”
兰若微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绽放在雨中,就像一朵白色的兰花。在周寒潮后来的记忆中,只觉得当时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第九封信
叶萧:
你会把这封信当作小说来读吗?
也许,这些天来在幽灵客栈的离奇经历,已经让我改变了原先对世界的看法。
昨天上午写完信后,我心里一下子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在心慌意乱间,我带着信跑出了客栈。雨后的空气潮湿而阴冷,我一路狂奔了起来,独自发泄着心中的郁闷。
来到荒村的邮筒前,我把信投了进去。然后,我回头看了看周围,似乎世界已与我隔绝了。没有人能够帮助我,除了我自己。
二十分钟后,我跑回了客栈。来到二楼走廊上时,我忽然想到了琴然和苏美,于是轻轻地推开了她们的房门。
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她们显得很意外。琴然怔怔地问:“你怎么来了?”
她的口气里带着某种怨气,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我尴尬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谢谢你。”苏美淡淡地回答。看起来她们的面色要比昨天好多了,情绪也稳定了许多。我看到她们的床上放着一大堆衣服和行李,正在紧张地收拾着。
“你们要离开这里?”
琴然又有些激动了:“出了这种事情,我们还住得下去吗?幽灵客栈只会带给我们恐怖和死亡。”
“可水月怎么办?”
“你不会认为她还活着吧?”苏美冷冷地问道,她又吐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回去以后怎么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别说了———”突然,琴然打断了她的话。
“让我说下去。”苏美低下了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怎么向他们开口呢?告诉他们:‘叔叔阿姨,你们的女儿在海里游泳淹死了,但到现在尸体还没有找到。’”
说着说着,苏美的眼泪已忍不住滑落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们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就连读的大学也是同一所。但说实话,我们内心里并不喜欢水月,从高中的时候就有了这种感觉,总觉得她和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因为她梦游?”“连这个你也知道了?”说话的是琴然,她警觉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很喜欢她是吗?”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苏美继续说:“水月和我们不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的心深不可测,就像埋葬她的大海。”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不起,我能不能看一下水月留下来的东西?”
她们犹豫了一会儿,互相耳语了几句后说:“好吧。”
苏美走到靠窗的一张床边,拿出一只旅行包放到了床上,淡淡地说:“我们从来没看过水月的包,她出事以后就更不敢碰了,你自己看吧。”
“谢谢。”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看水月的东西,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窥探她的隐私,只希望能发现某些线索。我轻轻地拉开了包的拉链,她的包轻得出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夏天的衣服,裹在一个塑料袋里。当然,我并没有看那些衣服,只是闻到包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她身体里的气味。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涩了起来,仿佛水月就站在我的面前。
除了衣服和一些杂物外,旅行包里还有一本旧书《乐府诗集》,我立刻想起了东晋的子夜歌。我想翻书不算是侵犯隐私吧,于是我先看了看书的目录,然后翻到了《子夜歌》的那几页。忽然,从夹页中掉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十几行诗——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原来是立原道造的那首诗《献给死去的美人》。没想到她居然把全诗都背了下来,写在了这张纸上。
“献给死去的美人——”我又喃喃地念了一遍。是的,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她羡慕这首诗里的女子——即便死后也能有一个男子深爱着她。难道这就是水月的命运吗?
不,我猛地摇了摇头,把那本《乐府诗集》放回到了包里。
苏美冷冷地问我:“你怎么了?”“没什么,谢谢你们。”
我的心里又有些潮湿了,于是低着头跑了出去。
已是午饭时间了,我来到空空荡荡的大堂里,只见到了阿昌一个人。我独自坐在餐桌上,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又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我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做什么,索性躺到了床上,心里的苦涩不断地折磨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到浑身无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插上电源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是一家当地的电视台。主持人说一股强台风正在海面上移动,预计今天傍晚将登陆这一带的海岸。忽然,电视屏幕抖了起来,信号变得模糊而又混乱,不时地有其他频道串进来。
瞬间,电视机里显现出一片大海,依旧是朦朦胧胧的样子,画面的粒子也非常粗,还有雪花般的白点不停地闪烁着。
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电视机里黑色的海面,三面环绕的悬崖、浅海处丛生的礁石,还有远处阴沉的海天,分明与水月出事的那片海湾一模一样!
我确信绝对没有看错。
突然,电视镜头好象掉转了方向,对准了海岸的方向,把山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墓也摄入了画面。真不知道这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我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正游在大海里,忽然遇到了危险,便回过头向岸上求救。
水月?瞬间我想到了水月。
正当我浑身颤抖的时候,从电视机的喇叭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假声——
“救救我……救救我……”
毛骨悚然。电视画面仍是那片海湾,但视角变成了从海平面看出去。镜头一半在海面上,一半在海面下,但在渐渐地下沉,直到进入一片昏暗的海底世界。
那声音还在继续:“救救我……救救我……”
天哪!我听出来了,那是水月的声音!
水月在向我呼救!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但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她还活着。这念头和电视机里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立刻使我血脉贲张起来。
没错,水月在大海里向我求救……她就快要淹死了……她需要我……
再晚就来不及了。我发疯似地跑到楼下,打开客栈的大门,飞快地跑向那片海湾。
我一口气冲到了海湾边上,也许是台风即将到来的原因,海上的风浪很大,浑浊的浪头不停地拍打在岩石。我在海岸边喘息了片刻,眼睛紧紧地盯着海水,希望能发现到什么。
是的,我看到了———在海水中的某个黑暗深处,有一点微光正在幽幽地闪烁着。
水月在等着我。于是,我脱光了上衣,身上只剩下一条短裤,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扎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雨终于下起来了,海面上风雨大作,波涛汹涌,一个浪头打过来,立刻就把我给吞没了。我奋力挥动手臂,好不容易又从海水中探出了头来。
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力量,我顶着狂风巨浪,奋力向海湾的深处游去。忽然,我似乎又看到了那点微光。
我在海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肺叶里充满了氧气。然后,就像一只海豚似地潜入了水中。
与海面上的波涛汹涌相比,海面下似乎是另一个世界,完全感受不到上面的风浪。周围全都被黑暗笼罩了,我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宛如进入了冰冷地狱。我潜入了深不可测的海底———
在一片无尽的黑暗海水中,忽然亮起了一线幽光。
那线梦幻般的幽光似乎在指引着我,把我带向了那个方向。
我摸到了冰凉的海底。
那线幽光的范围渐渐变大了,我甚至能在黑暗的海底,看到一块被白光照亮的岩石———
一个人影就躺在上面。
那白光不知道是从哪里照射出来的,也许是某种带有荧光的海底生物吧。我睁大了眼睛,游到了那块岩石上。
水月!是的,躺在海底岩石上的人就是水月。那片白光正好照射在她身上,在海底泛出幽幽的反光。
水月看起来还完好无损。只是她的身上并没有穿那件游泳衣,而是裹着一条白色的长裙。她长长的黑发如海藻一样飘荡着,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就好像在深深的海底睡着了。
她已经变成海底的美人鱼了?我的美人鱼———我轻轻地触摸着水月,抬起了她那冰凉的身体。
突然,她睁开了眼睛,一双乌黑的眼珠无比幽怨地盯着我。紧接着,她抬起冰凉而柔韧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拼命地挣扎,但却始终动弹不得。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只剩下她乌黑的眼睛———我肺里最后一口气已经用完了。
终于,我张开嘴叫了一声:“水月。”
一大口冰凉的海水灌入了我的嘴巴。
“救命!”奇怪的是,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声。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不,眼前的水月已经不见了,四周也没有了冰凉的海水,而是幽灵客栈的窗户和天花板。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环视着周围的一切。难道我已经变成了尸体,被他们抬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
忽然,我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电视机还开着,只是没有电视信号,屏幕上不停地飘着“雪花”。我看了看时间,此刻是下午五点。我终于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
下了床,我趴在窗口上,大口地喘息着,努力地回忆刚才的梦。
水月在呼唤我?这是一个预兆,还是心灵的感应?
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就像梦中自己做过的那样,飞快地跑出客栈,直奔水月出事的小海湾。
叶萧,这也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长跑。路上天色阴沉,风雨交加———难道台风真的要来了?
不一会儿,我就接近了那片海滩上,远远地望见海滩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心跳不由自主地又快了起来,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惧。我反而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近海滩。
终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
水月!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冲上去抱起了她的身体。
谢天谢地。这时海上正风雨交加,一阵阵惊涛骇浪不停地袭来,海水淹没了我的脚。
我好不容易才站直了,紧紧地抱着水月走向客栈。一阵狂风暴雨打在我们的身上,我低头看了着手中水月,她的身体似乎比昨天轻了许多,皮肤冰凉而苍白,长发如黑色瀑布般垂下。看着她安详的表情,我宁愿相信她只是睡着了———
傍晚时分,我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
我的双手仍抱着水月,是用肩膀把客栈的大门撞开的。于是,一阵狂风暴雨紧跟在我的背后,一起冲进了底楼的大堂,让悬着的电灯剧烈摇晃起来。
客栈里的人们正围坐在餐桌前,这时他们全都呆呆地看着我。你们看看吧,水月被我带回来了。
他们显然都被我吓了一跳,尤其是琴然和苏美轻轻地尖叫了起来,那样子就好像活见了鬼似的。就连丁雨山也面露惊恐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清芬和高凡则紧紧地按着小龙,防备这少年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他们的脸色全都苍白无比。
我知道我的样子确实吓到他们了,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冰凉的水月,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发梢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水。
突然,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怪叫声,原来是阿昌出现在了柜台后面。他也被吓坏了,那张丑陋的脸更加扭曲。但随后他冲出了柜台,紧紧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大堂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只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风雨声。我喘了几口粗气,重新调整了一下抱水月的姿势,然后径直穿过大堂,缓缓地向楼梯走去。
餐桌上的人们依然呆呆地看着我,每个人都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仿佛面对着地狱来客。就这样,他们目送我抱着水月走上了楼梯。
我回到了我的房间里,缓缓地把水月放到了席子上。
“水月,你终于回家了。”我心里轻轻地念了一句。然后,我把房门锁了起来,从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我坐在了床边,深情地注视着躺在席子上的水月。
是的,我说过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条白色的长裙还在滴着水,紧紧地贴合着她的身体,显出一副苗条迷人的身材,只是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
看着水月安详的脸庞,一下子我想到了很多,许多年来,我的命运总是在嘲讽着我,现在依然是如此——命运让我与水月在幽灵客栈相遇,命运让我们在七天之内坠入爱的深渊,命运又让我们在转眼间阴阳两隔。
接下来,我开始拿着毛巾给水月擦身,从她沾满海水的头发开始,小心翼翼地擦遍了她全身。我的动作很慢,手上也很轻,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才给她擦干净。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打开了一道门缝。
透过狭窄的门缝,我看到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提灯的人正是丁雨山,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下去谈谈好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但离开时我特别把房门给锁了起来。
来到底楼的大堂里,他们仍然坐在餐桌前等着我,就连秋云也下来了,而阿昌则站在他们的身后。
惨白的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样子似乎比死去的水月更加可怕。我冷冷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丁雨山的脸上挤出一丝极不自然的笑容:“周旋,你一定饿了吧,先坐下来吃晚饭吧。”
餐桌上确实为我准备好晚餐了,我确实感到自己又冷又饿,也就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不到十分钟就吃好了。
然后,我擦了擦嘴巴说:“你们不会是特地叫我下来吃饭的吧?”
“当然不是。”说话的是秋云,她盯着我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
我幽幽地说道:“你们为什么总是盯着水月?你们因为她而感到恐惧?”
“她不是沉睡在海底吗?”
“不,也许昨天她根本就没有沉下去,而是被海水的暗流一下子卷到了远处,只是没有被我们找到而已。我估计在昨天黄昏,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她又被涨潮的海水带了回来。是的,她被冲上了海滩,就这样在海边躺了二十几个小时,直到刚才被我发现。”
“这怎么可能?你又是怎么会想到去海滩的?”“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丁雨山终于说话了:“行了,周旋,我们就当这是一场奇迹吧。”
“处理?”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激动地问:“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她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不,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具尸体。”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丁雨山看着我的眼睛,冷冷地说了一句:“埋了她。”
瞬间,我感到血脉贲张起来,情感完全压倒了理智,我怔怔地说:“埋了水月?不,绝不,我绝不!”
“让死者入土为安,是我们生者的责任。”
“不,不———”我猛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目光对准了琴然和苏美,“你们不是和水月从小一起长大的吗?难道舍得离开她吗?”
苏美咬着嘴唇说:“我们不可能把水月的尸体带回去的,先通知这里的火葬场吧。”
“你们要把她给烧了?不,我绝不和她分开。”
我想当时我已经疯了,根本意识不到嘴里说了些什么。
这时候,秋云用柔和的声音说:“周旋,你的精神很不好,回去好好休息吧。等你一觉醒来以后,就会主动把水月给埋了的。”
当时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起身离开了大堂,晃晃悠悠地跑上了楼梯。
刚刚跑上二楼的走廊,身后就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阿昌提着煤油灯跑了上来,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卷竹席。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接过了席子后,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抱着席子进入了房间,然后再把房门给锁好。水月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庞,紧闭的眼皮微微发出一些反光。那身白色的长裙已经完全干了,依然紧裹着她的身体。
我把阿昌给我的竹席铺在了地板上,这张席子是全新的,摸上去光滑而干净。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这丑陋的哑吧,才能够明白我的心思,他知道我会给水月守夜的,床自然是留给了水月,而我就要睡地板了。
入睡前我又看了一眼水月,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给刚刚去世的爷爷守灵,他就躺在家里的一张竹榻上,穿着件白色的寿衣。整晚房间里都点着蜡烛和香,而且绝对不能关灯,始终都要有光线照着死者。但不能出现镜子或者任何能反光的东西。
叶萧,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能经历这种事了,往往亲人一死就被送到了火葬场里。其实,古时候几乎所有的死人,都会由亲人来守灵。有的人甚至要与死者在一起昼夜不停地度过七天,没有人会觉得恐惧,只有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忧伤和悲戚。
守夜开始了———
水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躺在地板上。就这样我坚持了两三个小时,静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台风,直到被汹涌的海水吞入黑暗之中。
是的,我感到自己躺在漫无天日的水底,就像水月的样子。忽然,一线幽暗的光覆盖到了我身上,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悠扬的歌声。
我听不懂那些歌词,只记得它曲折委婉的旋律,还有深夜里洞萧的伴奏,这是子夜歌。
一瞬间,我的眼前似乎看到了什么……
闪光的碎片从我脑中掠过,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立刻射入瞳孔,让我一阵头晕目眩。这里不是黑暗的海底,而是幽灵客栈里我的房间,我正躺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
忽然,我感到胸口上盖着什么东西,一股特别的感觉直渗入我的身体,让我的胸腔里有些发闷。我立刻从席子上坐了起来,发现身上正盖着一件衣服,在柔和的灯光下发出一片幽幽的反光。我迷迷糊糊地用手摸了摸那衣服,只感到水一般的光滑和柔软,那是上好的丝绸面料。
不,这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戏服!
我再定睛一看,身上盖着的正是那件绣花的女褶。除此以外,还有云肩、水袖、裙裾……整套木匣里的戏服全都盖在我身上。
刹那间,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趴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贴合着我的身体,抚摸着我每一寸皮肤。这感觉冰凉而柔软,就像海底的水流,就像水月死后的身体。
不,我立刻颤抖着爬了起来,于是那些戏服全都落到了地板上。我记得昨天我准备把戏服给烧掉的,可是一转眼它们就失踪了,而现在这些戏服又自己跑了出来。
难道,是我梦游了———在睡梦中我把戏服找了出来,然后又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它们是有生命的吗?
我现在对这些戏服感到恐惧了。我立刻找出了那只木匣,然后重新叠好了这些戏服,再小心地放了进去。我把木匣的盖头关好,又放进了旅行包里。
窗外的风仍在肆虐。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水月,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的手——我记得她的双手是平放在身体两侧的,但这时我看到:她的左手正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是谁动过了她?
突然,我跑到门后看了看,房门依旧锁得好好的,没有其他人进来过的痕迹。难道还是我的梦游?不,这不可能。可死人是不会自己挪动双手的。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后背心冒出几丝凉意。我轻轻地伏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脸庞——
天哪,我的手上感到了轻微的温度。
就像突然被触电了一样,我的手立刻弹了起来。我抚摸着自己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水月身上的温度,这是真的吗?
我再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水月的手腕。找寻了片刻之后,我终于摸到了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水月的脉搏在跳动!
然后,我颤抖着把手伸到了她的鼻孔前。于是,我的手上感到了她一阵微微地呼吸——她活过来了!
正当我的理智几乎要崩溃时,我看到水月的眼皮微微地动了起来。
几秒钟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过程,几乎魂飞魄散——水月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我。
她复活了?至少,我确信这不是梦。
透过她略显疲惫的半睁的眼皮,我看到了她那茫然的目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眼眶里闪烁着。
水月盯着我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深情,我知道——这是爱的眼神。
她的那双嘴唇微微嚅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张开了。我听到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咳一口浓痰,她的表情也有些痛苦起来。我立刻把手伸到了她头下,轻轻地扶起了她的上半身。水月把头凑到了床边,对着地板吐出了一口绿色的水。
也许是海水吧,我立刻闻到了一股咸涩的气味。水月继续大口地吐着,地板上很快就被她吐了一大片,她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海里被救上来的人,正在把吃进体内的海水吐出来。
终于,她停止了吐水,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拿出毛巾擦了擦她的嘴角,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眼睛。
水月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突然说话了:“我在哪儿?”
她的声音绵软而虚弱,带着一股喉咙里的假声。
我的心立刻被她打动了,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嘴唇上。我托着她的头说:“水月,你在幽灵客栈。”
“水月?幽灵客栈?”她轻轻地念着这两个词,茫然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的水月——就是我的名字,对吗?”
“是,你终于记起来了。”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下巴,眼泪继续落到她的嘴唇上,“水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旋啊。”
“周旋?”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很爱你。”
这时我已经泣不成声了,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水月忽然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幽幽地说:“味道真咸啊,这是你的眼泪?”
我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是的,这是眼泪的滋味。”
忽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滚动起泪花了,几滴泪珠从她的眼角缓缓地滑落。她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嘴里略显激动地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是的,我们不会分开的。”我紧紧地搂住她说,“告诉我,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轻声地在我耳边说:“我感到肚子很饿。”
“对。”我连忙点了点头说,“你已经几十个小时没有进食了。水月,你先躺在床上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我立刻离开了床边,先把地板上那摊绿水擦干净,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房门。
这时候我已不再感到恐惧,心里只觉对水月失而复得的幸运。是的,她活过来了,我相信这是命运的奇迹。
跑下黑暗的走廊,我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底楼的厨房。在一团漆黑中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当厨房被电灯照亮时,一个黑影从角落里跳了起来,当场把我吓了半死。
原来是阿昌,他一直都睡在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床上。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自己倒是被吓坏了,他那双大小不一的丑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的背后站着一个吊死鬼似的。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看去,但身后只有一片黑暗。我轻声地对哑巴说:“阿昌,快帮我烧一碗热粥。”
他茫然地盯着我,似乎能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什么。我知道阿昌虽然丑陋,而且还不会说话,但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
阿昌立刻就点了点头,揭开了灶上的一口大锅,里面本来就有一大锅粥,是晚上就烧好了的。他重新在灶里点上了火,我很快就看到了一股热气冒了起来。
我在旁边等了十几分钟,直到那锅粥终于烧热了。阿昌给我盛了一大碗粥,我说了声谢谢,便端起粥和调羹,匆匆地离开了厨房。
小心翼翼地端着粥,我一路无声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水月半躺在床上,看起来要比刚才好点了,只是面色依然苍白。我把粥送到了她的嘴边,用调羹喂着她吃。她吃了几口就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让我自己来吧。”
她自己拿起了调羹,就像久病初愈的人那样喝着粥,很快一碗粥就被她喝光了。然后,我把碗放到了旁边,轻抚着她的头发问:“水月,你还记得海里发生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拧起了眉毛,似乎不愿意回忆起那痛苦的经历,“我只记得我被大海吞没了,四周全是黑暗的海水,当时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忽然,我仿佛看到一线幽光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月,你知道吗?昨天你在海里游泳失踪了,直到今天黄昏,我才在海滩上发现了你。到现在已经三十几个小时了。”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一幕好像就发生在几分钟以前,但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知道。”
“我估计你在昨天黄昏时,被涨潮的海水带上了海滩,然后就一直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因为极度的疲倦和脱水,使你一度进入了医学上所说的‘假死’状态。”“假死?”
我点了点头,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对,在医学上这是极其罕见的。‘假死’是一种深度的昏迷,甚至会暂时地停止呼吸和心跳,但你的大脑依然活着,并且很快就会醒来。有些缺乏经验的医生,会把‘假死’状态的人误诊为死亡,有时就会发生某些人在棺材里复活的报道。”
“‘假死’后醒来就是复活吗?”
“不能这么说,尽管这看起来非常像。曾经有一个博士做过研究,在越南战死的美国士兵里,据说有4%的尸体回到美国后,人们发现其尸体的姿势,和原来放入棺材时不一样。这些人很可能都经历了‘假死’,只是不像你这么幸运被及时发现,而是最后被闷死在了棺材里。那个博士还研究了许多世界名人的死,据说在流放地被毒死的拿破仑,其实也属于‘假死’之列。”
水月摇了摇头,捂着自己的耳朵说:“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行了,就算这真是一个奇迹吧,反正你现在已经活过来了。”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但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只能盯着她的眼睛问:“水月,你还记得什么?”
“不,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摇着头努力地想了想,但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最后她盯着我说,“在我脑子里惟一记得的,就是你的这双眼睛。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也许,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继续问道:“水月,难道你不记得你的过去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的家人?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我的父母是谁,也想不起我的家在哪里。”
“那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呢?琴然和苏美。”
她依然摇了摇头:“琴然?苏美?我不记得了。”
“那这里你也不记得了?”
“你是说幽灵客栈?”
我急忙点了点头说:“谢天谢地,你还记得幽灵客栈。”
水月的脸上显出了疲倦,她轻声地说:“别再问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的,你睡吧。”
我站起来刚要关掉灯,忽然被她叫住了:“不,不要关灯,我怕黑。”
也许是因为她在海上飘了太久了吧,已经对黑暗产生了恐惧,我点了点头说:“早点睡吧,晚安。”
我重新睡到了地板上,后背贴着那张席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房间很快就恢复了宁静,只有窗外的台风的声音依旧。
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叶萧,我终于相信了奇迹。
第二天清早,我醒了过来,水月依然在熟睡,但我怕昨夜的一切都是梦,于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鼻孔正均匀地呼吸着,脸庞微微侧向我一边,这样子就像个迷人的天使。死而复生的天使?
窗外的风雨依旧。我悄悄地洗漱完毕后走下了楼梯。清晨6点钟都不到,大堂里只有阿昌一个人,他看到我以后依旧露出恐惧的神情,然后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餐。
“阿昌,请给我两只碗。”
我轻声地对他说。阿昌愣了愣,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办了。我盛了两碗泡饭,带了足够两个人吃的早点,匆匆地跑上楼去了。
忽然,阿昌拉住了我的衣角。我疑惑地回过头看,看到了他那双吓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从那双丑陋的眼睛里,我看懂了他心里的意思——“她活了?”
聪明的阿昌已经猜到了。
我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请不要告诉别人,谢谢。”
然后,我端着两个人的早点离开了这里。
回到了房间里,我才发现水月已经醒来了,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风雨,看起来她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如黑色的瀑布般垂在肩后。忽然,她回过头问我:“外面在刮台风吗?”
我把早饭放到了桌子上说:“是的。你能站起来了?”
“我想我已经没事了。”水月穿着那件白色的长裙来回地踱着步,给人的感觉很飘逸。忽然,她走到了门口说:“我想出去走走。”
“不。”我连忙拉住了她的手,“至少现在还不行。你还不明白吗?绝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为什么?他们是谁?”
我努力向她解释:“他们是住在客栈里的人,他们认定你已经死了,如果让他们看到死人又活了过来,肯定会被活活吓死的,包括你的两个同学。”
“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进出门都会带钥匙的。”
“好吧,我听你的话。”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早点端到了她跟前:“快点趁热吃吧。”
一顿早餐很快就被我们吃完了。然后,我在桌上铺开了信纸。
水月倚在我旁边问道:“你在写什么?”“在给叶萧写信。”
“叶萧是谁?”“我最好的一个朋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就一直静静地偎在我身边,看着我给叶萧写信。她对我的下笔如飞感到不可思议,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又到上午10十点钟了,信就写到这里吧,水月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信纸,她说她能感受到叶萧的气味。
当周旋在幽灵客栈经历生与死的奇迹时,他的父亲周寒潮正躺在城市的医院里,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台风,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光。
在那段灰暗的岁月中,唯一能让他感到色彩的,就是那个叫兰若的年轻女子。
在幽灵客栈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两个多月。虽然就住在楼上楼下,但每天只能在清晨和傍晚见一次面,白天周寒潮要出去开垦,兰若则留在客栈里排戏。至于晚上,戏团里的男女都是严格分开的,更不许有外人上楼来。
但周寒潮总是能见缝插针地同她说上话,兰若似乎也非常喜欢和他在一起。夏季的海岸经常下雨,每当雨天他们就会停工,周寒潮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在清晨和兰若一起溜出去。他们只是一起在荒凉的海边走走,互相都保持着距离,就连彼此的手都没有碰过。不过,周寒潮只要能看到兰若那双眼睛,就足够让他心满意足了。
周寒潮一开始以为,兰若喜欢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出自乡下女孩对城市的向往。但后来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兰若和戏团里的其他女孩子不同,她有一种天生的纯洁气质,没有经过任何人间的污染。
终于在一个雨天,兰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喜欢你的眼睛。”
当时,周寒潮立刻就愣住了,但5年来在荒村的枯燥生活,已经让他的心几乎快麻木了。但当他听到兰若的这句话时,那颗僵硬的心很快就被融化了,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他说:“我也喜欢你的眼睛。”
兰若一路小跑着离开了,就像只小鹿般消失在了雨幕中。
在这段时间里,戏团又免费演出了几次,地点还是在幽灵客栈前。原先那个女主角的嗓子始终都没恢复过来,所以一直都是由兰若代替她主演。兰若每次上台都非常成功,只要她一穿上戏服就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戏中人物的情感与忧伤都渗入了她的眉眼之中,那唱词、身段、眼神,无一不赢得了人们的喝彩与掌声。
可是,在每次演出结束以后,兰若都不怎么高兴。后来她偷偷地告诉周寒潮,戏团里其他人都不喜欢她,他们认为兰若的出彩表演抢了他们的风头,尤其是原来的那个女主角。兰若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别人的关系,她不再和戏团里的人们说话,他们也故意疏远她。于是,兰若觉得更加孤独了,幽灵客栈里惟一能和她说话的,就是周寒潮这个知青了。
然而,一场命案的发生,打破了客栈里平静的生活。
那是一个清晨,当周寒潮推开客栈的大门时,发现一个人正倒在门口的一团血泊中,头部摔得血肉模糊。那是一个年轻的民工,和周寒潮他们一起来开荒的,洪队长认为他是跳楼自杀的,便让死者的家属把尸体领走,埋在了海边的坟场中。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又有一个人从楼上摔了下来,同样也是周寒潮他们的同伴。这一回他们听到了那个人的惨叫声,惊醒了客栈里所有熟睡的人们,大家跑到外面一看,发现那人已经头部着地摔死了。当时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里都对客栈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从此,客栈里又变得人心惶惶了,大家重新想起了关于客栈的种种传说,恐惧如潮湿的空气一样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周寒潮也感到了害怕,因为死去的那两个人,都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其中一个就睡在他的身边,他们每晚几乎都是抵足而眠。出了这种可怕的事,自然让周寒潮坐卧不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心悸。
一个夜晚,窗外的雨声淋漓不绝,周寒潮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总觉得那雨声里隐藏着某个人的脚步声,他索性披起衣服走出了房间。三楼因为住着戏团里的女孩子,晚上是禁止任何人上去的,所以周寒潮来到了客栈的底楼。在黑暗的底楼大堂里,他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心里紧紧地绷着,似乎在黑暗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是从厨房的方向传来的。周寒潮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眼睛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了里面一盏幽暗的烛光———
他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深夜里幽暗的烛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东西。然而,周寒潮看到的却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随即他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你终于下来了。”
周寒潮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当他刚要逃跑时,却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洪队长,已经那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天哪,那是兰若的声音。周寒潮透过门缝仔细地看着,果然看到在黑影的后面,还有一张被烛光映红了的脸。是的,她是兰若,脸上正闪烁着紧张的神情。
而那个男人则是“上头”来的洪队长。
洪队长始终背对着房门,用一种阴冷的语气说:“兰若,我想听听你最近的思想汇报。”
“思想汇报?”兰若的声音颤抖着,嘤嘤地说:“能明天上午再说吗?”
“不,我现在就想听。”洪队长的口气是命令式的,他是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对于周寒潮他们来说,洪队长的话简直就是圣旨,没有任何人胆敢违抗。然而,周寒潮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心里念着兰若的名字,双脚不敢移动半步。
“洪队长,今天实在太晚了。我们戏团里有纪律的,到了晚上就不能出门的。”
“那我明天就命令他们把这条纪律改了。”洪队长随即发出了阴冷的笑声,让门外的周寒潮毛骨悚然。洪队长轻声地说:“兰若,你的戏演得太好了,我非常喜欢你的表演。”
兰若紧张地说了声:“谢谢。”
“你别走。”周寒潮看到洪队长拉住了兰若的手,他用邪恶的口气说:“你可以在这里继续表演,我喜欢看你的表演。”
兰若的嘴里发出反抗的声音,但洪队长却伸手堵住了她的嘴。周寒潮的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只感到痛苦和无奈,自己该怎么办?
忽然,他听到了兰若挣扎着的声音:“周寒潮!”
她在叫他,她在向他呼救!
终于,周寒潮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脚踢开了厨房的木门,飞快地冲了进去。还没等洪队长反应过来,周寒潮已经拉住了兰若的手,把她救出了厨房。
他们跑到了黑暗的大堂里,洪队长紧紧地跟在后面。这里已经无路可逃了,周寒潮索性推开了客栈的房门,拉着兰若跑到了外面的雨夜之中。
冷冷的风雨打在他们的身上,周寒潮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像是烧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兰若的手,只感到她的手也越来越热。他们在迷离的夜雨中一路狂奔,四周的荒野一片黑暗,背后的幽灵客栈很快就模糊了。洪队长并没有追出来,但他们依然慌不择路地跑着。
不知不觉间,周寒潮已经跑上了一座山峰。这条山路又滑又陡,但兰若似乎并不陌生。最后,她居然冲到了周寒潮的前面,带着他跑上了山顶。
这里是附近最高的山峰了,他们终于停了下来,在雨中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兰若笑了起来,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让周寒潮情不自禁起来。他们一句话都不说,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在雨中眺望着四周的海岸和荒野。虽然是在深夜里,但周寒潮却能依稀看到远处的海平面,某种美丽的光线正在那里闪烁着。
兰若靠在他的身边说:“你说海那边是什么?”
“海的那边,仍然是海。”他轻声地回答,然后默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又过了一会儿,当周寒潮感到自己被雨淋得吃不消时,忽然听到了兰若的声音:“我知道这里有个避雨的地方。”
在这光秃秃的山顶上还有地方能避雨?周寒潮有些不相信,他回头张望了片刻,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一个房子的黑影。
兰若拉着他的手向那里走去,很快就跑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周寒潮只闻到一股陈腐的味道,眼前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虽然这里已经淋不到雨了,但偶尔还是有一些雨点打在他头上。兰若轻声地说:“也许是屋顶漏了吧。”
然后,他们摸索着挤到了一处墙角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合着,让周寒潮感到很紧张。兰若忽然问他:“你怎么了?浑身都颤抖,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
但她并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仍然依偎在墙角下,以彼此的体温取暖。周寒潮只感到浑身疲倦,眼皮渐渐地耷拉了下来,外面的雨声仿佛有某种催眠的作用,他在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当周寒潮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放明,只是有一线幽暗的光,透过雨幕照射到了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睛,看到兰若正半躺在他身边,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面容安详而迷人。
“难道我们在山顶上过了一夜?”
他的心里一惊,再看了看自己和兰若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没什么异常。原来他们只是互相依偎着睡着了,并没有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周寒潮小心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座破庙里。在庙的中央有一座神龛,上面是一尊宛如真人的雕像。
周寒潮立刻就看呆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雕像,看起来跟真人没有任何区别,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心。
这时候兰若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站起来微笑着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是什么地方?”“子夜殿。”
“是一座庙吗?”周寒潮指了指雕像说:“这个人是谁?”
兰若幽幽地说:“她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他看了看庙门外,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色正微微放明,大概是凌晨五点钟吧。他回过头问道:“兰若,你来过这里?”
“是的,我来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忽然略带悲戚地说:“其实,我刚一出生就来过这里。”
“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兰若抿着嘴唇走了几步,终于幽幽地说:“二十多年前,县子夜歌戏团里有一位管戏服的老太太,在每年的阴历七月十五,都会来到子夜殿里烧香。有一年她来到子夜殿里,发现在这神龛前,竟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女婴。看起来那女婴刚出生不久,在庙里不停地哭泣着,善良的老太太不忍心看着这女婴在庙里自生自灭,便把她抱回到了县戏团里。”
“那个女婴就是你?”
“是的。”兰若说着说着,已经有几滴泪水滑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神龛,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凝结着漫漫的时光。
周寒潮可以猜测到她的身世了:“后来,你就在戏团里长大了?”
“对,那个老太太待我很好,还专门给我请了一个奶娘。戏团出于同情收留了我,因为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所以他们给我起名叫兰若,你读过聊斋吗?”“小时候看过。”
“聊斋故事里有一篇《聂小倩》,这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兰若寺的地方。他们说我是从子夜殿里捡来的鬼孩子,和兰若寺里的女鬼聂小倩一样,所以我就叫了兰若这个名字。”
周寒潮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怎么会这么认为?”
“这里的人都很迷信的,尤其是对于这片荒凉的海岸,和这山顶上的子夜殿。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兰若这个名字,你觉得呢?”
“当然,其实这名字很好听。”周寒潮踱了几步,忽然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终于明白了,兰若。因为你的奇特身世,所以戏团里的人看不起你,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是吗?”
兰若显得有些忧伤,她转过了身子,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弃婴,一个耻辱的印记,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抛弃在这子夜殿里。也许,我的生命里包含有她的一部分。”
说着,她把手指向了那尊美丽的雕像。
“她?”看着那尊宛如生人的雕像,周寒潮感到了一股深深的恐惧。他忽然拉着兰若的手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点回客栈吧,别被他们发现了。”兰若点了点头,便与他一起跑下了客栈。
他们回到客栈里的时候,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周寒潮偷偷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而兰若则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三楼。
那天周寒潮提心吊胆的,害怕自己会被洪队长看出来。但是,洪队长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此后的几天,洪队长并没有来找兰若,周寒潮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也许是洪队长良心未泯吧。但是,客栈里却产生了关于兰若的流言蜚语,当地人传说这美丽的戏子是女鬼附身,害得那些小伙子一个个跳楼自杀。流言很快就蔓延了开来,让幽灵客栈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除了周寒潮以外,再也没有人敢和兰若说话了,每次人们见到她,就像是碰到了瘟神似的逃开了。
周寒潮和兰若都感到很苦闷,但他们又不敢公开地在一起,只能偷偷摸摸地在清晨相会。直到有一天,幽灵客栈里发生一桩大事。
洪队长死了。
周寒潮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他从睡梦中被一声女人的尖叫惊醒了。那可怕的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他和一群小伙子冲上了三楼,看到原本演女主角的那个女人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的样子惊恐万分,好像见了鬼似的。周寒潮他们冲进了那个房间,只见兰若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地上还躺着一个男人———洪队长。
他们探了探洪队长的鼻孔,才发现他已经断气了……
第十封信
叶萧:
你好。昨天上午,当我写完给你的第九封信后,又重新关照了水月一遍,让她绝对不要出门,更不要给其他人开门。然后,我带上贴好邮票的信,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外面仍在刮台风。
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向阿昌借了一件雨披,便推开客栈的大门冲进了风雨中。
我一边走心里还惦记着水月,不知不觉已到了荒村。我把信投进了邮筒。
糟糕的是,我回去的路是顶风而行。足足用了四十几分钟的时间,我才回到了幽灵客栈,浑身的骨头都快被吹散架了。
回到客栈的大堂里,我看到了琴然和苏美两个人。我穿着雨披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也许像是从水里爬上来的妖怪,让她们都吓了一大跳。我脱下了雨披向她们笑了笑,这才发现她们的手里都拖着行李。
“你们要走了?”
琴然无奈地回答:“是的,可是这该死的台风———”
“对,你们现在还走不了,就算是到了西冷镇上,长途汽车也不一定敢在刮台风时行驶。”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水月活过来的事告诉她们。她们本来就觉得水月有些怪异,如果现在告诉她们:水月已经死而复生了,恐怕她们一下子还接受不了,但我可以给她们一些暗示。
于是我压低了声音说:“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水月又回来了,你们会怎么样?”
她们愣愣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苏美忽然冷冷地说:“你疯了吗?是不是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了?”
我说:“但你们回去以后,该怎样向水月的父母交代呢?”
“我会先给他们打电话的。”
“不,现在还不要。也许,我们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琴然忽然泄了气,她淡淡地说:“但愿如此。”
“我们先回去把行李放好吧。”
苏美拉了拉琴然的手。然后,两个人带着行李又走上了楼梯。
大堂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当我也要上楼去看水月时,身后传来了一个暧昧的声音:“周旋,能和我谈谈吗?”
我猛的回过头来,原来是秋云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的客栈,我不能下来吗?”她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裙子,走到了我的跟前说:“刚才,你和她们的说话我都听到了。”
我警觉地回答:“难道我说错了吗?”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周旋,你的气色好像要比昨天好多了。”
“因为昨晚我睡得还不错。”
“哦,这倒让我很意外。昨晚上刮了那么大的台风,我可是一夜都没睡好啊。况且——你的房间里还躺着一具尸体,我没说错吧?”“是的,你没说错。”
“我真难以想象,你和一具尸体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我快忍受不住了,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请你不要用尸体这个词,实在太刺耳了。”
“对不起,我伤了你的心。”秋云缓缓地深呼吸了一口,忽然幽幽地说:“她现在怎么了?”“你是说水月?”
她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秋云盯着我的眼睛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得对吗?你可以不说,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感到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水月又回到了我身边,但是麻烦的事情却更多了,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时候阿昌出现了,他端着饭菜放到了餐桌上,午饭的时间开始了。我忽然轻声地对他说:“阿昌,能不能给我两个饭盒,为我盛两份午餐。”
阿昌冷冷地看着我,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做了。我抓过两个铁皮饭盒,压低了声音说:“非常感谢你,阿昌。请为我保密,拜托了。”
说完,我带着两份午餐跑上了楼梯。
刚来到二楼的走廊,我就听到一扇门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那是高凡的房间。那扇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前停顿了片刻,正好听到了里面支离破碎的几句话。
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清芬在他的房间里,她充满忧伤地说:“高凡,求求你别再缠着我了,小龙早已经看出来我们的事了。也许,上次他的自杀就是因为我们的事,他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接下来是高凡沉闷的声音:“你放弃了吗?”
她似乎是在抽泣着:“为了小龙,我只能放弃。”
“清芬,你别傻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的目标就快要到手了,只要得到了那笔东西,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那小龙呢?”
“当然一起带走。只要有钱,就可以带着他去国外,请最好的医生为他治病,他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放心,我不会骗你的……”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房门。
水月正站在窗前等着我呢,她微微噘起了嘴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给你带午餐上来了。”我把饭盒放到了桌子上说:“快吃吧,我猜你现在一定很能吃。”
她终于露出了微笑,和我一起吃了起来。她笑着问我:“这菜是谁烧的?真好吃。”
“阿昌,他的手艺确实不错。”
水月摇着头问:“阿昌是谁?”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长得像卡西莫多的哑巴。”
“卡西莫多?他又是谁?你认识这个人吗?”
“天哪,我怎么会认识卡西莫多,那是雨果小说里的人物嘛,一个丑陋的教堂敲钟人。”我轻抚着她的头发,贴在她耳边问:“水月,你真的全忘记了吗?”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只记得你的眼睛,或许,还有这幽灵客栈。”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这么看着我,四目长久地对视着。忽然,我的心里感到轻轻的颤抖,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认识这双眼睛了,而且刻骨铭心。我突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嘴里喃喃地说:“水月,你知道吗?你是一个奇迹。”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暂时失去了记忆,但我迟早会想起来的。”
这时候,窗外的台风越来越大了,我只感到墙壁在不停地颤抖着,似乎幽灵客栈都在摇晃。水月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预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
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烂了。我的心里猛的一颤,真想冲上去看看,但又不放心离开水月。
水月看出了我的心思:“你上去吧,我会守在房间里的。”
我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飞快地冲出了房门。
走廊里出现了高凡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和我一起跑上了三楼。在三楼的走廊里,我听到了猛烈的风雨声,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和高凡冲进了那个房间,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狂风暴雨,劈头盖脑地打在了我们头上。我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花板上出现了个一米见方的大洞,破碎的瓦片撒在地板上,台风正从屋顶的破洞直往里钻。看来幽灵客栈确实是年久失修了,遇到这么大的台风,恐怕是要千疮百孔了。
秋云就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当她看到我进来以后,立刻颤抖着躲到了我身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害怕的样子,第一次是她自杀未遂的那一晚。
她躲在我身后恐惧地说:“你看到吗?那个幽灵来了,它把屋顶都给掀掉了。”我安慰着她说:“这只是台风而已。”
“不——”高凡在旁边冷冷地说,“这是死亡的预兆。”
这时候丁雨山也冲进来,他的手里抓着一张塑料雨篷,看起来是准备用这东西挡雨。高凡突然跑了出去,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个梯子,放到了屋顶的破洞下面。
我接过丁雨山递来的雨篷,第一个爬上了梯子。我的全身立刻就被风雨打湿了,高凡和丁雨山紧紧地把住底下的梯子,而我则艰难地顶风向上爬去。
终于爬到屋顶的位置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雨篷放上去,正好挡住了那个破洞。然后,我再用螺丝固定住了雨篷的四角,基本上可以牢固地顶在屋顶上了。
忽然,我的视线里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屋顶内侧的房梁上,躺着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簿子。
这簿子距离我大约只有一尺。真是奇怪,为什么要放在这么高的地方?只有爬到接近屋顶的位置才能看到它。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心里暗暗产生了好奇和冲动。
“周旋,你怎么了?”丁雨山在梯子下面对我大叫着。
我又看了房梁上的小簿子一眼,心想不能让丁雨山他们看到。于是,我故意让螺丝刀掉到了地上,当他们两个低下头去捡的时候,我趁机把手伸到了房梁上,将那本小簿子塞进了汗衫里。
当高凡捡起了螺丝刀时,我已经开始爬下梯子了。我确信当时他们都没有看到,而秋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地面上时,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丁雨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干得不错。”
“没事了,我该下去了。”我紧紧地捂住胸口,掩饰着怀里的小簿子,快步跑出了秋云的房间。在三楼的楼梯口,我差点迎面撞到了秋云,她面色苍白地问:“屋顶堵上了?”“是的,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她打量着我的胸口说:“周旋,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对劲。”
“没,没什么。”我低着头跑下了楼梯,怀里藏着小簿子回到了房间。
这时水月已经睡着了,她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体微微地向内拱起,看起来就像一只白色的虾。我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把那本小簿子从怀里拿出来,然后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身体,并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我抹去了那本小簿子上的灰尘,看样子是一本笔记本。我随意地翻开了其中的几页,忽然从夹页里掉出了一张照片。
我立刻捡起了这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戏装的女子。
戏装和我木匣里的那套戏服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女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化着浓浓的戏妆,我只能看出她那副哀怨的神情,也许是某一出戏的剧照吧?
忽然,眼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照片里的人似曾相识,我长久地看着那演员的眼睛,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了。
这个女子究竟是谁?这张老照片是露天拍摄的,背景似乎是一栋黑色的大房子,好像就是幽灵客栈。她和这客栈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整个客栈里只有阿昌才知道。现在,阿昌也是我惟一所能信赖的人了。
我把照片藏进了怀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在客栈底楼的大堂里,我果然看到了阿昌,他似乎正在为晚饭做准备。
四周没有其他人,于是,我把他拉到了厨房里,亮出了这张黑白照片。
阿昌那双大小眼立刻眯了起来,仔细地看着照片里的人——
忽然,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眼睛里放射出恐惧的目光。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的样子,发现他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阿昌的手突然松了开来,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如一片干枯的叶子飘到了地上。我刚刚俯身捡起照片,阿昌就发出了一声怪叫,推开厨房的门跑了出去。
“阿昌!”我大声地叫着他,紧跟在后面追了出去。没想到阿昌变得如此恐惧,就像是见到了鬼魂似的,竟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一阵狂风立刻呼啸着吹了进来,我只能伸出手挡了挡眼睛。这时候,阿昌已经飞快地跑出了客栈,冲进了狂暴的台风中去了。
“阿昌快回来!外面很危险。”
我抓住门框高声地叫喊着,但这声音立刻就被风雨吞没了,我只能目送着阿昌消失在狂风暴雨中。很快,狂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只能艰难地关上了客栈的大门。
深呼吸了几口气,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照片。我不明白,阿昌为何会如此地恐惧?他是对这张照片本身感到害怕,还是对照片里的女子?不过,我至少可以确定,阿昌一定知道某些事情。
我摇了摇头,跑回了二楼的房间里。水月依旧在熟睡着,似乎客栈塌下来都不会影响她。我把那张照片放回到了小簿子里,再把它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中。
叶萧,我现在真的是快疯了,客栈里的一切都越来越诡异,我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我想现在就带着水月离开这里,至少应该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可是,这该死的台风完全把我们给困住了,现在幽灵客栈简直成了一座孤岛,我们与世隔绝寸步难行。
就这样我胡思乱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地昏暗了下来。水月悠悠地醒了过来,她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眼神慌乱地看着我说:“我在哪儿?”
我紧张了起来:“水月,你又忘记了吗?”
“幽灵客栈?”她环视了房间一圈,那眼神落在了对面的墙壁上,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嘴里幽幽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间幽暗的小房间,闪烁着昏黄的烛光。在屋里的一张竹床上,躺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她紧闭着黛色的眼帘,整个身体僵硬而冰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外国人站在旁边,用一把锋利的刀剖开她的肚子——”
“不!”我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水月。”
她好不容易才从我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喘着气问道:“告诉我,我梦到的那个女子是谁?”
我想起了丁雨山告诉过我的故事,关于幽灵客栈最初的建立,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子夜。”
“子夜?”她拧起眉毛想了想,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什么。忽然,她脱口而出:“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你能背出《子夜歌》了?”
水月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脑子里忽然掠过了这几句话。”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以沉默和安静安慰着她,耳边只有窗外的风雨声。
已经傍晚六点钟了,我必须要下楼去吃晚餐,否则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在走出房门前,我又特地关照了水月一遍。
不出我的意料,包括秋云在内,他们都已经在大堂里等着我了。这时我也看到了阿昌,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坐立不安地在柜台里踱着步。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高凡的旁边,抓起饭碗就吃了起来。他们似乎都已经吃好了,就这么坐在餐桌边看着我。我索性就当他们不存在,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很快就吃饱了。
“周旋,你吃好了吗?”丁雨山冷冷地说,我觉得他那眼神就像野兽一样,他不容我回答继续说道:“让我们谈谈水月的事吧。”
“你想怎么样?”
“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我们不能让一个死人一直呆在客栈的房间里。这样既不人道,也不安全。”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就说水月已经活过来了?不,我不能告诉他这些。此时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台风离开这里,我就悄悄地把水月带走,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最多只能让琴然和苏美知道。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还是想埋了她?”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水月交出来,让我来处理她。请你放心,水月会得到最好的安排。”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秋云突然说话了:“周旋,水月并不属于你,你没有权力把她藏着。你至少应该让我们看她一眼,她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你们看到她会受不了的。”
我说的没错,如果现在让他们看到水月,一定会把水月当作是“诈尸”,不把他们吓死才怪。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丁雨山终于发火了,他大声地对我吼叫起来:“把她给我交出来。”
“不——”我斩钉截铁似地回答。
丁雨山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了我身边,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领子。这时候,我听到了琴然和苏美的尖叫声,秋云也在大叫着:“丁雨山你快放手!”
我猛地将他推了开来,我忽然对他充满了憎恨,似乎整个幽灵客栈的邪恶,都集中在了他那双眼睛里。当他重新向我扑来时,我只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便出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然后,我们就天旋地转地扭在了一起。
叶萧,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不过你不要为我担心,虽然我和他互相都挨了好几下,但至少我没有吃亏。我只记得高凡强行把丁雨山给拉开了,而秋云从地上扶起了我。
我感到嘴角一阵火辣辣的感觉,我大口地喘着气问:“我流血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嘴唇裂开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这时候,我看到高凡正扶着丁雨山走上楼梯。我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意,于是我重新站了起来,轻轻地推开了秋云。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柜台边,趁着其他人都忙作一团的空档,轻声地对柜台里的阿昌说:“等十分钟以后,麻烦你为我送一份晚餐上来。拜托了,别让他们知道。”
然后,我匆匆地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打开房门以后,我就看到了水月惊恐的表情,她轻轻地摸着我的嘴唇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和一个朋友打了一架。”“为什么打架?”
我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话:“因为他们要把你埋掉。”
“把我埋掉?”“因为他们认为你是死人。”
“我是一个死去的人?”水月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我死过吗?”
我抓着她的肩膀说:“不,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水月。”
“可你能保护你自己吗?”水月叹了一口气说,然后她拿出了我的一块毛巾,沾了些清水擦拭着我的嘴角。我不再说话了,半躺在床上闭起了眼睛,我只感到她的手异常温柔,毛巾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沁湿了我滚烫的嘴唇裂口。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上的血迹给我看了看,嘴里轻轻地说:“答应我,今后不要再为我和别人吵架了。”
“好的,我答应你,等台风过去了,我们就离开这该死的幽灵客栈,我会把你送回家的。”
“回家?”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我会去问琴然和苏美的,也会向她们解释清楚的。”
她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说:“周旋,我好想洗个澡。”
对,水月是该洗澡了,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从海里带上来的。但是,我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行,否则会被他们看到的。不过,我们可以等到半夜里下去,我想阿昌会为我们烧水的。”
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什么,便关照水月先等我一会儿,然后我走出了房间。
在黑暗的走廊里,我敲响了琴然和苏美的房门,她们打开门以后吃了一惊,满脸狐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进房间,就站在门口对她们说:“能不能把水月的包给我?”
琴然犹豫了片刻,但苏美二话没说,就回去把包找了出来,然后递给了我。就好像是送掉了瘟神一样,她们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苏美冷冷地说:“随便你怎么处理吧,死人留下的东西让我们感到害怕。”
我摇了摇头,没想到苏美会说出这样的话,亏她们还是与水月一起长大的朋友呢。但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拿着水月的包离开了这里。
一回到房间里,水月就问我了:“你手里拿着什么?”“这是你的包。”
水月接过这只包,放在床上看了看,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打开看看吧,里面有你的衣服。”
她轻轻地打开了拉链,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和零碎的东西。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本《乐府诗集》吸引住了,她拿起这本书翻了翻,忽然掉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那首立原道造的诗。
水月捡起那张纸,轻声地读了一遍———
“你已化为幽灵/被人忘记/却在我的眼前/若离若即……”当她读到最后那两句:“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永远得到安息”的时候,脸上已泪水涟涟了。
她匆匆地抹去了泪水,然后收起了书本和东西,再也不说话了。我想她也许想起了什么,就也不再打扰她了。
就这样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一直等到深夜十一点钟,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带着她包里的干净衣服,走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里。我能从她的手腕上,感到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于是,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声:“别紧张。”
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我悄悄地推开了厨房的门。当我打开电灯以后,睡在厨房里的阿昌立刻跳了起来,警觉地盯着我的眼睛。他发现了站在我身后的水月,立刻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他后退了一大步,背靠在墙壁上,嘴唇不停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轻声地对他说:“别害怕,阿昌。水月没有死,她已经活过来了。你看啊,她是一个大活人。”
这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水月,她的脸庞在灯光照耀下惨白惨白的,而且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对阿昌说明了来意,希望他能为我们烧洗澡水。阿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他用恐惧的眼神盯着水月许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带着我们来到了浴室前,然后到旁边的小房间里去烧水。
我打开了浴室的小门,先让水月带着衣服进去了。
这时阿昌出来了,我又一次对他表示了感谢,并希望他暂时替我们保密。我还想塞给他几百块钱作为酬劳,但却被他拒绝了,他摇着头指了指浴室的门,也许是指里面的水月。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能看出他眼中的恐惧,这里没有纸和笔,我没办法和他交流。他叹了一口气,就匆匆地跑开了。
我一直守在浴室的外面,足足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水月才从里面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从头到脚还是全部白色的,裙子的下摆正好盖着膝盖,看上去如海浪一般飘逸。长长的头发还冒着热气,如黑色的温泉瀑布般垂在肩头,感觉仍然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水月低垂着眼帘看着我,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是显得光泽了许多。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进了我的鼻孔,她轻声地说:“你进去洗吧,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小房间,就让她躲在那里面,哪里都不要乱跑。然后,我走进了浴室。
泡在木桶的热水里,两天来我紧绷的肉体和精神,终于能够放松一下了。但是,我一想到水月还在外面等着我,便立刻加快了洗澡的速度。大概不到十分钟,我就换好了衣服出来了。
水月安静地躲在小房间里等着我,被我轻轻地拉了出来。我们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关掉电灯后走上了楼梯。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线幽暗的煤油灯光,就已经穿破黑暗照在了我的脸上。
在狭窄的楼梯上我们无路可逃,只能不由自主地伸手挡住眼睛。但借助着煤油灯光,我很快就看清了提灯的人,原来是一身黑衣的秋云。
秋云正举起煤油灯照着我的脸。忽然,她的目光落到了我的身后,转眼间她的表情就变了,那张嘴微微地张了开来,却再也合不拢了。她睁大着眼睛,眼球几乎都要突出来了,一副恐惧到极点的表情,从这张成熟女人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她看到了水月———
我的心立刻“砰砰”乱跳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紧紧地握着水月的手。
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在楼梯上对峙了几十秒。最后,还是水月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她躲在我肩膀后面问:“这个女人是谁?”
我怔怔地看着秋云说:“幽灵客栈的主人。”
秋云似乎还没从深深的恐惧中醒过来:“怪不得你不同意埋了她,也不让我们看到她。”
“你们不用害怕,我现在全都告诉你。水月只是一度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又活过来了,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尽管我竭尽全力地解释,但并不能打动秋云,她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周旋,你错了,你犯下大错了。”“你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说:“你以为她是人吗?不,她绝不是人,而是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冒着一股幽幽的光,看起来就像个女巫。忽然,我感到了身后水月的颤抖,我立刻抓紧了她的手。
“让开!”我一把推开了秋云,拉着水月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在一瞬间,我回头看到水月和秋云四目相对的样子,她们的眼睛靠得如此近,秋云显然被吓坏了,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我的恐惧并不亚于秋云。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盼望台风早点结束,我们能早点逃出这恐怖地带。
忽然,水月问:“周旋,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死人?”
“不,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她是在胡说八道。”“难道我真的死过吗?”“从来没有,你只是出现了‘假死’现象而已。”
忽然,她的神情变得哀怨起来,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对我说过———我在海上失踪了很久?”
“是……”我无法否认事实。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了:“是你亲眼看到我在出事的当晚,被涨潮的海水冲上岸了吗?”“没有。”
“我明白了,或许我根本就没有‘假死’———事实是在游泳出事的当天,我就已经淹死在海底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我的尸体又从海底浮了上来,然后才被海水冲上了岸,正好被你发现。”
我赶紧摇着头说:“水月,这一切都只是你的幻觉,你的妄想。”
“这不是妄想。所谓的‘假死’,其实都是你编造出来的,是用来安慰我的谎言,是不是?”水月忽然仰起了头,灯光照射在她白皙的脖子上,就像流水一般倾泻,她有些哽咽地问道:“也就是说:我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
水月闭起了眼睛,她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能从她的眼角边发现几滴泪珠溢出,我轻轻地抹去她温热的泪水,脑子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安慰人的话,但我却说不出口。
我让她平躺在了床上,然后关掉了电灯,只希望她能快点睡着,忘掉这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我独自蜷缩在地板上,心里沉重地就像外面的天气。
直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我才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似乎来自地下,传到这里就变得非常轻微了,只有耳朵贴着地板才能听到———而我正好在席地而眠。
一直觉得幽灵客栈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这时我已睡意全消,仔细地听着那声音,脑子里出现某种幻觉。我猛地摇了摇头,立刻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水月依然在床上熟睡着,那地下的声音无法传到她的耳朵里。
我必须要下去看看,于是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通过黑暗的走廊,我来到了底楼大堂里,果然又听到了那种声音,听起来像是泥土破裂的感觉,如幽灵般在客栈中悠悠地飘荡着。我循着声音推开了一扇小门,转过几道曲折的走廊,忽然看到了一盏幽暗的烛光。
在闪烁的烛光下,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忽然,那个男人警觉地转过身来,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原来是画家高凡。
他看起来浑身都是汗,见到我之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铲,轻轻地挥舞了一下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他正在挖一个很深的坑,大概有两米见方,深度起码有一米半。我立刻就明白了,冷冷地问道:“挖金子?”
“嘘——”他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表情有些无奈,更有些紧张,“好的,我承认我在干这件事。我想我已经找对方向了。”
“金子的方向?”
高凡的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的,金子就藏在这下面,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你说真的?”我低下头,满脸狐疑地看了看被他挖开的大坑。
“行,见者有份,我会分给你一部分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跳到了坑里,手中的铁铲又挥了下去,把一堆潮湿的泥土铲到了外面。我看着他挖坑的样子,在幽暗烛光的照射下,越看越像是在盗墓。
忽然,高凡的铁铲停在了泥土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他那张脸的表情也很怪异,缓缓地朝向我说:“我想我挖到金子了。”
他把铁铲扔到了旁边,半蹲下来用手挖着泥土,看起来底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高凡又停了下来,似乎手里抓到了什么东西。忽然,他的表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从极度的兴奋变得极度地恐惧——他缓缓地举起了双手,我看到在他沾满泥土的手心里,正捧着一个死人的头盖骨!
我立刻向土坑的底部看去,在烛光下依稀可见一段阴森的白骨。高凡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底下一定有金子的。”
于是,他又低下头拼命地挖了起来。但黄灿灿的金子并没有出现,倒是一具完整的白色骨骸呈现了出来。
——他挖出了一具死人骨头。
我的身体也颤抖了起来,这才发现幽灵客栈的地底埋着一个死人,这就是那个困扰我的幽灵吗?我立刻想起了客栈里种种难以解释的现象。
这时候高凡已经放弃了,他缓缓地爬出了那个坑,神情恐惧地摇了摇头说:“是他在呼唤着我,是他把我带到了这里。”“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颤抖着捧着头盖骨说:“这些天来,我每晚都会梦到地下的金子,它们就埋在这个位置。对,就是这些奇怪的梦,指引着我找到这里的。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这个地下的死者,他一直渴望着重见天日。于是,他通过金子作为诱饵,把我吸引到了这里,让我挖开了地面,把他从地下解救出来。”
“你相信鬼魂的存在?”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完成他的意愿。等到明天……明天我就把他埋到海边的墓地里。”
看起来高凡的神智有些不清了,我不敢再呆在这里了。我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小房间,然后快步地跑回到了大堂里。
我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不愿意再想刚才的那一幕了,便又倒在了席子上,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睁开了眼睛,却没想到水月起得比我更早,正在窗前梳着头发。她怔怔地看着窗外,半侧着头让瀑布般的黑发垂下,遮盖了她半边的脸庞和肩膀,两只手缓缓地梳理发丝的缝隙,这是一幅让人联想到古老年代的画面。
透过半边头发外露出的一只眼睛,我看到了水月心中的忧伤和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心头带着这个沉重的疑问,足以让任何人发疯。
我悄悄地来到楼下,从阿昌手中盛了两碗热粥和早点,又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一言不发,她不知道死人还是否需要吃饭?我不断地劝慰着她,她是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在海上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最后,在我的不断催促下,她还是吃完了早饭。
接下来,我就给你写信了。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水月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写信。现在她终于说话了,她说她可以想象出你是什么样的人。
叶萧,你相信这一切吗?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周寒潮半躺在病床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雨景。
他想自己也许真的老了,这些天总是回忆起年轻时代的事情,那一幕幕宛如永不磨灭的电影胶片,反复地在脑子里放映着,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在幽灵客栈三楼的房间里,他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当时周寒潮被吓坏了,洪队长的身上还留有余热,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地上,整张脸完全扭曲了,眼球都几乎要突了出来。但奇怪的是,尸体并没有受伤或流血的痕迹,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兰若正蜷缩在旁边颤抖着,周寒潮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难道兰若被洪队长———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身上的衣服很整齐,看起来没有被人欺负过的样子,他才微微地舒了口气。
然而,当周寒潮回过头来,看到身后那些人的目光时,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兰若,就好像在看一个女巫。不一会儿,三楼的走廊里已挤满了人,在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里,周寒潮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叫嚷着,说洪队长是被兰若杀死的。
周寒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到外面问:“刚才是谁说的?”
“是我。”原来是过去的那个女主角,她惊魂未定地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奇怪的声音,就进去看了看,结果发现了洪队长的尸体。”
“那么说来,你并没有亲眼见到兰若杀死了洪队长?”
“事情不是明摆在这里吗?洪队长是死在兰若房间里的,而她就在洪队长尸体的旁边。这几天她是独自睡在这房间里的。”
“那你说说兰若是怎么杀死他的?“邪术,她一定是用邪术杀死了洪队长。”
忽然,有人附和着喊道:“对,前些日子死去的那两个人,也是因为中了她的邪术了吧?天哪,难道她不是人,而是女鬼附身?”
“没错!她不是人,她会把我们都杀了的。”
后面一大群人都叫嚷了起来,周寒潮紧张地看了看戏团里的其他人,但这些人却毫无表情,仿佛兰若的生死与他们无关。不,他相信兰若是无辜的,他用身体阻拦在兰若面前,大声地劝阻着激动的人群,但他的声音立刻就被别人淹没了。
十几个愤怒的人,大叫着冲进了狭小的房间,周寒潮被他们推到了墙壁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兰若被推到外面去了。
周寒潮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在房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这时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顾不上浑身的酸痛,飞快地跑下了楼梯。他一口气冲出了幽灵客栈,爬上一座山岗眺望远方,只看到一大群人正向海岸走去。
他立刻向那里追去,大声地叫他们停下,但距离实在太远了,那些疯狂的人们根本就听不到。
“兰若……兰若……”
周寒潮在心里默念着她,用尽全力飞奔而去。在许多年以后,他曾无数次在梦中重温那次海边的狂奔,夹带着冰凉雨点的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张大着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只感到越来越窒息……
当周寒潮终于追到那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过头向回走了。这些人的眼睛里都似乎带着血丝,喘着粗气从他身边跑过。
等人群散尽以后,周寒潮看到了兰若。她俯卧在海边的浅滩里,半边脸正埋在海水中。
周寒潮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虽然是在夏日,但他却感到自己仿佛掉到了冰洞里。
周寒潮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将她从海水中拉了出来。然后,他轻轻地扶起了兰若的头,看清了她那张被海水浸泡得苍白的脸。
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周寒潮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兰若的气息。他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凝望着,眼前浮现出了那副可怕的画面——兰若被那些疯狂的人们,强行按到了海水里,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溺死了。
他能够感受到兰若死亡时的痛苦,感受到嘴巴和鼻子被海水覆盖,感受深深的窒息和死亡的降临。可是,兰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只是苍白而冰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
周寒潮把兰若紧搂在自己怀中,凄凉的风雨洒在他们的身上。他温柔地摇着兰若的身体,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然而,她再也无法说话了,无法唱出那惊艳绝伦的子夜歌。
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从大海的深处,传来了那幽幽的歌声。
周寒潮这才深深地感受到,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兰若就是他最爱的那个人。
———她已化为了幽灵。
第十一封信
叶萧:
现在是凌晨时分,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昨天上午,在给你写完信以后,我又关照了水月一遍,然后就出门去给你寄信了。
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已经盘算好了,估计台风已经离开了这里,西冷镇上的长途汽车,应该也重新开通了吧。就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地把水月带走,离开这恐怖的幽灵客栈,先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再说。
很快我就回到了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我跑上了楼梯,回到了房间里。
水月正站在窗前看海,她忽然回过头来说:“这里的景色真美。”
“是的。”我冲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说:“水月,收拾一下东西跟我走吧。”
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薄纱,茫然地眨了眨问:“走?去哪里?”“回家啊?”“我记不清我的家在哪里了。”
“这没关系,你总会记起来的。至少,我们先要离开幽灵客栈。我知道你们是从杭州来的,我要送你回杭州,去医院给你检查一下,肯定会找到你家里人的。”
至于琴然和苏美,我决定不再依靠她们了,因为她们并不是水月真正的朋友。
但水月却摇了摇头说:“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你有家,有父母,还有大学,你的未来的道路还很宽。”
“可我已经死了。”她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死人是不能回家的……死人是不能回家的……”
她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我的心也差不多快碎了。
忽然,水月抬起了头,那双忧郁的眼睛直盯着我,目光里荡漾着微澜:“这里叫幽灵客栈是吗?”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
忽然,我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说:“已经是中午开饭的时间了,水月你等我一会儿,我会把午餐给你带上来的。”
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刚刚走过走廊,忽然看到高凡的房门正打开着。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的事,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于是我轻轻地走了进去。
高凡的房间里充满了一股颜料的气味,在靠窗的位置有一个画架,他正拿着笔在画架上涂抹着。我轻轻地走到高凡的身边看着,他似乎全然不知有人进来,看起来整个身心都完全投入了画中。
他的画笔在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我看不清那算什么线条,既不像大海又不像悬崖,似乎在背景里有一座黑黝黝的建筑物,竖着高高的屋顶,但那轮廓和颜色却让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幅疯狂的油画。
从高凡下笔的样子来看,他画笔中似乎充满了恐惧,使得画上的线条呈现出了颤抖的曲线。难道他疯了吗?
我终于忍不住说:“高凡,你不要再画了。”
但他的耳朵似乎聋了,一点反应都没有,手上依然在挥动着画笔。
也许,昨天半夜里的事让他的精神崩溃了,原来他对地下的金子充满了期待,当他以为就要大功告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具死人的骷髅,这确实会让人发疯的。我摇了摇头说:“既然你什么都没有找到,就离开幽灵客栈吧。”
突然,高凡把头转了过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我,嘴里发出沉闷的声音:“下一个就是你。”
我的心里猛然一颤,立刻摇了摇头说:“你疯了。”
然后,我快步离开了这里。
虽然我不会相信这疯子的话,但却感到胸口一阵发闷,耳边反复地响起高凡的话——下一个就是我?
我不愿意多想了,很快就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餐桌边只坐着三个人:丁雨山、清芬和小龙,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午饭已经放好了,我一言不发地坐下,特别注意到了小龙的脸。这少年的面色差得出奇,双眼无神,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着。
我低下头吃了起来,不敢再看餐桌上的其他人。当我吃完以后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到了小龙的眼睛上。突然,他那无神的眼睛里发生了某些变化,立刻睁得圆圆地盯着我。清芬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拉了拉儿子说:“小龙,不要这样盯着别人。”
但这少年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忽然,他把目光移到了墙上的那几幅镜框上,我发现他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口中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小龙的目光变得神秘兮兮地,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都会死的。”
清芬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又一次捂住了儿子的嘴。我的心里也是一颤,回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几幅照片,忽然觉得老照片里的那几张脸有些不对劲。
正当我满腹疑云时,楼上传来一阵尖厉的叫声———
我听得出那是琴然的声音,带着一阵彻骨的恐惧,瞬间传遍了整个幽灵客栈。
“怎么回事?”丁雨山霍的一声站了起来。
我也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便抢先跑上了楼去。在二楼的昏暗走廊里,我看到琴然和苏美尖叫着向我跑来,我一把拦住了她们,只感到她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不知所云地说着:“鬼……鬼……”
“你们看到了?”
她们点点头躲到了我身后,再也不敢向前看去。我已经明白她们看到什么了,于是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了水月。
在昏暗的光线下,水月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一动不动地佇立在门口。
“你怎么出来了?”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嚅动着说:“我不知道。”
琴然急忙向后退了几步,恐惧地说:“别,别过来。”
水月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冷冷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忽然,一阵冷冷的风不知从哪吹了进来,使水月白色的裙裾微微飘动了起来,再加上她那幽幽的眼神,那样子真像个美丽的鬼魅。
我只能摇了摇头,既然水月已经被发现了,就应该让她们知道实情。我转过身拉住了琴然,大声地说:“你们不要害怕,水月不是鬼,而是活生生的人。她并没有死,现在已经活过来了。”
“不,这不可能。”苏美把琴然从我的手中拉了过去,她摇着头说:“你疯了吧。”
“听我说,你们现在可以一起回家去了,把在幽灵客栈发生的一切都忘记吧,你们没有下海游泳,水月也没有出事,这些都只是一个恶梦而已。现在台风已经过去了,恶梦自然也结束了,相信我吧。”
“我们不会和她在一起的。”苏美颤抖着退到楼梯口说,“因为她已经死了,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说完,她们就惊慌失措地跑下了楼。
我回头看着水月,她缓缓低下了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回到了房里。我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回到了房间里。水月静静地坐在床边,她的心情似乎更加沉重了,忽然柔声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她们从小和你一起长大,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不,我没有朋友,从来都没有朋友。”
她猛地摇了摇头,嘴里赌咒似地说。
“也许是吧,至少她们现在已不是你的朋友了。”
“她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已经听到了。”
我轻声地安慰着她:“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她们都已经疯了,只有我们还是清醒的。”
“是的,人死了以后,总是清醒的。”
“别说了。”
水月低下了头,不再说话了。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着步,只感到胸口越来越闷,既然琴然和苏美都看到了,客栈里的人也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那我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呢?不,我没办法解释。
就这样一个下午过去了,我和水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出房门一步,宛如两个被囚禁的犯人,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夜幕终于降临,我知道他们在楼下等着我。水月答应我不会给任何人开门,于是离开了房间。
果然不出所料,大堂里惨白的灯光照射着他们的脸,秋云也坐在餐桌边,只是没有见到清芬和小龙母子。我缓缓地坐在了高凡的身边,发现他的目光呆滞,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而琴然和苏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我也沾上了某种邪气。我又看了看丁雨山和秋云,他们的目光都一样。
是的,他们全都知道了,在这惨白的灯光下,这一圈人围坐在餐桌边,用着那种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了末日审判。
我不愿和他们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吃起了饭,在他们的注视下吃得干干净净。当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时,丁雨山叫住了我:“周旋,请坐下和我们谈谈。”
“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是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我们要来讨论一下,如何来解决这件事。”
我冷冷地回答:“行了,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也许明天我就会带着水月离开这里,我想我已经付过房钱了。”
“周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不应该把她救回来的。”
说话的是秋云,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我。
“你们认为她是个祸害?不,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不过比别人多一些忧郁而已。”我把目光转向了对面的琴然和苏美,“你们是她的朋友,你们应该知道的。”
“不,从高中开始水月就总是梦游,她让我们感到害怕。这次来幽灵客栈,也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是她让我们陪着她来的,是她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恐怖的地方。”
苏美接着琴然的话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绝对不会和死人一起走的。”
“再说一遍,水月不是死人。当我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暂时地出现了医学上的‘假死’现象,后来很快又活了过来。”
“你在把我们当白痴吧?”
我猛的站了起来,离开了餐桌,走到了厨房里面,阿昌就等在这里,他明白我进来的意思,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晚餐。
“阿昌,也许只有你能理解我。”说完,我接过他手里的饭盒,匆匆地跑上了楼梯。
回到房间里,水月正在安静地等着我。我把晚餐放在了她面前,正在她吃晚饭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我和水月立刻紧张了起来,我们互相看着都不发出声音,但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终于隔着门说话了:“谁?”
“我是秋云。我能和你谈谈吗?我不进来,我们就在外面谈。”
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打开了房门的一道缝,然后从门里挤了出去。
秋云说:“我们到后面去谈谈。”
她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这里有一盏昏暗的小灯,正好照亮了我们的脸。我问:“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因为你的性格很像我丈夫———”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脸靠近了我说:“敏感、忧郁、富有艺术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可以失去理智不顾一切。”
我冷冷地反问道:“可他为什么离开了你?”
“因为,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
“那他爱的是谁?”
“不,你不需要知道,你也不会相信。”
她大口地喘息起来,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手比水月更加冰凉,她轻声地说:“为什么你宁可爱一个死去的人?”
“你要干什么?”我被她吓坏了。
“周旋,你还不明白吗?”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那细细的指甲几乎嵌进了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阵刺痛。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清芬的尖叫声。
秋云的手立刻松了开来,我趁机从她身边跑走了。我飞快地跑到走廊里,只见清芬的房门敞开着,她跪在小龙的床前哭叫着。
这时高凡冲进了房间,他拉起清芬的手问出了什么事。她抽泣着回答:“小龙快不行了。”
我也走进了房间,伏在小龙的旁边看着他。这少年面如金纸,双眉紧紧扭在了一起,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小龙的呼吸似乎非常困难,他用手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怪声。
丁雨山也走进了房间,他看了一眼之后说:“有没有药?”
清芬惊慌失措地说:“已经给他吃过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
“这好像不是肺病的样子啊。”
丁雨山拧起了眉毛说,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令人窒息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清芬拉着高凡的衣服说,她已经手足无措了。
这时候我说话了:“赶快把他送到西冷镇上的医院吧,现在就走,也许还来得及。”
我刚要把小龙的身体抬起来,就听到他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双手死死地捂住脖子,而双脚则在床的另一头乱蹬。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异常痛苦,眼球都似乎要突出来了。
忽然,我听到小龙似乎在轻声地说话,只是声音异常模糊。我立刻低下头,贴着他的嘴巴,终于听到了他的话:“来了……他们来了……我们都已经……已经死了……”
我的心里一震,再起来看小龙,发现他已经翻白眼了,整张脸由苍白变得血红,喉咙里不停地发出怪音。清芬束手无策地哭叫起来,当我和丁雨山一起用力抬起小龙的时候,这少年已经口吐白沫了。
终于,小龙彻底断气了,他捂住自己脖子的手渐渐地垂了下来,在咽喉处明显可以看到一圈紫红色的印痕,几乎磨破了脖子处的皮肤。
我山面面相觑,颤抖着放下了小龙的身体。清芬哭喊着扑倒在儿子身上,拼命掐着儿子的人中,给儿子做人工呼吸,期望奇迹能够产生。
然而,小龙的身体越来越凉了,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努力,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清芬呆呆地看着儿子,那是令人哀伤而可怕的沉默,只有母亲的泪水,滴滴嗒嗒地落到了小龙的脸上。我忽然注意到了高凡,目光呆滞的他忽然清醒了过来,眼睛也似乎也有泪水在滚动——那是歉疚的泪水。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回过头来说:“不,谁说人死不能复生?今天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叫水月的女孩已经活了过来。”
丁雨山的脸色大变,他猛摇着头说:“不,那是一个错误,她终究是一个死人。”
“我不管我的小龙到底是不是死了,只要他还能够动,还能够开口说话,还能够和我在一起——不论儿子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永远爱他。我要和小龙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高凡搂着清芬的肩膀说:“你要怎么做?”“既然,水月是被从海里捞上来以后再复活的。那么我们也把小龙放到海里去。等到第二天,我们再把他捞上来,他就一定会活过来的。”“不,死人复活会给我们带来灾祸!”清芬的眼眶已经完全变红了,那样子煞是可怕,她大声地说:“你们不要管我。”
然后,她吃力地抱起了死去的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房间。
“你回来!”我们追了出去,但清芬的样子非常吓人,也许她会杀了任何敢于阻挡她的人。她艰难地走下了楼,推开了客栈的大门,走入了荒凉的原野中。
没有人敢追出去,就连高凡的脚也软掉了,我倚在客栈的大门口,向茫茫的夜雨眺望而去,再也见不到清芬的影子了。
“她疯了。”高凡嘴里喃喃地说。这时丁雨山关上了大门,转身盯着我说:“全都是因为水月,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她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死亡,小龙的死,还有清芬的发疯,全都是因为她!”
“不,水月是无辜的。”我不愿再和他们说话了,转身跑上了楼梯。
当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房间里时,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水月不见了。我大声地叫着水月,却没有人回答我。
我冲出了房门,先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然后又跑到了三楼,查看了每一个房间,没有发现水月的任何踪影。然后我跑到了底楼,正好看到了阿昌,我抓着他的肩膀问:“有没有看到水月?”
阿昌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她并不在客栈中。我推开了客栈的大门,看着外面茫茫无边的雨夜,心就像铅一样沉。我回过头向阿昌要了一把伞,还有一盏带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便飞快地冲出了客栈。
我沿着海岸向前边跑去,翻过了两道高岗和悬崖,一路上几乎是手脚并用,否则稍不小心就会掉下去。忽然,昏黄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座坟墓,我又用煤油灯向四周照了照,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于坟场之中了。我立刻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进入墓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许多传说。我听说在夏天的夜里,坟地中常会冒出俗称的“鬼火”,其实也就是死人骨头里磷质的自燃现象。我战战兢兢地向前走去,煤油灯光所及之处,全是一片残破的墓冢。突然,我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脚,摔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沾上了雨水。
半夜里倒在墓地里,这真是倒霉透顶了。当我刚要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照亮了一块水泥板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大字——“亡夫丁雨天之墓”
在这行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妻秋云泣立”旁边还刻着立碑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夏天。
不对啊,我记得秋云曾说过,他的丈夫丁雨天,也就是幽灵客栈真正的主人,已经在三年前离开了此地,独自外出旅行去了,而秋云每天都会跑到悬崖上,等待丈夫的归来。可是,丁雨天的坟墓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从墓碑来看,他死了已经有三年了。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又举起了煤油灯,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昏暗的灯光里照出了一个鬼魅般的影子,我的心立刻紧张了起来,提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一张苍白的脸跳进了我的视线———水月!
我大叫了一声,立刻快步地跑了上去。水月不知什么原因掉头就跑,但被我一把拉住了胳膊。然后,我把她拉回到了我的怀中,紧紧地搂着她说:“你要去哪儿?”
水月的目光有些呆滞,她的浑身都湿透了,幽幽地说:“我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难道你是从坟墓里来的吗?”
她怔怔地看着我,不再说话了。
“为什么半夜里跑到墓地里?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我们快点回去吧。”
我轻轻地抹去了水月脸上的雨水,提着灯好不容易辨清了方向,便搂着她向幽灵客栈走去。我们在伞下不停地颤抖着,以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在雨中艰难地走了很久,我们终于回到了幽灵客栈。在底楼的大堂里,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了伞和煤油灯,紧紧地搂着水月的肩膀,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去洗个澡吧。”我扶着她来到了浴室里,阿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热水了。在水月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上楼去给她拿了一套新衣服,然后就为她守在外面。
等水月洗好以后,我也进去很快地洗了一把澡,这才摆脱了一些疲劳。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了房间里,水月一句话都不说,尽管她刚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但我依然感到在她的身上,仿佛沾着一股墓地里的气息,
她很快就躺到了床上,闭起眼睛睡着了。
我坐在写字台边,看着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突然,眼前又浮现起了坟场中,所发现的丁雨天的坟墓———我立刻就想起了什么,打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了那本小簿子。
这是从三楼的房梁上取下来的,当时我还没来得及看簿子里的内容,只发现了一张黑白照片。我轻轻地摸了摸簿子的封面,缓缓地翻开了它。
但奇怪的是,那张照片不见了。我反复地翻着小簿子,甚至把它倒过来抖了抖,但始终都没有发现那张照片,难道它消失在空气中了?
这房间里的气息越来越让人难受,我又深呼吸了一口,发现小簿子前面和后面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当中几页写满了字。
读了其中一页后我才发现,这本小簿子原来是丁雨天的日记!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在发现了他的坟墓之后,又紧接着看到了他的日记。
日记的时间是从三年前的8月11日到13日,仅仅只记了三天的时间。当我读完丁雨天的日记以后,只感到浑身冰凉,一阵深深地恐惧仿佛已扼住了我的咽喉。
叶萧,现在我把丁雨天的日记抄在这封信里,以下的这一段就是———
8月11日天气:阴
今天凌晨三点钟,田园又来了。
她知道我和秋云睡在不同的房间,便像个幽灵一样来到了我身边,那样子把我吓了一大跳。很奇怪,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披,上面沾了许多泥土和脏东西,而她的手里正捧着一只黑色的盒子。
我颤抖着爬起来问:“你去哪儿了?”“墓地。”
“你去那里干嘛?你疯了吗?”
“我找到了兰若的墓。”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目光却非常吓人,与她那张迷人的脸极不协调。她脱下了身上肮脏的雨披,把手中黑色的盒子放到了写字台上。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妈妈在临终前告诉过我,兰若的墓边有一棵奇特的枯树,墓前也没有立墓碑。我已经观察墓地很多天了,整个坟场里总共就只有一棵树,而且是棵奇特的枯树,树下正好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我想那一定就是兰若的墓了。”
“天哪!你做了什么?”
“刚才我趁着夜色,把兰若的坟墓挖了开来。”
我的心差点要跳了出来,轻声地问道:“你看到她了?”
“不,她的坟墓是空的。”
“这怎么可能?”
“确实是空的,我只挖到这么一个东西———”她伸手指了指那个黑色的盒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了失事飞机上的黑匣子。她叹了一口气说:“然后,我又把那些土又重新填了回去,她的墓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差点没把我给累死。”
我着这个从墓里挖出来的盒子,然后小心翼翼擦去了它表面的泥土,才发现它是一个木头盒子。木盒盖子上有一把旧锁,已经锈得差不多了。
忽然,田园伏下身子说:“我认识这种锁,我们家里也有,我能打开它。”
说完她轻轻地一拉锁闩,锁就自动打开了。
盒子里是一套五彩斑斓的戏服,还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田园展开了那些戏服,惊讶地说:“天哪,这就是当年兰若穿过的子夜歌戏服。”
瞬间,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影,随即耳边仿佛听到了幽幽的歌声。田园显然也看到和听到了,我们异常惊恐地看着四周,仿佛兰若就在我们的眼前。
就当我们恐惧到了极点时,田园把戏服放回到了木盒子里,然后紧紧地关上了盖子,再将那把破锁重新锁上了。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死神的唇边逃出来。难道躺在坟墓里的兰若,已经化为一个幽灵,渗入了她身前穿过的戏服中?
田园似乎与我心有灵犀,她颤抖着说:“兰若就藏在戏服里。”
“照这么说——刚才我们打开了木盒子,就等于把她给放了出来?”
她赶紧收起了盒子,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确信凌晨发生的不是梦。我看到田园的脸色异常难看,而秋云似乎也发现了什么。我想秋云已经知道了我和田园间的暧昧关系,处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她与我大吵了一架。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和她结婚几年来,始终都找不到那种我所期望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我想我确实对不起她。
今晚,我的心总是莫名其妙地颤抖,似乎整个幽灵客栈里,都笼罩着一层奇怪的东西,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已感到那个影子的存在了。
8月12日天气:小雨
凌晨时分,我被一阵凄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立刻冲出了房间,听出那是从秋云的房间里传来的。这时秋云冲出了房间,一把扑在我的怀里,神情恐惧万分。我问她发生什么了,她只是大口喘息着说:“它又来了,又来了。”
“它是谁?”“幽灵。”
我连连摇着头说:“不——”
“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这客栈里潜伏着一个幽灵,任何住在客栈里的人,都逃不过它的手掌心。我已经受不了啦,它让我恐惧,让我发疯!”
“你应该好好休息。”
秋云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缓缓地说:“告诉我,兰若是谁?”
“兰若?你怎么知道她呢?”
“是你喜欢的那个唱戏的田园把她带来的,是不是?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兰若了,她就在幽灵客栈里。快告诉我,兰若究竟是谁?”
秋云越来越变得神经质了,我有时候真担心她会不会悄悄地杀了我?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好吧,关于兰若的故事,也是我从西冷镇上老人们的口中打听来的。”于是,我给她讲了兰若的故事。
她立刻惊恐地张大了嘴说:“子夜?那尊山顶上的肉身像?”
“后来,人们发现一个从上头来的队长,突然死在了兰若的房间里。人们认为是兰若杀死了队长,是她给客栈里的人们带来了灾难,于是他们把兰若强行带到了海边,把她摁在海水里活活溺死了。”
“现在她来报复了?她会杀了我的!”
秋云挣脱了我的双手,逃回了她的房间。我独自站在走廊里,忽然感到一阵阴风从背后袭来——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跑下二楼正好撞到了田园的身上。她并没有吃惊,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把我拉进了她的房间里。
瞬间,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身体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那就是诱人的田园。
就这样,我和她共度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重,仿佛染上了那套戏服里的死亡气味。整整一个白天,外面绵绵不断地下着小雨,秋云始终都没有和我说话,而客栈里的人们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全都变得人心惶惶。
我该怎么办?
8月13日 天气:大雨
海边的天气越来越糟了,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雨。晚上,秋云又来找我了,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神色,仿佛她的瞳孔被一层薄纱蒙着似的。她一言不发地靠近了我,我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忽然,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刃口的寒光一闪,让我的眼睛一阵发晕———刀子已经抵住我的喉咙了。
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虽然心里非常害怕,但我的身体却保持着镇定,如果稍微一乱动,那刀子就可能会要了我的命。我轻声地问道:“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秋云仿佛中了魔一样,幽幽地说:“你背叛了我。”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崩溃了:“好的,我承认我和田园有关系。你杀了我吧,但你不要为难田园,她是无辜的。”
“到现在你还惦记着她?”秋云的口气充满了酸味,“不用你关心了,她已经离开幽灵客栈了。”“什么?”我没想到田园居然会不辞而别,那从兰若墓里挖出来的木头盒子,也一起被她带走了吗?秋云又用刀子顶了顶我的咽喉说:“我知道你并不爱我。但你必须和我在一起,永远都不能离开幽灵客栈。”
“不,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们都会死的。”“很好,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说完她收起了刀子,在走出我的房间以后,她把房门从外面给反锁上了。我大力地敲着门,要她放我出去,但始终都没有反应。我这才意识到:秋云把我软禁在幽灵客栈里了。
秋云已经完全疯了,我想她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我推开了窗户向外看了看,下面还是一个陡坡,如果从这里跳下去至少会摔成残废。现在,我已经无处可逃了。我不能让秋云发现这本日记,这本簿子里夹着兰若的照片,我必须得把它给藏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了房梁,或许藏在那上面正合适。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里吧,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写下去?
丁雨天的日记到此为止了,虽然日记只有三天,但告诉我的内容实在太多了。第一,田园确实来到过这里,而且还和丁雨天发生了暧昧的关系。第二,我终于知道那只木匣的来历了,原来竟是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我看到过那座枯树下的墓,还有一只乌鸦总是盘旋在那里。第三:在三十多年前,这客栈里住过一个子夜歌戏团,其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叫兰若,因为被怀疑是女鬼附体,而被愚昧的村民们杀害了。而木匣里的那套戏服,正是兰若生前曾经穿过的。第四:当秋云知道自己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以后,她变得近乎疯狂,居然把丈夫软禁起来,并以死亡相威胁……
所有这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已经是子夜了,我回头看了看水月,她正在安详地睡着。可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想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就抓紧时间给你写信吧。
转眼间四五个小时就过去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一口气写了那么多字,我居然还没感到累。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吧,然后我要打开窗户喘几口气。
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个小时?
此致!
你的朋友 周旋 于幽灵客栈
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叶萧已经心乱如麻了,他真想现在就跑到幽灵客栈去,把周旋从可怕的漩涡中拉出来。但最近他正在办一个重要的案子,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实在是抽不出身来。
忽然,他想到了周旋的父亲,现在大概还躺在医院里吧。对于周旋的父亲,叶萧始终都有一股歉疚。他看了看时间,如果现在去医院探望周寒潮,应该还来得及。他深呼吸了一口,把幽灵客栈的第十一封信放进了抽屉,然后便匆匆地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叶萧来到了周寒潮的病房里。虽然病房还是那样安静,但叶萧一看到周寒潮就愣住了。叶萧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周寒潮的头发还像年轻人一样浓密乌黑,可仅仅过了几天,周寒潮的半边头发都已经白了。
周寒潮看到叶萧后,只是苦笑了一下,轻声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不,如果现在不说出来,恐怕今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上帝了,而那段关于幽灵客栈的往事,也会随着我一起进入坟墓。”
叶萧心里有些害怕,如果他不把幽灵客栈的消息告诉周寒潮,恐怕现在也不会在医院里,“不,如果你一定要说的,可以等周旋回来以后告诉他。”“恐怕——我已经等不到周旋回来的那一天了。”
“别这么说,周伯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了摇头,目光神秘兮兮地说:“或许,她很快就会把我带走的。”“我不明白?”叶萧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周寒潮嘴角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很久才说出话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和你的父母那一代人一样,我也是一个知青,被分到K县的西冷公社插队落户。我就在那里住进了幽灵客栈……”
叶萧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朋友的父亲讲述往事……那是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故事,在一片荒凉的海边,一座令人恐惧的幽灵客栈,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一台古老迷离的子夜歌戏。
在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叶萧和他的朋友都还没有出生。而眼前这个一头白发的病人,当年却是一个英俊忧郁的青年。周寒潮的故事像溪水一样叙述着,叶萧渐渐地觉得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三十年前的幽灵客栈,和一对年轻的男女。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叶萧却丝毫都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终于,周寒潮说到了兰若的死——她被村民们溺死在了海水中。
周寒潮忍不住哽咽了,毕竟是在晚辈的面前,他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深呼吸着说:“兰若死了以后,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后来县里来人调查过这件事,但很快就不了了之了。不久以后,我的父亲因为生病而提前退休,正好给了我一个顶替父亲进工厂的名额,于是我幸运地得到了回城的机会,终于离开了我的伤心地——幽灵客栈。”
叶萧不禁叹了口气:“您忘不了兰若,是吗?”
“是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但是,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在我回到上海不久以后,就和工厂里一个女同事结婚了,后来周旋就出生了。当时,我只觉得娶妻生子是男人必然的义务,并没有想到感情的方面。不过我的妻子确实是个好女人,我一直很感激她。”
“可我从来没见过周旋的妈妈。”
“那是因为周旋没有如实告诉你。其实,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在周旋3岁的时候出了车祸。周旋是一个敏感而忧郁的孩子,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他实在是太像我了。如果你看到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再对照一下周旋现在那张脸,就会发现我们父子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叶萧看着周寒潮说:“是的,你们确实很像,尤其是眼睛。”
“恢复高考以后,我考进了大学,后来在文化单位工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有对周旋说过幽灵客栈的事,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在K县插队落户的。我一直想要忘记那段往事,但却始终都忘不了。”
“周伯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有。”他微微点点头,喝了一口水说:“3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来找过我,她的名字叫田园。”
“田园?”叶萧的心里一惊,田园不是那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子吗?正是因为她和周旋的那次奇遇,才使得周旋踏上了幽灵客栈之旅。
“那姑娘长得很漂亮,她说自己是一个戏曲演员,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她是来向我询问有关幽灵客栈的事情的。”
“她怎么会知道幽灵客栈?”
“当时我也很奇怪,后来她全都告诉了我。原来,田园的母亲当年也在子夜歌戏团里,就是被兰若顶替了的那个女主角。”
叶萧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个出于嫉妒而污蔑兰若的女人?”
“对,当时经田园这么一说,我立刻就想了起来。我曾经非常恨那个女人,但面对她的女儿,我却一点都恨不起来了。”周寒潮的表情又趋于了平静,淡淡地说:“田园说她是来替自己母亲忏悔的。在兰若死去以后,子夜歌戏团再也不敢住在幽灵客栈里了,他们迁移到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结果绝大部分人都被烧死了,只有田园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活了下来。”
“太可怕了!”
周寒潮继续平静地叙述:“田园告诉我,当地人传说是兰若的幽灵在报复他们。据说当年那些杀死了兰若的人们,在几年以后全都死光了,而且全都是在海里淹死的。那些死去的人都是荒村的村民,所以荒村的人至今仍对幽灵客栈充满了恐惧。”
“真不可思议,戏团里的人都是被烧死的,而那些害死兰若的村民都是被淹死的。一群人死于火,另一群人死于水。”
“那个女人从火灾中幸存下来以后,才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忏悔。后来,她嫁给了一个上海的戏曲演员,从此永远地离开了K县。她嫁到上海以后,不久便生下了田园。她是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子夜歌演员,但她再也不唱子夜歌了,而是让女儿学习另一个剧种。从此以后,子夜歌就此失传了,再也没有人会唱这古老的戏曲了。几年前,田园的母亲得了癌症,她在临终前,把幽灵客栈的事全都告诉了女儿。自然,这其中也提到了我。”“所以,田园就找到了您?”
周寒潮微微点了点头:“对,她为她母亲当年的所做所为感到羞愧。同时,田园也对兰若非常感兴趣,她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兰若更多的事。于是,她通过各方面的关系,终于找到了我”。“您全都告诉了她?”
“差不多是吧。那时候周旋已经离开了家里,独自到外面去住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田园的存在。后来,田园和我联系过几次,她说她去了一趟幽灵客栈,在那里发现了某些东西,但她并没有明说,似乎那东西让她感到很恐惧。不久以后,田园又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已经退出舞台了,我猜想这也许和她去过幽灵客栈有关吧。”
叶萧已经明白一些原因了:“原来如此———”
“就在上个星期,我从报上看到了田园突发心脏病死去的消息。我想在田园香消玉陨之后,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兰若的事了。所以,我必须要在死以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周伯伯,你不会死的。”
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周旋了,既然他能够想到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周旋最好的朋友,而周旋又无法回来倾听,所以我只能把这件事告诉你,这也是我对你的信任。”
叶萧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实在承受不起那么大的信任。只能安慰着周寒潮说:“放心吧,我会把周旋拉回到您身边的。”
周寒潮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窗外的细雨说:“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叶萧很识趣地点了点头,当他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了周寒潮的声音:“叶萧,谢谢你的倾听。”“周伯伯,也谢谢你的倾诉。”叶萧走出病房后,在走廊里轻声地说。
第十二封信
叶萧:
你好。
这里是真正的幽灵之家,我想我快死了。
昨天凌晨在写完信后,我并没有去给你寄信。因为我绝对不能离开水月,否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答应过你每天寄一封信的,不能自食其言,这时候我想到了阿昌。
于是,我抓紧时间跑到了楼下,把贴好邮票的信交给了他,对他说明了我的请求。当时天还没亮,外面还下着雨,我心里确实很不好意思,但阿昌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点点头答应了我,一分钟后他就披上雨衣跑了出去。
我不敢停留在楼下,又飞快地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这时水月已经醒了过来,她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双眼睛像来自古代画卷里的女子,略带几分慵懒和哀怨,忽然让我产生了一种距离感,仿佛眼前这迷人的女子,已不再属于这个时代了。在她的眉与眼之间,浮动着一股淡淡的韵味,永远都让人捉摸不定。
她缓缓地从床上起来,一句话都不说从我身边擦过,飘然走进了小卫生间里。
已经一个小时了,水月一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也许有的女孩早上起来后,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化妆,但水月并没有带化妆品进去。我感到一些不安,但又不敢催促她,正在犹豫的时候,水月缓缓地走了出来。她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就这样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外面有人敲门了。我警觉地走到门后问:“是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我小心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只见到一只大得吓人的眼睛,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阿昌,他用那双吓人的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是在对我说——“你的信已经投到邮筒里去了。”
我点了点头说:“谢谢。”
但阿昌并没急着走,而是举起了手中的两个饭盒,原来他把我们的早餐也送了上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在我接过那两个饭盒后,阿昌就立刻离开了这里。
我重新关好门回到房间里。水月蜷缩在床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饭盒放到她的眼前说:“不用怕,是哑吧阿昌,他把早餐给我们送来了,快点吃吧。”
水月机械地打开了饭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不时地用眼角瞥着我。难道她不信任我吗?不知道她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叹息了一声,拿起了另一个饭盒吃了起来。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早饭,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她的目光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应该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语调有些变了,宛如黑夜里海水的涨潮声,“冰凉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床,海底的暗流在为我伴奏,那是彻底的安静与清凉,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到我。”
“水月,没有人会伤害到你的,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
几个小时过去了,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我决定把水月带下去。既然他们都已经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让他们看看水月的样子,也许就会相信水月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并没有反对我这么做,她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房间,快步下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丁雨山、秋云、高凡,还有琴然和苏美都坐在餐桌边,这时一齐回过头来。他们全都惊呆了。
我紧紧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预想中的镇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没人的一边,高凡已经逃到对面琴然和苏美那里去了。
尽管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水月,仿佛是在看一个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她的手说:“水月,不要管他们,快点吃午饭吧,阿昌烧的菜很好吃。”
水月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似乎周围的人们并不存在。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好我也确实饿了,便也动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着别人,发现他们的筷子根本没动过,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索性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她并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倚靠着我,看起来我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了。
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对面的琴然露出了极端厌恶的表情,紧拧着眉毛闭上眼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他们的恐惧更加助长了我的挑衅,我淡淡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吃午饭?都快凉了。”
“我们不会和死人一起吃饭的。”说话的是丁雨山,他的声音沉闷而冷峻。
“难道你们没长眼睛吗?在我身边的是一个大活人。”
“没人能活着从海底回来。”
“你们真是不可理喻。”我摇了摇头,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说:“告诉他们,你还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地说:“我不认识他们。”
“对,那是因为你暂时失去了记忆——”
忽然,高凡打断了我的话:“周旋,到现在清芬还没有回来。”
“真的吗?但愿她不会出事。”
“不,我想她已经出事了。”高凡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怨恨,他忽然盯着水月说:“全都是因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种荒唐的事情,居然以为死人在海里能活过来。不单单是清芬,还有小龙的死,也都是因为你们。如果你不从海里回来,也许小龙也不会死。”
我刚想辩解几句,秋云就接着他的话说了:“高凡说的没错。正是因为你们,才给幽灵客栈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那你们想怎么办?”我试探着问道,恐怕和他们说道理已经说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可以,明天我就带她离开这里。”
“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她是从海底来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紧紧地抓着水月的手说:“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于要杀了她吗?”
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秋云终于回答了:“没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摇着头大声地说:“你们要杀人?天哪!你们都疯了吗?”这时我看了看水月,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让人心碎的哀怨。
“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这并不犯法。”丁雨山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们本来也不想这么做,但为了幽灵客栈永久的安全,必须要消灭她。如果你带着她离开这里,那就会造成更大的麻烦,你明白吗?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疯了,疯了,你们全都疯了。我警告你们———要是敢动水月一下,我就把你们全都杀了!”
我当时只是脱口而出,却让丁雨山他们都吃了一惊。随后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楼上。
回到二楼的房间里,我重新把门锁了起来。我大口地喘着气,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问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幽灵客栈过去的那些传说,让他们陷入了恐惧之中。”
“什么传说?”
我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那都是幽灵客栈的往事了,从它的建立到惨案的发生,从三十年代的对于它的报道,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记里。说到最后,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却很平静,在我讲述的一个多小时里,始终都这样倾听着。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说:“也许,一切都是因为子夜。”
“你是说子夜殿里的肉身像?”“不,我是说那个唱子夜歌的东晋女子。死于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乐府里子夜的化身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浑身颤抖了起来。这时候,我只想快点离开这恐惧之地。于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的细雨,台风应该已经远去了。我回过头说:“水月,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到哪儿去?”
“先到西冷镇上再说,反正我们不能留在幽灵客栈了。这里对你来说太危险了,那些疯子想要杀了你。”
她低下头想了想说:“现在可能来不及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许水月还没准备好吧,但我又不能强迫她。反正是在幽灵客栈的最后一晚了,或许会非常难熬,但我想我们会挺过去的。
整个下午我们足不出户,一直蜷缩在房间里,外面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们会突然冲上来———丁雨山一直都让我感到恐惧;而秋云又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记里,我更发现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于画家高凡,似乎还未从挖金子失败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而清芬的事更让他痛苦万分。
如果说这三个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就是都在这阴郁古老的客栈里住得太久了。如果一个人长期处于这种环境,那么他(她)迟早会精神崩溃的———难道他们早就疯了吗?
终于,夜色渐渐降临了,但我不敢迈出房门半步,不知道出去后会发生什么。突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紧张地问外面是谁,却没有人回答。
难道是哑吧阿昌?我轻轻地打开门缝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里端着两个饭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再把门锁好后,我把饭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还冒着热气呢。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饭里下毒?
但这时候水月已经吃了起来。看着她毫无顾忌的样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现在除了这丑陋的哑吧外,我还能信任谁呢?
于是,我也端起饭盒吃了起来。我看着水月吃饭时的样子,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但愿这是我在幽灵客栈里“最后的晚餐”。
吃完晚饭后,我把饭盒洗了洗放到门外,我想阿昌应该会来拿的。
水月抱着自己肩膀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幽幽地说:“周旋,明天等我们离开了幽灵客栈,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叹了一口气问:“如果我已经没有家了呢?”
“至少你还有大学。再过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等你回到学校里,就会把一切都重新记起来的。”
“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不,放心吧水月,将来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别提将来了,就算是明天,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水月很快就睡着了,身体弓得像只龙虾,表情安详而迷人。
房间里寂静得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直到晚上十点,我才渐渐有了些睡意,忽然门上响起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还没来得及跳起来,那扇门居然已经自动打开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站在门口——秋云。
瞬间,我只觉得见到了一个坟墓里出来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让人心里发闷,特别是她的眼神。秋云正盯着床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嫉妒。
我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秋云举起了手中的钥匙说:“我是这客栈的主人,自然有每一个房间的钥匙。”
“你声音轻点,不要吵醒了水月。”然后,我把秋云推到了门外,接着再把门关好,我背靠在门上对她说:“即便这是你的客栈,你也没有突然闯进来的权力。”
“够了,我来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云的脸,只觉她的眸子里闪着一股特别的东西,她似乎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你把她从海边救回来,就已经铸成大错了,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关你什么事?”
“当然与我有关,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秋云的声音柔和了下来,反而让我更加害怕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声音就紧贴着我耳边,让我的耳根子都红了,我的后背紧紧地靠着门板,随时准备逃进门里去。
她又有些激动了,嘴里带着一股浓浓的酸意说:“当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时,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园——”
忽然,秋云似乎想起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把后半句话又生吞了回去。
“你刚才说什么?”我反而紧追不舍地问下去,“你丈夫和田园,发生了什么?”
“别问了,这与你无关。”
我说:“老实说吧,我已经发现你丈夫留下来的日记了。”
秋云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她脸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惊恐的表情。我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你说你在等你丈夫回来?”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灵吧?”我的话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颤抖,黑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等了许久,她才战战兢兢地回答:“你什么意思?我丈夫不是幽灵,他只是去国外旅行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去国外旅行?不,他去阴间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记了,就让我告诉你:你的丈夫现在正躺在坟墓里。“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身上冰凉地吓人,就像一具美丽的僵尸,我幽幽地说:“是你杀了你丈夫,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么说?”
“昨天晚上,我在海边坟场里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园的关系,你被那个幽灵折磨得痛苦万分,最后你的精神崩溃了,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变成了客栈里的幽灵。”秋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别说了!”
“不过,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关于你丈夫外出的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我,而是为了欺骗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经恍惚了,虽然杀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却以为他还活着,以为他只是去了国外,终于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悬崖上去等待,是吗?”
她终于放弃了抵抗,轻声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忆,“是我杀死了我丈夫。我以为他和那个幽灵要来杀我,我必须先下手保护自己的生命。于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时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咙。但我相信他并没有死,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他已经回来了——就在幽灵客栈里!”
忽然,她后退了几步,消失在了走廊里。我吁出了一口长气,自己也打了一个冷战,立刻回到了我的房间里。
幸好水月还在熟睡之中,她的样子非常安详。于是,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这是一个致命的夜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海底飘荡着,四周是冰凉的海水,如女子长发般的卷曲海藻缠绕着我,它们随海流而波动,渐渐地纠缠住我的四肢,把我困在海底动弹不得。终于,我看到了那线白色的幽光,一个声音藏在光线里,对我唱出了海妖的歌谣。
突然,我睁开了眼睛,仿佛刚从海底浮上来,把头探出海面大口地喘息着。但我确信,刚才真的听到了那海底的声音———幽灵复活之歌?
天哪!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一下子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电灯。
床上是空的。
我环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又打开小卫生间看了看———水月不见了!
她到哪儿去了?就在我心跳越来越快的时候,耳边似乎又听到了那诡异的声音……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这里是幽灵客栈?不,更确切地说是幽灵之家。
———它们就在这里,释放的时候到了。
于是,我一把推开了房门,疯也似地冲进了黑暗的走廊。是的,那个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跑下了楼梯,来到了底楼的大堂里。
一盏惨白的灯刺得我睁不开眼睛,但那可怕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天哪!那是子夜歌的声音。是的,我听到了,听到了洞萧、笛子、古筝还有笙,悠悠扬扬地飘荡在客栈中。这种已经失传了的古老戏曲,有着摄人心魄的曲调,让我仿佛回到了另一个时代。
我渐渐地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幻景———在萧与笛的伴奏中,一个无比惊艳的古代女子,穿着一件绣花的女褶,脚下是青色的裙子,在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反光。只见她挥舞着飘逸的水袖,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口中吟唱着古老的子夜歌曲子。
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发疯。
是的,美的极点,也是恐惧的极点。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似乎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曲子所凝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现在我确信———她是个幽灵。
我仿佛见到一面镜子,唯美和恐怖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一边优雅地吟唱着,一边把眼角的余光向我瞥来,我渐渐地看清了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和鼻子,她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她脸上哀怨的表情,与子夜歌忧伤的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梦似幻的水袖上下飞舞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似乎将要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不能———
瞬间,我挣扎着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这里并不是古老的戏台,身边也没有鼓瑟齐鸣的乐队,而是幽灵客栈的大堂。那个迷人的古代女子,正是穿着一身戏服的水月!
而在一边的墙角下,我看到了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一张密纹唱片正在圆盘里转动着。我明白了,那萧、笛、筝、笙的伴奏,正是从这唱片里传出来的。
在电唱机的子夜歌伴奏下,水月的眼神已完全投入了其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水月居然会唱子夜歌!那古老优美的歌声和唱词,清楚无误地从她口中传出,仿佛已变成一个子夜歌演员。突然,我觉得仿佛在哪里看到过这一幕———天哪!实在太像了,像那幅夹在丁雨天日记里的黑白照片———兰若?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立刻打断了水月的歌声,就连电唱机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琴然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大堂里的水月。
显然她已经被这一幕吓坏了,尤其是当琴然面对古装的水月时,仿佛真的见到了古代的幽灵。我看到琴然浑身都在发抖,眼球都有些突出来了。
“你是谁?”
水月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磁性,好像经过录音棚里的某种技术处理。水月穿着那身飘逸的戏服,缓缓地向琴然走去。
琴然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说:“别……你别过来……别过来……”
忽然,琴然像发疯了一样尖叫起来,立刻慌不择路地向旁边逃去。但她刚跑出几步,就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
玻璃立刻就破碎了,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然后,我看到琴然回过头来,满脸全都是血,染红了身上的衣服。她的脸变得非常可怕,鲜血还不停地从额头涌出,脸上还插着几块玻璃碎片。琴然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把沾满血的手伸向了水月。
就当琴然要抓到水月衣服的时候,突然倒在了地上,缓缓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这时候,苏美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她尖叫着冲到琴然身边,吃力地扶起了浑身是血的琴然。在摸了摸琴然的脖子之后,苏美恐惧地叫了起来:“她死了!她死了!”
水月似乎也被吓倒了,她回退了几步,茫然地看着琴然和苏美。就在这时,客栈里的其他人也出现了,丁雨山、高凡,还有秋云,他们快步跑下了楼梯,惊恐万分地看着大堂里血腥的一幕。
苏美抬起头来,她的身上也沾满了琴然的鲜血,她指着水月高声叫道:“就是她,就是她杀死了琴然……杀死了琴然……”
丁雨山低下头看了看琴然。然后又抬起头看了看水月和我,显然,水月那身戏服让他感到几分恐惧。秋云扶起了苏美,轻声地说:“我们会保护你的。”
我把水月拉到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而水月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们。
秋云死死地盯着水月,她被一身戏服的水月完全震住了。突然,她盯着水月的眼睛睁大了起来,仿佛发现了某个可怕的秘密。于是,秋云大声叫了起来:“周旋,你快离开她,她不是水月!”
“你说什么?”
我的心里猛的一颤,但还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秋云颤抖着说:“你身边这个穿着戏服的女人不是水月,而是——兰若!”
“兰若?”我张大了嘴,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旁边的水月。
在她那双如梦似幻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子夜歌的柔情与哀怨。她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轻声地说:“兰若?我的名字叫兰若吗?”
“是的!你就是兰若。”秋云转而又盯着我的眼睛,“刚才,我发现了当年兰若留下来的照片,就和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秋云把一张照片扔到了我的脚下。我急忙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女子。天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分明就是水月的照片嘛,照片里的她嘴角露出微笑,但眼睛里却是淡淡的忧郁,迷人而又伤感。在照片的最底下写着照相时间——是在整整三十年以前。
真不可思议,水月和兰若真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突然,我回过头又看着她——她究竟是谁?
“三十年前,那些人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扔进了大海里。”秋云用幽灵般的语调,冷冷地说着。
我的心里又是一颤,难道我在海滩上发现的这个女子,她并不是水月,而是当年被扔进大海的兰若?她已经在海底沉睡了三十年,最后被我从海边带回了幽灵客栈?
忽然,我想到了当时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水月在海里出事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游泳衣。但是,当我第二天在海滩上发现她的时候,她却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如果她不是水月,那么只能是兰若复活了?
此时此刻,她穿着当年兰若穿过的戏服,幽幽地站在我的面前,把我当作了她惟一所爱的人。
叶萧,任何人面对我这种情况,都会精神分裂的。
“我说过,她是一个死人,是一个祸害。现在,她终于又开始杀人了。”一身黑衣的秋云恶狠狠地说着。
我该怎么办?我爱的是水月,而身边站着的她,却是和水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兰若?一个在海底躺了三十年的女子?
这是真的吗?不,即便她不是水月,也不能让她落到疯狂的秋云手中。瞬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大声地对他们说:“不管她究竟是谁,你们也不该这么对她。她是无辜的,她并没有杀人,是琴然自己撞到玻璃上的。”
“不,是她杀死了琴然!”苏美从地上站起来,指着水月(或是兰若?)叫了起来。她显然已经被吓坏了,声音是如此之高,以至于让头顶的灯都摇晃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在所有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宛如一个个幽灵呈现。看着这闪烁的灯光,我忽然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大喊一声:“苏美快闪开!”
在电光火石之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那盏灯突然掉了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上!
瞬间,我听到了一声惨叫。
大堂里立刻暗了下来,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月(或是兰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突然把我向后拉去。我心急如焚地大叫起来:“苏美,苏美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浮现起了刚才那一幕:吊在天花板的电灯忽然掉下来,正好砸到了苏美的头顶。那盏电灯有一个很沉的玻璃灯罩,如果正好砸在头顶上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黑暗中我听到了高凡的声音:“我摸到她了……到处都是血……天哪……她死了!”
苏美被电灯砸死了!
在仅仅几分钟的时间内,琴然和苏美就先后香消玉陨了。我搂住了水月(或是兰若?)的肩膀,难道真的是她带给了她们灾祸吗?
忽然,我听到了秋云的声音:“她又杀死了一个人———我们不能再等了,难道要让她把我们都杀死吗?”
丁雨山大声地喊了起来:“周旋,为了幽灵客栈里所有人的安全,快把这个女人交出来吧。”
“不,你们错怪她了,这些事与她无关。”
我在黑暗中大声地喊着,但水月(或是兰若?)已拉着我向大门逃去。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们冲上来的脚步声。我已经不能再和他们讲道理了,恐惧让他们都发疯了,也许他们就要动手了。我已别无选择,深呼吸了一口气,抓着她的手推开了客栈的大门。
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在紫色的天空下,我可以依稀看清水月(或是兰若?)的脸庞。她穿着那身戏服,眼神迷茫而恐惧,和我一起跑进了凌晨的荒野中。
没跑出几步,我就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丁雨山的声音:“你们别跑,快给我站住!”
当然不能站住,如果落到这群疯子的手里,我们就完了。这是我们最后的逃亡,但这时脑子已经发热了,我已辨别不清东西南北,后面那群人又紧追不舍,在慌不择路中,我们居然跑错了方向,直向大海的位置跑去。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来不及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他们离我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不能再往回跑了。而眼前只有一条路,我已经闻到了海水的气味,突然,水月(或是兰若?)跑到了前面,拉着我冲上了这条小路。
天色又亮了一些,空中还飘着一些雨丝。在东方柔和的白光照射下,我看到眼前穿着戏服的她,宛如已变做古代的女子。那身轻柔的女褶和水袖,在凌晨五点的海风吹拂下飘逸着,仿佛是镶嵌在这荒凉海岸中的一幅美艳油画。
突然,眼前除了水月(或是兰若?)以外,又出现了一片更开阔的景象———大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我的脚下正是海边的悬崖绝壁。瞬间,我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在悬崖的边上停了下来。
我有恐高症,听到几十米以下,海浪震耳欲聋地拍打着岩石的声音,只感到一阵头晕。
从东方极远处的海平线下,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在乌云后隐隐闪耀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只能绝望地回过头来--他们已经冲上来了。
忽然,原本的微风细雨又大了起来。身后的金光被黑云所覆盖,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我紧紧地搂着水月(或是兰若?),我能感到她身上古老的戏服里,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生命。
第一个跑到我面前的是丁雨山,他一拳打在了我的脸上。
于是,我和水月(或是兰若?)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我的脸朝下对着她,正好把她覆盖在我的身下,我要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
紧接着我感到后背被人踢了几脚,同时也听到了高凡和秋云的咒骂声。他们要杀了这可怜的女子,但我却用身体保护着她。
此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保护自己身下的女子。她面朝上,我面朝下,我们几乎脸贴着脸,呼吸着彼此口中的气息,似乎都感到了某种内心里的东西。我的眼前只见到她的眼睛———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恍惚,再也分不清谁是水月,谁是兰若了。既然,她将我当作了惟一所爱的人,那么她就是我的水月。
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丁雨山他们不停地对我拳打脚踢,但我就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用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保护着水月(或是兰若?)。背后一阵又一阵剧痛,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上我的身体,我想他们已经完全疯了。
忽然,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她———我感到自己在流血,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撑不住了,很快就要和她永远分别了。我的泪珠滴到了她的眼睛里。
她的眼睛里也在分泌着泪水,我们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化学反应,那感觉瞬间无比奇妙———她究竟是谁?水月还是兰若,这都已经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一起。就算现在一起死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在死亡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突然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声音,落在我背后的拳脚也一下子消失了。
我悠悠地回过头来,只看到丁雨山的身影向前冲了出去,瞬间整个人就“飞”出了悬崖。然后,我只听到他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就被海水吞没了。
这时我的眼睛已被泪水和雨水模糊了,再加上狂风暴雨中昏暗的光线,我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我只见到悬崖上多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像梦境中闪现的幽灵……
高凡和秋云都被那黑影吓得尖叫起来,但随后高凡也被推下了悬崖。趴在地上的我立刻向悬崖下看去,只见高凡吼叫着摔了下去,自由落体地下降了几十米,转眼间就被海浪吞噬。
我说过我有恐高症,这时我也晕眩了起来,但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悬崖下面。突然,秋云也进入了我的视线,掉下了高高的悬崖———那身骇人的黑衣划破了白色的巨浪,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们都已经摔下去了,接下来该轮到谁了?虽然,当时我脑子里已经糊涂了,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选择被打死,也不想从悬崖上掉下去。
正当我听天由命时,一阵巨大的晕眩袭击了我的脑子,刹那间就把我推入了黑暗之中。
我的意识终于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在大海上漂浮着,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脚腕,将我拖下了深海中。叶萧,救救我。
长途大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终点站是K市的西冷镇。叶萧坐在大巴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虽然眼睛看着车窗外,心里却想着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从幽灵客栈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难以想象信里的内容会是真的,总之叶萧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几天的不一样,最后并没有落款,结尾的一行字是———“叶萧,救救我。”
或许,周旋已经陷入了绝境,难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说的那样,最后被拖进了大海?既然是这样,他又是如何给叶萧写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叶萧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过,从第十二封信的信封来看,和前面几封信一样,邮票上依旧盖着西冷镇的邮戳。
昨天上午,在读完那封信以后,叶萧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周寒潮已经在凌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断为心肌梗塞。当时,叶萧只感到眼眶里一阵发热,但医生说周寒潮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死时并没有任何的痛苦。
当叶萧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了周旋,也为了周旋的父亲,不论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他都要去一次幽灵客栈。也正好是在昨天,叶萧手头的那桩案子顺利侦破了,他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
今天清晨,叶萧坐上这辆长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灵客栈的旅途。看着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离上海越来越远,离K市越来越近,叶萧的心里也忐忑不安起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仰着头靠在座位上。下午两点,长途大巴开进了西冷镇。
叶萧身上只带着简单的行李,下车后先在镇上转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的一样,这个镇子富裕而繁华,街上开满了各种市场和娱乐场所,一路走过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口音。
他并没有进入西冷镇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镇邮局。叶萧向邮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证,找到了负责荒村那一带的乡邮员,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肤色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叶萧问他:“师傅,有没有见到过幽灵客栈的信?”
乡邮员显然吃了一惊,立刻点了点头说:“是的,在最近十几天,我每天都从荒村的邮筒里开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灵客栈,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今天有没有信?”
“不,从昨天开始就没有了。”乡邮员摇了摇头,倒吸一口冷气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会有人从幽灵客栈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感到很害怕,生怕自己被沾上什么晦气。”
“能带我去幽灵客栈看一看吗?”乡邮员犹豫了片刻之后,同意了叶萧的请求。
乡邮员推着自行车走出了邮局,让叶萧坐上了自行车的书包架。尽管叶萧带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觉还是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没上过自行车后座了。
“小心了。”乡邮员吆喝了一声,便飞快地踩动踏板,自行车一下子就“窜”了出去。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骑出了西冷镇,来到了乡间的小路上。
叶萧小心地坐在自行车后面,乡邮员的车骑得让他心惊肉跳,但终究还是有惊无险。几十分钟后,他们就经过了荒村,叶萧注意到了村口的那个绿色邮筒。
然后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叶萧不得不佩服乡邮员的骑车技术,后面坐着一个人,居然还骑得如此飞快。
在乡邮员吃力地骑上一个高坡后,叶萧遥遥地望见了大海。现在是下午三点,天空中布满了云朵,远方黑色的大海让人心情压抑。
终于,他看到幽灵客栈了。
那栋黑色的古老建筑物,孤独地矗立在荒凉的海边,给人的感觉是阴郁、沉闷、绝望———正与周旋寄给他那张照片里的一样。
乡邮员始终保持着沉默,尤其是见到幽灵客栈以后,更是连喘气都不敢大声了。在距离客栈几十米的地方,他终于把自行车停了下来。
叶萧从后座上跳下来,轻声地说:“非常感谢。”
“今天你要住在这里?”“我不知道。”
乡邮员摇了摇头,蹬着踏板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此刻,叶萧一个人站在客栈的大门前,看着这栋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筑,忽然间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后的话来说,这里就是“幽灵之家”。而他现在就要闯入这幽灵之家。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叶萧用拳头敲了敲客栈的大门。然后,他在门口等了半分钟,心里七上八下的。
忽然,那两扇门被打开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探了出来。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叶萧还是被吓了一跳。周旋说得没错,这张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吗?”
阿昌显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点了点头,然后就把叶萧放进来了。
幽灵客栈的大堂,就和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样。叶萧特意看了看墙上的那三张照片,果然如此。还有墙下的柜子,放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他回过头来,看到阿昌依然警觉地盯着他。
叶萧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轻声地问道:“阿昌,你认识周旋这个人吗?”
阿昌张大了嘴巴,似乎被叶萧吓到了,连着后退了几步,紧紧地靠在柜台上。叶萧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和笔,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说话,但你可以听到,也可以写下来。”
哑吧阿昌的手在颤抖着,许久才拿起了那支笔,他看着叶萧的眼睛,终于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我认识周旋。”
叶萧点了点头说:“很好,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阿昌缓缓地写道:“不,我不知道。”“他已不在幽灵客栈了吗?”阿昌看着叶萧的眼睛,他并没有写字,而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叶萧的心里又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总觉得这里散发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忽然,叶萧抛开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楼梯。
他飞快地来到了二楼的走廊,只见到一层薄薄的灰尘扬起,没有一丝人气的感觉。叶萧记得周旋在信里说,他住在二楼13号房。于是,叶萧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房号,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床和写字台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周旋信里说得没错,从这里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叶萧低下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也包括写字台的抽屉,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忽然,叶萧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冲出了13号房,打开了走廊边的每一个房间,但每一间房里都是空空荡荡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迹象。
他摇了摇头,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楼。但这里和二楼一样,叶萧找遍了所有的房间,都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看起来都已经空关了许多年了。
叶萧又找到了后面那道狭窄的楼梯,他沿着迷宫般的走廊穿行着,那感觉仿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里。好一会儿他才冲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楼的大堂里,阿昌依然在柜台前站着。
叶萧跑到阿昌跟前,颤抖着问道:“怎么回事?他们都死了吗?”
这回阿昌拿起了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但阿昌还是摇了摇头。
叶萧有些绝望了,他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时间已是下午四点了。如果现在不走的话,那就要留在幽灵客栈过夜了,一想到和这个“卡西莫多”式的哑吧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不,绝对不能在这里过夜,否则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周旋已经是前车之鉴了,叶萧行事一向谨慎,既然什么都没有找到,他绝不会冒险留下的。
叶萧匆匆地向阿昌告辞了,跑出了幽灵客栈。
跑出客栈的大门,他终于大口地呼吸了起来,刚才在里面的感觉让人窒息。叶萧想如果在这客栈里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变成精神病的。
在荒凉的原野上缓缓地走着,叶萧忽然想去看看海滨,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样。
于是,他向海边的悬崖跑去,这里遍布着高高的岩石和悬崖,他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是最后出事的地方。终于,他抵达了那片小海湾。
叶萧眯起眼睛向大海望去,只见两边的悬崖高耸,海里布满了黑色的暗礁,再加上远方阴沉的海平线,整个海湾很容易让人产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里,水月就是在这里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周旋和水月的样子,周旋也是从这里把水月(还是兰若?)捞上来的吗?
忽然,叶萧感到身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来到了可怕的坟场之中。眼前不计其数的坟墓,给他以巨大的视觉冲击,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阵恐惧,他知道这是人的一种本能,对死亡本能地恐惧。
叶萧缓缓地向坟场的深处走去。终于,他找到了那棵惟一的枯树——在树下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
这是兰若的墓。她还躺在里面吗?
叶萧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取出了一束白色的兰花,这是他在离开上海前特地买的。花里还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叶萧把它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将花放到了兰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几分钟,心里似乎安静了许多。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恐惧,只是对岁月的哀伤和惋惜。
终于,叶萧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这里。
刚走出几百米后,叶萧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里对它的描述。当他站在下面仰望上去,忽然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晕眩。叶萧观察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径,趁着时间还来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叶萧本来就喜欢登山,这样的山峰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山顶。果然,山顶的景色豁然开朗,四周的山峦和大海一览无余。在山顶的平地上,有一间古庙孤独地坐落着。
这座庙是破得可以了,也许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他快步走到了庙门前,见到了门上的匾额——“子夜殿”。
从周旋的信里,还有周寒潮对他述说的往事中,叶萧已经知道了这座庙的故事。现在真的面对它时,不禁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庙门,只见里面一片残破的景象,随着他脚步的闯入,地上扬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然而,当叶萧的目光投向神龛时,却发现那上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破旧的案台。
肉身像呢?叶萧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里不是说,在子夜殿里有一尊肉身像吗?九十多年前,那个叫子夜的女戏子香消玉殒之后,被一位德国医生做了防腐处理,成为了肉身像供在了神龛上。而且,周寒潮在医院里,也说自己曾看到过子夜殿里的肉身。
他又环视了古庙内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连木头雕像都没有发现。眼前的神龛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只是一团空气,或者,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难道神龛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当他想到这里,便又毛骨悚然了起来。
叶萧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自己会变成精神病的。在离开子夜殿之前,他最后看了神龛前的案台一眼——据说,当年兰若就是在这里被捡到的。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婴的哭声,那可怕的声音仿佛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进入了大脑里。
最近叶萧总是发生幻听,但这一回却让他恐惧到了极点。
他急匆匆地跑出了古庙,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沿着来时的山路跑了下去。
当萧回到山脚下的时候,开始大口地喘息起来。
叶萧在荒村搭上了一辆小货车,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他带到了西冷镇上。
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叶萧随便找了一家小饭馆,草草地解决了晚饭。然后,他问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十分钟后,叶萧找到了西冷镇派出所,却没想到在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在公安大学读书时的同学,而且还是他的室友。
更让叶萧想不到的是,他的这位才二十七岁的老同学,现在已是西冷镇派出所的所长了。
自从学校毕业以后,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这次相遇自然让两人都唏嘘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长值夜班,他把叶萧拉到了值班室,泡了两杯当地特产的茶,要好好地叙一番旧情。但叶萧却没有这个心情,周旋的事让他心里忐忑不安。要是没有眼下这档子事,他还真想和过去的室友聊个通宵。
终于,叶萧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灵客栈的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老同学。
等他全部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叶萧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胸中的郁闷都释放了出来。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学的脸色,已经变得异常凝重,使他的心头又添了一丝不安。
老同学拧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为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忆之中:“那是三年前的夏天,我刚被调到西冷镇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报案,说是幽灵客栈发生了命案。报案人是几个自助旅游者,这些喜欢冒险的年轻人来到西冷镇上,听说了幽灵客栈的传说,就想要到客栈里住上几晚,试一试谁的胆量更大。当他们抵达幽灵客栈以后,却发现底楼大堂里躺着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他们都被吓坏了,立刻跑到镇上来报案。”
“三年前?丁雨天应该还活着。”
“对,当时确实有一个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册经营幽灵客栈。本地人从来不敢靠近那里,住在里面的全是从外地慕名而来的游客。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刻赶到了那里,果然在底楼大堂里发现了那两具女尸。死者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后经核实身份,两人是从杭州来的大学生,一个叫琴然,另一个叫苏美。”
叶萧立刻就愣住了:“什么?琴然和苏美三年前就死了?”
“没错,当时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西冷镇附近已经很多年没出过命案了,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命案轰动一时,那桩案子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经过现场的勘察和法医的检验,那个叫琴然的女孩,估计是一头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脑动脉而死。而那个苏美,则是被吊灯砸到了头上,当场颅骨骨折身亡,两人的死亡时间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当时,面对这样的大案我们都很紧张,立刻对幽灵客栈进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哑吧外,我们没有发现其他人。然后,我们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结果在海面上发现了两具浮尸,打捞上来以后发现是一男一女。经过身份核实,发现其中那具女尸,是客栈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云;而另一具男尸则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于他们的死因,经法医检验是溺水身亡。”
“他们早就死了?”“当然,当初就是我核对了他们的身份,而且还参与了法医尸检的过程。”
老同学说话的那种口气,让叶萧不信也得信了,他摇了摇头问:“还发现了什么?”
“你听我说下去,就在我们现场勘察的当天,在附近海上作业的渔民们,从海里救起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并送到了医院。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立刻赶去医院查看。可惜的是,那个人虽然被救活了,但已经变成了精神病,什么都说不清了。但我们发现了他身上的证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灵客栈的旅客记录里,正好有这个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个画家。”“对,后来我们证实了他的身份,并通知了他在上海的亲戚。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定,确定高凡得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从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于是我们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我们的搜索还在继续,在海边的墓地里,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丁雨天的坟墓,从墓碑上的时间来看,正好是案发的前几天。于是,我们挖开了这座坟墓,结果发现丁雨天的尸体,基本上还没有腐烂。经过法医的尸检,发现他是被剪刀之类的锐器割断喉咙致死。”
“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线索呢?”
“我们在幽灵客栈的二楼和三楼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结合客栈的旅客登记簿,基本上确定了案发那天住在客栈里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云夫妇,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还有客栈里的厨师阿昌,也就是在现场发现的那个哑吧。而外地来的住客总共有六个人,其中有三个来自杭州的女大学生,她们的名字叫琴然、苏美、水月。”
“水月?”叶萧忍不住叫出了这个名字。“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记错。虽然,我们一开始就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但水月却始终都下落不明,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到现在她还算是失踪人口。除了三个女大学生外,还有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他们也像是空气一样蒸发了,我们只发现了这对母子留在客房里的行李。至于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画家高凡了,不过他已经变成了精神病,听说现在还关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这么说来———只有阿昌和高凡两个人幸存了下来?”
“是的,我们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内的五具尸体。而水月、清芬、小龙三个人则失踪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只有哑吧阿昌是唯一的证人。幸好他还会写字,我们对他进行了盘问,但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案发的凌晨他正在睡觉,听到一阵惨叫声以后,才在大堂里发现了琴然和苏美的尸体,当时他完全被吓坏了,而客栈里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说自己就一直躲在厨房里,直到被警察发现。”
“你们相信他的供词吗?”
“我相信。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作案动机。如果真的是阿昌干的,他早就该远走高飞了,为何会守在客栈里直到警察到来?”
叶萧不禁点了点头:“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后来,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并不是天生的哑吧,他的父母都是县子夜歌戏团的演员,据说阿昌小时候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十岁的时候,曾随着戏团在幽灵客栈住过一段时间。”
“子夜歌戏团?”叶萧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诉他的往事,“你知道兰若的事吗?”
“是的,在深入调查幽灵客栈以后,我从当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兰若的事。当年,还是一个小孩的阿昌,曾经和兰若在同一个戏团里,而且都住在幽灵客栈。也许,他目睹过兰若遇害的那一幕。”
“对,阿昌知道兰若长什么样,所以他对水月感到害怕。”
“在发生了兰若的事情以后,戏团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灵客栈了,只能搬到了西冷镇上。不久以后,戏团住的房子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乎所有的人都被烧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亲。只有十岁的阿昌和一个女演员,奇迹般地从大火中逃了出来。”
“幸存的小男孩原来就是他?”老同学点了点头,又给叶萧泡了一杯新茶,然后继续说下去:“但不幸的是,那个女演员几乎完好无损,而阿昌却在大火中严重烧伤了,尤其是他那张脸,虽然得到了医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后还是破相了,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说话了,也许是受到了父母被烧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咙被烟熏坏了。子夜歌戏团也就此消亡了,阿昌成了一个孤儿,被西冷镇上一个厨师收养长大。阿昌从厨师手中学得了一手好厨艺,但因为他又丑又哑,再加上那可怜的身世,他被周围所有的人瞧不起。几年前,幽灵客栈在丁雨天的经营下开张,阿昌就到他那里去做了厨师。”
叶萧忍不住叹了口气:“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虽然几十年来,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视,但他的性格非常温和,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欺负他了。总之,他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没人相信他会做出杀人害命的事情。”
“那你认为这案子是谁干的?”“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我个人认为,这桩案子类似于民国元年发生在幽灵客栈的惨案。”
叶萧立刻想起了信里的内容:“客栈的主人突然发狂,杀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后再自杀?”
“对,我查过民国元年的卷宗,与这桩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长时间居住在这种环境中,迟早都会发疯的,高凡就是现成的例子。”“你是说秋云发疯了,然后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杀死了两个女大学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杀?”
“这是最大的可能,至于失踪的那三个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只是尸体没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议,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库布里克导演的恐怖片《闪灵》。”
老同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当时,我被这案子弄得焦头烂额,连着几个星期寝食难安。它就像噩梦一样,至今还会让我心有余悸。”
但是,叶萧还是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既然这些人早已经死了或失踪了,周旋又是怎么见到他们的呢?真的难以置信,周旋把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写进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信中——难道,周旋住在幽灵客栈里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灵们生活在一起吗?
叶萧想到了信里小龙的那些话,那不就是某种暗示吗?住在幽灵客栈里的,自然全都是幽灵。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灵们为伍,而且还把自己和幽灵间的故事,写成了信寄给他,叶萧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
老同学看到叶萧不停地发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叶萧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他又和老同学聊了一会儿,谈起了在公安大学读书的年代,不知不觉就谈到了晚上10点钟。
再这么谈下去就要在派出所过夜了,叶萧终于依依不舍地辞别了老同学。他在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点的旅馆,凑和着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叶萧坐上了从西冷镇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静静地倚在车窗边,看着西冷镇渐渐消失在青山中间。此时,他的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听到的所有事情。总之,还是那四个字——不可思议。
看着雨点打在车窗上,叶萧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忽然,他想起了博尔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说里的约瑟夫·K。或许,幽灵客栈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K永远都无法真正进入其中,而叶萧也永远无法知道客栈的真相。
幽灵客栈真的存在吗?
叶萧忽然产生了怀疑,那座孤独地矗立在荒凉海边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灵客栈吗?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恐惧只是恐惧者的臆想,留下的只是世界对人类的嘲讽。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生存和毁灭总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当叶萧从沉重的遐想中解脱出来时,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两个人。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脸,但直觉告诉叶萧——那是一对母子。
忽然,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正好撞到了叶萧的目光上。12岁男孩的脸苍白而忧郁,眼睛紧紧地盯着叶萧,好像他们早就认识了一样。
叶萧并没有避开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面对着他。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两分钟,直到男孩的母亲回过头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显得成熟而有风韵,只是她的皮肤和男孩一样苍白。
女人立刻把儿子的头转了过去,轻声地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这么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这非常不礼貌。”
然后,女人回过头来,对叶萧尴尬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这孩子总是没礼貌。”“没关系。”
叶萧微微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飞驰的长途大巴中,叶萧渐渐地感到了疲倦,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周旋。
也许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足足睡了6个小时,等到叶萧醒过来时候,发现车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钢筋构成的森林。
叶萧这才意识到,大巴已经开进上海市区了。他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终于快到家了。
忽然,他发现前排座位上的那对母子不见了,此时坐在他前面的是两个老人。叶萧小心地在车厢里站起来,看了看前后座位上的人们,但并没有发现那对母子的踪影。
——也许他们已经在中途下车了。
这时候,大巴开进了长途汽车站,人们纷纷拿着行李下车了。叶萧最后一个走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大巴,注视着挡风玻璃下面的牌子:“上海——西冷镇”
叶萧轻声地说:“我再也不会去了。”
雨,又下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几天来,叶萧把周旋那十二封信全都拿出来,再重新读上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感觉,就好像在读一部精彩的惊悚小说。他想到了一个人———高凡。
这个人在周旋的信里是一个失意的画家,一直在寻找埋在幽灵客栈地下的金子,最后却掉到了悬崖底下。但根据叶萧的老同学,也就是西冷镇派出所长的叙述,这个画家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精神病,直到现在还关在上海的精神病院里。
现在,高凡是叶萧唯一能找到的人。他找到了那家私立精神病院。那家医院距离市区远了一些。
叶萧找到了院长,向他出示警官证并说明了来意。满头白发的院长非常配合,几分钟后,叶萧见到了高凡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听完叶萧的话以后,他用沉闷的声音回答:“我姓文。高凡是个很特殊的病人,自从三年前送到这里来以后,情况非常糟,他存在严重的幻听、幻视,还有妄想。”“妄想?”
“对,高凡有典型的环境妄想与被害妄想,他把我们这间精神病院,想象成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有某个幽灵要杀死他。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他会突然大叫起来,把周围的病人全都吵醒,他说自己看见了一个穿着戏服的女人,还听到了子夜歌———这又是典型的幻视和幻听。”
“总之,在来到这里的第一年,他完全生活在自己妄想的世界中。他的病情在第二年得到了好转,在大部分时候神智也是清醒的。最近一年来,高凡的情况已经好多了,他已经重新拿起了画笔,医院甚至还给高凡开了一次个人画展。”
叶萧明白他的意思了:“那高凡的记忆还正常吗?”
“当然正常,精神病和失忆现象没有必然联系,只要在神智正常的时候,高凡可以准确地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当然可以。”文医生带叶萧走出了办公楼。
在一间双人病房里,叶萧见到了高凡。
房间里只有高凡一个人,正静静坐在窗前作画。叶萧能看出那幅画的大致轮廓,那是一栋孤独的老房子,远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背景则是阴沉的天空。
突然,画家把头转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叶萧的眼睛。
文医生说话了:“高凡,这是一位警官,想要和你谈一谈。”
高凡收起了画笔,微微笑了笑说:“请坐吧。我是个精神病人,而你是个警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但也许对我有帮助。我叫叶萧。”“你就是叶萧?”
“当然,你不相信吗?”
高凡问道:“你是为周旋而来的吧?”
叶萧立刻就呆住了,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心直发麻,难道眼前这个精神病人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他立刻紧张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周旋?”
“因为他就住在这间病房里。”
“周旋真的住在这里?”文医生说:“叶警官,你先听我说——我所认识的周旋是一个27岁的年轻有为的作家,出版过好几本悬念推理类的长篇小说,他的几本书我都看过,感觉还不错。”
叶萧立刻打开了自己的包,翻出了自己和周旋的一张合影照片。然后,他把照片交到了文医生手里,“你看旁边是不是他?”
“对,就是周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旋是一年前被送来的,当时他患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我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周旋的病因很奇怪,他写了一部四十万字长篇小说,据说是什么后现代的风格。周旋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对我说:这部小说是超越任何时代的杰作。但是,当他把作品送到出版社以后,编辑却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但是,出版社还是召集了一大群全国著名的作家、编辑、学者、教授,一起来足足研究了一个月,最后的评价就是八个字——不知所云,莫名其妙,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患者的胡言乱语。但周旋认为那些人都得了精神分裂症,只有他自己才是正常的。他还觉得自己的作品写得实在太好了,所以才遭到了别人的嫉妒。他觉得他的这部小说足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决定’用诺贝尔文学奖金办一个文学研究所,并以周旋的名字设立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的奖学金,资助全球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新人。”
“真难以置信。”
文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我提出要看他的那部‘杰作’时,他却说因为电脑死机,而把原稿弄丢了。就这样,周旋演变成了典型的被害妄想狂,一方面沉浸在自己的小说构思之中,另一方面觉得文学圈子都在嫉妒他,要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过,两个月前他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好转了,基本上已经不再提那部‘杰作’的事了,也停止了那些可怕的妄想。周旋告诉我他的病已经好了,他说他正在构思一部全新的惊悚小说,非常渴望出去看一看,收集一些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你把他给放出去了?”
“不,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有病,但实际上是很难根除的。我一度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同意放他出去,我决定再观察他半年左右再说。但是,我没想到周旋已经等不及了,在40天前的一个夜晚,他偷偷地逃出了精神病院,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高凡笑了起来:“其实,周旋是个不错的人,他总是在不停地构思小说,他那脑袋里不断地冒出各种奇思异想,他把那些构思和灵感告诉我,让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天才。”
“高凡,你还记得幽灵客栈吗?”高凡又恢复了平静和自信:“3年前,我的爷爷在临死前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在幽灵客栈的地下埋着一笔金子。当时我查了一些资料,确信了我爷爷的遗言,于是我找到了西冷镇,住到了幽灵客栈里面。”
“当时客栈里住了多少人?”
“客栈的老板丁雨天,他的弟弟丁雨山,还有老板娘秋云,还有一个难看的哑巴叫阿昌。客栈里还住着三个度暑假的女大学生:水月、琴然、苏美。另外就是一对母子,母亲叫清芬,儿子叫小龙。我住进去以后,在白天装模作样地画画,到了半夜就在客栈里寻找金子。然而,我刚到幽灵客栈没几天,就被那个叫清芬的少妇吸引住了,虽然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儿子,但她身上却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让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她一开始当然是拒绝了我。她的丈夫早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实在是很不容易。其实,她的内心是非常渴望男人的,在故作矜持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一颗不安分的心。我为了得到她的心,每天画一幅水彩画送给她。经过一个月的努力,我终于得到了清芬,经常在深夜与她幽会。”
叶萧说:“你认识田园吗?”
“我当然不会忘记她。在我来到幽灵客栈一个月后,田园也来到了客栈,她是一个年轻的戏曲演员,身上也有着一股特别的魅力。她也似乎在客栈里寻找着什么,我曾经问过她,但她始终守口如瓶。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地发现,她与客栈老板丁雨天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系。同时,我也看出了秋云对她的嫉妒。”
叶萧继续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有一天晚上,田园找到了我,她要我陪她去一次海边墓地。她答应给我1000块钱,而且我的心肠又很软,禁不起漂亮女人的诱惑,就跟着她去了墓地。她还让我带上铁铲。田园把我领到了一棵枯树底下,那里有一座没有墓碑的孤坟,她要我把坟墓挖开来。我把那座墓挖开来了,但墓里并没有任何的尸体,只有一个木头盒子。我发现当时田园的面色苍白,她显然对木匣的发现没有心理准备。她捧着木匣离开了坟场,回到客栈后给了我1000块钱。第二天,清芬说她做了一个恶梦,她感到客栈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小龙偷偷地告诉她妈妈,说客栈里有鬼。这时候,我发现水月独自一人住到了另一间客房,而且琴然和苏美也不再和她说话了,就像见到瘟疫似地躲着她。我偷偷地问琴然为什么,她却说真正的水月已经死掉了,那个长得和水月一模一样的人,其实是一个早已经死去了的幽灵——”
文医生打断了高凡的话:“这又是典型的被害妄想。或许,琴然和苏美当时已经患上精神分裂症了,她们产生了妄想和幻觉,认为自己的身边存在一个幽灵,这个幽灵已经占据了水月的躯壳,要把她们都给杀死。”
“此后接连几天,我都在做同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埋在客栈地下的金子。终于在一天半夜,我按照梦中的指示,找到了客栈底楼一个废弃的小房间。我在那里掘地三尺,但挖出的并不是黄金,而是一具死人的骷髅。那天,田园悄悄地离开了客栈,我想她一定把木匣也带走了吧。更糟糕的是,小龙已经发现我和清芬之间的关系了,他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仇恨,终于在一个夜晚出走了。清芬非常痛苦,这个沉重的打击让她完全疯了,在一个台风肆虐的深夜,她跑出了客栈,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她。”
高凡痛苦地回忆道:“清芬和小龙失踪以后,我的精神差不多也崩溃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丁雨天已经死了,秋云承认自己杀死了丈夫,而丁雨山居然对兄长的死毫无反应,我猜他早就和秋云窜通好了,他们合谋要把幽灵客栈弄到手。他们胁迫着我把丁雨天的尸体埋到了墓地中,并且还弄了一块墓碑。当我们回到客栈以后,却发现琴然和苏美都倒在了血泊中,而水月则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水月逃出了客栈。我、丁雨山,还有秋云,我们3个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慌不择路地跑到了海边的悬崖上,正好被我们追到了。当时我和秋云、丁雨山都疯了,我们把水月想象成了幽灵,对柔弱的她拳打脚踢,眼看她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丁雨山突然被推下了悬崖,我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张丑陋无比的脸。就是那个哑巴。我没想到阿昌会把丁雨山推下悬崖,更没想到他接下来抓住了我。我被他活生生地扔下了悬崖!”
“天哪,原来那个人就是他!”叶萧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想起了周旋的最后一封信,原来那个黑影指的就是阿昌。
高凡心有余悸地说:“那种急速坠落实在是太恐怖了。在落水的一刹那,我仿佛进入了地狱,那确实是一种死亡体验——无论你的意志有多坚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会精神分裂的。接下来,我的意识就渐渐地模糊了,就好像沉入了海底一样。”
文医生又插话了:“这是精神分裂后的大脑深度昏迷。”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被渔民们从海里救上来的,至于秋云和丁雨山,他们的尸体都在海里被发现了。但水月却不知所踪了。已经3年过去了,你可以看得出,我现在好了许多,这完全是文医生的功劳,我很感激他。”
叶萧听高凡讲述3年前他在幽灵客栈的经历,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
高凡重新说话:“除了你们以外,这些事情我只告诉过一个人,他就是周旋。”“全都告诉他了?”
“对,我在幽灵客栈所有的经历,我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周旋。在知道了幽灵客栈的故事后,周旋显得非常兴奋,他决定写一部中国最好的惊悚小说,书名就叫做《幽灵客栈》。”
文医生摇了摇头说:“看来周旋仍然处于妄想之中。”
“不,那不是妄想,他已经把《幽灵客栈》写出来了。”
此时此刻,叶萧已经明白了,周旋从幽灵客栈寄给他的十二封信,其实就是一部长篇惊悚小说。
高凡继续说道:“周旋对我谈过他的构思,他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叶萧,是一名警官。他说他要找到叶萧,让叶萧也成为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准确地说,就是让叶萧成为故事的目击者和叙述者,从一个警官的视角出发,使这部小说自然地衍生开来。他说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叶萧终于明白了,他无奈地说:“是的,周旋已经做到了,他让我成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也让小说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周旋还对我说:既然要写《幽灵客栈》这部小说,就必须要到幽灵客栈去看一看,甚至就住在幽灵客栈里。不过,他说他首先要找到的人是田园,只有得到那只木匣,才能够揭开幽灵客栈的秘密。当他得到木匣以后,接下来要找的人就是你叶警官了,他会编造一个与田园奇遇的神秘故事,充分吸引你的注意力。尽管他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但他会请你帮忙,为了把你给卷到这件事里去。”
忽然,文医生点了点头说:“所以,周旋向我提出了出院的请求。”
“对,可我没想到周旋居然会逃跑。”
高凡沉默了下来,他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许久,神色变得怪异了起来:“我猜——现在他正和兰若在一起。”“你怎么知道兰若的?”
叶萧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文医生也警觉地说:“高凡,你已经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不……不……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到什么?”
突然,高凡伸出了两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叶萧的衣领,露出一双骇人的目光。他用可怕的气声对着叶萧的耳边说:“兰若已经复活了!”“你疯了!”叶萧叫起来。
文医生立刻冲了上来,经过他们两个人的努力,叶萧终于从高凡手中挣脱了出来。他们立刻跑出了病房,然后锁好了房门,只听到房间里传来高凡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叶萧惊魂未定地对文医生说:“怎么,他又犯病了?”
“没办法,这种事谁都无法预料,高凡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妄想了,至少在白天是这样。”
“那你认为———高凡发病前说的那一大段故事也是妄想吗?”
“不,我认为那是真实的。除了一种特殊的幻想性谎言患者以外,绝大多数的精神病人不会故意骗人的,尤其是高凡那样的病例。”
叶萧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了周旋:“文医生,你认为周旋是否还有病呢?”
“在没有对他进行新的精神鉴定前,谁都不敢下结论。不过,就算真的患有精神病,周旋依然可以正常地写小说。事实上有的病人思维非常清晰,其行为方式和日常生活也都很正常,有的人甚至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能够细心而长远地策划某些事情。”
“也许是吧,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掉进了周旋的陷阱里。”叶萧叹了口气,发现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他可不想在精神病院里过夜,“再见,文医生。”
放下电话后,叶萧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说:“周旋,你总算如愿以偿了。”
然后,叶萧打开了电脑里的文件,整部长篇小说呈现在了他面前———
《幽灵客栈》总共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叶萧自己写的:叙述了周旋与田园的那段奇遇,还有那只木匣的来历。其实叶萧很清楚,这都是周旋精心编造的谎言,是用来吊起他和读者们胃口的。惟一真实的就是田园的死,尽管她的死纯粹是个意外,但却给小说添加了某些不可知的因素。
第二部是整篇小说最重要的,占据的篇幅也最大,主要由周旋的十二封信组成——更准确地说,它本身就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基本上取材于高凡在精神病院里的回忆。为了使小说具有震撼人心的真实感,周旋带着那只木匣,孤身一人来到幽灵客栈,与哑吧阿昌一起度过了十几天。而小说里出现的大部分人物,都来自于高凡对三年前幽灵客栈的回忆,周旋就根据这些已经死亡或失踪的人物们,虚构出了一个可怕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却变成了作者周旋自己。是的,周旋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只不过一出虚构的戏,叶萧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出戏的观众和参与者。
至于第十二封信的最后,也是整部小说最令人恐惧和疑惑之处——悬崖上出现的神秘黑影。现在叶萧已经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哑吧阿昌。
但阿昌为什么这么做呢?惟一的可能性是:水月确实长得和兰若一模一样——阿昌小时候住在子夜歌戏团里,他一定对兰若的样子有深刻的印象,更有可能目睹了兰若的死。不久后的大火烧死了阿昌的亲人,使他成为了丑陋的哑吧,兰若成了阿昌心底永远的痛苦。所以,在秋云、丁雨山、高凡追打水月时,阿昌也一定悄悄地跟在后面。当阿昌追到了悬崖上,看到水月被他们殴打的那一幕,立刻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于是,他变得怒不可遏,冲上去把秋云他们推下了悬崖,在最后一刻救了水月的命。但是,周旋为什么没在信里说透呢?也许他担心这会给阿昌带来麻烦。
虽然,叶萧已经把这件事通知了西冷镇警方,但他知道这不会有多少用。因为,所有这些都来源于高凡的回忆,只要高凡的精神病还没有痊愈,那么这些话在法律上就不能被采信。
除了周旋的信以外,第二部里还穿插了一些叶萧自己写的内容———他对于小曼的回忆,还有周旋的父亲在医院里的回忆———关于周寒潮与兰若之间的故事,恐怕周旋自己并不知晓。但叶萧至今仍弄不明白的是,周旋在小说里是有过暗示的。比如,当水月被周旋从海里救上来以后,她说自己什么都忘记了,惟一记得的是他的眼睛———那分明是兰若对于周寒潮的记忆,因为周旋继承了父亲的外貌,所以很容易就被兰若误认为是周寒潮。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幻想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生活了?没错,一部杰出的小说,必须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幽灵客栈》的第三部,全都是叶萧亲身经历的。他在西冷镇和精神病院的所见所闻,构成了全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忽然,叶萧又想起了什么,他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周旋附在第二封信里寄来的,照片拍的是海边的悬崖,在远处悬崖的顶端,站着一个女子孤独的身影———她是谁?
除了一直守在客栈里的阿昌以外,周旋信中的那些人早已不存在了。那么,这个悬崖上的女子又是谁呢?
叶萧忽然苦笑了一下。其实,生活和小说一样,总是会留下某些难解的谜。至于谜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终于,他把鼠标移到了整部小说的结尾———现在唯独只缺少的就是全书的尾声……
十天以后。
天气已渐渐地凉了,窗外飘起了绵绵的秋雨。
几分钟前,叶萧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告诉他《幽灵客栈》已经在书店上架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书的“尾声”终究还是没有写出来。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能抢在三审之前,也许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书已经出版了,但叶萧还是感到稍许的遗憾,心里有一种失落感,看着窗外阴郁的秋雨,不断地问自己:尘埃落定了吗?
突然,门铃响了。
他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然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总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叶萧缓缓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叶萧怔了一下,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找谁?”
她非常礼貌地微笑了一下:“请问这里是叶萧警官的家吗?”
“我就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叶萧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她让了进来。她看起来非常年轻,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就像安妮宝贝小说里写的那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棉布裙子。不过,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在眉眼之间隐含着一种特别的韵味,就如一潭清澈的泉水般柔和,给叶萧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房间里异常地寂静,只听到雨点稀疏地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叶萧注意到了女孩手中的旅行包,于是有些尴尬地说:“快请坐吧。”
“谢谢。”她轻柔地坐了下来,先环视了房间一圈,然后略显疲惫地说:“我刚从云南飞过来。”
最近我在丽江认识了一个朋友,他托我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周旋。”
“真的是他——”其实,刚才叶萧已经有些预感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地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几个星期前,在丽江城里的一个小旅馆,我很偶然地认识了周旋。”她忽然低下了头,微微笑了笑说:“当时他盯着我的眼睛看,让我很不好意思,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他说他是一个作家,在全国各地旅行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都跟着我,陪我一起去了玉龙雪山、迪庆高原,还有传说中的香格里拉。”
“我想他是喜欢上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侧过脸说:“我不知道,但我至少可以和他做普通朋友。”
“周旋现在还好吗?”
“他很好,他还说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上市了。”
叶萧苦笑了一下:“没错。”“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这次我正好到上海来办事,顺便把东西捎给你。”
她把旅行包放到了桌子上,幽幽地说:“你自己打开吧。”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他转过头看了看窗外,绵绵的秋雨似乎永无止尽。终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包——
木匣!
没错,叶萧永远都不会忘记它。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天,周旋也是带着这个木匣,找到了久违的叶萧,而且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尽管在陌生女孩的面前,叶萧竭力要表现出警官应有的镇定,但现在终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抚摸着木匣的表面。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那种触电般的感觉,他的手指触摸着木匣表面时,只感到一种时间的沧桑。
木匣里面装着什么?
是一套戏服?还是周旋的第十三封信?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叶萧实在无法想象下去了。
窗外连绵的雨声,让他的心跳又快了起来。叶萧的手在木匣盖子上碰了几下——现在就把木匣打开,还是让它永远锁着?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还是打开了幽灵客栈的木匣。木匣里是一张信纸。信纸上写着一行字——“这就是尾声”。
叶萧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周旋的笔迹。
忽然,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那女孩的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磁石般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水月。”
本文语音版:
-
【本站微信公众号:gsjx365,天天有好故事感动你!】